新宋II 權柄3 第五章 安撫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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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河南府,洛陽。

因為遭遇了暴風雨,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兩日,才到達西京洛陽。石越到達洛陽的那一天,晴空萬裏。

“公子,順這條道前去不遠,便是洛陽城了。”在一個岔路前麵,潘照臨揮鞭指著正西的道路笑道:“富韓公已經知道公子這兩日之內會經過洛陽。到洛陽後,應當先去拜會一下他。”

“本當如此。”石越攬轡應道,一麵觀察四周的山川形勝,歎道:“洛陽居華夏之中,河山拱戴,難怪太祖皇帝欲遷都於此。”

“洛陽東有虎牢關可以扼守,西有潼關為屏障,南有嵩山與伊闕為門戶,北有太行與黃河為天險,兼之風景華美,山川明秀,自然是遠勝於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達之地,本朝立都於汴京,原亦是利其漕運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遷者之議,已近空談。”

眾人聽石越與潘照臨說起此事,都不由感慨。一行人談笑正歡,忽見前方塵土高揚,馬蹄轟鳴,眾人不由相顧駭然。一幹家丁與護衛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機。眾人久聞洛陽地界有一大盜橫行,官兵累剿不滅,因此不愛講排場的石越,這次破天荒的帶了近百人同行。難道當真怕什麽來什麽,真在這洛陽城外,碰上了大盜?侍劍此時早已驅馬上前,取弓在手,擋在石越馬前。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

幾分鍾後,那大隊騎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侍劍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數百騎奔馳而來,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麵上雖然冷靜,但是汗衫卻也全濕了。

惟有潘照臨卻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他們有旗幟,不會是盜賊。”

石越眺目望去,果然見隊伍當中有四麵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隻是看不清楚寫的什麽字樣。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卻可以依稀看出是官兵裝束。石越不由鬆了口氣,說道:“是禁軍。”

眾人也早已看清,一齊鬆了口氣。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動,卻舉起手來,厲聲說道:“暫莫鬆懈,待看實了再說。”眾人心中一凜,原已放下的弩機,又抬了起來。潘照臨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須臾,那數百騎兵勒馬停在離石越一行人約五六百米的地方,為首一人縱馬出列,大聲問道:“前麵可是陝西路安撫使石學士?”

侍劍驅馬上前幾步,厲聲回道:“正是石學士官駕在此,爾等又是何人?”

那人頓時喜笑顏開,翻身下馬,小跑過來,行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下官驍騎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史洪,奉令率部前來恭迎石學士大駕。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還望恕罪。”

潘照臨見石眼臉上有不解之色,忙低聲說道:“驍騎軍第一營至第三營駐紮西京附近,第四營第五營駐紮在京師與西京之間。他們是最早整編完畢的禁軍之一。”

石越點點頭,驅馬上前幾步,高聲問道:“你既是禁軍將領,如何敢擅離職守?我不過路過洛陽,本朝無此遠迎之禮。”

“回學士話,最近西京地麵不太平,我們第一營各指揮奉命分遣各路巡邏,靖綏地方。下官所部並不曾離開防區半步,學士所行路線,正好是我們第一營第三指揮的防區。這是下官的福氣。”

“福氣?”便是連潘照臨,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請學士前行,下官與兒郎們為學士護道。”

潘照臨見石越猶疑,笑道:“客隨主便,隻要不曾亂了規矩便行。禦史們若要彈劾,姑由他們一回。”

石越知道洛陽官員借口盜賊橫行,擺出偌大排場來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須知道河南府的現任長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與親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麵子他都可以不賣,但是富弼的麵子,他卻不能不賣。當下微微頷首,朝史洪說道:“如此有勞諸位了。”

“不敢。”史洪立時退回陣中,眨眼的功夫,他屬下的三百騎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後,一都在兩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擁簇在中間,浩浩****向洛陽城的東門走去。

“啊?那是什麽?”走了約二三十分鍾左右,當洛陽城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時,一向沉穩的侍劍忽的發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潘照臨、陳良,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整整幾萬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首望著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麵,他忍不住小聲的問道:“他們在做什麽?”

“似乎是在歡迎公子。”潘照臨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製得了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潘照臨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爭先恐後的踮起雙腳,努力看著騎著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麵還大聲的議論著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拋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拋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好不尷尬,卻還不好躲避,隻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著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發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型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子明。”

“韓國公?!”

當看見竟然連富弼也出現在這場合之時,連潘照臨都不由竦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隱西京後,別人若想見他一麵,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子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地挽著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麵不忘調侃著石越。

石越郝顏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越心中難安。本當在下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子明,這位是……”富弼一麵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入到城中,卻見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眾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鬱鬱不得誌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係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並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麽?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的在馬上向百姓點頭致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小客廳中隻有石越、富弼、潘照臨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富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於張揚?在下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笑著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潘照臨,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潘照臨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富公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胡須,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子明安撫陝西,為的是三個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歎了口氣。

“但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在下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在下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給我,已點明此意。”

“朝中暗潮湧動,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則子明是必爭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潘照臨麵麵相覷,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於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宮中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於自愛,矯情近偽;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子明又過於年輕之類。子明平素謹慎,必然於內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貳心,因為被猜忌,反生出貳心。老夫料來,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與潘照臨聽到富弼的這番分析,不由暗自歎服。

“因此,若子明你處處小心謹慎,堤防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為皇上就是在懷疑你認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來,君臣之間,最難善始善終。因為每個皇帝有不同的才華與性格,你若以為韜晦便能讓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錯了。大丈夫要審時度勢,對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對策。所以,老夫才不憚禦史彈劾,大張旗鼓迎你入城。一來讓朝廷知道你的聲望,二來釋皇上之疑。至於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輕太能幹的人,不管他是誰,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這種猜忌你怎麽樣都躲不掉的。你隻要讓皇上放心你就行了,隻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會怕你能幹,不會怕你年輕,皇上就怕你不能幹不年輕!”富弼若有所感的歎道:“——這個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時間才明白過來。”

石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禮,謝道:“石越謹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這一禮,又道:“但所謂過猶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張揚。老夫替你張揚,與你無關,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謹慎慣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過了。凡事皆須適度。這個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在下理會得。”石越自從回到宋朝以來,還從未對人如此恭敬過。連潘照臨都正襟危坐,認認真真的聆聽富弼的建議。

“方才我又說皇上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子明可知道是為什麽?”

“還請富公賜教。”

“原因亦很簡單,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後塵。”

“這?從何說起?”

“子明你若立場過於堅定,兩宮太後,子明你敢保證你不會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問道。

“這……”石越與潘照臨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了。

“皇上日後還要倚重你改革圖強,王介甫為兩宮太後所不喜,於是反對者更加堅定。前車之鑒,皇上豈可不防?這種爭權奪位的旋渦,但凡沾上了,要不樹強敵,除非是強敵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愛之君,這些人沒那麽容易死絕。若子明立場過於堅定,到時就會招人忌恨,於改革圖強之大業,頗有妨礙。這是皇上一生誌向所寄,皇上一定會要保全你。”

“聽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可謂茅塞頓開。”

“老夫宦海沉浮幾十年間,做過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過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與潛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傑,切不可當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暫且丟到一邊,看看皇上怎麽樣運籌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麽樣在陝西路做出政績來,讓關中這個天府之國,重現漢唐風采。到京兆府後,子明就會知道,陝西路安撫使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本朝最難治理的也就是陝西路了。內政不修,邊患頻頻,以範文正公之英材,成績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給大宋帶來一個驚喜……”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亂,自王妃以下,沒有人想到,皇太後竟然會親自前來“探病”。

“你們不必亂了,我不過看看自己的兒子而已。”高太後望著一臉驚慌的跪在自己麵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帶我去。”

“這怎麽敢?臣妾已經讓人去喚大王了。”昌王妃膽怯的垂下頭來,不敢直視高太後。

“怎麽?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麽?”

“臣妾不敢。”

“那你前麵帶路。”

“是。”昌王妃心驚膽戰的領著高太後,向趙顥的“病房”走去。高太後一向寵愛趙顥,而且對於立長君似乎也抱著一種默許的態度,甚至還會不經意的放任趙顥去做一些事情。但這次趙顥裝病,卻是高太後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後突然來“探病”,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也讓人大費思量。昌王妃故意領著高太後在昌王府內多繞了幾道彎,才到了趙顥所住的精舍。趙顥早己由兩個仆人攙扶著,跪在門口等候。高太後見趙顥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雙眸子卻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她徑自進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柔聲說道:“讓昌王進來,我要和他說幾句話。”

“是。”不多時,趙顥被扶了進來。病怏怏的說道:“母後。”

高太後點點頭,向內侍、宮女與王府下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吧。”

“是。”瞬間,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後打量著跪在自己麵前的趙顥,溫聲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趙顥心中一震,不過他卻並不害怕被自己的母親識穿。他膝行至高太後的膝頭,泣道:“母後,孩兒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後長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並非孩兒敢有非份之想,實是此時孩兒不宜離京。自古以來,主少臣強,社稷多危。孩兒是不忍坐視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當真是如此想?”高太後的目光中,說不清是懷疑還是信任。

“孩兒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容。”趙顥仰麵望著高太後,賭咒發誓道:“孩兒亦盼著皇兄大好,也好少操這份心。若為此事,讓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兒縱是死了,也帶著罪過。”

“你能如此想,那還有可恕之處。”高太後幽幽說道,“我最擔心的,是你們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為後世所譏,為天地不容。”

“孩兒若有此心,叫天誅地滅。”

“若說你與傭兒,一樣是與我骨血相連的,一個是兒子,一個孫子,我又豈敢厚此薄彼。我這幾日,半夜常常驚醒,擔心你侄兒將來會如德昭一般,難得善終。”高太後的語氣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兒子,宋太宗即位後,本說要傳位給他,最後卻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諱。

“孩兒絕不敢做這種事。天幸皇兄無恙,自然更好。若有萬一,孩兒亦不過為了江山社稷,替侄兒守幾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歸還給他。若有負此言,讓孩兒死後不能歸宗廟。”

他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後又如何相信?但是趙顥胸中的熱切,她又豈能不知?高太後搖了搖頭,道:“最好是你皇兄沒事,都是一樣的兒子……若有萬一,我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個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擁戴你,我亦不阻你;隻是若你要逼宮奪位,我卻也不能容你。隻是萬一你事成,我也不為孫兒求什麽皇位——那是害了他。隻讓他有柴家的尊榮,便是你的仁愛了。”

趙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若孩兒敢加害傭侄兒,便讓我死後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罷、罷。”高太後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也不再聽趙顥多說什麽,便出門回宮了。

某府。

“仙長可知富弼給皇上獻了藥方。”

“那是數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見從太醫那裏抄來的藥方,無非是阿膠、當歸、黃連、防風、毛薑之類,未必見效了。否則禁中早有消息傳出來。”

“唔……”

“皇上己經到了大漸之期。連續處分朝廷重臣,擺明了是給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陝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親政後再大用的打算。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親政前,官做得太大。獎賞司馬光、文彥博、楊士芳,這幾人是給新皇登基保駕的。禁中也開始封鎖皇上的病情外泄,而班直往講武學堂的培訓計劃也暫停——今天早上,還得到消息,八百裏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經一目了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此成王敗寇之時,大人當速下決斷。皇上擺明是了支撐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與王安石等人進京之前早定大局,待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護衛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在朝堂上護主,內有狄詠、楊士芳統率侍衛,滿朝大臣,誰敢有異意?就算是兩宮太後,也抵不了這一幹人的聲望。大人可還記得英宗時,韓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後撤簾之事?”

“但是我總覺得其中有什麽地方不對……”

“大人,此時已經沒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來,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大人即便現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經毀了!你與我家大王,是在一條船上了。”

“仙長說哪裏話來,我隻是欲謹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縱然明知不夠周詳,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進京。何況,大人也不需要很明顯的支持我家大王,隻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請求皇上為社稷計,早立儲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討論立儲的話題。到時候,自然有人與大人呼應。”

“這倒是,若是一直風平浪靜,又如何會有機會?”

次日。石越離開西京洛陽,走陸路前往京兆府長安。亦自這一天起,趙頊陸續接到數十封奏章,請他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之心!

41

這一天是熙寧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從上午起,開封府的天空就陰霾不開,到了中午,彤雲更密,天空仿佛就壓在人們的頭頂上一般。傍晚時分,竟是飄下了雪片,滿空中白茫茫的,伴著凜冽的寒風,銀浪翻攪。李向安捂著雙手,在睿思殿外麵四處走動著,檢查各處值勤的內侍與侍衛有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偷懶。雖說外間都傳說皇帝就要不起,禁中也是一片緊張,但是承平的年代裏,普通的內侍和侍衛們的警覺性,始終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會出什麽亂子。他轉了一圈回來,跺跺腳,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見大雪之中,有幾個人舉著琉璃燈籠向睿思殿走來。李向安心中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個天氣,這個時分,宮門早閉,來人又會是誰?須知內宮若來,必然早有內侍前來通知的。

他朝一個內侍呶呶嘴,道:“去看看是誰來了。”那內侍應了,雖然不情不願,卻不敢拖延,戴上鬥笠,提了一盞宮燈,迎了上去。李向安遠遠望見那個內侍近了那群人,卻是跪了下去,又引著那群人向睿思殿走來,心中頓時一鬆。不多時,果見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來這些人來頭不小,有宰相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韓維,還有一個人物,竟然是已經致仕,退居洛陽“養病”的韓國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聽呂惠卿用少見的嚴肅聲調問道:“官家歇息了麽?”

“回相公話,官家還在讀奏章哩……”

“那煩勞供奉通報一聲。富弼、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韓維諸臣求見。”

“請相公稍候。”李向安不敢怠慢,叫了小黃門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忙往睿思殿內走去,到了外間,見狄詠腰間別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裏讀《漢書》,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統領內宮侍衛,禦前帶械,可以說是貴幸無比,雖然他有權直接入內通報,但還是停下腳步來,笑道:“郡馬爺,官家歇息了麽?”

狄詠歎了口氣,道:“還在看奏章,我也勸了幾次,卻說是耽誤的國事太多,不敢荒廢國事。我也不敢再勸了……隻是這大病未愈,這卻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點點頭,卻不去接口,隻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進去通傳一聲。”一麵抱拳道:“恕罪。”說罷便進了寢宮,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進去,又開始讀他的《漢書》。過不多時,就見李向安匆匆出去;又過了一會,便見李向安引了呂惠卿等人進來。狄詠見著眾人,連忙起身,欠身行禮。呂惠卿與文彥博、司馬光、韓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徑直往裏間走去,惟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走進裏間。

狄詠暗暗歎了口氣,目送眾人的背影,卻是再也沒有心思看書了。他知道自己雖然貴幸,但是憑仗的卻是父親的遺澤、愛妻的身份,雖然是皇帝最親幸的侍衛,身為一班之指揮使,但在呂惠卿、文彥博這樣的位極人臣的使相眼中,卻不過是一鷹犬而已,其區別也不過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這些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們多看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狄詠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他很向往父親的功績——那位大宋士兵心目中的武神,雖然被士大夫們疑忌,但是卻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須正視的人物,他們對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個不屬於士大夫陣營的英雄!

狄詠使勁搖了搖頭,趕走自己腦海中的胡思亂想。裏麵傳來細微的談話聲,他連忙起身,帶上英雄帽,往外間走去。

“富公,現在石越到了何處?”趙頊注目富弼,含笑問道。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聲音也開始有了一點中氣。

富弼沒有料到皇帝見到自己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石越,忙回道:“因函穀道太險要,馬不能並騎,車不能方軌,兼之關塞廢棄已久,石越是取道潼關入陝。自洛陽經虢州入潼關,計五百六十裏路程,臣估計石越此時大約已到潼關。”

“朕聽說公在洛陽,大張旗鼓迎接石越,又徹夜深談?”

“確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後,石介與臣是患難之交,子侄輩大富大貴之後,忽遇挫折,臣有責任勉勵他。”

眾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謂“患難之交”是什麽意思,當年夏竦陷害範仲淹一派,就是從富弼入手,命其婢女偽造石介為富弼撰寫廢立詔書,誣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趙頊淡淡一笑,道:“公可謂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為國家愛材。”

趙頊點點頭,又問道:“高麗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萬勝門悄悄入城,此事卻是不知。”

文彥博見皇帝目視他,忙說道:“高麗二王子在遼東為耶律信所敗,遣使來華,請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個要求:其一,請大宋出兵燕雲或者對遼國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在開春後反攻高麗;其二,請大宋停止向契丹賣武器,特別是震天雷,同時以更優惠的價格賣給高麗可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並允許高麗國用來五年時間來償還這筆債務。其三,請求大宋海船水軍派軍駐紮江華島等高麗港口……”

“且慢。”富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高麗請大宋駐軍?江華島在何處?可有高麗地圖?”

“江華島之位置,大約在高麗的開京與揚州之間,與禮成江隔海相望,是開京出入東海之門戶。”

“這……”富弼愕然道:“文樞使的意思,是說高麗國請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駐軍?”

不僅僅富弼,連呂惠卿、司馬光、韓維都覺得匪夷所思。高麗國王莫非老糊塗了?

文彥博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為何?”

“我問過唐康與秦觀。二人以為這是高麗國國原公王運因為遼東失利,在國內陷入危機,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駐軍以自固。若大軍在江華島附近駐軍,則必然可以威懾其國內的反宋勢力,而隻要高麗國持親宋之國策,則王運之位置就會鞏固。本來此事當先問薛奕、張商英與蔡京之意見,但是此事隻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麗國倒向遼國,反壞大事……”

“朕亦問過王賢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測高麗國之意,無非有二,一是借此向遼國宣示其與大宋之關係;一是王運要借大宋之軍威自固。”

文彥博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於大宋有利無弊。大宋海船水軍巡弋於杭州與高麗之間,原就急需在高麗有一個海港休養。唐康與秦觀又道高麗之東,與日本國之間,有一大島,若海船水軍能扼據此島,太平無事,可以據此補給;一朝有事,東可進攻日本國,西可割斷高麗與日本國之聯係,抄掠高麗之後方。此時高麗有求於我,不防借機向高麗索要此島,隻說維護高麗與日本國之間航路安全所必須便是。”

“富公以為如何?”趙頊將目光轉向富弼。

富弼思忖了一會,欠身道:“臣以為兩國之交,以利害為先,信義次之。高麗與大宋,無論從利害信義,都不能棄之不顧。高麗若親宋,則遼國有腹背之患,此國之大利。今其有求於我,不便斷然拒絕,恐其絕宋親遼也。但出兵燕雲自是不行,遣一使者往遼,請遼國息兵,則無不可。至於武器,可以賣武器,不可以賣盔甲,東夷非信義之邦,日後他要背信棄義,是養虎成患。若其定要買,可以賣紙甲與皮甲,鐵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夠,哪有多餘賣給他們?至於駐軍,不妨許諾。東方海島,我大國不好乘人之危,強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買下他的島,亦不使大宋背上趁火打劫的惡名。”

趙頊卻有幾分心疼,道:“區區一海外荒島,似值不得這許多。朕以為八百枚震天雷便夠了。停止出售給遼國震天雷卻是斷然不行的。若不賣給遼國震天雷,遼國焉能賣給大宋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時侃侃而談,早就把當年奉勸皇帝“二十年不談兵事”的立場拋到了九霄雲外,“遼國亦虎狼之邦,難言信義。臣在洛陽,亦耳聞遼人戰績,遼主亦可稱英主。將震天雷賣給遼人,一要防他仿製,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來對付我大宋。”

呂惠卿笑道:“韓國公不必擔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隻是遼人若不知道火藥配方,要仿製也是千難萬難。”

趙頊也笑道:“蘇頌與沈括前幾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將於二月初一再次試驗新武器,威力巨大,遠勝震天雷與霹靂投彈。若試驗成功,則開封城牆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時候擴建開封城,把白水潭一帶,括入城牆的保護當中。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決了。”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知終於談到正題,盡皆肅然,屏聲靜氣的聽皇帝說話。

“數日以來,朝廷中請立儲君的呼聲不斷,而其中頗有可玩味者。”趙頊淡淡的說道,一麵指了指旁邊一個堆滿奏章的案子,“不到十天時間,朕這裏請立儲君的奏折共計有八十二份。壓力不可謂不大。”

呂惠卿見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過話來,道:“這八十二份奏折中,分別有兩種用詞,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太子,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國儲。”眾人雖然早知道要談的內容,聽到這裏,心中還是盡皆凜然。“太子”與“國儲”,含義並不相同,太子自然是國儲,但國儲卻未必是太子,故凡請皇帝立太子的,十之八九,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過為了國家社稷考慮,進此忠言;而請立“國儲”的,其用心就很難說了。又聽呂惠卿說道:“臣這幾日無論在尚書省或是在府中,百官來見臣,請求臣督促皇上立儲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子已為尚書令,上意已明。聞此言而退者,約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謂名不正而言不順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卻是出言放肆,說些什麽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混話……”

除了富弼之外,其餘三人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與呂惠卿不和,卻沒有人應他的話。文彥博看都不看呂惠卿,隻向富弼說道:“朝中有些別有用心之人,與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員,搞了個聯名上書,連兩府官員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臉上肌肉一動,問道:“聯名上書的臣子,官銜最大的是誰?”

“聯名上書的都不足道,倒是朝中另有一人,雖未聯名上書,卻是言辭懇切,持論甚堅,屢次上書讓朕早立儲君,政事堂移書相問,謂皇子已為尚書令,何必再興事端,他卻道中外疑懼,一尚書令不足以安人心。”趙頊臉上帶有一絲諷刺的笑容,語氣幾乎有點刻薄了。

富弼欠身問道:“敢問陛下,此人是誰?”

“便是朕的禦史中丞蔡確蔡大人。”

一直不曾說話的司馬光忽然欠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時不宜下定論。蔡確的奏折,臣亦讀過,彼雖然首倡立儲之說,但是卻恪守禦史中丞的本份,並未與百官聯名上書,也不曾言及不立皇子。不過是勸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趙頊望著司馬光,詫道:“卿向來不喜蔡確,為何反為他說話?”

司馬光朗聲回道:“臣不喜蔡確是實,若以臣之本心,以為蔡確非正人,宜當竄之遠方,不可置於朝廷當中。但是臣亦不願蔡確非其罪而受責,此有傷陛下之明。”

趙頊冷笑道:“卿言雖善,然狡黠者正賴此得脫。”

“陛下。”司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來,懇切的說道:“昨日範純仁見臣,言及刑法。範純仁謂:聖人之法,寧使惡人得脫,不使善人枉死。又謂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讀經史,又讀石越諸書,竟於石越書中發現,此理石越早在書中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見略有相同。陛下若僅以臆測而罪大臣,蔡確一人之榮辱何足道哉?隻恐有傷陛下之明,更使朝中大臣疑懼。”

呂惠卿冷眼旁觀,心中暗罵一聲“迂腐”,拱手說道:“陛下,臣以為若依司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跡明晰,則有失朝廷之體麵,而當事者除自盡之外, 更無顏立於天地之間。於陛下之仁德有礙。”

趙頊點點頭,道:“朕不過殺雞駭猴,無意大興事端。蔡確雖然言辭閃爍,但其心已不可問。隻須將其竄之遠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靜下來。”

“臣隻恐有朝一日,陛下若發現蔡確無辜,心中難免後悔。”司馬光徒勞的反對著。

富弼與文彥博顧視一眼,目光稍觸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決,認定了蔡確是昌王收買的人;而呂惠卿急欲將蔡確定罪,無論蔡確是不是無辜,這個並不怎麽得人心的禦史中丞,已是難逃被貶黜的命運。富弼與文彥博卻不似司馬光那麽“迂腐”,二人絕對沒有興趣替蔡確辯護。果然,便聽趙頊斷然說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即降詔,讓蔡確去淩牙門做都督,以鄧潤甫代之為禦史中丞,以許將為翰林學士兼開封府尹。”

在場之人,富弼是致仕的老臣,皇帝不問,不便發表意見;而韓維則無可無不可。呂惠卿、文彥博、司馬光是宰執,對於負責監督自己的禦史中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對。但是這三個人心中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許將這個狀元郎倒也罷了,鄧潤甫這個禦史中丞,卻是王安石當年一手提拔的人物,與禦史台的許多禦史關係密切,比起蔡確來,隻怕是毫不遜色。但是此時眾人卻顧不及這許多,便聽呂惠卿說道:“既然此事已解決,那麽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回?以免惹人猜測。”

趙頊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們往返勞累。”他當初如此大張旗鼓,一是為了製造假象,同時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來對抗可能來自宮中的壓力。此時見跳起來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而宮中也十分平靜,自然也不願意搞得驚天動地。富弼與文彥博卻又是愣了一回,本來這句話是文彥博要說的,沒料到呂惠卿倒搶先說了。富弼與文彥博都不願意這件事久拖不決,二人擔心萬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別的想法,那就比起一個昌王來要糟糕多了。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呂惠卿早點拿蔡確做替罪羊來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沒有想到的是,呂惠卿竟然比他們更加積極主動。

站在潼關之外,仰望這天下雄關,石越不由想起張養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馬車來,慨然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衣漢子騎著一匹河套馬從潼關方向緩緩而來,一麵嗆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卻正是石越剛剛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駭異,須知道這張養浩是元朝人,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並未寫出來過,當時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麽此人必是剛剛從自己口聽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離,少說也有二百步,他吟詞的聲音遠不及對方之洪量,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聽力過人。隻見那人到了石越車駕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馬停住,抱拳問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車駕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見他身材魁梧,劍眉入鬢,星目生輝,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不由暗暗讚了一聲,高聲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請問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聽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可是新任陝西安撫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見石學士。”史十三早已躍身下馬,大禮參拜。

石越卻並不上前相扶,隻是遠遠抱拳還了一禮,道:“足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禮。”

史十三起身凝視石越,笑道:“久仰學士的大名,剛才一詞,牌調新鮮,想是學士所作新曲。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實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歎道:“自古以來,治亂循環,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與一朝之興,帝王將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隻有一個‘苦’字。所以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以萬骨枯而換一將成,用千萬百姓的生命與鮮血來換取一姓之權力或是某種誌向,表麵上說起來,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究其實,本質上又能有什麽區別?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寧於不顧者,又豈能指望他得勢之後真能為百姓著想?”

史十三雙目炯炯,讚道:“學士高見,非賢者不能及此。”

石越苦笑搖頭,指著不遠處的潼關城池,道:“這一座城池,不知見證過多少中國人的鮮血。”

“在下雖山野鄙民,亦曾讀過學士《三代之治》諸書,以學士之材智,想來有辦法讓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過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讓大宋脫此治亂循環之怪圈,使中國少流血,多太平,於願已足。”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觸動懷抱,慨然長歎。其實說起來,要實現他的理由,百姓同樣會要有巨大的犧牲,隻不過石越與旁人的不同,是他對於這犧牲,絕不會認為是理所當然而心安理得。

潘照臨此時已到石越身邊,聽到史十三的話,不由冷笑道:“欲罷西事,當先滅西夏。若李氏不亡,陝西百姓欲求安寧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掃過潘照臨,卻停留在石越臉上,問道:“此亦學士之意?”

石越卻不願意和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談及此軍國大事,隻淡淡回道:“軍國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決斷。自有朝廷決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史十三喃喃說道,忽然縱聲笑道:“西夏聞學士來陝,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數十購學士首級,我本以為此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們!”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還罷了,潘照臨卻是臉色一變,厲聲問道:“閣下何由得知?”侍劍早已摘弓搭箭,瞄準史十三。眾護衛亦紛紛取弓在手,圍了上來。石越見史十三臉色從容如常,毫無懼意,忙舉手止住眾護衛,道:“他並無惡意。”

史十三笑道:“學士不可過於輕信生人。學士的首級,值三千兩黃金,來刺殺學士的人不絕於道。在下本來也是個刺客,不過見到學士之後,卻改變了主意。望學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沒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問道:“足下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來刺殺學士的刺客,隻怕十之八九,都是宋人,都隻是為了三千兩黃金罷了。不過學士亦大可放心,隻要嚴加防範,擒殺幾個刺客,梟首於轅門之外,那別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黃金自然招人喜愛,但是性命卻更加要緊,我等既不忠於大宋,更不會忠於西夏。”

潘照臨悠悠道:“端的是好計謀。那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請,就不用說了。你無非是想借我的首級一用,來震駭刺客。但我卻非常愛惜自己的性命,這是斷然不肯的。”

侍劍冷笑道:“這隻怕由不得閣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麵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兒,不能為國家效力,實是可惜了。但是閣下報警之高義,在下亦不至於恩當仇報。請!”

史十三腳尖一點,躍上馬背,穩穩坐了,笑道:“多謝學士,後會有期。”說罷雙腿一夾,一陣黃塵往洛陽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傑也。”石越望著史十三遠去的背影,歎道。

“公子不當放了他。”潘照臨不以為然的說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級,後麵的刺客必然知難而退。”

自從邂逅史十三之後,石越一行便加強了戒備,並且路上也不再耽擱,從潼關到長安,不過三百裏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數日便至。

出洛陽至長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見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禿禿的。北魏孝文帝遷都,為營建洛邑,幾乎伐盡陰山之木;隋唐為修築長安與洛陽二城,已使得關洛一帶無巨木;宋人意識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對環境的破壞,並未有絲毫糾正,泛黃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開封附近無大山,曆來開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國之初,大都是從秦隴一帶砍伐,到了熙寧年間,秦隴一帶已是良木奇缺。開封府與河北修築堡壘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賴於太行山。這種情況,石越以前並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過到過江南,對此何曾有半點直觀的印象?且相比工業社會來說,當時的環境亦無吝於人間仙境,對於環境保護,石越更加沒有迫切感。此時親眼所見,內心的震撼,絕非潘照臨、陳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覺關中的殘破。此時的長安城,規模不過相當於唐代長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遠不及開封府。因為地方官製改革初興,陝西安撫使根本沒有衙門,石越暫時便住在原來的永興軍知軍府衙。此時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會見了陝西大小官員之後,便開始籌建陝西路安撫使衙門:擇址開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職官員到齊之前,要由潘照臨與陳良二人,負責起處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盡快讓安撫使衙門運作起來,更快的度過地方官製開始的一段混亂期。對於森林被歡伐痛心疾首的石越,親自召集工匠們,設計了磚石結構為主的安撫使衙門後,便帶著侍劍與一群護衛,巡視各州縣去了。

42

熙寧十年二月。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節,小心翼翼的陪同著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著這個占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六千匹的龐大牧場。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隻有區區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占了良田九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將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隻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頭,一年淨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石越未到陝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務是西夏軍務,而馬政是軍務中極重要者,因此沙苑監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趙知節早就聽說石越的大名,這時候見他仔細觀察沙苑監的涼棚、泉井、馬廄,忙在旁邊介紹道:“牧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廄。此時方及二月,所以馬都在廄中,監兵小心照料,就是盼著這些監馬能生馬駒。凡生一駒,便可賞絹一匹。”

石越點點頭,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馬前,從馬槽中抓了一把飼料在手裏,細細拔弄了一下,臉色立時沉了下去,“怎麽全是小麥秸?”

沒有人想到“書生”出身的石越居然還懂這些,趙知節心裏一緊,忙陪著笑說道:“不敢欺瞞石帥,沙苑監經費吃緊,不得每日都喂黑豆與豆餅。”

“經費吃緊?”石越回頭晲視趙知節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馬與監兵給錢給糧,焉有經費吃緊之理?”

“這……”趙知節一時口結,額頭上已浸出汗珠來,低聲忙不迭地說道:“石帥明見,下官當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轉過頭,不待他說完,便又冷冷問道:“趙大人,這沙苑監每歲生駒多少匹?”

趙知節愣了一下,連忙回道:“回石帥,本監每歲生駒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輕輕哼了一聲,又問道:“全監有牝馬幾何,牡馬幾何?”

“牝馬三千匹,牡馬六百匹。”聽到石越問得如此詳細,趙知節竟是越來越緊張了。但石越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四歲以上的牡馬與牝馬又分別有多少?”

“四歲上的牡馬有四百匹,牝馬二千匹。”

“那麽趙大人,你告訴本帥,二千匹四歲以上的牝馬,為何每歲僅產馬駒六百匹?”

“這……這……朝廷……朝廷定額如此。”趙知節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他這時已經知道石越實不同於一般的官員,不好糊弄。

“定額如此?”石越再次轉過身來,望著趙知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測高深地一笑,道:“趙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罷了。”石越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隻是一麵檢視一麵細心詢問。趙知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著。

如此好不容易熬過兩個時辰,石越一行才打道回同州。趙知節正如蒙大赦般的鬆了口氣,方送著石越一行出了牧場,便聽到“嗖”的一聲,從牧場之外的一片樹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來,射向石越。“有刺客!”趙知節張口欲喊,卻忽然間失聲,竟是喊不出聲音來。待他稍稍定神,便見石越已經跌下馬去。趙知節頓時嚇得雙腿一軟,竟癱倒在地。

石越一開始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刺殺了。他方騎在馬上,便見侍劍忽然撲來,抱著他一道滾下馬去。待到他回過神來,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殺自己,若非侍劍應變神速,他隻怕已經中箭了。

此時眾護衛早已衝上前來,用身體擋住石越與侍劍,一麵高聲呼喊,一麵射箭還擊。石越此時臉白唇青,頭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處置,聽由著侍劍將自己攙扶起來,便聽侍劍一麵叫來幾個護衛,將石越團團護住;一麵厲聲喝道:“別放跑了刺客。”大聲指揮著護衛們包抄刺客。

那刺客顯見箭術極好,不過一擊不中,已無機會。他在樹林之中跳躍還擊,且戰且退,但是二十餘箭之後,箭袋早空。隻得橫下心來,騎了馬從林子的後麵衝了出去。刺客剛剛衝出樹林,包抄過來的護衛也正好趕到。一個親兵揮動套馬索,長長的繩子如同一條長蛇一般飛向刺客的坐騎,那刺客身手卻也實在了得,眼見套馬索飛近,身子暴然伸長,空中刀光掠過,竟將繩子砍斷了!那親兵罵了一句粗話,正覺沮喪,忽聽到刺客的坐騎一聲悲鳴,轟然倒地。原來另外一個親兵趁機用弩機射死了刺客的坐騎。

眾人頓時發出一聲歡叫,數十親兵護衛把刺客團團圍住。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楚這個刺客的長相,卻是一個五短身材,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他被眾親兵圍住,猶自握緊刀柄,橫眉怒目與眾人周旋。

侍劍見刺客已被圍住,石越再無危險,竟取了兵器弓弩,親自上陣。他心中甚是惱怒,見著刺客還想負隅頑抗,因怒聲喝道:“你好大膽子,還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聲,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難逃一死。有種就上吧!”

“你倒是頗有自知之明。”侍劍出言譏道,“不過世間有求死不得之時。”說罷,臉色一沉,厲聲喝道:“生擒了他。”

這時除了保護石越的親兵,其餘的護衛早已全部圍了上來。幾十個人用弓箭、弩機瞄準刺客,防他逃脫,另有幾個親兵則取出套索,圍著刺客繞起圈來。僵持幾分鍾後,一個親兵見刺客有一瞬間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手中套索飛了出去,那刺客的確是武藝出眾,縱身一躍,竟避開了飛來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穩身形,便覺得左手傳來一陣巨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聽到侍劍說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範使用套索的親兵身上,那料到正是侍劍本人,在他露出破綻之際,給他來了一箭。

侍劍大吃一驚,忙道:“千萬別弄死了他。石帥還要審問。”

一個親兵笑道:“這廝膽子太大,兄弟們一百來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點便讓他得手。”侍劍冷冷的說道,“日後石帥出行,不單前後要有人,兩旁也要多加人手護衛。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讓他跑了,以後傳揚出去,我們便全成飯桶了。”

同州。馮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後。肅然站立在公堂兩旁的,是石越帶來的安撫使衙門的親兵。同州的官兵與衙役,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與通判趙知節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時抹著額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麵上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他的罪責絕不會太小。他偷眼覷視石越,卻發現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臉上不帶絲毫表情,不免越發的不安起來。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見他如此緊張,不由好笑。他早看過地方官員的考績,王世安與趙知節都算是不錯的官員。同州從熙寧八年開始,到熙寧九年底,兩年之內,由地方士紳與富商捐建的小學校達到十三所。雖然這是因為朝廷法令倡導,出資建學校者可以抵稅,這才讓民間辦學之風興盛起來——將稅交給官府也是交,辦學校還能在地方上博個好名聲,這種好事,一般士紳富商,都樂意為之,但是也因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經過耀州巡視之時,就發現耀州名義上辦小學校十八所,實際上隻有八所是真正出資興辦符合國子監要求的。其餘十所,都是用族裏的傳統義學來濫竽充數,各族裏的豪強卻借此機會少交稅。但是在同州,這十三所小學校卻是相當的正規。同州城裏最大的一所小學校,有十間校舍,三百人的規模,教材都是從京兆府特意買回來的。其中還有白水潭學院最新的成果——由桑充國與程顥主編的專門針對各級學校學生的字典《九經字匯》。這部字典中,收羅了九經中所有的漢字,逐一注音注釋,石越翻閱之後,還整整一夜未眠,寫了封長信給桑充國,把一整套漢語拚音體係做了詳細的介紹,希望他們在下次修訂之時,有所裨益。雖然漢語拚音無法照搬,但略做修改之後,亦可以是傳統注音符號體係以外的另一種選擇。當然石越並不知道,這《九經字匯》隻是桑充國與程顥雄心勃勃的《熙寧大字典》編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議,卻不過是王昉的靈光一現。

除了在學政方麵的成績之外比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諸方麵也算中規中矩。由此可見,王世安與趙知節,還是有一定吏才的。這次在同州出現刺客,自然也怪不得他們兩個。但顯然,他在沙苑監的態度,嚇壞了這二人。正想著這些,卻見侍劍大步走了進來,稟道:“石帥,刺客醒過來了。”

“立即審問。”

“是。”侍劍答應著,欠身退下,過了沒一會,便把刺客押了上來。

此時那刺客身上的傷口已經被簡單的包紮了一下,被幾個親兵枷了枷鎖,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沒有表露出什麽懼意,隻是抬頭打量著石越。“放肆!”侍劍朝著刺客的傷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那刺客傷口再次破裂,卻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聲,隻是狠狠的盯了侍劍一眼。

石越見他眼睛中凶光畢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當下朝侍劍使了個眼色,侍劍連忙放開刺客。石越也不拍驚堂木,徑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見過如此審訊之法,既無人喝“威武”,也無驚堂木,連石越問話都波瀾不驚的,公堂之上,隻有一種靜穆帶來的壓力。

他突然有點被激怒的感覺,回道:“我無名無姓。”

石越卻並沒有追問,似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隻繼續問道:“你受何人指使?為何行刺本帥?”

“……”刺客一陣沉默。

“我勸你還是說了的好。”石越的聲音似乎是在和一個死人說話,“你既然做了這種亡命之事,想來也知道後果如何。本帥也不騙你,你必死無疑。但是死之前,你若從實招供,還可少受一點皮肉之苦。行刑前,本帥讓你大吃一頓,不為餓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來,道:“你是西夏國相梁乙埋派來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驚,詫道:“你,你如何知道?”他這麽反問,卻是自承了。王世安頓時臉色大變,說道:“豈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裸的挑釁。

“既便他承認,梁乙埋也不會承認的。”石越又向刺客說道:“其實你區區一個刺客,也沒什麽好審問的。本帥不過例行公事,結個案好存檔。然後便借你人頭一用,是誰派你來的,本帥自然會你的人頭用石灰製好,再用匣子盛了,送到西夏邊境守將那裏,托他轉贈。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說清楚了,免得本帥送錯人。”

那刺客雖然早已知道必死無疑,此時被石越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心中還是不由一陣絕望。那一點點強橫,早已飛到九霄雲外。“我,我……”

“故識?”石越不禁愕然,問道:“有名帖麽?”

“他說倉促間沒帶名帖,隻說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騰的站了起來,說道:“請到後堂相見。”

“參見學士。”何畏之此時的打扮,儼然一行商。

“不必多禮。”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說著,一麵請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來同州買馬,不想學士也到了同州。因聽到有人行刺學士,方才又在街上見到刺客的模樣,原來卻是曾經見過的。故此敢來知會學士。不知學士是否已審出真情?”

“哦?先生認得刺客?”

“曾見過數麵,此人叫賈祥,原是在涼州一帶走私馬匹的,聽說也曾做過山賊。”

“原來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謝先生指教。”

何畏之見石越神色間似乎並不以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審出了賈祥的來曆,因說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收買刺客行刺學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說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視學士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後快者,除西夏亦無他人。”何畏之因問道:“隻是不知學士欲如何處置賈祥?”

“置其頭於匣中,誰人指使,便送還予誰。”

“此非上策。”

“何為上策?”

“今日之刺客,與古時不同。古時刺客為義輕生,今日無非為錢而已。學士何不將之收歸己用?每個刺客都有進入西夏的法子,能輕易潛入西夏都城。將其先關押起來,到將來有用的時候,許以重金,令其潛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殺破壞,可收奇效!一刀殺掉,實在可惜。”

石越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笑道:“先生之策雖善,然此輩實在不可信任,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個辦法,來威懾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懾刺客?難道還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關遇史十三的事情說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在下倒也曾聽說過,他本是漢人,好任俠,身上有十幾樁命案。官兵追剿急了,才逃入西夏,至今有十餘年了。不料竟成了刺客……學士若有機會收為己用,將來有事於西境,必為良助。至少,若有其為護衛,刺客必不敢上門。”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問道:“先生說是來同州買馬?”

“正是。今年邊境互市之好馬,都被朝廷收羅,民間難以買到。在下聽說同州有好馬賣,所以來此求購。”

“聽說是在延祥鎮。”

“延祥鎮?”

“不錯,便在沙苑監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來,注視何畏之,說道。

“學士但請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長安,此間尚有一事……”石越的聲音低了下來。

43

熙寧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這是夏國王李秉常“親政”的第二年,這一年,他十七歲。

西夏都城,興慶府。

“國相,在講宗嶺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黨項服飾,騎了一匹黑色駿馬,笑著問梁乙埋。

“講宗嶺緊逼東朝的環慶路,位置險要。我西朝想要謀取熙河,此處不能沒有城寨為據點。”梁乙埋沉聲道。

自從熙寧以來,王韶經營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戲弄。甚至和別的宋將交手,他也沒有占到過便宜:有一次他親率一萬精騎去誘宋將劉昌祚二千人出擊,劉昌祚中計,二千人馬窮追不舍,被一萬精騎包圍。不料劉昌祚勇敢過人,且戰且退,一萬精騎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一個酋長衝得太前,被劉昌祚一箭斃命,全軍士氣大落,隻好眼睜睜的看著劉昌祚突圍而去。此事被梁乙埋引為奇恥大辱,立誓要與宋軍再決高下。但這幾年來,宋朝國力日長,而熙寧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沒有草料,死了不少。在邊境之上,西夏也隻能擾擾邊而已。但長期的平靜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來熙河地區控製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時刻用一把小刀頂著一般,寢食難安;二來梁氏以女主專國,外戚當政,若無戰爭來轉移矛盾,國內就難免會有衝突;三來以河西之地與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一直和平共處的結果,隻能是刀子鈍了以後被宋朝吞並,這一點,奉行軍國政策的西夏君臣,都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自從李秉常親政之後,梁乙埋便開始日夜不停的鼓動小皇帝,請他至少要親率大軍,到銀州與夏州地區去向大宋耀武揚威一次,並且開始著手準備謀取熙河。而在講宗嶺建講宗城,就是梁乙埋謀取熙河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母後說,東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馬光,整軍經武,暫時還是莫要惹他們才好。”

“陛下!”在西夏國內部,臣子都用皇帝禮稱呼著自己的君主,“東朝皇帝整軍經武,為的是什麽?就是想兼並我大夏國。難道我大夏要等他們一切準備好了,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才動手麽?趙頊小兒把石越派到陝西路來做安撫使,位權之重,東朝開國以來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針對我大夏。我大夏豈可坐以待斃?”

李清在馬上微微欠身,說道:“陛下,臣歸夏已久,震天雷聽說是石越發明,臣卻不曾見過。”

“陛下。”梁乙埋道:“臣派人去北朝打探過消息,震天雷雖然厲害,但是也不是有了就可以天下無敵。憑著東朝願意把震天雷賣給北朝這一點,就知道其實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嚇人。臣賄賂北朝將領,得了三顆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製。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權重,在國中一手遮天,他區區一個降將,自然不敢當麵惹他。但是所謂“仿製震天雷”,卻不過是自欺欺人,遼主何等英明,國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繼日的工作,試圖仿製出震天雷來,但是火藥配方一直無法解決,威力遠不如宋朝。而且運輸更是麻煩。西夏又有什麽辦法解決遼國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宋朝圖謀兼並西夏,已是公開的秘密,李清早聽說在橫山地區,有十幾個宋朝和尚在那裏活動,邊境守將明知道這些人不懷好意,卻是奈何不得——橫山蕃就是信佛!沒有十足十的證據,誰敢去逼反他們?要知道這些和尚在那裏,專門替百姓念經超度,治病救人,聲望極高。除此之外,不斷的有奸細向西夏滲透——這些人利用西夏招攬宋朝沿邊熟戶入境耕種的機會,隨著投奔西夏的各族農民們一起潛入。從前幾天靈州城抓獲奸細的情況來分析,宋朝的奸細已經很深的潛入到西夏國境。對於這些情況,身為降將的李清,感覺非常複雜。這麽多年以來,雖然也算身居高位,亦沒有被疑忌,但他依然不喜歡西夏,特別是討厭黨項人那醜陋的發型與服飾!

“既然如此,國相,你便好好把講宗城給我建起來,過幾月,我要帶大軍去銀州打獵!”李秉常囂張的聲音打斷了李清的思緒,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電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開了。“李清,你再給我講講東朝的事情,那開封府究竟是怎樣的?”

“是。”李清開始講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講過多少次的繁華的開封城,雖然那座城市,他也隻去過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記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裏說出來,卻是那麽的熟悉。梁乙埋譏諷地看了李秉常與李清一眼,“講吧,慢慢講吧。讓小娃娃向往東朝的繁華,也不是壞事。”他的目光,卻投向了天空,一隻大鷹從那裏飛過,“那才是我梁乙埋的誌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歎道,他早己經不記得,若從血統上來說,他其實是個漢人。

李清回到府上時,天色已經全黑。興慶府永遠比不上開封府,這裏雖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隻有貴族們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麽的單調。

“我今天在集市買到一點長安產的青茶……”一雙雪白的小手捧著一小袋茶葉,怯生生的遞到了李清麵前。

李清注視著這袋青茶,目光終於慢慢的溫柔起來,他歎了口氣,道:“多謝你。”

“那奴家告辭了。”

望著遠去的纖細的背影,李清微微搖了搖頭。他走進“書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寶劍,找了塊布,坐下來,開始擦拭。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沒有抬頭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兩妾,妻子是黨項人,一個部族首領的女兒,姓衛慕,沒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兒子都已經十二歲。真是可怕的年齡。

“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衛慕氏似乎習慣了丈夫的神態。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寫信讓我暫時收留的。”

“那個馬賊?”

“對,那個馬賊。”

“所以她時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著她?”衛慕氏的話雖然是指責,卻說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幾乎不象是黨項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縱然是奸細,我也得容著她。”李清麵無表情的說道,把手中的劍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麵說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講宗嶺,然後皇上可能還要去銀州,我也要隨駕,回來之時,也許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托你了。那個女人,便隨她做什麽好了。總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衛慕氏應道,並沒有多問。

“兒子和女兒,單日習武,雙日習文。和漢文先生說,若是不用功,便往死裏打。李家的後代,不可驕慣。”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衛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陣晶瑩。

大宋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臨時駐節衙門。

“整編完畢的振武軍第一軍,以及神銳軍第一軍、第二軍,將在下個月授予軍旗,正式采用新的禁軍旗號,神衛營第三營、第五營將入駐延州與綏德,這兩支部隊還攜帶了一種新式火器。最成問題的是侍衛馬軍所轄騎軍遲遲不能整編成軍。因為整編速度太慢,如今沿邊各軍的建製與番號也很混亂。”安撫使參議豐稷非常有條理的向石越報告著陝西路的兵力,讓人很難想象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侍衛馬軍整編速度這麽慢?樞府不是優先完成對沿邊西軍的整編麽?”石越有點奇怪,再怎麽一個慢法,一年半的時間,不可能連一個軍都整編不出來。

豐稷笑著糾正道:“樞府是優先完成殿前司馬軍的整編,其次是對西北,再次是河北,最後是東南各路。殿前司禁軍號稱最為精銳,擔負著拱衛京師之重任,樞府絕不會等閑視之。戰馬之供給,據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騎軍之外,還要先配置給侍衛步軍司所轄的神銳軍。樞府認為在軍隊整編之前,邊防應當以防守為主,而且我們西軍還有蕃騎可用,所以純騎兵軍的急迫性低於馬步混編軍。一年半的時間,整編出馬步軍十三個軍來,已經是很快了。”

豐稷下意識地看了四周一眼,廳中除了石越、侍劍與潘照臨、陳良兩個幕僚之外,並無他人,他自失地一笑,道:“石帥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聽說兵器研究院試驗成功了一種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揣測樞府是打算將其他的六個神衛營全部裝備這種火器。下官也聽到傳聞,說樞府打算擴編神衛營,將八個營的計劃增加到十八個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終於試製成功了火炮。隻不過這種火炮暫時來說成本較高——那是熟銅鑄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繼日的試驗采用鑄鐵或者鋼管製造炮身的技術,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誕生,雖然威力驚人,在試驗中一炮轟穿了一堵磚牆,但是趙頊卻並沒有大肆聲張,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觸到大量軍機的安撫使參議豐稷,也不知道這種新式火器的名稱。石越自然也不敢隨便泄露軍機,隻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道:“那第三營與第五營攜帶的新式火器,又是什麽?”

“隻知其中有一種名為‘萬人敵’,是沈存中設計的。其餘的詳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頷首,笑道:“看來禁軍的情況暫時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環州附近的講宗嶺,有許多西夏人出現,似乎在屯積木材。估計西夏人是想在那裏建座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給我安穩日子過。”

豐稷早已知道西夏國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時為止,石越陸續“贈送”給梁乙埋的人頭,已有三個之多。但讓人奇怪的是,雖然安撫使衙門守衛森嚴,石越出入警蹕,但是為了“區區”三千兩黃金,卻一直有許多的刺客前赴後繼。他皺眉道:“梁乙埋臉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個人頭給他,他還一直喊冤,一麵卻變本加厲的派遣刺客。如今又算計起講宗嶺,若是任其施為,日後環慶無寧日;若是派兵去阻止,卻是輕開邊釁,隻怕朝廷不肯。”

“講宗城絕不能讓梁乙埋築起來。”潘照臨忽然插道,“此處對環慶是極大的威脅,臥榻之側,豈能容人酣睡?邊境衝突是小事,幾十年來宋夏邊境有過幾日安寧?”

豐稷卻憂道:“聽說李秉常生性衝動,怕就怕他大舉入侵,一旦損失大了,禦史台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兩府便會叫我們背黑鍋。”

“不給梁乙埋一點厲害,他會沒完沒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內來築城了。眼下讓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燒了他的。”石越對梁乙埋算是恨得牙庠庠的了,“我們也不必管兩府,有黑鍋我也背了。”

“便是想拔了講宗嶺,兵少了隻怕不行。”

“七天之內,劉昌祚與王厚都會到任,王厚歸李憲管,李憲暫時還在京師回不來,不好越級調他的兵。劉昌祚歸高遵裕管,講宗城,便讓劉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師,問問兵部職方司,到底要何時才能在陝西設分司,幫我來清理這些刺客。”石越顯然是在心裏籌劃已久了。

豐稷與陳良也一起點頭稱是,道:“潘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笑道:“那便先聽聽他的意見,正好我也應當去沿邊諸州看看,趁此機會,親自去一次渭州。”

“這……還請石帥三思,沙苑監之事未遠,石帥不可掉以輕心。下官以為請高遵裕來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問其意見,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道:“如此怎能表示我的誠意?更何況朝廷令我帥陝西,我總不能因為有幾個刺客,就連渭州都不敢去,打起仗來可怎麽辦?”

“石帥真儒者也!”豐稷對石越的膽氣十分佩服,忍不住拍了句馬屁。

石越不由莞爾,笑道:“差遠了,先賢臨死從容正冠,我在沙苑監卻可稱狼狽。這膽子,委實是被梁乙埋練出來的。”

豐稷笑了笑,心裏自是不肯相信的。卻聽石越又說道:“相之,你這次卻不必跟我前去,此間事務還要麻煩你與子柔。我與潛光先生去渭州便可。”

“是。”豐稷與陳良忙欠身答應著。

石越又轉向陳良,道:“子柔,若何蓮舫來此,你便請他多等幾日。”

“何畏之?”陳良不覺愕然。

“正是。我托他辦點事情。”石越笑道,“晚上劉希道遍請京兆府官紳,今日便先議到這裏,劉希道的麵子,我不敢不給。”

豐稷笑道:“卻是有人敢不給劉希道的麵子,下官聽說監察禦史景安世與朱時都拒絕了。監察虞候向安北與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們是監察官。”石越淡淡道。

豐稷卻搖頭道:“我看沒這麽簡單,景安世是呂相公的門生,朱時也算是王介甫的門生,又與鄧綰家是世交,二人縱然不是監察禦史,也是不肯赴劉希道的宴的。”石越霍然一驚,與潘照臨相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陝西路的監察禦史,竟然有這樣的背景!豐稷似乎沒有看見二人的表情,尚兀自說道:“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兩個忙人,這二人到陝西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調閱卷宗,聽說要給陝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檔案。漢將倒也罷了,那蕃將的檔案,還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麽個建法……”

他滔滔不絕說了好一會,才似忽然醒悟自己話太多,笑著賠了幾句罪,這才告退離去。潘照臨待豐稷走了後,便也告退。石越見陳良神色間頗有遲疑之色,似乎有什麽話想和自己說,因笑問道:“子柔可是有話想說?”

石越已覺得有點疲憊,本想去泡個澡然後養足精神參加劉庠的晚宴,但他剛剛想委婉對陳良說有什麽事明日再談,抬眼間卻忽然看到陳良眼中閃過一絲不自信的神色。他心中一動,連忙把話咽了回去,笑道:“子柔但說無妨。”

在石越的所謂“幕府”中,陳良雖與潘照臨並為石越的兩大幕僚,但後者一切機密無所不預,但有所言,石越言聽計從,信任有加,在禮儀上,石越以師禮待之,而潘照臨無論石越官做得多大,也一貫隻稱“公子”而已。而陳良卻一向隻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務,間或給石越提供一些典故禮儀法令方麵的意見,不要說潘照臨,便是比起以前的司馬夢求,也幾乎稱得上是黯淡無光。石越雖然敬重,但也不過以門客之禮待之。便是外間之人,頗有知道潘照臨的,但陳良卻少有人知,甚至是想拍石越馬屁的人,也是拚了命的討好潘照臨,而不太在意陳良。

而陳良也自認才華不及潘、馬,因此甘居人下,隻是盡心盡力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但如此時日一久,便連石越有什麽事情,也越來越多征詢潘照臨的意見,而不知不覺有點忽略陳良了。而在陳良本人,則覺得潘照臨有帝師之材,無論哪方麵都遠勝於自己,因此主動向石越提供建議的情況,也越來越罕見了。

這種不知不覺間形成的慣性,當事人是很難覺察到的。便是石越,此時也並非是意識到了這些,而隻是出於一種習慣性的尊重。在石越看來,當自己的地位越高,敢和自己說真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少,他語氣稍重,甚至是一個臉色的難看,就會令人噤若寒蟬。因此,鼓勵別人在自己麵前發表意見,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事實上,石越也並不是時時刻刻能記住堤防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一個人的位置越高,聽到的讚美便遠遠要多過批評,甚至根本聽不到不同的聲音,於是自信心便也會不知不覺的開始膨脹,這是石越也無法避免的事情。

這一次,他不過是偶然的記起來了這件事而已。

但卻讓陳良大受鼓舞。

“石帥來陝西後,已經察訪了陝西內地的許多州縣。這陝西一路之政,無非是西事、民政。石帥至陝西,不先去延州、慶州、渭州諸邊郡,而先巡視內地州縣,顯見原本是以民政為先的。陝西一路百姓,困於弊政久矣,聞石帥來陝,莫不翹首以待,如久旱盼甘露,莫不冀望石帥能解此一路之倒懸。但石帥自沙苑監歸來後,卻無一紙之令下,而每日與僚屬商議者,皆是西夏情弊、西軍整編、兵力部署、將校才德,今日會議之後,又要親自前往渭州……學生不明白的是,石帥是於陝西民政,已有成竹在胸,還是竟要銳意進取,以西事為先?”

石越卻是再也沒有想到陳良會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他頗覺尷尬,沉默良久,才不無回避的說道:“子柔質問得極是,但是陝西一路,無論西事、民政,都極為棘手。我雖想以民政為先,但朝廷推行新的地方官製,須得給地方留一個緩衝期,而西夏梁乙埋咄咄逼人,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不除西患,難言治陝啊!”

但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讓陳良滿意,“姑且不論是‘不除西患難言治陝’,還是‘不能治陝難除西患’,學生敢問石帥,如今可已經有了治陝之成策?石帥可已經找到了治理陝西之關鍵了麽?”

石越這時終於坐不住了,紅著臉站起身來,朝著陳良長揖一禮,道:“還要請子柔賜教。”

“不敢。”陳良連忙避開石越這一禮,起身欠身抱拳道:“學生這一路隨石帥察訪諸州縣,深感陝西百姓之苦,過於他路數倍,因此殫精竭慮,想要為這陝西百姓做點事情。但恨學生才疏智淺,雖略有愚者之得,看出陝西之病根,卻奈何找不到藥方。”

“子柔且說說這病根是什麽?”

“學生以為,陝西民政,其實隻有三件事——水利、淤河、役法。而歸根結底,隻有役法一件事。”

“願聞其詳。”石越這時也不覺得疲憊了,一麵請陳良坐了,又吩咐下人換了茶,竟準備長談起來。

“陝西一路幾乎無河害,卻常受旱災與山洪之困。因此興水利,開通諸渠,使其能灌溉關中,便至關重要。秦國富強,是因為鄭國渠;漢唐關中號稱‘天府之國’,靠的也是水利。倘若能重修水利,恢複漢唐舊觀,關中可再為天府之國,陝北亦不失於富裕。這淤河其實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為田,既可減少河害,鞏固堤防,又可得良田萬頃。天下之利,莫大於此。然而,此二者,前人並非不知道,實是不能為。為何?症結所在,便在役法!”

“役法?”

“正是。”陳良雙目炯炯放光,侃侃言道:“學生以為,國朝最大的病症,就在役法。大宋采用的,名義上是唐德宗時楊炎製定的兩稅法,講究的是‘量出以製入’,朝廷根據財政支出定總稅額,分攤到州縣;又按丁壯與財產定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征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大宋之所以不抑兼並,也與兩稅法有關。因為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不需要抑製兼並。這也是大宋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

“然而,兩稅法中,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但國朝承五代之弊,兩稅之外,又有什麽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隨同兩稅輸納。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等於是兩稅之外,再征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別無地的百姓更深受其害。但最為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而陝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更是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為與西夏曆年交兵,百姓被征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別處的百姓還可輪息,陝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可能息肩。興水利,淤河為田,全是大工程,單靠官府出錢雇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發百姓,百姓已經疲於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為民謀利反而會變成了害民。故此陝西路最難者,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這無疑是很有見識的看法,石越原也不是毫無所見,隻不過沒有陳良想得這麽清晰,這時聽他說來,沉吟了一會,因試探性的問道:“子柔以為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那要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為?”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石帥可以決定。”

廳中頓時陷入沉默當中。石越苦思良久,依然是沒有半點法子。須知興水利、淤河為田,充足的財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陝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征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隻有兩個辦法:一是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征發,以蠻橫的作風,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於水深火熱當中;或者,從邊防機器中來抽調人手搞建設,但是這種可能危及到國家安全的行為,會遇到多大的阻力可想而知。

“石帥……”石越的這個表態,讓陳良又驚又喜。

“不過,陝西要大治,到底還是西北平靜才行。西事才是真正的病根。”石越低聲道,“西夏不僅僅是陝西的病根,也是我大宋最大的病根之一……”

44

渭州城。王韶回京後,原熙河地區的軍事歸李憲總管,而秦鳳以至環慶一帶諸州軍的軍隊,則由渭州經略使高遵裕節製。按照新官製,渭州經略使並不是正式的官職,而隻是臨時的差遣。此時,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一身戎裝,正站在城樓之上,翹首東顧。

“高帥,始終不見石帥的儀仗。”說話的是高遵裕的部將,翊麾校尉顧靈甫。

“昨日的報告,石帥到了何處?”

“昨日上午石帥便離開了涇州。”顧靈甫言語之中不無擔心。石越貴為陝西路安撫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若在自己轄區出事,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高遵裕皺起眉頭,“再叫兩隊人馬去接應。”

“是。”顧靈甫高聲應道,大步走下城樓。城樓之下,兩個穿著低級軍官服飾的中年大漢眉開眼笑的走上來,顧靈甫遠遠望見二人,立時大聲喝道:“於宗可、李十五。”那兩人被嚇了一跳,見到顧靈甫,慌忙行了個軍禮,高聲應道:“屬下在。”

“你二人速點本部人馬,往涇州方向,去迎接石帥。”

“是。”於宗可壯著膽子問道:“大人,不是已經派了幾撥人馬去了麽?”

顧靈甫瞪了他一眼,喝道:“囉嗦什麽?還不快去。”

於宗可慌得一縮頭,忙道:“是。”回頭卻見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連忙快步趕了上去。二人一道點齊本部兵馬兩都共二百一十人,自渭州東門出城。於宗可笑道:“十五郎,我們兵分兩路去迎接好了。渭州駐紮大軍,平素並沒聽說有什麽山賊,石帥自然不會有事。不過若能先迎到,必有獎賞,卻不能落這個後去。”

李十五臉色卻很沉重,道:“派了八撥人馬去迎接都沒有回信,其中還有馬軍。於兄還是要小心為妙。”

“瞎,亂操心。石帥貴為安撫使,除非西賊入寇,能有什麽事?渭州離西夏遠著呢,總不能鎮戎軍這麽多守軍連西賊入寇都傳不出一個訊吧?”於宗可大大咧咧的搖了搖頭,滿不在意的說道。李十五一怔,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但是不知道為何,他心中卻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宗可見他臉色有異,奇道:“十五郎,你怎麽了?難道石帥是你救命恩人?你這麽關心做什麽?”

於宗可望著李十五遠去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罵道:“古怪。”一麵笑著向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走大道去潘原。”頓時,他屬下的百多人一齊發出歡呼之聲。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終緊繃著臉,眉頭深皺,心事重重。他與於宗可都不過是從九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頭目,以前叫“都頭”,現在改了名號,稱“都兵使”,名字倒是好聽了,但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官階大小沒變,管的兵沒變,甚至下麵的士兵,也照樣叫“都頭”。他的地位,就算比顧靈甫,也差了整整九級,若用磨堪之法,縱使不犯錯誤,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才能做到翊麾校尉!若要和幾年之內由八品武官直竄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但是,僅僅在幾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別說顧靈甫無法相提並論,便是薛奕,亦遠遠不如。自己的命運曾經因為石越有過一次巨大的轉折,這一點李十五並沒有過自覺。但他卻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為石越!因此,對於石越任陝西安撫使,李十五內心其實有著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對石越還有著特殊的感情。

那畢竟曾是他人生永難忘記的事件!

“都頭。”

“嗯?”李十五回過神來,望著叫他的士兵。

“我覺得我們不應當這樣徑直去迎石帥,這樣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們不過是白白走到潘原罷了。”

“也對。”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個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說的有道理。回頭賞你一壺酒——弟兄們,我們從原州邊界那邊繞到潘原去!”

傍晚。殘陽。

經過長途的行軍之後,李十五的一都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在副都兵使與兩個什將的催促下,勉強行進。但想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潘原城,已經不可能。幸好這是整編過的部隊,李十五在心裏感歎道。一都之中,什長以上,都曾經在宣武軍第一軍接受過訓練,李十五這樣的九品武官,還進過講武學堂。被稱為“西軍”的陝西邊防軍,素來都是大宋軍隊中最能打仗的軍隊,李十五的這些部下,有不少也是經過戰陣的老兵,那講武學堂與宣武一軍,在戰鬥技巧與戰法上,能教的其實不多。但是,經過講武學堂與宣武一軍熏陶的校官節級,對於紀律的服從,卻是所有未整編禁軍都無法相提並論的。因此之故,雖然李十五執意要繞一個大遠路,手下兵士卻不敢有半句質疑。

“頭,讓弟兄們歇一會吧?”說話的是都中的軍法官將虞候邱布。虞候在軍中,原來是負責偵察,擔任前鋒等特別作戰任務的將校,但是軍製改革後,卻搖身一變,成為了軍法官,而人員也進行了大換血。原來勇猛善戰的將校,現在大多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小白臉。這也令得這個階層,在軍中不是特別受歡迎。

“哪是什麽?”忽然,副都兵使馬康叫了起來。

李十五順著他的喊聲望去,立時怔住了。但隻是一瞬間,他就反應過來,跑了過去——一具馬屍!絕不可能有馬屍被這樣棄在路上的。死馬也是一筆財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而且無故宰殺馬匹,是犯律令的!李十五跑近幾步,臉上肌肉抽搐起來——馬是被弩箭射死的,旁邊還有一具死屍!也是被弩箭射死的!

“戒備!”李十五嘶啞的吼聲,劃破了似血的天空。一百餘名宋軍禁軍,取出自己的弩機上弦,布成了一個圓陣。

“血還熱。”邱布撈了一把馬血,皺眉道:“死者是蕃兵,還有弓箭和刀。”

李十五已經站起身來,聲音如冰一般冷酷:“是蕃部叛亂,弩箭上刻有‘秦帥’二字,是石帥的護衛。”

“啊?!”邱布與馬康望著李十五手中連血帶肉的弩箭,都驚呆了!

蕃兵叛亂!

“是哪一族的野狗?”馬康的肌肉橫了起來。

李十五注視前方,咬著牙說道:“這裏放煙火也看不見,安排四個人回去報訊,一個去潘原,一個去渭州,一個去鐵原寨,一個去新城鎮。其餘的人,隨我去搜索——直娘賊,立功的時候來了!”李十五心中竟感到一陣興奮。

“是。”馬康答應著布置,不多時,便有四人分道而去。

李十五大步回到陣前,瞪著他餘下的整整一百名部下,厲聲喝道:“弟兄們,有蕃狗作亂,謀害石帥。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救出石帥,必有重賞!——出發!”

從發現馬屍處開始,李十五率眾循跡向原州方向前進著。一路之上,死屍越來越多。除了蕃兵之外,還發現了宋軍的屍體,從打扮來看,無疑是帥府親兵。而他們的腰牌與刀上刻字,更是證明了這就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親兵!但是蕃兵的屍體就比較奇怪,絕不象是秦鳳一帶的羌人。一路往西,越往西走,李十五與邱布的臉色便越是難看。開始還能找到許多安撫使司的弩箭,後來就越來越少,而死屍中,蕃兵越來越少,宋兵越來越多。並且出現了被刀砍死的蕃兵與宋兵屍體。

石越親兵們的箭,已經不多了!

“都頭。”忽然,走在前麵一個什長跑了回來,稟道:“找到石帥了!”疲憊的臉上,有著一絲興奮。李十五與馬康、邱布對視一眼,三人跟著那個什長快步走到前麵的山坡上——就在山坡的下麵,有五百左右的騎兵正在仰攻另一個山坡。山坡之上,有一百來人依托著大石頭與死馬,在結陣抵抗——很明顯,他們的馬也死得差不多了,否則不會停留在此處與強敵對抗。

——山坡下方傳來呐喊怪叫之聲,蕃兵們開始了又一次衝鋒。

侍劍下意識的摸了摸箭袋。

空的。

盡管盡量節省用箭,但箭還是很快用光了。於是不得不把箭全部集中交給幾個箭術好的親兵護衛,但侍劍的箭還是用光了。他遊目四顧,別人的箭也不多了。好在激戰許久之後,敵人的箭似乎也不多了。他們放起箭來,已經節省很多。

石越鐵青著臉,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隻叛蕃軍隊是哪裏來的。沒有人能夠突圍出去送信,本來希望可以逃到原州,但是現在活著的馬匹不到二十匹,盡皆疲憊不堪。撇下部屬逃命,石越不僅不願,而且也不可能。“我絕不會死在此處的!”不知為什麽,麵臨絕境,他竟然沒有想象中的慌張。此時,侍劍的左臂中了一箭,用一塊袍子隨便紮著,不過是止血而已。他的親兵們,豈碼有一半是帶傷作戰。

“公子放心,這麽久了,高大人一定能知道不對的,救兵很快就能到……”侍劍一麵給石越打著氣,但他話音剛落,一百餘蕃兵便騎著馬衝了上來。敵人為了節省馬力,采用的是輪番衝擊的戰術。

侍劍紅了眼睛,躍上一匹戰馬,手舉馬刀,大吼著迎了上去。十幾名親兵紛紛上馬,緊緊跟在侍劍身後,如同一群被激怒了的野牛,衝了出去。另外幾十名失去戰馬的親兵也拔刀出鞘,隨在騎兵後麵,大吼著衝向敵軍。餘下的親兵則排成一個大圈,保護著中間的石越。

侍劍的長刀揮動、落下,揮動、落下……每一次劈砍,都伴隨著血肉橫飛,敵人的鮮血沾滿了他的衣裳。殺紅了眼的一群人,隻覺一切在眼前起伏閃動,人類身體的某一部分在四旁飛落,戰馬咕咚咕咚的栽倒,發出悲鳴之聲……但是叛蕃卻如同數量眾多的野狼,瘋狂地撕咬著宋軍,好象永遠也殺不盡一般。馬刀在空中相斫,不斷的有宋兵勇猛的戰死。侍劍身邊活著的戰友,越來越少……

在那麽一瞬間,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援兵!”石越精神霍然一振,一麵紅色三角軍旗之下,結成圓陣的宋軍開始緩緩向山坡下移動。即便是隔得那麽遠,石越等人也可以清晰的看見,來的是大宋禁軍!

石越的親兵們歡呼起來。

援軍終於來了!

李十五勒束著部眾,緩緩的向山坡下移動。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冒險。以劣勢之兵挑戰強勢之敵,而且是以步對騎,卻並無半點屏障。此時再感歎未帶盾牌已經遲了,士兵們的勇敢程度,決定著這個陣型的成敗。但是他別無選擇。好在敵人的箭,似乎不多了。他已經盡可能虛張聲勢,若能嚇跑敵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盡可能把敵人引到自己這一麵來。

叛蕃們似乎沒有想到援兵來得這麽“快”。進攻石越的騎兵被撤了回來,叛蕃們把騎兵聚集在一起,觀察著李十五的前進。他們也在判斷:這是不是一支大部隊的前鋒?

憑著叛蕃首領對宋軍的了解,實在無法想象宋軍會具有如此勇氣!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十五再次重申著命令。臨敵不過三發,若是敵人未入射程便放箭,麵對強敵,將是災難性的錯誤。

圓陣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動著。

夕陽映射在宋軍平端著的弩機上麵,似鮮血流動。兩個山坡之間,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聲再次響起。一隊叛蕃高舉馬刀、骨朵,吼叫著衝向李十五的圓陣。

李十五瞪圓了雙眼,心裏估算著距離:七百步……六百五十步……六百步……“嗖!”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傳來,李十五心裏頓時一沉——有幾個新兵因為緊張,沒有等待命令,就扣動了弩機。緊跟著,老兵們也下意識地也扣動了弩機。數十支箭無力的摔落在離敵人二三百步遠的地方,叛蕃們哈哈大笑,策動**的戰馬,加速衝鋒起來。

沒有時間訓斥了,李十五的念頭一閃而過,高舉佩刀,厲聲吼道:“停!”圓陣整齊地停了下來。新兵們又是緊張,又是羞愧,有點不知所措。但老兵們卻若無其事,迅速地收起弩機,取出弓箭來。三個軍法官的臉繃得如鐵板一樣,死死的盯著每一個戰士的後背。

“第二隊!”李十五的吼聲再次響起。

第二大什士兵與第一大什士兵整齊的換位,這次沒有出差錯。

“發射!”

數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飛蝗,飛向衝入射程中的叛蕃。便見十多個叛蕃應聲落馬,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落……但是衝擊並沒有停止。雖然隻有百餘騎的衝鋒,李十五也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地表的震動。但是他沒有時間懼怕。他的瞳孔縮得極小,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裂。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後,所有的士兵都整齊的蹲了下來,後麵第一大什的士兵們,換上了雙曲複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來打擊敵人。拉弓!放!拉弓!放……羽箭在殘陽下漫天飛舞,不斷有敵人中箭落馬,但這些蕃騎卻極為勇猛,悍不畏死的前赴後繼,很快,叛蕃衝到了陣前。李十五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髡頂披發的敵人。但這絕對不是契丹人,也不是黨項人。這些叛蕃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懂得如何伏在馬上躲避射來的弓箭;他們衝擊時相互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蒺藜,沒有霍錐,沒有杵棒,也沒有狼牙棒,甚至連長槍都沒有!隻能用樸刀來對抗敵人的騎兵。幸好叛蕃的武器與裝甲,遠遠比不上整編禁軍。

“殺!”李十五將手中的弓箭狠狠地丟到地上,拔出了佩刀,大吼著衝向一個叛蕃—— “殺!”仿佛被他的勇氣所鼓舞,他的身後,士兵們紛紛拋下弓箭,勇敢地迎上騎在戰馬上的敵人。這個時候,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叛蕃亂七八糟的武器與宋軍的樸刀在空中互斫,發出刺耳的聲音。戰士們的吼叫聲與慘叫聲交相混織,李十五的部下們如同樹林一般,被紛紛斫倒。此時每一個宋軍戰士,都已經變成了為生存而戰。

望著對麵山坡上急轉直下的戰況,石越的親兵們很快便由興奮轉為失望。

雖然來的援兵替他們減輕了一會兒壓力,但畢竟普通的禁軍無法與精挑細選的安撫使親兵衛隊相提並論。而且人數也太少……惟一讓眾人安慰的,是既然來了援軍,那麽被襲擊的消息,必然會傳了出去。隻要支撐到大隊人馬的到來,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顯然,叛蕃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山下的蕃軍又開始聚集,這一次是餘下三百人左右的全軍聚集。

這也許是最後的一戰了。

己方絕無勝算。哪怕石越再不懂兵,也知道餘下不到百人的親兵隊,絕對打不過三百騎兵。幸好出發之前潘照臨一念心動,臨時將親兵衛隊增加到二百人,否則都不可能支持到現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援軍,一切卻依然沒有改變。

但石越並沒有閉上眼睛。他希望睜著眼睛等待最後的結果。難道大誌未酬,居然死在渭州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老天爺把我帶到這個時代,卻這樣讓我死掉,死在一群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蕃人手中?石越沒有感覺害怕,卻有幾分不甘心。

他奇怪自己竟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望著漸晚的蒼穹,背立雙手。

叛蕃們肆無忌憚地彈起了一種不知名的二弦樂器。在胡琴聲中,號角“嗚嗚”吹響——三百蕃騎向石越的親兵衛隊,發起了最後的衝擊!

對麵的山坡上,李十五部已經隻餘下四十來人,兩個什將都已陣亡,都兵使李十五與副都兵使馬康都受了傷;連將虞候邱布也親自操刀上陣。

45

約此前三個時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內。知州李德澤把玩著手中的腰牌,這是一麵虎頭青銅腰脾,上麵用隸書刻著“樞密院職方館”六個大字。站在李德澤對麵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瑣,隻是眸子中不時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請大人速速發兵!”

李德澤依舊沉吟,略帶狐疑的問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職方館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帶在身上。”那個中年男子有點急了,又道:“這是十萬火急之事!石帥性命危在旦夕!請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慕家一向忠於朝廷,其族酋長有兩任死於王事。你說慕家投降西夏,實讓人難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責,是守衛原州,發兵入渭州境內,若高帥怪罪起來,我卻擔當不起。”

“李大人若見死不救,隻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見李德澤推三阻四,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李德澤臉色一沉,喝道:“這是什麽地方,容得你如此無禮!”

“李大人!在下一時情急,還望大人恕罪,但這確是十分火急……”

“那本官讓人護送你去渭州求救,如何?”李德澤雖然尚在惱怒來人無禮,卻畢竟事關重大,卻也隻得稍斂怒氣。

“大人!慕家潛入渭州最起碼也有三日了。他們是經過你的原州去的渭州。一旦事發,大人絕不可能置身事外。以石帥的聲望,恕在下直言,無論大人有多大的後台,大人也難逃一死!”那中年男子一麵說,一麵不動聲色的欺身近了幾步。

李德澤卻始終無法信任中年男子,道:“若是調虎離山之計……”

“不要兵多,隻要幾百騎兵便夠了。”

“這……”

中年男子情急之下,不由怒從心起,厲聲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難道你與慕家串通好了?”

李德澤何曾見過這樣的細作,頓時大怒,沉著臉喝道:“你一個細作,怎敢如此無禮?”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來此傳訊,已冒大險。且我代表的是樞密院職方館,大人卻百般推遲,放任石帥被叛蕃襲擊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無禮還是在下無禮?!”

李德澤被一個細作如此針鋒相對,早已惱羞成怒,“本官自有決斷!不用你來囉嗦!”

中年男子瞪眼怒視李德澤良久,忽然垂下頭來,微微歎了口氣。李德澤奇怪的望著他,卻見中年男子竟然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服,再次開口,語氣已很平靜,“李大人可能不知道,在下為了將這個消息帶到大宋,有兩個同伴在青崗峽殉國。在下直隸職方館陝西房,環慶二州沒有人知道在下的身份,一路晝夜兼程,趕到原州,來求救兵。李大人可知道在下是為了什麽?”不待李德澤回答,中年男子又繼續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在下與死去的同伴,都不認識石帥。但很多人都知道,石學士是大宋中興之望。沒有人希望陝西沒完沒了的被西夏人劫掠,百姓們疲於奔命……皇上與學士,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男子停頓了一下,方說道:“所以,在下也望大人能明白在下的苦衷!”他的話音剛落,李德澤便隻見白光一閃,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喉結之下。

“威脅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在下隻請大人給在下虎符令牌,送在下前往新城鎮便可!”

“去新城鎮有何用?”李德澤被他一向所輕視的細作臉上的決然所震憾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細作。邊境守臣,無不有自己的細作,但是大部分細作,貪圖的都是厚賞高爵。

“在下聽說新城鎮駐紮一指揮騎兵。附近還有一指揮蕃軍。若能調動,向渭州境內搜索,便有機會找到慕家叛軍。”

李德澤注視著自己喉結下的匕首,頭動都不敢動一下,隻是苦笑道:“新城鎮並無騎兵,所有馬軍都在原州城。新城鎮是打出旗號故意虛張聲勢的。”

中年男子吃了一驚,雖不知李德澤所說是真是假,但是此時卻已冒不得半點險了。這種用武器威脅朝廷命官的事情做出來後,不論結果如何,自己必受重懲,甚至連陝西房知事都可能受牽連。若被人利用,也許連職方館都會被指責。但事在緊急,卻不得不出此下策。擔著如此大的風險,若不能救出石越,不僅對不起死去的同伴,自己更加會成為職方館的罪人。他略一思忖,便說道:“那便也請大人下令,調原州之兵!”

李德澤道:“那你須放下匕首來,本官才好下令。”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匕首從李德澤的喉結緩緩劃至他的背心。一麵說道:“便請大人下令救援,在下與大人便在此處等候消息。若石帥得救,在下當任憑大人處置;若石帥有萬一,在下與大人,便正好給石帥殉葬。”

李德澤剛剛略鬆了口氣,聽到此語,竟是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李十五的刀已經有了幾個鈍口。

他的背上在流血,但是很奇怪,並沒有疼的感覺。副都兵使馬康的屍體就躺在離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佩刀旁邊,還有一條馬腿。馬康是在劈斷一條馬腿時,被叛蕃從背後砍了一刀,然後就倒下了。將虞候邱布還沒有死。以前他從來不知道邱布的武功這麽好。他的刀法,有如行雲流水,李十五親眼看到他砍死了三個蕃兵。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的身法怎麽會如此靈活,他經常從馬肚下麵如魚一樣的鑽過,然後就是戰馬的悲鳴……但是一兩個人的勇猛作用非常有限。

所有的戰士都很勇敢。沒有人投降,也沒有人逃跑。李十五見過許多次宋軍打仗,這樣的事情並不常見,他完全可以為自己的部下感到驕傲——雖然李十五心裏明白,這些叛蕃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更不會接納投降,但是普通的士兵們卻是不會明白的。所以,這甚至讓李十五感到意外。

所有的人都在死戰。包括兩個大什押官,都已經戰死。還有七個人活著。

李十五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對麵的山坡。他腦海中,不時閃過的畫麵,卻是大宋汴京皇城的宣德門……

張淳現在應當在杭州吧?

這是李十五最後一個念頭,他倒下去之前,忽然感覺到大地震動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灰塵在東方的天空中揚起。

叛蕃中響起了清脆的哨聲,片刻之中,所有的叛蕃都放棄了攻擊,迅速的聚集,開始有組織的向西北方向撤退。

邱布與幾個士兵愕然相顧,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竟然是從原州來了援軍!

打量著對麵的山坡,劫後餘生的數十名親兵依然緊緊握著手中的武器,似乎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逃過一劫……叛蕃的首領決策如此果斷,若再攻擊十餘分鍾,己方必被全殲。最起碼,石越也難逃被俘的命運。但是對方竟然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如此巨大的**,叛蕃首領竟然沒有絲毫的遲疑!雖然明知道多停十分鍾,叛蕃極可能被援軍追上而殲滅,但是邱布捫心自問,換上自己,絕不會撤退。

那個人,是愚蠢還是聰明?

“都頭!”一個什長的呼喚聲,打斷了邱布的思索。他的目光循著喊聲移去,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李十五!

與此同時,在對麵的山坡上。“咣當”一聲,侍劍的刀掉到了地上。緊接著,便是“咚”的一聲,侍劍整個人,都倒到了地上。

第二日。大胡河之畔,原州城,州衙。

“你叫什麽名字?”石越打量著脅迫李德澤派兵的中年男子,溫聲問道。

“稟石帥,下官陪戎校尉慕義,隸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

“慕義?”石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怎的與此事有關的人,全部姓慕?

慕義臉上泛過一絲苦笑,低聲說道:“下官也是環州慕家的人。”

“啊?”石越當真是吃了一驚。

“敝族一向效忠朝廷,然而自從兩位酋長死後,族中大亂,各派紛立。因此便有不忠不義之徒,受惑於梁乙埋,竟然背叛朝廷,使祖先之靈,不安於地下。”

石越點了點頭,道:“難得你能深明大義。”

“下官世受朝廷之恩,亦曾讀過詩書,略明禮義,不敢為不忠不義之事。”

“君不以貳心對朝廷,朝廷亦不以君為外人。本帥會稟明朝廷,因君之故,當寬待慕家在蕃學之子弟,不必連坐。”

“多謝石帥大恩。”慕義不禁單膝跪倒,認認真真行了一禮。

石越起身上前,親手將慕義扶起,又問道:“你是如何得知叛黨要襲擊本帥的?”

“因下官是蕃人,言語熟悉,一向專責來往於西夏靜塞軍司與環州、保安軍之間,與潛入梁兀乙帳下的同伴聯係,傳遞訊息。數日前,忽接到叛黨要謀襲石帥一事,事在緊急,無法依常法與環州上官聯係,且因同伴在青崗峽殉難,下官亦不敢在環慶停留,恐被人偵知,因此兼程來到原州。所幸不曾誤了大事。”

“豈敢。”慕義又跪了下來,說道:“下官持刃威脅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石越輕輕搖了搖頭,正容道:“本帥問過李大人,不曾聽說有人威脅他。李大人還很誇讚你忠於朝廷,義勇雙全。”慕義不禁愕然望著石越,卻聽石越又說道:“職方館的成員,都是忠於朝廷,恪守王法的。本帥非常信任君等,君亦當自勉之,不可自棄。”

“是。”慕義大聲應道,隱約明白了石越話中的意思。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到門外傳來喧嘩之聲。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高聲喝道:“石梁,為何喧嘩?”

門外的聲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便聽石梁大聲回道:“稟石帥,是一個將虞候硬要求見石帥。”

“嗯?”石越的臉色更難看了。卻聽門外有人大聲道:“下官邱布,是昨日與叛蕃苦戰那一都的將虞候,有事求見石帥!”石越聽到是昨日浴血苦戰的幸存者,臉色稍霽,道:“讓他進來吧。”

“是。”“謝石帥。”須臾,便見一個二三十歲的軍官大步走進廳中,見到石越,以軍禮拜道:“下官邱布,拜見石帥。”

“不必多禮。”石越一麵打量著邱布,一麵問道:“你要見本帥,可是有事?”

邱布抬頭注目石越,臉色微紅,大聲道:“請石帥恕罪,下官冒昧求見,是想請石帥前去探望一下李都頭。”

“李都頭?”雖然邱布提出的要求在當時人看來非常的無禮,但是石越卻並沒有在意,隻是一時沒有明白誰是“李都頭”。

“是下官的長官都兵使李十五,昨日與叛蕃之戰,身受重傷,現在生命垂危之中。”邱布的眼睛有點濕潤了,“李都頭在昏迷中一直念著‘石學士’,下官大膽,敢請石帥能去看一眼李都頭。”

慕義一直凝神聽著,此時亦不由動容,忍不住說道:“石帥……”

石越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向邱布說道:“邱君果然義氣深重。李都頭是為我受傷,我理當前往探視。”一麵又向慕義道:“你也與本帥一道去看看大宋的勇士吧。”

“是。”慕義連忙欠身應道。

與叛蕃的戰鬥中受傷的親兵與禁軍,除了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的侍劍是在州衙養傷之外,其餘的都安置在州衙附近的一座廟中養傷。當日一戰,隻有二十餘人最終還能行動如常,其餘活著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包括從死人堆中找出來的生還者,一共有五十餘人。石越把護衛們都留在了廟外,隻帶著邱布、慕義以及石梁等幾個親衛走進廟中。他並沒有直接去李十五那裏,而是挨個察看傷兵們的傷勢。照看傷員的軍醫和僧人,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來這裏,一個個措手不及,全都呆呆地望著石越一行人。石越望著這些為了自己而受傷、殘疾、生命垂危的士兵,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他沉著臉,隻有在正視傷員之時,才會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到了廂房門口,邱布低聲道:“李都頭便在此處養傷。”見著石越對待傷員的態度之後,邱布對石越已經有了相當的好感,神色之間,也變得尊重起來。

石越微微點頭,卻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此時內心其實十分激動,本人自生死關頭轉了一圈不提,侍劍數年來與他形影不離,名為主仆,實為親人,此刻卻傷重昏迷,生死未卜;他因久處廟堂之高,心思越發的深沉,雖有大悲大怒,也常能不形於色,隻是壓抑於心中。但這時看到眾人之慘狀,又觸動心思,想起侍劍的生命垂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怨恨、痛惜與憤怒,在不斷的衝擊**漾著。雖然自外表看來,不過是更加沉默,但是此時若讓他說出一句話來,隻怕立時就有理智被憤怒淹沒之虞。

廂房的布置十分的簡陋,李十五躺在一張簡陋的**麵,此時猶在昏迷。石越默默走到近前,看清了李十五的麵貌,依稀之間,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曾經見過。邱布低聲說道:“軍中兄弟,隻有李都頭識字最多,以他的學問,當個書記甚至幕僚,亦綽綽有餘。卻偏要來軍中掙這個功名……”

“你是說李都頭通文墨?”石越略有些吃驚。畢竟當時軍中,識字的人都不多。

“石帥請看——”邱布從房中的桌子上,翻出一本書來,雙手遞給石越。

石越掃了一眼書名,更加吃驚,道:“《白水潭學刊》?”

“是。這樣高深的書,軍中也隻有李都頭愛看……”

忽然,石越腦海中電光火石的一閃,一個人名浮了出來,他再仔細看了李十五一眼,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李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當年宣德門叩闕事件的主角之一,太學的學生領袖李旭!石越生生把這個名字吞在肚中。若非親眼所見,他完全無法想象,李旭這樣的太學生,居然會心甘情願投身軍中,來做一個小小的都頭!

然而,眼前之人,斷然是李旭無疑。石越不僅僅在宣德門叩闕時見過他,在之前,李旭也曾經來白水潭聽石越講課,是一個熱情的提問者。

當年的太學生,昨日之禁軍軍官,今日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傷者……

與石越一樣,邱布也在凝視著昏迷不醒的李旭,但是他的感情,卻是咬牙切齒的。“早晚須給那幫龜孫子一點顏色瞧瞧!石帥,絕不能放過那些叛逆。”

“梁乙埋?”慕義忽然想起一事,道:“靜塞軍司都在傳說梁乙埋親至講宗嶺監修講宗城。”

石越霍然轉身,瞳孔縮小,問道:“你是說梁乙埋現在正在講宗嶺麽?”

“下官的確曾聽到這樣的傳聞。”慕義忙欠身說道。

“我不要傳聞!”石越厲聲道。

慕義怔了一怔,立時應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義身上停留一會,轉過頭來,又對邱布說道:“回頭你便將李都頭移至州衙來養傷。”

“是。”

自廟中探視李旭出來之後,已是傍晚。石越剛剛回到州衙,李德澤正好出門相迎,便聽到馬蹄踏踏之聲,數十百騎人馬擁簇著一人往州衙方向走來。石越定睛細看儀仗,赫然是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

那高遵裕遠遠便已看見石越的衛隊,雖然是以原州守軍暫充,但是他知道區區原州知州,絕不敢逾禮越製,動用數百人作為隨身衛隊,那衛隊的主人必是石越無疑。堂堂安撫使,三品大員,在自己的轄區被襲,幾乎喪命,真若參劾起來,即便他是太後的從父,隻怕也難逃貶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紀雖輕,畢竟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因此他聽到石越被襲的消息,便兼程趕至原州,心中卻是忐忑不安的。畢竟石越要拿他來出氣,他高遵裕也無法可想。所以,此時見著石越的衛隊,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了近來,拜倒參見,道:“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參見石帥。”

高遵裕勳貴之後,高太後從叔,以外戚典兵,實際是替皇帝監督著陝西沿邊掌兵之武將。他既有這樣的身份,石越雖然是他的上司,卻也不便過於怠慢,忙上前摻起,笑道:“高帥不必多禮。”

高遵裕卻不肯就起,隻是說道:“遵裕失察,使石帥受驚,幾乎鑄成大錯。特來請罪。”

石越卻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澤一眼,李德澤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嚇得李德澤一個哆嗦——他遲遲不肯發兵相救,心裏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賬。他雖然不是全無後台,可是他的後台比起高遵裕來,可就差遠了,若真要找個替死鬼,他李德澤可以說是最佳人選。此時見石越看他,如何不驚?石越的目光卻沒有李德澤身上停留,一顧之後,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將他摻起,溫聲道:“高師不必自責。雖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職方館之密報之後,不拘成法,派兵救援,總算是有驚無險。”

他此語一出,慕義與李德澤同時愣住了,卻見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澤一眼,讚道:“若非李大人果斷出兵,悔之無及。”

石越卻已朗聲說道:“本帥得脫此險,全賴職方館與李大人之功,本帥自當替職方館陝西房與李大人向朝廷請功。”

高遵裕見石越言語之中,並無追究責任之意,不由大喜,連忙順著石越的話頭說道:“理當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澤嚅嚅應道:“不敢,不敢。”一時間竟然還不明白為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開脫,自己不但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義想起石越早前與自己說過的話,心中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堵住李德澤的嘴巴,從而保全職方館的清名,連帶著他慕義,也可以因此有功無過。

石越與高遵裕又交談數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見高遵裕身後一人,身高不過五尺,滿臉虯髯,頭裹四帶巾,穿一件魚鱗甲,彩繡捍腰,長靿靴,腰佩劍與弓箭,神態雖然恭謹,眉宇間卻隱約可見凶悍之氣。石越不由指著此人問道:“高帥,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便是皇上賜姓名的包順。——包順,還不快參見石帥。”

包順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將包順,參見石帥。”卻是聲如洪鍾。

石越伸手虛扶,溫言道:“不必多禮。包頭領真猛將也。”

包順大聲回道:“叛蕃為逆,末將正要請令,替石帥與高帥剿滅環州慕氏!”

石越笑道:“環州慕氏,大都是忠於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亂,未足為患。殺雞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勞動包頭領。——來,請入府中說話。”

說罷,便將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中坐定,卻將閑雜人等,一律趕走。

高遵裕見廳中之人,不過自己與石越、李德澤等區區數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談,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說道:“此次石帥遇襲,下官以為環州慕氏當非主謀,背後必有唆使之人。否則慕家叛逆若要降夏,舉族西遷便可,何必甘冒奇險,潛入渭州來行此不義之事。”

“那高帥以為主使之人又是誰?”石越故意問道。

“下官以為,必是梁乙埋無疑。”

“何以見得?”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與我大宋為敵的,便是此人。下官亦曾探知,梁氏曾私立賞格,不利於石帥。以此種種看來,必是此人無疑。”

石越“喔”了一聲,沉吟良久,才緩緩問道:“如此,高帥以為當如何應對?”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來,邊將莫不喜歡生事。那全是因為軍功最重,將領們要想升官發財,邊境就不可以太安寧。高遵裕表麵是為自己著想,內心卻不無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講宗城,不論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態支持報複西夏,對於石越來說,便是一樁好事。而且石越對於梁乙埋也有著報複之心。但他臉上卻不肯表露,便不正麵回答高遵裕,隻說道:“梁氏於講宗嶺築城,高帥可知?”

石越點點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姑容之。”

高遵裕覷見石越神態,竟似無半點報複之心,不由略覺失望。道:“講宗嶺地勢扼要,勢不能容。”

石越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一麵換過話題,道:“眼下之急務,是追捕叛蕃,安撫慕氏。追捕叛蕃,為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內流竄,甚至占山為王,成為心腹之憂;安撫慕氏,為的是消慕氏忠誠者之疑心,以免其心中驚駭,不自安而反。”

“石帥所慮極是。”高遵裕心中雖不以為然,口裏卻是迎合著石越,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滅此賊,出大兵搜掠,勞民傷財,又恐為西夏所乘。隻能在緊要關口,加強戒備,采守株待兔之策。至於安撫慕氏,可使環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諸部,表明朝廷優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處罰,彼輩反而生疑,因此還須切責諸酋長,令其交出叛逆,彼輩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脫罪,自然會全力追捕逆黨,心中也會安心。”

高遵裕所說的一節,卻是石越所想不到的。畢竟高氏久在邊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數民族的心理。石越笑道:“還是高帥想得周詳。隻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一定要剿滅他們,隻要使他們不在境內作亂,縱然放其逃跑回環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緊。”

高遵裕聽到這話,心中頓時大起鄙夷。隻覺石越此人,畢竟是個怕事的書生,連被人如此攻擊,都不生怒。他久為一鎮之雄,既然對石越不再心服,便沒興趣聽石越的命令,表麵雖然唯唯,但是私下裏的命令,卻絕不會是要放過那些叛蕃。

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請石越移駕渭州,但是石越卻不放心侍劍的傷勢,雖然有醫生醫治調理,但是侍劍卻處在連續的高燒當中。在此時刻,石越自然不願意棄他而去。便找了個借口拖了幾日。到了石越遇襲後的第四天清晨,石越起床探視完侍劍與李旭,正在院中打拳健身,便聽到匆促的腳步之聲,向自己走來。他心中奇怪是誰居然可以不通傳而直入院中,便收了拳,抬頭望去,原來卻是潘照臨來了。潘照臨本是要與石越一道至渭州,中途石越與之商議,讓他先去環州,了解環州與講宗嶺的情況。此時見他匆匆趕來,身上長袍沾滿露水,便知道必然是聽到自己被襲擊的訊息,而匆匆趕回來的。

潘照臨見著石越,仔細打量半晌,忽地長歎了一口氣,道:“所幸公子平安無事。”他遊目四顧,卻見隱隱立於院中的護衛中,並無侍劍,竟是不由失色,急道:“侍劍他……”

石越從未見潘照臨如此表露過關心,心裏亦有幾分感動,但想起侍劍的傷勢,卻又黯然,道:“侍劍失血過多,一直高熱不退,不過今日情況似乎略有好轉。”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軍隊若能潛入渭州,未免也過於視我大宋為無人了。”

“原來是訛傳。”潘照臨搖了搖頭,苦笑道:“環州眾口一詞,讓我大吃一驚。來的路上,又聽說叛蕃已經渡過蒲川河,進入了環州?”

“叛蕃首領打仗一般,但很會潛行。我軍偵騎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點影子。我也是才接到報告,說在鹹河附近發現叛蕃蹤跡,卻是已經潛回環州無疑了。”石越此時卻不知道,他們都中了叛蕃首領之計。數百騎的部隊,雖然不是很好找,但一旦出現在大道與市鎮、渡口附近,就很難不被人發現。叛蕃首領率大部隱藏於原州境內,卻派一二十人的小隊分散了渡過蒲川河,然後再集合,在鹹河附近虛張聲勢,造成他們已經回到環州的假象。待到原州這邊略微放鬆警惕,叛蕃便出現在蒲川河之畔,強奪渡口過河,末了還一把火燒掉了那個渡口所有的船隻,狠狠的羞辱了石越與高遵裕一把。

“原來如此。”潘照臨並沒有把一個蕃部的叛亂太放在心上,雖然這支叛蕃曾經攻擊石越,但既然石越無事,那麽在他看來,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處理這些小事之上。他立時向石越稟報起他認為重要的事情來。“公子,我這次在環州,邂逅了智緣大師。”

“哦?大師近況如何?”石越走到院中的一座亭子當中,坐了下來。此處是院中開闊之所,不懼人竊聽。

潘照臨跟過來,在石越對麵坐了,笑道:“橫山信眾日滋,他自然過得不錯。此次他提及一件事情,要我轉告公子。”

“哦?”

“他在西夏靜塞軍司遇見一個叫李清的西夏將軍。”

“李清?”石越臉色變了變。

潘照臨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子,你知道李清麽?”

石越搖搖頭,道:“不知道。”他卻是在撤謊。

潘照臨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道:“李清本是秦人,現在為西夏將軍,深受夏主寵信。智緣說,言談之中,可以感覺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點頭道:“我早先就曾經告訴司馬純父,對於西夏國中的漢人官員,可以多下點心思。特別是兩代之內降夏的,有思鄉之緒的。”

潘照臨不料石越早已想及這個地方,道:“智緣之意,是建議公子設法籠絡李清。此人或可為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應,笑道:“還是要找司馬純父。”

“是。”潘照臨忽想起一事,問道:“公子可知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石越也被潘照臨問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處理事務的,是一個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誰?”

石越被潘照臨一點,果然也覺得確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談,忽見石梁走了近來,稟道:“學士,高遵裕、李德澤求見。”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轉身說道:“請他們請來吧。”

高遵裕與李德澤走進院中,二人隻道隻有石越一人在院中,不料見他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見禮完畢,高遵裕便問道:“敢問石帥,不知這位先生是……”

“潘照臨潛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

高遵裕久聞石越府中有一個叫潘照臨的謀主,知道不可小覷了,連忙抱拳笑道:“原來是潘先生。遵裕久仰了。”

“久仰高帥威名。”潘照臨回了一禮,又與李德澤見過禮。高遵裕亦不客氣,便徑直說道:“石帥,下官今日來,是再請石帥移駕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責,實不便久駐原州太久,還請石帥見諒。”

石越點頭笑道:“高帥說的也有理,如此,高師不妨先回渭州,某欲在原州再駐五日,略略了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與高帥商議。”

石越畢竟是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雖然不知道石越為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擱,但既然石越已經說出口來了,他卻不便再催促,因道:“隻是石帥的親兵大都殉國,下官卻不甚放心。”

潘照臨笑道:“不知高帥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營馬軍,外加兩指揮蕃騎。”

“還有蕃軍?可是包順部?”

“正是。”

潘照臨笑道:“高帥不妨先回渭州,隻要借一指揮馬軍與一指揮蕃軍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兩個指揮的馬軍也有六百多人,的確是可行之策,當下笑道:“這樣我便放心了。”又向石越笑道:“便請石帥多多保重,早來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辭。”

石越忙笑道:“亦請高帥保重,本帥送高帥出城。”

高遵裕連忙謙謝,石越卻終是不肯失了禮數,終是親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遠去,潘照臨便向石越說道:“公子可立刻張貼告示,三日後,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原州之民,不論蕃漢,有能贏得禁軍者,即賞錢一千,募為禁軍。”

石越奇道:“這是為何?”

“借此機會招募親兵。”潘照臨低聲說道,“高遵裕表麵雖然和公子客氣,但是我看其顏色,知他必不肯將旗下的精兵強將讓給公子。陝西因處邊境,民風尚武,且又質樸。而百姓貧困,若有機會加入禁軍,必然趨之若鶩。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為親兵,隻要撫之有術,必能供公子驅使。”

46

西夏。講宗嶺。

一天之內,這座山嶺上竟然同時聚集了大夏國三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國相梁乙埋、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翊衛司馬軍副都指揮兼禦圍內六班直副都統李清。負責修築講宗城的野利濟站在這幾個人麵前,連腿都有點哆嗦。

“李將軍,環慶路的風景,較之東京如何?”梁乙埋看了正在講宗嶺上眺望東南山川形勢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後笑問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梁乙埋口裏的“東京”,絕對不是指汴京,而是指興慶府。西夏受宋朝影響,習慣上也稱興慶府為東京,西平府靈州為西京,雖然明明興慶府在西,靈州在東。但這種地埋上東西不分,比起興慶府居然還有“開封府”這個機構來,就不值得一提了。李清自然也明白,梁乙埋口中的“東京”,也並不止字麵上的含義那麽簡單。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歡靜州。”李清巧妙的回避開梁乙埋的問題。靜州位於興慶府與靈州之間。

梁乙埋笑道:“難怪李將軍在靜州購置了許多的莊園。但是本相卻很喜歡環慶的風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動,不帶感情的說道:“我還以為國相最喜歡東京呢。”

“河套雖然富饒,哪裏比得上關中是天府之國?”梁乙埋指著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將這片土地歸於大夏的管治之下,那麽我們大夏也可以不必與東朝去戰爭。我們有牧民養馬放牧、打仗,有農民來生產糧食與棉布、絲綢、茶葉,上繳豐厚的賦稅,我們又何必再去搶掠?”

李清望著梁乙埋的神態,忽然心中竟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他正要說話,忽見一身戎裝的嵬名榮走了過來,肅然道:“當年景宗皇帝的誌向,遠大於國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卻始終分不出勝負。宋人吞並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無力去挑戰龐大的宋朝。最後的結果,是兩國的國力都被消耗。眼下東朝國力蒸蒸日上,我大夏應當主動與東朝修好,勤修朝貢,加強與北朝的聯係,讓東朝找不到開戰的借口,也要借北朝之力,製衡東朝。但如今我們東向不斷挑釁日漸強大的東朝,北麵卻不主動和遼主結好,反而與楊遵勳私下來往。這是自取敗亡之道。國相輔助君王,柄持朝政,理當於此有所警惕才好。”

他這番話說出來,梁乙埋頓覺十分刺耳。但是嵬名榮是五十多歲的老將,又是皇族,自幼就隨夏景宗李元昊征戰,頗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梁太後的信任,他卻也不便太給他難堪。當下隻在心裏罵一聲“迂腐”,口中卻說道:“老將軍所言雖有理,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從王韶經營熙河以來,東朝一直咄咄逼人。他們現在整軍經武,四處部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謂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若不先下手為強,使宋人有所忌憚,隻怕禍不旋踵。”

“老將軍可知南唐為何而滅?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爾。李後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國。殷鑒未久,我大夏較之南唐,更為東朝之眼中釘,肉中刺。”梁乙埋亦不是全無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榮一時語塞,頓了頓,不甘心地道:“若是如此,也當結好遼國,以備萬一。”

“我大夏一直向遼國稱臣。”

“私結楊遵勳,得罪遼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卻不曾聽說過。”梁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楊為王之冊書猶在。怎麽能說不曾聽說過?”

梁乙埋吱唔道:“這隻是使者私下裏說的。況且與楊遵勳打交道,也有好處。遼國與宋一樣,也有亡我之心,不過力有未逮。以楊分遼勢,又能從中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設法仿製……在表麵上,我國還是尊遼的。”

“今年正旦,我使者被遼主責問,幾乎無辭以對。遼主三度下詔,質問皇上,之所以未點楊遵勳的名,不過是因為遼主不欲逼楊氏速叛矣。請國相三思,遼主詔書之中,頗留餘地,實則是遼主英睿,其國力削弱之同時,亦欲結我大夏為援,共抗宋朝。此等時機,正當修好。”

梁乙埋哪裏料到嵬名榮竟然不依不撓的進起諫言來,他心裏自負能玩弄宋、遼、楊,甚至是耶律乙辛於股掌之中,更何況尚有權位私心,哪裏又會把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榮的身份,他終不能直接喝斥,當下隻得敷衍道:“老將軍之言,本相必會考慮。容我三思。”

李清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並不說話。他始終是漢將,再受夏主的寵信,李清心中,始終有一個意識:自己是外人。所以無論說話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這種身份的意識,對於許多漢將來說,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過有些人較為敏感,而有些人則較會自我開解罷了。對於嵬名榮的話,李清心裏其實是讚同的,他早聽說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遺表上就勸諫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中國”,但是遺表被梁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還有遺表,而這件事情,李清因為沒有證據,也不敢在秉常麵前提起。嵬名榮的主張,其實是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元老一脈相承的。這些人都經曆過元昊時對宋的戰爭,也看到宋朝現在的局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和宋朝作戰,對夏來說,並不是明智之舉。但是嵬名浪遇私下裏也曾經說過,現在夏國之所以還占據著一定的優勢,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帶聚集糧草人馬,驅使橫山蠻,以居高臨下之勢,襲擊宋朝。一旦宋朝覺悟過來,大舉出兵,哪怕隻要奪了蘭州、天都山、橫山一帶,那麽兩國的態勢,就變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優勢失去之後,想要攻擊宋朝,大軍就要跨越沙漠來作戰,其中的風險,既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梁乙埋想要奪取隴東、渭中,來改善西夏的危險處境,也有其道理。隻不過,梁乙埋看不到西夏與宋朝的實力對比根本支撐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為後盾,再好的戰略想法,也隻是一個笑柄。“也許梁乙埋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名宿之差距,就在於後者清晰的知道如何根據自己的實力來製定最有利的戰略。”李清在心裏暗暗想道。

李清知道這是梁乙埋故意拉開話題,當下也不說破,回道:“據說是環州慕氏作亂。”

“環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梁乙兀感化,歸附大夏。其首領率輕騎潛入渭州,襲擊石越。但襲擊未果,徒然打草驚蛇,本相以為,石越必生報複之意。昨日靜塞軍司已接到東朝陝西路安撫使司文書,責問我們為何在講宗嶺築城,用辭嚴厲,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築講宗城。”梁乙埋輕鬆的口氣中,竟帶有幾絲嘲弄之意。

嵬名榮與李清的臉色卻立時嚴峻起來,李清正色說道:“國相,若不找個能讓宋朝無言以對的借口,隻怕此事未必能輕易善了。”

嵬名榮卻略帶牢騷的說道:“雖則遼主多次提及石越對宋之重要,但是國相如此蠻幹,卻並非良策。與其派人行刺、襲擊,不若用計殺之。”

梁乙埋聽嵬名榮的話中,已近指責,頓時臉色沉了下來,冷冰冰的譏刺道:“老將軍素稱遼主英睿、蕭佑丹多智,遼國君臣不能以計除之,莫非老將軍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豈能畏畏縮縮,隻要宋朝抓不到證據,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難道還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嵬名榮這時才發覺自己所說之話,的確有點失於孟浪。雖被梁乙埋譏刺,臉上有點掛不住,但畢竟此事關係到宋夏大局,他卻不敢意氣用事,當下訥訥正要說話,卻一時無法措辭,正在為難,卻聽李清道:“過去的事情,做都做了,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國相卻切不可等閑視之。石越非等閑輩。”

“一書生濟得甚事!”梁乙埋猶在惱怒當中,“本相所懼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擔心他把陝西路變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無日矣。若他棄長取短,要在馬上與我大夏較一短長,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

“國相!”嵬名榮見梁乙埋如此,已是憂形於色,“石越不必如王韶那樣親自領兵打仗,自古為賢君賢臣者,不在於一己之聰明,而在於知賢善用。若石越選賢用能,我大夏豈可輕視之?請國相好辭回報,必使其無話可說。便不能,亦當囑咐守將,加強戒備。國相亦道石越必生報複之心,其若報複,首選之地,便在講宗城!”

李清也道:“老將軍所言甚是。講宗城地勢險要,不容有失。現今守軍不足兩千,請國相在講宗城附近增加駐軍斥侯,以備非常。”

梁乙埋卻不答話,轉過身去望著野利濟,板著臉問道:“野利將軍,你要多少人馬才能守住講宗城?”

野利濟正要說“至少五千”,抬起頭來,忽然看到梁乙埋眼中懾人的寒光,心中一凜,連忙改口,硬著頭皮說道:“有二千正軍足矣。”

嵬名榮歎了口氣,轉過目光去看李清,不料李清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交,相對苦笑,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天晚上,李清便借口有事,連夜離開了講宗嶺,跑到天都山去了。

渭州位於絲綢之路西出隴右的咽候地帶,居涇渭上遊,前秦時所謂“平涼郡”便是。此地自古便是中華文明的中心城市。境內氣候宜人,山川交錯,河流縱橫,物產豐富,雖然在大宋時成為對西夏戰爭的前線,其經濟受到損害,但是自元昊之後,宋夏雖然衝突不斷,但是總體來說,是二十餘年無大戰,因此渭州城內,亦頗見繁華。

此時,在渭州北郊柳湖,百泉閣。柳葉新裁。

“柳湖是蔡副樞密使為渭州太守時所開,引暖泉為湖,於湖畔遍植柳樹,建此百泉閣,特為避暑勝地矣。”高遵裕笑容可掬的為石越介紹著柳湖的來曆。

石越眉頭不易覺察的一皺,卻沒有說話。雖然蔡挺這種行為他並不讚賞,但是蔡挺是本朝名臣,鎮守邊境,頗受皇帝讚譽,石越不便批評。但是坐在下首相陪的包綬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出言譏道:“蔡樞使道春風不度玉門關,今日一見,才知道不過是詞人之語,這柳湖之上,真不知春風幾度矣。”包綬新授崇信縣丞,此時卻是來拜謁長官渭州知州高遵裕,適逢其會。

高遵裕與蔡挺並無深交,但聽到包綬言談之中頗有不敬之意,心下大是不樂。但是他敬包綬是名臣之後,且包公之名,震於羌中,當下便隻淡淡說道:“包讚府在渭州呆久一點,便當知道渭州與中原之別。”他口中的“讚府”卻是當時對縣丞的別稱。

包綬亦淡淡笑道:“下官在崇信若有半句怨苦之言,便是愧對朝廷所托。”

潘照臨笑道:“前日到渭州,便聽到一則故事。道包讚府上任日,孔目官來問家諱,包讚府厲聲道:某無家諱,所諱者惟貪汙虐民!孔目官悚然而退。一時崇信傳為美談,連渭州都在傳頌。包讚府真是大有祖風。”

包綬微微欠身,笑道:“包家代有祖訓。所謂‘官諱’、‘私諱’,甚是無謂。來渭州之前,京師《汴京新聞》便正在討論此事,桑長卿撰文道,當年胡瑗為仁宗皇帝講《乾卦》,不曾諱‘貞’字,仁宗為之動色,胡瑗道‘臨文不諱’;程頤亦道,仁宗時宮嬪為避諱,稱正月為初月,蒸餅為炊餅,天下以為非。嫌名、舊名實不必諱。漢宣帝舊名病已便不曾諱;漢平帝舊名亦不曾諱。歐陽發亦言家諱之非,本朝富弼之父名言,富弼一樣任右正言;韓絳之祖父名為韓保樞,韓家兩代為樞密。故下官以為,避諱一事,並無必要。若你為官清正,為人正直,便不諱,人亦敬你;若你為人不正,為官貪鄙,縱不許百姓點燈,百姓心中,又何曾於你有半分敬意?!”

高遵裕卻聽得瞠目結舌,大搖其頭,道:“家諱倒也罷了,這禦諱如何犯得?我雖是個武臣,亦知道主尊臣卑,天經地義。”

包綬眉毛一挑,正要說話,卻見一人走至閣外,高聲稟道:“稟石帥、高帥,有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劉昌祚、指揮使禦武校尉吳安國、第五忠、高倫,神銳軍第一軍宣節副尉文煥求見。”

石越與高遵裕都吃了一驚,神銳軍第一軍與第二軍整編完畢不久,因為神銳軍是四步一騎混編軍,劉昌祚的第一營是騎兵營,建製完整,堪稱渭州最精銳的部隊。他營下五個指揮使,除吳安國與第五忠之外,都是在西線經曆過實戰的勇將;而吳安國與第五忠,前者因為幾次在演習中表現出色,甚至屢屢擊敗其長官王厚,在驍勝軍中頗為出名,因為其桀驁不馴,讓王厚又氣又愛,劉昌祚想盡辦法,才把他調入旗下;而第五忠則號稱是講武學堂第三期的“飛將軍”,聽說本是河北弓箭社的一個頭目,後來征募入禁軍,累立功勞,這次遠調西線,傳說是得罪了人,但是他在講武學堂打下的聲名,連高遵裕都聽說過。這劉昌祚帶著三個指揮使跑到柳湖來求見,已經很不尋常。而更不尋常的,則是第一軍的宣節副尉文煥,居然會出現在渭州。第一軍是李憲的部隊,文煥早在驍勝軍之時,便已經是王厚的愛將。這個武狀元親自跑到渭州來,卻不知是為了何事。

石越正要開口,準備換間房間接見劉昌祚等人,卻見石梁急匆匆走了進來,稟道:“稟學士,何畏之先生求見。並有帥府遞來的公文。”

見此情形,在場如包綬等人,連忙紛紛起身告辭。不多時,閣中便隻留下石越、高遵裕等數人而已。高遵裕吩咐撤了宴席,石越又讓潘照臨至另間相陪何畏之,方將劉昌祚等人與送公文的軍官召了進來。

石越點點頭,道:“辛苦你。”早有人接過木匣與書信,遞給石越,石越驗過火漆與封印,方寫了回單,道:“你可去領了驛券,回帥府再領賞。”

“謝石帥。”那軍官雙手接過回單,收入懷中。又道:“京兆府風聞石帥遇襲,一城震駭,雖然已經辟謠,但是豐參議曾囑下官,要請石帥早日回府,以安士民之心。”

“我知道了。”石越應了一聲,卻並不回複何時回京兆府。那軍官也不敢追問,隻記下石越的回答,便告辭道:“下官告退。”眾人目送他退出閣中,高遵裕看了放在石越旁邊桌子上的匣信一眼,問道:“石帥,要不要先看文書?”

石越瞄了一眼木匣,笑道:“並非緊急文書,不必急在一時。先聽聽劉將軍有何事吧。”

“是。”一個洪量的聲音在閣中響起,幾乎嚇了石越一跳。卻見劉昌祚跨前一步,朗聲說道:“稟石帥、高帥,下官來此,是來請戰的。”

“請戰?”石越不覺愕然,問道,“請什麽戰?”

劉昌祚直視石越,高聲道:“下官聽說襲擊石越的叛蕃是西夏人主使,西賊敢在我渭州興風作亂,豈非欺人太甚?實是欺我大宋無人。下官請石帥、高帥許下官率本部兵馬,奇襲天都寨,給西賊一點厲害看看。也為石帥報仇,為高帥雪恥。”

石越與高遵裕大吃一驚,高遵裕站起身來怒道:“劉昌祚,你莫非瘋了?豈敢如此自大?”

石越亦道:“劉將軍,天都山有黨項重兵把守,你那點騎兵去攻擊,隻怕見不到天都山。”

劉昌祚回頭看了吳安國一眼,吳安國立時上前一步,向石越與高遵裕抱拳為禮,眼睛卻是望著天上,冷冷道:“稟石帥、高帥,下官與禦武校尉第五忠、高倫已去過一次天都山了。”

高遵裕瞪大雙眼,厲聲喝道:“天都山是西夏重地,防患何等嚴密,你膽敢欺騙本帥?”

吳安國冷笑道:“亦不過爾爾。”

高遵裕見他說話如此無禮,頓時作色,怒道:“你敢黃口白牙?是誰給你將令,讓你去天都山的?你又知天都山在什麽地方?是什麽樣子?”

“為將者,不可不知地理。下官既然駐紮渭州,天都山之敵是渭州最大威脅,若不敢去親自察看地理,枉為大宋武人。以下官之見,天都山若在元昊之時,或有所稱道者。至於現在,若是高帥能給第一營配備四千枚霹靂投彈,再讓包順部在威德關方向佯攻誘敵,下官敢立軍令狀,定將天都山燒為平地!”吳安國說話之間,下巴微抬,神態不可一世。

劉昌祚素知吳安國脾氣不待人見,卻不料他在石越與高遵裕麵也敢如此無禮。他哪裏知道吳安國見石越是文官、高遵裕是外戚,心中十分不屑,此情見於顏色,自然說話就不會客氣。這時他見高遵裕動氣,忙欠身道:“高帥息怒,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的確曾經去過天都山,並且繪製了地圖。下官等在營中推演,思得一策,下官以為,雖然冒險,卻是可能成功,請石帥、高帥能聽下官說完。”

高遵裕早不耐煩,正要喝斥趕出,卻聽石越已先說道:“劉將軍請說。”高遵裕無可奈何,心中暗怪石越不懂軍事卻還要瞎摻和,卻也隻能耐著性子來聽劉昌祚的作戰計劃。

劉昌祚見石越許諾,頓時大喜,他知道石越是文官,未必熟悉渭州一帶的地理。便向第五忠與高倫使了眼色,二人立時會意,取出一幅地圖來,在廳中張開了。劉昌祚指著地圖講解道:“天都山實為夏人侵宋根本之地。其山有夏主行宮,每次夏人入寇,必先至天都山點兵,然後議定攻擊方向,整個陝右,皆受其威脅。而本朝自熙寧以來,朝廷已鞏固德順軍、鎮戎軍防線。騎兵自德順軍沿界出發,至天都山下,快則一日,慢則一晝夜。其間雖然有邏卒城寨,但是以吳安國三人之親身考察,不足二千人的騎兵,完全可以避開敵人的寨子,直撲天都山。天都山駐軍有一萬人左右,我軍可在鎮戎軍大張旗鼓,擺出沿葫蘆河川進攻的架勢,下官以為,西賊絕想不到我軍會攻擊天都山,必分兵去救。若能使駐軍減至六千左右,雖然是以一敵三,但有霹靂投彈之威,且是出其不意,攻下天都山,焚夏主行宮,易如反掌。得手之後,我軍亦不停留,立時撤走,全身而退,亦非難事。”

劉昌祚剛剛說完這個充滿了冒險精神的作戰計劃,石越正在思索,高遵裕已是不住冷笑,問道:“若是西夏人不分兵,又如何?”

“若不分兵,隻得侍機而動,若其有備則退兵。但是下官以為,夏人斷無不分兵之理。本朝數十年來,不曾兵臨天都山下,彼輩豈能料到我軍會如神兵天降?”

“神兵天降!哼!近兩千人的騎兵,自德順軍出發至天都山,指望不被西夏人發現,真是白日做夢。”高遵裕覺得這個計劃隻能用“瘋狂”來形容。

“石帥、高帥。”劉昌祚沒有理會高遵裕話中的嘲諷,不卑不亢的說道:“這是奇計。奇計能成功,需要熟知敵我心理,需要保守秘密,也需要一定的膽量與運氣。此計若能成功,則是我軍對西夏幾十年來未有之大捷,必能打擊敵人銳氣,提升士氣。若是敗露,騎兵突圍回境,雖然會有所損失,但絕不會是完敗。除非敵人能料到我軍之進攻,預先設伏,但是下官以為除非諸葛武侯再生,否則絕無可能。”

石越聞言,抬頭看了高遵裕一眼,微微一笑,轉頭向劉昌祚說道:“劉將軍,本帥是文臣,若道臨陣決斷,攻坡拔寨,非本帥所能。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故將軍之策是否可行,本帥暫時不能決斷。”眾人不料他坦陳“不能”,不由都是一愣。吳安國更是嘴角微揚,不屑之情見於言表。卻聽石越又繼續說道:“但是為大臣者,可以不知戰陣,卻不可不知戰略。為將者,臨陣殺敵,所向披糜,攻必取,戰必克,此隻得謂通戰術,是為大將之材,而不可謂名將之材。名將者,必知兵者國之大事,上兵伐謀之道。”

“迂腐酸詞。”在場幾個人的心中,都不由同時冒出這個詞來。

石越卻突然問道:“劉將軍可知道什麽是戰爭?”

“什麽是戰爭?”劉昌祚不覺愕然,答道:“戰爭不過就是殺敵而已。”

“非也。劉將軍目下不能為名將,是不知戰爭之道。戰爭的手段是殺敵,但其目的並非殺敵。戰爭是要達成一定的目的。目的有大有小,但是任何小的戰爭目的,都要服從於整個國家大的戰略目的。一切戰鬥,都隻是達成這個目的手段,所以古今以來,有雖敗猶勝者,有雖勝猶敗者。能促成戰略目的的實現,即便是敗了,也可謂之勝;若影響了戰略目的的實現,既便是勝了,也是敗了。名將的素質,不僅是要能攻必克,戰必勝,而且還要懂得從整個國家的大局來權衡每一場戰鬥的意義,而不是追求一場戰鬥的勝利來謀求爵賞。”

石越這番話說出來,高遵裕似懂非懂,第五忠與高倫不知所雲,但在劉昌祚與吳安國以及站在一旁的文煥的耳中,卻猶如一聲驚雷,直接擊開了他們以前曾未想過的領域。劉昌祚恭謹的向石越行了一個禮,道:“下官謹受教。”吳安國的臉色,也變得恭順許多。文煥卻笑道:“怪不得古之名將,出則將,入則相。其實本朝亦有一二之人,懂得石帥所說的道理,隻不過從未能說得如此透徹明白。”

“哦?”

文煥又笑道:“這就是學生受命來見山長的原因。隻是不料竟與樞府公文、章祭酒的書信同時到達。請山長先拆閱樞府公文與章祭酒書信,學生再敘來意,最後再來議這天都山當取不當取不遲。”

文煥來往石府,從石越遊已非一兩年,石越自然是知道這個武狀元性子中頗有輕佻處,卻是不以為意,笑著吩咐一聲,石梁連忙從閣外進來,遞上小刀,然後又退了出去。石越用小刀先把樞密院的匣子打開了,取出放在裏麵的公文,細細閱讀起來。

章楶在劄子中提出的建議是相當詳細的,在節級製度方麵,他將現有的節級改名為毅士、效士、弘士、銳士、忠士五等十級,又按兵種不同,分為禁軍馬軍節級、禁軍步軍節級、海船水軍節級、教閱廂軍節級、不教閱廂軍節級五種。重新擬定不同的薪俸待遇,建立磨勘製度,規定士兵入伍第一年為守闕毅士,按年升遷。沒有功勞的至效士止,不再升遷。守闕弘士及以下,服役期為十年。守闕弘士以上,有功則升遷,無功無過就二年一升遷,服役期為十五年。當升遷至忠士,若有功勞,則升為武官。

在薪俸方麵,以往宋軍的禁軍是按士兵入伍時的素質——主要是身高與臂力,分成上軍、中軍、下軍,並以此來區別薪俸待遇,這種製度的不合理性是顯而易見的。現在章楶則建議改為統一按節級高低來區別薪俸待遇。並建議給蕃軍以教閱廂軍的待遇,正式將其納入宋朝的軍事體係當中。

這一項建議的目的,無疑是為了重建宋軍中的激勵機製。

而建立完整的將校節級培養體係,則是著眼於長遠,其目的是保證宋軍低級武官的素質。章楶建議在全國各路創建振武學堂培養馬、步、器械軍節級,創建伏波學堂培養水軍節級,以講武學堂與大宋水師學校培訓指揮使以下武官。完善原有的武學體係。他甚至還提出,在各州軍設立全免費的九年製軍事小學校,招募六歲至十五歲兒童入學,這些學生畢業後,就可以升入振武學堂或伏波學堂。成績較差的,也可以應征入伍。

除此之外,章楶還建議由朝廷出資,扶持各大學院與軍事相關之科目,為其提供資金與獎學金,支持兵器研究院之發展。

而章楶的最後一項建議,卻是要將訓練、演習、校閱法令化、製度化、條文化。這種眼光,已經是相當超前了。

章楶的“強兵三策”,可以說是對石越軍事改革的一個極為有力的補充。石越一口氣細細讀完,心中已是大為歎服,又拆開章楶的書信,先是大略瀏覽了一遍,讀完之後,又從頭到尾細細地讀一遍,方將書信揣入懷中。然後抬起頭來,向文煥問道:“你是受章祭酒所托前來?”

“是。”文煥笑道,“章祭酒是想讓學生和山長分析強兵三策,若得山長支持,皇上與樞府必不會反對。不過,學生剛剛聽了山長一席話,便知道此事已不必我多聒噪了。”

在座眾人除了石越,都聽得一頭霧水。高遵裕聽文煥開口“山長”,閉口“山長”,心中已極是不喜,因說道:“這甚麽強兵三策,與天都山有關麽?”

他這麽繞口令般,高遵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要喝斥他,石越卻已先開口了,“你當在大相國寺前麵說書麽?你又敢亂猜樞府的公文寫的什麽事?說正題罷。”

“是。”文煥連忙答應了,卻隻看著石越和高遵裕,不肯說話。

石越已知他的意思,不由一笑,與高遵裕對視一眼,說道:“劉將軍以外諸人,便先退了吧。”

第五忠與高倫連忙領命退出閣中。吳安國卻是大為不滿的看了文煥一眼,方才不情不願的答應著退出了閣中。

待到閣中隻餘下石越、高遵裕、劉昌祚、文煥四人,文煥這才說道:“兵貴機密,不得不如此,還請石帥、高帥見諒。”

石越點點頭,端起茶杯,卻不就喝,隻是輕輕的吹氣。高遵裕卻已有不耐之色。

便見文煥從懷中取出一地圖,雙手捧起,送到石越的案前,道:“請石帥再看此圖。”

石越接了過來,隻見在鎮戎軍熙寧砦以北,石門峽江口好水河之陰,用朱筆畫了兩個醒目的紅圈,兩個紅圈南北相距之距離,有朱筆標注“十二裏”字樣。石越看完之後,遞給高遵裕,高遵裕隻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又遞還給石越。

石越這才握著地圖問道:“這是何意?”

“這是章祭酒所獻之策——若在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築此二城,互為犄角,渭州防線可向北推進數十裏,此二城可遙遙威脅天都山之夏軍,且製威德關之喉,堪稱兵家必爭之地。”

石越到底不太熟悉這些具體軍情,因轉頭看高遵裕,卻見高遵裕苦笑道:“那裏的確是兵家必爭之地,但是,正因為如此,一旦我軍在那裏築城,西夏必然大舉來攻。隻怕最終難以築成。”

石越微微頷首,把地圖遞給劉昌祚,問道:“此策與奇襲天都山,孰優孰劣?”

劉昌祚雙手接過地圖,睹視良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末將自認不如。”

石越不由問道:“何以見得?”

“奇襲天都山,其策雖奇,但是除了挫敗西夏士氣之外,並無大用。萬一不成,我大宋精兵難免葬身天都山下。而章質夫此策,同樣可以向西夏示威,但效用更大。二城不能築成,大軍可從容退回鎮戎軍,無孤軍深入之危;一旦成功,天都山之敵當睡不安寢。”

文煥笑道:“章祭酒之慮,非止於此。大宋與西夏,雖然邊境烽煙不斷,但名義上西夏依然臣服於大宋。若是無故興兵相攻,則是公然挑釁,其曲在我。且必然導致西夏舉兵報複,我大宋禁軍整編未成,兵士操練未熟,軍隊糧草未聚,此時之上策,不宜與西夏決戰,而應當維持邊境之大體上的平靜,不動聲色的完成戰略上的初期布置。若能建成二城,則渭州再增屏障,我大宋之縱深增加,西夏之縱深減少,一旦朝廷決定對西夏開戰,大軍則可以二城為據點攻擊天都山與威德關。且大宋在好水河陰築城,若西夏來攻,我擊退之,秉常縱然上書,朝廷亦有辭拒之。”

高遵裕卻有猶疑之色,道:“章質夫之策雖善,但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是不是真的能築城,如何去築城而不被西夏人破壞,卻是難事。”

石越點了點頭,望著劉昌祚,肅容道:“劉將軍,你與文煥一道,去實地勘探章祭酒所畫築城地點,拿一個築城方案來報上。”

“遵命!”

“此事除你與文煥之外,不得讓旁人知曉。”石越又命令道,他越過高遵裕,直接指揮他的下屬,高遵裕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石越卻渾然不覺。

“遵命!”劉昌祚也似乎完全忘記了高遵裕的存在,躬身一禮,與文煥一道領令退出。

二人出了百泉閣,便見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迎了上來,劉昌祚不待三人相問,已先命令道:“立即回營,挑選一百名精銳的兒郎,有大事要做。”說罷也不停步,徑直往柳湖之外走去。

此時,百泉閣某房間的窗邊,何畏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劉昌祚等人的背影之上,一直目送他們出了柳湖。

“潘先生、何先生!”忽然,一個親兵出現在房門外,高聲說道:“石帥有請。”

何畏之幾乎被唬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見潘照臨正在含笑注視自己,忙略整了整衣服,與潘照臨一道跟著那個親兵往百泉閣正廳走去。不多時,二人便到了正廳之前。這時候何畏之才發現百泉閣內,其實戒備森嚴,而負責守衛的,從衣著上,都可以看出是安撫使司的親兵衛隊。隻不過在正廳前麵守衛的首領,卻不是侍劍,而是石梁。石梁見二人過來,連忙欠身行禮,道一聲“請”,放過潘照臨入內,卻伸手擋住了何畏之。

何畏之一怔,正在愕然間,便聽石梁朗聲道:“請何先生解下佩劍。”

何畏之微有慍色,卻見潘照臨已回過頭,含笑道:“蓮舫,請勿介意。非常之時,不得不草木皆兵,非止兄一人,凡欲見我家公子者,都不許攜兵入見。”

何畏之凝視潘照臨,躊躇了一會,終於解下佩劍,不發一詞,與潘照臨一道走入正廳。二人入了正廳,才發現廳中隻餘石越一人,連高遵裕都已不在。石越望見二人進來,連忙起身降階相迎,笑道:“讓先生久等了。不料竟然要勞煩先生親來渭州。”

何畏之欠身道:“不敢。因為聽說兩個月後,廣州市舶司就要出售渤泥國附近十餘萬頃的土地,在下不能久候學士……”

“渤泥國?”石越不由愕然,一麵請何畏之與潘照臨坐了。卻聽潘照臨笑道:“公子最近事務過於繁忙,故此不知。幾大報紙都已有報道,薛奕與渤泥三侯簽下協議,向大宋、高麗、交趾三國臣民以及在大宋有產業的蕃商出售渤泥國附近十八萬六千頃土地,由廣州市舶務與杭州市舶務代售。其所得之四成歸於廣州市舶務建立海船水軍;三成歸渤泥三侯,二成上繳朝廷,一成歸杭州市舶司充海船水軍軍費。”

“自然有人想買。海外之地,地價甚賤,一畝地僅賣五百文,高亦不過二貫,每歲每畝之稅,僅為定額五十文,若雇傭當地蕃人為佃戶,種植甘蔗,一年便可掙回地價,且有極大 利潤。想發財的商人,在國內走投無路的浪**子,無地可耕的貧民,都想去博一博運氣。好幾家錢莊便專門放貸給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借錢給他們去買地,以從中獲利。放高利貸者更不知有多少。《海事商報》報道,此次廣州市舶務除出售這十餘萬頃土地之外,還得到皇上聖旨,出售交趾國、渤泥國附近三百餘個無人的海島,所得充作海船水軍軍費。雖說是邊遠荒蠻之地,但是價格便宜,總有人想投機的。”

石越看了何畏之一眼,笑道:“原來如此。”出售環南海諸島的土地,本來就是大宋經營環南海地區的既定之策,石越豈能不知?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薛奕竟然會與渤泥三侯聯手。他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放下茶杯,不再說此事,轉過話題,問道:“先生在延祥鎮,可探得什麽消息?”

“延祥鎮的情況非常複雜。”何畏之道,“延祥鎮果然有好馬賣,但是在下曾經仔細觀察打聽,外地進入延祥鎮的馬匹並不多。因此在下頗疑延祥鎮的好馬是從沙苑監流出來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石越哼一聲,又問道:“蓮舫可還有什麽別的證據麽?”

“延祥鎮最大的家族,姓藍。”何畏之忽然不著邊際的說道。

“姓藍?”

“不錯。藍家勢力極大,聽說藍家的小娘子,是呂升卿的外甥婦;其家在仁宗朝也曾出過一個進士,傳聞京師得寵的內侍藍震元,亦曾與之聯宗。同州通判趙知節,也是藍家的外甥女婿。”何畏之平平淡淡的說著,石越與潘照臨卻越聽越是心驚。“除此之外,藍家亦曾經得過仁愛功臣勳章;還有一個小娘子,聽說是許給了陝西路監察禦史景世安的侄子。”

“難怪。”石越心裏已是一清二楚了。

“隻怕難以查出物證。且藍家在當地威望極高,興建義倉,捐建學校,又常常賑貧濟災,聲名極好。”

石越卻不料藍家竟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劣紳”,不由大覺為難,沉吟了一會,方道:“既是如此,此事便暫且擱置一陣。我會另著人去調查。”馬政雖然要緊,但畢竟不是急務,他也隻能暫時先擱一擱了。說罷,又對何畏之笑道:“本帥明日要去巡視渭州各地的弓箭社、忠義社,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同行?”

何畏之乍然抬頭,注視石越,他既不知道石越以朝廷欽命三品大員的身份,為何會去巡視向來不被重視甚至被猜忌弓箭社與忠義社這樣的民間社團;亦不明白石越為何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請求。但是何畏之畢竟不是甘願為富家翁之人,他對西北沿邊的弓箭社與忠義社早有耳聞,此時不免聞獵心喜,當下亦不遲疑,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熙寧十年三月初二日晚。汴京,睿思殿。

幾隻龍涎香燭將睿思殿照耀得燈火通明,一股讓人陶醉的香味迷漫在整個睿思殿中。雖然海外貿易日漸發達,香料價格在大宋國境內略有下降,但上品泛水龍涎香的價格卻並沒有落下來,每兩泛水龍涎香的價格高達一百貫。這樣駭人的價格,連皇宮都不敢輕易使用,而是用龍涎香貫於宮燭之中,再以紅羅纏燭炷,使得宮燭照明的同時,兼有香味。饒是如此,這樣每支宮燭的價格,也要高達數貫。趙頊雖然節儉,但是這種皇家“必要的”開支,他既意識不到有多麽的昂貴,也無可奈何。章惇偷偷地用眼角觀察著皇帝,趙頊坐在寬大的禦床之上,臉色依然蒼白,但是身體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七天之前,昌王趙顥終於“病愈”,奉詔出京,前往洙泗;而太皇太後的病情,也日見穩定;王安石等眾元老重臣,也被中道擋回,沒有全部齊集京師……暗潮洶湧的政局,至少暫時又平靜下來了。似乎整個事件真正的受害者,隻有蔡確與石越二人而已。但是章惇心中卻一直懷疑,前禦史中丞蔡確,很可能是冤枉的,真正支持昌王趙顥的大臣,又偷偷的把頭給縮了回去。但是這種懷疑,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來的。反正去做淩牙門都督,除了要遠涉海外,離別中土之外,其實是個大大的肥差,比起油水有限的禦史中丞,想來蔡確不會太介意吧?章惇經常這樣不無惡意的想。

“章卿深夜求見,有何要事?”趙頊這幾天來,為了河東路與河北路的安撫使人選,已經是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要睡覺,不料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深夜求見,想到章惇的職務,趙頊就不由心驚肉跳,難道是哪裏發生了兵變?

“陛下,臣接到緊急文書,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候向寶上書,環州蕃人慕氏中的一支叛逆,投奔西夏。其首領叫慕澤,曾受朝廷飛騎尉之勳爵。慕澤所部,在叛逆之前,曾潛入渭州,邀擊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石越幾乎不免。臣身為衛尉寺卿,將校叛變而事先不知,特向陛下請罪,臣甘願受罰。”章惇一麵說,一麵跪了下去。

“啊?!”趙頊騰的站了起來,急道:“石越怎麽樣?為何他沒有奏章遞上?職方館和職方司為何沒有報告?”

“陛下,此事事發突然。向寶本來正在清查陝西路將校,給所有將校分別立檔案,以便加強監視有不穩跡象的將校。事發之時,向寶剛好清查環州路慕家蕃將,所以才能立即查出叛逆者是慕澤。職方館與職方司可能不會知道得這麽快。”雖然是後知之明,但是章惇還是有幾分得意,但是他把心中的得意,謹慎的掩藏在話語之中。職方館陝西房負責對西夏與吐蕃的間諜活動;而兵部職方司陝西房建立過程緩慢無比,當然不可能迅速查清叛逆之蕃將。但是章惇可沒有興趣替他們向皇帝詳加辯解。

“暫無消息傳來,但臣相信石越不會有事。否則高遵裕的奏折必會早於向寶送抵京師。”

“言之有理。”趙頊自我安慰的說道,頓了一下,又道:“但還是要先查清石越的安危;給向寶加派人手,這樣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遵旨!”

趙頊又問道:“那個叛蕃為何要襲擊石越?”

“這……”章惇卻並不知道梁乙埋要刺殺石越。

“李向安,去宣司馬夢求即刻入覲。”

“領旨。”李向安忙答應著,退出了睿思殿。這時趙頊有點心不在焉,賜了章惇一些點心,令他去偏殿中等候,約半個小時之後,待李向安領著司馬夢求進宮,這才又重新召見。

趙頊見著司馬夢求,便問道:“環州蕃將慕澤叛降西夏,潛入渭州襲擊石越,職方館知道麽?”

“啊?!”司馬夢求幾乎被嚇了一跳,“臣早前已接到陝西房的報告,道西夏國相梁乙埋已派遣刺客刺殺石越,陝西房已將此事知會石越……”

“梁乙埋?”趙頊與章惇都吃了一驚,趙頊一掌拍在禦案之中,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忙勸道:“西夏梁氏專政,梁乙埋之心,路人皆知,陛下不必為這等小人動氣。隻要石越嚴加防範,便不當有事。以陛下之英明,朝廷總有一日要收複靈夏,何愁不能報今日之恨?”

“司馬夢求所言甚是。請陛下息怒。”章惇也連忙勸道。

趙頊緊緊咬著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許久,方說道:“司馬夢求,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陛下!”司馬夢求低下頭去,道:“陝西房知事身份特殊,若陛下單獨詢問,臣自當稟報。請陛下恕罪。”

章惇臉色一變,慍道:“陛下,臣請先行告退。”

趙頊擺了擺手,向司馬夢求說道:“章惇可信任,卿但說無妨。”

“陛下!恕臣不能遵旨。”司馬夢求態度堅決,“朝堂之上,無人不可信任。然職方館重要成員,天下惟陛下、樞密使、臣三人能知。便是尚書省左右仆射、各路安撫使,非有必要,亦不得與聞。臣並非是針對章衛尉,若章大人有必要知道,臣自然會告知。但是眼下之事,臣以為並無必要讓章大人知道。”

趙頊不料司馬夢求如此堅持,不由搖頭道:“罷,罷。不說便不說。卿去命令陝西房知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朕要梁乙埋的首級!”

“請陛下三思!”司馬夢求沉聲道,“梁乙埋誌大才疏,殺了此人,於大宋有害無利。數日之前,陝西房知事曾至京師,文樞使與臣已經令其將陝西房之重點,放在搜集西夏重臣之性格習慣好惡、偵知西夏儲糧駐軍地點、策反西夏文臣武將之上。若改變方略,將陝西房的重點放在刺殺梁乙埋之上,臣以為非智者所為。”

司馬夢求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待趙頊稍稍平靜一點,方從容說道:“陛下若是擔心石大人安危,可以派幾個侍衛去陝西,保護石大人安全。下令兵部職方司加緊陝西的防範。不必為一點小事,改變既定之策略。職方館幾年內的責任,是為收複靈夏作準備,臣以為不可朝令夕改。”

“朕知道了。”趙頊沒好氣的說道,“狄詠已經和朕說過好幾次想去陝西了,就讓狄詠挑幾個班直侍衛去陝西吧。明日朕會問問吳充,兵部職方司,到底有沒有在做事情!”

“陛下英明!”

從睿思殿出來之後,司馬夢求辭了章惇,騎了馬便往大相國寺走去。其時雖然已是午夜,但是汴京卻是不夜之城,沿禦街走去,一路之上皆是燈火通明,店鋪照常營業,行人熙熙,不少酒樓之中,猶自可以聽到歌妓們隱約的歡聲笑語。到了大相國寺前約二百米左右,司馬夢求便勒馬停下,看看左右無人,忽地閃進一條小巷中,如此般又穿過幾道巷子,終於在一座宅第前停下。司馬夢求方輕叩了一下大門,大門便“吱”的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目光警覺的黑衣小廝從門縫裏伸出頭探望,看到司馬夢求,才忙開了門,將司馬夢求連人帶馬,迎了進去。

進了宅中,司馬夢求便將馬遞給小廝,一邊低聲問道:“你家主人已休息了麽?”

“還沒有。”小廝垂著頭,道:“主人已吩咐,若是先生來此,便請徑直往書房相見。”

司馬夢求微微頷首,也不說話,信步便向書房走去。他顯然對這座宅第十分熟悉,一路走過無絲毫遲疑,遇到的黑衣小廝盡皆向他躬身行禮,卻都並不多問。穿過一條花徑之後,便到了書房,茜紗窗上,透出房中通明如晝的燈火。

司馬夢求方在門口剛剛站定,便聽裏間有人笑道:“純父,請進吧!”

司馬夢求聞言,卻也並不驚詫,而隻微微一笑,輕輕推開了門,甫入房中,便見一個錦衣男子,背朝房門,坐在一張黑木案前,一手捧刀,一手握了絲巾,正自極輕柔又極認真的擦拭著那把刀;一個黑衣童子叉手侍立一旁,眉目低垂,腰間卻斜斜的插著一支碧玉簫,雖在燈下,也有剔透溫潤之感,見到司馬夢求進來,不過略看了一眼,神色漠然,也並不行禮。司馬夢求似乎與錦衣男子甚是熟悉,徑直找了個位置坐了,一邊笑道:“哥哥這是又得了什麽好物什?”

錦衣男子頭也不回,依然慢裏斯條的擦拭著手中的刀,一麵卻悠悠答道:“正要考考純父,可識得這是什麽刀?”

司馬夢求聞言,便向那刀望去,卻見錦衣男子手中之刀,刀身其赤如血,心中便是一驚,脫口問道:“此物哥哥卻是從何處得來?”

司馬夢求凝望那刀片刻,卻道:“哥哥卻將那刀與愚弟一觀!”

那錦衣男子朗朗一笑,卻不回頭,隻是信手將刀遞給那黑衣童子,黑衣童子雙手躬身接過,上前幾步遞與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方一接過,便覺這刀之沉大出意外,手指輕撫刀身,便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冰涼之意沁入肌膚,再看刀身所鐫之字,不由大為驚訝,微一沉吟,才緩緩道:“若愚弟不曾看錯,這柄刀隻怕是蜀漢時名將黃忠之物。”他的聲音微微一頓,又道:“哥哥可曾聽說,黃忠隨漢先主定南郡時曾得一刀,其赤如血,黃忠以之於漢中擊夏侯軍,一日之中,竟手刃百餘人。”他一邊說著,一邊便將刀遞還給那黑衣童子。

“哦!”那個錦衣男子似乎沒有料到此物竟有如此來頭,也感驚訝,接過刀來又拂拭刀身,把玩良久,方歎道:“我本以為此物不過是一尋常古物,不料竟有如此來曆。隻是純父如何這般確定?”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隨手一指刀身,笑道:“哥哥沒留意這刀身所鐫之字?”

那錦衣男子又仔細看了看,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光認得這個‘漢’字,卻不認得後麵那個字,竟也沒甚留意了……”

司馬夢求微笑道:“哥哥是當世豪傑,自然不留意這些,這兩個篆字,上漢下升的便是!”

“漢升,漢升……”那錦衣男子輕輕重複了兩遍,不由歎道:“原來竟是‘漢升’,果然是黃忠的寶刀,這‘漢升’兩字不正是黃忠的表字麽?——純父真是博古通今。卻不知這柄刀較之純父的‘昆吾’,又是如何?”

司馬夢求也不直接回答,隻是淡淡道:“名刀寶劍,甚難相較。知遇之恩,卻非比尋常!”

“石子明能有純父這樣的人材,真是他的福氣。”

“愚弟之才,比起石學士來,不過是螢蟲之比日月而已。哥哥已見過學士,自然也知道學士之與眾不同。”

錦衣男子不置可否的一笑,隻道:“純父深夜來找我,想必是有事。”

“不錯。”司馬夢求點頭應道,“方才皇上深夜召見,原來是環州蕃部一個叫慕澤的叛逆降夏,率眾千餘潛入渭州,襲擊學士。”

錦衣男子搖了搖頭,笑道:“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啊?”司馬夢求又驚又疑,盯著錦衣男子的背影,問道:“哥哥是何時得知?”

“不到一個時辰,是我這個童子送來的信。隸屬本房的一個叫慕忠的兄弟,最先得到消息,為了把這個消息傳遞給石學士,還犧牲了兩名兄弟。石學士與高遵裕的表章已經在路上,慕忠說,學士很維護我們職方館。”

錦衣男子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道:“我明晨便動身。純父,如何攻下西夏是一件事,攻下西夏後,如何治理西夏,是另一件事。希望純父能將這個意思轉達給皇帝與石學士。若不懂得治理西夏之術,冒然攻打西夏,縱然功成,也隻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愚弟理會得。”司馬夢求道,“明晨我會著人送來文樞使與我給李清的親筆信,外加一封告身,李清若有歸宋之心,朝廷將賞黃金五千兩、地五百頃、封侯爵,拜五品武官,蔭其祖宗三代。”

“李清如何會為這些東西而叛夏?”錦衣男子嘿然說道,聲音中頗有不屑之意。

“這些東西,不過是朝廷的誠意。”

“我會竭力而為。”錦衣男子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陣,終於低聲說道:“純父,哥哥想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說。”

但那錦衣男子卻沉默了很久,良久才道:“我不知道能否說服李清歸宋。他這個人,注定是要轟轟烈烈的,富貴也罷,死於非命也罷,皆是天數,不必多說。但李清尚有妻兒子女,我既然把他往這個旋渦裏推了一把,卻是我不義在先,就盼純父能答應我,如若我將來有什麽意外,無論如何,要保住他的血脈。”錦衣男子的聲音,已有幾分悲愴。

司馬夢求低頭沉默了一會,抬起頭來,凝視錦衣男子的後背,慨聲道:“好,我答應!”

“拜托了。”

似乎不習慣空氣中那淡淡的悲涼,黑衣童子走出了書房。不多時,書房之外的走廊中,便傳來嗚咽的簫聲。司馬夢求側耳傾聽,辨出正是一曲《漁家傲》。伴著那有幾分沉鬱悲壯的簫聲,司馬夢求聽到錦衣男子在輕聲歌道:“……濁酒一杯家裏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

一直到三月初四,石越在渭州被叛蕃襲擊的事情,在汴京依然隻有少數人知道。甚至連魯郡君韓梓兒,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此時,她正在清河郡主的花園中,聽自己的嫂子王昉高談闊論著“墨經”。

“當年蔡君謨評墨,以李廷珪為第一,他弟弟李廷寬、承宴父子次之,張遇又次之,陳朗又次之。這各家不僅造作之法不同,連鬆煙也不相同。李家之墨,如今已十分罕見,熙寧四年,我在家父那見到一方陳朗墨,家父便已視為至寶。想不到今日竟能見到李承宴所製之墨。”王昉挺著肚子,猶把玩著手中的一方雙脊龍墨,欣羨不已。

清河見她這神態,不由笑道:“你這墨癡兒,石府中便藏有李廷珪所製之墨,你們姑嫂之間竟然不知道麽?”

梓兒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如今已經沒了。去年蘇頌同修國史,官家賜承晏、張遇墨和澄心堂紙,因與外子說起各家之墨,外子已將家中所藏的廷珪墨進貢宮中。”

“啊?!聽說廷珪墨誤墜溝中數月不壞,雖曆數十年,研磨時尚有龍腦氣。一丸墨現今能賣至數萬錢,往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隻有禁中方有少量珍藏。所謂‘黃金可得,李廷珪墨不可得’……”王昉的語氣中,竟是頗以為憾事。

梓兒笑道:“這等身外之物,嫂嫂亦不必過於在意。外子常說,墨的用途,是用來書寫,流芳百世的,是我們寫的內容,而不是用的墨。”

王昉撇了撇嘴,略帶嘲諷的笑道:“這話若非是石子明所說,便真要教人以為是煮鶴焚琴之語。名墨佳文,豈可不相得益彰?”

梓兒早知王昉的脾氣,當下也不爭辯,隻是好脾氣的笑笑。

王昉素來自負,一生所服的女子,也不過程琉一人而已。眼下程琉已隨包綬前往渭州,因此言語上,王昉自然是再不肯讓人的,當下不免滔滔的又說些名墨佳文的佳話。

清河心中微覺好笑,她本來就想把這方雙脊龍墨贈予王昉,此時見她說得興起,倒不好打斷,想道:“這樣送她,倒也合她心意!”正想間,忽然卻見園外飄進一朵紅雲,定睛望時,卻是柔嘉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

清河大吃了一驚,奇道:“十九娘,你怎的來了?”

“自是翻牆出來的。”柔嘉吐了吐舌頭,笑吟吟的說道,“姐姐,我可是專程來給你道喜的。”

“道什麽喜?”清河莫名其妙的問道。

“我聽到消息,狄郡馬要派去陝西,聖旨已下,郡馬已經接旨。姐姐終於可以離開京師,去外麵透透氣了。”柔嘉興奮的說道,簡直象是自己也能一同前往一般,渾然沒注意到清河的臉色瞬間已經慘白。

“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我……”柔嘉目光一轉,吐了吐舌頭,“是偷偷聽到的。很多人都在議論,說皇上竟然派郡馬去給石越作護衛,是本朝未有之殊恩,還說奇怪為何兩府都沒有反對呢!”柔嘉說起關於石越之事,便自興致高昂,不知道這一句話已經讓梓兒也緊張起來。梓兒也是心思剔透的人,此時聽到皇帝居然把自己的侍衛長官,派去給石越當護衛,若非有大事,何至於此,她如何能不驚?因顫聲問道:“是陝西出了什麽事麽?”

“你家石頭斷不會有事的。”柔嘉笑盈盈的說道,“也許是要打仗了吧,郡馬可是名將之後嘛……”

“打仗?”王昉搖了搖頭,道:“不可能。朝廷整軍經武尚未完成,朝廷還在討論章楶的《強兵三策劄子》……”

清河聽說狄詠要去陝西,已然擔心,忽然聽到柔嘉竟然來向自己要求這等荒唐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哭笑不得,道:“你?要去陝西做什麽?”

柔嘉此時滿心的熱切,正要說心中的話,忽然間望見梓兒緊張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覺暈紅了雙頰,便咽回到了已到口邊的話,吞吐道:“我……我沒去過外麵,想看看打仗的情形,在京師天天被關在府中,悶也悶死了!”

“你!真是胡鬧!”清河不知她心事,聽了她這樣孩子氣的話,不由又是好氣又好笑,正待再說,卻見柔嘉的眼圈立時間便紅了,淚水盈上眼眶,楚楚可憐的望著自己淒然道:“十一娘!我們打小就不曾分離,我可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那裏。”

清河心中一軟,她全然不知柔嘉的心事,還隻道她真是舍不得自己,竟生出這樣荒唐的念頭,不由感動,幾乎便要忍不住答允下來。但她終是知道這種事情實在過於匪夷所思,自己縱然答應,那也是萬萬做不得數的,便柔聲勸道:“十九娘,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可是既便是我去了,我還會回來的。你若跟了我去陝西,別說於禮不合,娘娘與太後、皇後都會生氣的。還有,你爹爹又如何舍得你?”

“我……我回來憑她們處罰便是了。十一娘,你……你舍得我麽?”柔嘉的眼淚似要流將下來,一邊將手緊緊抓了清河的手,似嗔似怨的說道:“我不怕,你怕麽?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也要去陝西!我萬萬不能教你一個人去!”

清河沒料到她竟如此癡纏,一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她與柔嘉自幼一同長大,待她比親妹子還親,此時見她一心不肯離開自己,自己的心中,又何嚐沒有不舍,當下哪裏能夠拒絕?隻是心中終有一絲理智,不禁望望柔嘉,又望望梓兒、王昉,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幾乎是與此同時。

汴京的皇宮中,偌大的崇政殿之內,隻有趙頊與狄詠君臣二人。

趙頊的目光凝視著狄詠,溫聲問道:“卿家可知崇政殿在太祖皇帝時,叫什麽名字麽?”

狄詠不知趙頊的用意,但還是恭聲答道:“臣幼時,便曾聽父親說過,這崇政殿本名簡賢講武殿。”

“不錯。”趙頊讚賞的點了點頭,然後便靜默著抬起頭,遠眺著殿外的天空,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熱切與憧憬,“此殿本名簡賢講武殿。隻為若要混一四海,就不能不簡賢講武!”狄詠靜靜地站在殿中,低垂著的目光卻不經意地落在趙頊的腰間——皇帝今天罕見的佩了一柄佩劍!“卿可知道,朕為何讓卿去陝西?”不知過了多久,狄詠覺得趙頊的目光忽緊緊的盯住了自己,他不敢動彈,也不抬頭,隻是依舊保持靜立傾聽的姿勢。

“卿是朕的侍衛首領,朕為何要讓卿去保護一個臣子的安全?”趙頊的聲音似乎突然間嚴厲起來。

“臣——愚昧!”狄詠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單膝跪了下來。

“卿常常讀史書,朕一直很欣賞。讀史可以鑒今。”皇帝的聲音頓了一頓,忽又變得凝重起來:“朕今日正要告訴卿一個大秘密!”

狄詠忍不住抬了一下頭,迎麵見到趙頊熱切而信賴的目光,“臣……臣何德何能……”

趙頊擺了擺手,打斷了狄詠的話,道:“狄家世代都是忠臣,卿又是朕的堂妹夫,為人又忠直。所以朕信任卿。朕今日就是要告訴卿,朝廷最遲在八年之內,必然將對西夏大舉用兵。朕將會不動聲色的,逐步把精銳的部隊調入陝西,並準備好軍儲物資,修葺好道路城寨,待一切準備就緒,就是靈夏光複之日。”

“臣願為先鋒!”狄詠胸中的熱血頓時沸騰起來,奮聲說道。

“朕不會讓你去做先鋒。朕很疼清河這個妹子,不想讓她守寡——朕要對你說的是,在這八年之內,陝西路安撫使將會掌握越來越多的禁軍。雖然目前禁軍依然受樞密院節製,雖然有衛尉寺、監察禦史,雖然還有種種的防範措拖……但是唐代藩鎮之亂,實在讓朕難以放心。”狄詠一邊皇帝講著這些,心中不由微感迷惑,但聽到最後這一句,他便猛然驚醒。果然,隻聽趙頊繼續說道:“若是讓宦官去監軍,不僅有唐代的殷鑒,還會有朝廷內外的阻力。這是下策,朕不取它。朕要讓朕最信任的人,去做安撫使的護衛首領。”

“臣……”

趙頊走近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狄詠的肩膀,輕聲道:“朕信任卿,能替朕辦好這個差使。不僅要保護忠於朝廷的安撫使不被西夏人刺殺,同時,也要保證這個安撫使,絕對忠於朝廷!”

“臣絕不敢辜負陛下的重托!”狄詠沉聲應道。但他心中剛剛沸騰起來的熱血,卻因後趙頊這後來的幾句話,而漸漸冷卻下來。他不由的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原來,他去陝西,不是如他希望的,是去與西夏人作戰;而是作為皇帝的耳目,來防範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目送狄詠離開崇政殿後,趙頊靜靜的坐在寬大的禦椅上,想著心事。李向安率領一幹內侍輕輕進入殿中,見到皇帝這副模樣,不由都呆住了,隻得屏聲靜氣的侍候著,不敢驚擾。如此過了許久,趙頊才回過神來,向李向安說道:“擺駕,朕要去一次樞密院。”

“官家。”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文相公今日去了講武學堂,王樞密副使已病了四五天了。”

“朕知道。”趙頊淡淡說道,“隻管擺駕便是。”

從崇政殿至樞密院,原不用多長時間。隻是皇帝一般不會親臨樞府,因此趙頊突然前往樞府,雖然有人事先通知,也讓群龍無首的樞密院官員慌得手忙腳亂。好在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是做老了事的人,忙引著眾官吏列隊參拜。待一幹禮節過了,趙頊便吩咐眾官吏各歸本房,隻讓曾孝寬領著他徑直往侍衛司走去。到了侍衛司,侍衛司知事慌忙領了本司同知事、檢詳官、計議官等等大小官吏前來拜見。趙頊打量諸人,隨口問了幾句侍衛司的事情,忽然回頭向曾孝寬問道:“石越的義弟唐康不是在侍衛司差遣麽?”

曾孝寬一愣,不知道皇帝為何問起唐康,一時間也猜不出他的用意,隻好老實答道:“唐康已經調至沿海製置使司,權任同知事。”趙頊微微一愣,他沒有料到唐康居然升官了。但是六品以下官員的任命,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文彥博要提拔他的孫女婿,隻要給事中與禦史們沒意見,那便容易得很。曾孝寬偷眼覷著皇帝神態,他雖然與文彥博關係一般,但是與唐康關係卻不錯,忙又解釋道:“唐康曾出使高麗,通曉海事,因海船水軍最近事務繁多,兼之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江華島、瑞宋島有功,所以才將其調至沿海製置使司,權任同知事,暫時負責調配江華島、瑞宋島駐軍、築城之事。”所謂的“瑞宋島”,便是由趙頊親筆賜名,位於高麗國與日本國之間的大島,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後,宋朝用八百枚震天雷換來,成為大宋極東之領土。

趙頊臉色稍霽,笑道:“唐康現在在哪裏?”

“回陛下,唐康隨文相公去了講武學堂,去與章楶討論創建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的利弊,以備陛下谘詢。”

樞密院希望拋開兵部,將海船水軍這個新興的兵種完全置於自己的影響之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文彥博幾次向趙頊提出,如果通過章楶的建議,那麽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就應當隸屬於樞密院。因此趙頊對於曾孝寬的解釋,倒並不吃驚,隻笑道:“原來如此。聽說樞密院還有個官員,也曾出使過高麗,在高麗還講過學,且曲子詞作得極好,是個才子。他卻在哪個房?”

“稟陛下,此人姓秦名觀,字少遊。現在編修所任編修官。”

“秦觀……”趙頊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笑道:“確是這個名字,傳他過來,朕想見見他。”

“遵旨。”

不須多時,秦觀便被引至趙頊麵前。

“臣樞密院編修官秦觀,叩見皇上。”秦觀見到皇帝,忙拜倒行禮。趙頊微一打量秦觀,見他人物出眾,倜儻不凡,不由先暗暗喝了一聲彩,待他行禮完畢,便和顏微笑道:“免禮平身。”其實趙頊曾經召見過一次秦觀,但是此時卻早已忘記了。

趙頊微笑道:“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這——是卿家的詞吧?”

他念的,正是秦觀寫的一首《八六子》的下半闋。在汴京流傳已有數年,早便傳入宮中,正是王賢妃最愛唱的一首詞。秦觀不料皇帝居然記得自己的詞,頗有些受寵若驚,口中卻謙遜道:“劣作實實有辱皇上清聽。”

趙頊卻來了興致,便笑道:“這‘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不禁不起讓人想起杜牧‘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想來這曲子,隻怕是秦卿與一位姑娘分別之作吧?”

“是。”秦觀沒料到皇帝竟會同自己說起這些,竟然有些訥訥起來。

趙頊哈哈大笑,又道:“朕以為卿家這首小詞,一個‘弄’字,一個‘籠’字,用得是極妙的。不過卿家的詞,悲傷、悔恨、煩惱過多,卻也是一病。”

“皇上指教得甚是!”秦觀誠懇的應道,一邊似乎心有所感的歎道:“其實‘文章憎命達’,古人誠不我欺。現下若讓臣再寫《八六子》這樣的詞,卻是怎麽也寫不出來了。”

“這些是小道,經邦濟世才是大道。”趙頊不以為然的說道,“朕此次召見卿家,可不會是因為卿家的詞寫得好,而是因為卿家曾經名重於高麗。”

“全賴皇上之威德。”秦觀雖是大才子,但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便隻好給皇帝加了頂大帽子。

誰知趙頊卻搖搖頭,道:“朕不愛聽這些場麵話。卿在樞府已久,朕是想聽聽卿對高麗局勢的看法。”

“是。”秦觀萬萬想不到皇帝親自來詢問自己如此軍國大事,這比起皇帝記得自己的一首小詞來,無疑更讓秦觀激動。略微理了理思緒,便朗聲說道:“自從高麗使者來京乞援,朝廷雖已派使者前往遼國,勸說遼主息兵。但高麗國每年都有大批儒生來大宋求學,朝廷幫助高麗興建學校與圖書館,贈送儒釋道經書與醫書;朝廷又駐軍江華、瑞宋二島,同意幫助高麗國武裝軍隊,穩固王運地位,可以說高麗絕遼親宋之勢已成。而遼主為防日後腹背受敵,絕對不會容忍高麗親宋。所以,臣以為遼國用武力逼迫高麗,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也許遼主會在徹底解決耶律乙辛與楊遵勖、女直之後,再來對付高麗,所以會暫時送我大宋一個順水人情;但是若臣卻以為,遼主未必會允許王運站穩腳跟。”

“嗯。”趙頊不置可否的一笑,道:“卿以為,隻要解決遼國的威脅,高麗就一定會親附我大宋?”

“幾天之前,朕接到張商英與蔡京的表章,道高麗國已經仿照大宋,正式成立市舶司。同時,高麗國將自己的一部分水軍,改編成隸屬於市舶司的商船隊,主動前往日本國、杭州、泉州貿易。並且希望朕能允許他們的商船隊,前往南海地區貿易。”趙頊淡淡的說道:“卿以為,朕是應當答應他們,還是拒絕他們?”

秦觀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答道:“臣以為,既不應當答應他們,也不應當拒絕他們。”

“此話怎講?”

“海外貿易之中,大宋利潤較大的,是絲綢、瓷器、鍾表、棉布、蔗糖等物,這些物品,高麗人做不出來,因此,既便高麗國主動想加入海外貿易,也不會影響到我大宋的利益。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多一個高麗,可以時刻警醒我們。但是讓高麗海船水軍積累過多的經驗,會影響大宋海船水軍對東海地區的控製。因此,臣以為,應當告訴高麗,大宋歡迎他們進行海外貿易,但是做事不能太急,要一步一步來,大宋允許其水軍武裝航行於高麗與日本國之間,並且許其在瑞宋島進行補給;但是前來杭州與泉州的船隊,其安全由大宋海船水軍負責,航線、港口由杭州市舶司指定;至於南海地區,風浪太大,高麗的船隻難以應付,不如先積累幾年的遠航經驗再說不遲。若是民船想要遠航南海,大宋會一視同仁對待,但是整個南海,都屬於大宋皇帝陛下,因此,大宋會適當征收關稅。”

趙頊聽到秦觀的對策,不由哈哈大笑,讚道:“甚善!”他端視了秦觀一陣,忽然問道:“蔡京上表,言道為加強對高麗的影響,有必要向開城派一個常駐使節,同時允許高麗國派使者常駐汴京與杭州,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這是急務。在開京常駐使節,可方便掌握高麗國情,以備朝廷決策。”

趙頊又是微微一笑,忽冷不防說道:“若朕有意讓卿常駐高麗,卿意如何?”

此言一出,不僅是秦觀,便是連曾孝寬都不由吃了一驚。但此時自無任何猶豫,秦觀急忙拜倒,朗聲道:“若能為國效力,臣不敢辭。”

趙頊本來是想讓唐康去常駐高麗,順便給唐康升一下官,算是對石越的某種補償,不料到了樞密院,才意識到唐康也是文彥博的孫女婿,且在樞密院頗受重視,因召見秦觀,見他對答如意,想到秦觀在高麗也是頗有名氣,倒也是常駐高麗使節的合適人選。因此竟便讓秦觀得了這份差使。趙頊見秦觀一口答應,便點頭笑道:“卿可等候吏部的任命。”正要再勉慰幾句,忽見一個內侍在外麵探頭探腦,正在奇怪,便見李向安走到身邊,低聲說道:“官家,娘娘鳳體欠安。”

趙頊趕到慈壽殿時,高太後、向皇後、朱妃、王妃等眾妃都已到了。趙頊瞥了眾人一眼,見眾人眼角都有淚痕,心中更是驚疑不定,當下隻是簡單的向高太後行了一禮,便問道:“母後,娘娘怎麽樣了?”

高太後低聲道:“太醫正在把脈,張嚴說,今天晨起時娘娘便吐了血痰。”

“啊?”趙頊隻覺胸中一時氣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定了定神,緩過氣來,低聲道:“朕進去看看。”說罷也不顧不管,徑往曹太後的寢宮走去。高太後素知自己這個兒子的脾氣,也不阻擋,隻是雙手合什,默念禱告。

趙頊才走近寢宮,尚未進門,便見幾個太醫剛剛把完脈出來,不提防皇帝忽走了過來,慌得連忙跪倒,正要參拜。趙頊已是不耐煩的搖了搖頭,道:“這些禮節先省了,娘娘的病要不要緊?”

眾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話。趙頊看到這光景,心裏也知道曹太後的病情嚴重了,他怕曹太後聽到,也不再追問,隻冷冷喝道:“發什麽愣?還不快去開方子進湯藥。”

“是!”眾太醫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來。

趙頊這才輕輕掀開珠簾,走進寢宮之中。他剛剛進去,便聽到曹太後低聲說道:“是官家來了麽?”

趙頊已知是自己在外麵說話被曹太後聽到了,忙應道:“娘娘,是朕來給娘娘請安。”

“難為官家了。”曹太後輕咳了幾聲,又說道:“官家,走近來點,我想與官家說幾句話。”一麵又吩咐道:“張嚴,你率著眾人都退出去吧,這裏先不用你們侍候。”

“是。”張嚴一邊答應了,一邊便指揮著一幹宮嬪內侍,靜靜的退了出去。

趙頊此時已走到曹太後的床邊,見曹太後斜斜倚在**,頭上並沒有戴鳳冠,隻將滿頭花白的頭發如普通婦人一般盤起,僅插了一根白玉釵,更襯得她老態龍鍾、形容枯槁。她的臉上因久病而缺少血紅,顯得極為蒼白,惟餘一雙眸子,依然炯炯有神。趙頊忽然間一陣心酸,垂下頭竟是不敢再看。

卻聽曹太後道:“官家,你坐下來,聽我說話。”

“是。”趙頊一邊答應道,一邊挨著床沿坐了。臉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體不適,眼下還不宜勞神,聽說瓊林苑牡丹開了,娘娘且安心靜養,過些日子,朕陪娘娘一道去賞花。”

曹太後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我。我這病,隻怕是好不了了。不過是拖罷了,能拖到幾時便算幾時,都算是從閻王那裏掙回來的。這生死之事,我一向都看得甚淡。”

曹太後搖了搖頭,道:“官家不必說這些話。天下婦人中,以我最貴,但再貴的人,也逃不過天命。死不死不打緊,惟有幾件事情,卻是我放心不下的,卻要先和官家交待了。說完了這些話,那時才再無牽掛……不論什麽時候走了,也不怕見仁宗皇帝。”

“娘娘說哪裏話……”

“官家!”曹太後卻溫柔的打斷了趙頊的話,她慈愛的看著趙頊,微笑道:“官家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子,但是我一生無子,在我的心裏,卻是將官家當成親孫兒一般。即便當年與你父皇英宗有過濮議之爭,但我心中想的,也隻是大宋皇家的體統。並……並不曾有過半點私心……”

“孫兒明白。”趙頊低聲說道,在他心裏,的確是相信曹太後是位沒有權力欲的女人。

“官家是個好皇帝。”曹太後淡淡的笑容中,包含著讚許與期待,“祖宗的基業交到官家手中,我相信一定會更加光大。現在朝廷的財政已經漸漸變好,雖然朝廷也重商言利,但是官家能重視教化之功,幾年之內,學校之多,為大宋建國百餘年來所未曾有;兵威耀於海外,而百姓無勞役之困……這些,都是前人所不曾有的成就。”

趙頊極少聽到曹太後如此的讚揚,心中不由頗覺得意,當下笑道:“朕亦頗覺欣慰。”

“我還聽說,兵器研究院造出了一種叫火炮的火器,能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將很遠的磚牆轟為粉碎……”

“確有此事。”提到火炮,趙頊便不由得兩眼發光,精神大振,笑道:“朕打算在大宋每座重要的城池關塞,都裝備這種火炮。若能改造開封城牆,裝備上幾十門這樣的火炮,再在北麵築幾座裝備火炮的堡壘,京師附近駐防禁軍,十二萬都是綽綽有餘。”

“嗯。”曹太後不置可否的應道,“大宋建都汴京,號稱四戰之地,無險可守。祖宗不得已方駐重兵於此,是以重兵為險。若那火炮當真有用,京師少駐一個兵,百姓就少一分轉運之累。”

“朕亦如是想。東南百姓最受累的,就是要把大量的物資千裏轉運,送往京師。因此也浪費大量的國力……”興致勃勃說著的趙頊忽停了下來,因為他驚訝的發現曹太後的眼中,其實並沒有喜悅與輕鬆,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娘娘?你在擔心什麽?”

“我的確在擔心。”曹太後輕輕的歎了口氣,“大宋眼前的國勢,按理說我應當欣慰,應當高興。但是想到這一切,我都明明感覺到,這一切都與石越有關。”

“石越?”

“是啊,一個讓活了幾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輕人。”曹太後慢聲說道:“這幾日裏,我老是做夢,夢到太祖、太宗皇帝托夢給石越……還夢到……”

曹太後猶豫了一陣,終於說道:“還夢到昌王……以及王妃肚子裏的那孩子……”

趙頊的身子恍如被什麽擊中,竟是徹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當春秋鼎盛,有些話我本來不當說。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場之後,我就總在擔心,擔心官家的身子。官家太過於勞累國事了……”曹太後搖了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擔心……”

“娘娘隻管直說。祖孫之間,不必有顧忌。”趙頊差不多已經知道曹太後想要說什麽,可是他還想聽曹太後親口說出,因為這些事,天下間隻怕除了曹太後,再無一人會和他提起,會跟他推心置腹,為他考慮,就連他的母親,隻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個好皇帝。”曹太後的聲音充滿了關切,“若是官家能平安無事,待到官家的兒子成人。那麽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憂天。但若是有什麽萬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是個千年難遇的能臣、賢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子朝中,就必然是個權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賢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子朝中,就難保不是個吳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子裏的,還不知是個皇子還是公主,若真是一個小皇子……唉,若傭兒平平安安長大,或者皇後能生個嫡子,倒也罷了,否則,王妃之子,就是皇長子……”

趙頊默然無語,石越與趙顥,他自信已經安排好了對策,但是王妃之子,卻是他沒有想過的——畢竟,那也是自己的兒子!但是曹太後的擔憂,卻無疑在他心中增添了塊陰雲。當時嬰兒養大不易,縱然是皇家,也在所難免,何況宮闈之內……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卻又不能不想,最壞的情況自然是,萬一趙傭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子以外再無子嗣,那麽支持趙顥的大臣,趙頊不用想也知道會占絕大多數……而且,憑心而論,雖然趙頊很喜歡王妃,但是他現在並沒有半點要傳位給王妃肚子裏的孩子的意思——雖然那也是他的兒子!

“這些事情,我畢竟是女流,不能代官家籌策,隻是事先給官家提個醒。如今國家雖然欣欣向榮,但卻也是危機四伏。社稷之重,在於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若是緩急之時,莫忘記司馬光、範純仁、王安石……”

“朕當謹記娘娘教誨。”趙頊眼眶微熱,感激的看著曹太後。

“那就好。”說了許多的話,曹太後已經略感疲倦,“官家能做個好皇帝,讓國家富強,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這份基業,我縱是死了,也無遺憾。我有點困了,官家出去告訴你母後她們,不必進來請安了。”

“是。”趙頊輕輕起身,親手替曹太後整了整被子,躡手躡腳的退出了寢宮。

這一天,是狄詠陛辭遠赴陝西的日子,做為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許,隨夫前往陝西。狄詠的官職在外人眼中看來,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經閣侍讀、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而同往陝西的人,除了狄詠一家之外,還有狄詠挑選的幾十個班直侍衛,在他們光鮮的胄甲的外麵,都套著一件絲羅緋色背心,背心上繡著一隻振翅張爪的惡雕!這件背心的圖案,清晰的告訴每一個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衛!

狄詠一行剛剛出了內城的鄭門,正浩浩****欲從新鄭門出門。不料才走了數十步,便見到一個龐大的樂隊迎麵而來。隻見這個樂隊約有一二百人左右,中間有十六人抬了一麵大鼓,一個大漢站在鼓架上擊鼓;以大鼓為中心,有數十名樂手各持樂器環繞,縱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最外圍則是許多妖冶嫵媚的妓女,在前麵的,戴冠子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妓女;中間的,戴珠翠朵玉頭冠,穿銷金衫裙,或拿花鬥鼓,或捧龍阮琴瑟,這是有名的青樓女子;最後的十多名妓女,騎著富麗堂皇的馬匹,配著銀鞍與珠寶勒帶,馬前還有一些身著錦衣的浪**公子牽馬,馬傍有手持青絹白扇的膏粱子弟扶持。而最顯眼的,則是大隊伍最前麵五個壯漢打著的一麵高達三丈的白色布牌——狄詠仰首望去,隻見布牌上寫著:“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酒坊,由高手酒匠,醞造一色上等甘蔗酒露,呈中欽賜名號‘甘露酒’!”

狄詠在汴京已久,卻是從未見過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在宣傳他們的“甘露酒”。他定睛瞅去,卻見旁邊還有一隊皂衣青年,還擔著好幾擔樣酒,沿街向圍觀的路人贈酒嚐新,還有一隊青衣青年,則在贈送點心。

狄詠停下來觀望,坐在馬車內的清河隻聽到外間音樂四起,歡聲笑語不斷,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更不知馬車為何停了下來,當下忍不住掀開一角車簾,偷偷打量外麵。她不能看到全貌,卻已經對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個婆子過來悄悄詢問,那樂隊中的人已經看到了狄詠了一行,居然也不回避,反倒歡天喜地的迎了上來。一個錦衣少年走到狄詠馬前,將右手舉起,叫了聲“停!”那些樂手們立時便停止了鼓吹,與街上的行人們一起,一齊靜靜的觀注著他與狄詠。

錦衣少年顯是認得眼中之人便是名聞天下的“人樣子”,向狄詠作了一揖,笑吟吟的說道:“今日是大宋三十六家大酒坊在開封府鬥酒,不知是小人們幾世修來的福氣,竟然能碰上狄郡馬與清河郡主出行,小人鬥膽,請郡馬爺與郡主賞臉,嚐嚐小號的甘露酒——郡馬爺作證,小號縱有千個膽子,也不敢犯上吹噓,小號之酒,實實是天子禦筆賜名!若郡馬爺嚐了滿意,隻要爺讚一個‘好’字,小號即將美酒送至郡馬府,請郡馬細細品評;若爺以為不好,亦隻要爺說一個‘劣’字,小號立時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這汴京城裏張揚!”

狄詠轉眼望去,卻見是一個半老徐娘,穿紅著綠,手持團扇,一步三搖的走了過來。她身後的隊伍,大抵也如這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酒坊的規模,不過卻沒有中年漢子,也沒有大鼓,是清一色的懷抱琵琶的女子與錦衣小廝。那隊伍前麵,卻是一麵三丈高的綠布牌,寫著“烈武王府祖傳秘技,釀造一色上等濃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

——這個牌子卻是非同小可,狄詠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後、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賣酒,向來是官府壟斷,大部分是由官辦的酒庫釀酒出售給有許可證的商家,隻有少數商家被許可自己釀酒出賣,但都要受到嚴格的檢查;直到開發湖廣,經營海外,甘蔗酒等蒸餾酒發明,酒禁稍弛,商人們可以購買許可證大規模釀酒,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類市場的競爭。但是開放的一塊,卻主要是甘蔗酒與果子酒,傳統酒業,對於私人釀酒,縱得許可,官府也依然有嚴格的配額限製。似高家這樣的大世家,雖然府中莫不是自己釀酒,有些名酒還天下知名,但是卻是不可以亂賣的。何況,若是旁人家倒也罷了,最要緊的,卻是狄詠知道,高太後一向對家人要求十分嚴厲,絕不許高家子弟經商、幹政,更不許高家子弟目無法紀的!似這麽樣的張揚顯擺,豈是高家的作風?!

正在沉吟間,那婦人卻已走近,朝著狄詠斂身一禮,笑道:“所謂貨比三家。還請郡馬爺也來嚐嚐當今太後娘家的好酒,再品評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較劣不遲!”她說完,一麵捧上一杯美酒遞給狄詠,一麵還不忙丟個白眼給江南十八家商號的錦衣少年,顯然,話語中的咄咄逼人,是對他而發。

狄詠接過酒來,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麵上雖然隻是兩家酒坊的競爭,但是若被人往深裏追究,卻可以挖出無窮無盡的話柄來。這高太後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這江南十八家商號,又是好輕易得罪的麽?別說唐家背後的石越,單單他們能把酒貢上宮廷,並且求得皇帝禦筆賜名,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況,這十八家商號,與自己的兄弟狄諮,隻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狄詠搖了搖頭,心中打定主意,決意兩邊均不得罪。當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覺奇辣無比,他沒喝慣這種酒,促不及防,竟連咳數聲,幾乎把一杯酒盡數嗆咳了出來。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虛傳,果然“濃辣無比”,隻是未免令人難以消受。他這一嗆不打緊,幾乎同時便聽到十八家商號那邊鼓樂齊鳴,人人歡欣鼓舞,那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聲呼道:“呈中第一,不過如此。”

但是狄詠將酒嗆出,卻是這禦街上人所共見,誰又相信是狄詠這個名將之後會被一杯酒給辣住,都隻道是這酒喝不得,“呈中第一”,不過是沾了高太後的麵子,因此連這高家的樂隊免費派酒,都有人搖頭拒絕,眾人都爭先恐後的去品嚐江南十八商號的“甘露酒”去了……

狄詠暗暗叫苦不迭,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知道的說他是無意,不知道的卻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頭望了清河郡主的馬車一眼,便見那掀開的一角車簾中露出的眼睛中,也寫滿了無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