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怒
28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於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片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係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鍾表,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栗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運糧船的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仆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潘照臨那日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了解詳情。因此連忙托人訪著智緣,殷勤相邀。智緣也不拒絕,二人竟相攜來京。唐甘南早用急腳遞五百裏加急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煩忙,便隻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昵之意。
唐甘南也知道石府的仆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不能親迎,多有怠慢,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敘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麽?”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笑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掛念。”說罷雙手合什,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忙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遲,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見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那是小人的榮幸。”侍劍一麵笑道,一麵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繞了幾道彎,竟往保康門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的緊跟著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鍾,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麵景物,赫然已是出了汴京內城,頓時一愣,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請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麵子。隻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僮。”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麽?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有什麽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綹而行,一麵和智緣說些京師裏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僮,石府藏書已不少,白水潭學院又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盡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勝過一籌。此時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刮目相看。
大約同時,大內武庫。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仆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禦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緊張的戒備著。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發,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複,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祖宗所以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凶器’,朕卻以之為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早聽得不太順耳,待皇帝說完,便即反駁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臣卻以為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偏廢。”呂惠卿對司馬光的論點嗤之以鼻。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公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曆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皇帝便是仁君,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萬,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複故地。北控燕雲,西據靈武,進取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曆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麽?”
“是麽?司馬公不妨聽聽石子明如何說。”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態度。若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麵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麵卻也不可避免的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的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笑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曆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亦是因為豪強數百年兼並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官府失德,則民不聊生,這才盜賊蜂起,致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至於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本朝向來是不抑兼並,本也無可非議,實是兼並原本也抑製不了,但也不能無所作為,畢竟還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亦應當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盡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必要之時,還要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紮根,以緩解兼並之害。”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曆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饑餒,石子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征發,必致大亂。”文彥博聽得極不舒服,不由亢聲反駁道。
“文相公所言差矣。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曆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曆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並一事又難以杜絕,便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土地所增有限,多數又歸於兼並之家,貧者所占土地愈少;而人口增長卻無窮盡,是百姓終有無法生存之一日。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殺子,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苟全。曆朝曆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所謂盛極而衰,亦是由此。曆代最盛之時,亦是在籍人口最多之時,人口一旦再加增長,則土地便顯不足,於是百姓謀生不暇,一切動**,皆由此引發,國家亦不能不轉衰。故要想長治久安,朝廷一定要為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征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驅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於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於以為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使農夫能以物換物,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子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征收商稅,此處多得一文稅,農夫則可少繳一文稅。工商與農業,並非是一端繁榮必使一端受害,而是可彼此皆受益於對方者。是聖人方以士農工商並列,未嚐偏廢。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產,農夫之家,亦隻從中獲利。臣以為,商鞅那點見識,實不足法。”
“巧言令色。”文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曆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為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石越笑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為農為國本,國家不可不可重農。臣所言者乃重農之術。蓋曆朝偏見,以為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於農。曆朝皆以為固邦之術,在於抑兼並,而兼並卻無法抑製,臣以為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嚐抑兼並,則不妨另辟新徑,解決之道,便在發展工商,鼓勵移民墾田。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為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朝廷若視百姓為親友,則百姓必為朝廷之親友;朝廷若視百姓為仇敵,則百姓必為朝廷之仇敵。視百姓為親友,則朝廷有億萬之親友之助,何愁社稷不穩固,何憂天下不太平?若視百姓為仇敵,則朝廷有億萬之仇敵,無論怎樣防範,總是防不勝防!”
石越一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連司馬光亦覺得頗有道理。文彥博雖然心中不忿,卻又辯他不過,隻得憤憤道:“強辭奪理!”
“臣卻以為石越言之有理。臣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將軍衣等十餘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標,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產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於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幹脆賣給遼人。臣以為,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態度,更讓石越大惑不解。
“陛下,將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隻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隻怕誤了大事。”文彥博對於這些改革,實在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於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臣卻以為文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使之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隻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盡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預投標,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其實當時軍隊幹糧的等物,早便是由民間製作,官府購買。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馬光聽石越說得在理,雖然不表支持,卻也退到一邊,默然不語,不再反對。文彥博卻吹著胡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製。”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笑道反駁道。呂惠卿卻遊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頊心裏已偏向石越,但又覺得文彥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見不能不重視。且他又是樞使,亦不能不說服他。當下便笑著點頭應允。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麽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眾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杆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杆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麽?”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硬著頭皮幹笑道:“確是如此。”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1],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頊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杆長槍槍杆,便聽一聲細響,槍杆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杆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但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讚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製,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隻怕更露痕跡。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儲備,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可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準。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亦可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製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對敵國則講“在德不在險”,對本國百姓就不肯講“在德不在險”了——這種態度,石越實是非常不以為然,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頊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為如何?”
“臣終懼養虎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員外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吃茶,而潘照臨、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無恙。”智緣則高宣佛號,合什道:“貧僧有禮。”
石越連忙還禮,一麵笑道:“快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便先開宴。”一麵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裏間更衣。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麵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了。這兩處你一定要到的。”梓兒一麵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麵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幾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隻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麵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隻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淨,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麽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淨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
梓兒看他神色,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麽?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那過於奢侈了。”石越一麵笑道,一麵扣了玉帶,道:“妹子,借你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他拿著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盡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陳良亦不禁歎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潘照臨卻笑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去何處覓來?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製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產自西域。”
石越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因笑道:“此物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麵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百倍。若二叔有意於此,何不設法去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
唐甘南眼睛一亮,笑道:“隻怕輕易買不到。”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仆,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也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被這些**巧之物打動。但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比耶律乙辛強。至於西夏,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能令其主奢侈一點,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潘照臨也淡淡道:“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吃茶葉,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製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製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勾踐之所以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笑道:“吐蕃貴族心服大宋,亦是緣於此。羌人喜愛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然夏國則不同,秉常雖然親信漢人,喜愛漢風漢俗,但他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後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她以婦人專政,便隻能打出重視蕃俗的旗號,借元昊舊法,來籠絡一些部族首領,欲以奢侈之物打動她,隻怕難以奏效。”
“那梁乙埋呢?”石越不由問道。其時正是西夏大安元年,梁太後專權已久,以其弟梁乙埋為國相。梁乙埋與其子梁乙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從熙寧二年起,便廢漢儀,用蕃禮,襲元昊故智,屢屢侵犯宋、遼邊境,以轉移國內矛盾。至熙寧四年不得已才與宋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但梁氏以外戚專權,不得不努力轉移國內勢力的不滿,因此又屢屢覬覦遼國西京道。不過石越卻聽說梁乙埋父子都是喜好享樂之輩,他知智緣往來宋夏邊境,深知西夏虛實,故有此問。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後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後、武則天。”智緣一再強調西夏梁太後之能,石越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道:“雖然如此,但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還可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後?”
智緣眸中精光一閃,凝視石越,問道:“參政高見。不知參政以為西夏母子,將在何日反目?”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若梁太後果如大師所言,她又豈會輕易歸政?”
“參政既能洞見幽明,何不早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係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慨聲道:“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幽薊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隻能親和胡夷,以夷製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寧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嚐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產,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關內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自元昊後,國力衰落,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以夷製夷,未若化夷為漢。遼東非不能為我所有。”石越笑道:“然而我聽說耶律濬才智過人,又信任賢臣,我大宋兵不練甲不精,一旦行軍,處處掣肘,且於遼軍有未戰先怯之憂,真要打仗,勝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曆來占形勢而兵敗,不知凡幾,實不得不謹慎。至於夏國之事,若朝廷早做準備,一待有變,兵鋒直指靈夏,當其內外疑懼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可一鼓而勝之。故我的不少主張,皆急欲在四五年之內克見事功。為的是萬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國內之事困住手腳。”
智緣聽到石越這番話,當真喜出望外。石越分明告訴他:他已然決意圖謀光複靈武!智緣一身抱負,盡係於西事,王安石罷相,石越得勢之後,他以為石越行事謹慎,誌在國內,便是對外用兵,也當是一二十年後之事,因此滿腔雄心,漸漸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遜於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內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來。智緣心意已動,便試探道:“參政若要謀劃西事,不可不結納吐蕃。”
其時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長董氈本是唃廝羅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祐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還,觸怒董氈,遂殺契丹使者,絕遼通宋,至此已有十三年。當年夏主諒詐在位,以為吐蕃與契丹有隙,即領兵而西,欲吞並吐蕃,並亂秦州,時張方平在秦州,嚴陣以待,諒詐無隙可乘,轉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廝羅擊敗。兩家世仇,愈結愈深,唃廝羅雖曾兩敗於元昊,卻三克諒詐。青唐吐蕃實是宋朝有力的盟友。
石越目光轉向潘照臨,潘照臨微微額首,笑道:“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西蕃亦多歸附。聯蕃製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氈終是蕃人,他日有事,無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涼城,以為牽製。若要謀劃西事,其根本還在中國。”
“善!”智緣本是試探石越之見識,此時聽潘照臨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笑道:“本朝諸公,無一語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國一國戶口,僅能當陝西之一路,以陝西四路攻夏國,傾全國之力供糧餉,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當。又朝廷之中,凡議兵事者,盡以計苟安、彌邊患為便,故種諤取綏州、城羅兀,無不幹犯言路,眾議紛紛,以為釁事。貧僧願為參政言平夏形勢:平夏之地,以綏、宥為首,靈州為腹,西涼為尾,有靈州則綏、宥之勢張,得西涼則靈州之根固……”石越連忙吩咐道:“取地圖來。”頃時,便有家人將一幅地圖取來,掛在客廳的屏風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細觀看地圖,便見在陝西以北、河東路以西的河套地區,由東至西,盤垣著銀、夏、綏、宥四州,往西則有靈州與靜州,再往西則是涼州,也就是西夏的西涼府。這數州之地,便宛若一條長蛇,盤踞於宋朝的西北邊境,護衛著西夏的都城興慶府。石越知道銀、夏、綏、宥、靜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業”,而如今綏州總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銀、夏、宥三州之中,時刻威脅著蛇首,特別是銀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區,則與蛇腹靈州、蛇尾涼州,形成一個三角形,一朝有事,奪下蘭州,不僅可以鞏固西線,切斷蛇腹與蛇尾的聯係,還可以直接威脅靈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則宋朝與吐蕃便聯成一線,可以互相支援——王韶畢竟是知兵之人。
“參政請看——”智緣走到地圖之畔,手指銀、夏二州,道:“綏州屬銀、夏之衝,得綏州,則銀、夏不安。此處是橫山,羅兀城是橫山之要,若能兩險並據,則夏國國勢已危。種諤爭之,豈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綏德,不能救撫寧,患得患失,臨戰而怯,致使諸堡分崩,朝廷震動,將已成之業,付諸東流!種諤固有罪,然朝廷棄之不爭,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無言,這不過幾年前的事情,雖然他並非決策之臣,但事事曆曆在目,自己當時也未必有此見識。
“參政可知夏國之兵乎?”智緣手指橫山,重重一劃,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夏國雖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戰,人馬精強慣習戰鬥者,惟二百餘裏橫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國每入寇,橫山兵必為前鋒。嘉祐八年,橫山部將輕泥懷側苦於諒詐虐用,率所屬歸附,請兵延州,約中國會兵靈夏,此本是天賜良機。昔日吐蕃衰絕、回紇亂亡,無不由此,這本是夏國安危之機。然會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應,諒詐已然得訊,立時遣使安撫,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實為可惜!”石越以前從未聽聞此事,不由愕然,不過他知道嘉祐八年仁宗駕崩,英宗並非仁宗親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輕啟邊釁。縱有機會被白白浪廢,也是在所難免。“夏國並非無隙可乘,其國內,上則權臣當道,女主臨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則各部心懷怨恨,常有異心,百姓亦苦於賦斂,且兩國和市久絕,其國中必然匱乏,民不能無怨。光複河套之要,在於大宋能把握時機,善用將領。言臣紛紛,於防範權臣或有利,於軍機大事則常誤。行大事者,豈能順庸人之意哉?!”智緣說起來,依然是一臉不平。
“朝中王副樞使、郭侍郎,本朝名將,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參政何故問一老僧?”
“若機會已至,當問策於王、郭。然我終不能坐等良機天賜,沒有機會,便要設法製造機會!越所請教於大師者,是如何製造機會?”說罷,朝侍劍打了個眼色,侍劍立時斥退廳中所有家人。智緣待眾人散盡,這才笑道:“要製造機會,首在用間……”
[1].入內內侍省都知,為入內內侍省長官,僅次於都都知,號稱“參內宰”,熙寧中曾規定此職以四員為額。但宋朝限製宦官,號稱“內臣極品”從不輕易授人的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品秩亦不過從五品,都知則僅為正六品。
29
數日之後。大宋尚書省低調地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其全稱為“荊湖南北、廣南東西四路軍屯製置使司”,負責全麵協調軍屯地點勘測工作,由兩府各派一人並同主持,於是工部尚書蘇轍與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一同擔任“四路軍屯製置使”。四路軍屯製置使司向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多個調查團,調查各路州縣可以進行軍屯的地點、規模與周邊狀況,畫出地圖,撰寫報告,最後再由蘇轍與曾孝寬選定方案,交由尚書省決策。四路軍屯計劃悄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工部工部司的官員也開始了修路的準備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強調下,蘇轍亦開始要求手下官員遞交由石越親自擬定格式的調查報告,蘇轍簡單明了地要求:如果報告中沒有足夠的數據或者發現多處數據錯誤,以不勝任論處。與石越的愈行愈近,不僅僅讓蘇轍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風也在影響著蘇轍,蘇轍深知修路與軍屯之成敗關係重大。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溫和的習慣,嚴厲地與工部的官僚主義鬥爭,甚至主動請求《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前往穎昌至南陽進行調查。
但是這些,當時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實的碎片而已。熙寧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轟動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詔天下廢除持兵禁令,允許百姓持有二十七種兵器之後幾天,尚書省便緊接著頒布了《若幹軍資恩許民間生產敕》,這份敕令宣布此後諸軍所須軍衣等物品,官府將向民間作坊采購六成以上,並且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單將軍廟,向天下公開競標。“凡大宋商民,隻須家世清白,皆可投標!”——報道此事最為熱誠的,自然是《海事商報》。敕令頒布之後僅僅七天,遠在杭州的《海事商報》即已刊出,一時“杭州紙貴”,商人紛紛爭搶,許多人不及細思,便決定先來汴京一探究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軍隊,但是人們都知道這個數目非常龐大,之前軍器監向民間購置寒衣,就讓許多作坊主發過一筆財。所以曆史上第一次,從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無數的馬車不絕於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誤了時日,但連續不斷的騎馬趕路則不是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所能承受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四輪馬車格外突顯了它的優點,從此以後,在陸路上,四輪馬車幾乎成為商人們出行的唯一選擇。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馬車上顛簸的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曆史上最好的時代就要來臨。雖然這個時代未必比得上戰國之時能與國君抗禮,但是卻也比戰國時更安全。
“軍資開放給民間競標,固然會為朝廷節省更多的資金,但於那些商賈,也是極有利可圖之事。”石越笑道,“因此臣已經規定,凡是參加競標者,都必須交納一百貫錢的入場費,以向朝廷證明他的實力。”
“一百貫?”趙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那種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貫絕非是一個小數目。
“來競標之人,自然都是家產殷實的,給朝廷貢獻幾萬貫錢,權當替朝廷省下了組織競標的開支,臣以為並不無妥。他們日後要賺的錢何止萬貫?這樣也免得有人進來看熱鬧,搞得亂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後,明年軍屯之競標,就會更有經驗。”
“如此開源節流,明年雖有修路與軍屯兩項工程要做,軍器監生產新式軍器的投入也要加大,又少了許多免役錢、寬剩錢的收入;但若省下給遼國的歲賜,加上增加的商稅與市舶務關稅,撤並州縣省下的費用,明年也許能淨餘五百萬貫不止。”趙頊笑道。
以宋朝如此龐大的帝國,每年僅交到中央的稅賦折成銅錢最低不低於六千萬貫,省吃儉用能節餘五百萬貫,皇帝就已如此高興,實在讓石越哭笑不得。“陛下,待兩三年後,財政好轉,臣以為就應當減點稅了,也讓百姓稍得休息。”石越趁著皇帝高興,進言道。
“減稅?”趙頊心中不由一緊,若是司馬光提出這個意見,他還會寬心一點,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馬光更無反對之可能——他兩個管財政的臣子隻要難得齊心一次,他的軍費就不免要大大減少。“這……”趙頊果然遲疑起來,但他畢竟知道“愛民如子”是一個傑出君主所應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與民休息”這樣的大義來,他也不太好反駁。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在想什麽,因笑道:“當然這減稅之議,還須待財政紆緩,臣想與陛下約定,若國庫連續兩年盈餘達到一千萬貫,或者連續三年盈餘達到八百萬貫,便請陛下允臣此議。”
趙頊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卿何不到時再議?”
“陛下,減稅之恩,當自上出。今日陛下若與臣許諾,則自此之後,臣必無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歸於大臣?”
趙頊恍然大悟,許久才歎道:“卿真忠臣也。朕便與卿立此約。”
“陛下聖明。”
趙頊點點頭,喝了幾口酒,見石越隻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石子明也變得拘謹了?今日並無禦史糾儀,你不必如此小心。”
“亦不必如此。滿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樂。”
“範仲淹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臣以此句時時自勉。遼、夏之患不除,陛下之誌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豈敢言‘享樂’二字?冠軍侯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較之古人,已是慚愧。”
趙頊默然良久,歎道:“聞夏主年不過十五,未知賢愚。而遼主真英傑也,昨日軍報,聞他超擢一小校於營中,授三千精騎,突入上京,斬敵三百,耀武而去。遼主亦已親率大軍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遼主以何人留守?”
“以蕭惟信守南京,蕭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卻不得而知。”
“此悍將也,不可不知其名。當責令司馬夢求打探真切。”石越實在大吃一驚,從中京至上京有數百裏,孤軍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動迅疾如風而膽色過人方能辦到。
“遼主行事用人,皆可稱英主。盟約之事,文彥博上策道,可遣使致遼主:昔有盟約,無須再訂,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則兩國之君當親約於宋遼邊境,遼主必不能來,此議自罷;或者,竟許其盟約,然互市須增加為戰馬五萬匹,民馬十萬匹。”
“遼國正在內戰,絕無可能互市十五萬匹馬,更何況還有戰馬。這亦是拒絕盟約之意。以臣之見,此時不必自絕於耶律濬,他日若要尋一借口背盟,亦不是難事。臣以為與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應遼主,雙方可重締盟約,約為兄弟之國,然而兩國必須開放邊境,許可官民全麵通商,並約定關稅。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達遼國內地,而遼國所產之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斷運來大宋。如此若耶律濬拒絕,則是遼國無誠意,而非我大宋無誠意;若其同意,則運來大宋之馬匹,自也不會短少。異日他不斷絕此商約,則遼國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馬,裝備我大宋之精兵,長此以往,遼國必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斷此商約,內則得罪於本國百姓,外則失信於天下。大宋從中獲利之民眾,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懲罰,如此天下形勢,盡利於我,豈不勝於斷然拒絕?”
趙頊從未聽說這種用通商的方法來影響一國的策略,不由將信將疑,道:“此計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卻難免盡為契丹所知。”
“陛下所慮甚是,然敢問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還是遼國的商人多?再者當年耶律德光曾經攻破開封,真宗時遼軍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於遼國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雲淪陷已久,遼國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反不知其虛實。若如此說來,臣以為還是我大宋得利多,遼人得利少。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權,孰輕孰重而已。”
“陛下,宋遼之間實無秘密可言。蘇軾的詩詞在嶽州寫就,汴京與中京幾乎同時傳唱,遼國在大宋,焉能無細作?倒是大宋細作潛入遼國不易。故通商之利,於大宋而言遠勝於弊。遼主眼下正在兩難間。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濬方一即位,便逢國中大亂。他既要安撫百姓,又要大舉用兵,國內用兵,如何去就糧於敵?若與大宋通商,結好盟約,他眼下之利,一則無後顧之憂,二則可使百姓稍得紆緩,減少民怨。他若能料及長遠,自知此事於遼國,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總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毀盟約。但若以眼前來看,還是他得利多些。臣竟不信他有這等眼光。”石越知道遼國與宋朝全麵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購買他們的牛馬羊以及藥材之類,而且嚴格遼人控製貴族購買奢侈品,否則遼宋之間的貿易逆差,必然越來越大,遼國主動毀約,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以當時的條件,遼國既便想轉變成依附型經濟,宋朝也未必有足夠的對外購買欲望來配合,所以貿易逆差的結果,隻能是遼國財政的惡化。除非出現理想狀況:遼人養綿羊、學會剪羊毛,而大宋的紡織業則以羊毛為主;同時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漲,大量購買遼國的牲畜,以滿足對肉食的需要等等……但要使這種情況實現,除非石越同時身配宋遼兩國相印。
但在趙頊而言,雖然這一兩年來對於海外貿易表示了一個支持的態度,也享受了相當的好處。但是總的來說,一種思維慣性之下,他對於貿易能給國家帶來的利益,也沒有很深刻的認識,因此也談不上什麽熱情可言。特別是以往與遼、夏、大理的互市,對於大宋來說,與其說是為了賺取利潤,倒不如說是為了安撫四夷,換取邊境的安寧。象石越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主動通商策略,若非是迫於軍事、政治上的壓力,兼之對於遼國的馬匹還有一點興趣,趙頊幾乎不會認為有值得他思考的價值。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循著石越的思維考慮下去,以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他沉吟許久,因問道:“卿謂長遠來看於遼國是一個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這才意識到許多在他看來是常識的東西,趙頊卻未必知道。忙解釋道:“陛下,以宋遼兩國通商的情況來看,陛下以為會是大宋商人掙遼人的錢多,還是遼人掙我大宋的錢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掙得多。”
“正是,兩國通商規模越大,我大宋商人掙得就越多。若將從外國購買商品叫進口,賣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於進口叫順差,進口多於出口叫逆差的話,那麽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大宋的貿易順差則越大,隨著這個順差慢慢擴大積累,遼國的財政必有一日要全麵崩潰。”石越不厭其煩的向皇帝解釋著一些貿易名詞,“試想,一座普通擺鍾賣到遼國,便可以換取十匹馬。此外大宋的絲綢綾緞,甚至棉布衣服,還有瓷器,紙張,甚至染料,還有從海外進口來的香料,無一不深得遼人喜愛。果真全麵通商,遼國對大宋的貿易逆差,遲早會積累到一個讓耶律濬寢食難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輕率用兵,則內必招致民怨,外則失信天下。故此,臣說這於遼國,實是一個陷阱。”
“若規模不大,其實也沒甚用處。漢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為者,皆絕漢俗,用胡俗,其所懼者,便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時,耶律濬斷然不會答應。現今卻是有了一絲機會,畢竟眼下兩國相好,互相通商,於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對於耶律濬是不是會答應,其實並無把握。
“無妨,若其拒絕,則是其無誠意。隻是須善擇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采納,笑道:“使者不難,可以衛尉寺卿章惇為正,黃庭堅為副。章惇有膽色決斷,黃庭堅知文章禮儀,必能不辱使命。”
“衛尉寺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輕離。”
“陛下何不問章惇?此次出使,非比尋常。一旦決定盟約,則不可再公開支持耶律乙辛。窺探遼國三方內情,從中為朝廷謀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辦。”
離開行宮之後,石越便叫了侍劍,上馬回城。眼見清河郡主與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則是當時天下第一美男,號稱“人樣子”,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婚配,讓整個開封府都津津樂道。自石越在趙頊麵前推薦狄氏兄弟之後,狄詠就一直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親貴無比,因此清河郡主大婚的禮物,雖有梓兒打理,石越卻也不敢怠慢了,縱在百忙之中,還是要親自過問禮物的準備。
主仆二人按綹徐行,剛出瓊林苑,卻見一騎人馬從後麵追來,還一麵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當時天下除了皇帝之外,無人敢當麵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呂惠卿、蔡確、安惇,在皇帝麵前稱“石越”則可,若當石越之麵這麽稱呼,卻也沒有這個道理。因此石越與侍劍聽到這呼喚,不用細想,心裏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馬來等候,沒多時那人便已趕上,果然便是柔嘉縣主趙雲鸞。
柔嘉雖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歲,按宋代的規矩,再過兩年,便可嫁人。雖然也不是沒有晚婚的例子,卻終究是應當講講忌諱嫌疑了。哪料得她縱性妄為的脾氣不僅沒改,反倒是變本加厲了。此時更是一身男裝,頭發用一條白色絲帶束起,倒似個俊逸的美男子。
石越見她近了,苦笑道:“縣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橫了他一眼,撇著嘴說道。侍劍捂著嘴竊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慣出你這種書僮來。”侍劍是經過明師指點的,哪裏便能讓他抽著,一拉韁繩,輕輕避開這一鞭,笑道:“請縣主恕罪。”
柔嘉卻不去理他,隻看著石越,問道:“讓不讓?”
“無妨,我反正沒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頓時興高采烈地笑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隻要被柔嘉纏上,便如狗皮膏藥一般,難以揭下。但是若要帶著她到處逛,萬一被人看見,未免會朝野嘩然。正在為難,卻聽侍劍笑道:“公子,朱仙鎮離汴京亦不近,若不趕快,隻恐到時已經天黑了。”他連忙應道:“我知道了。”一麵向柔嘉笑道:“縣主,我卻要去朱仙鎮,要明日方回。縣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看了侍劍一眼,冷笑道:“少鬧這種玄虛。朱仙鎮我不敢去麽?陳橋驛我也去了。”說罷夾了一下馬腹,催馬前行,一麵高聲道:“走罷。你若敢跑了,我便將石府鬧得雞犬不寧。”
石越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跟上。隻是人馬始終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離。
如此一路前行,進了萬勝門,便見兩旁商賈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賣之聲更是不絕於耳。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馬來,牽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邊,皺眉道:“皇兄下過幾次詔書,不許這些商賈在禦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開封府做什麽的?”
石越笑道:“當年太宗皇帝想擴建皇宮,萬事都已準備好了,隻因皇宮附近的百姓不肯搬遷,十分反過,太宗皇帝便決定放棄擴建。我與皇上說了此事,皇上聖明,便決定不再管此事。這須怪不得開封府不盡心。朝廷須盡量體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來是你從中做祟。”柔嘉怒視石越,她卻懶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暢的罪責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見她神色,心中一驚,慌忙說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過詔書禁止,卻屢禁不絕。這須怪不得我。”
柔嘉卻不依不撓,依然怒目瞪視,道:“我可不管。似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總之便是你的錯。誰讓你去麵君也不肯帶儀仗,朝中大臣,誰像你這般不成體統?”
石越哪敢再講大道理,隻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給縣主賠罪。隻須走出這段,在前麵拐個彎,便沒這許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聲,正欲說話,忽見四五騎人馬從萬勝門那邊飛奔而來。馬蹄過處,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許多人和擔子、攤子都被衝倒,頓時街上亂成一團。柔嘉一怔之下,忘記躲閃,便見馬上之人一鞭揮來,石越頓時被嚇得臉色煞白。好在侍劍見機快,已閃身衝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將馬上之人給扯下馬來。柔嘉回過神來,更是怒火中燒,也不管那人是誰,執起馬鞭,便向那落馬之人沒頭沒腦狠抽過去。那人從狂奔的馬上被拉下來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將一隻腿骨摔斷,這時又被柔嘉一頓狠抽,頓時鬼哭狼嚎的大叫起來,聲音卻甚是奇怪。
侍劍見勢不妙,連忙拔出佩劍,一把拉開柔嘉,用劍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嚨,怒聲喝道:“休得妄動!”
那些人投鼠忌器,連忙止住腳步,卻仍然虎視眈眈。石越這時才看清那幾個騎者,除了馬上一人是漢人裝扮外,其餘幾人,卻都是夷人打扮。但卻絕非遼、夏、吐蕃之人,看模樣倒像是大理國的,又或是大宋境內的蠻夷部落。石越素知這些人不知律法,動輒殺人,這時才暗暗後悔沒有帶護衛。隻是又奇怪這些人如何敢在汴京如此橫行。
柔嘉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見這些人竟如此無禮,不由厲聲喝道:“你們是哪來的蠻子,敢如此大膽?”
她一開口,眾人頓時便知她是個女子,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那馬上之人冷冷的說道:“你們放開我的同伴,我便饒過你們。”
石越見此情形,便知餘下眾人,是以馬上之人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眾人,連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後,一麵從容問道:“你們是何人?怎敢在禦街上如此橫行無忌?”柔嘉略一掙紮,忽然滿臉通紅,不再動彈。
“你卻管不著。隻須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馬上之人的語氣,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現時你首領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毀約,我悔之無及。”石越此時早已看清為侍劍所製之人,衣著綿緞,與餘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尋常。
馬上之人眼中露過一絲詫異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領。”
石越聽出他話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領,亦是他們幾人的首領。”
那人沉默一會,卻不回答,反問道:“你欲如何方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開封府理論。”
那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貴,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開封府定然幫你,我豈能上此惡當?”
柔嘉忽然高聲道:“那你們將兵器放下,馬趕開,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驚,回頭詫異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見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將目光避開。
那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不太公平。若你們毀約,我追之無及。我等可騎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毀約,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見此人臨機決斷,毫無遲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種淩駕於人之上的習慣,心中暗暗稱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師中來了如此人物!難得是大理國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國的使者一向知禮守法,絕不可能縱馬橫行於街肆。此時見彼方步步退讓,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於對方必然非同尋常,當下更不著急,凝目注視馬上之人,從容說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說出來,我終難相信你。”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閣下不是說謊之人。”
那人略覺詫異,喉嚨一動,卻不答話。石越走到侍劍跟前,卻見那被擒之人頭發淩亂,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時被侍劍用劍抵住喉嚨,早已臉色蒼白,慘無人色。又見他膚色甚黑,肌肉隆起,卻不似養尊處優之人。這人見石越過來,雖不敢說話,眼中卻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溫聲問道:“你是何人?敢於街中橫行,卻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麽?”那人臉上更加憤懣,口裏連珠介地說出一串話來,石越雖聽出是西南口音,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馬上之人冷笑一聲,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來曆?”
石越霍然轉身,逼視對方,道:“自是為了後會有期!”
“你還想尋事?”忽然間,馬上之人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身上處處散發著一種傲然之氣。他注視石越,淡淡說道:“那便告訴你也無妨。被你擒住之人,是歸來州知州個恕之子、蕃部巡檢乞弟,乃是入京就讀蕃學的。我是歸來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報仇,可來尋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終於恍然大悟。歸來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羈縻州,大約在後世宜賓的古蘭、敘永、興文一帶,是熊本平定瀘夷時所置。石越興蕃學,凡附宋之各部酋長都遣子入學,這些人平素在山鄉夜郎自大慣了,又不懂禮法,觸犯法禁更是常事。為此事,石越沒少遭彈劾。朝廷為之屢申嚴令,這些人才漸漸收斂,這乞弟等人,想是來京不久,才敢如此橫行。隻是那個何畏之,卻不似一個平常人物。不過山野間藏龍臥虎,亦是平常之事。當下問道:“我在何處可尋到你?你與這個乞弟住一塊?”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隻要你在開封,日後便會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讓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我亦不要知道日後,隻須知今日晚間你在何處便可。”
“告訴你亦無妨,今日晚間,我當在石參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話一出口,石越三人麵麵相覷。柔嘉惡狠狠瞪著石越,石越連忙無辜的搖了搖頭。
何畏之說了這許多話,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連忙說道:“你們先下兵器牽馬退後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個眼色,餘下幾人便將兵器丟到地上,何畏之卻將弓收起,隻是把箭全部丟到地上。一手牽馬,緩緩後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眾人兵器扔到一邊,卻聽何畏之冷冷說道:“箭上淬有巨毒,見血封喉。姑娘自重。”
石越萬料不到柔嘉這時居然鬧起別扭,頓時傻眼。他知道當時西南諸蕃,大多好鬥,視殺人為常事。萬一對方翻臉,使柔嘉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贖了。但這位姑奶奶不肯上馬,他卻也無可奈何。眼見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開外,石越當真是心急如焚,低聲說道:“縣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馬吧。”
柔嘉臉色越來越紅,卻依然是無比堅定的搖了搖頭。
侍劍一直注視著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與柔嘉在鬧這個別扭,眼見半晌沒有聽見動靜,不由催道:“公子,你與縣主先上馬回府,我來交人。”
石越知道侍劍學過武藝,自己留下來反是累贅,當下應聲說道:“你多加小心,不必傷害人命。”一麵踏蹬上馬,也不顧嫌忌,伸手將柔嘉拉上馬來,催馬回府。
侍劍又故意拖延了一會,待石越走遠,這才一腳將乞弟踢開,躍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一麵高聲笑道:“何畏之,後會有期。”驅馬絕塵而去。
何畏之目視侍劍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見幾個屬下已將乞弟抬起,亦上前將地上的箭撿起,放入箭筒,上馬說道:“先回去吧。”
不料眾人卻是怒目相視,並不動身。乞弟黑著臉說道:“你為何不問他們姓名?”
何畏之輕蔑地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問道:“你想報仇?”
“此仇不能不報!”那乞弟在歸來州也是稱王稱霸之輩,何曾吃過這種大虧?
“我勸你不要報了。”何畏之的語氣充滿了戲弄。
“何畏之,你怕了麽?你要想想這些年是誰支持你們何家堡?”
何畏之臉色忽然冷冰,他催馬走到乞弟旁邊,居高臨下的望了一眼,寒聲說道:“我要滅掉你個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諸部,我何家在哪裏都可以立足!”
乞弟聽見這冰冷刺骨的話語,身子竟是不由一顫。
“你若想報仇,大可自己去尋。方才那個書僮稱那個女子為縣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裝出來逛街的縣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諷的說道,“不過我勸你不要存這個報仇的癡心妄想,便人家不是縣主,就以那個書僮的武藝,你們個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說罷竟是催馬揚長而去,留下乞弟在那裏瞠目結舌。
石越與柔嘉共騎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很安靜,倒讓石越很感到奇怪。過了幾條街道,因聽不見後麵有人追趕,石越便下了馬來,牽馬而行。柔嘉坐在馬上,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隻是不停的把玩著手中的馬鞭。不多時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遠遠望見石越竟然給一個年青男子牽馬,不由大吃一驚,張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麵迎了上來,看得實了,才知道是柔嘉縣主,慌忙行禮。石越見他模樣,亦不由好笑,罵道:“還不快叫人領縣主進去?”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牽馬走回,侍劍卻是騎馬,自是侍劍在前,不過京師道路交岔,不走一條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隻道侍劍早已回府,這時聽石安問起,不由擔心起來,反問道:“侍劍還未回來?”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門前,並非見著。他是與參政一道去麵聖的……”
石越與柔嘉對望一眼,不由脫口說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開封府找人幫忙,便聽石安笑道:“回來了,回來了。”石越與柔嘉回頭望去,不由愕然——學士巷兩頭,各有一騎緩緩而來,一頭是侍劍騎馬回府,另一頭卻是何畏之牽馬進巷。侍劍與何畏之亦互相望見,侍劍倒還罷了,何畏之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驚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歸來州熊本的酒宴上,聽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餘年前結識的一個故友書信相邀,以護送乞弟上京為名,來訪石越,謀幹大事。誰知乞弟在歸來州橫行慣了,入京之後,震憾於汴京的繁榮,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來。他欲謀大事,自是不願意多生事端,否則石越早已斃命於他箭下。此時居然在石越府前見著石越三人,讓他如何不驚?如何不疑?但他是久曆滄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緩緩向石府行來。
侍劍此時已回老巢,石府雖然不曾蓄養死士,卻也有家丁護院,武藝是潘照臨、司馬夢求、田烈武親自指點督訓,區區一個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擔心。騎在馬上,高聲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卻不去理他。徑自到了府前,將馬拴好,從懷中抽出一張名帖,顧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禮的說道:“勞煩先生通報一聲,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求見石參政,盼賜一見。”
石安雙手接過名帖,卻望著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虛。柔嘉卻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還不去通報?我也是來見石越的。”侍劍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邊,卻不說話。
石越見何畏之背手而立,竟是視眾人為無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絕非一平常之邊郡堡主;又是奇怪他為何來見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來號令嚴肅,石安雖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卻也知道規矩,有自己在場,沒有他的親口命令,絕不敢聽旁人號令,柔嘉雖是縣主,卻也差使不動石安。當下便朝石安使了個眼色,石安這才向何畏之說道:“先生請入內奉茶,小人立時便去通告。”竟是徑自引著何畏之入府。何畏之畢竟不知中原風俗,雖覺奇怪,卻也不以為意,隻道石府規矩如此,來人便可以引至客廳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員來拜會石越,都隻能在門外幹候著。
侍劍正要答應,柔嘉哪裏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廳會會這個何畏之。”
石越頓時頭大,道:“這如何能夠?”
“為何不能?你若不答應,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讓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馬上,瞪大眼睛,雙手叉腰的威脅道。
石越被她鬧得哭笑不得,隻得點頭答應。一麵讓侍劍去叫潘照臨與陳良,自己帶了柔嘉去見何畏之。到了客廳,便見何畏之端坐在一張椅子上,正在品茶。廳中侍立之仆人見石越進來,連忙一齊欠身行禮,道:“參政。”隻是見著柔嘉一身男裝,卻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稱呼才好。
石越擺擺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見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見的石越。但他當真沉得住氣,臉上竟是從容如故,隻起身溫聲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一麵又請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卻站在他身後。石越無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尋常之士,不知為何屈居歸來州個恕部?”
“此虎困平陽之時,然何家堡於個恕家,亦非主仆,不過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說道。
石越笑道:“原來如此。”柔嘉卻輕輕哼了一聲,顯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轉落到石越身上,問道:“敢問參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潘潛光的先生?”
“潘先生便在府上,先生與潘先生是故識?”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麵之緣。”何畏之淡淡的話中,似有無限蒼涼之意。
石越微微點頭,笑道:“我已著人去請潘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漢人,隻不知為何卻在歸來州蠻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確是漢人。不過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麵分明寫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字蓮舫”。
“參政無須多疑,我的確是大理人,遷居歸來州亦不過數年。十二年前,我與潛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會,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詳。”他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柔嘉。
這神態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為人精細,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尋常,卻是有話不便當她之麵說出。石越卻也不能趕走柔嘉,露了痕跡。正覺為難,便聽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隻恐是胡吹一氣,料你西南偏野之處,又能有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未知先生有何殺人之術?”石越淡淡笑道。
何畏之嘴角現出一絲冷笑,“參政也要殺人麽?”
“佛也要降魔。”
何畏之哈哈大笑,擊掌讚道:“好!好!我早知潘潛光不會看錯人。”又笑道:“我之殺人之術,卻有殺人見血與殺人不見血之別。”
“願聞其詳。”
“我曾於某次蒸取花露時,有人惡作劇,將花露換成了酒,結果蒸餾所得之酒露,入口極辣,卻別有風味……”何畏之一麵說,一麵從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來,遞給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裝或者壇裝,石越倒也不以為意,接了過來,擰開瓶塞,輕輕喝了一口,便覺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傳來——雖然度數並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慣了十幾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不由咂舌讚道:“好酒!”
柔嘉與何畏之卻各是一驚一喜,柔嘉不料石越如此輕信,萬一其中有毒,後果不堪設想,隻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幾乎要哭了;何畏之卻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時見石越稱讚,不由笑道:“確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餾酒須要蒸餾器,但卻不知蒸餾器早在漢代中國便已發明。不過卻是用來蒸水銀或者花露。他第一次聽到還有蒸花露一說,忙問起詳情,原來蒸花露一般是采用固態蒸餾,但是何畏之為了提取“花中之精”,卻是對采集回來的花露嚐試進行液態蒸餾,不料被人惡作劇換成了酒,偶然之中,發現此法。他隨即進行種種試驗,改液態蒸餾為固態蒸餾,亦獲成功……石越這才恍然大悟。
何畏之又笑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將這蒸鍋加以改良,且又嚐試將蒸出來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無比。較之方才參政所喝,更厲害數倍,見火即燃,須兌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習慣,但是若給遼人,不怕其不愛之如甘露……遼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讓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隻是若私自釀酒出賣,幹犯禁令……”
石越此時卻是大喜過望,當時蒸餾酒的技術,至少在東方世界還是一個極大的秘密,若把蒸餾酒賣到大宋的各個鄰國,其利潤之巨,難以估量。而且他的軍屯計劃,便能更加順利的推行了。“種甘蔗製糖、製造蒸餾酒、還有製藥……”石越一念及此,立時想到早就聽說過甘蔗製糖之蔗渣可以發酵製酒,還可以用來造紙——若能再將蔗渣製酒的技術發明,那麽開拓的就不僅僅是國外市場了。畢竟用糧食釀酒,在糧食產量不是極豐富的時候,其規模還要是需要控製的,但是用蔗渣來釀酒,卻完全沒有這方麵的顧忌。轉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獻之技,足以令他富甲天下,他卻毫不保留地告訴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圖謀,雖說此人自稱是潘照臨所薦,石越心中亦不能不驚疑。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殺人見血之術,數不勝數,便要看參政如何用了。其實參政今日便已見過其中一術。”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卻聽何畏之輕描淡寫地說道:“我那幾枝毒箭,非比尋常。”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當大宋沒有麽?”
“隻怕比不得我的。自來毒箭並不耐久,若在風雨中作戰,更是百無一用。我卻有一個秘方。”何畏之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說到此處,眉宇間卻有一股陰戾之氣,讓人不寒而懍。
石越心中一凜,忙問道:“是何秘方?”
“大宋廣南東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國,有一種樹汁巨毒無比,見血封喉。若將此種樹汁與砒石煆燒後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後將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鍋加熱,酒蒸發之後,便隻餘下潮濕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熱,便成藥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後陰幹。凡一十五斤藥材,可得一兩藥粉。此藥粉可隨軍攜帶,要使用時,加水衝兌,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藥末加水一斤調開,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藥末,可浸箭簇數百萬。浸藥之毒箭,一旦見血,十步封喉,料遼夏二國,沒有這麽許多兵馬好殺。唯藥材得來不易,我費盡心思,亦不過製出一兩來。”何畏之娓娓說來,倒似乎他說的事情,不過在如何殺雞宰牛。
石越心中卻極為不忍,他站在文明之立場,自是奉宋朝為正朔,知惟有漢文明方是中華之主體,但是與契丹、黨項,卻也沒什麽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時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漢族之中。若說要滅人之國,他的確是念念不忘,但說要屠人之族,他卻絲毫沒有此心。真要說來,焉知他石越身上,便無契丹、黨項血脈?似何畏之之毒箭,雖然不知是否真有他說的那般厲害,卻已經是“化學武器”了。好在石越知道這種毒藥得來不易,而且他也從不將戰爭勝負寄托於這種奇門毒藥之上,因隻是淡淡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卻罵道:“這法子真毒。”她卻不知何畏之滿腔懷抱,所謀者大,於此種種,自是處心積慮。
何畏之於柔嘉的指責,自是毫不在乎;但於石越的態度,卻甚是留心,但從石越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端詳,不由暗歎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見此人之時,本有愛才之心,後來聽他要來尋訪自己,更有延攬之意,但是交談愈多,便愈覺此人外表溫和,內心高傲,胸中更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毒之意。雖然不曾見諸言語之中,但是石越卻能時時感覺分明。似乎此人曾經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過嚴格的貴族訓練,所以才用外表的溫和與高傲,來掩飾住那心中的怨恨。一時之間,石越對於是否能夠控製此人,竟是沒有了把握。
便在此時,聽到客廳之外有數人的腳步之聲,一個家人進來稟道:“參政,潘先生、陳先生來了。”
石越忙道:“快請。”何畏之卻已起身等候。不多時,潘照臨、陳良、侍劍便進了客廳,潘照臨看見何畏之,長揖到地,又凝視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說道:“一別十二年,蓮舫已非吳下阿蒙。”
“家破國危,欲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潛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負。”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幾分蒼涼。
石越聽到“家破國危”四字,心中一動,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國,必然非尋常人物。果然,便聽潘照臨說道:“參政,當年大理國王段思平攻破下關,與滇東三十七部石城會盟,蓮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何家是大理開國功臣之後,忙立身說道:“原來如此,失敬。”
“不敢,慚愧。”
潘照臨又道:“當日曾聽到傳聞,道何家受到楊、高二權臣之陷害,舉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蹤,心常念念。後聽梓州路上京官員說起歸來州何家堡,又提及蓮舫之名,雖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卻不敢錯失機會。便修書一封,托人帶到。不料蓮舫果真是信人。”
“有勞掛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潘照臨信中招攬之意,但是他對於大宋,卻談不上什麽感情,更無效忠之意。此來拜謁石越,全是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沒有機會便罷了,隻要有一絲機會,便不會甘心老死歸來州。
潘照臨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驕傲,種種安慰的話語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當成諷刺。隻是說道:“何兄既然來京,盼在府上少住,以敘別來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還盼先生多留幾日,在下好時時請教。”
何畏之微微揚首,他無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許多事情,非一時半會能說,不得不耐下心來。當下便不推遲,道:“如此多有叨擾。”石越與潘照臨見他答應,連忙一麵吩咐人去安排住處,一麵給何畏之引見府中諸人。
柔嘉本欲看個熱鬧,好對何畏之出口胸中惡氣,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賓,心中大是不忿,眾人種種應酬,她更是毫無興趣。因見侍劍站在旁邊,便走到他麵前,問道:“喂,你知道給十一娘準備的禮物在哪裏麽?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當然的把石府當成自己家,毫不生分。
侍劍早知她的脾氣,忙道:“在夫人那裏,小人給您帶路。便是一張古琴,幾副字畫。”
“啊?”柔嘉頓時回轉身來,瞪視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這般小氣吧?禮物如此寒磣,害我都沒有麵子。”
“你叫什麽窮?你是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當我不知道麽?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值得幾貫錢?怎的如此小氣?”柔嘉一腔怨氣,便全發在此事之上。
侍劍連忙陪著笑說道:“縣主,這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可不是幾貫錢能買到。這張古琴是東晉之物,字是衛夫人的真跡,畫是大李將軍的《春山圖》……”
“還說不小氣?衛夫人是誰?我都不認識,必是無名之輩。還大李將軍?一個武人畫的畫,虧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嶽州找蘇軾寫個字,也要體麵些!”柔嘉更加氣憤。
眾人聽到這話,幾乎噴飯。“大李將軍”李思訓的《春山圖》,是難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學無術的柔嘉嘴裏,竟然變成了“武人畫的畫”。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是哪來的活寶縣主。侍劍想笑又不敢笑,連忙低下頭,歪著嘴巴說道:“縣主,衛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認識。她的書法,古人說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連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寶,價值三千兩白銀。這個大李將軍,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戰功卓著,做過武衛大將軍,畫風精麗嚴整,是唐代有名的畫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圖》,些時正在宮中,連皇上都很喜愛的。這副《春山圖》,是百方搜羅所得,蘇大人若是知道,必然願意用一百幅墨寶來換。”
柔嘉早已滿臉通紅,她哪裏知道梓兒知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為了挑件好禮物,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三件禮物,無論贈上哪一件,都已經堪稱厚禮。隻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麵前能說上句話的人物,這才不惜成本,三件無價之寶一齊送上。她不識貨倒也罷了,卻還嚷嚷出來,不料出了這個大醜。好在柔嘉是臉皮厚慣了,羞赧也隻是一會兒,立時便雞蛋裏挑骨頭,說道:“若是這樣,那還不錯,隻是卻不夠周詳。”
侍劍咂舌笑道:“縣主,似這不夠周詳,便無法再周詳了。”
“你一小小書僮,懂得什麽?”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這點東西,送給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馬呢?”
“狄將軍亦通文墨音律的。”
“畢竟是個武人。”柔嘉剛才還對武人大為不屑,此時卻已是津津樂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這個場子,笑道:“便是縣主說得對,便勞縣主去指點一下拙荊,挑幾件禮物送給狄將軍。”
柔嘉卻是滿臉奇怪的望著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麽?如何便叫拙荊了?”此語一出,眾人頓時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鬧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循聲望去,頓覺寶光閃爍,原來何畏之手中,竟是拿著一柄鑲滿了紅寶石的匕首。石越連忙謙謝道:“不勞先生費心,此物過於珍貴,斷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這種無用的石頭,在蒲甘國到處都是,值不得幾文錢。”
“蒲甘國?”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國度。
“便是緬國,唐朝所謂驃國。”
石越這才明白,原來竟是緬甸。他於緬甸曆史並不熟悉,便問道:“我讀《大唐西域記》與唐史,知緬國素來分裂,小國數以十計,不知現在如何?”
“今時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國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約於十八年前國力始盛,開始征伐各部。蒲甘統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寧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後,終於完成了統一大業。緬國已是中南半島的一個大國。不過此節石越卻也是在薛奕回國之後始知。
“原來如此。阿奴律陀王亦英主也。”
“確是英主。傳聞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憾聲道,若非知道緬國有英主在位,他當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歸來州。
柔嘉對這些卻不關心,隻饒有興趣的問道:“那個什麽蒲甘的紅寶石果真遍地都是麽?”
“其國盛產寶石,而大多數地方並未開化,不識此物之用,以數尺之布,便可換得若幹塊。不過彼國叢林凶險,便是大理國之人,輕易亦難以去得。久聞大宋有海船水軍,若能去得,似這幾塊石頭,實值得不幾文錢。”何畏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石越等人怦然心動。這紅寶石在大宋,卻不止是“幾文錢”!
30
大宋曆熙寧八年十月。高麗國,開京。
這一年,有一個叫金富軾的嬰兒在開京出生,在另一個時空中,此人後來模仿司馬遷的《史記》,撰寫了一部《三國史記》,從而成為那個時代高麗唯一有資格被世界曆史記住的人。但是這個嬰兒的命運,同樣會發生改變。石越帶來的蝴蝶風暴,早已刮到了這個世界島東北部的半島之上,並且,將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將高麗王國的曆史命運,徹底改變。
蔡京與唐康、秦觀到高麗國己久,不料高麗國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陰陽鬼神之事,受上國詔旨,非要選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間,早已被宋廷責罵,但也就是當時好了一陣,過不多時便舊病複發,硬是讓蔡京與唐康、秦觀,在開京心急如焚的幹等。好不容易受了詔旨,又要使者在館中呆足一個月,方能出館。氣得蔡京等人盡皆破口大罵。好在高麗國禮數恭敬,特意騰出一座離宮來做大宋使者的驛館,又臨時換了招牌,名之為“順天館”,據說是要象恭順上天一樣對待大宋。不過話是如此,能否做到,卻無人知曉。
“從之前收集的情報,以及至高麗後種種情狀來看,可以確定高麗國內,有兩黨存在。”蔡京一麵說,一麵從桌上棋盒中取出幾粒黑白子,“啪”地一聲,將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黨,是首鼠兩端之輩。彼輩因中國遠,契丹近,故此外表雖然不得不對中華示以恭敬,但實際還是以不敢得罪契丹為主。之前與契丹的戰爭,已將他們徹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軍隨時可以將上萬精兵送至開京登陸,此輩勢力當更盛。彼輩與中國交往,是貪圖貿易朝貢之利,兼以製衡契丹。但眼下遼國大亂,而我中華漸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買者之外,此黨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觀點頭道:“我聽說此前高麗使者來我大宋朝貢,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輩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圖畫虛實者,亦是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將軍破交趾之前,高麗所懼者,契丹也。原因無他,契丹可致其於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遼主致我大宋國書中,常呼高麗為其‘家奴’。自薛將軍破交趾後,高麗始知恐懼,若我天朝軍隊一日自海路而來,可直抵開京城下,高麗如何不懼?”唐康一麵指指所住宮殿,又笑道:“這‘順天館’三字,是海船水師與霹靂投彈之功。”
“康時所言甚是,王徽將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因宋遼國力此長彼消之故。”秦觀於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頷首,道:“此黨之人,在高麗國中居多數。甚至連高麗國王王徽,亦是如此。彼於契丹,惟一個‘懼’字;於大宋,則是一個‘懼’字再加一個‘貪’字。”說罷,右手微抬,“啪”地將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黨,則是親近中華,力圖擺脫契丹控製者。此黨於契丹,在‘懼’字之外,尚有一個‘恨’字和一個“蔑”字,彼輩視契丹為蠻夷,深以受其控製為恥;於大宋,則又另有一種羨慕與喜愛之情。此輩人亦遍及高麗朝野,全是漢化較深且精通儒學、文辭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須借助此輩之力。”
“以元長兄之意,此黨以誰為首?”唐康含笑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時豈有不知之理?”
“此君親近中華,非止為了喜愛中華文物,亦非止為了擺脫契丹的那點子野心。他有求於大宋!”唐康凝視蔡京,笑問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觀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司馬昭之心,他親自來順天館便來了五次,遣使者問起居,使親信前來探望,在下算過,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結援大宋,所謀者大。萬一犯王徽之忌,我輩身死事小,惹起兩國糾紛,壞了參政大事事大。”
唐康亦笑道:“少遊不必擔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險。惟此事須機密,不可貽人把柄。”
秦觀見二人已經定策,便不再多言,握緊佩劍,慨聲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無異議。若能為國立此奇功,必當揚名萬世。”
三人六目相顧,哈哈大笑。唐康笑道:“三日之後,便是王徽召見。在此之前,須與那人再見上一麵。”
與蔡京商議停當之後,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隨意出行,招人疑忌,便隻有唐康與秦觀帶了幾個隨從,一道去逛開京,兼以親身探訪開京形勢。
開京號稱“王京”,當時高麗共有四京,除“王京”開城外,西有西京平壤,東有東京慶州,離王京不遠,則是南京“揚州”,亦即曆史上的“漢陽”、後世的“漢城”,並稱“小三京”。宋朝商人與高麗通商,或者東至南京揚州;或者自禮成江逆流而上,於碧瀾亭登陸,走四十餘裏山路,進入被鬆嶽山環抱的開京。因鬆嶽山上鬆林茂密,因此開城亦被稱為“鬆都”。
行走在異國都城的街道上,盡管身負重要的使命,唐康與秦觀卻都禁不住有幾分好奇。開京氣候偏冷,這一點讓蜀人唐康和高郵人秦觀都很不適應,哪怕身上穿著用狐皮製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氣也會時時鑽進身子裏,讓人不由自主的打個寒戰。不過對於第一次出使外國的唐康與秦觀來說,高麗無疑是理想的去處,因為開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無疑問都是漢字——這是高麗國惟一通用的文字。與普通百姓雖然言語不通,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卻都能說漢語官話。而且隨著兩國貿易的經常化與平民化,開京與南京“揚州”兩處會說漢話的普通百姓,也與日俱增。
唐康與秦觀一麵向城門前行,一麵打量兩邊的店鋪:開京雖然遠沒有汴京的繁華,甚至還比不上杭州與揚州的富裕,但也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市,各種各樣的店鋪,應有盡有。書店裏整整齊齊地陳列著翻刻的宋朝圖書,從儒家九經至石學七書,甚至有蘇軾最新的詩文、西湖學院翻譯的“西夷經書”以及早已過時的報紙。唐康隨意拿起一本,卻發現價格不菲,約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書籍在高麗,窮人是無法問津的。須知既便是在大宋,書價雖然有石越百般設法降低,比如對書店免稅,對定價過高的印書坊征高稅,對定價低的印書坊減稅,又設法促進改進印刷技術,使印刷字體變小等等,但是對於大部分貧寒人家來說,買書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見到一些鄉下的讀書人,走上幾十裏甚至上百裏路,到白水潭圖書館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圖書館抄書回去讀,這些人的生活極其貧苦,吃不起汴京的飯菜,就自帶燒餅,一個燒餅要吃上一天甚至兩天;筆墨也都是自製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宋國子監正在推動一項政策:五年之內,要在每座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建立一座藏書不低於兩萬卷的官立圖書館。同時亦鼓勵各書院建圖書館,向所有讀書人開放。一向節儉的趙頊與司馬光,在這件事情上,倒是說不出來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開京雖然是高麗的王京,書價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見普通人與文化的無緣。正在暗暗感歎之間,便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被書店夥計趕出來店中,抱頭而走。
唐康卻是心中一動,問道:“少遊,若是以大宋的名義,在開京建一圖書館,供貧寒之士讀書上進之用,你說這些讀書人會不會對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輩素讀中華詩書,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麗與大宋一樣行科舉,寒士求一進身之階,無不由此。其未達之時,最朝思暮想的,還是可以讀自己想讀的書。建一圖書館,焉不能讓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顯我中華是禮義上邦,不與小國同。”
“嗯。”唐康微微頷首,笑道:“讓高麗建房出人,我大宋隻管贈書,贈書兩萬卷,所費不足萬貫,而可收一國貧士之心,這筆買賣,自是做得。”
秦觀亦點頭稱是,不過心中始終有利義之辯,悶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自嘲道:“不過這卻是市恩。”
唐康不以為然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銅錢,終不能白白花在高麗。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說罷,又打量兩邊,略帶奇怪的問道:“我曾聽聞開京是高麗人參之產地,怎的卻未曾見得有人參店?”
秦觀一聽,這才發現果真如此。兩邊街上,從書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麽都有,其中充斥著大量的宋朝產品,卻唯獨沒有人參店。他細細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參當在藥店賣。”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連忙尋了一家藥店問去,不料藥店雖有人參,卻也是最次的貨物,唐康與秦觀細加詢問,這才知道為了滿足對宋朝商品的需求,高麗國產的人參,十之八九,都被運出禮成江,至海港賣給宋朝商人了。不僅如此,其國所產的紫水晶、軟玉、水銀、麝香、鬆子、石決明、防風、茯苓、魚幹、鼠毛筆等物,也被大量販賣至宋朝。饒是高麗國物產豐富,在貿易上亦受到了極大的壓力,結果是交易量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始終無法上升。因此之故,無論是蔡京之前與薛奕私下裏商量,還是請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貿易的未來在南洋。狄諮都督歸義城,便受石越親筆信,要鼓勵交趾國種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種作物,卻要嚴厲打擊其發展棉紡業與製糖業、陶瓷業,保證其富餘農產品用於與宋朝交易。但是這些細節,卻非唐康與秦觀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與秦觀不厭其煩的詢問各種產品的價格,便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了書籍、鍾表等物之外,在高麗最受歡迎的棉布特別是染色布,以及各種陶瓷,價格相比杭州而言,隻是略高二成左右,卻鋪天蓋地的占據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說是因為商品過多而便宜,可是同樣是大受歡迎的茶葉與蔗糖,價格卻非常高昂。唐康身為唐家的子孫,又跟隨石越,常常參預機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貿易之定價,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與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協商議定,高麗國棉布與陶瓷價格低廉,背後必有文章。他與秦觀討論半天,卻終是不得要領。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門口裝備精良的高麗兵士,繃著臉,點頭說道:“真要大戰,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萬軍隊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計,隻得用智。憑三寸之舌遊說王徽。”秦觀腦海中立時遊想起蘇秦、張儀的風采,不由雙目生輝。
唐康搖了搖頭,道:“不能將希望全寄於此。若能用強,則一語不合,便可率軍突襲,挾大國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強,便要多辛苦少遊了。”
“辛苦我?”秦觀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別設宴招待高麗國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遊展示才華,博得親宋大臣的好感與尊敬。一旦少遊的才華能震服高麗,我等便大造輿論,遍會高麗國士子,由元長與長遊講五經一日,再宣布將向高麗國王請求替高麗士子建圖書館、資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學院等各大書院讀書,趁機再許諾一些大臣將其愛子送至大宋遊學,在大宋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之後再回高麗做官。屆時再賄賂各主要大臣,讓高麗國朝野清議都一致親宋,然後再善加誘導,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壓低了聲音,笑道。
秦觀聽完,不由喟然長歎,讚道:“康時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長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臨來之時,吾兄言:欲說其國,先服其心。若能使高麗親我重我信我,再誘之以厚利,則事無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說,天下事有剛者,有柔者,智者審時度勢而用之,或剛,或柔,或剛柔並用。若有數萬精兵屯於城下,我自然要用剛道;既然事有難成,便當改用柔道,緩緩圖之。”
秦觀正要點頭稱是,忽聽樓下有數騎踏過,秦觀眼尖,見著為首一人相貌,忙低聲說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凜,忙向樓下望去,便聽到城門有人高聲呼喝,那一隊人馬早已停下,“那人”與守城將官不斷的用高麗話高聲說著什麽,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當然,也聽不懂。隻見二人神色,那人滿臉怒容,不斷訓斥,守城將官雖然外貌謙退,卻是絲毫不肯相讓。唐康與秦觀四目相顧,二人心中皆是一動。唐康叫過一個隨從,低聲囑咐數句,那隨從連忙應聲去了。
不多時,便見那個隨從到了那人身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那人似是一怔,抬頭往酒樓上看來,正好看見唐康,頓時麵露喜色。又朝那個守城將官訓斥了幾句,便率人離去。
王運有求於人,何況唐康等人是上國使節,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笑道:“多有怠慢。”
唐康二人忙稱不敢,唐康一麵吩咐隨從退下,一麵卻望著王運身旁之人,隻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秦觀,卻見秦觀也在看自己,目光中盡是尷尬。
王運早就看見二人神色,忙笑道:“這是在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一揖,並不說話。
唐康咳了一聲,請二人坐了。他約王運前來,本為趁機接觸,談論要事,所說之話,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因此連自己的隨從都要遣開。不料王運反倒帶了個人來,若真是“密友”倒也罷了,可這個“金子”,明明就是個女的。她那膚若凝脂,柳眉鳳眼的樣子,縱是不開口說話,穿著男裝,也瞞不過人去。王運如此行事,實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躊躇。
王運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擔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會尊使,因順天館內,不便細談,有些話隻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緣,亦是在下的福份。”
“國原公言重了。”
“在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來敝國,自是為賜我父王醫藥,以及樂器詩書,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運一雙眸子凝視唐康,一動不動。
唐康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便有些事情,亦是於貴國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約束甚嚴,還望國原公恕罪。倒是自來高麗,少見王太子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經心的隨口說道。
王運與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開,冷笑道:“我王兄要於父王麵前多盡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為人子多盡孝道,亦是應該。”
“那是自然,隻是……”
“隻是什麽?”唐康輕輕放下酒杯,問道。
“隻是敝國風俗,頗有為大邦所笑者。”王運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滿臉通紅。
“哦?”唐康與秦觀詫異地對望了一眼。
“尊使初來敝國,有所不知。敝國貴族之女,並不許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實為上邦所笑。在下曾數次上書,道本邦既受禮義教化,宜效中華風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聽,反屢次責罰於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幾個堂妹,不知羞恥,反道我欲亂風俗。因此在下於國中,欲盡孝道而有所不能。”王運說及此事,一臉憤然。
王運喟然歎道:“尊使有所不知,在下是次子,若要繼位,亦是我王兄繼位。雖則國中文臣大多屬意於在下,然則上不能得父王歡心,下不能讓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於一大郡,於願足矣。”
唐康與秦觀都不料王運連這等話都敢說出來,不由嚇了一跳。他不知王運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為僧,料王勳也不便趕盡殺絕。他自知眼下國中武臣與掌兵之臣,無一人支持自己,連出個城都千難萬難,他的出路,要麽便是潛心經營,反正王徽雖然常病,五六年內卻不至於崩駕,他再經營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麽便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結好大邦,宋朝海船水軍之威名,他早已知曉,兼之契丹內亂,眼見大宋就是天下最強之國,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國中親信助力,那麽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運竟是絕無忌憚,一意要取信於宋使。
唐康沉吟一會,順著王運的話笑道:“國原公若要成大事,何不學唐太宗?”
“玄武門?”王運被唬了一跳。高麗國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殺兄奪位。
“非也,非也。”唐康搖頭道,“那種事情,下官怎麽會勸國原公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勸你行玄武門之事,保不住誰殺誰。你王運死了,於我大宋有害無益。
王運顯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籲了一口氣,笑道:“那尊使所說?”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門,在其晉陽首義、征伐四方之功。因此當時名將,大抵心服。”唐康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言。
王運也是聰明之人,沉思良久,歎道:“契丹雖亂,又有欺壓敝國之仇,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隻恐難以說服朝議。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在下方能說服國中大臣,以一支偏師,呼應天朝。”
唐康笑道:“高麗隻與契丹有仇?與女直無仇?”
王運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來時,於海上擒得海盜,己知契丹內亂,女直各部便開始不服管束,許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現。女直與高麗,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謂無仇。國原公若要興兵,自當言報女直之仇,替契丹討叛,豈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燒身?”唐康一麵說,一麵優雅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遼主與魏王屯兵待戰,高麗名義上亦是遼國屬國,替遼主懲罰東京道不聽差遣的小部落,難道遼主還能生氣不成?”
“屆時若能由國原公親自領兵,則自古以來,軍功最重;若由王太子殿下領兵,則王京之內,豈非任國原公作為?國原公一向親近中華文物,若是國原公領兵,下官保證大宋以七折價格賣一萬套盔甲武器予貴國,國原公憑之與女直作戰,用奪來的財物與馬匹還債即可。若是令兄領兵,則大宋便當沒有此事。隻要令兄在東京道打幾個敗仗……”
秦觀在一旁又說道:“此進可攻,退可守之策。若遼主獲勝,則貴國可一麵向遼主獻俘,一麵主動退回高麗,遼主亦無話可說。若遼主與魏王僵持,則東京道正好任君作為。若魏王得勝,東京道可撫而有之。天朝所能許諾國原公者,是若遼主進攻高麗國本土,則大宋必然直取燕雲。”
王運思忖良久,遲疑難決。唐康與秦觀隻是靜靜等他答複。
忽然,一直不作聲的金芷清聲問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視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則高麗之軍入東京道,遼主雖無力與戰,卻必然分兵監視,如此其與魏王之戰,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麗之利。二則大宋亦欲高麗有一個親近中華的國君,吾等來高麗已久,知諸王子之中,惟國原公最賢。若國原公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屆時內外壓力之下,不由國王不傳位於國原公。”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卻坐享大利。在下以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乃是國原公。遼國內戰久一點,於大宋雖有利,卻也十分有限。其內戰過後,恢複元氣,最少要五六年,長則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便無大利,亦無大害。而高麗則有引火燒身之患,萬一遼國內亂迅速平定,遼主以戰勝之餘威,兵壓西境,則高麗危矣。高麗是舉國相搏。”金芷說起話來,便如銀玲一般,甚是清脆動聽。
“足下不過危言聳聽。不說此事絕無可能,縱然如此,隻須高麗迅速撤兵,向遼主獻俘,以遼主之明,自然會見好就收,絕不會窮兵贖武。且我大宋亦不會坐視不管。”
“口說無憑。”
“可訂密約。若在下欺瞞國原公,國原公他日將密約陳於大宋皇帝禦前,在下就是殺頭之罪。”唐康為了成功,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得秦觀瞠目結舌,須知與外國私訂密約,其罪非輕。
王運聽到此處,亦已動搖,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卻微微搖頭,注視唐康,笑道:“我亦讀過史書,古來爽約者不知凡幾。密約無用,若尊使能為兩國約為婚姻,則大事可諧。”
“約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遼國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無能為爾。”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替皇帝許下個公主給高麗。
但是唐康在高麗國可以頤指氣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卻是品秩低微,豈能決定這種大事?頓時苦笑道:“國原公,此事絕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點頭,又道:“但另有一事,尊使必是做得主的。我早聽聞尊使是石參政之義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識文墨,略解禮儀,惟不足以侍奉君子,然若能與尊使給秦晉之好,在下與國原公,都會欣慰。”
唐康不想剛剛說完皇帝的婚事,又當麵給自己說起媒來,頓時滿臉通紅,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約。”
“無妨。若尊使不棄,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尷尬,一時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隻得托辭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與外國婚姻,出使外國,私許婚約,其罪欺君。此事還須請旨……”
“此亦無妨。國原公可與尊使齊心協力,促成大事。然而這兩樁婚約不定,敝國終不敢出兵。便是朝議已定,想來國原公亦有辦法拖延之。”金芷淺淺一笑,無比嫵媚的說道。
唐康想著這天上飛來的豔福,竟是哭笑不得。
回到順天館之後,唐康將遇到王運之事與蔡京說了,蔡京亦是愕然。隻得分別給皇帝與石越寫奏折和書信,說明情況。一麵同時按計劃開始進行公關,又是要收買掌權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麗國朝野的好感。
以秦觀此時的才華,要在大宋出名,自然還有難度,但在高麗小國,卻足以讓人炫目了。他的詩賦以及長短句,加上蔡京的書法,連續幾場宴會之後,立時轟動高麗朝野。所有達官貴人,無不以認識二人為榮,若能附庸風雅與秦觀唱和一次,或者得蔡京贈一幅書法,便如得了至寶一樣。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順天館大會高麗士子,並講經辯論一日之後,高麗國上上下下,都認為這是本國難得的盛事!王徽不僅自己禦駕親臨,連同國中所有重臣,都一股腦的帶了過去。
曆史上稱為“順天館會議”的事件,是高麗國史上相當重要的一頁,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宋朝外交官員,從此日起,開始有意識的利用本國文化上的巨大影響力,在傳播文化的掩護下進行自己的政治活動。順天館會議原定一天,結果卻開了整整三天,聞訊而來的士子充斥開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舉考試都要熱鬧。前來聽講、辯論的高麗士子,第一日就有一千餘人,至第三日更是達兩千六百六十餘人。在會議的最**,由蔡京征得王徽的同意,宣布大宋將免費向高麗國提供二萬卷圖書,協助高麗國子監在開京建“成均館”與“成均圖書館”——“成均”二字取自《周禮》,董仲舒認為那是五帝之時大學之名,相傳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大學,在高麗國王徽治下,原是高麗國子監的別名。在石越所來的時空,此名在中華反倒少人知曉,倒是韓國有成均館大學,乃是韓國的著名學府。
宋使在數日之內,如此前所未有的優待高麗,在兩國貿易聯係日趨緊密,而遼國內亂,宋朝國力上升的時候,無疑使得高麗國內一種“小中華”的自許之情更加膨脹。無論是讀書人還是販夫走卒,整個高麗都洋溢著一種親宋的氣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貿易方式漸漸占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並沒有斷然的放棄朝貢貿易體係,大宋朝廷對於高麗國進貢的賞賜更讓高麗國王王徽心花怒放。
在此良好的氣氛下,國原公王運指使親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係列的奏折,正式提出“親宋、和遼、報複女直”三策。力勸王徽乘此千載難逢之機會,征伐女直各部,將高麗國的勢力範圍向西推進到鴨淥江[1]、長白山一帶,從而使高麗國日後具備覬覦遼東,括有渤海國故土的機會。而且,若能戰勝女直各部,則通過掠奪、壓榨各部,還可以增強高麗國力。同時王運又按唐康之建議,打出“替遼主伐女直”的旗號,一時機會主義在高麗國中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麗君臣們,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幻想一麵不激怒遼主,一麵擴充本國的實力。
蔡京則在與王徽的會麵中,暗示這位年老多病的高麗國王,如果遼主敢侵犯高麗國土,大宋必然會抄其後路,以收兩麵夾擊之效。又有意無意的指責女直各部縱容部屬在海上為盜,搶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為大宋懲罰盜賊,大宋必然給予支持。這種**堪稱致命,便如同告訴一個有意搶劫卻又害怕警察的人說:別怕,你有治外法權。
那是一隻容易被人遺忘的野狼。
[1].即鴨綠江。
31
汴京。熙寧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與狄詠的婚事幾乎成為汴京的一個節日,但讓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呂惠卿、文彥博、石越、韓維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臨時取消了親臨祝賀的計劃……
所有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據狄諮的奏折,薛奕船隊預計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趙頊一麵說一麵環視眾人,神色似是高興,又似有幾分不安。“狄諮道薛奕此次遠航,最遠到達注輦國,並且從三佛齊手中用兩座鍍金座鍾買回淩牙門島,建淩牙門城……”趙頊說到此處,見呂惠卿等人一臉迷茫,知道這些飽學的臣子並不知道“淩牙門”是個什麽地方,便停頓了一下,讓李憲取出一張大海圖,由幾個內侍舉好,笑著對石越說道:“石卿,你來解釋一下。”
“臣遵旨。”石越的目光移到那幅並不十分精確的海圖上,手指劃在了中南半島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上,朗聲說道:“此處便是淩牙門。”他心裏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又繼續說道,“淩牙門是南海之出口,為香瓷之路上最為關鍵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國人居留,不過此處並不繁華,隻是過往船隻,偶有在此歇息貿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認為此島可成為我大宋海船水軍以及海商的一個補給之所,遂半迫半買,從三佛齊手中購到此地。並留下了三百水軍屯衛建城。”趙頊笑道,“如此從杭州、泉州、廣州,海船可以直接抵達淩牙門,甚至不必去占城與真臘等國。”
文彥博審視地圖良久,也點頭道:“此處確是咽喉之地。難得薛奕有此見識。”
呂惠卿卻笑道:“臣想,此處若能建成海港,必能成繁華巨港。想來薛奕定然也讓狄諮轉奏,請朝廷派官員駐屯。”
“呂卿所料不錯。”趙頊的笑容卻有點勉強,“不過這是小事,薛奕請狄諮所呈之奏章,卻是請示一件大事。”
眾人覷見皇帝神色,卻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大事。連石越也不知道狄諮轉交的奏折的內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卻肯定不會是一件輕鬆事。崇政殿中,立時寂靜下來。
呂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輦國,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謂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其國王羅茶羅乍曾經遣使娑裏三文自南海而來中華朝貢,娑裏三文言曆時三年方至廣州,當年曾獻珠六千六百兩,香藥三千三百斤。此後天禧四年、明道二年均曾遣使來華,因其國離中華有萬裏之遙,故此朝廷一向也賞賜甚厚。此國相傳是三佛齊之屬國。”他娓娓說來,不僅石越,連文彥博這等老臣,心裏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趙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道:“可笑本朝此前無人,那注輦國,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強盛之國,三佛齊又有何本事能使其為屬國?薛奕回報,道注輦國有戰艦千艘,戰象五萬,為一時霸者。此國在大食與中華之間,掠奪小國,滅國無數,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貿易,注輦國必然要分一杯羹,控製海路近七十年。”
趙頊此時說來,殿中之人,無不吃驚。連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東岸有一個如此強盛的海上強國存在,更不用說他人。趙頊此時早已知道“香瓷之路”[1]的巨大利潤,本來大宋海船水軍與貿易船隊的最終目的地,應當是直達大食,甚至還要組織商隊通過陸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剛剛出了南海,橫在麵前的,便是一個稱霸印度洋東海岸近七十年的強大王國。
“薛奕道注輦國不許海船水軍通過,遠航船隊僅僅二十餘艘戰船,終不能與注輦國開戰,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輦國國王問好,並招其使者來中華朝貢。惟是戰是和,須朝廷決策。”趙頊有點無奈的說道。注輦國已經遠得讓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為控製“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趙頊對於什麽注輦國絕不會有絲毫興趣。
“薛奕之意見如何?”文彥博略一沉吟,立時意識到這個所謂的注輦國,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賴於薛奕的報告。
“薛奕以為五年之內,不能與之爭鋒。注輦國水軍是百戰之餘,而我朝海船水軍是新創,水手未練,且數量又相差太遠。兼之勞師遠征,補給困難。薛奕請求朝廷允許,暫時放棄對注輦國以西的經營,惟遣民間船隊前往貿易。同時與蒲甘等國交好,注輦國與蒲甘、三佛齊國不能謂無衝突。若我大宋能控製、影響蒲甘等國,組成聯軍,則可迫使注輦國訂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為當與注輦國通商為上。”趙頊轉述薛奕的意見,心裏卻十分矛盾。一方麵,麵對如此遙遠的國家,他心中的確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有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麵,堂堂天朝上國受阻於一個難得聽說一次的夷國,趙頊的心中也有一種挫折感。至於說要花諾大的精力去經營中南半島上的關係,在趙頊而言,他認為西麵的夏國與北麵的遼國更值得關注。
“狄諮道他於注輦國之事,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不敢胡亂進言。”
文彥博沉吟半晌,欠身道:“陛下,注輦國雖然遠在萬裏之外,卻也謹修貢職,若隨便興兵,隻恐讓四夷笑我中華不講信義。且注輦國既是強國,隻恐不可輕侮,萬一失敗,為禍甚大。薛奕不輕啟戰端,是他知輕重、曉利害。臣以為萬裏之外,當以和為上。”
“呂卿之意如何?”趙頊目光轉向呂惠卿。
“臣以為本朝海船水軍初創,而經營海外亦不過是年內之事,倉促間尋釁於強國,是不智之舉。今日之上策,是步步為營。以廣州、歸義城為據點,以淩牙門城為海上門戶,將淩牙門城以北之海域及周邊交趾、占城、丹流眉[2]、三佛齊等諸國,控製在我大宋海船水軍之影響之中。一麵加強與交趾之同盟,來影響中南半島諸國,有朝一日,更可對大理形成兩麵夾擊之勢。待五至十年之後,南海諸國鞏固,再議與注輦國之戰和不遲。”
呂惠卿說出來這番話來,殿中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驚。特別是石越,對於呂惠卿居然有這番見識,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能夠將環南海諸國看成“自家的院子”,其氣魄與眼光真讓人刮目相看。畢竟呂惠卿,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宋朝人……
“石卿以為如何?”趙頊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回過神來,欠身道:“陛下,注輦國雖然不準我海船水軍通過,卻沒有禁止民船通過。既是如此,臣以為短期之內,海船水軍之任務,便是浚清南海海盜,保護航線安全。將南海納入大宋控製之中。究竟要如何製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說不遲。臣以為與注輦國之間,若要作戰,便要打一場必勝之戰。”
“韓卿之意呢?”
“臣不曉海事,隻知凡事謀定而後動,有益無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製大食至注輦國之一段,大宋則控製杭、泉、廣三州至注輦國一段,雖然注輦國坐收中轉之利,但亦無不可。大宋每歲從香瓷之路所得利潤,亦數百萬貫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稅與貿易相加,幾乎占到三至四成。臣以為已經可以滿意了,朝廷眼下之重點,還是在解決兩北之百年邊患。”韓維無意中說出了一句實話,大宋朝廷關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驅動。
趙頊聽完四人意見,思忖了一會,道:“既是如此,便暫不與注輦國開戰,待薛奕回京,讓他分別去兩府敘職,之後朕還要接見他。到時候再討論經營南海諸國之方略不遲。”
“陛下英明。”
趙頊擺了擺手,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苦笑著將一份奏章遞給李憲,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李憲,你把這份奏折給諸公看看。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張商英轉達的。用的也是密急。”
呂惠卿也笑道:“陛下,高麗號稱君子國,卻畢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禮義。且欲強為婚姻,若許諾之,隻怕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卻笑道:“臣卻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漢唐之強盛,亦不免有和親之策。今日不過納其兩女,卻可得一國之助,臣以為無拒絕之理。”
韓維望了石越一眼,笑道:“此事自秦漢以來所未有。且天子與高麗為婚姻,必為遼國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不料三人眾口一辭的反對,心中暗暗苦笑道:“高麗公主居然會嫁不出去。”忙又道:“若是拒絕婚姻,隻怕高麗會惱羞成怒。況且一國王女……”其實這種事情,春秋戰國時代倒是屢有發生的,但是那種事例舉出來,隻會弄巧成拙,因此石越也不敢提起。
文彥博冷笑道:“此事斷然不可,萬一皇後無子,其女為陛下生下皇子,難道讓他來繼承大統?此是為社稷留下絕大隱患。旁事皆可答應,唯此事答應不得。”
石越見他如此堅持,不由哭笑不得。趙頊笑道:“此事若然應允,必然為遼人所笑。不若尋一親王,收為姬妾。”
“一國王女,豈肯為姬妾?高麗必以為我大宋輕視其國。此結怨之始,董氈背遼歸宋,其原由亦不過是為了一公主。遼夏相攻,亦不過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豈能為一女子而結怨一國?”
“這……”
“請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於高麗之時,以婚姻鞏固盟約,可堅高麗之心。”
文彥博見皇帝又開始動搖,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問太皇太後與皇太後?”
“此事的確應當詢問太皇太後、皇太後。”韓維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與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諾高麗國王諸事,又當如何?”
“臣以為……”
從崇政殿出來之後,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從上次遇見何畏之遇險之後,每次出門,雖然並沒有弄出全套儀仗,卻也多帶上了七八個騎馬攜弓的家丁,也算是開始前擁後簇了。這日因為討論的事情都並不如意:遠洋船隊受阻注輦國,挑撥高麗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種小小的歧視所阻隔……他幾乎有點懷疑文彥博是因為自己的孫女未正式過門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個異國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極力阻礙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馬之後,侍劍正欲開口詢問,石越早已揮鞭喝道:“去張八家。”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張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卻釀出了一桶好酒。”
說話之間,呂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僅得了好酒,還買了幾個絕色佳人,精擅歌舞,若無人共賞,卻是掃興了些。子明萬萬不能推辭。”
呂惠卿畢竟是當朝宰相,兼之最近以來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諸多政策,雖然石越心中一直懷疑韓絳罷相,根本是栽在呂惠卿的陰謀當中。但是既然查無實據,以後又有許多地方還盼著呂惠卿能夠配合,自然不便拂他麵子。因笑道:“如此敢不從命?”
呂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從人,竟是與石越並綹而行。二人一路談笑,說了許多閑話,呂惠卿忽然注視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熙寧八年一年之內,黃河以北出售礦山、拯災;揚杭之間發展商業與恢複農業生產;裁並州縣、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推行官製改革;建忠烈祠、先賢祠;兵器民營化,全麵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幾乎是於無聲無跡之中,做了大宋百年來眾多賢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細細想來,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聽呂惠卿如數家珍的說出自己的種種政績,心中亦不由有點得意。特別是河北諸路拯災,雖然出售礦山使得黃河以北許多商人地主幾乎一夜暴富,趁機兼並的事情也並非沒有,但是畢竟救災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而揚杭商業圈的發展卻使得眾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躍,在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斷擴大,伴隨而來的,則是商業規模的擴大,前不久《海事商報》上就報道了一個故事,一個來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還有珍寶無數,竟然使杭州市舶司無力購買!不得己之下,需要請民間商號幫忙消化。那個大食商人回程時,買了二十艘福船,裝滿貨物而歸。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稅金,《海事商報》推測可能高達二十萬貫。這樣的大手筆,讓一向號稱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塵莫及。海外貿易所帶來的利潤與關稅,在熙寧九年極有可能達到五百萬貫,除去發展擴建海船水軍、興建港口,建築歸義城與淩牙門城等等資金,應當還能夠向朝廷交納二百萬貫至二百五十萬貫左右的稅收。換句話說,大宋經營海外勢力,沒有用過朝廷一文錢。若環南海貿易圈能夠更加成熟,那更加不可估量……
想到這些,石越不由笑道:“這全是皇上英明。”
呂惠卿哈哈笑道:“賢主良輔,相得益彰。”
“若論良輔,相公才是良輔之材。”石越虛偽地客套道。
“豈敢。”呂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豈敢”的意思。又隨口道:“十五日單將軍廟公開競標,乃兵器生產民營化至關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讓子明前往主持,想來子明應當早有章程。”
“我以為,這軍器一物,與子明在杭州競標之物不同,不可純粹以價低者得。”呂惠卿淡淡笑道,如敘家常。
石越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還請相公賜教。”
“軍器關係甚大,若以價低者得,難免沒有商人不喪心病狂,為得利潤,不擇手段。因此凡競標,須得考慮競標者實際之生產實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綜合其投標之價格,決定是否中標。”
石越不知道呂惠卿打的什麽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裏卻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過若是如此,則不若讓眾人去寫標書。隻不過眼下信譽未立,用標書的方式,可能會影響朝廷在商賈之中的信譽。”
“何謂標書?”呂惠卿笑問道。
“便是各家將投標之內容、價格,自家之實力,中標後要如何生產之類,先用文書寫好,交給朝廷。朝廷再從中選出一部分較滿意的,由其再次競爭。如此方式,則不純粹是價低者得,但是卻難免有情弊,有礙公正。”石越一麵解說,一麵悄悄觀察呂惠卿的神色,但呂惠卿始終神色如常,讓人難知他心中所想。
“這是良方。投標價格過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當斟酌。”
二人如此邊走邊談,穿街過巷,終於到了呂府。宰相府的規模氣度,遠勝參政府,比起石府來,呂府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馬,呂惠卿挽著石越的手臂,無比親熱的將石越迎了進去,且不在客廳設宴,而是直赴花園的一座水榭之中。呂惠卿與石越分了賓主坐下,侍劍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呂惠卿身邊卻是侍立著兩個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後,呂惠卿朗聲笑道:“子明是稀客,難得來一次。今日卻是湊巧,要向子明介紹另外幾個稀客。”說罷,輕輕擊掌三聲,便見三個人走了進來,向呂惠卿與石越長揖為禮。石越注目看時,卻見三人之中,有一人卻是熟悉的——原來竟是歸來州個恕之子乞弟。
乞弟見石越認出他來,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禮,操著極其蹩腳的官話說道:“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掃了呂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賄賂呂惠卿,托他向自己賠罪。他與呂惠卿雖然素來不和,卻不願意為這種小事去掃呂惠卿麵子,當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見石越不怪,立時麵有喜色,向門外招了招手,立時便有一個仆人捧著一個檀木盒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麵前,將盒子舉過頭頂。
石越不動聲色的一笑,道:“這是何意?”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參政賠罪之意。”乞弟一麵說,一麵將檀木盒子揭開,便見盒中放著一件黃黑之物,邊角上綴了許多珠寶,璀璨生輝,“蠻邦之人,沒什麽貴重之物,這件虎皮披風是當年我父親與另一蠻部羅氏鬼主相攻時所得之物,今日獻予參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呂惠卿指著二人,笑道:“這一位是歸來州羅氏鬼主之子羅牟平;這一位是我族侄呂顏山。”呂顏山見介紹到自己,連忙向石越行禮,甚是恭敬。
石越一麵答禮,一麵卻不禁啞然失笑,他知道呂惠卿以一國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輕視歸來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讓兩個世仇部族的繼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獻之物,還是個恕部對羅氏鬼主部的戰利品。也難怪羅牟平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隻是不知道這兩個世仇是通過什麽門路找上呂惠卿的。他對乞弟沒什麽好感,當下心中轉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於我,還是單為謝罪?”
他如此直截說出來,乞弟縱然是有求於他,也不便開口,隻好訥訥笑道:“自然是為了謝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笑著朝侍劍打個眼色,侍劍連忙接過盒子。乞弟頓時喜動顏色,呂惠卿眼中卻有驚訝之色。
卻聽石越又朝羅牟平說道:“羅牟平,聽說你父親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羅牟平不料石越問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說道:“羅家一向效忠朝廷,從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話比起乞弟來卻要流暢許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獻佛,送件見麵禮予你。”石越笑道,“這件虎皮披風即是你羅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侍劍已將盒子遞到羅牟平身前。乞弟睜大眼,急道:“這……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給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這……”乞弟的官話本來就不靈光,此時著急,更加說不出話來。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給你。”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侍劍立時捧著盒子遞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卻終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煩的問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給誰,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臉色稍霽,向羅牟平笑道:“這既是件寶物,便當還給你。”
羅牟平臉上卻大有為難之色,這件虎皮披風,的確是其部中之寶,但是他托盡關係來求呂惠卿,是想要為父親在歸來州謀個好一點的官職,好讓羅家壓過個恕家一頭。此時明知石越是在幫自己,按理是不應當收回,受石越這般大禮;但若不要,這件虎皮日後便再難有機會收回了,未免又有幾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麽心懷大誌之輩,能讓自己的部落在歸來州的群山中稱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誌向。
羅牟平臉孔一紅,單膝跪倒,雙手接過木盒,朗聲說道:“參政此恩,羅家沒齒難忘。日後若有用得著之處,但有一語帶到,羅家絕不敢辭。”
石越與呂惠卿對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謝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將此當回事,畢竟羅氏鬼主充其量不過是數萬人之夷族,二人卻是掌握數千萬人口帝國的宰相與副相,又有什麽地方能用得著數千裏之外的夷族?
呂惠卿招呼眾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罷了,雖然非常香醇,但終究比不上皇宮的禦酒,便是曹太後家的家酒,也遠勝於此。但是他買的這幾個舞妓,卻真的是非比尋常,石越見過眾多顯貴家的舞妓,無論相貌舞技,都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絲竹,羅綺珠翠之中,似乞弟與羅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連石越也忍不住讚道:“虧得相公尋來這些女孩兒。”
呂惠卿笑道:“這卻不是我尋來的,是我這個族侄尋來的。他在泉州,亦頗有些身家。此次因為軍資生產競標,千裏迢迢來京師,可難為他還能尋到這些女孩子。不過送給我卻是送錯人了。”
石越聽到這話,心中立時明白,呂惠卿是有求於自己。當下笑道:“以令侄之能,想來必有十足之把握。”
呂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競標的東西太多,隻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點好奇,很想知道呂惠卿會如何向自己說項。
“他這次想要投標二成的軍衣生產,而且還想製造新式弩機標準配件。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呂惠卿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若令侄資金雄厚,有足夠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這倒並非不可能。”
呂顏山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聽見石越此語,以為石越有許諾之意,不由笑道:“參政所說有理。實在不是小侄貪心。據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聯合競標,竟然是想奪下全部標物的五成。小侄與他們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汴京的幾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競到的份額,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隨便競標。萬一完不成,罪責非輕。”
“此事不難。競標成功之後,再根據競標所得,收購作坊便是。似弩機一物,若未能中標,誰家又有這等能力?”
“原來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隻是此次競標,小侄多方打聽,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項目上都並不指望掙錢。隻要能夠不虧便可。他們是想和軍器監拉好關係,從下一年開始,軍器監必然會優先選擇與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項目。相信未來利潤最大的,是弓、弩、刀、槍以及許多攻城器械之生產,因此眼下競爭最激烈的,便是弩機等物了。畢竟軍衣這等東西,隻要有錢就行。而弩機等物,卻需要實力。若能得到軍器監認可……”
石越聽呂惠卿開口,便知道他要說的什麽是意思。所謂“江南十八家商行”,是這幾年來揚杭商業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聯合組成的一個準行會,其產業無所不有,也是海外貿易中的巨無霸組織,又創辦了《海事商報》,更因此成為江南地區商業領袖組織。而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這些事可以說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機此次的配額並不多,不過十萬隻。此事不瞞相公,軍器監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軍器監的確是要從弩機的生產中,了解各個商行作坊的實力,這完全是為了以後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實力,隻要他們有意,必然會得到一份。”
呂顏山聽到這話,已知這次如此不能成為標中弩機生產的五家之一,日後要介入軍器生產的領域就肯定會失去先機,不由急道:“萬望參政能夠周全,小侄感激不盡。”
石越卻望著呂惠卿,笑道:“最後是誰中標,要聽樞密院與軍器監的意見為主。我不過主持其事,談不上決定之權。”
呂顏山正待再說,呂惠卿早已朗聲笑道:“正是如此。顏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參政為難。須當公平競爭。”一麵又向石越說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細加思索,又覺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聽他沒頭沒腦說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羅牟平、呂顏山都是不相幹之人,競標的事情還不妨事,但這等軍機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談論的。呂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說起此事,背後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這是呂惠卿在暗示於他,畢竟高麗事成,他石越有創議之功,而唐康更是為國建功……因語帶雙關的說道:“皆是為國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兩便,自是兩全齊美。”
呂惠卿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私兩便,果真是兩全齊美。”
熙寧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滿了喜慶的味道。清河與狄詠的大婚過後,便是包綬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彥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後向皇帝趙頊表明態度:支持他迎娶高麗國王女,並可破格封為賢妃。而呂惠卿則不再反對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單雄信的單將軍廟,五百餘家商行作坊主購買了軍資生產競標的入場券。江南十八家商號聯合競標,一舉奪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標物。此外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韓絳的族弟與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的族弟,現任宰相呂惠卿的族侄,也參加了這次競標,各奪到一萬件弩機的標物——兩天之後,這件事便成為《西京評論》的頭版頭條。《西京評論》譴責此事是“道德敗壞,斯文淪喪”,而《汴京新聞》亦質疑其公正性——但是五百當事人無人質疑,而且主持者又是石越,這種質疑未免顯得無力。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些譴責更加不關痛癢,沒有任何指責能夠讓他們麵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動心。而朝中,甚至連皇帝都認為讓他們分一杯羹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薛奕並沒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須趕赴汴京。在那裏,大宋朝廷將聽取他的意見,製訂真正意義的海外戰略規劃。同時,做為一個武進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夠趕上朱仙鎮講武學堂曆史上第一次“演習”。
[1].即海上絲路。
[2].在馬來半島,《宋史》稱為丹眉流,是誤記。此國是三佛齊最強之附庸國,又三佛齊在今蘇門答拉島。
32
遼國。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遼主耶律濬自統十五萬皮室軍,從中京而來,想要渡潢河進逼上京臨潢府,將耶律乙辛勢力一戰**平。大將蕭阿魯帶率左路軍,統兵三萬,從上遊廣義縣渡河,漢人行宮副部署蕭奪剌與給事北院知聖旨事蕭迂魯率右路軍,統兵二萬,從下遊長寧附近渡河。而耶律濬親率十萬大軍為中路軍,從豐州渡河。大軍一旦渡過潢河,距上京臨潢府便隻有區區二百一十裏,大軍兩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乙辛親率十六萬大軍,據險而守,絕不容許耶律濬的大軍渡過潢河一步。耶律乙辛深知,一旦耶律濬大軍過了潢河,上京絕不可守,他的命運,便隻能依托上京道那無比遼闊的疆域,與耶律濬捉迷藏;或者幹脆孤注一擲,把命運寄托在楊遵勳與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時寒風獵獵,潢河之上已經結起了薄冰。耶律乙辛早已把潢河上的幾座石橋全部拆毀,但是他卻沒有本事阻止天氣寒冷後,河水結冰的自然現象。他隻能祈禱,祈望自己的兒子能夠說動一直狐疑不定的楊遵勳謀反,祈望帶著重禮前往幾個強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夠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麗的密使,能夠順利到達,說動他們用兵。但是眼下,在這一切實現之前,他耶律乙辛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證明給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乙辛,有資格成為耶律濬的對手!
站在稍高一點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見南岸的皇帝金帳。耶律乙辛對此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用鐵槍紮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繩將帳蓬連起來。每杆槍下都有一把黑氈傘,衛士們站在傘下躲避風雪。在槍旁就有小氈帳,每帳住五人。在金帳周圍,還設有拒馬、鈴鐺等物,防備敵人的偷襲與刺客。耶律乙辛自己的營寨與耶律濬的行頭,是差不多的。營中的那個小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耶魯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麽主意?”說話的人是耶律乙辛軍中大將耶律連達,這人是軍中勇將,長得五大三粗,說話聲音洪量。他本不過是一個奴才,是耶律乙辛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對耶律乙辛甚為忠心。耶魯斡是耶律濬的小名,耶律乙辛軍中常直呼耶律濬小名,以示輕蔑之意。
“大王,耶魯斡的確讓人莫測高深,這小小的潢河邊上,他已經停了將近一個月。數十萬大軍對峙於此,空耗糧餉,於他有什麽好處?難道他的補給就那麽充足?”說話的人細聲細氣,似乎有氣無力的樣子。此人是耶律乙辛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卻是個遼國漢人。
耶律乙辛騎在馬上,皺了皺眉,沒有出聲。耶律連達卻已粗聲說道:“我軍軍糧充足,怕他何來?”
“大王,將軍。”姚孝友依然不緊不慢,細聲細氣的說道,“學生擔心的,是耶魯斡可能在等待什麽。大軍在外,利在速戰,敵人一反常態,必有所圖。”
“他在等什麽?在等下雪,等潢河結冰。他沒有那麽多舟船來渡十幾萬軍隊。”耶律乙辛重重的“哼”了一聲,臉色越發難看。所有的人頓時都不敢做聲,大家都知道,潢河結冰,是遲早的事情了。數月之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校,竟然將上京搞了個天翻地覆。耶律濬用人不拘一格,帳下許多將領都是他一手簡拔,從那個叫耶律信的表現來看,委實不可輕視。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決,進退如風,那麽己方的前途,便己經注定。曆來叛逆者的下場之悲慘,想想都讓人心寒。
耶律乙辛一方真正的依賴,是利用時間與險阻來拖垮耶律濬。隻要時間一長,南方的宋朝、東方的高麗、西方的夏國,還有楊遵勳、女直部落,都會嗅到味道,一起來搶奪,到時候耶律濬就算是阿保機轉世也無力回天;而耶律乙辛便有機可乘。這一點,不僅耶律乙辛心裏明白,很多將領也明白。耶律濬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賢名,畢竟又是天下公認的遼國太子,他的正統地位遠遠強過耶律乙辛擁戴的小皇帝。這一點給耶律乙辛一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眾人口裏不說,但是潛意識裏,都己自居於叛逆者的角色。不過借著一個小皇帝的名號,來自欺欺人罷了。
“報……”黃塵之中,一個背上插著一麵旗幟的士兵騎馬疾馳而至,在山坡下翻身下馬。耶律乙辛的幾個親兵立即上前,將他擋住。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一麵高聲說道:“緊急軍情。”
幾個親兵驗明腰牌無誤,領著探子上了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乙辛四五步遠的地方單膝跪下,高聲說道:“小人拜見大王。緊急軍情!在上遊距此處三十裏的麝香河口,出現大量叛軍旗幟與煙塵,似乎有許多人馬調動。還有四五百人馬,在河上試探。”
“知道了。”耶律乙辛點了點,道。“你下去領賞、再探。”
探子謝恩退下。耶律連達向前走了一大步,粗聲道:“大王,末將願領三千人馬前去監視敵軍。叛軍若敢渡河,叫他們在潢河裏喂魚。”
耶律乙辛陰著臉,冷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若真要主攻,如何會如此大張聲勢?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軍隻要沿河遍布烽火,敵人在何處過河,便往何處攻之,後發製人,亦無不可。上京城能守住兩日,就能讓攻城之敵腹背受敵。曆來分兵是大忌,決不可分兵。他若處處渡河,我便率大軍直搗中京,楊遵勳一直心存觀望,癡心妄想坐山觀虎鬥,不知道唇亡齒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楊楊遵勳再無不反之理。”
“大王英明。否則沿河處處設防,兵力空虛,必為敵軍各個擊破。我軍之計,隻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幹柴木炭,還有屯集的軍資最為緊要。若讓敵人知道所在,必將傾力來攻,大事危矣。惟須加緊守衛。”姚孝友細聲說道。
“你放心,便讓敵人知道,也輕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乙辛朗聲笑道。
便在此時,又聽到一聲:“報……”來稟報之人,卻是中軍負責巡視將領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乙辛微皺眉頭,問道:“伊撒,你來此何事?”
“報大王,沿河巡察小隊抓到三個奸細,自稱是南京的商人。稱有要事稟報大王。”
“南京的商人?”耶律乙辛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笑道:“本王便見見他們。帶他們上來。”沒多時,便有三個被捆綁的商人被帶到耶律乙辛跟前。耶律乙辛細細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們都是漢人?”
為首一個望了耶律乙辛一眼,笑道:“大王好眼力。”
“你們叫什麽名字?”
“小人韓先國。這兩個是我的伴當。”
“做何營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貨生意。”
“哦?”耶律乙辛冷笑道:“聽說馬林水當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進入耶魯斡幕府的。後來追隨耶魯斡謀反,不知為何,卻又被蕭忽古追殺。聽說馬林水後來竟成了本王的奸細。嘿嘿……”
“小人卻不知道馬林水是何人?”
“是麽?”耶律乙辛眯著眼睛死死盯著韓先國,韓先國隻是一臉茫然。半晌,耶律乙辛哈哈笑道:“你太沉著了。”耶律乙辛忽然把臉一沉,厲聲道:“事異於情便是偽。譬如本王現在質問你,你驚恐萬狀,自然是偽;但是過於沉著,不合乎你的身份,卻也是偽。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謊。”
“你已經在欺瞞。”耶律乙辛冷冷的說道:“不過你如果和馬林水熟悉,必然不會是耶魯斡的人。馬林水為耶魯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樞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殺。想來是知道太多機密而又讓耶魯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後慘死,不能不讓人寒心。你說吧,來找本王何事?”
韓先國沉聲道:“大王太看得起小人。小人確不知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此,是因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爺派人妄殺,家產也被充沒。因此才來和大王做一樁生意。”
耶律乙辛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報仇,可稱得上國士。為何卻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個生意人,隻會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賣兩個消息給大王,對大王來說,一好一壞。好消息一千兩白銀,壞消息兩千兩白銀。”
“兵荒馬亂,給你白銀,你帶得走麽?”
“所以要請大王折成等價的東珠。”
耶律乙辛哈哈大笑,道:“隻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給你。”
“好。”韓先國問道:“大王是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先說壞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個姓章的和一個姓黃的宋使,已經到了大遼。眼下相信已經到了河對岸的軍營中。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來往,聽說遼宋準備重立盟約,大遼要和南朝全麵通商。南朝會賣給大遼許多兵器與軍資,甚至是糧食。”
“啊?”耶律乙辛諸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若宋朝與耶律濬盟好,必然會製約夏國、高麗、甚至是楊遵勳等國內反叛勢力的蠢動。便是一般的部落與普通的官員,也會因此形成一種耶律濬統治非常穩固的印象。如此一來,耶律乙辛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樂觀了。宋朝無論賣給耶律濬多少東西都不要緊,隻要不是大張旗鼓的做。眼下看來,事情卻是正朝著耶律乙辛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
耶律乙辛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謂重立盟約之事,暫時不足為懼。料來南朝不會如此大方,勝負未分,就急忙訂約。眼下耶魯斡尚未向天下詔告,可見既便此事是實,雙方也還在討價還價。”眾將聽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乙辛又問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從南朝商人中得到消息,高麗國王太子和二王子國原公各統數萬大軍,打著代遼征蠻的旗號,開始向西攻擊女直部落。聽說他們會越過鴨淥江,進入東京道境內。”韓先國話音剛落,眾人皆已喜動顏色。耶律乙辛笑罵道:“這些高麗龜孫!終於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東京道境內布了許多眼線,怎的竟不如你消息靈通?”
耶律乙辛擺擺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麵向伊撒說道:“你給這位韓先生鬆綁,請他去帳中休息。晚上本王還有事要問韓先生。”說罷也不多留,揮鞭驅馬而去。眾人緊緊跟在他周圍,一齊下坡。
姚孝友驅馬緊隨耶律乙辛,低聲說道:“大王,叛軍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麗在東邊搗亂。局勢更加複雜,我想他們會開始希望速戰速決。”
耶律乙辛點點頭,眼中不易覺察的閃過一絲憂色。“南朝竟然和耶魯斡盟好,難道石越竟然失勢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對我大遼虎視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斷絕,本王竟然無能為力。今天晚上……”
一輪明月高高的掛在天空,寒風刮過,樹枝亂顫,發出淒涼的嗾嗾聲。
遼主耶律濬金帳所在,燈火通明。耶律濬帳下將官謀臣,倒有一大半聚齊。耶律濬箭傷早已愈合,此時身著黃金鑲龍鎧,神采奕奕。
“朕今日白間,己與南朝使者達成盟約。自今日起,大遼與大宋,是為盟邦,兩朝永不為敵。盟約之內容,佑丹,你向大家說一下。”
“是,陛下。”蕭佑丹起來欠身一禮,環視眾人,朗聲道:“遼宋盟約之內容主要有五:其一,擴大互市規模。南朝商人,向南京析津府提出申請後,發給路引,即可以進入中京道、南京道、東京道、西京道所有州縣所在城鎮互市,除了兵器、馬匹須由官府批準之外,一切皆可以自由貿易。大遼從中抽收一成以下商稅。大遼商人在南朝享受同等待遇。由大名府發放路引。其二,南朝人在大遼犯法,交由南京析津府按大遼律令審理,但審判時,須有大宋官員在場。大遼人在南朝犯法,依南朝律令在大名府審理。同樣須有大遼官員在場。為此,遼宋將互相在南京析津府與大名府設立常駐使節。其三,雙方在距邊境二百裏內超過五千人規模的駐軍調動,應當提前通知。其四,大遼取消南朝的歲幣,南朝向大遼每年提供十萬貫錢‘援助’,大遼將此筆款項用於開辦學堂、圖書館。其五,南朝向大遼賣包括震天雷在內的武器,大遼用南朝指定的物資包括馬匹、鐵礦進行等價交換。”
“震天雷?!”
“震天雷?!”
“不錯,南朝決定,若我大遼需要,可以向大遼提供五百枚震天雷,條件是用五百匹公馬和五百匹母馬交換。”蕭佑丹想起此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知道南朝已經研製成功一種叫霹靂投彈的武器,但是向自己的宿敵賣震天雷,蕭佑丹本人認為極其不可思議。他不知道,在章惇出發的前一天,趙頊親自召見,告訴他,可以給遼國震天雷。當然,這種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做了“適度”的修改,並且增加了一些可以在爆炸後發出刺激性氣味的“作料”,而且亦非顆粒火藥製成。並且,大宋朝廷最高層已經決定,在遼國拿到第一批震天雷後一個月,即向交趾和高麗出售這種武器,一枚震天雷,售價六十貫。如果可能,宋朝願意向全世界出售自己的這種武器。
“趙林牙以為南朝背後有何陰謀?”耶律濬反問道。趙思茅的懷疑,他不是沒有。但是思前想後,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麽了不起的陰謀。連蕭佑丹也深感奇怪。擴大互市固然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在耶律濬看來,利弊難知。在目前的情況下,隻怕還能紆緩財政緊張,讓百姓多得一點好處。討價還價之後,南朝竟然接受這樣的盟約,讓耶律濬大吃一驚。本來既便是明顯不利的盟約,他也已經準備接受——等平定叛亂之後,再找個借口撕毀便是。
“這個,臣愚鈍。但唯其如此,才顯得背後的陰謀更加可怕。”趙思茅雖然是漢人,但是忠於的卻是眼前這個將他從一縣縣令直接提撥到北院林牙的年輕皇帝。這等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
“陛下,臣以為,不管他有什麽陰謀。隻要我大遼騎兵一日稱雄,南朝用盡心機,也是枉然。眼下如此有利的條約,焉能不答應?若他們搗鬼,待平叛之後,再教訓他們不遲。”
“或者南朝誌在買馬。”
“南朝縱然有馬,騎兵也非我契丹兒郎之敵。騎兵練成,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況,即便我大遼不賣馬,南朝也能經熙河買到一些馬。楊遵勳若有震天雷交換,誰敢保證他不願意賣馬?高麗人和南朝通商,南朝也能想辦法從女直人手裏買到馬。臣以為眼下之患,是耶律乙辛之叛匪。先除此大患,穩定後方,再圖其餘不遲。”
“此事不必再議。”耶律濬舉起手來,打斷了臣子們的對話,“朕意已決。若有陰謀,日後再圖補救未遲。高麗人趁火打劫,委實可惡。但是他們雖然讓朕要憂心東麵,卻也同時讓朕不必再擔心女直的叛亂。目前須得盡快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免楊遵勳有異動。然後回師東京道,將女直與高麗人全部**平,以絕後患。”
“陛下不必擔心,數日之內,潢河必然凍結。我軍便可直搗上京。”
“朕意不在上京!”耶律濬眼中露出一絲冷笑。“耶律信!”
“臣在!”金帳之末閃出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身著黑甲,欠身應道。
“你去挑三千精兵,偃旗息鼓,馬銜枚,至麝香河口偷渡過河,佯攻長樂縣城。”
“遵旨!”耶律信接過將令,大步退出金帳。耶律濬環視眾將,又厲聲喝道:“傳令蕭阿魯帶,命他的左軍,便在今夜渡河。敵人若有援軍救援長樂縣城,便是他阿魯帶的責任。”傳令官應聲退出。耶律濬又喝道:“中軍今晚子時,擺出準備渡河強攻之陣勢,讓叛軍一刻也不敢妄動。蕭忽古,你領五千騎兵,帶十日幹糧,在阿魯帶之後渡河,一路不得交戰,繞過長樂縣城,直取保和館。屆時必有奇兵呼應。”
蕭忽古走出營帳數十步,忽聽到人喚道:“阿斯憐,請留步。”蕭忽古回頭望去,卻是蕭佑丹,連忙欠身道:“蕭大人,末將軍令在身,不敢久留。不知有何指教?”
蕭佑丹走了近來,拍拍蕭忽古的肩膀,歎道:“阿斯憐,你是契丹第一勇士。故此皇上才將如此重任托付於你。但是此次前去,若隻靠勇力,隻怕你再也喝不到七金山土河的水。”
“大人放心。阿斯憐的命,沒有那麽容易取去。我絕不會讓耶律乙辛的馬喝上黑河的水。”蕭忽古一麵說一麵躍身上馬,跑出幾步,忽又掉轉馬頭,在馬上向蕭佑丹抱拳道:“大人,若阿斯憐果真戰死沙場,便請先生好好輔佐陛下,一定讓陛下成為大遼最英明的君主。告辭!”說罷,也不待蕭佑丹答應,驅馬絕塵而去。
蕭佑丹望著蕭忽古遠去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眼角之間,不由有點濕潤。
長樂縣城隸屬延慶宮所轄饒州,是饒州州治所在。遼太祖將渤海國故民遷居於此,其縣有四千戶。其中有一千戶從事采鐵礦的工作,每年要向遼國朝廷納鐵為稅。其城是潢河與黑河交匯處最為堅固高大的。耶律乙辛自己並沒有駐蹕城內,原因很簡單,城中住不下太多的兵馬。但是此城既當要衝,他便也在城中駐紮了一萬軍隊。在城外還駐紮了梅古悉部的三千部族軍,由梅古悉部節度使統領。
此時已是子時時分,長樂城外梅古悉部部族軍駐地以外約五六裏的樹林裏,樹影幢幢。梅古悉部自節度使以下,對於這場戰爭都缺少興趣。長時間的對峙,不僅僅讓這個小部族的軍隊忘記了戰爭的目的,也讓他們忘記了戰爭的現實。如此寒冷的天氣裏,除了例行公事的派了幾個人在營外巡邏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經睡覺,在夢中詛咒著耶律乙辛為什麽不讓他們駐紮在相對暖和的長樂縣城之內。既便那幾個巡邏的營卒,也已經把武器丟到一邊,好把手插進袖中取暖。若不是睡著更冷,他們隻怕也早已睡著了。
忽然,一個營卒的嘴巴大大的張了開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遠處的樹林向著自己飛快的移了過來!半晌,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撕破夜空的寧靜——“偷營!”便在這個聲音落下的一瞬間,一支羽箭隨著凜冽的寒風一起射進了營卒的喉嚨……轟隆的馬蹄聲將整個營地震得發抖,四麵八方,都是黑衣黑馬的敵人,擋馬的木柵被劈開,每個騎士都帶著三匹用繩子拴在一起的馬,如潮水一般衝進營寨,到處可見雪白的刀光與鮮血的噴濺,空中飛舞著如閃電一般的箭矢。梅古悉部節度使看見那個臉上帶著冷酷笑容的契丹將領的第一眼,便已是最後一眼,他眼睛尚未閉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恐懼,頭顱早已飛到離身體數丈遠的地方。
半個時辰之後,長樂城外的殺場漸漸平靜下來。但是平靜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約兩千左右的梅古悉部族俘虜,整整齊齊向長樂縣城走來。在他們身後,還緊緊跟著數千靜穆的黑衣騎士。
“站住,全部站住,否則我射箭了。”長樂縣守將聲嘶力竭的喊道。這一招契丹人並不陌生,不過今天輪到自己身上,雖然梅古悉部不過是個小部族,但是畢竟一刻之前,這些人還是自己的戰友。
守將的呼喊似乎奏效,梅古悉部的俘虜們都停了一下,但是他們背後的黑衣騎士卻並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俘虜們似乎感受到背後的壓力,連忙又加快腳步,向長樂縣城走來。
“站住!”守將無力的喊道。
但是被死神驅趕的人們,是絕不敢停住自己的腳步的。
俘虜們已經進入長樂縣城的射程之內。
守將舉起手來……
耶律乙辛中軍大營。
剛剛和韓先國談妥,請韓先國帶他的使者去高麗國與高麗王子聯係,並且希望可以預先為自己安排一條退路,一旦戰敗,便想辦法從海路逃往宋朝或者高麗、倭國,最差不失為富家翁——狡兔尚有三窟,耶律乙辛不能不預作謀劃。
但是才送走韓先國,僵持的戰局就發生了變化。對岸大張旗鼓,擺出要大舉渡河的架勢。這已經是耶律濬第九次擺出這種架勢。雖然如此,但是耶律乙辛卻一點也不敢放鬆。他雖然是放羊出身,卻也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曆史上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為一次不小心而栽了,結果身死名裂,為後世所笑。耶律濬要的就是想讓他放鬆警惕,然後出其不意。不過,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但究竟是哪裏不同,耶律乙辛卻又說不上來。
沒多久,長樂縣城方向便燃起了報警的烽火。耶律乙辛竟然是鬆了一口氣:耶律濬終於在長樂縣方向發起了攻擊。眼見敵人大軍未動,耶律乙辛的中軍也不敢妄動,隻派了耶律連達率兩萬大軍前去救援。以長樂城的守軍與城牆,敵人絕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破。
耶律連達自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很強烈的感覺到這次自己的對手,很可能是耶律信。想到此人,耶律連達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他竟然敢孤軍深入上京臨潢府城邊,視二十萬大軍為無物!耶律連達發誓一定要殺了耶律信,剖開他的肚子,看看他的膽是用什麽做的。兩萬騎兵的調動,縱然在夜間,也很難掩飾。耶律連達很擔心耶律信聞風而逃。耶律信並非是一個莽夫那麽簡單,他也懂得害怕。為了爭取時間,耶律連達下令采用縱隊急行軍。
忽然之間,耶律連達的前軍停止了前進。濃烈的殺氣從前方傳來,耶律連達心中一凜,連忙驅馬上前,喝道:“斥侯呢?”
“將軍,斥侯都失蹤了。所以末將自作主張……”
耶律連達的瞳孔忽然縮小,他舉起右手,厲聲喝道:“全軍換馬列隊,準備戰鬥!”
“換馬列隊,準備戰鬥!”
“換馬列隊,準備戰鬥!”
兩萬大軍,迅速排成了雁行陣,如同一隊南飛的大雁,緩緩向長樂縣開去,馬蹄掀起的塵霧,幾乎將整個天空都遮蔽了。
耶律連達的判斷,很快得到證實,走出兩裏之地,遠處便可以看到一條黑色的長線,靜靜地在天的彼端等候。數萬人的軍隊,寂靜得如同地獄中的鬼兵,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耶律連達的前鋒剛剛出現在視線之內,一麵鬥大的帥旗就從敵陣中升起,上麵繡著一個巨大的“蕭”字!隻見帥旗向前方一傾,號角齊鳴,敵軍的前鋒向耶律連達的前軍衝了過來。
耶律連達沒有想到自己遇上的不是耶律信,而是蕭阿魯帶的三萬左路軍。望著對方的旌旗,竟是一眼望不到邊,至少有五六萬人的規模,耶律連達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向耶律連達軍衝擊的騎軍如同普通遼軍一樣,有三匹戰馬,戰馬都用繩子相連,以避免衝鋒時跑散。但不同的是,所有的戰馬,都穿著皮甲!騎士身上也穿了一種奇怪的鎧甲,這種鎧甲隻在幾個要害處采用了鐵片,大部分地方都是皮甲。騎兵們也並不象普通的遼國騎兵一樣,以弓箭為主要武器,他們手中的武器,全是雪白的長刀!
大地在馬蹄的踐踏之下,沉悶的哼起來。大隊騎兵似洪流一樣湧向耶律連達軍。騎兵們發出震動天地的呼叫聲。那支三千人的騎兵部隊,在馬上伏低了身子,舉起盾牌,憑借薄薄的裝具,在不到兩裏的距離,硬生生頂住正麵飛來的箭雨,向耶律連達的陣腳衝來。他們的兩翼,各有一大隊普通的遼國騎兵,好像兩條巨蟒一般爬向耶律連達軍的兩側,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蟲一樣,在空中飛舞。許多人在衝擊的過程就倒了下來,但是他們的馬匹卻依然隨著洪流湧向敵軍的陣地。整個天地間,到處響徹著馬匹踐踏大地的聲音,戰士的呼喊聲;空氣中彌漫著臭不可聞的馬汗味,死傷者鮮血的腥味……
耶律連達的軍隊從未見過這樣的敵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戰法。他們習慣於遠距離攻擊,利用自己機動性打擊敵人;從來都隻有他們衝擊敵人步兵的陣腳。眼下的狀況讓耶律連達的前軍很快陷入混戰之中,他們不得不和一支裝備比自己好的軍隊進行肉搏戰;而在兩翼,蕭阿魯帶的軍隊一邊發箭,一邊保持距離,緩緩向後移動,待到耶律連達發現之時,他的兩翼已經身不由己地遠遠脫離中軍。耶律連達的陣形,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七零八碎,便象是一群失散了的大雁。唯一沒有亂的,隻有耶律連達的中軍。
耶律連達心有不甘的向耶律乙辛發回戰報:吾師被六萬叛軍阻於長樂縣城外十裏;長樂縣城似未失陷。
在接到耶律連達戰報的同時,耶律乙辛也接到了下遊的報告。蕭奪剌與蕭迂魯已經從下遊渡過潢河,攻克上京道之鬆山州。大軍現在已直奔於越王城而去。從旗幟與人馬來判斷,至少有四萬大軍。
耶律乙辛徹底糊塗了——必定有一處在虛報兵力。長樂城不可不救,長樂城失守,則保和館危矣,自己的右翼與後方都將受到威脅。而於越王城緊緊挨著上京,若真被攻擊,不救會使軍心動搖。但眼下的問題是,如此寒冷的天氣,四萬人進攻於越王城,可能麽?糧草如何轉運?即便他們在國境內打草穀,也無法滿足四萬大軍的需要。而且,千裏奔波去救於越王城,不如攻擊分兵之後,兵力空虛的耶律濬!
耶律乙辛已經問過地方上的老人,相信兩日之內,潢河必然結上厚厚的冰。是分兵救長樂城,還是集中兵力,主動出擊?耶律乙辛陷入猶豫當中。他心裏非常明白,自己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當中。
長樂城。
長樂城守將眼睜睜看著城外敵軍的旌旗越插越多,最後終於漫山遍野,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軍隊。他眼睜睜的看著一支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從城外經過,將長樂城視為無物,卻也隻能忍下這口氣。
因為在城外,插著一麵無字黑色將旗。
耶律信始終沒有攻城,梅古悉部的俘虜已經全數死在長樂城守軍的箭下,他的目的也已經達到——讓城中原渤海國的居民對守軍產生不信任感。射向梅古悉部俘虜的每一箭,都在動搖著敵人的軍心與民心。耶律信可以輕易攻下長樂城。長樂城的守軍,在耶律信眼中,已經等同於死人與俘虜。
他甚至懶得和長樂城的守將對話。
長樂城東郊,耶律連達的大軍與蕭阿魯帶的軍隊已經對峙了一天。蕭阿魯帶沒有任何進攻的意願,而耶律連達卻沒有任何進攻的勇氣。
“潢河之水馬上就要結上厚冰了。”蕭阿魯帶瞥了遠處的河流一眼,悠悠說道。
“阿斯憐的軍隊,已經快到保和館了吧?”說話之人的聲音極其柔軟。蕭阿魯帶回過頭,打量眼前之人:雪白的窄袖圓領齊膝外衣,領間繡著虎紋,頭上戴著襆頭,足下穿著長統靴,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之上,腰間佩著一柄長刀。若非此人眉宇之間流露出一股懾人的殺氣,憑他那清秀的臉龐,蕭阿魯帶幾乎要懷疑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裝。“真像個南朝人。”蕭阿魯帶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南朝?”耶律衝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的確是整個契丹族的異類,他出身貧寒,少小就被賣為奴隸,在南朝生活了十多年,後來又被賣回到契丹,成為耶律濬宮中的伶人。四五年後,又因為武藝出眾,被選為侍衛。從此一路青雲得意,兩三年內,就成為能夠統率數千軍隊的中級軍官。也許是因為伶人的生涯,使得耶律衝哥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有著二十來歲青年的麵貌。讓許多顯貴一眼就會生出許多綺念來。
“是啊?我從未去過南朝。”蕭阿魯帶勒馬向南,歎息道。
“那是一個溫暖的地方。”耶律衝哥收起了笑容,淡淡的說道。“我有預感,大遼和南朝還會有許多故事發生。不過,在此之前……”他優雅的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向東麵耶律連達的大營,“我們需要解決他們。”
蕭阿魯帶在空中虛擊一鞭,笑道:“耶律連達,在我眼裏,不過是一個死人。”一麵掉轉馬頭,向上京方向邁出數步,道:“我擔心的,是耶律乙辛會跑掉。”
當晚。北風刮過大地,發過嗚嗚的聲音。
潢河南岸,耶律濬的金帳燈火通明。遠遠望去,不斷有士兵來回巡邏。馬蹄聲與口令聲隱約傳來,卻在風中消逝,讓人無法聽清。
二更時分。潢河北岸。耶律乙辛一身戎裝,一手搭在配刀之上,沉聲說道:“諸位,是榮華富貴,還是階下之囚,一切決定於今夜!攻破耶魯斡之後,中京財富,全部用來犒賞將士。凡統軍將官,封王封侯,唾手可得!”
他身前一排將領一齊在馬上躬身答道:“願效死命!”
“好!”耶律乙辛拔出配刀,厲聲喝道:“渡河,進攻!”將領們立時驅馬離開中軍,一柱香之後,鼓聲雷動,號角長鳴,耶律乙辛手下十幾萬大軍,分成三路,踏過潢河,殺向對岸耶律濬的營地。
耶律乙辛軍的前鋒,如同狂風一般卷向南方,耶律濬營中巡邏之人,未及反抗,便死在弓箭彎刀之下。馬蹄從他們的屍體上踐過,耶律濬營外的柵欄被推倒。不斷有人將手中的火把投入耶律濬軍營之中,瞬間,整個耶律濬的軍營,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是片刻之後,耶律濬的營中,便出現了小規模的拚死抵抗,隻不過稀疏的箭雨根本無法擋住數以萬計的騎兵的衝鋒。耶律乙辛的軍隊很快就衝入軍營中,射砍著瘁不及防的耶律濬軍。
各路將領的目標,不約而同都是耶律濬的中軍大帳。
耶律濬的軍隊似乎沒料到防守的耶律乙辛會主動出擊,營中的抵抗沒能對耶律乙辛的軍隊形成有效的狙擊。在如潮水般的衝擊之下,隻有節節敗退,很快,所有的殘兵敗將都聚集到了金帳周圍。但耶律乙辛部殺得性起,仿佛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卷來,數以千騎的馬匹衝向金帳——“轟”地一聲巨響,整個金帳平空陷了下去,衝鋒中的馬匹來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中。許多人從馬上被摔了出去,當時就被摔得腦漿迸裂而死。
“中計!”耶律乙辛頓時臉色慘白,一咬鋼牙,高舉佩刀,高聲呼道:“孩兒們,我們拚了!”竟然親自率著中軍殺了過去。但他耶律乙辛願意拚命,各部族的軍隊卻不願意拚命,不知道有誰發現潢河方向沒有敵人,立時便帶了自己部族的軍隊,向北方逃去。眾多本來都心懷異心的部族軍隊,頓時紛紛效尤,反倒有不少軍隊和耶律乙辛的中軍衝撞在一起,自相殘殺起來。
逃跑的軍隊越來越多,起先是部族軍,後來連契丹軍隊也開始逃跑,兵敗如山倒,一隊隊軍隊如同喪家之犬,再次渡過潢河,一路北竄,各自向自己的老家跑去。契丹軍隊害怕處分,幹脆各自向自己家裏逃去。僅僅在瞬息之間,耶律乙辛的十幾萬大軍,竟然作鳥獸散。
耶律乙辛眼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決一死戰的雄心也早已煙消雲散,撥轉馬頭,帶著身邊未散的幾萬人馬,渡過潢河,也不再去管兀自在長樂城邊和蕭阿魯帶對峙的耶律連達,徑直向保和館逃去。
大軍渡過潢河之後,耶律濬安排了追擊部隊,向章惇笑道:“貴使相信朕能打贏這一仗,朕也沒有讓貴使失望。”大戰之前,雖然為以防萬一,遼人要宋使先行回國。章惇卻堅持隻讓副使黃庭堅先行返國,自己一定要親自領略耶律濬的用兵。對此,耶律濬倒是非常的欣賞。
“陛下指揮若定,料敵先機。臣十分佩服。”章惇微微欠身,恭維道。雖然此次大勝,主要還是因為耶律乙辛的部下各懷異心,軍心不穩。但是耶律濬能算到耶律乙辛會來劫營,章惇的確不能不佩服。“接下來,就要祝陛下早日生擒叛逆,結束內亂了。”
耶律濬笑道:“雖然敵軍瓦解,但耶律乙辛老謀深算,若不能一戰成擒,總是心腹大患。他在燕王城屯集了大量軍資,駐紮了萬餘精兵。自以為機密,旁人不知,朕卻了如指掌。朕料他新敗之後,必然不會再去上京,反而會奔燕王城。但無論他奔上京還是往燕王城,其間必經之道,就是保和館。隻要阿斯憐能阻住他,他便在劫難逃。”
章惇起身一拜,問道:“陛下之謀略實不可測。然有一事不明,若耶律乙辛不來偷營,又當如何?豈非致蕭將軍於死地?”
耶律濬大勝之後,不免微有得色,笑道:“耶律乙辛其人,多疑好賭,愛用智計。他自以為知兵,不願犯分兵之錯。但是在河水結冰之季尚臨河紮營,是不過趙括之流。朕與謀臣商量,料他騎虎難下之時,必然鋌而走險。但若他不來,朕就讓耶律信攻下長樂城,讓阿斯憐攻下保和館。切斷燕王城與他的通路,斷他糧道。待他分兵去攻長樂城與保和館,朕再引大軍攻之。他再無不敗之理。況且朕還有一著奇兵,阿斯憐斷不至於陷於死地。隻不過兵事貴在機密,卻不可使旁人知曉。”
“朕聽說貴使也曾統兵打仗,何妨猜上一猜?”
章惇微一沉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道:“莫非是右軍?若由敝人來用兵,則右軍攻下鬆山後,可以分成兩支,一路大張旗鼓,直取於越王城;另一路,卻偷偷向西渡過黑河,因為保和館必然先被蕭將軍攻取,從保和館附近渡河,可以非常安全。這一路奇兵,退可以替蕭將軍固守保和館,進可以抄襲敵軍。”說到此處,章惇已是十分確信,不由擊掌讚道:“真是妙計。難怪右軍陛下要派兩位名臣統軍。”
耶律濬哈哈笑道:“外人自是以為朕不信任蕭奪剌,所以派蕭迂魯去監視。卻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將一路之軍托於蕭奪剌,焉有不信任之理?”
但事情並未完全如耶律濬預料地發展。熙寧八年冬十二月。在潢河之畔大破耶律乙辛之後,因為右路軍的蕭迂魯沒有及時趕到保和館,耶律乙辛率領殘軍突破蕭忽古的保和館防線,成功抵達燕王城。保和館之戰,雖然慘烈,卻沒有任何懸念。因為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兼之又是耶律乙辛經營十數年的部隊,蕭忽古雖然勇猛,卻也無力回天。他部下的五千騎兵戰死三千餘人,生還者人人帶傷,卻依然沒有阻止住耶律乙辛。
而在潢河大捷之次日,長樂城守將即向耶律信投降。耶律連達率軍向燕王城逃竄,卻撞上蕭迂魯遲來的援兵,在前有強敵,後有追兵的情況下,耶律連達不戰而降。
由於天氣過於寒冷,耶律濬渡過黑河,占據黑河城之後,被迫停止了對燕王城的進攻。耶律濬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將耶律乙辛剿滅的想法,率大軍返回中京,靜靜等待春天的到來。
33
朱仙鎮講武學堂。擊鞠場。
擊鞠與蹴鞠不同,擊鞠又叫“打球”,是一種馬球。乃是軍中最重要的體育活動。分為大打和小打,大打就是打馬球,騎馬進行;而小打則是騎著小馬或者驢騾打球,在民間流行較多,甚至有女子參加。講武學堂的擊鞠場場地平坦,是用石灰石與黃土整平的土地,占地一千步見方。東西方向,各有丈餘高的球門;球門之後,各有一個虛架;球門兩旁,各插旗十二麵。在南北向,各有五麵大鼓,十個鼓手以及一支樂隊。
擊鞠比賽首先進場的,是一隊手持哥舒棒的人員,這些人進入場中,即向皇帝所在的高台跪倒,山呼萬歲。李憲雖然明知趙頊對擊鞠比賽非常熟悉,仍然欠身說道:“陛下,這是負責維持球場秩序的球場衛隊。”
趙頊微微額首,道:“讓他們平身,各歸本位。”
“遵旨。”李憲應聲答道,一麵走高台之前,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球場衛隊免禮平身,各歸本位。”
“謝主隆恩。”球場衛隊便帶了哥舒棒,向球場四周跑去,站在球場周圍。
緊接著,在悲壯雄渾的《涼州曲》中,兩名手持紅旗的裁判走入場中,著緋繡衣的左朋和著綠繡衣的右朋共三十二也從球場東西兩麵騎著高大的駿馬,穿著烏黑發亮的馬皮靴,手執下端彎曲的鞠杖、戴著華插腳折上巾入場,他們所騎的駿馬都已結尾。石越已不是第一次觀賞擊鞠比賽,自然知道這每朋十六人中,各有二名守門員,一名朋頭(隊長)。隻見隊員們在裁判的率領下,一齊下馬向皇帝請安。趙頊向來酷愛馬球,在宮中便經常和兩個弟弟打球為樂,這時早已伸直身子,笑道:“免禮平身。可令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李憲微笑點頭,轉身麵向球場,拖長了聲音高聲說道:“皇上有旨,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眾人謝恩上馬,便聽鼓聲擂動,裁判取出一隻中空木製紅色漆球,拋向空中,左右兩朋隊員立時馳逐上前,執杖擊球。紅色木球在空中飛馳,緋衣與綠衣交插穿過,無論是北麵的皇帝與眾重臣還是南麵的眾軍官,都立時被緊張刺激的比賽所吸引,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叫聲。李憲在皇帝身邊低聲說道:“左朋朋頭叫田烈武,是忠臣之後,陛下親點的武進士;右朋朋頭叫李世衡,原本是禁軍指揮使。”
趙頊見此人球技如此精湛,也不禁大為讚歎,向薛奕笑道:“薛卿,聽聞卿家也是擊鞠高手,不知較此人如何?”
薛奕忙欠身答道:“回陛下,此人球技,遠在微臣之上。然而臣以為,左朋能得此一分,不全由此君球技高超,而主要是左朋配合有致。”
“哦?”趙頊不由來了興趣,向前傾了傾身子。
“左朋之戰術分工明確。臣剛才觀察,發現左朋除守門者二人以外十人,有四人專責防守,有四人專責傳球與保護,另有二人專責進攻。隻要右朋有人得球,必有四人騎馬上前爭奪,其中二人負責吸引對方注意,二人負責夾擊對手。以致右朋任何一人得球,都不能一直護球前進。而一旦左朋得球之後,則立即會傳給進攻的二人,另有四人則緊緊守護在這進攻的二人身旁,擋住右朋的搶奪。雖然進球之人球技之精湛的確為臣所僅見,但是左朋隊長居然自甘為人作嫁衣裳,甘當兩名進攻者的守護者之一,臣非常佩服。這守護者極是吃力不討好,鞠杖揮舞,烈馬疾馳,身體難免受到攻擊,輕則破皮流血,重者傷筋動骨。而眾人能見到的,所讚歎的,則隻有進攻者的榮耀。但以臣之見,這種采用雙球門製的擊鞠絕非一個人憑著了不起的球技可以取得勝利,重要的,還是全隊的配合與犧牲精神。”
薛奕這一席話,說得眾人頻頻點頭。趙頊正要讚歎幾句,忽聽到南麵發出一陣驚呼之聲,隻見擊鞠場上裁判揮動紅旗,原來左右朋各有一名隊員在爭奪紅球時,用力過猛,球沒有擊到,兩杆鞠杖卻是重重的擊在一起,竟都是脫手而飛,順著這巨大的慣性,二人都被從馬上帶了來下,好在二人都算是武藝精湛,在空中順勢翻轉,才沒有把腿給摔斷。這二人也甚是強悍,雖然鼻青臉腫,可從地上爬了起來,揀起鞠杖,便躍身上馬,示意裁判還可再戰。
趙頊與眾重臣觀賞過無數的擊鞠比賽,都知道擊鞠是充滿危險的運動,有時候甚至導致頭部都被擊碎。正因為它的刺激與超強的對抗性,才廣受歡迎,並且成為北宋軍中最重要的體育活動之一。但是似眼前這種悍不畏死的行為,卻是十分少見,因為一般受傷之後,自然是要換人再戰的。趙頊不由歎道:“此亡命徒也。”
趙頊一怔,立時覺得文彥博所說有理,不由注目石越,笑道:“這也是石卿建議之功。若禁軍軍官人人都能敢死爭先,我大宋的軍隊,便可無敵天下。”
石越忙欠身謙道:“臣無尺寸之功。這全是郭侍郎與章祭酒之功,是講武學堂眾教官之功。”
李憲笑道:“陛下,同樣的白菜,在普通的婦人手中,不過尋常之物;而入大廚之手,則能化腐朽為神奇,其美味不可勝言。古人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若以治國與烹飪相比,則治國者之能力高下,則能決定國家之強弱。石越之策雖然有奇效,然而非陛下誰又敢用之?因此微臣以為,這是陛下擢用賢能之效。”
趙頊雖明知是奉承之語,亦不由得搖頭微笑。
文彥博卻是有幾分看不慣李憲,冷笑道:“方才薛奕所說,一人進球,功在全隊。凡事有成功,皆是眾人齊心協力,兼之策略得當所致。臣望陛下不要以為天下事的成功,全是因為陛下一人之英明。陛下不英明固然不足以成事,然而事情之所以能成功,卻也不僅僅是陛下英明之故。若非有章楶、王厚、林廣等人,講武學堂未必有今日之氣象。陛下為萬民之主,須要賞功罰過,賞罰分明,方能使國家興盛。人主若與臣下爭功,則是亡國之征。”
這般不客氣的言辭,也隻有文彥博敢說。趙頊肅容道:“文卿所言有理。”心中卻不免大覺掃興,轉目去看場中比賽。這時場中的爭奪已經進入白熱化。講武學堂采用淘汰製教學,從七月中旬開學算起,半年為一期。眼下期末將至,有數百人將要慘遭淘汰,眾軍官都在明爭暗鬥,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肯落人身後。何況這是皇帝親自觀賞的擊鞠比賽!李世衡領銜之右朋,其教官是軍中勇將林廣;而田烈武所率之左朋,其教官則是王韶之子王厚。二人都是軍中之佼佼者,自然更是多了一個心眼,雖然一個人訓練騎軍軍官,一個人訓練步軍軍官,但是平常也會互相較勁,二人所訓練的軍官,都稱得上講武學堂中最出眾的學員。這時球隊的輸贏,更關係到二人的麵子。在這種微妙的關係影響下,場上兩朋對員的比賽,更是越發的激烈,每隔一會,就會出現兩杖相交,脫手飛出的刺激場景。有一次左朋負責進攻的吳安國與右朋李世衡交馬擦過,雙杖齊揮,一齊擊在木球之上,竟然將球擊成碎片!弄得裁判不得不換了一隻球繼續比賽。好在講武學堂紀律甚嚴,倒沒有人敢故意傷人。
郭逵因為是講武學堂的山長,眼見眾學員如此凶猛,亦不覺得意,不由笑著低聲向範純仁誇耀道:“堯夫之前可曾見過這樣的擊鞠比賽?此虎狼之師也。”
郭逵被範純仁搶白,不由當場嗆住,做聲不得。石越聽到二人對話,卻是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但此時卻不便多說。隻是注意欣賞場中比賽——此時李世衡率領右朋已經扳回一分,左朋虛架上的旗幟又被拔掉……
左朋之中,田烈武與石越有賓主之誼;而吳安國因為其表兄康大同的關係,也有數麵之緣,石越自然是比較傾向於支持左朋。但是以他的身份,卻不便表露出過多的傾向性,因此隻是隨波逐流的鼓鼓掌,叫叫好,實在沒什麽樂趣可言。反倒是薛奕因為與田烈武、吳安國相熟,叫起好來比較肆無忌憚。
趙頊見薛奕如此偏愛左朋,因笑道:“薛卿家以為這場比賽,誰會獲勝?”
“臣相信是左朋。”薛奕直率的回道。
趙頊故意笑道:“朕卻以為會是右朋。卿可敢與朕賭上一局?”
薛奕哪裏料到皇帝會找他打賭,他不知朝中規矩,因躊躇道:“這個微臣實是不敢。”
“朕有一柄七寶劍,便以為此為賭注。卿若贏了,七寶劍歸卿。卿若輸了,須輸點什麽物件與朕?”
薛奕見皇帝興致高昂,便不敢再推遲。當下欠身笑道:“陛下,臣若贏了,不敢要七寶劍。隻請陛下準了臣的《海船水軍七事劄子》。臣若輸了,三年之內,臣保證將淩牙門附近大小島嶼,全部納入陛下的疆域之內,讓淩牙門成為陛下在海外的聚寶盆!”
薛奕所上《海船水軍七事劄子》,說的是薛奕向大宋朝廷提出的七條建議:
其一,重編海船水軍編製,將“自成一軍”的海船水軍編製獨立於普通軍隊之外,海船水軍之規模將定為四大船隊——杭州第一軍、廣州第二軍並轄駐歸義城海船水軍、登州第三軍、淩牙門第四軍,用十年時間建成,共轄福船級戰艦一千八百艘。
其二,降低海船水軍維持軍費,藏兵於民,以民養兵。在杭州、廣州建海船水軍學堂,培訓海船水軍武官;平時船隊由水軍武官為主要力量,隻保留極少數規模之水手,以打擊海盜,保護商路安全為主要任務。所有出海貿易之商船水手,每十年必須在海船水軍學堂接受一次為期半年到一年的軍事訓練。兩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上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不得超過六成;四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不得雇用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
其三,鼓勵民間武裝船隊建設,強行命令所有民間武裝船隊必須向朝廷雇用一定數量之水軍武官。統一規定大宋海船水軍與商船之不同旗幟,頒布諸國,懸大宋旗幟之船隻,即為大宋之財產,有敢劫掠者,必報複之;
其五,征募無賴子弟、貧寒農夫,以及乞丐、犯法者,移民淩牙門;
其六,鼓勵大宋商人向淩牙門東南諸島之夷人購買土地,在當地興辦各種行業。大宋海船水軍將保證其合理利益不受損害。自淩牙門以東、以南,所有無人居住之島嶼與土地,皆為大宋皇帝陛下之私人財產。大宋子民可以向皇帝陛下支付一定之費用購買。大宋軍民亦不得侵害所有願意向大宋稱臣之蠻夷領地。
其七,凡海外諸夷向大宋稱臣納貢者,其酋長繼承由其部自行決定,但繼承者必須在中土或者交趾接受過官學儒家教育,且必須由大宋頒布任命。接受王化者,大宋待以藩邦之禮。拒絕王化者,隻須不攻擊大宋軍民,不危害大宋海外領地之安全,不與大宋之藩屬發生衝突,大宋亦以寬大之心,許其自在於蠻荒之地。惟其領土範圍,亦不受大宋之認可。
薛奕所呈之七事,顯然其中也有石越之意誌。範圍並不限於海船水軍之建設,而涉及到宋廷對環南海地區的態度。這份著名的《海船水軍七事劄子》,甚至可以說飽含攻擊性。一千八百艘福船級海船水軍的規模,其背後的實質意義是,一旦總動員,就可以出動數十萬人規模的龐大海軍,這種規模龐大的構想,有史冊記載以來,都無人敢想。在石越的建議下,薛奕提出了藏兵於民的構想。讓日益蓬勃發展的海外貿易商人,來替宋廷供養規模龐大的軍隊。而對待遍布於環南海諸島之部落,薛奕亦采取了兩手策略,一方麵對那些規模較大的部落進行拉攏,給予藩邦之禮,隻求讓大宋商人前往投資與通商即可;而對待小部落,願意接受“王化”的,自然也予以承認,以拉攏為自己的盟友,打擊那些不願意接受“王化”的小部落——南海地區有無數的欠發達部落,在當時根本不知道“大宋”為何物,自然不會願意來接受“王化”。與此同時,薛奕毫不客氣的將所有無人荒島贈予了趙頊。石越對於各種殖民史都不算陌生,但是他本人既無願望也無可能去推行種族滅絕政策——如果他敢喪心病狂的那樣做,必須會在國內變成過街老鼠,這種政治風險既便是呂惠卿、蔡京一流的人物,也會顧忌三分。因此石越對環南海地區的態度是:一、盡可能的化夷為漢;二、盡可能的把土著居民變成大宋商人的佃農。石越的這種思想,與薛奕不謀而合,表現在《七事劄子》中,便是第六條與第七條。
這份劄子在原則上並沒有受到激烈的反對。討論的重點是可行性,至少戶部尚書司馬光的態度相當明確,他絕對不願意為這“沒有必要”的海船水軍擴軍花一分錢。譬如司馬光認為,杭州的第一軍和登州的第三軍,完全可以合並,以五百戰艦的規模,絕對可以牢牢控製東海而不受任何挑戰;而淩牙門第四軍與廣州第二軍總數高達一千艘的水軍規模亦過於浪費。司馬光從交趾海戰中得到經驗,認為有一百艘戰艦,足以控製南海。縱然要與注輦國爭雄,總數在六百艘的規模,便已經綽綽有餘。所以司馬光堅持,一千八百艘戰船,最起碼可以削減到一千一百艘甚至是八百艘。
比較有利的是,兵科給事中已經表露出讚許的態度,似乎不會出現被封駁的情況。因此,趙頊的態度,便成為了關鍵。薛奕才敢壯著膽子,向皇帝提出如此請求。
趙頊卻隻是不置可否的一笑,用手指著文彥博,笑道:“朕便同意,若樞使不同意,也是枉然。國家大事,不可草率。朕這個皇帝,不是什麽事都可以做主的。”
薛奕忙說道:“那是因為陛下是英明之君主,善於納諫。這是大宋之福。”
“卿既然知道此理,依然賭七寶劍便是。”
“七寶劍非人臣之物,臣不敢賭。臣鬥膽,要請陛下恩許臣前往樞密會議與政事堂向執政說明主張。”薛奕畢竟年輕,耐不住中央政府決策的那份謹慎或者說拖遝。
趙頊顧視文彥博,哈哈大笑,道:“卿欲作說客?那朕便許卿。若左朋勝了此局,便讓樞密院與政事堂會議,聽卿陳敘。”
薛奕聞言大喜,拜道:“謝主隆恩。”
趙頊笑道:“不忙著謝恩。卿以為左朋必勝麽?隻恐未必然也。”
34
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頭打量了一眼大門新貼的兩尊門神:東側是一尊頭戴金盔,身披鎧甲,全身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托塔的天王;西側的天王,則是右手執劍,左手舒掌當胸,足下踏著藥叉。兩個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圓,威風凜凜。
秦觀見田烈武臨行還回身打量門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門神有什麽好看的?田兄聽說過蘇學士的那句話麽?”
田烈武愕然問道:“什麽話?”
“吾輩不肖,傍人門戶,何暇爭閑氣耶?”秦觀搖頭晃腦念道,一邊笑道,“這是蘇學士取笑門神的話。”他這廂話方說完,一旁的文煥已經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田烈武隻是一本正經地搖了搖手,看著秦觀說道:“神靈無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觀見他如此嚴肅正經的模樣,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於他,隻抿嘴說道:“快走罷。唐康時隻怕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文煥一邊上馬,一邊笑道:“難得有個假期,卻要陪著你田烈武來家裏看老婆孩子,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麽孽。我可等著唐康時給我找幾個漂亮的女孩來……”
田烈武紅著臉,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們快走罷。”說罷揮了一下馬鞭,便徑出了巷子而去。秦觀與文煥連忙緊緊跟了上去。
此時已是熙寧九年十二月八日。
就在昨日,朱婕妤順利誕下皇六子,因為前五子都已夭折,因此,這個被賜名為趙傭的皇子,實際上就已經是皇長子。母憑子貴,朱婕妤稍後因此被晉封為朱賢妃,成為正一品的天子夫人。子嗣累累夭折的趙頊,在朱氏生下趙傭之後,立即下詔天下大賀三日。並且陪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皇後,前往大相國寺祈福。
正是托了這位皇子的福,被編入驍勝軍,擔任驍勝軍第三營第四指揮指揮使的田烈武與擔任驍勝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文煥,才得以回汴京遊玩數日。驍勝軍是騎軍教導軍,其骨幹力量都曾經在講武學堂受訓,經過殘酷的訓練淘汰而出。驍勝軍五營都駐紮在京師黃河北部諸鎮,第一營在陳橋鎮、第二營在郭橋鎮、第三營在潘鎮、第四營在酸棗、第五營在蒲城。驍騎軍的軍部則設在藩鎮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對於自己為何編入第三營,而並非王厚為都指揮使的第一營,記憶非常深刻。約將近一年之前,皇帝趙頊視察講武學堂,在一場擊鞠比賽之中,田烈武為朋頭的左朋在付出兩人骨折的代價之後,最終擊敗右朋。此後,講武學堂又進行了一次演習,由林廣統率步軍協同神衛營,模擬對抗王厚統率的騎軍——這樣的“演習”在大宋曆史上是第一次,雖然箭簇、槍頭都已取去,但是神衛營那如雨點一般的石灰包,還有步軍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讓從未參加過實戰的田烈武興奮異常。
這場演習起先由於王厚輕敵,直接與嚴陣以待的林廣軍進行正麵對決,結果導致隊伍“死傷慘重”,那一次能發射數十支箭的床弩,還有隻放煙不爆炸的演習用霹靂投彈,在進行陣地戰時的威力,大出王厚的意料。在這次演習的第一輪衝鋒中,田烈武就不幸“陣亡”,他身上有無數石灰印,證明如果那是真的戰場,他早已變成刺蝟。但是吃過苦頭後的王厚,立刻變換作戰方式,采用了遼國騎軍常用的戰法,憑借騎兵的機動優勢,永遠隻與林廣的軍隊保持距離。而文煥則率領著一支小隊,隻要林廣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擊,當對方起來反擊,他立時便遠遠跑掉;吳安國則死死盯住林廣部的“糧道”。林廣雖然努力約束著部隊不要分散,但是卻在一個山頭“糧草耗盡”,吃了三天野菜之後,被迫“投降”。在這次演習之後,王厚認為田烈武太富犧牲精神,結果在驍勝軍成立之時,他推薦的指揮使名單中,便沒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營都指揮使金彥卻看中了他,向驍騎軍軍部請求,把他調入了自己的麾下。
和文煥在一起,田烈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這些舊事。卻聽身後秦觀和文煥笑道:“怎麽沒見著吳鎮卿?”
“吳鎮卿?他前幾日和小王將軍頂撞,結果被打了三十大板,現在還躺在**呢。他要有本事跑到京師來,我就把文字倒了寫。”文煥略有點幸災樂禍的說道。
田烈武笑道:“他又因為何事惹著小王將軍了?”
“我們實兵演習,他的第四指揮設了個陷阱,把小王將軍親率的第一指揮使給做掉了。本來勝負乃兵家常事,倒也沒有什麽,誰知事後總結之時,吳鎮卿居然公開譏諷小王將軍不會打仗,又笑小王將軍所作的詩文也屬狗屁不通。前幾天他到陳橋鎮喝了點酒,又在街上打抱不平,小王將軍找到這個由頭,還能不給他穿小鞋?——一年之前,石參政就上表,要求禁軍要整肅軍紀,嚴禁與百姓發生爭執。樞密院為此三令五申,他去打架,那還了得?”
秦觀笑道:“他不是打抱不平麽?怎麽算是打架?”
“打抱不平也是打架。”文煥事不關己的笑道,“軍中誰和你講道理?軍中隻講命令。何況吳鎮卿這個第四指揮使,和我們第一營中大大小小的武官,竟沒有關係好的。本來這等事情若是有人求情,上官也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罷了,大家天天苦練,偶爾脾氣大一點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吳鎮卿要受罰,卻是誰也不肯為他求情,連我都不肯,我卻是怕求情之後,還被他冷嘲熱諷。”
文煥滿不在乎的笑道:“有本事你們去求情好了。我倒是聽說薛世顯觀看演習之後,誇過吳鎮卿,說他進退嚴整。不如讓他寫封信給薛世顯,調去海船水軍好了。他隻要不暈船,到了海船水軍學堂,絕對是佼佼者。”
“罷了。誰知道薛世顯還記不記得吳鎮卿?樞密院莫名其妙就要調他到廣州,轉任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還隻準他從杭州帶五艘船過去。雖然說讓他節製歸義城與淩牙門所有水軍,並且允許第二軍擴軍到六百艘福船的規模,但是廣州市舶務怎麽可以和杭州相提並論,縱然許他擴軍,一時間也沒那麽多錢。廣州人情風俗與杭州不同,杭州經營已久,招募水手甚易,百姓均樂於做水手。在廣州卻要困難許多。就算有曾大人的全力支持,一年之內,又要辦水軍學堂,又要建船隊,還要經營南海地區,薛世顯還能有性命留著,已經是奇事了。”秦觀說到此處,不由歎息一聲,但在他的心中,卻是還有許多話不便出口。他自從與蔡京出使高麗歸來後,被皇帝召見,授了個正八品下的樞密院編修官,在樞密院編修《武經總要》等軍事資料。這個官職對於他來說,算是可有可無,不過領份薪水,清閑得緊。但他卻也因此知道了樞密院的許多事情——譬如薛奕被調任廣州,杭州虎翼軍第一軍由荊昭擔任軍都指揮使,其中就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表麵上這是正常輪換,但最關鍵的卻是荊昭是宋初名將荊罕儒之後,而荊家與曹太後家世代通好。因此朝中大臣,包括石越在內,無不對這道任命三緘其口。
“這次調動,對薛世顯實在不夠公平。”文煥卻也是聽說過種種傳聞,不由替薛奕抱不平。
秦觀笑道:“唐康時卻不這麽說,他說讓薛世顯去廣州,對他個人不公平,對國家卻有利。讓荊昭在杭州守成,好過讓他去廣州把南海諸國局勢擾亂。邊將若是用錯人,很容易激起大變。因此有薛奕在廣州,朝廷便可安心……隻是朝廷未免也太小氣了一點,至少也應當讓薛奕帶二十艘戰船過去。這樣他在廣州才容易打開局麵。”
三人一麵說著話,不覺已是到了禦街之上。隻見禦街之上燈燭輝煌,人頭攢動,一條大街上,盡是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一般的人們,隱隱的絲竹之音混著嘈雜的人聲、笑聲,未入其中,便覺出行人的喜悅。隻是瞧這等局麵,騎馬是走不得了。三人不得已下了馬來,便聽有人叫道:“快去,快去,晚了就錯過了。”呼聲未落,便有許多人托兒挈女,如潮水般的都往一個方向湧去。
三人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心中均感好奇,文煥於是一把拉住一人,問道:“兄台,勞駕。敢問前麵發生了什麽事情?”
“有這等事情?”文煥笑著放了手,便見那人匆匆向前跑去,似乎要挽回被文煥耽誤的那點時間。
“怎麽辦?去不去看熱鬧?”秦觀笑道。
田烈武遲疑道:“唐康時在等……”
“他同時娶了文家小姐和高麗佳人,必定在家多溫存一會才出來的。別怕,從大相國寺過去,也不算得太遠。”秦觀笑道。
文煥暖昧地笑了笑,道:“正是。少遊之言有理。難道你們竟不想看看兵器研究院做成了什麽物件麽?”說話間,已經拉著田烈武,便跟著人群一齊向大相國寺走去。
待三人到大相國寺時,大相國寺外早已經是人山人海。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皇後率領眾親王、宰執、翰林學士等大臣,在大相國寺內一座高樓上遠遠觀賞。班直侍衛艱難的維持著秩序,讓大相國寺門前空出一塊大坪來。隻是三人來得晚了,那裏擠得過去?隻聽到人聲喧嘩,但坪中的場景卻是絲毫也看不到,眼前唯有眾人伸手指點的背影。
文煥靈機一動,眼見道邊不遠處有一株柳樹,便將馬拴了,捋起袖子、衣襟,抱著樹幹,竟然爬了上去。一麵找了根樹枝坐了,這才招呼二人。秦觀是風流不羈之人,田烈武捕快出身,自然也不在乎此舉是否有損形象,見他招呼,也跟著爬了上去。三人居高臨下,這才看得清楚,此時在坪中擺了九十九麵巨大的屏風,屏風上畫著各種各樣的圖畫,有大宋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有永遠笑容可掬的壽星;有象征生男的羅睺羅,有百子嬉春圖……一時也看不清許多,隻聽歡呼喝彩聲中,有人燃起引線,立時,屏風之中,便蓬放出五彩的煙火,筆直的衝上空中。隨著耳中聽到煙火被點燃的“哧”、“呯”的聲響,一個接一個的煙花騰空而起,在空中綻放出各形各樣的絢麗煙花來。此時己近傍晚,滿天的煙花絢爛無比,在暗黃的天空中盡情的揮灑著所有的喜慶與美麗,將天際重新映亮,奪去了夕陽的光彩。
無數斑斕的色彩構出的火樹銀花,在汴京的天空綻放,似乎要將人群的喜悅傳達到九天雲霄之上。人群中不時發出一聲聲讚美與驚歎的聲音,盡皆看得目眩神迷……令得這偌大的地方頓時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
的確,人們是有理由快樂的。
田烈武便隱隱約約的聽到樹下有人正在興致勃勃的議論著。
“今年的確值得慶祝。又是湖廣屯軍,又是官道改造,聽說許多商家向錢莊借錢去開發湖廣,現在許多錢莊裏都沒有錢了。唐家錢莊已經在各大報紙登出廣告,明年起在錢莊存錢,不僅不要交錢,反而會給利息。存的時間越長,利息越高。”一個瘦高個子尖著嗓子叫道,神情間甚是興奮,似乎他所說的這此事跟他大有相關。
“這事情秋天的時候還鬧得很凶,有人說聖人不主張教農藝,有人說建了齊民館也沒什麽作用,隻是浪費官帑,為這事吵了個把月。還是皇上有主見,硬是定了下來。”
旁邊有人插話道:“依我看那是放屁——聖人不種田他吃什麽?聽說那是司馬相公進諫之功。”
“錯了,那是石參政力主的功勞。《新義報》上那幾篇評論,你沒看見麽?署的是石參政的大名。”高個子似乎很以自己能讀報為榮,口氣中頗有幾分不屑。
矮胖子用勁的點點頭,道:“這我信。這些子事情,十有八九都是石參政的功勞,你說一個人怎麽能那麽有本事?南海小薛將軍搞得風風火火,聽說淩牙門城現在已經有萬餘人了。向大宋稱臣納表的小國有幾百個,不知多少人去那裏買地。在國內買地,朝廷要征‘寬地稅’,到南海買地,又便宜,還不用交稅,也不用怕強盜,小薛將軍打仗厲害,六月份就滅了渤泥國,聽說是分成三國,兩個渤泥國貴人和南平王的一個弟弟各得一份。”
“為何有南平王的弟弟一份?”又有人不明白了。
“尊府就算養條狗,打了獵物也要給塊骨頭不?小薛將軍讓交趾國出兵出將,打贏了自然也分他交趾國一份。況且他弟弟到了渤泥國,就被封為渤泥侯,自成一國,也不受交趾國管轄,每年隻要上交十幾萬貫稅金,就是一方霸主,這種好事,誰不樂意?聽說那渤泥侯年紀還小,不過是個娃娃,國中的事情,都要小薛將軍替他拿主意。”
“那總是便宜了他們!”這時,有人聽到他們的議論,忽轉過頭來,憤憤不平的補充了一句。
“交趾國為大宋也做了不少事。老兄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說不定就有交趾國的功勞。”
“你什麽意思?”
“歸義城收購交趾國的棉花,在歸義城加工後,其中有三成就運回了國內。你喝過甘蔗酒沒有?說不定也有歸義城釀的。歸義城今年上繳朝廷的稅金就有幾十萬貫,你以為是平空來的麽?小薛將軍帶著幾艘船,打出這麽大聲勢,也托了歸義城的功勞。狄相公的兒子,果然是有本事的。”矮胖子說完,吞了口唾液,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沒有?清河郡主懷了孩子,狄大人從歸義城送來的禮物,聽說價值十萬貫!石參政夫人三個月前懷了第二胎,狄大人不敢送錢,可是上個月送來的東西……”
矮胖子白了眾人一眼,冷笑道:“不知道。總之是寶貝。”
田烈武心中暗暗好笑,石夫人懷孕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他老婆也是時常上石府走動,還替石夫人求過神,送過一些用得著的小玩意兒。狄諮給清河郡主送禮沒有,他不知道,但是送給石越的東西,他卻清楚,那不過是十二壇鹹菜。隻是千裏迢迢從交趾送來,卻是禮輕情重的意思。昨晚上他老婆還笑話過狄諮太過寒磣,送的禮竟與他們小戶人家一樣。田烈武夫婦自然不知道,別說狄諮,許多石越一手提拔的官員,還有熙寧九年的進士——石越是省試主考官,隻須知道石越脾氣的,都不敢送什麽貴重的禮物。他正想著狄諮送給石越的鹹菜,忽然卻被秦觀拉了一把,隻聽秦觀笑道:“快看,那是什麽?”
他連忙抬頭望去,便見幾個紙製的人物,被紮成各路神靈的模樣,被火藥推向空中,借助火藥的力量,在空中不停的旋轉,火藥燃燒發出的火光,在空中發出耀眼的光芒,倒似這些紙人踩著金光升空而去一般。引來市民的陣陣歡呼聲。連樹下談話的都吸引了過去,除了驚歎讚美之聲便不再有其它之聲。田烈武是汴京土著,自是知道這物什的名目,當下笑道:“這是溫家的藥發傀儡,家傳的手藝。”
正說話間,又見一座二尺多高的金色佛像,端坐金盤之中,被火藥送上天空。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座金色佛像升空之後,竟在金盤中向四方緩緩轉了一圈。引得不少虔誠的信眾連忙雙手合什拜倒。田烈武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奇事,不由得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便在金色佛像升空之時,在大坪周圍,忽然傳來許多人的驚呼聲,不少班直侍衛都嚇得連連後退。田烈武等人居高臨下望得清楚,卻見是數百隻小貓大小的老鼠,屁股上閃著火花,在大坪中滿地亂竄,把圍觀的軍民都嚇了一跳。好一會,眾人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大老鼠,也是煙火玩具。這東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員利用火藥燃燒時產生氣體向外噴射的反推力圍繞一個軸心旋轉的原理設計出來的,在當時卻是一種新鮮玩意,自是沒有人見過。而且那老鼠做得甚是逼真,突然之間冒將出來,自然唬人不淺。
田烈武看到此處,悔得連連拍打樹枝,叫道:“早知道如此,要把我兒子帶出來的!”
這時候煙火表演已經到了最**。眾人屏息靜氣,要看下麵將要如何,卻見一個老道士帶了幾個道童,走到大坪之前,指著一棵光禿禿的桃樹,團團圍了一圈。然後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來,埋在樹根之下。幾個道童便把桃樹用一塊青布遮了起來。過一會兒,道童將布掀開,隻見那桃樹已然長出翠葉來。道士又圍著桃樹走了一圈,閉目做法之後再次遮上。過一會兒,再掀開,桃樹已經開花。於是再次罩上,不一會兒,再揭開了,卻見是桃樹已經結實。道士又命將桃樹遮上,過了一枝香的功夫,拉開青布,隻見見桃實如火,果實累累,竟是一樹全熟!
這種魔術表演,真稱得上炫人心目。田烈武愕然歎道:“這難道真是仙術?”
秦觀搖搖頭,道:“這是幻術。”但是這幻術表演得逼真之極,又是他親眼所見,所以心裏明明知道這是什麽,但一時之間,卻也覺得有些恍惚,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幻術?”田烈武不可思議的重複道。忽聽到有人輕聲歎道:“唉!樂極隻恐生悲,但願我大宋的繁華,不要如同這煙花與幻術一般,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他心中一凜,忙去尋那人說話之人,隻是人海茫茫,那裏竟能尋到發話之人?
大相國寺的表演隻是整晚歡慶的一個開始。
田烈武、文煥、秦觀趕到何家樓之時,天色早已全黑。何家樓是何畏之名下產業,何畏之自拜會石越之後,一直在石府住了約兩個月的時間。在一次和石越徹夜交談之後,就離開石府,自立門戶。石越幫他取到了釀酒出賣的權利,他名下的產業就主要以製藥、製酒為主,另外在汴京也開了幾處酒樓。何家樓的夥計,都是頭戴著方頂頭巾,身穿紫衫,腳著絲鞋,彬彬有禮;而何家樓更是由幾棟三層高、五層高的樓房組合而成,諸樓高低起伏,參差錯落,樓宇間有飛橋相接,在整個汴京城,都非常有特色。而何家樓每一間雅間,都是單獨的房間,房中有古樸發黃的史書,有嶄新的經書與報紙,有琴,有劍,有香爐,有字畫,還有漂亮的書僮與美麗的女婢……格調之高雅,既便在汴京,也是數一數二。因此許多的達官貴人,文人雅士,都喜歡來何家樓吃酒。
唐康所選中的一間房子,名為“夾竹”。是在何家樓最高的一座樓的頂樓之上,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大半個汴京城的夜景。三人走進屋時,唐康正與段子介在一起喝酒。秦觀前腳剛剛踏入房中,就高聲笑道:“段譽之,你怎的在此處?難道講武學堂也放假?”段子介進入講武學堂第三期,此時應當是最緊張的時候。
唐康喝了一口酒,笑道:“段譽之被章衛尉看中了,章惇又向講武學堂要人。章大祭酒放他幾天假,讓他來京師見一次章惇,好好考慮一下。”
段子介苦笑著搖了搖頭,默然不語。文煥走上前去,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笑道:“做軍法官也沒甚不好。那是皇上的親信,我們驍勝軍的營都指揮使,對軍法官都要客客氣氣的。”
“並非如此。”段子介歎了口氣,道:“司馬先生在樞府主持職方館,雖然外人不知道,但聽說很是立了功勞。兵部職方司也非同小可,今年年中有幾個廂軍不服調遣,密謀叛亂,不知怎的就被職方司查到了,尚未起事就被抓了起來,遠遠發配到淩牙門。章大人羨慕他們的功勞,向皇上道衛尉寺是皇上在軍中的耳目,本來有軍人反叛這種事情,衛尉寺不知道,便是衛尉寺的失職。因此請求皇上讓衛尉寺在京師設立一個衛尉寺分析局,專門處理各隨軍軍法官報上來的信息,找出可疑點進行調查。章大人是想讓我進分析局……”
段子介點點頭,喝了一杯悶酒。
文煥想了一會,又笑道:“樞府的職方館到底立了什麽功勞?聽說司馬先生一年之內,就已經升到正六品,這幾年除了薛奕之外,再沒有人升遷有他這般快法。”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默默指了指東北方向。
文煥心中一凜,道:“你是說東北?高麗與女直打得不可開交,這應當是你們的功勞啊?”
唐康搖了搖頭,道:“多的我不能說,也的確不知道。我隻知道司馬先生一年之內,把手伸進了遼國境內的各種勢力之中。高麗和女直,遼主和耶律乙辛,還有楊遵勖。這中間都少不了司馬先生的功勞。”
“遼主一年之內,已經穩穩控製中京道與南京道全部,上京道與東京道大部。上京半年之前,就已經被耶律信攻克。耶律乙辛龜縮於慶州,憑借天險頑抗了半年有餘,隻怕也撐不了太久了。耶律信與耶律衝哥遲早要攻克慶州的。我真看不出來職方館做了什麽事情。”文煥不以為然地笑道。
唐康冷笑道:“職方館又不是神仙,你還要他們撒豆成兵不成?楊遵勖是個傻子,又有野心,又猶豫不決,他從我大宋‘某些商人’手中偷偷買了不知多少兵器,就是前怕狼後怕虎的。遼主解決掉耶律乙辛,遲早掉過頭來對付他。你不知道如今有多少說客在大同府。高麗與女直打了一年多,女直開始時節節敗退,後來竟越打越強。雙方時不時都要騷擾一下遼軍,遼主不得不分兵在東京道監視。若非如此,隻怕耶律乙辛早就被滅掉了。”
“遼主是個又可敬又可畏的人物。”秦觀也道,“他攻克上京之後,借口許多貴族參預叛亂,剝奪了他們的全部特權,把他們的家財賞賜給有戰功的將領與有功大臣。然後又把許多頭下軍州收歸國有。一麵又整肅吏治,嚴禁官吏擾民;一麵輕徭薄賦,還把許多不能打仗的士兵放回,把一些沒收的土地分給有功勞的士兵。若不是他現在三麵內亂……”
“他如此行事,卻也有操之過急的地方。顯見遼主畢竟年輕。若不是他如此急於向貴族開刀,耶律乙辛也不能支持到如今。許多人既然明知道在遼主治下自己會一無所有,自然鐵了心跟隨耶律乙辛頑抗。”唐康笑道:“咱們且不用去理會遼國如何,隻要我大宋強盛,遼國終不足畏。若按這一年的情勢發展,大宋會成為比大唐更強盛的國家。國家今年盈餘八百餘萬貫。真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段子介聽唐康說起此事,也笑道:“現在民間都說,司馬參政與石參政二人理財,是天造地設之合。司馬參政節流省事,石參政開源興事。國家焉得不富?”
說起這些振奮人心的事情,便連段子介也覺得精神大振。秦觀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夜空中燦爛的禮花,笑道:“熙寧以來,縱然是上元佳節,也曾未有過這樣繁華的盛況。今晚的煙花,至少放掉二萬貫!若在以前,司馬君實定然上書反對。但如今的大宋繁華,便如同這煙花一般燦爛——想來石參政升任仆射,應當是眾望所歸吧?”
田烈武聽到他又用煙花來比喻大宋的繁榮,忽的想起剛剛在大相國寺時聽到的話,不由說道:“但願這前所未有的盛況不要像煙花一樣短暫才好。”
他話一出口,立覺不對,果然,眾人的臉色都立即沉了下來,一同默然望著田烈武。良久,唐康方勉強笑道:“不會的,我大宋就是如日中天的太陽。”忽然想到太陽也會有落山的時候,心中更覺掃興。正要想些什麽話來岔開,卻見一個書僮急急忙忙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唐康臉色立時便沉了下去,望著田烈武,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秦觀等他這模樣,便知是出了什麽事情。果然,那個書僮附耳說完,就匆匆離去。唐康也起身抱拳說道:“小弟有點要事,要先告辭了。這裏賬已結過,兄長們慢慢喝茶——少遊,你也隨我一道走去一下吧!”秦觀忙點頭答應,於是二人匆匆告辭而去。
出了何家樓,唐康便把秦觀拉上馬車,車簾一放下,唐康神情鄭重,壓低聲音說道:“少遊,出大事了。”
35
睿思殿。
李向安將呂惠卿、文彥博、石越等人攔在了殿外,“諸位相公,此時不宜打擾。”
呂惠卿與文彥博臉色立時黑了下來,對望一眼之後,文彥博寒聲道:“李向安,你快讓開,否則本府便斬了你!”
“文相公恕罪!”李向安雖不明所以,但見文彥博神色凜然,竟嚇得跪了下來。
“皇上病重,拒兩府於門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懼。這個罪名,你擔當得起麽?”呂惠卿也厲聲喝道。“你速速讓開。”
“皇上不過偶染風寒。”李向安身後的一個太監壯著膽子說道。
“臣子探視問安,也是理所當然!”文彥博微微有點跛腳,一搖一擺走到那個太監前麵,瞪圓雙目,厲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童貫。”
“好,來人啊,把童貫拖下去,杖責三十。”文彥博厲聲喝道,立時便有幾個隨從上來架起童貫。
“本府乃三朝老臣,為國不敢顧身。縱然有罪,也好過讓大宋重蹈唐代覆轍。”文彥博鐵青著臉,提高聲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見文彥博就要惹出大事來,他對於童貫雖然沒什麽同情,但卻不希望在此時多生事端,忙上前勸道:“文相,此時不宜與小人計較。驚憂了皇上也不好,咱們還是先去給皇上請安吧。”
馮京見狀也道:“子明說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宮途中突然病倒,傳言十分厲害。眼下開封府已經準備撤掉接下來的慶典。我等要速見皇上,才好拿個主意。”
呂惠卿與文彥博、石越一齊大吃一驚,幾乎齊聲道:“撤掉慶典?!糊塗!”文彥博轉身對樞密都承旨曾孝寬說道:“你快去開封府,命令慶典照常進行。皇上得病之事,不許聲張,敢傳言者,斬!”
呂惠卿目送曾孝寬離開,不動聲音的望了文彥博一眼,一把推開李向安,率領諸宰臣徑直闖進睿思殿。留下李向安與童貫等人麵麵相覷,半晌才回過神來,立時追了上去。
到了殿門之外,呂惠卿與文彥博掀起衣襟,跪在門前,高聲說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說完之後,停了半晌,殿中卻沒有一點聲音。二人又提高了聲音,重複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
半晌之後,殿門“吱”的一聲,終於打開。從殿中走出兩個人來。
呂惠卿與文彥博抬起頭來,不由怔住了,原來這兩人,一人是皇帝的嫡親弟弟昌王趙顥,一人卻是李憲。文彥博與呂惠卿狐疑的對望一眼,也顧不得失禮,文彥博便站起身來,須發皆張,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李憲從未見過文彥博如此失態,目光凶猛,竟似要殺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時竟然忘了答話。
石越見著眼前形勢,不能不驚心,當下不動聲色的走到王韶身邊,在他手心寫道:“速調狄詠。”王韶心中一凜,趁眾人不注意,立時便退了出去。
文彥博見李憲不說話,愈發驚疑不定。又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
李憲這才回過神來,忙答道:“陛下已經安歇,明日方召見諸位相公。”
“陛下不見我們?”文彥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趙顥一眼,一把甩開李憲,竟然直接闖進殿中。眾大臣也緊緊跟著,闖了進去。李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麵,一時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趙顥一眼,見趙顥麵上露出驚惶之色,兼之滿頭大汗,心中靈機乍閃,猛然間明白,究竟為何文彥博等人會如此緊張!不由頓時暗罵自己糊塗,跺了跺腳,急忙跟著眾人走了進去。趙顥卻是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趙頊在相國寺時便感不適,後來又吹了冷風,竟突然暈倒,此刻雖然醒轉,但卻依然是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雖吃了太醫的一劑藥,也不覺如何好轉,正欲上床休息,哪裏料得竟衝進一班大臣,個個麵色凝重,似惹出了什麽大事來。正自奇怪,聽了文彥博的話,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們小題大做,但見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態,終又忍住不說。
王賢妃與李憲聽到文彥博直斥自己,絲毫不加掩飾,連忙也跪下來。李憲在宮中呆了三朝,王賢妃是在勾心鬥角上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國的高麗王宮長大,自然一聽,便知道文彥博話中之意。但文彥博既然是樞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當今天下僅次於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語,他們又哪裏敢去分辯?李憲倒也罷了,王賢妃卻畢竟是個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趙頊,博他歡心,並無半點他心,哪裏經得起如此懷疑?一腔眼淚立時便到眼眶中,轉了幾轉,隻是勉強忍住,不敢教掉了出來。
隻聽趙頊有氣無力的說道:“朕無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賢妃忠心耿耿,與大宋人無異,不必猜忌。李憲不過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兩府旦夕入內問起居便好。”
文彥博此時見趙頊能說話,已經稍稍安心。又聽呂惠卿說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措。臣請陛下準許,自今日起,兩府都要有宰臣輪流夜宿禁中,以充宿衛,以備非常。”
趙頊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
石越趨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負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詔。請陛下念著皇子尚幼,準許臣等入禁中宿衛。”
眾大臣一齊叩首道:“請陛下恩準。”
“罷罷,那便如此。”趙頊無力的揮了揮手,與其說他同意了,不如說他實在沒有力氣與這些大臣們爭執。“眾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眾人連忙叩頭謝恩,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剛剛走到殿門之前,便見王韶與狄詠帶著一班侍衛走了過來。石越見文彥博眼中有懷疑之色,忙說道:“剛與李憲爭執,是下官請王副樞使去調侍衛。”
“一切全憑文公吩咐。”呂惠卿淡淡的說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皇後的鸞駕亦向睿思殿過來。眾人又連忙跪倒迎駕,向皇後坐在鸞駕之中,在殿前落了駕,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見著文彥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氣,倉皇的臉色稍見鎮定,她走到文彥博跟前,柔聲說道:“國家不幸,太皇太後與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勞煩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賴。”
眾人聽到“太皇太後與皇帝欠安”這句話,稍稍放心的心頓時又全部被提了起來,文彥博又驚又疑,反問道:“太皇太後也鳳體違和?”
向皇後紅著眼眶點了點頭,說道:“國家不幸。”一麵走到石越身邊,忽低聲說道:“石參政,官家一直和我說卿家是忠臣。”
石越聽到向皇後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心中頓時一凜,沉聲說道:“臣斷不敢辜負陛下與聖人。”
向皇後微微點頭,不再言語,緩緩走進睿思殿中。
太皇太後與皇帝的這場大病,非但來得突然,病勢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後曹氏一直臥病在床,每日隻能勉強吃一點東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開始時似是感染風寒的症狀,低熱一直不退,然後又添上了腹痛隱綿之症,一日間要腹瀉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夾赤白粘液,間或帶血。六七日之後,已是麵容憔悴,形體清臒,畏寒肢冷,口幹唇紅。太醫們雖然開了各種方子,總是不見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趙頊整個人,已經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宿衛睿思殿的宰執大臣們,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來。雖然禁止報紙報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報上卻是要向天下官員通報的——在那些虛飾的美麗文辭之後所包涵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官員都能猜出個七八分。每個人心中都無法回避一個念頭:趙頊唯一的兒子趙傭,現在還沒有滿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與秦觀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雖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賴於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話必然是太後垂簾;立長君則多半是昌王緒位,無論是哪樣,對石越的改革,都會平添難以預料的變數。因此,石越一係的官員,比起旁人來,都更加關心趙頊的病情。免不得要四處求神拜佛,尋訪名醫。唐康出使高麗回國後,被授予樞密院侍衛司檢詳官之職。這幾日之內,他親眼看到內廷當值侍衛的人數一班一班的增加,侍衛們保護的重點,不是太皇太後所在的慈壽宮,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賢妃與皇子趙傭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後在病中降了一道從所未有嚴厲的懿旨,命令禦龍骨朵直兩班侍衛,晝夜輪值,若有任何閃失,兩班侍衛與流杯殿的宦官、宮女,將全部賜死。而皇後,卻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從宮中賜了把一把扇子給石越。
石越苦著臉,搖了搖頭,道:“眼下的情勢,無法判斷。前天是我輪值,眼看著皇上的身體……”
“究竟是什麽原因引起的?”
“太醫隻說是陰陽兩虧,卻各有各的意見。唯一共同的意見,是所有的太醫都認為這個病隻能慢慢調理。”石越對醫術一竅不通,但每想起這些日子來太醫們天天爭論不休,卻始終不得要領,皇帝每日間湯藥流水價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卻遲遲沒有起色,不由得大感頭痛。
“我曾經聽到一點傳言……”唐康神色間有點遲疑。
“什麽傳言?”
“有人說與王賢妃有關,說皇上虧了身子。眼下王賢妃也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各種謠言,對王賢妃非常不利。”
潘照臨瞳孔聚然縮緊,斷然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攻擊王賢妃的謠言,是為了對付公子的。”
“不錯。王賢妃送進宮中,與蔡京和康時有關,便是和我有關。不過這種謠言時間久了不攻自破,暫時不用理會。皇後賜東西給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確。”
“現在的事情,都難以下定論。”潘照臨沉聲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後為何要下這道殺氣騰騰的懿旨?以太皇太後的精明,若皇子無憂,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她這是在做給一些人看……宮中一定出了什麽事情。”
“如果有什麽事情,必然是針對昌王的。”石越頓時後背發涼,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這種立新君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是不可以原諒的。雖然他所熟知的曆史,趙頊絕不應該這麽早死去,但是曆史根本已經改變,出現什麽意外又有什麽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憑什麽趙頊就不能死?
潘照臨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後的親生兒子,又一向很受太後喜愛,如今小皇子如此年幼,國家要立長君也不是沒可能。昌王雖然反對新法,卻與桑充國交好。而小皇子雖然不是皇後親生,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兒子,皇後自然是願意立自己的兒子。若立幼君,則必然要由三位太後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兩宮太後怎麽想……皇上與皇後,自然是願意要立自己的兒子的。”
“眼下說這些為時過早。”石越站起身來,沉聲道:“不論如何,要盡一切辦法讓皇上康複。別的事情,等事情不可為再說不遲。後發製人吧。”
慈壽殿。
司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輕紗簾在微風中飄動,簾後一個曹太後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壽殿中,隻有太皇太後曹氏與司馬光兩人,靜得似乎能夠讓他們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
“臣……”一向端莊嚴肅的司馬光,聽著曹太後誠懇低沉的話語,不禁微微哽咽起來。
“皇帝病重,雖然帝王有上天護佑,但是諸事不得不防萬一。偏偏我的身體也不爭氣,老太婆眼見也沒幾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子尚未滿月,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並沒有什麽勢力,斷不至於有外戚專權;朱妃也為人謹慎,皇後也最是賢淑,有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她們兩個婦道人家,既不懂也不會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為她們預先安排了。”曹太後一氣說了這麽多話,已覺乏力,便停下來,歇息一會。
司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後分明是在托孤了,他知此刻尋常之話也不必多說,便隻說道:“臣萬死也不敢辜負太皇太後和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個萬一,臣定會竭力盡心,讓幼主能順利親政。隻盼太皇太後能保養鳳體,皇上能保重龍體,太皇太後與皇上洪福齊天,必然無事。”
“生死之事,我其實看得甚淡。”曹太後擺了擺手,緩緩道:“我也早就應當去見仁宗了。隻是大事未安排好,卻沒麵目見仁宗於地下。不管怎的說,我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禮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時便不能忌諱。”
“請太皇太後放心。”
“司馬公是天下聞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馬公想不到。我卻是放心不下,既擔心我那曾孫子不能順利親政,也擔心他甚至坐不了那個龍椅。”
電光火石之間,司馬光隻覺得心髒霍然揪緊。一個想也不敢想的念頭頓時湧上心頭,但數十年的宦海生涯,卻讓他驚而不亂,反而鎮靜下來,平靜的說道:“太皇太後擔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說‘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鬼話幾次了。還有人托人給老太婆又是讀史書,又是讀經書。老太婆豈有聽不懂的?不過兄終弟及,於國非祥。太祖皇帝錯了一次,太宗皇帝就發誓不能再錯,以後子孫們,也不可以再錯。”
“太皇太後聖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負孤兒寡母,老太婆便隻能拜托司馬公了。”太皇太後說著,忽從枕邊取出一個盒子,顫巍巍的遞了出來,說道:“司馬公接了這個物什,將來事有非常,是用得著的。”
司馬光此時也知此事無可推辭,當下也不避嫌,連忙趨前接過盒子,小心揣入懷中。
“可惜楊文廣熙寧七年也死了,侍衛當中,能夠信任的,也隻有狄詠。隻是狄詠究竟年輕,難保也不會有別的想法。事有非常,朝中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隻有文彥博一人。隻是文彥博太跋扈,我怕他做了霍光,對得起趙家,卻害了文家。”
曹太後沉吟不語,似乎頗有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範純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過。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總之,非常之時,公寧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過相信石越。”
司馬光不料曹太後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驚,忙欠身道:“臣謹記在心。”
曹太後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實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麽錯,本也不當疑心他。但是他總讓老太婆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國之良臣,是信得過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實在太年輕,待到我那曾孫親政,他還正當壯年,隻怕難以善始善終。而且……”
司馬光靜靜的聽著下文,卻曹太後卻遲遲不語,似乎心中正有事躊躇難定,又過了許久,才聽她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靜……這,是君實相公的詞作罷?”
司馬光做夢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後竟然會吟出自己當年的小詞,這麽一首情意綿綿的小詞,突然在這樣的時候被提及,他一時間不由大感窘迫,一張老臉都紅透了。
曹太後似乎淡淡一笑,輕輕說道:“這首詞是司馬公年輕時所寫吧?詞間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聽人提過,是以一直記得,甚至頗為感動。‘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裝成’,君實相公當年喜歡過的,定是一個美貌的女子吧?”
“那是臣年輕時喜歡過的一個道姑。”司馬光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對於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他也並也不想去否認。
“是啊,以司馬公如此守禮之君子,年輕之時,尚且還會喜歡一個道姑。但是石越呢?他雖然也算是錦衣玉食,但卻不愛財,清廉之名聞於天下;他少年得誌,如今身居高位,可絲毫不見驕矜之態;他為人風流倜儻,卻對夫人忠心不貳,不僅沒有納妾,聽說還有個女子為他而死,他也不曾將那女子納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從不謀私,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朝廷社稷。他還懂得進退,知道不居功。聽說他幕中有奇謀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賞。司馬公,你熟知史書,你可知道曆史上這樣的人有過幾個麽?”
司馬光心中一震,可是聲音依然是平靜的:“臣愚昧。”
曹太後淡淡說道:“相公能做《資治通鑒》一書,哪裏會不是不知道?不過是不敢說、不願說罷了。老太婆雖是女流,卻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人物,曆史上隻有兩個……”說到此處,太皇太後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再輕輕的凝重的說道:“一個是製禮作樂的周公,一個篡位代漢的王莽。你說石越他是周公呢?還是王莽?”
“你這話是正理。石越這樣的人,興許就是周公,但是就怕萬一是王莽,就悔之無及。所以,我以為石越這樣的人,是國之能臣,國之幹材,卻不是社稷臣。老太婆這麽說,不是猜疑他,也是為了保全他,讓他隻有機會表現他的好,沒有機會表現他的壞。”
“臣當銘記在心。”
“嗯。我信得過司馬公。外間之事,司馬公還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隻是那時候司馬公卻不可再拘泥於變法不變法的成見……”
高太後望了一眼匆匆離去的司馬光的背影,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慮。在慈壽殿門前定了定神,這才走進殿中。
“娘娘。”高太後走到曹太後床前,揮手讓宮女讓開,替曹太後蓋好被子,挨著床沿坐下,笑道:“娘娘,好點了麽?”
“老了,不中用了。我怕是熬不過這一關了。”曹太後歎了口氣。
“娘娘福大命大,斷然沒事的。我已經請了一群道士,去流杯殿祈禳。相信很快娘娘與皇帝就會好起來。”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麽?”曹太後心中一凜,望著自己的這個親侄女。
“宮中有點流言,說是皇子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與皇帝。請幾個道士作場法事,就會沒事。所以我就讓太清宮幾個道士去作法……”
“荒唐!”曹太後立時作色,怒聲罵道:“誰敢傳這種無法無天的謠言?立即斬了——你平素是個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這麽糊塗,竟信這等不經之事?!”
高太後不料自己這個好脾氣姨媽如此發作,不由陪笑道:“這也不是大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曹太後冷笑道:“什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將來傭兒是可能繼承大統的,你這不是要坐實這種謠言麽?難道你想讓傭兒不明不白的背上個不孝之名?還不快讓人把那幫道士給我叫回來。”
“這……”高太後嚅嚅道:“已經去了良久了。”
曹太後瞅見高太後的神色,心中霍然一驚,又重新打量自己的親侄女一眼,問道:“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
“是太清宮的一個老道士。”
“派人去,賜他一碗酒。”曹太後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這……這時候賜死,似乎不太好。娘娘與皇帝身體違和,正要多積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後此時心中已是雪亮,隻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罰惡就是行善,老天爺斷能體諒我。去吧。”
“是。”高太後無可奈何,隻得吩咐身邊的太監,道:“去賜清雲一碗酒。”一麵轉身陪笑道:“娘娘,這也是我思慮未周詳之故。娘娘萬不可生氣。這事隻要不傳出去便沒事——方才司馬公來過?”
她話中不動聲色的敲打,高太後焉能不知其意,忙陪著笑,道:“我知道了。娘娘隻管安心養病,事情斷不會到那一步。隻說朝中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關係……聽說聖人也派人贈了石越扇子。”
“這事我知道。”曹太後喝了一口宮女喂過的湯藥,才繼續說道:“皇後年紀輕,能有什麽主見?我也不曾說石越不可信,隻說他不及司馬光可信。”正說話間,便見向皇後臉色慘白,匆匆走了進來,見著曹太後,便伏倒在床前,哭道:“求太皇太後、太後為臣妾作主。”
曹太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與高太後對望一眼,問道:“聖人,發生了什麽事,你且慢慢說。”
尚皇後一麵哭一麵說道:“臣妾也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一群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麽法事。被侍衛攔住了,他們還說是奉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旨。恰好臣妾到了那裏,見他們怎麽也不肯走,隻得命侍衛把他們強行趕走的。臣妾查問過,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亂語什麽皇子出生克了太皇太後與官家——這種事情若傳起來,日後要讓朱妃母子何以自處?她母子二人,竟是沒有活路了……”
曹太後瞪了高太後一眼,一麵安慰向皇後道:“聖人不必擔心,胡進讒言的道士,我已讓人賜酒了。日後若有人敢胡言亂語,抓住一個杖殺一個。不用管他是哪宮的人,也不用顧什麽忌諱。這種無父無君、喪心病狂的話也說出來了,和謀逆也沒什麽區別。流杯殿依舊吩咐禦龍骨朵直好好守衛。這次禦龍骨朵直的指揮使是誰?”
高太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敢作聲。向皇後本來不知道此事與曹太後有沒有相幹,這次哭訴,本也有試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這時候聽到曹太後如此說話,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當下便收了眼淚,道:“臣妾原不當在這時候打擾娘娘,隻是一時亂了主意。那禦龍骨朵直這一班的指揮使,是楊文廣的孫子,叫楊士芳,忠臣之後。”
“嗯,是楊文廣的孫子,就沒什麽話說。他爺爺在英宗的時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兒,從我書架上,把《漢書》第六十八卷找出來,賜給楊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望著趙頊的模樣,想哭又不敢哭,低著頭,含了眼淚不敢看趙頊。趙頊勉強笑道:“朕還沒給你找個好婆家,不會有事的。不要這個樣子,日後你出嫁了,朕還要按公主出降的規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道:“可是……可是……我聽到娘娘和司馬光說話……”
“娘娘和司馬光說話?”趙頊心中疑雲頓起,看了看左右無人,問道:“娘娘和司馬光說了什麽?”
“娘娘向司馬光囑托後事,說要司馬光好好輔佐幼主,要他保著幼主登基,保著幼主親政。還說……”柔嘉一麵說,一麵已是泣不成聲。
趙頊微微歎了口氣,道:“還是娘娘想事情周詳,司馬光的確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馬光保著幼主登基,又是什麽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馬光說的話,原原本本的和朕說一遍。”
柔嘉當下依言把曹太後和司馬光的對答,向趙頊複敘了一遍。說到石越之事時,柔嘉忍不住說道:“皇兄,石越是個忠臣,娘娘是誤會他了。”
趙頊卻似沒有聽見一般,隻是在那裏發怔。柔嘉等了良久,見趙頊依然不出聲,想起自己私聽這等機密之事,此刻說了出來,這個皇兄雖然一貫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並非絲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當下小心翼翼的喚道:“皇兄……皇兄……”
趙頊猛然一震,回過神來,道:“十九娘,這等機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還有誰知道?”
柔嘉漲紅了臉,低聲道:“昨兒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後,見她睡了,就沒敢說話,我原是想等娘娘醒來的,然後向她問安,便等在帳後,那時殿中無人,我也便睡著了,誰知後來聽到娘娘召見司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聽見了他們說話。後來司馬光走了,太後來了,我這才偷偷的溜了出來。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說過這件事情,十一娘說,這件事情不能不告訴皇兄你……”
趙頊點點頭,低聲道:“你做得對,十一娘也很懂事體。不過這種事情,再不可外傳。”
“我們理會得。隻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個忠臣,娘娘定是誤會他了。十一娘也這麽說來著……”
趙頊奇道:“你為何要著急替石越開脫?”
柔嘉臉頰飛紅,垂首說道:“我隻是覺得石越確是個好人,對皇兄又很忠心……”
趙頊心中卻愈發生疑,又問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說話?”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趙頊的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回道。
柔嘉沒料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辯幾句,誰料反似激起趙頊的猜疑,心中頓覺委屈,“哇”的一聲,竟哭出聲來。趙頊一向寵愛這個妹子,見她著急,心中微覺不忍,但這個時候,卻也隻得硬起心腸來,不去理她。躺在**閉目休息,諸般事體頓時湧上心頭,那裏靜得下來?太皇太後的眼光與判斷,趙頊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確,朝中的大臣,真正稱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石越是個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為自己對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見得有極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於脫控。但是如果這時候托孤給他,隻怕石越難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楊堅也說不定——一個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時候願不願意退下來,就很難說了。設想如果自己死了,兒子登基,到兒子親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時間,以石越的能力,絕對可以把朝政牢牢控製在手中。既便石越到時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孫子繼位——曆來皇帝的壽命是很短的,這一點趙頊心裏非常清楚。一個人柄三朝朝政,是多麽可怕的事情,趙頊豈能不知?因此,若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後也不幸去世,那麽最可信任的人,無疑是司馬光與王安石。
“但是此時召回王安石,會不會太過於驚駭物聽?”趙頊雖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並沒有油枯燈滅的感覺。這個念頭尚未決定,忽然,另一個念頭又浮上腦海:“太皇太後讓司馬光保著幼主登基,又是什麽意思?”
望著漸漸止住哭泣的柔嘉,趙頊忽然有了一種非常疲憊非常疲憊的感覺。“好想休息一下啊。”趙頊又閉上了眼睛。
36
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二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份外妖嬈。汴京城中一切平靜如昔,唯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著這場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連下了幾道詔令,措辭嚴厲的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份,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顥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子與顏子並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珪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於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詔書,中午便匆匆就離京,連太皇太後與太後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驛。而昌王趙顥,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隻是昌王府從接到詔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昌王趙顥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中,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豔,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並非尋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內窗明幾淨,陳設卻極為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著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一個青衣書僮正引著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極之寬大的鬥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著頭,隨著那青衣書僮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那書僮與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子,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誦讀之聲嘎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裏麵打開了。青年男子走到門口,淡淡的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顥。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鬥蓬,露出裏麵的道袍,隨手將鬥蓬遞給那僮子,然後才看著麵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顥一邊把他請入屋中,一邊揮手令那僮兒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覺一股暖氣迎麵而來,這屋中與外麵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中陳設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裏供暖的。
親手為客人奉茶之後,趙顥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麽?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別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著昌王,肅然道:“大王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麽?”
趙顥不以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麽禍事?”
“大王為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隻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顥的關係顯然非同一般,是以並無一句客套,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麽?”趙顥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為小王看相……”
趙顥心中略覺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並非尋常傍倚大戶豪門求取榮華的道士,所以並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長所言,自是至理。小王素服仙長之能,還要請仙長能不吝賜教!小王並非是敢覬覦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經成人,小王自當安於這昌王之位,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實是因為皇子太小,主幼則國疑,許多事情不可預料。小王實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夠好轉,自然萬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願受罰;但萬一皇兄大行,則小王絕不會允許朝中出現霍光、楊堅,令我大宋錦繡山河改名換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緩緩道:“大王素來恬淡,今日如何竟卷入這等旋渦當中?實非智者所為。我夜觀天象,紫徽星雖然暗淡無光,但是算來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機?……罷罷,大王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隻怕更加壞事,那時反是我對不起大王。”
趙顥見李道士話中之意,已是應允,喜道:“多謝仙長眷顧。”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王雖然素有賢名,但平素也不曾結交外官,並無緩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賴的,隻是兩宮太後而已。不知兩宮太後此時心意如何?”
趙顥歎了口氣,道:“我母後雖然聰慧,先帝在位之時,便多賴母後周旋於先帝與太皇太後之間。但是她的性格,卻並不喜歡爭權奪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國家能立長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後堅持認為,今日若有危局,斷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轍。因此母後的心意,卻也難定——若是以前,母後是絕不會同意讓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不過,宮中太醫傳來的消息,卻是說太皇太後病情也漸漸加重了……到時候,母後自是可以說服的。當前可慮者——小王以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進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大王以為,朝中大臣,有誰可倚賴?”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無非文呂石馬諸人,此外王珪喏喏,馮京、吳充謹謹而已,餘者更不足道。”
“然而這七人,皆非大王池中之物。文彥博忠直,其意如堅石;呂惠卿圓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雖然稱不上言聽計從,但也已位極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測,否則大王何以能動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觀其誌,似不在小,此人更非大王所能羈使;司馬光天下君子,這等大事,更不用多說。馮京、吳充,謹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創業;王珪是牆頭之草,不足以謀劃大事。若為大王計,若無兩宮太後為內援,政事堂諸相,更非大王所能倚靠者。”
李道士知道趙顥此時已經完全被權力的欲望迷住了雙眼,不由暗暗搖了搖頭,道:“若是如此,呂惠卿、王珪,大王可以加以籠絡。此外,蔡確做了幾年的禦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動,可見其有過人之處,大王亦可留心。至於其他官員,無非是以壯聲勢而已。”
“呂惠卿,為何不是石越?”趙顥眉頭微皺。
“石越……石越其人之懷抱城府,表麵上望去,似乎是一個兵庫,大門洞開,其中兵槍弓矢,一目了然。但是若細加思索,卻實是深不可測。呂惠卿之懷抱城府,雖然是大門緊閉,但內有何物,智者不問可知,不過能騙騙無識之徒。因為對呂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個價錢,而其價錢是什麽,卻是明碼標價的;石越的價錢則不可問……”
“但是和呂惠卿相謀,難免不會被他出賣。”趙顥難以掩飾自己對呂惠卿的厭惡。
“誠然。隻要他覺得合適,必然出賣大王。”
“無論如何,小王都不願意結納呂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宜春苑。
宜春苑與瓊林苑、金明池、玉津園齊名,並稱為“四園”,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園林。四園之中,瓊林苑是宴請進士之所,金明池教習水軍,玉津園有種麥勸農之意,惟有宜春園,大宋皇室卻一直任其荒廢,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曾經駕幸此園。為何並為四園之一,卻如此備受冷落,其中的奧妙,在大宋,卻也是盡人皆知:原來這宜春苑是因為舊址改成富國倉,於是遷到了秦悼王園,而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趙廷美,因為“陰謀作亂”,曾被宋太宗趙光義貶為“涪陵縣公”,憂鬱而死。雖然死後趙廷美又恢複了王爵,並且從熙寧三年開始,他的孫子趙承亮、曾孫趙克愉相繼繼承秦國公的爵位,代代享受著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卻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全部評價——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稱宜春苑為“庶人園”。
石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些典故,但身為大宋朝的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對這些事情發表公開的評價。雖然他的確感到非常奇怪,為什麽呂惠卿會一路帶他來宜春苑賞雪——是巧合,還是想要暗示什麽?他不由側了側頭,打量了一眼正在專心溫酒的呂惠卿。呂惠卿穿著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著金絲腰帶,披玉針蓑衣,頭戴金藤笠,靴子是貂皮縫製的,此時一臉的從容恬淡,坐在一個石凳上——凳子上墊了一塊虎皮坐墊,神情專注的在木炭爐上溫著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園中,青鬆翠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二人帶來的護衛隨從,都稀稀散散的分布在園中,低頭喝酒吃肉。
“我在擔心皇上的病情與天下的局勢。”石越注視呂惠卿,半真半假的說道。對於呂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終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運,有賴於四條水道,眼下黃河漕運,眼見遲早就要徹底中斷;雖然今年因著災情,以工代賑,疏浚了廣濟河。但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廣濟河水淺易塞,遲早會廢掉,最後可能還是要往陸路上想辦法。開發湖廣,惠民河的壓力驟然增加,兼之汴河漕運也已經接近飽和……而要運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今年鐵礦產量達到一千萬斤,比去年的兩倍還要多,鉛礦產量也達到一千二百萬斤,錫礦產量也翻了將近一倍,達到四百萬斤。製造業與商業也更加繁榮,這一切都在給水運增加壓力。朝廷必須早日想出來對策來——無論是浚清水道,還是增加陸路的運輸能力,總要有個決策。還有,商業日漸發達,但銅產量卻遲遲上不去,今年銅產量不過一千四百五十餘萬斤,金產量不過一萬多兩,銀產量不過二十多萬兩,遲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貨幣不足之累,這也需要皇上的決斷……但是皇上的病情……”[1]
呂惠卿靜靜聽著石越說著這些他也耳熟能詳的數據,他知道石越說這些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試探而已。
“這些真是子明此刻擔心的麽?”呂惠卿依然沒有抬頭,卻淡淡的反問道。石越微微一愕,卻聽呂惠卿又道:“這所有的一切,隻怕比起皇上的病情來說,都算不了什麽!”
領會到呂惠卿話中隱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可是他並不想這樣直接的令眼前的這個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的說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子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後,方發現朝廷處於完全混亂的狀態。”
“朝廷並沒有停止運轉,一切庶務都處理正常。惟有些要緊的大事,尚書省不能獨斷,隻能等待皇上的康複。也許我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我與子明一樣,都希望皇上能盡快康複。”呂惠卿一麵說著,一麵將酒從火爐上取開,“來,子明,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石越伸手接過酒杯,心裏卻在琢磨著呂惠卿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似乎是無意中說的,但石越卻非常確定他是另有所指。
“我知道子明在四處尋訪名醫。”呂惠卿輕啜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這一點上,我和子明是一樣的,我們的前途,都與皇上緊密相關。除了當今皇上,沒有別人會給子明更多的支持與信任;而我呂某人,也隻能是當今皇上的臣子。一旦有變,子明將得不到你要的信任與支持,而我,則必然會外放地方,擔任一州的知州。也許還會被貶到淩牙門城去吧?”說到最後一句,呂惠卿幹笑了一聲。
呂惠卿饒有深意的看了石越一眼,神情嚴肅的說道:“我並非說笑。子明是聰明人,這裏並無外人,我們不必說假話,我們實際是在一條船上的。”
石越沒有立刻接話,也沒有反駁,他靜靜的聽著,也淺淺喝了一口酒。這酒並非蒸餾酒——高度酒問世後,中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於“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階層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餾酒的消費群體遠不如甘蔗酒來得普遍,主要限於出北方諸國出口、賣給重體力勞動者與底層的武夫們;而甘蔗酒卻出乎意料的迅速風靡大江南北、以及大東洋西岸諸國,出海的船隻常把甘蔗酒當成淡水來存儲,這一切導致了中土對甘蔗的需求激增。為了避免過多的耕地去用來種植經濟作物,影響到糧食的產量,各地方官員都采取不同程度的限製措施,這間接導致了薛奕《七事劄子》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將目光投入了南海諸國,希望在當地種植甘蔗園以謀取巨大的利潤。無論是蔗糖還是蔗酒,都是高利潤產品,並且不用擔心銷量。此時石越喝的,便是歸義城進貢的甘蔗酒。狄諮的頭腦非常靈活,甘蔗酒技術被迅速傳到歸義城後,他就給它起了個非常吉利的名字——“歸義甘露”,全部用桶裝、壇裝、瓶裝,封口加蓋歸義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經此一番手續,歸義城官方作坊所產的甘蔗酒利潤要高出同儕三成至五成,大宋國內,人人以喝到歸義城的甘蔗酒為榮。
呂惠卿卻明顯是嚐而不知其味,對於這些來自狄諮的禮物並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們,唯有子明與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呂惠卿似乎並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種幾乎是歎息的聲音說道。
石越細細品味著呂惠卿這些努力把自己與他並稱為“我們”的話語背後的含義,隻覺其意味與甘蔗酒的味道一樣值得玩味。
“我聽說皇太後曾經私下召見過子明。”
石越眼中霍的精光一閃,卻依然沒有看呂惠卿。高太後不久前的秘密召見,每一句話都還清晰的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保慈宮。
輕紗之後的高太後看不見容貌,但聲音卻顯得非常的慈祥與溫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這位高太後,在他所出生的時空之中,有“女中堯舜”之稱,是中國曆代女執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評價的女子。對於這個女人,石越有著應有的敬意。無上的權力唾手可得而不弄權,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麵,他卻對這個女人還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但此刻的高太後,卻如同一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與石越敘著家常。“魯郡君是小產過的,她的身子虛弱,特別需要小心的調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卿家已過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無一兒半女,對石氏祖宗來說,就是不孝。這也會招人閑話……官家的子嗣就來得艱難了一點,幸好今年風水好。聽說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現下注意也未為晚。魯郡君最是知情識趣的人,為人又乖巧,我也甚是喜歡她。宮中有一些進貢的續斷、紫蘇,還有一點昌王、嘉王帶來的阿膠,等會兒都讓你給魯郡君帶過去。要用得著宮中太醫之處,你也隻管開口,總之是孩子要緊,不要有那麽多忌諱。”
石越聽到高太後突然提到昌王與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顫。沉聲說道:“太後恩德,臣感於五內。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高太後淡淡一笑,道:“我要你報答什麽?你的本事,好好輔佐官家,就是報答了。英宗是大業未成身先故,我怕的,是官家也與先帝一樣的命。”
“太後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說這些。”高太後擺了擺手,道:“我見過三位皇帝,英宗難道不是吉人?年紀輕輕也就歸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見你,無非是說些肺腑之言,那些虛文,不過是騙騙世人的。”石越越發疑惑起來,一時竟是不明白高太後見自己的目的。“石卿家的才幹,天下人有目共睹。也虧了石卿,才扭轉了新法的許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氣象,我也曾讀過書,便是漢唐全盛日,中國也不曾有今日這麽多屬國吧?這是石卿的功勞。”
“臣不敢當此譽。這是皇上盛德所致。”
高太後見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真謹慎小心之君子。隻是太皇太後一向欣賞謹慎君子,為何卻看重司馬光多一點?召司馬光在慈壽殿談了那許久。”石越一驚,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後一眼,卻見高太後神色如常,似乎是說著閑話一般。“不論如何,我卻是信得石卿是個忠臣的。不過石卿畢竟年輕,行事有時候不夠細致也是有的。雖然說君子坦****,但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傷。”
石越聽到話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忙道:“臣對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請太後明鑒。”
高太後“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道:“我自是信得過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賴卿家等大臣,又豈能談得上一個疑字?自古以來,猜忌大臣,都是自取敗亡之道。”
“太後聖明。”
“想來石卿也聽說過,太皇太後賜《漢書》第六十八卷給楊士芳。”
“臣聽聞過,這是楊家的榮耀。”
“楊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後卻賜以《霍光、金日磾傳》,亦是因為太皇太後在病中,思慮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萬,霍光、金日磾也並非楊士芳可比。要賜,也應當賜給司馬光、石卿這樣的輔政大臣,而且也應當由官家來賜才是。”高太後委婉的說起太皇太後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絕不敢插嘴的,當下隻是靜靜的聽著。方說了幾句,便見高太後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總愛絮絮叨叨,竟和你說起這些話來了。你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傳。”
“官家臥病這段時間,外朝之事,便要有勞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著一些奸人趁機作奸犯科……”
這位“女中堯舜”在會見的整個過程中,不曾說過半句逾矩的話語,隻是提到太皇太後對司馬光的信任,勉勵石越忠於職守,謹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後的態度,宛如春風一般和藹,完全是以對待子侄輩的態度,來叮囑著石越。但是考慮到這次召見的形式與時機,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暗示,石越卻不能不有更多的聯想。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太皇太後密召司馬光,結果高太後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後密召自己,連呂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凜,“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後;如果不說,那麽皇帝又會如何想?”
呂惠卿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令石越陷入兩難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顆石頭扔出去,卻猶如丟進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沒有半點聲響。心裏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氣,因道:“當前的局勢,昌王受詔而不肯離京,太後接連召見子明、馮當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靈通。不知道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無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呂惠卿一眼。
“我卻沒有這個福份。”呂惠卿的話中有幾分酸意,兩宮太後召見大臣,卻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兩宮太後喜歡,但是心裏也不會怎麽受用。
“但是眼下的局勢,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還是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說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終於說出這句話,呂惠卿點了點頭,也不再遲疑,單刀直入的問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視著呂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在雪中踱了幾步,踏出幾個深深的腳印。停了一會,忽然斬釘截鐵的說道:“若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則必然是兩宮太後垂簾,我呂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貶斥遠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報。縱然頭碎玉階,我也要死爭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呂惠卿這話無非是說得大方,因為眼下的形勢,如果昌王登基,擺明了他的下場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兩宮太後一死,皇子親政,他這份功勞就大了。這根本是呂惠卿唯一的選擇,偏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此刻心中明鏡也似,麵上卻不帶出絲毫,隻說道:“相公真無虧大節者!”
呂惠卿聽石越話中之意,已是讚同自己的立場,心中頓時大喜,道:“某願與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時已經知道,呂惠卿是擔心有一日他自己勢單力孤,在朝中孤掌難鳴,因此才選中自己合作,以應付目前的局勢。政治之道,變幻不定,數日之前,也許自己還是呂惠卿爭寵固權上的敵人,呂惠卿要時時防著自己將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動來尋求合作,實在不能不讓他感歎。但是他也知道,呂惠卿有一點說得沒錯,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賴於趙頊。但石越對趙頊的依賴性,卻並沒有呂惠卿所想像的那麽大。若趙頊真的大行,石越隻要力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講學,隻須謹慎行事,等自己的門人弟子一步步能進入朝堂,到了幼主親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必然是石越,而絕不會是呂惠卿,那怕僅僅從權術上講,時間也是站在石越這一邊的。一旦他石越退隱,贏得的,不僅僅是巨大的道德聲望和政治資本,還會有天下人的同情。
不過對於石越來說,此時在權位上的利益與他實現自己理想的利益,並不完全重合。從權位上考慮,暫時性的退隱能夠收獲更多的名望,日後複出,聲勢當更勝如今;但是考慮到他的目標,以及他想實現這個目標的熱切心情,那麽長時間的等待,也會是一種極之難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並不願意選擇前者,也並沒有在民間從容耕耘的打算。
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五日。趙頊在病中接受文彥博、呂惠卿與石越等人的建議,封皇子趙傭為均國公。
熙寧十年正旦。晉封均國公趙傭為延安郡王,尚書令。
至此時為止,太皇太後與皇帝已經病倒了二十二日。雖然報道太皇太後與皇帝的病情,依然還是一種禁忌,但是開封府已經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慶祝活動,似乎已經在隱隱的預示著什麽。而民間的活動,也開始自發的變成以向上天祈福為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書省。
從熙寧九年臘月開始的兩府宿衛的意思是:樞府使副在睿思殿與侍衛們住在一起,尚書省的宰相則守在禁中尚書省。每隔十分鍾的時間,就有兩個內侍穿梭於睿思殿與尚書省之間,報告平安。
石越坐在火爐邊,翻看著各地的公文。他並不需要時時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幫人在外廳接收消息,隻有在發生意外的時候,才需要他來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覺,於是便從一堆公文中順手抽出一份下午剛剛送到的文書,打開閱讀起來。不知不覺,一直讀到六更時分,石越才覺得有點疲憊,站起來升了升懶腰。雖然有了座鍾,但是更鼓並沒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著打六更的習俗——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鱗白。
“一夕無事。”石越長長舒了口氣,拿起案上最後的一本文書,看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這是荊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內容非常的簡單,新化縣駐屯廂軍與梅山蠻發生衝突,新化縣出兵平叛,斬逆蠻三十餘人,遂平。這是軍屯起來第一起流血衝突,新化縣縣令特別拜章自請處分,並請求為防止歸附不過幾年的梅山蠻再次叛亂,要求增派廂軍前往新化縣駐屯威懾之……
“喂!”
一個聲音把石越從思索中拉回了現實。石越抬頭望去,不由大吃一驚,詫訝的問道:“縣主,你如何可以來這裏?”站在他麵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帶笑,清新如朝露,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問道:“你值完日了麽?我有事想和你說。”
石越愕然道:“有什麽事?”
柔嘉的眸子靈活的轉了一轉,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皺眉道:“此處不方便說話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崗來找我。”說罷也不待石越回答,轉身便走了。
牛尾崗在汴京封丘門外東約一旦左右的地方,因為百姓以為汴京城像一頭臥牛,而這崗便如同臥牛之尾,便喚作牛尾崗。此時殘雪未融,崗上的樹木黑的愈顯其黑,白的愈顯其白,自有一種冬日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石越讓隨從在崗下等候,自己隻帶了侍劍,騎著白馬上崗而來。他知道牛尾崗上有一座“撫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裏,便徑直往撫翠亭走去。果然,到了離撫翠亭還有數十步遠的地方,便聽到悠揚的笛聲傳來。石越與侍劍下了馬來,轉過一道彎,就見撫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個紅衣少女,手執白玉笛,一縷佳音散出,娓娓動聽。
石越細聽笛聲,便知不過是新手所為。但是柔嘉居然會吹笛子,實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劍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柔嘉聽到笑聲,才知道石越來了,轉過臉來,兩頰已然紅了,她狠狠瞪了侍劍一眼,怒道:“侍劍,你鬼頭鬼腦的在笑什麽?”
侍劍勉強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縣主,我不曾笑什麽。”
“我明明聽到你笑,都是石越縱壞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間一閃,罵道。
侍劍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公子,我且跑遠一些,替你看著馬去。”說罷已經接石越手中韁繩,牽馬大步往崗下走去,一麵高聲笑道:“縣主別惱,小人下次再給縣主陪罪。”
柔嘉漲紅了臉,望著石越,怒道:“沒半點規矩,都是你縱慣壞的。”
石越淡淡一笑,卻不去理她,隻問道:“縣主要找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我沒事不能找你麽?”柔嘉眼波流轉,忽然反問道。
石越一怔,陪著笑道:“若是縣主沒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說罷轉身便走。
柔嘉沒料到他真是說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腳叫道:“喂,你這個石頭,給我站住!”
石越暗暗歎氣,停住腳步,又回過身來,無可奈何的問道:“縣主還有何吩咐?”
“我找你來,當然有事。沒事冰天雪地的我跑這裏來做什麽?”柔嘉咬著櫻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隻怕也已經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終於,關心還是勝過了意氣,帶著惱意,柔嘉恨恨的說道:“你有大麻煩了,你還不知道麽?”
“大麻煩?”石越不由一怔,抬頭看著白雪世界之上的嬌豔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此恍惚。
[1].以上皆是宋製,一宋斤約合633克,一宋兩約合40克。
37
白雪皚皚之中的牛尾崗撫翠亭,一個紫袍男子與一個紅衣少女靜靜的對立著。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視下,雖然是在談論驚心動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對視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後對你有誤會。總要想個辦法哄她開心,去了她的心結,不要存了這誤會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縣主,有些誤會,是解釋不清的。你可知道你這樣做,冒了多大的危險?”
柔嘉扁扁嘴,道:“泄露禁中機密。我是宗室,最大的處罰,就是讓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輩子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石越見她嘴裏雖然說得輕易,但是說到守陵之時,身子卻是不自禁的顫了一下。知道那種孤獨寂寞,對於柔嘉這樣的女孩來說,實在比死了還要難受,又豈有不怕之理?他心中亦不覺感動,不由放低了聲音,柔聲道:“縣主,此事千萬不可再告訴任何人。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
“可是……”柔嘉抬起來頭,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我已經告訴了十一娘,也告訴了皇兄……”
“皇上?!”石越頓時怔住了,聲音都不覺提高了許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樣子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什麽事情,回答的聲音都變得細不可聞。
沉吟良久,石越才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告訴皇上的?”
柔嘉歪著頭想了想,道:“是去年臘月十九日。”
“臘月十九日,難怪皇上那麽突然要讓二王出京。”石越在心中思索著事情的前前後後。“嘉王一向愛好醫術與道術,並無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卻顯然是聽說了什麽風聲。昌王雖然不與朝中官員結交,但是卻常常向皇帝諫言新法,幾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遊的布衣中,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稱得上禮賢下士……此時又遲遲不肯出京,難怪呂惠卿要和我聯名請皇上封皇子為尚書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應,司馬光也不反對……”突然之間,許多隱隱約約的事情,立時變得清晰無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後誤會你,你不擔心麽?”
石越苦笑道:“我擔心也無用,這種事情,隻能日久見人心。千萬不能解釋,也不能刻意去做什麽,否則隻能弄巧成拙。你懂麽?”
“你當我是小孩麽?我自是懂的。”不知為何,柔嘉心中忽然泛起一絲莫名的煩惱,停了一會,方說道:“但是我聽十一娘說,有人去了郡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禮單。十一娘還說要禮單的內侍還特意要了你送的東西,說是皇兄要看。她擔心終會連累你……本來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後寵愛的,而且那次送禮,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讓十一娘向太皇太後與太後求求情……我這幾日想見皇兄解釋一下,卻總是被擋住了……”柔嘉越說越覺得內疚,說到後來,便如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真的?”柔嘉將信將疑的問道。
“真的。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讓太皇太後與皇上安心養病。別的事情,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篤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頭,想了半晌,道:“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喂……”柔嘉突然提高了聲音。
石越含笑望著柔嘉,道:“縣主還有什麽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聲道:“石頭,你要是再被貶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讓她多求求太皇太後和太後,總想個辦法讓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爾,笑道:“是,多謝縣主關心,若是沒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誰關心你呀?我是不願意讓你夫人懷著身子出遠門。”柔嘉轉過身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玩意,含在嘴中一吹,便聽一聲哨響,一匹白馬從山崗那邊小跑過來。柔嘉回頭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馬去,嬌吒一聲,縱馬下山去了。
石越見她如此花樣百出,不由搖頭苦笑。正準備離開牛尾崗,忽聽到崗下侍劍一聲怪叫,接著便見侍劍的坐騎載著侍劍瘋了似的向東邊逃去,一望無際的雪地上隻留下一串串風鈴般的笑聲。
尚書省。
位於皇城之內的這座院子,是大宋最心髒的地區。但是除了西邊那間名為“政事堂”的不顯眼的房子之外,整個尚書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與司馬光前後共有五次上書,請求加強尚書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設立警戒線甚至是籬笆,但是卻一直被認為是多此一舉。最後堂堂的政事堂隻是通過了一道小小的決議,在政事堂外,增加侍衛警戒。至於在尚書省其他任何房間內說的話,都與在公眾場所的對答相差無幾——尚書省內,永遠不缺少聽牆角的人,而這是作風強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無法解決的問題。至於其原因,則相當的微妙,潘照臨曾經半開玩笑的告訴石越:“這是因為不僅僅汴京城的文官百官需要從聽牆角的內侍與小吏那裏購買內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對內侍們的這種愛好,也很有興趣。”
“嘉獎新化縣令?絕對不行!此例一開,隻怕各地地方官沒事也要尋出事來,從此湖廣四路無安寧之日!”很少真正動怒的司馬光不知為何,一見到呂惠卿,心裏就非常的別扭,聲音也不由高出許多。
呂惠卿卻也沒有絲毫退讓之意,“鎮壓叛亂,若不嘉獎,日後誰肯為朝廷盡心?”
“若不盡力,可以罷官,可以懲罰,惟獨不可以賞功。一旦賞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邊功,邊將就愛挑釁。更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內部,從此以後,必然引發無窮無盡的叛亂。”司馬光繃著臉,厲聲反駁。
“不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惡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賞,日後再有叛亂,則士卒無積極進取之心,官吏則推諉過錯,誰願意冒險去平亂?司馬參政不怕成為大宋的罪人,本相卻是不敢受後世之譏。”
“隻怕要成為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馬光,而是你呂相公!”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呂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馬參政不同意,那麽便召開政事堂會議好了。堂議之後,再請皇上定奪。”
“悉聽尊便。”司馬光滿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製的精神,重大軍國政事之決策,有幾種方法,一是由仆射召開政事堂會議,通過之後,再請皇帝批準,然後交門下後省的給事中們審議,三者通過,則頒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後,交朝議討論,政事堂通過,再交門下後省的給事中們審議。任何七體詔敕(冊書、製書、誥命、詔書、敕書、禦劄、敕榜),無皇帝之玉璽,無仆射之相印,無參知政事之簽押,無都給事中與有司給事中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級官員有權不執行。而次一等的事務,則可由政事堂甚至是一個仆射與一個參知政事來決定,不必事事報呈皇帝,但是同樣需要給事中之同意,但這種命令,就不能再稱為詔敕,隻能稱為“堂令”、“堂劄”,其效力在七體詔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則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這等庶務決策,隻需報政事堂與門下後省備案,卻不必再有門下後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這種決策方式是對三省決策精神的繼承與發揚,使其更加製度化與權責清晰。既可保證皇帝對六品以上的所有事務都有幹涉權,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請示皇帝。
司馬光知道呂惠卿利用其仆射之權力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並且還要報呈皇帝批準的用意——政事堂諸相之中,隻有仆射可以單獨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參知政事必須至少二分之一發起,才有此權力——呂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對皇帝的尊重,並且故意把這件事情提高到一個軍國大事的地位來,吸引朝廷的關注。呂惠卿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呂惠卿的目標——雖然表麵上看來,是因為司馬光的反對,他隻能召開政事堂會議來決定。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慈壽殿。
“……古琴一架,衛夫人真跡一幅,《春山圖》一幅……”一個年老的內侍站在太皇太後榻邊,不帶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圖》?李思訓的《春山圖》?”曹太後打斷了內侍。
“老奴不知道是不是李思訓的……”
曹太後毫無血色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道:“知道了。繼續念……”
“是。還有寶刀一柄。沒了。”
曹太後微覺一怔,道:“就沒了?”
“是。”
“看來石越還真是煞費苦心啊。”曹太後的念頭並沒有說出來,歇了一會,才問道:“官家是怎麽說的?”
“官家把四件東西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又讓人送回去了。後來,官家對李憲說,這幾件物什,石越也買得起,不過搜羅起來卻要費點心思。李憲說,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熱,石越費點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憲也曾經送過幾樣禮物,雖然比石越的要差一點,但是花的錢卻是差不多。官家說,你李憲是內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並論。”
曹太後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問道:“李憲服侍過三朝皇帝,連他也替石越開脫?”
“這都是老奴從別處聽來的。不敢欺瞞娘娘,老奴等做內臣的,每年都會收到一些外官的禮物。石越每年冬至與端陽的禮物,便是他遠在杭州之時,也是從來不曾少過的。雖然禮物都不重,不過是一點特產之類,但是內臣中,都感念他這麽一點心意。”
曹太後瞥了他一眼,道:“張嚴,你也收過石越的禮物?”
“老奴的確收過。熙寧宰臣之中,不送禮的隻有文彥博、唐介、王安石、司馬光幾個人。其實這也是慣例,連韓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時候,聽說也送過的。不過老奴卻沒有資格收罷了。”張嚴自從仁宗朝宮中之亂起,就跟在曹氏身邊,自然知道麵前的太皇太後,是不可欺瞞之輩。
“唔。”曹太後沉吟了一下,問道:“那你為何不替石越說話?”
張嚴笑道:“外臣們送禮,是前朝的書看多了,圖個平安無事。卻不知本朝祖宗家法,遠勝於前朝。老奴收禮,隻是貪了這個便宜,也是怕不收禮反惹人忌恨之意。並非是收了禮就要替他們講話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卻是再沒有那個膽子,敢去議論朝政,品評大臣。”
曹太後點了點頭,道:“你跟了我幾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時候,把名聲毀了,還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過若由此看來,結交內臣親貴,倒也不止石越一人。隻不過這一層上麵,石越終是差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籌,也不及文彥博。”
“你還算是個明白人。”曹太後躺下身子,道:“昌王的‘病’,好了沒有?”
“還沒好呢。”
“有人去‘探病’麽?”
“倒是沒聽到有什麽動靜。不過昌王府這麽大,縱有個人進去,別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沒有別人去探病,過兩天他病還不好,你就帶我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後冷冰冰的說道,緩緩閉上眼睛,道:“我困乏了……”
“是。”張嚴卻並沒有告退,直直站立著,沒有動。
曹太後半晌沒聽到動靜,略覺奇怪,閉了眼睛問道:“張嚴,還有什麽事麽?”
“是有一件事情。”張嚴的語氣略帶遲疑,“隻是老奴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便是。”
“有人看見,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書省……”張嚴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饒是如此,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你說什麽?”曹太後霍的睜開了眼睛,嚴厲的目光逼視著張嚴,道:“你再說一遍。”
“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書省……”
“她去那裏做什麽?尚書省誰當值?”曹太後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不知道縣主去那裏做什麽,尚書省昨晚是石越當值……”
“膽大包天!”曹太後氣得身子直發抖,好半晌才說道:“柔嘉是怎麽進宮的?”
“她昨晚陪皇後下棋,宿在皇後宮中。一大早,皇後不見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結果有人說……”
“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後已經讓知情的人全部緘口。算上奴才,不過四五個人。”雖然知道太皇太後不至於殺自己滅口,但是說起這種宮闈之事,張嚴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在尚書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鍾。很快就出來了。後來就出了宮。”
“去了哪裏?”
“不知道。”
“此事關係到皇家的體統,不可外傳。”曹太後畢竟是見過各種世麵的人物,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但是從她微微抖動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並沒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這件事,當是柔嘉縣主一時好玩。”
“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可外傳。”曹太後嚴厲的望了張嚴一眼。
張嚴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鄴國公叫來。”
“是。”張嚴不敢再在慈壽殿多停,立時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當天晚上。鄴國公府後門。
柔嘉牽著白馬,哼著小曲,輕輕叩了幾下後門的門環。如往常一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但是柔嘉卻怔在了門口,因為站在麵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環,而是一臉怒容的鄴國公趙宗漢。
趙宗漢萬萬料不到自己的寶貝女兒來這一手,又是惱怒,又是憐愛,心中頓時一軟,幾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責罰了。但是慈壽殿太皇太後的嚴辭切責,卻讓趙宗漢心中一凜,勉強硬起心腸來,一把拉開柔嘉,板著臉說道:“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頭,象小貓似的緊緊跟在趙宗漢的身後,一隻手還緊緊拉住趙宗漢的衣襟。
到了書房,趙宗漢吩咐一聲,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發出去,隻餘下他與柔嘉二人。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聲音雖然不大,卻有著從所未有的嚴厲與冷淡。
柔嘉此時早已發覺情勢不對,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會很痛的。”
趙宗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本來就最沒有威嚴的一個人,竟是被柔嘉弄得無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腸來,冷冷道:“你最近都在胡鬧什麽?”
“女兒何曾胡鬧?不過是去陪十一娘和聖人下下棋,有時候也去蜀國公主那裏玩玩。”柔嘉對付自己的父親,早就駕輕就熟。
“是麽?”趙宗漢冷笑了一聲,道:“你就沒去過尚書省下棋?”
“什麽尚書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一臉天真的問道。
趙宗漢見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後素來英明,幾乎要被她騙過,以為她是被人冤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已經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須知尚書省那個地方,沒有詔令,連他也不敢隨便去。他女兒倒好,六更時分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尚書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種種忌諱,朝廷的各種禮法都不放在眼裏。想到自己在慈壽殿被太皇太後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懼又怕,又慚又愧,趙宗漢不由怒氣上湧,厲聲喝道:“你還要抵賴麽?連太皇太後都知道了。”
柔嘉眼見父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早己知道此事難以抵賴了。但是卻不料竟然驚動了太皇太後,不由大吃一驚,急道:“女兒隻是去玩玩。”一麵偷覷趙宗漢的臉色,一麵低聲問道:“不會連累別人吧?”
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卻是把趙宗漢的火氣全部激了出來。趙宗漢漲紅了臉,粗著脖子瞪著柔嘉,冷笑道:“是啊,現在還擔心會不會連累‘別人’呢!我的寶貝女兒真了不起,柔嘉縣主,你就敢去尚書省玩?你怎麽不去明堂玩?你怎麽不去太廟玩?!”
柔嘉見父親如此模樣,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做聲。
“趙雲鸞,你聽好了。太皇太後旨意,從今日起,無詔不準你進宮,不準你離開鄴國公府一步。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院子,你就去那裏閉門思過,每天陪陪你母親。”趙宗漢一口氣說完,又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頁的班昭《女誡》和長孫皇後《女則》,抄不完,就不要吃飯。”
“你……”趙宗漢不料柔嘉還敢頂嘴,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舉起手來,作勢欲打,可看著眼前這個明豔照人,天真可愛的女兒,淚汪汪地望著自己,卻是實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軟綿綿把手放下來,歎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總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幾百口人都連累了吧?這次太皇太後沒有收回你縣主的封號,已經是格外開恩。若有下次,隻怕……”
柔嘉縣主被鄴國公趙宗漢“嚴加管束”之後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陸佃在《新義報》呆不長久了。”潘照臨一麵看報紙,一麵淡淡的評論道。
“潘先生何出此言?”陳良奇道,拿起一份《新義報》,念了起來:“當使天下鹹知,誅異族,開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賞,此王韶為樞使,薛奕拜侯爵也;至於鎮壓同族,平定叛亂,雖有功不可厚賞也。蓋國內之叛亂,是朝廷之羞恥,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亂,不得己而為之。此事於朝廷不足為慶,於官員不足為賞……”
“這麽大膽的評論,他也敢說。又是和呂惠卿唱反調……”潘照臨笑道。陸佃自從王安石罷相後,雖然因為政事微妙的平衡,一直是《新義報》的主編,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場,卻已經較為中立。既不傾向呂惠卿,也不傾向石越。但是支持變法,依然是《新義報》的主要傾向。
陳良歎道:“新化縣叛亂朝廷知道不過四天,《汴京新聞》和《西京評論》卻在昨天不約而同報道此事。實在是厲害。《新義報》居然敢大張旗鼓的討論政事堂正在討論的問題,陸佃寫這則評論,究竟是什麽意思?迎合司馬光,和呂惠卿破臉?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編……”
“清流而已。”潘照臨略帶諷刺的說道,“眼下管不了他陸佃如何,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不來晚不來,初三,新化縣叛亂;初四,嶽州軍屯侵占民田,百姓聯名告狀;初五,盧陽縣軍屯數十名士兵脅持軍屯長嘩變。雖都是些小事,但連在一起發生,就顯得軍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現在我們隻要等著有人拿這些事情來做文章便是。”頓了一會,潘照臨又道:“新化縣叛亂的事情本不足為懼,無論他們怎麽樣報道,遠在湖南路窮鄉僻壤的事情,對於汴京士林與汴京百姓來說,都隻是遙不可及的談資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點點小事而放棄利益甚大的軍屯計劃。隻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時機非常的不湊巧。”
“是啊,現在汴京的上空,風雲密布。”
二人正在交談著對時局的看法,門房進來稟道:“潘先生、陳先生,門外有個道士求見。”
“道士?”潘照臨與陳良顧視一眼,見二人眼中都寫滿了疑惑。潘照臨笑道:“問問他是找誰的,若不是找人,便讓他離開。”
“他說是王昌先生派人前來,拜見參政。若參政不在,便要見見潘先生。”
“王昌?”潘照臨心中一凜,望著陳良,見陳良點了點頭,潘照臨站起身來,說道:“你去告訴他,參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陳州酒樓相候。”
晚上。陳州酒樓。
很少有人知道,陳州酒樓從熙寧九年臘月開始,實際上已經是唐家的產業。在這裏單獨的院子中密會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場合相見的人,潘照臨認為是比較安全的。他不相信何畏之,同樣也不相信何家樓。
“無量壽佛。”在李道士的佛號之中,潘照臨開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
“是你?”
“不錯,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門下?”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昌王非可為之人。”
“我豈不知。昌王雖然禮賢下士,但資質有限。彼若為君,不過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個仁宗。”
潘照臨冷笑道:“就怕是又一個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華又豈能與今上相比?”潘照臨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還想要遊說公子投入昌王一邊?”
“一個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發揮臣子的才華。此諸葛亮之於劉禪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誌向?”
“不知道。我雲遊四方,少問政事。”
“可你偏偏卻涉足了這個旋渦。”潘照臨指了指麵前的椅子,道:“請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從容坐下,緩緩說道:“我相信昌王將來不是昏君。”
“但也不會是一個明君。”潘照臨淡淡的評價道,“何況,昌王不會有任何勝算。”
“若他有兩宮太後的支持呢?”
“兩宮?”潘照臨反問道。
“太皇太後病重了,皇太後是昌王的生母。”
“別說皇帝未必大行,縱然大行,皇太後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親祖母。你以為皇太後會為了昌王而不擇手段麽?昌王最多能讓皇太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既定之事實罷了。”潘照臨言辭之中,充滿了諷意。“李昌濟,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認為當今的皇帝,算是個有道的明君,宋朝建國以來的皇帝,除了宋太祖,當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實際上比趙光義要出色。”潘照臨竟然毫無顧忌的口出悖逆之詞。
“你這個出世之人,卻一隻腳踩進了世俗間最多勾心鬥角之所在,還談什麽出世?”潘照臨動了下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擇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罷。我可以告訴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幫助當今皇帝成為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問道:“最低限度麽?”
“不錯。”潘照臨注視著李道士,不再說話。
“我見過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確前所未有的廣闊,華夏人從未把目光投入過南海諸邊廣大的領域,他是第一個。但是中國之患,曆代以來,都在西北。不解決西北的問題,終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於此,周世宗本欲傾國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師一鼓平定江南,先難後易;而太祖皇帝卻是先易後難,結果國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為大宋之患達百年之久。”
“你的見識始終有限。”潘照臨毫不客氣的批駁道:“你的目光始終局限在西北和燕雲。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勢,大異於當年。大宋經營南海,沒有傷到中國一分元氣,反而解決了中國許多的問題。大宋隻不過是順便在經營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潛光,我是來遊說你的。”
“但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潘照臨道:“你如何可以來說服我?更遑論我家公子。”
“我不必說服你什麽。我隻是給你與你家公主一個機會。若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議立昌王,隻要你家公子不反對,昌王許諾,尚書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應當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話,以現在的情勢,輔政大臣,未必能輪到石越。這個機會,用或不用,我不多說。”
潘照臨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說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話,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問道。
“誰會相信?”
“的確,誰會相信?”
潘照臨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來,以昌王開的條件最為大方。什麽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裏擺著。”
“所以我認為你家公子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誰也不知道昌王會不會反悔,對不對?”
“昌王倒是願意立下字據,但是不知道石參政敢不敢?”
潘照臨冷笑道:“字據又有何用?你回去轉告昌王,便說我家公子已經知道了。”
“那麽他會如何做?”
“我不知道。”潘照臨笑道:“我家公子並非我的傀儡。而且,雖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麽,但昌王絕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如此大方。想來自有人為昌王搖旗呐喊。讓我想想……”潘照臨側著頭,裝模作樣的想了一下,笑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無非兩件,一是把文彥博、司馬光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趕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幾個敢在朝堂上說話之人。”
潘照臨笑道:“來來,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麽主,不如來好好喝幾杯,敘敘舊。”
“潛光,不論如何,我勸你轉告石參政,讓他考慮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煩,若是他同意大王的條件,那麽大王就會力保他這次無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家公子還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延州初見之事……”潘照臨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李道士在說什麽,滔滔不絕的說起了他與李道士過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歎了口氣,他早知道有潘照臨在石越的幕府,是絕對要不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複的。“不同意,就是反對。”李道士不得不麵對這個現實,“也許,真的要把石越趕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彥博、司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開反對,再加三人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就算是兩宮太後想立長君,隻怕也會無濟於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時候有數以萬計的白水潭學生前往宣德門前上書。
38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潘照臨,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頊,此時正強打精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要強的趙頊,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中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製改革。
“汴京之外,以天下為十七路,為京東、京西、河北、陝西、河東、淮南東西、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廣南東西。其中河北東西路並為河北路,永興軍、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六路並為陝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並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轉運使為民政、財政長官,提刑使為司法長官,提督使為軍事長官,學政使為教育、考試長官。四權並重,互不相統轄,互有監督之權責。諸路又各置監察禦史二人,互不統屬,監察四長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報朝廷,有調查權而無處置權,三年一換,以防漢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權並立,則可無晚唐之患。而於陝西、河東、河北三路,可另設安撫使,以重臣填之,安撫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軍民學政,惟提刑使不受其節製。轉運使、提督使、學政使名為下屬,亦有監督安撫使之權責。朝廷於安撫使衙中,遣衛尉寺軍法官與禦史台之監察禦史駐節,加以監督。如此,既可防藩鎮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軍民政事協調,應對夏國與契丹之威脅……”
趙頊腦海中,有關於地方官製改革的條陳無比清晰的浮了上來。趙頊心裏非常的清楚,地方官製改革是整個官製改革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石越與韓維以及學士院的學士,是在建議他修正弱枝強幹之國策。地方官製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員可直接受命於朝廷的前提下,將路這一級機構真正實權化。通過分權與製衡、監督與監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財政權力與軍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為。當然,有鑒於唐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對地方的防範也非常的嚴密,除了四權分立,由朝廷進行垂直領導之外,更是派遣了專門的監察禦史。而最重要的是,提督使隻能管轄境內的廂軍、鄉兵等武裝力量,而無權管轄境內的禁軍。禁軍之調動,隻服從來自樞密院的指令。
大病折磨的身體,讓趙頊眼眶深陷。他看著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與海外歸義城、淩牙門城的“無關痛庠”不同,這三路幾乎包括了大宋黃河以北的全部領土,把它們交到三個實權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安撫使手中——趙頊的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激烈的衝突著——“有嚴密的監督與分權,並且一旦燕雲收複,平夏歸宋,這些安撫使是可以撤掉的。這隻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製度……”終於,趙頊說服了自己。
他靜靜的把頭靠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做出決定之後,應當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來考慮三路安撫使的人選吧……
熙寧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見賢妃娘娘。”成安縣君金蘭的封號,是大宋少見的例外。因為她與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例外。而大宋關於官員妻母封號的另一個例外,也發生在石越家裏,參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韓梓兒固辭魯郡夫人的封號,最後還是太皇太後與皇太後敘封梓兒的母親為郡太君才算了結此事。
“蘭兒。這裏沒有外人,不要拘禮了。”遠嫁到天朝上國的王賢妃,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外,在整個汴京城裏,隻有金蘭一個故識。
金蘭盈盈起身,注目著王賢妃,兩眼已是珠淚滿眶,低聲用高麗語喚道:“公主殿下。”
王賢妃心中一酸,卻是用漢語回道:“你還好麽?”
“還好。”金蘭垂首答道,改用了漢語。
“汴京的春節,比起開京來,要熱鬧許多哩。”王賢妃幽幽說道。“可惜不能好好遊玩一下汴京城。”
金蘭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麗語說道:“中國古代三國時,有位叫劉禪的國王,被敵國擄至京師後,曾經說,這裏很快樂,我不再思念故國了。人之善忘,真是讓人感歎啊。”
王賢妃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卻依然用漢語回答:“我隻是個女人,皇帝對我很好,什麽故國情思,對我來說,都過於奢侈了。”她一麵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動人的光采,道:“我現在隻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順順利利把孩子生下來。”
“你說什麽?”王賢妃瞪大眼睛,驚道。
金蘭臉上露出悲憤的神色,“我前幾天收到開京帶來的密報,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將軍,擊敗了國原公的大軍。在回師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圍,如果不是耶律信將軍又率軍攻擊女直人,國原公幾乎成為女直人的俘虜。王太子殿下坐擁三萬大軍,卻不肯救應,也不願意聽國原公的勸告率軍回國,在國原公兵敗之後,反而進攻契丹軍隊,又被耶律信將軍擊敗。我高麗國五萬大軍西出鴨淥江,有命能夠渡過鴨淥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萬人!開京的正式使節已經在前來開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過鴨淥江了麽?”王賢妃聽到兩個兄長都沒有危險,已不似開始那麽緊張。
“暫時沒有。”金蘭說到這裏,神色也略微緩和,道:“聽說耶律信將軍的騎軍,不足兩萬人。他現在應當在鎮壓叛亂的女直人。我們的失敗,很可能是因為兩位王子都沒有料到契丹人會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出現。而且……”金蘭咬緊了嘴唇,說道:“契丹人在攻城時,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賢妃並不知道什麽叫“震天雷”。
“聽說是一種威力巨大的武器,隻有大宋朝才有。國原公曾經幾次請求蔡京大人準許大宋賣我們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道契丹人也有這種武器!”
王賢妃一臉的迷惘,她對於這些,根本不懂絲毫。“我聽說大宋與契丹是有盟約的盟國,既然賣給高麗,為什麽不能賣給契丹呢?”
金蘭緊緊咬著嘴唇,道:“的確,我們都以為大宋與契丹人的盟約,不過是麵和心不和的東西,沒有想到……但是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國原公希望我們能夠想辦法,讓大宋對契丹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麗。同時,希望有辦法能讓大宋賣給我國能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與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並且允許我們用五年時間來償還這一債務。”
“我們能有什麽辦法?”王賢妃搖了搖頭,道:“我們不過是女人。”
“殿下是賢妃,如果能夠向皇帝進言……”
“不可能。何況皇帝的身體現在也不好。”王賢妃斷然拒絕道,但是,她卻躲開了金蘭的視線。
“如果這時候沒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開戰的國原公一定會被迫出家。國家也會麵臨契丹人的威脅,王太子殿下得誌之後,很可能會拋棄親附大宋政策。我們兩人的命運,也會非常的悲慘。殿下,你以為大宋皇帝會喜歡一個敵國的公主麽?”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畢竟身在禁中。會有更多的消息與機會……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視與高麗關係的人,可能就是石越。蘭兒隻希望公主殿下記住,幫助石越,就是幫助我們的故國。”
“石越?”王賢妃喃喃道。
“正是。這也是我嫁給唐康時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聽說,我聽說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賢妃不那麽肯定的說道。
“什麽?!”金蘭對於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鬥爭,並不是很清楚。此時猛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這……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藥的時候,看見一幅天下郡縣圖,皇上用朱筆在上麵畫了幾個大圈,又讓內侍在旁邊的屏風上寫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麵的一個,就是石越。”王賢妃垂下頭來,想了一會,道:“最近皇上見的人,最多的是文彥博與呂惠卿。我聽內侍們說呂惠卿也是個愛錢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讓使者去賄賂呂惠卿試試吧。”
金蘭知道王賢妃的聰明才智,其實還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說,必然是有幾分把握,當下點了點頭,道:“我會告訴使者的。但是我還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難道是石越失寵了麽?”
“應當不是。”王賢妃道:“我可以感覺得出來,皇上對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與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說,朝廷有今日之局麵,十之七八功在石越。隻是自皇上染病以來,宮中的情況一直很複雜。我現在除了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之外,便隻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與此事有關。”
“無論如何,不論是站在高麗國的立場,還是為了我自己考慮,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蘭出宮之後,王賢妃便準備前往慈壽殿與保慈宮,給太皇太後與皇太後請安。
她是高麗女子,雖然外表舉止,談吐學識,與漢族女子一般無二,但在這汴京的禁宮之中,卻始終是個外人。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皇後,對別的妃子甚至是宮女都和謁可親,但是對她卻總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來對她不錯,但是隨著她的寵幸日隆,兼之朱妃又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懷了身孕,朱妃對她也變得疏遠起來。可以說整個皇城之中,這位高麗王女唯一親近的人,便隻有趙頊。而對於趙頊,王賢妃也是真心的喜歡:這個年青的皇帝,做事情總是非常的投入與執著,對人又非常的寬厚,有一點點性急,但是很多親近的人都可以和他開玩笑,身為皇帝,他有時候既便是生氣,也會故意不顯露出來,因為擔心任影響別人的心情——王賢妃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為經常為別人著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親與兄弟們,可都沒有這樣的“婦人之仁”。
童貫遠遠望見王賢妃的儀仗,連忙在路邊候了。待王賢妃的儀仗近了,才躬身行禮。王賢妃因含笑問道:“官家這幾日好些了麽?”
“前日太醫們商量了個新藥方子,吃了兩日藥,官家的氣色似乎較之前要好許多。隻是官家這幾日太過費心,娘娘見著,還盼著勸一兩句。”童貫卻是知道王賢妃是皇帝麵前得寵的妃子,並不敢怠慢了。
“阿彌陀佛。”一個多月來頭一次聽到趙頊的病有好轉的跡象,王賢妃不由喜動顏色。隻是又聽到說趙頊又開始操勞國事,不免又平添擔心,但是她素知趙頊的脾性,歎道:“這又豈是能勸得進的。官家現在在做什麽?”
童貫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本是平常的問候,但是卻讓他為難了。因為皇帝的行蹤,實在不便泄露,不過他為人甚是機敏,當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麽,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見大臣罷。”
王賢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機靈人。”說完吩咐起駕,依舊先往慈壽殿去。
童貫垂手侍立,望著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這汴京從初一到十五,曆來都是熱鬧非凡的。今年雖然添一些憂慮的氣氛,但是普通百姓的興致,卻是一點不減,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貫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陳州酒樓。
走進酒樓當中,遊目四顧,便見大廳中已經坐滿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還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從薛奕通南海諸國之後,各國商人與遣宋學生日漸增多,倒也並不奇怪。見酒樓的人因客人太多,沒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後院走去。
這陳州酒樓除了主樓之外,又有占地數畝的一座後院。院中又有許許多多單獨的庭院,各自分隔開來,主要是用來住宿與出租。他進了後院,頓覺清靜無比,外麵的嘈雜似乎與這裏麵毫無關係一般。他見一個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麵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地字一號房今日有人在麽?”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問,把水放了,引著童貫往地字一號房走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幽靜的院子之外,店小二躬身道:“官人,這便是了。”說罷便告了退。
童貫這卻是第一次來此,見這座院子是仿農家模樣,便門扉都是竹製的。門的旁邊種著一叢竹子,上麵猶有未化的白雪。他輕輕咳了一聲,叩了叩門。便聽門“吱”的一聲,應聲而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勁裝漢子站在門那邊,望著童貫,眼中似有驚詫之色,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找誰?”
那個勁裝漢子連忙欠身為禮,道:“失禮了,請進。”把童貫引進客廳中坐了,讓童子上了茶,才說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一聲。”童貫笑道:“你去便是。”勁裝漢子又告了罪,這才退出。
童貫也不懂屋中的字畫,便也不裝模作樣的品評,隻是蹺起二郎腿,坐在那裏喝茶。沒多久,便見一人從裏間走了出來。童貫閃眼望去,原來卻是認識的——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忙起身道:“見過司馬大人。”
司馬夢求見著童貫,忙抱拳笑道:“原來是童公公。”
童貫知道司馬夢求是石越的親信,心中自無懷疑,他以采辦東西的名義出宮,自是不能久留,當下開門見山的說道:“李公公讓我傳個口信給陳州酒樓地字第一號房的主人,二爺可能有大舉動,請賢主人多多當心。”
司馬夢求一怔,問道:“不知是什麽大舉動?”
“這個小的卻不知道。又有一事,卻是我的觀察,也請司馬先生轉告賢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轉的趨勢。此事外間都不知道……”
“當真?”司馬夢求激動得站了起來。
童貫低聲把趙頊這幾日服藥與進食、說話的情況,都略略說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測,也不知道準不準。”
司馬夢求此時對童貫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謝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記得公公的這份心意。”
童貫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麵起身說道:“官家前幾日看天下郡縣圖,讓李公公在屏風上寫了石參政、蔡中丞、曾布、孫永、劉庠、蘇軾、範純禮、呂大忠、梅堯俞、劉摯等十幾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覷了一眼,隻記得這十位,雖然不解何意,但亦請司馬先生轉告,或者賢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司馬夢求也不挽留,親自把童貫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備了馬,往石府趕去。
出陳州酒樓不久,便刮起風來。不多時,風越來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來。司馬夢求也沒有帶蓑衣鬥笠,隻得任憑那雪如亂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馬上。不過也虧了這場雪,讓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道路也順暢了許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門上招呼,見著司馬夢求雪人一樣的下了馬,忙迎了上來,一麵幫司馬夢求撣雪,一麵笑道:“這麽大雪,怎麽先生就來了?”
司馬夢求一麵往府裏走,一麵笑道:“卻是半路趕上的——參政在府中麽?”
“在。才回來不多久,正和潘先生在商議事情。”
二人一麵說話,石安一麵就把司馬夢求往石越的書房引去。離書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時候,司馬夢求見石安忽然停住腳步,一怔之下,旋即會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報一聲。”
司馬夢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轉身離去,才快步向書房走去,不過卻終是故意放重了腳步。到了門口,他正要敲門,便聽到房中石越朗聲笑道:“是純父吧。”門已自裏麵打開。便見書房之中,石越、潘照臨、陳良、唐康、侍劍都在。石越含笑注視司馬夢求,侍劍忙過來請他坐了。司馬夢求坐下之後,不待石越相問,便先把童貫所說之話,一五一十轉敘了一遍。
潘照臨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舉動,又會是什麽?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濟的真實本領。”
“昌王如何,先不關我們的事情。”石越沉聲道:“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見一到兩個宰執大臣,說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製改革。此事至關重要,我絕不允許它有任何變數。”
“我擔心的,卻是參政可能麵臨的危險。”司馬夢求關切的說道:“據我所知,禦史台已經下令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的兩個監察禦史回京敘職,眼下荊湖南北路接連出事,我聽說政事堂已經議決,將派遣官員前往新化縣等處調查,禦史台也蠢蠢欲動。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矛頭必然指向參政。而且眼下的局勢,似乎皇上有意讓參政出外。”
石越搖了搖頭,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會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經寫信告訴我,說新化縣之軍屯,是呂惠卿家族的產業;蘇子瞻證實嶽州軍屯,背後牽涉韓、呂兩大家族的利益,是韓絳與呂公著的族人在那裏經營;盧陽縣嘩變,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當地軍屯的投資者,是太皇太後曹家的遠房親戚。拔出蘿卜帶著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將派到新化縣調查的是蒲宗孟,一向親附呂惠卿,這中間的玄虛一眼即明。至於禦史台,蔡確必然要出外就職。他的禦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應當輪換了。”
“雖然如此,但我認為皇上還是有可能讓參政出外。眼下總要想個應對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應對之策我已經想好,就是順其自然。”
“為何不能退為進?自請出外?”
“皇上並無一語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請出外,太露痕跡。不若就交由皇上決定的好。”潘照臨解釋道。
“但是如果參政出外,許多改革必然停滯。而另有許多改革,就無法進行。”
“有許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歎道,自從柔嘉被禁足以後,隨著局勢的發展,石越對於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是說他心裏會全然甘心,卻是騙人的假話。“萬一出外,我隻希望有個好地方。”
“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貶斥,則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隻是故意讓公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麽多半便是一路轉運使,甚至是安撫使。去的地方,以兩浙路與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石越聽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覺得惆悵。他知道這些話語,不過都是樂觀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權力最重的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又如何?一路安撫使,又如何比得上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權重?一旦離開政事堂之後,雖然已經進行的改革,相信會由蘇轍、韓維、郭逵、蘇頌等人堅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誰能夠與呂惠卿的受寵、司馬光的威望相提並論?政事堂依然會是“平衡”的,但是卻不會再是“潤滑”的。呂惠卿與司馬光的火花是在預料之中,而其他參知政事們對樹立自己政績的渴望,又有誰能壓得住?
而最讓石越難以釋懷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半點,完全是因為皇室的猜疑之心,導致了自己所處的尷尬處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麽?
兩天之後。
睿思殿。
“昌王還是沒有離京麽?”趙頊靠在一張滕椅上,精神較前幾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後派人去探過病,回來都說昌王病得很嚴重。官家看有沒有必要讓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憲笑著回道。
“不必了。”趙頊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縱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個不友愛的罵名,讓天下人罵朕不仁不義。終究也是不能把他怎麽樣的,無非是下旨嚴責而已。許他不仁,朕卻不能不義。”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見。”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傷慈母之心。但那些親附昌王的大臣,朕卻不能不管。否則,臥榻之側,有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趙頊的聲音依然低弱,語氣卻嚴厲起來。
“但是無憑無據,何況投鼠豈器,也不好亂了人心。”
趙頊“唔”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憲,歎道:“想不到卿也有這等見識。”
“臣隻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們自會為陛下傳誦。”
“若不敲打敲打,終是不行。日後隻恐更加猖獗。”
李憲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說道:“既是如此,就請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泄露官家的病情。然後……”李憲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細不可聞。
李憲離開睿思殿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便一先一後到了睿思殿。
趙頊的臉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製改革之事,政事堂議得如何了?”趙頊的聲音,細若遊絲。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呂惠卿躬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絲關切的目光。
趙頊歇息了一會,略顯艱難的說道:“朕聽說外間關於湖廣四路軍屯之事頗有誹議。”
“陛下,民變兵變,不為小事,陛下本當關心。隻是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如靜待調查官員之回報。”司馬光不滿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趙頊卻搖了搖頭,道:“此事無論如何,石越總是脫不了幹係。石越入政事堂後,日漸驕滿,德行有虧,贈宗室厚禮,有失大臣之體,深失朕望。”
呂惠卿與司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說出這等重話來,不由都大吃一驚。司馬光忙道:“陛下,就事論事,軍屯之事,石越功大於過。至於贈宗室厚禮,亦不過是官場積弊,實不足深怪。”
呂惠卿卻道:“大臣與宗室結交,確有不妥。”
趙頊望了司馬光與呂惠卿一眼,帶著幾分怒容說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與宗室結交。石越身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卻不顧禁令,不能不嚴懲。朕欲讓他出外,挫挫他的驕氣。”
“陛下,人材難得。”司馬光已經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難得,朕又念其為國謀劃之功,亦為他留一條悔過之路。朕欲讓石越去做荊湖南路轉運使,或者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趙頊的語氣中,再無半點轉圜餘地。
“石越以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為一正四品上之轉運使,隻恐使天下以為陛下之意動,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諸流水。”出乎司馬光的意料,呂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來。
司馬光這時也顧不得自己和呂惠卿的成見,亦說道:“臣以為罰俸切責,足以使其知過。”
“不然。”呂惠卿卻又反對起來,“臣之意見,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撫使之重任。”
“安撫使?”趙頊與司馬光同時一怔。
“若如此,臣以為石越在遼國聲名素著,若以之為河東路或者河北路安撫使,朝廷可無北顧之憂。”司馬光覺得正三品的安撫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頊心中卻在猶豫,三個安撫使的位置,他現在都沒有想好留給哪三個人。
“臣以為,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陝西路安撫使。”呂惠卿從容說道。
“陝西路安撫使?”司馬光怔住了。他終於明白了呂惠卿的用意,無論是兩浙路、荊湖南路、還是河東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勳的地方。在兩浙路,石越聲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貿易,這是石越的拿手好戲;在荊湖南路,石越若兼理軍屯諸路,幾年之後,政績必然可觀;而在河北、河東路,石越還不知道能對內部不安寧的遼國玩出多少花樣,兼之二路離汴京又近了些;但在陝西路,宋夏之間,除了邊境的戰爭外,就是內部百姓的沉重負擔。石越一個文臣,難道還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業不成?弄不好就是韓絳第二。呂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薦,其實沒有安一點兒好心。
趙頊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什麽決心一般,道:“便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若以石越為陝西路安撫使,臣以為,陝西路四司,皆須是得意之人選。臣舉薦劉庠為陝西路轉運使、孫永為提刑使、陶弼為提督使、範純粹為學政使。”司馬光一口氣向趙頊舉薦了四位名臣。這四人之中,劉庠素有才智,曾經做過權知開封府;孫永是趙頊藩邸舊臣,素以賢能著稱;陶弼雖然是丁謂的女婿,卻素知戰陣,參加過儂智高的戰爭;範純粹是範仲淹之子,才華天下鹹知。
呂惠卿不料司馬光來這一手,亦是措手不及。反是趙頊道:“孫永是朕定下來的轉運使,不能給了石越。換成呂大忠為提刑使。”
呂惠卿欲待反對,忽然想起呂大忠的二弟呂大防是尚書右丞,暫時不便得罪,當下硬生生忍了下來。
次日。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兼陝西路安撫使、以韓維權兼太府寺卿的詔書,加蓋了皇帝的玉璽、尚書省右仆射呂惠卿與參知政事司馬光的大印之後,發到了門下後省。
但是,這道詔書,卻在門下後省被新辟的吏科給事中呂大臨封回了。
這位呂大臨,便是呂大忠與呂大防的弟弟,與謝良佐、遊酢、楊時並稱“程門四子”,是程頤門下,曾經也是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
而與此同時,有關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從宮中悄悄的傳了出來。
39
尚書省。
“與叔,你知道我召見你的用意吧?”司馬光問道。
呂大臨略略抬起下額,用他們呂氏兄弟特有的渾厚嗓門答道:“定是為了封回詔書之事。”
“嗯。”
“是下官的理由寫得不夠清晰麽?”
“是你的理解略有錯誤。”
“願聞其詳。”
“與叔封回詔書的理由,是石越無罪遭黜,且國家大舉改革之時,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呂大臨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下官以為……”
司馬光擺了擺手,打斷了呂大臨的話,道:“石越並非是被黜,參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撫使也是正三品。國家委以西北方麵之重任,一身牽涉國之安危,不能說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並不成立。”
呂大臨注視司馬光,忽然問道:“詔書上有相公畫押,相公也支持這道任命?”
“不錯。”司馬光沒有回避呂大臨的目光,坦然答道。
“與叔。”司馬光的語氣嚴厲起來,“若按你的說法,難道參知政事沒有犯錯,就隻能做參知政事或者升為左右仆射?做參知政事是為國效力,做安撫使也是為國效力。不過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麽就做不得?”呂大臨被司馬光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裏卻依然不服氣,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這道詔書,無論如何,都要通過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認可,那麽以後的參知政事就連正常的調動都會成為一個問題。”司馬光站起身來,拍了拍呂大臨的肩膀,又放緩語氣說道:“皇上很讚賞你這點風骨,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呂大臨默然良久,臉上紅暈漸漸退去,優雅的向司馬光欠身行了一禮,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為了阿容悅世。不論皇帝怎麽看,相公怎麽看,下官認為是對的,下官便要說出來;若下官認為是不對的,下官也會堅持反對。如果能夠被世人認可,那麽下官自然不惜殫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業;若不被認可,下官也不會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書,去《汴京新聞》做記者……”
“與叔……”
呂大臨抱了抱拳,道:“請相公容下官說完——這道詔書,從道理上來講,下官的確說不過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後,朝議多半也會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時候,不過是徒勞的給朝廷引出許多事情來,對事情卻沒有幫助。但下官也不願意這道詔書上,有下官的畫押。因為下官心裏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貶黜,而這個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進不能堅持己見,讓朝廷改變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這道詔令,那下官隻能選擇辭官。下官自會向楊大人提出辭呈——隻希望相公能認定自己的判斷,真的是正確的。”他一口氣說完這麽多話,略帶歉意的望了一眼尚書省內自己的二哥呂大防的閣房,又向司馬光行了一禮,便徑自退出了尚書省。
司馬光望著呂大臨離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竟是呆住了。
自從石越罷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的詔令公布之後,便如同風雨欲來的池塘裏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個局勢徒然之間就變得緊張起來。百姓與民間的報紙為石越鳴不平,為正在進行的種種改革的命運擔憂;而朝廷官員們嗅到的,卻是另一種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麵聖陛辭,反被命令盡快出京;而此後,尚書省自呂惠卿以降,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先後因為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訓斥甚至責罰,惟有文彥博與司馬光則各有嘉獎,負責流杯殿警衛的楊士芳也被升職獎勵;除此之外,則有可靠消息證明,諸班直侍衛前往講武學堂培訓的計劃被推辭了……
汴京城西。
烏雲蔽日。
近百騎乘者擁簇著七八輛四輪馬車,緩緩而行。許多騎者的目光不斷的投向其中一輛馬車的車輪,似乎恨不得那輪兒生出四個角來。
“大哥……”梓兒望著強作笑容的石越,終於禁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石越輕輕理了理梓兒的秀發,有幾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子,別哭。等到孩子生下來,我便派人來接你。一兩年後,我們還會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兒抬起頭來,卻是止不住眼淚。
石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後,把嶽母請到府上來,好有個照應。每半個月記得寫封家書給我,好讓我放心。萬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幾樣安胎藥,要記得吃。每十天要請大夫來診一次脈。”石越一麵說,一麵自己也有幾分惻然起來,他不想讓梓兒擔心,便俯過頭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耳尖一下,柔聲說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嗯。”梓兒點了點頭,靠在石越的懷中,睜大了眼睛望著石越。她心中雖有千般不舍,萬種柔情,卻終是不願意說出來,她畢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牽絆。
自出城之後,馬車就漸漸顛簸起來。石越預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陽,然後從洛陽起,便改行陸路,經新安、澠池,進陝西路境內,從司馬光的老家陝州開始,經虢州,過潼關,取道華州、渭南,達到京兆府,陝西安撫使石越,便要在長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陝,情勢不同往昔,眾官員在城門外各懷心事草草餞行之後,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諸人,隻讓桑充國與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兒因為已有幾個月的身孕,本來石越還不願意讓她出門,奈何不讓梓兒隨行前往長安,已經是萬分的迫不得已,對於流過一次產的梓兒,石越是十萬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讓她受這種顛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結婚以來,少有分離,若不讓梓兒送至渡口,梓兒卻是死也不肯答應的。
盡管是緩緩而行,但是從城門到渡口的路程,卻似乎格外的短。一陣馬嘶蹄揚之聲後,馬車終於停住了。
梓兒收住淚,認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會得的。”石越溫柔的笑了笑,彎著腰走出馬車。桑充國與唐棣等人早已勒馬在一邊等候。見石越出來,桑充國溫聲說道:“子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點頭,道:“長卿,你也請保重。”轉身麵向一直默默不語的唐棣,笑道:“湖廣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聲笑道:“子明放心,我不會效小兒女狀。你此去陝西,正好讓夏國的龜孫子們知道我大宋有人。”
“是。”唐康與秦觀一齊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頷首,眾人又一一向潘照臨、陳良等人道別。侍劍在石越身邊低聲說道:“沈存中大人與司馬先生不便前來送行,已托人致意。”石越點了點頭——忽然,便見東邊塵土飛聲,一陣馬蹄之聲傳來。眾人盡皆愕然,一齊轉目注視,瞬息之後,便見有數騎飛馳而來。侍劍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詫道:“前麵的二人是章惇與司馬康。”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二人心中都覺詫異——這兩個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間,二人已到近前。章惇與司馬康下了馬來,章惇朗聲笑道:“子明,老章給你送行來了。”司馬康卻是躬身抱拳道:“晚輩見過石大人。”他年紀與石越相差無幾,因為父親的關係,卻不能不執晚輩禮。
“子厚、公休,你們怎麽來了?”
章惇望了司馬康一眼,笑道:“途中偶遇司馬公休,便結伴前來。某來此,一是特意給子明你送行;二是向子明介紹一下即將上任的駐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候,本朝飛將軍向寶之子,致果校尉向安北;還有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子介。”他話音剛落,兩個戎裝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將參見安撫使大人。”[1]
石越伸手扶起,不動聲色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子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與段子介,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威逼利誘,方從講武學堂挖來,不料衛尉寺未呆幾天,就要派去陝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說道:“子明日後,須當多多關照他們。”
各路監督虞候身負監視一路掌軍官員的重任,官位雖然低微,不過正七品武官,而且隻有調查權沒有審判權,但實際上卻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為安撫使的石越又豈能不知?這套製度還是他自己設計的。因此說要石越照顧二人,卻是章惇的客氣話。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子介的來曆,他把段子介這個人安插到陝西安撫使司衙門,擺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來向石越介紹向寶與段子介,倒不如說實際上是向向寶介紹石越——這位安撫使,和你的頂頭上司,關係非比尋常。章惇在這個時候,如此示好於石越,擺明了便是在進行政治投機。但是他如此明目張膽,當著司馬康的麵玩這種把戲,卻不能不讓一向謹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無忌憚。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聽司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顧慮周詳——石大人,這是家父的一封親筆信,特意讓晚輩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說,請石大人上船之後,再拆閱不遲。”
章惇望了望天色,悠悠說道:“汴京城風雨欲來,子明還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在石越的船隻離開渡口半個時辰之後,汴京城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渡口旁邊,一個美麗的少女咬著嘴唇,呆呆的望著汴河那斬之不斷的河水,不斷的從遠處流來,稍不停息,便向東方奔去。
“好不容易才從家裏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從家裏逃了出來……”一瞬間,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衝到大雨當中,抽出腰間的鞭子,拚命的抽打著渡口的木樁。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臉龐、衣服,但是此時此刻,什麽都不再重要……
[1].宋以安撫使為“帥臣”,安撫使司為“帥司”,尊稱安撫使為“某帥”或者“某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