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 權柄2 第三章 勵精圖治
18
司馬夢求見到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遼國大亂了!”石越與潘照臨麵麵相覷,當下便聽他細說遼國的究竟。
自從耶律乙辛複任北樞密使,留守中都之後,遼朝局勢就充滿了火藥味。太子耶律濬展現的決心,讓整個遼朝的統治層都擔心不已——親信者,擔心他的前途多艱;反對者,擔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動作波及;甚至就連耶律洪基,心裏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子如此能幹
但是耶律濬似乎完全沒有顧忌到這些。
那一日風和日麗,司馬夢求原想出門了解些當地的民情。誰知方一踏出門,卻見耶律濬的侍衛撒撥向自己走了過來。司馬夢求對此人一向非常忌憚,他知道撒撥雖然寡言少語,卻極為精明,而且武藝過人,曾以一人之力獨自搏殺死猛虎,兼之對耶律濬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發現什麽破綻,隻怕自己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是以見他朝自己走來,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卻見撒撥走到司馬夢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道:“馬先生,太子有請。”見司馬夢求點頭,他便轉身帶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一句話。
司馬夢求自從入太子幕府以來,除了第一次聽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濬恭恭敬敬的供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參預過什麽重要的事務。而他怕別人起疑心,也裝得淡然自若,隻是整日價四處閑逛,了解中京風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勢,兵防布置。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任何去處,都是暢通無阻。隔一段時間,司馬夢求也會去見一次韓先國,傳遞一些信息。不過,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濬總要見上他一麵,無非是問些宋朝的情況。耶律濬聽司馬夢求說起三大報、白水潭學院的種種趣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濬竟然找出來白水潭學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給司馬夢求確認,令得司馬夢求大吃一驚——須知白水潭學院的教材在大宋國內自然可以暢通銷售,但卻是嚴禁私帶出國的。
這時司馬夢求一麵想著心事,一麵揣測著耶律濬找他的原因。不多時便見著一大隊戰士簇擁著一身金色軟袍的耶律濬、蕭佑丹等人策馬而來。見司馬夢求過來,耶律濬笑道:“馬先生,快快上馬,今日天氣甚好,正好出去打獵。”
司馬夢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歡打獵,便是太子號稱“英明”,也不能例外,這一點與大宋尚文之風全然不同。他也不以為異,笑著答應了,見有人牽馬過來,腳尖微一點地,便縱身躍馬而上。當下一行人揚鞭催馬,浩浩****,便出了城去。
但這次狩獵卻與往常略有不同。以往耶律濬狩獵,不過在中京周圍的大定縣、長興縣等處,這次卻不停留,倒似行軍一般,沿河而上,直達歸化縣境內,方開始打獵。耶律濬在打獵之時,一向以軍法勒束部屬,加上這次帶的又都是侍衛中的精銳之士,不消一兩個時辰,便已碩果累累。
蕭佑丹抬頭打量天色,見天已漸晚,便輕聲向耶律濬低語數聲。耶律濬立時勒轉馬頭,鳴金收兵。一麵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們要住在歸化縣了。”
司馬夢求笑著答應了,他此時已看出耶律濬似另有所謀,他留神觀察蕭佑丹,卻見他雖然神色如常,卻隱隱約約似有憂色,當下心裏更加疑惑,索性不動聲色的等著看戲。
一行近二百人悄無聲息的在山林間行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便聽到一個侍衛回來報告離歸化縣城還有七裏左右,眾人皆以為耶律濬會下令加速前進,不料他竟忽然下令紮營做飯來。耶律濬軍令甚嚴,部下無人敢多說什麽,隻見命令一聲聲傳下去,近二百名侍衛便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司馬夢求卻是暗暗心驚:這麽近卻不去歸化縣吃飯,分明是想保持侍衛的體力,這位太子爺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眾人悄無聲息的埋鍋做飯,雖然火光點點,歸化縣卻也沒有人前來幹涉。耶律濬不時張望歸化縣城,嘴角不經意的流出絲絲冷笑。吃過飯後,侍衛們便就地休息,耶律濬卻與蕭佑丹、司馬夢求圍坐在一起,低聲說著閑話。眼見天色全黑,耶律濬依然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司馬夢求雖然心中好奇,卻也隻得忍住,陪著這位太子爺聊天。
估摸著到了亥時,蕭佑丹才忽然打斷了談話,對耶律濬笑道:“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該動身了。”
耶律濬笑著起身,輕輕握了一下刀柄,對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我們還要去歸化縣過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馬夢求連忙欠身道:“不敢。”
耶律濬一行人舉著火把來到城牆下時,整個歸化縣城都在一片寂靜之中。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粗陋的城牆上睡著了。
“開門,快開城門!”幾個侍衛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過了半晌,方有人舉了火把從城頭往下張望,“什麽人呀?這麽晚了。”聲音依然帶著迷糊以及明顯的不耐煩。
“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的旗號都不識得麽?快開城門!”侍衛不耐煩的厲聲喝罵。
那人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間又哪能看得清楚,隻是見城下之人穿著都十分華美,也知必是貴人無疑,立時慌慌張張叫了人起來放下吊橋,開了城門。
“吱”的一聲,城門才開了一半,衛隊的侍衛早已迫不及待的擁著耶律濬衝進城去。前麵稍有人阻攔,便有幾個侍衛騎馬衝上,沒頭沒腦一頓鞭子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縣衙!”耶律濬冷冷地下令,於是隊伍便似群狼般撲向歸化縣衙。
司馬夢求冷眼旁觀著這次行動,耶律濬如此行事,明顯是針對歸化縣令而去。但一個小小的南麵縣官,怎麽又值得當朝太子如此興師動眾?正疑惑間,隊伍前鋒已到歸化縣衙,歸化縣令似乎已經得到消息,率領一大群僚屬在縣衙之前跪迎。
耶律濬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恢複平常之態,向蕭佑丹遞了個眼色。蕭佑丹微一點頭,策馬上前,冷冷的問道:“誰是歸化縣令?”
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趕緊向前爬出幾步,媚聲道:“下官便是歸化縣令。”
“你叫什麽?”蕭佑丹騎在馬上,竟沒有看他一眼。
“回君侯[1],下官張思平,不知太子殿下遠來,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張思平的神態中,有著掩飾不了的驚訝,但更多的,卻象一隻急欲討好獻媚的哈巴狗。
蕭佑丹“哼”了一聲,譏道:“你的罪過隻怕不止於此。”
張思平呆了呆,似乎這才發現蕭佑丹來意不善,慌得連天價的叩頭求饒,“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蕭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溫和地問道:“這麽說,你知罪了?”
“是,是,下官知罪。”張思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回答道。
這本也隻是一句慣常對長官說的話,誰知蕭佑丹臉一沉,卻厲聲喝道:“既然知罪,那麽來人啊,先給我綁了!”
“是!”幾個王府衛士早已經如狼似虎的衝了過來,將張思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思平驚駭之極,眼看耶律濬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自己如何惹惱了太子以致降罪,隻一麵掙紮一麵大呼:“下官冤枉,下官冤枉!”歸化縣縣丞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卻終於不敢說話。
蕭佑丹冷笑幾聲,望著張思平,歎了口氣,說道:“你都已經知罪了,怎麽又冤枉起來?”
“我,下官的確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說殿下冤枉你?!”蕭佑丹厲聲喝道,“來人啊,給他打上二十軍棍,看他還冤不冤枉!”
到這個時候,任誰都能看出來蕭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卻沒人敢做仗馬之鳴。歸化縣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裏,大氣不敢喘上一口。隻在心裏暗暗猜測張思平不知道怎麽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來這場禍事。張思平也已嚇得魂飛魄散,口不擇言的乞求道:“殿下,殿下,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饒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蕭佑丹臉上譏笑之意更濃,他策馬走到張思平身邊,跳下馬來,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殿下這次來,就是想要你的狗命,豈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誰?你若有種,就糾集縣中官兵,與我們打上一仗,反正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殺人滅口,也是個辦法。若是沒種,不如便等死罷!”
“我、我……”張思平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一屁股癱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殿下呀。”
蕭佑丹一隻手抓起張思平,輕聲笑道:“怎麽會沒有得罪過?殿下要寬賦養民,偏偏你歸化縣年年稅收為中京道第一,殿下沒有辦法因你收稅收得多治你的罪,難道就找不到別的辦法麽?你死於軍棍之後,我還不信從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貪汙受賄的證據來。”
張思平萬萬料想不到,竟然是因為自己收稅收得最多而招來殺身之禍,一時之間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遠處耶律濬早已等得厭煩,和司馬夢求說起閑話來,顯見全然沒有將張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蕭佑丹將他一把丟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歡勇士,你若敢糾集兵丁和我一決高下,說不定殿下還能饒過了你。”
張思平眼睛一亮,隨即又立時黯淡下去。他心頭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過來,慘笑道:“你也不必騙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個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場,也不全是因為我收稅收得多吧?”
蕭佑丹倒料不到張思平竟有這份心思,居然頃刻間竟會什麽都明白了過來,倒也微感意外,他也不否認,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這樣好了,你替我寫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過你。”
“什麽信?”聽了這話,張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蕭佑丹壓低了聲音,對他耳語道:“寫給耶律乙辛的信件。”
張思平呆滯了一會,然後苦笑一聲,竟也不問信件的內容,無力的說道:“大人,我雖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寫了這封信,隻怕死得更快。到頭來我家人也難免受連累。罷了罷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蕭佑丹當下不再廢話,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拖下去,幫張大人弄清楚他有什麽罪。”
歸化縣杖斃張思平之後,耶律濬又從張思平官衙搜出數萬貫銅錢以及幾千兩黃金白銀,輕輕鬆鬆的便安了一個貪贓的罪名給張思平。緊接著,他又尋出中京道收稅最多的十來個官員的罪過,一一重加貶斥;又將兩個收稅少的縣令提拔做州官——到這個時候,中京道的官員便都是傻子,也已經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為沒有辦法要求皇帝對中京道減賦,便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將怨氣撒在那些稅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還長著腦子的,碰上這樣不惜以殺人來威懾人心減稅的皇太子,於催稅收稅上,都不免要收斂很多。
但在司馬夢求看來,耶律濬這樣做,未免過於激烈,是有勇無謀。張思平苛剝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畢竟是正受遼主寵信的耶律孝傑。二人雖然血脈疏遠,但是打狗傷主人,這已擺明了是向耶律孝傑示威。在與耶律乙辛為敵的同時,再去激化與耶律孝傑的矛盾,習慣石越作風的司馬夢求,心裏肯定是要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哪怕耶律濬再怎麽輕視耶律孝傑,但在策略上也是錯誤的。也許蕭佑丹明白這一點,但是便連司馬夢求也已看出來了,耶律濬的行事極端自主自負。這有時是優點,有時卻會是致命的缺點。
當然,這一切與司馬夢求無關。對於他來說,遼國內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張思平的死的確刺痛了耶律孝傑。但耶律孝傑狀元及第,以一漢人而身居遼國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寵信,卻也絕非隻會拍馬屁、揣摩主人心意這點本事。他看透了耶律濬的“用心”,不僅沒有為自己這個遠房侄子的死向耶律洪基訴冤,反倒一麵向耶律洪基自請罪責,一麵又親自向耶律濬寫信,表達自己疏於管教、誠惶誠恐的心情。
剛剛吩咐家人將信送往中京,耶律孝傑便聽到管家來報:“魏王王子耶律綏也求見。”“快請。”不多時,管家便將一華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見到耶律孝傑,連忙拜倒在地,口中稱道:“小侄拜見丞相。”
耶律孝傑忙上前一步,親自將耶律綏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耶律綏也順勢起身,注視耶律孝傑,沉聲道:“丞相,大禍臨頭,猶不自知麽?”耶律孝傑笑道:“又能有何禍事?王子莫要危言聳聽。”耶律綏也環顧左右,見有仆人在側,便默然不語。耶律孝傑哈哈一笑,朝左右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數以十計的仆人不一會便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耶律孝傑與耶律綏也二人。耶律孝傑笑著拉耶律綏也坐了,這才笑道:“王子請說。”
耶律綏也望著耶律孝傑,道:“丞相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還盼明示。”耶律孝傑目光閃動。
“老狐狸!”耶律綏也在心裏罵了一聲,歎道:“太子柄國,倒行逆施。日前無故杖殺張世兄,汙以他罪,讓忠臣元老為之寒心。狡兔未死,走狗先烹。隻怕不待他登基,丞相與家父,都不會有好下場。”
耶律孝傑不以為然的笑道:“他畢竟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大遼的事,可不是由太子作主。”耶律綏也**裸地說道。
“這可是族誅之罪!”
耶律綏也哼了一聲,笑道:“若丞相肯周全,古今被廢的太子還少麽?”
耶律孝傑沒料想耶律綏也竟如此放肆,倒不由吃了一驚。他一向的名言,是“無百萬兩黃金,不足為宰相家”,一貫貪汙受賄、厚顏無恥。耶律濬柄政之後,大大阻了他的財路,早被他恨之入骨。更何況還杖殺他侄兒——張思平血脈上自然不親,可是每年的孝敬,卻從來沒有少過。此時耶律乙辛主動要求聯手,他豈有拒絕之理?隻是他生性謹慎,若非萬全之策,也斷然不會輕易下水。當下笑道:“廢立大事,若無萬全之策,不可輕言。”
耶律綏也顯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傑的性情了,笑道:“自古以來,欲謀廢太子,必先廢其母。而且宮闈床第之事,向來最易構事,當今又善妒,從此下手,絕無不成者。”
耶律孝傑卻不置可否,沉吟道:“皇後一貫甚受寵愛……”耶律濬的生母皇後蕭觀音,是遼國有名的美女、才女,一向得到寵愛,耶律孝傑不能不有所忌憚。
耶律綏也笑道:“丞相有所不知——當年耶律重元謀反,有奴婢名單登,精擅箏與琵琶,號為國手,後重元事敗被沒為宮婢。皇後素來精通音樂,宮中有伶人趙惟一最為得寵,單登每與趙惟一爭勝,總是因皇後偏袒而不能勝,早有不滿之心。其後皇上召單登彈箏,又為皇後所阻,不得入內宮。單登因此深怨皇後,偏偏世事極巧,單登的妹夫教坊朱頂鶴,頗得我父王喜愛。若定計讓單登與朱頂鶴揭發皇後與趙惟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無證據,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傑皺眉道。
耶律綏也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來,笑道:“丞相請看——”
耶律孝傑接過來一看,見上麵寫著一首《懷古詩》:“宮中隻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當下微微一笑,道:“僅憑這片紙,隻怕動不了聖聽。除非是皇後手書……”
“正想誑得皇後手書。”耶律綏也笑道。
“這首詩裏藏了趙惟一的名字,皇後也是聰明人,豈能不知?若用此計,隻怕壞事!”耶律孝傑沉吟半晌,忽然走到書案邊,鋪紙沾墨,提筆書道:“青絲七尺長,挽作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寫完之後,又看了看,頗覺滿意,又繼續寫道:“紅綃一幅強,輕闌白玉光。試開胸探取,尤比顫酥香……”他是狀元之材,寫這些豔詞自不在話下,當下筆不加點,連寫十首,總名之曰“十香詞”。
耶律綏也早已離座,探頭看耶律孝傑的詞稿,一麵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哦著,當讀到“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哪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鬥,倚馬書成,隻怕曹子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傑笑道:“皇後最喜歡這些詩詞曲賦,隻須讓宮人哄得她手書《十香詞》,再呈給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懷古詩》——若說皇上會不窮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綏也喜笑顏開,道:“隻要皇上窮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獄。到時候……”
耶律孝傑冷笑一聲,道:“隻要趙惟一落到我手中,我讓他寫什麽供詞,還怕他竟會寫不出來麽?”
[1].漢以後對達官貴人的一種尊稱。
19
正當耶律濬誌得意滿的準備對朝政進行進一步的整頓之時。從蕭忽古那裏傳來的信息卻讓他徹底的懵了。
原來耶律乙辛密奏皇帝,說單登與朱頂鶴舉報皇後蕭觀音與伶官趙惟一有私情,奏折之中,將通奸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晚皇後所穿衣裙等細節都有描繪,並且還拿出皇後賜給趙惟一的手書《十香詞》為證,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懷古詩》。耶律洪基聞後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乙辛與耶律孝傑窮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趙惟一,用酷刑使其誣服。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將教坊高長命也牽連進來,屈打成招。樞密副使蕭素與蕭惟信前去講理,耶律孝傑冷然不聽。當日即將供詞交給耶律洪基。因見耶律洪基尚有猶豫之色,耶律孝傑惟恐有變,立時再審,鍛煉證實。於是耶律洪基終於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誅趙惟一,斬高長命,並賜皇後蕭觀音自盡。
於是事涉當朝皇後的大案,從案發到案結,前後竟然不過兩日!而耶律濬遠在中京,促不及防。公主在行宮中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絕。
當日蕭觀音便賦絕命詩自縊而死。
耶律濬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臉色便由鐵青轉為蒼白,渾身顫抖,最後整個人都跪到了地上,緊緊咬住嘴唇,鮮血竟從嘴角溢出。
“殿下!”蕭佑丹見狀大驚,慌忙扶起耶律濬。耶律濬木然半晌,才將手中的信遞給蕭佑丹,蕭佑丹略掃一眼,臉色立時大變。好半晌,才顫聲說道:“殿下節哀!”
司馬夢求聽到此語,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還以為是耶律洪基駕崩了,於此時也顧不上收斂形跡,忙上前問道:“蕭兄,發生什麽事了?”
蕭佑丹微一遲疑,便將手中的信遞給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匆匆掃了一眼信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震驚了。他正要說話,便聽耶律濬低聲抽泣起來。司馬夢求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冷冷道:“殿下,此時非悲傷之時!母仇不共戴天!”
耶律濬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咬牙恨聲道:“不錯,殺吾母者,耶律乙辛也!”說話間,突然一把拔出腰刀,狠狠的劈在地上,厲聲高呼道:“不殺耶律乙辛、張孝傑二賊,誓不為人!”
司馬夢求是局外之人,一驚之下,心中便已有計議。當下一心想挑起遼國貴族內訌,好讓他們無力南顧,於是更是刻意火上澆油,挑撥道:“自古以來,母後慘死,太子能久居其位者,十中無一,殿下不可不防!今日之事,若不早作決斷,莫說報仇,隻怕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耶律濬如被冷水澆身,霍地站起身來,狠狠盯著司馬夢求,獰聲道:“馬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當日耶律重元如何謀反?”司馬夢求知此時不能有絲毫遲疑,直視他目光,毫不退縮的逼問道。
“以四百餘人誘脅弩手攻擊帷宮!”
“為何失敗?”
“其軍心不穩,臨戰動搖。”
“若不動搖,又當如何?”
“勝負難知!”耶律濬此時已經知他話中之意,不由栗然一驚,已經動搖起來。
“今太子若親率二百親衛,以奔母喪之名,直取行宮。蕭大人率親軍占據中京,隨後而至。舉清君側之名,縱不能一舉而成大事,然誅耶律乙辛、耶律孝傑不在話下。好過坐而待斃百倍!”司馬夢求聲色俱厲。
耶律濬不由得悚然動容,但茲事體大,心中卻不免遲疑,道:“然一切皆無準備。”
司馬夢求聽出他的猶豫,森然道:“正是沒有準備,才能事起突然。殿下與臣白衣而行,若能成功,則大事可定,效唐太宗故事,遵皇上為太上皇即可。若不成功,蕭大人還控製中京,中京、西京、南京三道百姓皆知殿下之明、皇後之冤,民心豈不可用?”司馬夢求到了這個時候,也已沒有退路。
蕭佑丹一直冷眼旁觀,揣摩司馬夢求的用心。他雖不能深信司馬夢求,但知此刻決斷當速,否則必有後禍,細想司馬夢求之言,似乎眼前形勢也的確可以一搏,否則若容耶律乙辛返回中京,隻怕便再也沒有任何機會。當下說道:“殿下現在總北南樞密院事,一道令書,臣可以控製中京,先將耶律乙辛等賊子家人誅殺殆盡。然後遣親信之大臣矯詔前往上京,二京在手,則朝中貴幸之家屬盡在掌握之中。屆時再下詔大敕,免稅,以清君側之名行大事,向天下白二賊之奸,皇後之冤,既便正麵對決,也未必沒有機會。隻是奇襲行宮……”
“欲得奇功者,不可不冒奇險。何況當年耶律重元一擊不中,尚可遠走大漠。臣拚一已之力報殿下相遇之恩,敢以性命保殿下平安返回中京!”司馬夢求慨聲說道,他現在隻求挑起遼國內亂,對耶律濬的生命安全,卻是毫不在意。
耶律濬微一沉吟,隨即緊握刀柄,斷然說道:“事已如此,便冒一回險——或者為人上人,或者死無葬身之所!”
耶律洪基行宮所在,有近三萬大軍,附近的州縣尚有兩萬馬軍駐紮,隨時策應。自重元之亂後,若有人再想謀反,已是千難萬難。耶律濬精挑細選了兩百名衛士,外著縞衣,內著軟甲。距行宮二十裏左右時,耶律濬下令留下了一百五十名衛士策應,自己隻率著撒撥、司馬夢求等五十名身懷短刃的衛士前往行宮。一路之上,想起無辜慘死的母後,耶律濬忍不住淚流滿麵,整隻隊伍都不停的低聲哭泣著。
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太子為何而來!
看著這些人人數不多,又沒帶兵器,沒有任何人不識相的出來阻攔。這時候激怒太子,和自殺又有什麽區別?
自然早有人報給大帳內的耶律洪基:“太子前來奔喪。”
“讓他去看一眼他母後便是,朕就不見他了。”耶律洪基心中也有幾分黯然,他與蕭觀音,也有幾十年的夫妻情份,年青的時候,那個如觀音般美貌的女子也是曾經得到過他全心全意的寵愛的。
但耶律濬一行卻向著耶律洪基的金帳而來。在距耶律洪基的金帳不過兩裏的地方,耶律孝傑與蕭十三等一批侍衛將耶律濬攔住了。“太子殿下,陛下說不想見你。”耶律孝傑恭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嘲弄。
“我要見陛下!我要替我母後申冤!”耶律濬高聲呼號道。
耶律孝傑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太子殿下,皇後是你的母親,可是皇上才是你的父親!你難道要違抗聖旨不成?”
耶律濬紅著眼睛望著耶律孝傑,厲聲道:“你們這些奸人,難道要阻止我和父皇相見不成?我是皇上的兒子,為什麽不可以見皇上?”
耶律孝傑的目光中似乎有無比同情,卻隻能無奈的望著耶律濬,假惺惺的勸慰道:“殿下,你應當冷靜一點。你以後要紹繼大統的,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為萬民表率!”
耶律濬怒視耶律孝傑,忽然揚聲吼道:“阿斯憐,你在哪裏?你出來替我稟報!”
蕭十三上前一步,笑道:“殿下,阿斯憐不在這裏。”
“誰說的?!”一個沉厚的聲音從耶律孝傑等人的身後傳來,蕭忽古身披重甲,大步走上前來。耶律孝傑與蕭十三都是一怔,回頭望去。便在此時,司馬夢求忽然飛身上馬,拔出短刃,從耶律孝傑身邊掠過,隻見刀鋒一閃,一道鮮血噴灑而出,耶律孝傑當場斃命。司馬夢求突起發難,便是耶律濬也始料未及。好在撒撥反應十分神速,見司馬夢求動手,便也斜衝上前,搶了蕭十三的腰刀,一刀便將其斬成兩段。耶律濬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長嘯一聲,縱身上馬,率著眾侍衛向金帳衝去。
蕭忽古事先也毫不知情,奪過一匹馬來,追上耶律濬,厲聲問道:“殿下,這是怎麽回事?”
“清君側!替我母後報仇!”耶律濬側首怒視蕭忽古,低聲吼道:“阿斯憐,你去替我殺了耶律乙辛。”
當侍衛驚慌失措的闖進帳中時,耶律洪基知道自己又一次麵臨一場叛亂。此時外麵的喧囂與馬蹄聲,隻有叛亂才可以解釋。“太子謀反!請陛下先離開此處。”侍衛們牽了馬過來,慌亂的說道。耶律洪基被這消息驚呆了,“太子謀反?”自己的兒子什麽時候養成了謀反的膽子?!“阿斯憐,蕭十三!”耶律洪基怒吼道。
“陛下,蕭忽古與太子是同謀,蕭十三已經殉國了。”侍衛們焦急萬分。太子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一路攻來,侍衛們軍心極不穩固,他們不過出於本能在抵抗。隻有一部分最忠心的侍衛組成一道防線在距金帳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守衛——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攻來了。
“朕要去見見那個逆子!”耶律洪基並沒有遲疑,就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帳外。對付叛亂,他早有豐富的經驗。果然,眾侍衛見到皇帝威風凜凜的出帳,立時響起一片“萬歲”之聲!耶律洪基躍身上馬,上前幾步,厲聲喝道:“耶律濬,你出來見朕!”
耶律濬的衛隊此時距他不過百米之遙,耶律洪基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長期積威之下,耶律濬身子都震了一下,幾乎便要下馬認錯。
司馬夢求早已經驅馬近前,沉聲道:“殿下,回答他,切不可散了軍心!”耶律濬哪裏知道司馬夢求打的如意算盤?那裏知道他正是想要讓遼國長期兩方內戰?還道他感激自己的知遇,所以忠心耿耿,他感激的望了司馬夢求一眼,收斂心神,高聲回應道:“父皇,兒臣在此!”
“你還敢叫朕父皇麽?快讓你的人住手!你可知這是在謀逆!”
“兒臣並非謀逆,兒臣是清君側!待陛下身邊的奸臣死盡,兒臣自會向陛下自縛謝罪!”耶律濬毫不示弱,抗聲說道。
“你……”耶律洪基的話沒有說完,一支羽箭已經準確的射中這位遼國皇帝的額心。
耶律洪基魁偉的身軀在馬上一晃,倒下馬去。
“弑君!”“弑父!”——相同的念頭泛上不同人的心中,耶律濬臉色立時蒼白,幾乎要與耶律洪基一起倒下馬去。便在此時,南麵有人厲聲喝道:“皇上被魏王耶律乙辛刺客所弑!兒郎們,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緊接著數十個士兵高聲呐喊道:“皇上被魏王刺客所弑!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耶律濬回頭望去,卻是蕭素領兵到了。
蕭素是老於謀略之人,他遠遠望見耶律濬與耶律洪基正在說話,不料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枝長箭,正中耶律洪基——蕭素立時想到嫁禍江東之計,這數十兒郎喊將出去,不知底細的人自然要信以為真。至於事後是否經得起推敲,卻並非此時要考慮的了。
司馬夢求眼見耶律洪基剛剛被弑,蕭素就帶著數千精騎,風卷而至,將金帳團團圍住,若讓太子耶律濬穩定了遼國局勢,隻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心中暗暗焦急。
身披重甲的蕭素鐵青著臉環視兀自持刃挾弓的金帳侍衛,厲聲喝道:“太子殿下在此,還不速速放下兵刃,爾等想謀反不成?!”眾金帳侍衛麵麵相覷,眼見大勢已去,抵抗無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場如何?數百侍衛在蕭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識的護著耶律洪基的遺體緩緩後退。
“再不投降,就地誅殺,滿門處死!”蕭素臉上青氣更盛。
“當”的一聲,終於,一個侍衛拋下了武器。便如多米諾骨牌倒下,眾侍衛紛紛拋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頭痛哭。蕭素立即驅使兵卒將眾侍衛與耶律洪基的遺體分開。耶律濬早已翻身下馬,撲了上去,放聲大哭。蕭素這時候卻沒有時間假哭,他一麵部署親信侍衛護衛耶律濬,一麵派人去召集文武百官,一麵又讓撒撥領人去找玉璽。
司馬夢求見他處分事情有條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蕭素待諸事處分完畢,此時耶律洪基遺體早已移到金帳之內,他走進帳中,向耶律濬低聲道:“殿下節哀,此時奸臣未除,人心未穩,殿下當墨縗治事。先帝侍衛無能,導致先帝被弑,臣請殿下賜眾侍衛自盡,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司馬夢求心中一凜,暗叫一聲:“毒辣!”
耶律濬也知道這是殺人滅口之策,射殺耶律洪基之人,眼下雖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總是難逃幹係。既然要嫁禍耶律乙辛,那眾多金帳侍衛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麵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道:“賜其自盡,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蕭素漠然點頭,無聲的朝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帳。片刻之後,就聽見馬蹄奔馳、弓箭掠空,一聲聲慘叫傳入帳中。蕭素便在這慘叫聲中扶起耶律濬,說道:“耶律乙辛黨羽眾多,殿下不可掉以輕心。眼下之事,一麵要安撫人心;一麵要趁勢擒殺耶律乙辛;同時上京、南京、西京、東京的守臣也必須安撫,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關,以防南朝趁火打劫……”他話音未落,便見撒撥闖入帳中,蕭素連忙問道:“玉璽呢?找到沒有?”
撒撥單膝跪倒,麵有愧色,道:“臣無能,沒有找到!”
“啊?!”耶律濬站起身來,與蕭素四目相交,心又緊張起來。
撒撥伏著身子,有點僵硬的說道:“剛才臣翻查屍首,沒有發現近侍直長撒把的屍體……”
“撒把?”
“臣問過宿衛官敵裏刺等人,皆說撒把平素與耶律乙辛往來甚密。”
“啊!”耶律濬臉上再無悲傷之色,厲聲喝道:“蕭素,命你為權知北樞密使事兼契丹行宮都部署,整頓軍馬,擒拿耶律乙辛,奪回玉璽。”
“臣遵旨!”
“撒撥,命你為侍衛太保兼近侍直長,掌領一切禦帳親衛之事。以敵裏刺為總知宿衛事,統領宿衛之事。以蕭禧為北麵林牙兼總領左右護衛,往軍中拜蕭惟信為同知北院樞密使事,遣人速召蕭岩壽……”
“殿下!”一個侍衛急衝衝闖了進來,稟道:“五裏之外,出現一支騎軍!好像是耶律乙辛的旗號!”
“狗賊來得正好!”耶律濬雙眼立時紅了,怒衝衝走到帳外,躍身上馬,厲聲喝道:“布陣,準備迎敵!”蕭素等人連忙緊緊跟上,司馬夢求騎在馬上,雙手輕輕撫摸著從金帳中順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長的望了耶律濬一眼。
耶律乙辛萬萬想不到太子耶律濬敢於謀反。耶律孝傑、蕭十三橫死、耶律濬進攻禦帳的消息一傳到耶律乙辛耳中,他立即前往親信部將控製的營帳,同時四處下令,準備再一次親自率軍“勤王”。但是這一回的叛亂,卻非比尋常——各營帳將領都有自己的效忠對象,有些奔赴耶律乙辛帳下,有些聽從蕭素的調動,有些則是蕭惟信的部屬,還有些意持觀望……反應最快的是蕭素,他不僅親自率軍前往禦帳,而且還分出兵力將那些忠於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隊攔在禦帳數裏之外——僅僅憑此一點,耶律乙辛也可以斷定蕭素的立場了。整個行宮一片混亂,耶律乙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了近九千騎軍,氣勢洶洶的向禦帳撲來。
“隻要能趁機殺了太子……最好趁亂把皇帝也殺了……”耶律乙辛已經感覺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萬萬人之上的黃金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禦帳之前兩軍遙遙對峙,惟有馬蹄微揚之聲,竟聽不見半句人言。遼軍與敵人作戰,向來四麵布陣,每麵五到七萬人左右,每逢攻擊,先以五到七百人為一隊,試探進攻,若得利,則諸隊齊進;若不利則退回,由第二隊攻擊,如此輪番騷擾,敵陣不動,則一直死耗,敵陣若動,則趁機進攻……所謂“成列不戰”,本是遼軍治軍之格言。
此時雙方兵力,耶律乙辛有九千騎兵,而耶律濬屬下卻不過五千餘人。雙方結陣列隊,皆不下馬,弓弦繃緊,隻待鼓聲三響,便即進攻——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切戰法都隻好拋到九霄雲外。
司馬夢求見霎時之間,羽箭長槍在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想到這死的盡是遼軍精銳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見耶律濬一方雖然士氣高昂,但畢竟人數太少,卻又不免擔心——耶律濬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卻不願就此消逝。
司馬夢求能看出來戰場形勢,蕭素自然早已看出來。己方在敵軍人數優勢下已是左支右絀,戰陣左翼尤其危險,他幾次忍不住要投入中軍,終於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馬夢求走到蕭素身邊,低聲耳語數句,蕭素立時大喜,立時叫過傳令官,叮囑數句,傳令官連忙領令下去。
片刻之後,就聽見蕭素中軍數百名士卒齊聲高喊道:“皇上有旨:耶律乙辛謀反,行刺皇上,眾將士不得附逆,以免連累中京家屬!”“皇上有旨:眾將士不得附逆,陣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晉爵,更有重賞!”“耶律乙辛全家已經伏誅,眾將士不得附逆!”
這一聲聲呐喊傳過戰場,耶律乙辛部下頓時軍心動搖——這禦帳親軍比不得別的軍隊,家屬全在中京、上京為質,聽到這些喊話,便是耶律乙辛中軍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遲疑之色。蕭素瞅準機會,厲聲傳令:“中軍第一隊、第二隊衝擊左翼!”又有千餘騎軍朝左翼呐喊衝去,耶律乙辛的右軍早無鬥誌,竟是一觸即潰。
蕭素見機會難得,揮刀大喊:“敵軍敗了!全軍追擊!”身先士卒,率中軍衝向敵軍。
耶律乙辛此時也隻得孤注一擲,仗著自己生力軍人數遠遠占優,舉刀高呼:“兒郎們不要聽叛軍造謠,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賞!衝啊!”鼓聲大作,中軍隻留下千餘衛隊,此外盡皆傾巢而出。
這時雙方都已傾盡全力。司馬夢求一心盼著耶律乙辛耗盡精兵後得勝,自己再與撒撥護著耶律濬逃回京師,從此耶律濬占據上京、中京、東京三道,耶律乙辛則占據西京、南京兩道,讓遼國陷入內戰之中。宋朝則好乘機恢複燕雲故地——眼見戰場上耶律乙辛漸漸有利,司馬夢求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響——不料便在此時,便見遠處黃土飛揚,一大隊騎兵向戰場卷進!
20
金明池,百年前吳越王進貢的樓船被翻修一新,趙頊很隨意的坐在甲板上,饒有興趣的聽著石越的敘述。“究竟是誰來了?”
“是蕭惟信的軍隊。”
“啊?!”趙頊遺憾的搖了搖頭。
石越笑道:“耶律乙辛也不是傻瓜,他遠遠望見蕭惟信的旗號,就帶著千餘親兵逃之夭夭了。臣聽說遼國上京留守蕭撻得與他一黨,西京留守楊遵勖與太子不和,耶律乙辛黨羽遍布遼國軍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璽,別立宗室,矯詔討伐太子,遼國內亂,沒那麽容易消停。”
“那玉璽究竟落在何處了?”
“臣亦不知。玉璽究竟有沒有被找到,待耶律濬登基,遣使來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趙頊笑道:“朕想那耶律濬也非蠢人,怎的不追殺耶律乙辛?偏要留下這個後患。他雖是王儲,但若有弑父之疑,又無玉璽,兼之耶律乙辛作亂,遼主的位置隻怕坐得不甚便當。”
“耶律濬與耶律乙辛有殺母之仇,怎會不追殺?”石越笑道:“隻是他身受重傷,這件事情,終是不得不耽擱了!”
“啊?卿說耶律濬身受重傷?!”
蕭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閃著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誤了皇上!是我誤了皇上!”
“蕭大人,現在自責無益。誰知道那馬林水如此包藏禍心!”耶律寅吉勸慰道。
蕭素苦笑道:“當時賊子鼠竄,皇上執意要親自追殺,我隻得親自點了一支精兵隨皇上一道追擊。果然追出二十餘裏,便見皇上先前埋伏的百餘侍衛正與賊軍力戰,此時侍衛雖已傷亡殆盡,但那老賊眼見也難逃一死,那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為他是想射殺老賊求功,誰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弑君!皇上瘁不及防,胸口中箭。我隻得護著皇上返回中京……”
蕭岩壽望了自己的縗衣一眼,沉聲說道:“眾位,這些事情,待日後慢慢細究不遲。所幸太醫說皇上的傷勢並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盡快給先帝舉喪,請皇上登基。安撫屬國、部族,向宋朝告哀;將五京道穩穩的控製好,再追捕耶律乙辛老賊——這幾件事情,卻是拖不得的。”
蕭惟信也道:“如今玉璽不知所蹤,天下疑惑,必須要盡快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宣布耶律乙辛的罪狀。南京道與東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楊遵勖卻沒有消息回來,上京留守蕭撻得一向黨附耶律乙辛,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遼根本之地,各帳、各部族大王、節度使不會追隨耶律乙辛叛亂。可慮者,是耶律乙辛擁立宗室,脅迫引誘女直等部落與我為敵。如此上京與東京雖在吾手,上京道與東京道卻永無安寧。楊遵勖若為耶律乙辛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臨宋、夏兩國,焉知狗急跳牆,賊子不會引狼入室?!”蕭素也有自己的擔心。
“一定要盡快舉行!”蕭惟信沉聲道:“耶律乙辛的罪狀好定,便說馬林水是耶律乙辛的奸細,受其指使弑殺先帝,後來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國懸賞捉拿耶律乙辛。”他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撒撥與蕭佑丹迅速對望了一眼,又立即分開。
蕭岩壽自告奮勇道:“我來草擬詔書。”
“此外,就是要派大軍前往上京臨潢府與西京大同府……”
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中京。蕭惟信領兵來得太遲了,蕭素既不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中京,也不願意讓他領大軍出外;而蕭佑丹也不敢在此時冒險,若讓蕭素領軍出外,成功了,是不賞之功;失敗了,是覆國之禍!
兵權在這個時候,必須牢牢由耶律濬掌握;耶律濬的生命越是脆弱,這一點就越重要。
“我看還是應當先取守勢。”耶律寅吉看懂了蕭佑丹給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撫楊遵勖與蕭撻得……一切等皇上龍體康愈再說。”
蕭忽古隻帶了阿薩和刺葛兩個人去尋找耶律乙辛。
但很快他就發現,行刺耶律乙辛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近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蕭忽古可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他看著耶律乙辛進攻禦帳,看著蕭素抵抗,看著蕭惟信的大軍趕到,看著耶律乙辛逃竄……隻有他發現了,耶律乙辛在逃跑時並沒有驚慌,他自己帶著大部隊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餘人的隊伍卻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蕭佑丹,會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隊伍的意義。但蕭忽古隻是個戰士。他讓阿薩和刺葛去跟蹤小隊,自己則從另一條路去包抄耶律乙辛。結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從耶律濬的身邊策馬飛馳出一個白袍男子,弓弦一響,耶律乙辛身邊的一個侍衛便應聲倒地,他還沒得及叫好,弓弦二響,卻是反手後射,一箭正中耶律濬的胸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白袍男子卻沒有絲毫停留,伏在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乙辛也趁此機會,催馬狂奔。
蕭忽古顧不上看太子的傷勢,憤怒充斥他的腦海,他瘋了似的趕著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個奸細!
司馬夢求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追蹤,來人馬術精湛,竟然一麵追趕一麵在馬上解甲!他瞅準空檔,嗖嗖連發三箭,不料那廝反應敏捷,一翻身將身子掛在馬腹邊,三箭全部落空。司馬夢求連忙俯身驅馬狂奔,跑得數十步,就聽身後風響,他慌忙低頭,一支羽箭擦著頭皮飛過。
這麽一次交手,雙方皆知遇上了勁敵。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雙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馬夢求的羽箭正中蕭忽古馬首,蕭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馬夢求的馬臀!狂奔中的坐騎忽然倒下,饒是蕭忽古武藝精絕,也被摔出老遠;司馬夢求的馬一陣吃痛,發起性來,竟也幾乎將司馬夢求摔下馬來。
雖然石越有所隱瞞,比如並沒有說到商號的遭遇與韓先國等人,但對於趙頊來說,這也是他一生都沒有聽過的精彩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馬夢求已經“順利”逃了回來,卻依然忍不住緊張的問道:“那司馬夢求究竟是如何逃出遼國的?”
石越歎道:“換上為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馬夢求卻想出了辦法。”
“是何妙策?”
“這個辦法過於駭人聽聞……”石越皺了皺眉,臉上有幾分不忍之色,道:“司馬夢求尋了一個身材,臉的輪廓和自己相近的遼人殺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又將臉孔剁爛,抓了幾隻野狗,將屍體咬爛,丟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這……”趙頊也被嚇了一跳。
“然後司馬夢求又射殺了幾個遼人,打扮成強盜模樣,將屍體一路布置在山中。引來野狗咬爛。再給扮成自己的遼人屍體上砍上刀痕,卻將所有錢物一律帶走。”
“殺一人卻也夠了,如何殺這許多人?”趙頊露出不忍之色。
“陛下,蕭忽古與司馬夢求交過手,知道一兩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為釋其之疑,隻好扮成被強盜圍攻突襲而死的樣子,而司馬夢求死前,也必然會殺了不少人。”石越細心解釋道:“為防萬一,司馬夢求殺的遼人,都是販賣山藥的行商,這些人失蹤也是常事,不至於引人注意。待到遼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裝成行商招搖出關。到燕京後,也不再進城,隻是翻山越嶺的繞道而行,一路艱辛,非臣所能盡道。”
“哎……不管怎麽說,司馬夢求畢竟是有功於國。”
石越知道趙頊長於深宮,聽到這種為求脫身濫殺無辜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難以接受。他自己卻知道當時戶籍嚴密,一百二十裏人煙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斷難脫身。當下委婉說道:“兩國交兵,雖然多殺不仁,但畢竟不能苛責於司馬夢求。司馬夢求當初入遼,是憤於臣被人陷害,想單騎查明真相,不料卻機緣湊巧,立下這番奇功。雖然有功不能不賞,但是司馬夢求之功,卻不能公開賞賜,否則遼國無法下台,必然兵戈又起。”
“此事再不能讓他人知道!”石越斷然道,“陛下,軍製改革,此前商議,樞密院設職方館,兵部設職方司,對外的名義皆是測繪地圖,記錄地理風物,便於通商、水利、采礦諸事,實際上則為間諜機構。職方館負責搜集遼國、夏國、大理,甚至吐番、交趾、高麗、倭國等國的情報,在各國安插間諜;兵部職方司則負責國內安全,與各部門協調,調查潛入國內的奸細,搜集國內各土藩的情報,供朝廷決策等。臣以為這兩個機構,每年雖然要花掉國庫一筆開支,卻終究對國家有利……”
“孫子兵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朕是知道的。這筆錢不怕花。”
“陛下聖明。臣以為,司馬夢求深知遼國情弊,陛下若要獎功,不若讓他去樞密院,試知職方館事,組建職方館,以他的才能,必能勝任。”石越已經決定要將之前的間諜組織納入國家機器中。
“爵以賞功,職以任能。官職不能用來賞功,不過既是卿舉薦,朕便給他一個機會。職方館知事是正六品上,司馬夢求布衣入仕,便是稱‘試’,也遠遠不夠,朕想,便以司馬夢求為試同知職方館事,為從六品上,如此方能不駭物議。”
“陛下聖明。”
“那便讓司馬夢求去向朕證明他的才能吧!”趙頊意氣風發的站起身來,走到甲板邊上,半晌,卻忽然歎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風與河風,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語,他隻能苦笑,甚至無法安慰皇帝——除了創業之君,亡國之主,曆史上守成之主能親身享受海風的,絕無僅有。
趙頊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隻是一種奢望。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氣,問道:“狄諮應當到了吧?”
“應當到了。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和數千名重刑要犯,隨狄諮前往歸義城,臣心裏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歸義城的官員,也大部分都是在中土走投無路,或者唯利是圖之輩,所有的一切,都有賴於狄諮的能力。”
“朕倒不擔心。交趾外雖示弱,心裏卻未必歸服,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輩,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諮臨行前,崇政殿麵辭,朕已叮囑他,治理這些犯人的第一要務,是要讓他們在當地成家立業。隻要他們不想著返回中土,就不會和李常傑勾結威脅中原,朕可安枕無憂。”
“服與不服,李常傑都不敢輕易造反。”石越淡淡的說道。
“南麵事了,石卿,北麵之事又當如何?”趙頊突然轉過身來,熱切的望著石越。石越這才知道方才皇帝提起狄諮,不過是想整理一下心中的思緒,他的心裏,無時無刻沒有忘記北麵的遼國。
“若耶律乙辛真有能力站穩腳跟,反撲耶律濬,朕以為機不可失,何不準備一支大軍,趁機收複幽薊?!”趙頊握緊了拳頭。
趙頊的臉沉了下去。
“士卒未練,兵甲未精,驅羊逐狼,豈能成功?”
“這……”
“陛下,國內萬事待舉,眾多變法剛剛開始,河北災情方過,各地報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災,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又有什麽本錢北伐?”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機會從眼前流走?”趙頊心有不甘。
“機會隻給準備好了的人。”石越沉聲說道。
“朕不甘心!”趙頊無名火起,怒聲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頂了回去,他可不想看著五路伐夏的悲劇提前上演。
趙頊怒氣衝衝的盯著石越。石越隻是板著臉不做聲。
君臣二人對峙良久,忽然,趙頊歎了口氣,道:“罷!罷!”
“陛下,朝廷應當靜待形勢。一麵抓緊推進變法,防範災情,一麵整軍經武,靜候時機,切不可操之過急。機會日後一定還有。”石越放緩了聲音安慰道,“若這次遼國內亂,朝廷雖然無力發兵趁機恢複燕雲,卻也並非無利可圖。”
“怎麽說?”趙頊悻悻的問道。
“一旦遼國正式內戰。若是南京道與西京道分別被雙方割據,則於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雙方,要求他們賣戰馬與耕牛與我,我則用棉布、鍾表、茶葉交換,誰敢不從,便威脅他們與另一方結盟攻擊之。臣諒耶律乙辛與耶律濬都不敢不從。若二道為一方占據,朝廷依然可以要他賣戰馬與耕牛,他若同意,我則承認其正朔;他若反對,我便以用兵相威脅……”
趙頊臉色稍霽,又問道:“歲幣呢?難不成朕還要給他們歲幣?”
“戰爭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給。打完之後,給與不給,其權在我。”
“如此則差強人意。軍事改革,朕以為刻不容緩!”
21
“整個軍事係統將由六個機構領導:樞密院、兵部、三衙、衛尉寺、軍器監、太仆寺,受禦史台與門下後省監督。其各有職掌——樞府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同時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軍事參議機構。兵部的職掌,包括六品及以下武官品級的補選和升調轉遷;征募兵員、士兵的遷補,退役;驛傳,後勤軍資等等。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掌全國之禁軍,平時主要職責是督導各軍訓練、建議獎懲官兵、提出裝備建議。衛尉寺掌監軍、軍法諸事宜,它可以監視、調查軍中一切叛亂、違法行為,審理軍事案件。軍器監掌研究、生產軍器。太仆寺專掌馬政……”
王韶坐在滕椅上,聽長子王厚介紹著軍事改革的內容,忽然冷笑道:“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為樞密副使,卻隻能做軍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裏十分不滿。但是皇帝的決心如此之大……
“慢著!”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麽叫副都兵使?”
“這次變動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約便是原來的副都頭吧。”王厚笑道:“武官也廢除了寄祿官,以散官品秩決定服色、俸祿、資曆等……從驃騎大將軍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九階三十一個名目,大抵名稱還是本朝舊製。而從九品外,又有準備使喚至守闕毅士十資。似爹爹,散階便將定為鎮國大將軍。”
“鎮國大將軍?”
“是。天下武臣階級,都全部改成新官名。從一品為驃騎大將軍,正二品為輔國大將軍,從二品為鎮國大將軍。爹爹便是鎮國大將軍!”王厚一麵說著,一麵遞過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王韶。王韶接過來一看,見上麵寫著:
熙寧八年欽定武臣散階
從一品 驃騎大將軍
正二品 輔國大將軍
從二品 鎮國大將軍
正三品 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
從三品 雲麾將軍(歸德將軍)
正四品上 忠武將軍
正四品下 壯武將軍
從四品上 宣威將軍
從四品下 明威將軍
正五品上 定遠將軍
正五品下 寧遠將軍
從五品上 遊騎將軍
從五品下 遊擊將軍
正六品上 昭武校尉
正六品下 昭武副尉
從六品上 振威校尉
從六品下 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 致果校尉
正七品下 致果副尉
從七品上 翊麾校尉
從七品下 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 宣節校尉
正八品下 宣節副尉
從八品上 禦武校尉
從八品下 禦武副尉
正九品上 仁勇校尉
正九品下 仁勇副尉
從九品上 陪戎校尉
從九品下 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資:
準備使喚 守闕準備使喚 聽候差使 守闕聽候差使 聽候使喚
守闕聽候使喚 效士 守闕效士 毅士 守闕毅士
王厚見父親看得認真,又笑道:“這其實是舊瓶裝新酒。散階的名稱沒有任何變化,懷化大將軍與歸德將軍依然隻授給歸順諸蕃首領……”
“這未入流十資又是怎麽一回事?”王韶指著紙問道。
“從守闕毅士到準備使喚,一共十資,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闕毅士。又特別規定,士兵入伍後,隻須訓練合格,不犯軍紀軍法,一年一遷。若有功勞、或考績優等,還會按功績加以晉級。每級薪俸各不相同。這本來也是軍中舊法,用來鼓勵士兵上進之心,不過這次卻是規定得更加具體了。”王厚也是久在軍中之人,於舊製本熟,因此說起軍製改革來,也曆曆如數家珍。
“是,十年役滿,若還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將另外頒布禁軍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轉入廂軍、地方巡檢部隊,或者就直接發錢遣散回籍。另外,此次兵製改革,將暫時保持募兵法不變,禁軍以後會采用兩種招募方法,一是從廂軍中挑選,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後一年,所屬部隊若發現條件不合要求,將遣回原籍,處罰招募官員。看來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讓禁軍的士兵永遠由三十歲以下的精壯青年組成。”
“說來容易,”王韶不以為然地笑道,又將身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嘴裏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道:“其實這兵製改革的謀主還是石越。是他建議皇上將衛尉寺變成一個監軍、軍法係統,軍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級,依孩兒之見,若真能夠成功,軍中許多改革必然能夠實現。衛尉寺成了完全獨立的係統,若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時讓軍中武官與軍法官都與他同流合汙才能如意——這代價未免就太高了。”
“這麽說,你是相信郭逵能成功?”王韶的眼睛卻沒有睜開,隻是淡淡的問。
“不。”王厚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孩兒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勸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懶懶的問道。
“爹爹,石越一樣可以讓您成就功勳!”
“是麽?”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幾個新機構就能解決問題。”
“若有清晰明確的獎懲製度,又能公正的執行,孩兒卻認為是可能的。”王厚聲音很輕,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親,但眼神中卻極有信心。
“談何容易?”王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總要去做!”王厚的聲音終於漸漸大了進來,“皇上親自接見兒子,以我為驍勝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講武學堂第一期將召集禁軍中副都兵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約一千人進行訓練,半年之後,組織比武與演兵,淘汰近四百人,勝出的六百多人,將分別編入驍勝軍、宣武軍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為軍官,組成教導軍……”
“抽掉一千名小使臣進講武學堂訓練,真是大手筆啊!”文煥笑道,“還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現在不叫小使臣了。”段子介笑著糾正,一麵問道:“文兄被抽中了麽?”
“不幸抽中。”文煥的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不幸”的意思,卻聽到田烈武甕聲甕氣的歎了口氣,文煥於是回身笑道:“田兄,你歎什麽氣?”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麽?”
“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的搖著頭,顯然對於文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麽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麽?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閑飯的。不過朝廷這次整編倒是動真格的。我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製。指揮使以下的武官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煥壓低聲音,說著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麽?”段子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何出此言?”文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隻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麽?”
“啪啪啪……”段子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有人高聲讚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忙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文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起身抱拳道:“章大卿[1]。”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隻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文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文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隻道:“下官文煥,這廂有禮。”段子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麵大大咧咧拉了張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笑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又看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這位段公子,頗能知微見著,一語中的,某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裏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子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子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才聽到幾位談論,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卻是沒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聲音中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文煥不由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中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中找些識文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子介怔了一會,立刻搖頭婉拒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誌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章惇盯著段子介看了一會,見段子介神色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子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泄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麵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隻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子介三人也立時好奇的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頓時也讓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子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去。
三人一路策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中驚疑不定,但學院卻安然無恙。段子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什麽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裏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隻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後,段子介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桑山長,究竟是出什麽事情了?”
桑充國憂形於色,搖頭道:“隻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麽的,但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周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麽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子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中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隻是兵研院裏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說著便招呼眾人,一道進了兵研院。
待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裏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麵,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的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摸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眾人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麵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什,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中,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究竟是在試驗什麽兵器?!”他的心裏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已經到了。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的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醫官到了麽?”石越的聲音也有一點呆滯。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隻是……”章惇垂著頭,歎了口氣。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裏,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裏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準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國。”石越身子顫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麽試驗?究竟是什麽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炮。”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道,被濃煙薰黑的臉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炮?難道是……難道是炸膛?!”石越顫聲問著,隻覺腦中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於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麽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中的“於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自責、痛惜……諸般感情齧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他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的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麽?”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摻扶下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呆呆的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膛,導致了六十餘人的死亡!其中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院火器專家的一半!六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中一片混亂,無數的麵孔在他的心中交遞著閃過,他的心中忽然隱隱的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罷?”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象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說道,不敢正視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隻要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六十多條人命呀!
“子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他媽的!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的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的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說道:“六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麽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咽回了口中,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乞巧節。傳說中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後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內容,不能公開報道,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隻是約略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雲雲”,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的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文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麽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文給蔣周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中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的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的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隻能靜靜的坐在那裏,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注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仿佛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裏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周一人點著一枝香燭,默默地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卻隻會反複說著,“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周對望一眼,無言的歎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的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隻燭光搖曳閃爍,還夾雜著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製不住悲痛之情。
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隻是一個聲音,慢慢的,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複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
悲涼淒婉的歌聲,在曠野中久久的回**著。眾人一邊唱和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眾人一齊滄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麵的師生們,嗆聲道:“我們不會忘記,死去的同窗是為何而死!他們是為了汴京永遠不會再有異族的鐵騎而死!他們是為了探尋未知而死!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遠處。
田烈武、段子介、文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著這一幕。田烈武低聲問道:“少遊,方才他們唱的歌,是什麽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中隱有淚光,輕聲道:“《薤露》是漢朝的挽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幹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田烈武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細細思忖秦觀話中之意,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複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麵桑山長念的詩,是《詩經》中《黃鳥》裏麵的句子,那是指責上天為什麽要奪去國家的棟梁,如果可以挽回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將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象是處在黑暗之中。他靜默的站立著,在他的心裏,正反反複複的想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回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回來麽?”
[1].對九寺正卿的尊稱。
22
兵器研究院的慘劇,白水潭學院的哀傷,到了朝廷中,卻變成了懷疑。
雖然官製改革與兵製改革依然有條不紊的推行著,宋朝中央政府轉換成尚書省與樞密院對掌大權,禦史台、門下後省監督的架構。在兵部尚書吳充與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製改革也開始了它的第一步……但是,對於開發火藥武器,朝中卻開始出現質疑之聲。甚至還連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責是他破壞了天地的平衡,使陰陽失調,於是降下天怒。
“已經不止一個官員上書說,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不祥,要求朕下詔禁止。”趙頊的眼中,也似有了疑惑。“卿說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奪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禍?此是上天之警示?”
石越沉聲道:“陛下!自古以來,凡欲求真證道,無不經曆千難萬險。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來,不知中間有過多少曲折艱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為不幸,然而卻不可因噎廢食,半途而廢,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若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們的死重於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則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從容答道。
石越見他如此敏銳,也不禁感到驚訝。此人運氣極好,方除衛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於是責任就完全與他無關,反倒顯出他的能幹——在章惇任期內,大規模生產的霹靂投彈和震天雷,沒有出過任何差錯;而標準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順利,已經初見成效。
趙頊目光移向石越,問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連忙斂神答道:“章大人所說極是。若天下人皆以為國而死為榮,那麽國家強大之日也就不遠了。”
“朕會給他們追贈官爵,厚加撫恤。”
“追贈官爵的榮譽,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決心要給死難者爭取更大榮譽。
趙頊不由麵露難色,問道:“那卿以為當如何?”
“臣請陛下,在汴京建先賢祠與英烈祠。先賢祠專門供奉本朝有名的學者、於國有功的研究者的牌位,不分儒學雜學,隻要才學有益後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則供奉為國戰死的將士牌位,凡為國盡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貫,將牌位供於祠中。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舉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禮……”
趙頊與章惇聽到石越這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趙頊不禁遲疑道:“這隻怕於禮不合。”
“陛下,雖是古禮所無,但是儒家弟子,亦可配享孔廟,國家功臣則可以配享宗廟,二者之意義相近。若能讓人知道死去有意義,則人人勇於效死,遠勝於追贈官爵。這也是獎勵忠義智勇之意。”石越竭力地遊說著。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為此議可行。”
趙頊苦笑幾聲,道:“知都給事中事是前禦史中丞楊繪,這還是石卿舉薦的。朕願和石越打個賭,縱然尚書省同意,門下後省也非得駁回去不可。”
同一日。開封城南朱仙鎮。皇宋講武學堂。
一千零八十二名指揮使以下,副都兵使以上的禁軍軍官,分成馬、步、器械三列整整齊齊的站在校場上。他們都是來自於汴京周圍的禁軍軍官。將台上,站著三四十名教官,其中不少教官一臉殺氣,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戰陣的悍將;還有一些則文質彬彬,倒似讀書先生,這自然是原來武學的教授。
樞密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兵部侍郎郭逵都出席了這次“開學典禮”。開學典禮後,所有禁軍軍官分成了十個都。其中九個都一百零五人,包括三個騎軍都,六個步軍都,另有一個神衛軍都則是一百三十七人。田烈武和文煥分在同一個都,他們很驚喜的發現,在自己這個都中,還有一位老熟人——吳鎮卿!
文煥低聲在田烈武身後說道:“這人是王韶的長子……”一句沒有說完,就聽王厚厲聲喝道:“文煥!”
“末將在。”文煥嚇了一跳。
“還有你,田烈武!”
“末將在!”
“文煥,你可知罪?”王厚不去看田烈武,隻向文煥冷冷的喝道。
“末將、末將……”
“本官知道你是武狀元,武狀元又如何?”王厚冷笑道,“田烈武,你執杖重責文煥十五軍棍!”
田烈武一怔,早有親兵到小校場邊拿來一根大棍,遞到他手裏。田烈武無可奈何,隻得應道:“得令!”走到被兩個親兵按倒的文煥身邊,“啪”的一棍打下去,便聽一聲清脆的響聲,文煥應聲“啊”的大叫。他把棍子舉得高高的,一連打了十五棍,文煥痛得哇哇真叫,王厚卻隻是不住的冷笑。待他打完十五棍,王厚卻忽然走了過來,目光逼視著田烈武,沉聲問道:“聽說你是田瓊的侄子?”
“是。”田烈武不曾想王厚對他們每個人都如此熟悉。
“田瓊當年和我有袍澤之誼,他常說他有個侄子武藝出眾,可惜在開封府當差,那人是你不是?”
“是。”田烈武的冷汗已經冒出來了。
“衙門裏打犯人的把戲,你玩得挺熟是不是?”王厚這時才提高了聲音吼道。
“……”
“是不是?!回答我!”王厚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要撕開田烈武的皮膚,直刺入他的內心。
田烈武硬著頭皮高聲答道:“是!”
“很好。”王厚大步走到隊伍之前,厲聲喝道:“來人,給文煥重打二十軍棍,田烈武三十軍棍!”
“得令!”他的親兵厲聲應道,按下兩人,棍如雨下,頓時打得二人皮開肉綻。但這次二人卻是咬緊了牙連哼都不哼一聲。
王厚環視眾人,厲聲道:“今日就告訴你們第一課,我不管你們在禁軍裏麵是什麽老爺,是上四軍的還什麽軍的,進了講武學堂,就要明白一件事,軍中紀律第一!”他輕輕一擊掌,一個親兵送上數張寫滿字的白紙。王厚指著紙說道:“這是講武學堂紀律,也是軍中紀律,我讓親兵念讀十遍,今日你們就站在這裏給我背熟了,記熟了,到講武台來找我的親兵背完再回去休息,背不會,站在這裏背會為止!”說罷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可憐這些禁軍軍官,平日裏薪俸優厚,最少也管著百來號人馬,這時卻被幾個小兵虎視眈眈的盯著,一遍一遍的聽著軍紀。稍有動彈,幾個親兵就衝上來,撲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
講武學堂的教官自然並非全如王厚一般嚴厲,但其中卻也還有更加殘酷的,比如軍中號稱“梟勇”的兩大名將張玉和林廣,竟然要求受訓的步軍軍官站在箭雨麵前紋絲不動,保持隊列的整齊,若是稍露出些許怯意,就會受到極其嚴厲的體罰。於是講武學堂開學第一天,和田烈武、文煥一樣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學員,竟多達數十名,至於挨過鞭子的學員,則數以百計。
文煥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隻含含糊糊的嘟噥道:“太平盛世,劫的鬼營?”話音未落,頭一歪竟然又睡著了。田烈武本也是強睜睡眼,但看到他這神情,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文煥屁股上的傷口,痛得文煥“哎喲”一聲大叫,幾乎跳了進來,正要埋怨,卻見田烈武已開始披掛,一邊道:“快起來,要不然小閻王饒不了你。”——不過一天功夫,王厚便已在學員中得了“小閻王”這樣的渾名。文煥這才醒悟過來,慌慌忙忙披掛——便在這時,校場結陣點兵的號角聲已經響了起來。吃過苦頭的學員們也顧不得身上的盔甲是不是穿齊整了,慌慌忙忙便往校場跑去。
到了校場,就發現各都教官都已經到齊,所有教官、親兵都穿得整整齊齊,手執長鞭,肅然站立。王厚冷冷的望著麾下的學員,見他們一個個披掛不整,有些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拿,眉間早已經鎖成了“井”字。
“明日每人去領一本《諸軍訓練條例》,自己看看若敵軍劫營,應當如何應對。”王厚忽然舉起鞭子,指著一座不知什麽時候搬來校場的座鍾,厲聲斥道:“從吹號到集合,竟花費整整三十分鍾!若真是契丹、黨項的騎兵,你們早就去奈何橋報到了!”
文煥心中大是不服,暗道:“你不安排哨探,是你主將無能。”但不服歸不服,這樣的話,那裏敢說將出來?
王厚淩厲的目光環視眾人,高聲道:“我知道你們不服!但兩個人配合披甲,快則五分鍾,最多十分鍾!從明天開始,連續十天,每天一個時辰練習解甲披甲。今晚凡拿了兵器的,回營睡覺。沒拿兵器的,換班守夜!”
眾人如蒙大赦,頓時散去。那些沒有拿兵器的學員雖然愁眉苦臉,卻也不敢讓“小閻王”聽見了。王厚待所有人全部走了,才吩咐親兵道:“待會給挨過打的人,悄悄送點傷藥過去。”親兵連忙應著去了。卻聽一人笑道:“恩威並施,處道將門之子,果然深明治軍之道。”
王厚循聲望去,卻見是講武學堂大祭酒章楶,連忙欠身行禮,道:“末將見過大祭酒。”原來講武學堂之設,除了五年整編期內半年一期速訓軍官外,以後每個軍官升遷,都要到講武學堂速訓半年。其長期的目標,更是直接向各州學、縣學招收士子,培養科班武官。擔負這樣的重負,兵部侍郎事務煩多,是不可能奔波於開封與朱仙鎮兩地來管理校務的。因此,講武學堂在山長之外,設有“大祭酒”一職,負責處理日常校務。第一任大祭酒章楶,是禮部試第一名,省元出身,暢曉軍事,文材武略,皆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因此石越特意向皇帝推薦,以章楶為講武學堂大祭酒兼武經閣侍講。
但是章楶這次來找王厚,卻是為了別的事情。他走到王厚身邊,笑道:“處道,剛剛接到兵部行文,衛尉寺想派一批軍法官來講武學堂,一同參加訓練。”王厚不明其意,便不接口,隻是默默的看著章楶,知道他必然會繼續解說明白。果然章楶頓了頓,又道:“但學堂教官人手略嫌不夠,而且……”
王厚心中頓時雪亮,笑道:“而且沒有人敢接收軍法官,這些人將來是要配備軍中,負責執行軍法,監督將領的,而我們這些第一批教官,卻沒有幾個人會在講武學堂呆一輩子,遲早要編入禁軍之中,到時候難免不碰上這些冤家。此時訓練起來,輕不得,重不得……”
章楶苦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他倒不料得王厚如此坦率。
王厚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掂了掂手中的軟鞭,淡淡道:“既然他們想來,就讓他們歸我管好了。我倒要先看看,這些所謂的隨軍軍法官,究竟長了幾顆卵子?”
章楶見王厚一口答應,不由鬆了口氣,一麵笑道:“這些人也隻來受訓半年,然後還要回衛尉寺受訓半年,主要是成為衛尉寺軍法官的教官,派到軍中的機率也是很小的……”
王厚注視章楶,臉上肌肉一跳,笑道:“大祭酒太小看我了!我王厚對朝廷忠心耿耿,怕什麽軍法官!”
章楶哂然一笑,道:“那就好。我還要去看看神衛營的教官,兵器研究院的慘案,對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尚書省,政事堂。
政事堂會議。
左仆射韓絳、右仆射呂惠卿並排坐在上首。六部尚書中,吏部尚書馮京、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在左,兵部尚書吳充、刑部尚書陳繹、工部尚書蘇轍在右;六部尚書之次,則是大理寺卿張景憲、司農寺卿安燾、太府寺卿石越;壓班的兩個座位,左麵坐著尚書左丞王安禮,右麵坐著尚書右丞呂大防。此外,太常寺卿常秩與新任軍器監兼知兵器研究院蘇頌則坐在了最下首,他們二人均不帶參知政事銜,是奉命前來旁聽並作證的。按舊製,太常寺卿為九卿之首,如今卻事權多削,反而遠遠比不上九卿之末的太府寺,看著正襟危坐的張景憲、安燾、石越,常秩不由感到一陣別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這一切都落在了呂惠卿眼中。他淡淡一笑,旋即正容,緩緩說道:“子明關於建忠烈祠與先賢祠供奉殉國將士與逝世賢者的建議,門下後省通過了忠烈祠,卻駁回了先賢祠,理由是凡國之賢者,或可入孔廟陪祠,或可入宗廟配享,設先賢祠多此一舉,虛耗國帑。”他說到這裏,有意無意的望了石越一眼,見石越麵色沉靜如水,竟是看不出深淺,心中一凜,繼續說道:“今日要討論的第一件事,便是政事堂是否決定堅持設立先賢祠?”
韓絳輕輕咳了一聲,望著石越,道:“子明是倡議者,你以為如何?”
石越的目光依次掃了眾人一眼,才緩緩說道:“我依然認為有必要設立先賢祠,因為孔廟、宗廟非常人所能配享。”
“賢者自然不是常人。”呂惠卿笑道,“某以為給事中們擔心的,是先賢祠供奉的人是什麽人,是不是要把楊朱墨翟之流,全部請進去供奉?誰有資格入先賢祠又當由誰來決定?若這些不說清楚,隻怕還會被駁……”
“雖不必楊朱墨翟皆入祠,但是如算學名家入祠,卻是可以的。此前以算學家配享孔廟,爭議甚大,若設先賢祠,便可無爭議。”石越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些,似乎要以此表明他的決定,他心裏也知道以這樣的理由是很難說服眾人的。先賢祠對在座的人來說,除了蘇頌以外,沒有任何吸引力可言。這些人死後,既便是進不了孔廟,也是有機會宗廟配享的。
果然,王珪息事寧人的說道:“子明,這個先賢祠若專為祭祠算學家似無必要。這次兵器研究院不幸死難的人可以進忠烈祠祭奠,那也是罕見的殊榮了。為何非要偏執於一個先賢祠?”
“諸公,”石越抱拳環顧,慨聲道:“設立先賢祠是功在千秋之事,它可以鼓勵一代一代的人去追求真知,了解天地間的奧秘,甚至於不惜為此獻身,因為他們會知道,自己死後,英靈能得到祭奠,自己的努力會得到天下的認可!當然,先賢祠也是慰藉軍器監事件中死去的二十五名研究員和八名工匠的地方,他們不僅是為國捐軀,也是為追求真理而死!在一個個教訓中吸取經驗,是前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必須被我們用一種特殊的形式來紀念!”
石越愕然道:“君實相公何出此言?”
“朝廷為鑽研奇技**巧的人如此鄭重的大開先例,必會影響天下風氣。若隻是入祠英烈祠,倒還算合情合理。”
“君實,這是偏見!”
“偏見?儒學自是正統。”
“儒學不僅僅隻有九經!天地之間,存在大道,要了解道是什麽,就需要我們格物致知。僅憑九經,是不能了解天地的真理,聖人的本意的!”
呂惠卿心裏其實是非常同意石越的意見的,但同時他也十分懷疑石越是不是別有用心。在他看來,石越的七書已經開了奇技**巧之例,這先賢祠不過石越欲借朝廷威信來鞏固他的學術地位而已。不過呂惠卿更明白這件事背後有著什麽樣的含義——白水潭學院集體悼念死者英靈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汴京新聞》、《新義報》甚至《諫聞報》都有詳盡的報道,他一點也不想得罪白水潭學院上萬師生,倒是樂得看石越和司馬光打擂台。
與呂惠卿相反的是,馮京雖然心裏支持司馬光,但卻不願意看到二人發生矛盾,這時見二人爭執,便連忙出來說道:“我以為不必爭執這些細節,政事堂本是支持動議的,還是想想怎麽樣說服都給事中楊繪和禮科給事中呂希哲?要緊的是不要出現三駁。”
呂惠卿目光轉向韓絳,笑道:“韓相以為如何?”
韓絳本來就在為難,若不支持石越,不免得罪了這個紅人,若是支持,就要承擔三駁的政治風險。楊繪的性格他是非常明白的,雖然到時是誰辭職尚且難說,但事情走到那一步,本身就已經是失敗了。他沉吟良久,才含糊道:“若一點不改,那是斷然不行的。不過這次設立英烈祠與先賢祠,本來就是以政事堂的名義頒敕,若這麽被駁回了,似亦有失體麵……”
呂惠卿不由笑道:“韓相的意思是要楊繪能接受,政事堂也不失了體麵?”
“正是。”
呂惠卿環顧眾人,道:“依我之見,不如一麵且由石大人去草擬方案,最好能先說服楊繪與呂希哲;一麵可由常大人先準備祭祀之禮,到時縱然給事中們不肯通過先賢祠,我們也可以給死者風光大葬,迎入英烈祠,以示朝廷之恩。”
韓絳也點頭讚道:“此議甚佳。諸公可還有意見?”
這算是進可攻退可守之法了,當下眾人紛紛讚同。石越也無可奈何,隻得點頭答應。
呂惠卿見眾人都無意見,又笑道:“此事便算暫時議妥。且說第二件事,也與兵器研究院有關。是一個叫趙岩的研究員改進火藥,製成火藥顆粒的事情。趙岩的嘉獎令已由吏部頒發,我們要議的是軍器監蘇大人上表,要求擴大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的生產,給永興軍諸路以及河北諸路諸軍配備霹靂投彈。皇上下詔,詢問尚書省與樞密院、學士院的意見。”
“且慢。”司馬光問道:“一枚霹靂投彈的成本是多少?”
“現在已經可以降到三百文左右。”
“一個普通廂軍一月的薪水?”
“相對來說……”
“每日以生產兩千枚計算,是六百貫,每月是一萬八千貫,每年約二十一萬六千貫。若再計上運費……”
“君實相公,三百文已極便宜,一枚霹靂投彈也就是七八枝箭的價格,卻比七八枝箭有用得多。
“但這是額外支出的,難道軍器監準備減少弓箭產量?”
蘇頌頓時語結。
王珪插話道:“但是皇上一定是支持的……”
司馬光不客氣地說道:“大臣不是專為迎合皇上的意思而設的。大臣要為天下著想!”
王珪麵紅耳赤,心中暗恨。呂惠卿卻譏道:“司馬公說得不錯,然某以為,正因大臣要為天下著想,才不當吝嗇區區二十餘萬貫的開支。須知若打一次敗仗,國家的損失遠不止二十萬貫。”
司馬光反唇相譏道:“呂相公莫不是以為有了霹靂投彈就可戰無不勝?我卻以為有了霹靂投彈,不過是多了把雙刃劍而已。若是自覺可以戰無不勝,隻怕窮兵黷武,國家的滅亡,也指日可待!”
“司馬公又何必危言聳聽?每年軍費單俸祿支出就有近千萬貫之巨,區區二十餘萬貫算得了什麽?裁掉兩千廂軍就省出來了。某以為這個規模還要擴大。”呂惠卿慢條斯理的說道,存心激怒司馬光。
石越立時就明白了呂惠卿的用心:皇帝循問兩府和學士院,不過是問怎麽樣執行,了解一下利弊,至於增建霹靂投彈院,進行大規模生產,那是勢在必行。若司馬光在這個問題上再次逆鱗犯顏,保不準皇帝就要把他趕出政事堂。因此呂惠卿才這麽咄咄逼人,不斷刺激意欲節省財政開支的司馬光。石越心裏也惱怒司馬光在先賢祠的問題上和他糾纏,導致他在政事堂陷入被動,呂惠卿從而可以輕易的把包袱丟給他。但讓司馬光在政治上陷入困境卻並不符合他的利益。戶部進行的一係列改革,完全有賴於司馬光個人的政治威信——石越無法想象換一個人來推行並縣省州的政策的結果,那必然是鋪天蓋地的反對聲。唯有司馬光一人有本事讓這麽大的改革安安靜靜的進行。
所以石越還是要拉司馬光一把。他趁著司馬光一時辭拙,插道:“君實相公也是為朝廷著想。朝廷增加開支,哪怕再小,都要慎之又慎。因為增起來容易,減起來就千難萬難。冗兵冗官冗費,不是一夜之間出現,而是日積月累,不知不覺形成的;百姓的負擔加重,也並非出自一夜之間,同樣是這裏加一點,那裏加一點,積少成多。故為政者對每一項開支進度都要慎重。今日加二十萬貫,明日再加二十萬貫,則國家財政,再也沒有好的一天。”
“非也,非也。”石越連連搖頭,笑道:“霹靂投彈是軍中利器,自然不能吝嗇。但在增建霹靂投彈院的同時,我們要尋一處地方,減掉開支,使整體支出不增加,這才是謀國之道。”
“子明所言確是正理。”眾人盡皆點頭稱是。連呂惠卿也笑道:“如能這般,自是最好不過。”說罷,話鋒一轉,立即問道:“那子明以為,當從何處削減這超過二十一萬貫的開支?”
“重新厘定短刃刀、斬馬刀、弓弩生產數量,略加節省,便可以省出。”石越胸有成竹地說道。
蘇頌遲疑道:“斬馬刀是皇上親賜式樣,隻怕……”
“皇上是明君,必不以為嫌!”宋軍製式兵器花樣過多,石越早就想解決了。
政事堂會議結束後,石越便想去找楊繪、呂希哲遊說先賢祠的事情。不料前腳才踏出尚書省,就被李向安給叫住了。“石大人,皇上召見。”石越隻得隨著他去見趙頊。不料這次皇帝召見,既不在崇政殿、資政殿,也不在內東門小殿,反倒是在一座小水榭上。趙頊見了石越,便笑道:“是淑壽想見卿。”
石越這才發現趙頊的腳邊,還有一個小人兒在爬,旁邊的宦官宮女都睜大了眼睛緊張的望著她,生怕發生半點意外。那小小的人兒見到石越,早已經半仰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雙手,含糊不清的叫道:“抱、抱。”
石越方遭喪子之痛未久,對小孩子真是喜愛之極,此刻見一個冰雪可愛的孩子對自己流露出親切信賴之意,心中一動,竟忘了她的公主身份,不由掀起衣襟,蹲了下去,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那孩子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石越見她一雙小眼睛黑得寶石也似,臉上肌膚嬌嫩似吹彈可破,可愛之極,一時間忘情,竟在淑壽臉上使勁親了一口——他這“無禮”的舉動,頓時教水榭之上的眾人都驚得呆了,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便連趙頊也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
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舉動出格,不由尷尬的望著趙頊,欲要解釋,一時半會卻也說不清楚。偏偏在他懷中的淑壽公主不肯安靜,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耳邊垂下的兩綹頭發,使勁的拉扯著,害得他隻能歪著腦袋望著皇帝。
趙頊見他這模樣,終於忍禁不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麵卻充滿醋意的從石越懷裏一把搶過淑壽,也狠狠的在淑壽臉上親了一口。
石越這才訥訥的說道:“臣死罪、臣死罪。”
趙頊擺擺手,半開玩笑的說道:“石起不是有兩個兒子麽?卿過繼一個過來吧。”
石越不料趙頊對他的家事知道得這麽清楚,倒是吃了一驚,隻是他卻不願意過繼石起的兒子,便委婉拒絕道:“臣想過一段時間再說……”
石越知道皇帝說的是韓琦的幼子和王韶的十三子王寀,不由戀戀不舍的望了淑壽一眼,也半開玩笑的笑道:“陛下何不再等幾年?臣還想自己的親生兒子來娶公主進門呢。”
趙頊哈哈大笑,抱著淑壽使勁親了兩口,自嘲地笑道:“朕這個公主,總算是不愁嫁了。”
石越跟著笑了一回。趙頊忽然問道:“卿有個義弟叫唐康,是吧?”
“是。臣弟現在白水潭讀書。”
“朕想給他做個媒。”趙頊笑道。
石越一怔,笑道:“唐康何德何能,豈敢勞動天子?”
“朕想衝衝晦氣。清河郡主不日將下嫁狄詠,聽說卿也在給程家小姐做媒,是嫁給包拯之後吧?朕來湊個熱鬧,替卿的義弟定下文彥博之孫女,這門婚事,還算是門當戶對吧?”
石越忙笑道:“隻怕是臣高攀了。”
“你一下子比文彥博矮了兩輩,有什麽好高攀的。”趙頊開著玩笑道,“朕準備不日召文彥博還京,再拜樞密使,正好讓他帶著孫女進京,兩家好訂婚下聘。”
石越這才知道皇帝的意思,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掌領樞密院。而且此人必須資曆極高,可以統領樞府以製衡現在風頭正勁的兵部,達到樞府和尚書省的平衡。文彥博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陛下,臣以為讓文彥博掌樞密院甚當。隻是若臣與文家結親,隻怕還需要避嫌……”
“那倒不必,有王安石與吳充的先例在。”趙頊搖搖頭。文彥博與石越關係並不太好,稍稍拉近一點距離,是有必要的。
這幾日桑充國一直忙著籌辦在兵器研究院事故中身亡的二十五名研究員的喪事。對於其它之事,都無心關注。這日他疲憊不堪的回到家中,忽然發現書案上放著一份報紙,他順手拿起來,卻見是當天的《新義報》。桑充國習慣性地去看頭條,目光便立即被吸引住了——隻見那頭版頭條用粗黑的隸書印著一行標題:“逝者已矣”,而標題下麵,竟赫然署著石越的名字!
他立刻仔細讀起來。原來竟是石越在《新義報》上倡議建立英烈祠與先賢祠以分別迎奉兵器研究院死難者牌位,並公開呼籲朝中大臣予以支持。桑充國做夢也沒料到石越竟然有這樣的決心,更付以此非常之法,一時竟陷入沉思中,恍恍惚惚的想道:“難道以前那個子明又回來了?”
“桑郎。”桑充國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卻見是王昉盈盈站在自己麵前。她顯然已經猜出桑充國在想些什麽,隻瞟了一眼報紙,便即淺笑道:“聽說石越好容易說服皇上與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與先賢祠,卻被門下後者駁回先賢祠之議。昨日政事堂會議,石越又受阻於司馬光,沒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聽說他夜訪呂希哲與楊繪鬱鬱而歸。誰料今日一早,《新義報》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文章,擺明了就是想借士林清議的力量來迫使楊繪與呂希哲屈服。數年以來,倒是頭一回見到石子明如此決然毅然。”
“我一直覺得他缺少直麵困難的勇氣。有些困難,總是需要人麵對麵去戰而勝之。”出於某種不可言傳的偏見,王昉對石越的評價始終有限。
“這不公平。”桑充國輕輕道:“也許,他隻是比我們多了麵對困難的智慧而已。”
王昉默然良久,忽然柔聲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國鄭重的點了點頭,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雖然有時候,我理解不了他。”
“也許吧。但我覺得你比他要堅毅勇敢。”王昉溫柔的笑了,非常誠懇。
桑充國站起身來,緩緩踱到門口,望著蔚藍的天空,悠悠道:“我曾經答應過他,會永遠站在他的一邊。但是,我似乎沒有做到。”
“我的夫君無論什麽時候,都應當站在道義一邊。”王昉的唇邊流露出一絲執拗。“桑充國不應當向任何人效忠。”
桑充國卻沒有轉過身來看自己的妻子,“但這一次,道義就在石越一邊。”
王昉撇了撇嘴,搖著頭,柔聲道:“桑郎,你還不明白?石越不象你,他永遠沒有你的純粹。他做任何事情都帶著功利。他表麵上溫文爾雅,其實心機深不可測……你以為這次,他隻是純粹想慰藉死難者的英靈麽?”
“難道還有別的目的?”桑充國愕然回過頭,驚訝的看著妻子。
王昉猶豫了一下,不由在心裏歎了口氣,她的神情依然似水般溫柔,但聲音中卻隱隱有刀鋒般的銳利:“他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設立先賢祠,破壞儒家的獨尊地位,樹立自己的萬世聲名罷了!”
“這……”桑充國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王昉細聲道:“桑郎,你且想想,石學問世以來,風行於世。那些所謂的雜學,除了不能參加科舉之外,學習者已經完全可以借此謀生,甚至也有做官的機會。如今朝廷再這麽大張旗鼓的進行褒揚,死後甚至可以千秋萬世的祭奠——這已是董仲舒以來從所未有過的新局麵!雖然不可能徹底撼動儒家的地位,但是儒學獨尊,必然受到實質上的挑戰……天下傑出之士,有多少人能不被萬世之名所**?石學一派的賢者,本來有許多是終身無望入孔廟的,但如今他們卻終於可以進先賢祠享受祭祀——我看石越的野心,根本不是在孔廟裏陪祀,而竟是想與孔子並駕齊驅!”她侃侃而說,若此刻石越能聽到她的這番評論,也許都會感歎王昉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不管是不是好事,我都覺得石越城府太深了,連他這次親自在《新義報》撰寫署名文章,我也覺得有他的用意……”
桑充國擺了擺手,咬著嘴唇說道:“昉兒,你不必對子明太過苛責。這次我一定會站在他的一邊的!”
次日起,《汴京新聞》刊登了一個係列報道——《汴京新聞》替二十五名死者各做了一個專題,講敘他們的生平事跡,和親人朋友對他們的悼念。報道感人至深,幾乎博得了整個汴京的同情。而《新義報》則默契地刊登著一係列的評論,不斷呼籲朝廷的“有關官員”不要讓死者不能瞑目,令生者常懷耿耿。在兩大輿論力量的引導下,汴京士林普遍相信,石越的要求完全是出於一種對死者的尊重。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配享孔廟終身無望,卻幻想能進入先賢祠享受千年之令名,因此極為支持石越的主張。甚至連《諫聞報》也一反常態,站在了石越一邊——很多人都懷疑唐坰是因為盼望自己死後能入祠先賢祠,才有這樣異乎尋常的舉動。
這是曆史上頭一次,尚書省操縱輿論,來對門下後省的官員施加壓力。
23
崇政殿中氣氛有點緊張。趙頊親自在這裏召見呂惠卿、石越和門下後省的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臣身為都給事中,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地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石參政居然用這樣的手腕,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憤然。
“陛下明察,臣隻不過在《新義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尋求士林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麽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數個人來勸臣,臣迫於無奈,已經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就氣不打一處來。上門遊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呂希哲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是呂公著之子,不過二十來歲,頗有令名,這才被皇帝擢為禮科給事中。他與白水潭學院本來關係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故友好友的冷嘲熱諷、聲色俱厲的指責都已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有人威脅要與他割袍斷交。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麵臨這麽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讓步,反而要求麵聖,當麵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愕然望著楊繪,半晌,方轉向趙頊,激動的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論?”
“是,陛下。陸佃原兼著《三經新義》與《新義報》兩邊的差遣,如今《三經新義》已經停了,他便專責做《新義報》的主編。”
“陛下,陸農師[1]是王介甫的門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道。又轉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為我石越是個弄權的小人麽?”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塗了,但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
石越得勢不饒人,又厲聲道:“楊大人,在下以為,做給事中,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麽樣,並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堅持一已之偏見,否則給事中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爭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楊大人堅執以為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後,自有規矩,是非曲直,天下鹹知。又何必以清議為嫌?”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給事中之大忌,在於沽名釣譽。諸科給事中,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中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於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若故意反對政事堂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為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丟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現自己辯無可辯,怎麽說都是越描越黑。當下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臣反對建先賢祠,卻不是為了什麽沽名釣譽。臣以為,入祠先賢祠禮製過隆,近於僭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將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孔安國等二十二位為《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注的學者,作為傳播儒學的功臣配享太學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亦隻稱為‘先儒’。而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七十二賢。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於人。”
趙頊思忖一會,問道:“先賢祠不附於孔廟,儀製貶損一等,卿以為如何?”
“猶是大典。”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隻立於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隻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為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言語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堅執不可,心中一轉念想起眾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臣不敢再持異議。”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隻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頊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見一個內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稟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趙頊一怔,卻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忙道:“宣。”“遵旨。”內侍一麵高聲應道,一麵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覲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遠望著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中,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
“平身。”
“謝主隆恩。”王珪站了起來,便即一臉興奮地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子耶律濬在中京即位。”
“啊?!”耶律洪基春秋正盛而去逝,呂惠卿都不由大吃一驚。趙頊與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終於來了。”
“可有遼主的國書?”趙頊連忙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
“上麵用璽……”
“此正是所怪者,玉璽似是偽造,但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 王珪心中顯然也大惑不解。
趙頊激動得站起身來,急道:“快去調閱以往檔案,核實玉璽是不是偽造的。”
“遵旨。”
“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中富紹庭相陪。”
“富紹庭?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頊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心中打的什麽主意,但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麽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話來,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的本事了。”
“也罷。”趙頊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頊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內中自然會有許多的隱情。但他恥於相問,隻是心中計較。
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子耶律濬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除了《新義報》較為謹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的討論著北麵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司馬夢求看著手中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的罷朝一日,表示深切哀悼,但是民間對於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於縱欲過度。次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為耶律洪基死去數日之前,皇後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並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大宋的市民階層,對於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大膽,敢於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扶搖直上。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一個文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司馬夢求隨口說道,一麵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文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求的目光停住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躍入眼簾:“傳聞七月初高麗國東部糧價、鐵價皆有上漲,價格不詳……”司馬夢求盯著這短短一句話,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朝門外喝道:“備車,去石參政府。”
短短幾個月之間,石越的府邸已經大變模樣。“學士”變成“參政”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最顯眼的,則是規模氣勢擴大許多。顯示官府威嚴的門戟,緊閉的朱紅大門,衣著光鮮的奴仆,普通的百姓尚未進門,已經先畏懼三分了。司馬夢求下了馬車,遞進名帖,等待召見。府上的奴仆大都認識他,雖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門,但是今時不比往日,很多忌諱,卻也是必須講的。因此司馬夢求便安靜的站在門外等候。未過多時,便見陳良從偏門迎了出來,遠遠便是一輯,笑道:“純父,久違了。”
司馬夢求也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子柔,久違了。”一麵問道:“參政在府上麽?”“參政特意叫我來迎你。若是親迎,未免太過於招搖。”陳良低聲道,一麵與司馬夢求攜手並肩,走進府去。司馬夢求見陳良一路前去,卻是直奔石越的書房,不由問道:“參政在書房?”
“是潘先生在書房。參政在客廳會客,包孝肅之子包綬來訪……”
“參政親自接見?這個年輕人看來非同尋常。”司馬夢求詫道。
司馬夢求也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時下聘?”
陳良苦笑著搖搖頭,道:“二公子似是不願意娶文家的女兒,眼下正求公子讓他去廣州。”
“這是為何?”司馬夢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軍。”按樞府新設的沿海製置使司的規劃,杭州市舶司海船水軍待返航後,就進行整編,一分為二,虎翼軍第一軍負責高麗、倭國、琉求等航線;虎翼第二軍駐紮廣州,負責南海航線。登州海船水軍則是虎翼第三軍,負責與高麗之間的航線,威脅燕雲,保護登杭二州之間海運航線。
“早不說去晚不說去,這當兒卻要去,分明是緩兵之計,還不如說考不上進士,不願意成婚呢。”司馬夢求笑道:“難不成文家的孫女有什麽不妥當處?”
“這倒沒有聽說。”
二人邊走邊聊,須臾便到了石越的書房。跨進房門,司馬夢求便見潘照臨手裏拿著厚厚一疊報紙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報》!見司馬夢求與陳良進來,潘照臨連忙放下報紙,起身笑道:“純父、子柔。”
司馬夢求也不客套,注視潘照臨,笑道:“潘先生,在下此來,特意向先生請教遼事。不知先生以為耶律乙辛……”
潘照臨笑道:“純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遼國五京道,耶律濬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來,若東京道為耶律乙辛所製,必然遣使聯絡高麗,然而似乎並無異動。如此,中、南、東三京道為耶律濬所控製,自無疑問。眼下不知者,隻有上京道與西京道。上京道深入東北,是遼人內腹之地,虛實固然難知。但是西京道卻鄰西夏與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遼人戒嚴,用間不易。”
“間者,千變萬化之物。若西京道為耶律乙辛控製,則必然遣使本朝。其使未至,則可知西京道尚未為其控製;但是否為耶律濬控製則還不能輕易斷言。隻須如此這般,便可以探出虛實。”潘照臨低聲細說方略。
司馬夢求聽得連連點頭,笑道:“此計甚妙!”
潘照臨又笑道:“純父再看這《海事商報》,高麗國東部鐵價、糧價皆有上漲,雖是傳聞,卻也是蛛絲馬跡。似是遼國境內局勢緊張所波及。”
“高麗向來向宋、遼皆稱臣,隻恐難以利用。”
潘照臨微微搖頭,緩緩道:“雖然如此,但是純父須知自杭州市舶務水軍建立以來,高麗與本朝聯係越發緊密,本朝大量絲綢、鍾表、瓷器、書籍、棉布賣往高麗,深受高麗人喜愛。若遼國不亂,或還無計可施,若遼國內亂,則可趁機施加影響。須知遼國之亂,高麗必然害怕波及,挾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選擇。本朝若能遣一精幹使者,前往高麗,收買貴人,遊說高麗國王,趁火打劫……”
“高麗國王未必不覬覦遼東,惟遼國強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變,未必不可遊說。縱不得誌,亦於本朝無損。”
“如此,何人可以出使高麗?”石越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身後跟著二人,卻是唐康與秦觀。眾人連忙行禮,潘照臨卻注視石越,笑道:“可令蔡京為使,二公子為副。”
“康兒不過一布衣。”石越遲疑道。唐康卻麵有喜色。
“加恩未難,副使有九品官足矣。”潘照臨笑道。
“學生也願同行。”秦觀麵有羨慕之色。
“馬上就是大比,少遊若去高麗,又要蹉跎三年歲月……”
“科場功名,豈比得上立功邊疆?”秦觀慨聲道。
石越微睨秦觀一眼,笑道:“少遊果真不後悔?”
“絕不後悔。”
“那我便遂你心願。”石越又道:“蔡京誠然是個人材,若使之高麗,則杭州事屬誰?”
“杭州之事,規模具在,張商英、李敦敏皆可代之。況且蔡京此人,若一直不得升遷,則必有異誌。令他去高麗立功,其必不推辭。”
“隻恐羽翼漸豐,勢大難製。”石越皺眉道。於蔡京此人,他一直有深深的戒意。
潘照臨見無旁人,竟是肆無忌憚,淡淡說道:“非漢高不能用韓信、陳平。”
石越赫然變色,卻見眾人一臉淡然,連秦觀也無異色,他怕越描越黑,當下便隻輕描淡寫的笑道:“此喻不類。惟蔡京此人,不用可惜,用之可懼。”
“魏王不能用商鞅,亦不肯誅之,遂為萬世之患。”潘照臨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石越卻微微搖頭,笑道:“潛光兄越說越不靠譜了,豈可誅無罪之人。”
次日,驛館。耶律寅吉一早起來,便被訪客的身份給嚇了一跳。宋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與衛尉寺卿章惇奉旨前來慰問!履行了種種禮儀,說過種種套話,耶律寅吉正暗暗揣測石越與章惇的來意,卻聽章惇笑道:“下官聞貴使自南京道來?”
“正是。”耶律寅吉笑道,卻暗生警惕。
“聽說貴國邊境戒嚴,不知是真是假?”章惇又笑問道。
“確是實情,因有盜賊作亂,故下令邊將嚴防。”這卻是早已想好的推辭。
章惇卻似毫不懷疑,隻歎了口氣,道:“原來貴國也是如此。也好,如此貴使當能體諒……”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看著章惇,卻聽石越笑道:“貴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來,便是想告知貴使,毗鄰貴國南京道諸州縣,忽發盜賊,悍不可製,官兵正在圍剿。本朝問哀的使者、賀新皇登基的使者,隻得取道太原,由貴國西京道往中京,為了貴使的安全,也請貴使從貴國西京道返回上京……”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為還是從南京道走比較穩當。”耶律寅吉隻怔了一下,連忙說道。
石越與章惇相視一眼,旋即從容問道:“這又是為何?”
耶律寅吉笑道:“區區幾個盜賊,當不至於遮斷使路。否則兩朝的體麵何在?”
“還是安全要緊。萬一有失,體麵更是無存。”
章惇卻狐疑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這時豈能還看不出來?他雖然不知道是哪裏露出了破綻,但宋朝君臣既然起了疑心,卻終是隱瞞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著自己從西京道走,那就大事去矣。當下苦笑數聲,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敝國西京道盜賊更加猖狂,故此還是走南京道妥當。”
“原來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順口道:“昨日貴國魏王遣使……”
“呯!”饒是耶律寅吉再鎮定,這時候也不由大吃一驚,茶碗自手中跌落,砸了個粉碎。
“貴使……”
“沒事,沒事。一時失神,見笑。”耶律寅吉連忙掩飾道,一麵正色說道:“耶律乙辛叛逆弑主,無父無君,理當為天下之共敵,還請南朝不要接納,將其使者遣返中京。”
“叛逆弑主?”石越與章惇都驚得站了起來。
“本朝正欲討伐此叛賊。”耶律寅吉慘然道。
“這,這……”石越一臉地震驚。章惇卻幹笑道:“北朝的家務事,本來不容我們置喙,但是玉璽,似乎……”
“那是逆賊弑主奪璽。正朔何在,天下皆知,一璽何用?想來南朝是禮義之邦,必不至於不顧大義,助紂為虐。”耶律寅吉逼視石越、章惇,慨聲道。
“本朝自不會幫助無父無君之人。”石越斷然說道。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卻聽石越又道:“隻是眼下局勢不明,真假難辨。雖然本朝相信貴國新君才是遼國帝室正統,但不能不謹慎。眼下之勢,卻不知貴國能否迅速控製局勢?為防萬一逆賊勢大不可製,殃及池魚,敝國欲修繕邊境城寨,還望貴國諒解。”
眼下之勢,宋朝自要修邊防,遼國也無可奈何。耶律寅吉一念及此,幹脆便示以大方,道:“那是貴國之事,自修邊防,也是平常。不過區區逆賊,本朝必然克日擒殺,南朝也不必過於緊張。”
耶律寅吉心中一凜,這擺明了是趁火打劫,當下推脫道:“此事在下卻做不得主,須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不過本朝弓矢,為天下勁兵,下官私心揣測,貴國皇帝必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最近本朝改革官製,財庫緊張,一時之間,也無法履行澶淵之盟,每年歲賜,也隻能折進這弓矢之中,本朝自當降低價格,以為補償。還盼貴國能夠諒解才是。”
耶律寅吉心中暗恨,但是形勢比人強,卻也無可奈何。他卻不知道,所謂耶律乙辛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著與他同行去見耶律濬,另有兩路,卻早已分頭出發,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卻是直奔杭州。趙頊給真定府、河間府、太原府等沿邊府州守令的密詔,也陸續發出。催文彥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絕於道。
這等天賜良機,若不趁火打劫,簡直便無天理!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屬下的互市局準備與遼國進行大規模互市的計劃,太府寺的官員,低級官員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學院畢業的學生,但是七品以上,卻幾乎全是同情和支持新黨的官員,用起來倒還順手。剛安排妥當,便有人進來稟道:“大人,有個叫程栩的人求見。”
“程栩?”
那人顯然是收了好處,又道:“這個程栩是市舶局介紹的,是江寧二十家商號聯合作保,想組建武裝商船隊出海的。”說完,見石越還在沉吟,連忙又補充一句,道:“聽說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哦?”石越頓時來了興趣,笑道:“那便見他一見。”不多時,便見一個年輕人被領了進來。那青年見著石越,趕忙趨前一步,拜道:“學生拜見石大人。”
“不必多禮。”石越打量著程栩,笑道:“你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是。學生懂大食語,曾譯過夷書。”程栩爽聲答道。
“哦?這可極難得。為何想要組建武裝船隊?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笑道:“千裏求官隻為財,通商海外,功名利祿,不遜於東華門戴花。況且,學生總想親眼見識一下,世界是不是圓的。”石越見他如此坦誠,頓生好感,笑道:“你的船隊想去哪裏?”
“學生要比薛世顯走得更遠。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遠。”
“本朝極少坐海船去天竺者。”
“正因為少,才有大利潤。”
“你知道海上的風險麽?航路不熟,卻是大忌。”
石越見程栩對答,辭氣慷慨,卻又不故作誇飾,心中暗暗稱讚。又笑道:“為何非要組建武裝船隊?”
“一是防海盜,且若去了異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無武器,隻恐被人欺生。”
“那你來見我,卻是為何?市舶局不準你建船隊麽?”
“學生已是第三隻武裝船隊,市舶局豈能為難學生?不過是學生仰慕大人令名,所以冒昧求見。同時,學生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
程栩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若有朝一日,學生在證明世界是圓的的航行中遇難,請大人許諾學生,死後能進入祀先賢祠。”
“先賢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視程栩,淡然道。
程栩平靜的望著石越,道:“學生以為必會建立。”
“縱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說了算。取決於公議。”
“那麽學生敢問大人,大人以為若學生因此而死,公議當不當許我入祀?”
“理所應當入祀!”石越毫不遲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辭而去。
石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絲妒忌。
程栩的信心果然得到了驗證,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後,忠烈祠與先賢祠終於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難的士兵自然是進入忠烈祠,忠烈祠還一並請入了宋朝開國以來曆次戰爭死難者的總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員則被隆重的請入了先賢祠。但是那幾個工匠,在幾次爭論後,終於沒有能夠入祀先賢祠,而是進入了忠烈祠。這種身份歧視,短時間內依然難以改變。甚至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都不認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們死去的校友相提並論。入祀先賢祠,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讀書人的專利。不過,超乎規格的葬禮——皇帝親自下詔書表示哀悼,丞相呂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親往拜祭,白水潭學院以及汴京市民上萬人送葬,數以千計的人寫詩哀悼,還有迎入忠烈、先賢二祠的殊榮,都讓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連《海事商報》這樣的報紙,都大加報道,言辭之間,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這絕對是一次觀念上的大衝擊。
然而石越對於自己的傑作,卻不過得意了一天的時間。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情——王雱死了。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無疑問的被破壞了,石珍被流放到歸義城,王雱卻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對此現實,石越沒有任何辦法。王雱的死訊傳到京師之後,蔡確、李定、常秩等人當天就上表,認為王雱完全有資格入祀先賢祠!
“故天章閣待製王雱,為建議新法,多有貢獻。其文章策論,有數十萬言,更非常人能及。其於《老子》、《孟子》二書,更有獨到的見解……總之,王雱無論學問功業文章,皆有資格入祀先賢祠。”石越用嘲笑的語氣說道。
“但我似乎還不能反對。”石越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旁人倒也罷了,蔡確並非不知道內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氣麽?”
“蔡確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會換人,他有什麽好怕的?皇帝最多說他太念舊情。這都是給王安石麵子。”
“讓王雱入祀先賢祠……”石越喃喃自語道,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潘照臨完全可以體諒石越的心情,但是體諒不等於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都沒有理由反對。硬要反對的話,代價太高。”石越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踱來踱去。“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韓絳以降,朝中半數以上是王安石的舊人,《新義報》的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連《汴京新聞》的桑充國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賢祠加個牌位,不如就認了吧。”潘照臨無可奈何的勸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與公子隻怕是一樣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聲張,到頭來也隻好裝傻。”
石越搖搖頭,道:“好不容易爭來先賢祠,卻要便宜王雱,太讓人憋氣。”
“世事大抵如此。”
“罷、罷。我去散散心。”
石越騎了馬離開府邸,一路隨意而行,亦不知過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先賢祠前。這是一座標準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大門正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大宋先賢祠”五個大字,是當今皇帝趙頊親筆手書。石越在門口無聲地歎了口氣,方走進祠中正殿,在一個蒲團上跪了下來,正要低聲禱告,卻發現旁邊有一個人在那裏低著頭,無聲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來卻是趙岩。石越輕輕歎息一聲,低聲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趙岩聽到石越說話,吃了一驚,抬頭道:“石山長……”
石越沉著臉,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趙岩不敢打擾,隻默默望著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說道:“趙岩,你為何來這裏?”“我……”趙岩咬著嘴唇,不肯回答。石越卻沒有等他的回答,低聲道:“你是因為自己發明了黑火藥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內疚麽?”“我……”雖然石越一直閉著眼睛,但是趙岩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死這麽多人,是麽?”石越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悠傷。
“是。”趙岩低聲說道,話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我很恨,為何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睜開眼睛,轉過頭來望著趙岩,低聲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傷。“你都這麽自責,我呢?你可知道,其實是我害死他們的!”
“你還記得那年麽?我把你們叫到我的府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勸說下進入兵器研究院的……”
趙岩歎了口氣,道:“這怪不得山長。我們都有一個理想……”
“是啊,一個理想。趙岩,你知道麽?火藥的確很重要,以後,也許要很久以後,但它一定會主宰戰場。”石越似乎在和趙岩說話,也似乎是和先賢祠的英靈們解釋。“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縱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讓我們漢人比別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視它,使用它!我這麽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來火炮、火槍,我想用強大火器武裝起大宋的軍隊,保衛我們的文明。”趙岩忽然覺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光彩照人,溫文爾雅的石子明了。他靜靜的聽著,“我想要收複靈武,我想要奪回河套,這樣我們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雲,我想至少要控製遼東。如果我們能夠擁有絕對優勢,我們就可以裁軍,然後大宋才有可能曆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減稅減役!那個時候,我才有足夠的資金,在全國廣建學校與圖書館!遼國和西夏,就象兩根繩子栓在我們脖子上,讓人不敢大聲喘氣。所以,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打敗他們的東西,我都想拚命的抓住……”
“你沒有錯,山長。我願意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為此犧牲,也是值得的。”趙岩感覺到石越話中的誠懇,他再次被感動了。
“也許目標沒有錯,但不代表手段沒有錯。”石越苦笑道,他使勁的搖頭,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站在我這樣的地位,若我選擇的道路錯了,就會這樣——”石越用手指著先賢祠的牌位,慘容道:“許多的生命白白死掉。如果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萬死不贖!憑什麽我石越就認為自己能有資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導的道路,走向的是一個深淵,那又會如何?!我有什麽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生死?”
趙岩覺得石越身上,有一種孤獨的氣息,但是他無法理解石越說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沒有決定別人的生死,是我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趙岩詫異的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怔了一下,喚道:“桑山長。”
桑充國微微頷首,一麵走進殿中,跪在石越身後,低聲禱告完畢,才沉聲道:“子明,你又何須自責?”
“你不知道,這完全是我拔苗助長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風順,大家才因此忘記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識,沒有人想到,火藥會炸膛,而且會把那麽厚的鐵管都炸掉!長卿,你不會明白,這完全是報應——畸形發展,最後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積累的太少,卻走得太快!這是我的過錯。”石越低著頭,充滿自責。
“他們很出色,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想到可以製造火炮了。而且還懂得製造實心的炮彈,和布置碎片的炮彈,他們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卻終究是為了一個錯誤而死了。他們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桑充國與趙岩都沉默了,他們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國在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地聽石越說道:“……我知道了錯誤,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我知道要循序漸進,但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與循序漸進中,找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裏?若想待它自己出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價?”石越抬起頭來,望著殿中一個個牌位,一個個熟悉與不熟悉的名字,竟是無比的愧疚與迷惘。但是有些東西,是沒有人可以給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趙岩忽然道:“山長,我不知道你的平衡點是什麽,但若是這次的悲劇,我雖然很內疚,但是我認為對同學們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來。把他們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發的情緒已漸漸平複,他望著趙岩,很久,才說道:“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員們精神平複再說吧。”
“我可以試試。”趙岩抿著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試圖配製出山長所說的硝化甘油這種東西,試過很多配方,卻一直沒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麽。我想暫時中斷這個研究,來製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試驗,有完整的檔案記錄,我隻需要一些精通鑄造的研究員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幾個新人,在這樣的基礎上,成功並不會太難。”
石越知道趙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長的事情,便是進行各種試驗,從中選出最優的方案。本來配製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時的石越,對於這種可以說是超越時代的進步,已是變得非常的沒有信心。他不能知道,沒有各方麵的齊頭並進,沒有紮實的底子,而拚命的進行功利性極強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禍?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終於說道:“我會去找蘇大人說說,讓你來負責火炮研製。”
“多謝山長!”趙岩深深揖了一禮。他那種恭敬的態度,竟讓桑充國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長”,可是兩個人在一起時,趙岩口中的“山長”卻是指石越,叫自己,卻叫“桑山長”!
石越注視趙岩清秀的臉龐,忽然輕聲說道:“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
趙岩的眼睛紅了,他望了一眼香煙繚繞中的牌位,提高了聲音,說道:“不會了,不會再有犧牲了!我保證!”說罷又朝桑充國躬身行了一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先賢祠與忠烈祠隸屬於太常寺,因此負責日常祭祀的人員,非僧非道,而是穿著禮服的官員。但是這些官員中有一部分,是從死者的遺族中挑選出來的,所有二祠官員與吃政府俸祿的醫生相似,別有品秩升遷,與一般官員區別了開來。因為朝廷的重視,兼之不斷有白水潭的學生、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來上香祭拜,且負責者又有死者遺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來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夠……那人方進殿中,見著石越與桑充國,不免嚇了一跳。須知這二人對於先賢祠的祭官來說,並不陌生。見那個祭官正要上來拜見請安,石越連忙避開,道:“死者為尊。你在這裏供奉諸賢英靈,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參拜。你可見過僧人在釋迦牟尼麵前向官員叩頭的麽?”
祭官一時卻反應不過來,為難的說道:“這……”
“你是替天子與天下的百姓祭祀英靈,縱然是太子親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見。特別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國也道:“石參政說的是至理。所以朝廷為你們另立品秩,為的就是讓你們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對先賢與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後轉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著他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
“子明,為何歎息?”
石越默然不語,隻是搖頭。
“很多觀念一時之間總是難以改變的。隻有慢慢培養。若能堅持四五十年,則人們便會習以為常。”桑充國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隻大鳥從空中掠過,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清鳴。石越忽然道:“自從雲兒死後,我常常會感歎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經常會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夠做到的事情,隻怕沒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國誠懇的說道。
“其實並非如此。令嶽、司馬君實,甚至蘇子瞻、範堯夫,都比我要聰明。”
“但是普天之下,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長遠。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廢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為己任,而非為一己之私利,你始終是個好官。”
石越忽然在先賢祠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拍了拍身邊的台階,向桑充國說道:“來,坐。”桑充國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邊,隻覺得屁股上一陣上冰涼。石越笑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肆過了。”
“你的壓力很大。”桑充國溫聲說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盤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卻發現後麵千變萬化,未必會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錯,我輸不起這盤棋。”微風吹動石越垂在耳邊的一綹頭發,石越伸出手輕輕理了一下,又道:“我寫了《三代之治》,但我自己都沒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世界實現。也許永遠也不能實現。我的目標很簡單,第一步,我要解決本朝冗官、冗兵、冗費三大難題;第二步,我要為華夏日後的良性發展,打下最好的基礎……”
“是啊。我已經在做了。在五年之內,我要全麵開始官製、軍事、財政、交通、教育、司法、農業、工業八個方麵的改革,並且要初見成效,這樣才能說服皇上堅持下去。將來的大宋,一定要讓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輕徭薄稅,要讓文化高度發達,要讓國家兵精糧足,充滿活力。這裏是世界貿易的起點,也是世界貿易的終點,我們製造各種產品,運往天下的每一個角落,賺取利潤,並且將那裏的特產帶回國內銷售。由繁榮的貿易刺激工業的發展,再由工業的發展來支持貿易的繁榮。一旦國家財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減輕務農者的稅役……”
“貿易真的這麽重要?”
“貿易的作用,是激發各個層麵的活力。我要解決冗官問題,第一步,就是重定官製。先中央,後地方;先職官,後勳爵;一步一步來。先借用司馬光的威信,裁並州縣,節省開支,也可以減輕百姓的負擔。接下來我就要改變官員的考試、考核製度,慢慢廢除蔭官。本朝因為蔭官太多,所以進士科就歧視其它出身的官員,因為進士科是憑自己的才智考取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別重視。但是在官員的磨堪考課中,這種優勢太明顯了,結果才華取代了政績,進士科的出身掩蓋了一切,我要改變這個弊政,以後大宋官員的升遷懲罰,將主要以政績決定。本朝還有一大弊政——就是不殺士大夫!”
“啊?”桑充國吃了一驚,望著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動。
“你不要吃驚,這就是弊政!不殺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殺士大夫,卻是十足的弊政。言者無罪的傳統要堅持,但是不能擴大。百姓販賣私鹽二十斤就要處死,重罪法適用全國,但是憑什麽官員貪汙腐敗就不判死刑?各級官員貪汙得不到有效的製裁,隻能依靠自律。本朝一個狀元赴任,在途中騙得同年數以十計的金器,士林不以為恥,反引為美談。朝廷優待士大夫,薪俸優厚,的確使許多人可以廉節自愛,但是人心苦不知足,隻撫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終是空談。柴貴友是你我舊識,號稱清廉,但他在家鄉置地千畝,以為我不知道麽?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場卻罵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穩,不便大動,但遲早有一日,我會嚴厲懲罰那些貪官,縱然不殺士大夫,也要將他們流放到歸義城,雖赦不得歸。”
桑充國聽石越說起這些內情,不禁聳然動容,道:“隻怕鎮壓解決不了問題。”
“我自然知道。隻不過到時候,壓力也一定非常大!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敢動,不能動。”
“到時候我一定站在你這邊,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國淡淡的說道。
“令嶽也曾經想過要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連他那樣的人,也沒有勇氣來直麵這個挑戰。他擔心低層官吏薪俸太低,克剝百姓,所以想辦法提高他們的薪俸,但這一點也不妨礙那些人繼續克剝百姓。令嶽也無可奈何。因為如果一動,就是犯了眾怒。”石越沒有正麵回應桑充國的話。
“我現在羽翼未成,未可輕飛。”石越一拳砸在石階上,一絲鮮血從手上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注視桑充國,說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何來先賢祠麽?”桑充國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來。“你以為我是來懺悔的麽?不是。我不過是因為王元澤要入祀先賢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進來之後,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石越苦笑了幾聲,又道:“但是平心而論,王元澤雖然對我過於心狠,但他其實不是個太壞的人。他隻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麽?”桑充國愕然問道。
石越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的說道:“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澤的目的如果是對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麽一定有很多人會讚美他。他畢竟從來沒有貪汙過,他不擇手段打擊政敵,主張采用最激烈的方法進行改革,最終的目的並非是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隻知道克剝民脂民膏的人要強。令嶽的幾兄弟,除了令嶽一家,王安禮、王安國、王安上,都談不上清廉,難怪王元澤對他們談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這麽多年的官,官場上的內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國的腦海中,卻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他的大舅子王元澤究竟用了什麽“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與桑充國在先賢祠交談的同時,石府卻亂成了一團——阿沅不見了!
自從那日石越將阿沅帶回府後,阿沅的情緒就一直不穩定。整個府上,她隻願意見石越與唐康兩個人,但每次見麵,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語。石府所有的丫環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歡阿沅。梓兒再怎麽樣三令五申,下人們隻覺得梓兒寬大,卻越發的覺得阿沅可惡。更何況,阿沅本身不過一個丫頭,忽然間被當成了小主人,更讓很多人心裏不服氣。阿沅在石府的身上,雖然錦衣玉食,卻也談不上什麽快樂。雖然石越每日下朝,都會花點時間去陪她,但是幾個月來,二人的關係卻從不見好轉。隻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經常會陪她去拜祭楚雲兒。但自從唐康與秦觀一同前往杭州,成為蔡京的副使,準備出使高麗之後,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兒,基本就沒有人記得還有阿沅這個人的存在了。丫頭們見著她行禮,都會主動退到十步之後,她偶爾走出房門,無論走到哪裏,哪裏的歡聲笑語就立時中頓,所有的人都會用無比冷漠的神態待她。無論是阿沅自己,還是石府的下人們,都覺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擠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於是,阿沅終於從石府消失了。丫頭們心裏幾乎是幸災樂禍的向梓兒報告這件事情,梓兒立時吩咐家人尋找,眾人在梓兒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願的翻遍了府上的每個角落,終是沒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雲兒的墓地打聽,也是不得要領。似汴京這麽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讓人找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時之間,竟連潘照臨也束手無策。
[1].陸佃字農師。
24
數日之後,東海萬裏碧波之上。海麵藍得象最美麗的矢車**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與秦觀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海船上,看著眼前的大海,偉麗而寧靜、碧藍無邊,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海風,笑道:“少遊兄,果真是不虛此行啊。”
秦觀正要點頭同意,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沒有見過風高浪險之凶險。”
二人知是蔡京,連忙轉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知二人身份與眾不同,絲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禮,笑道:“我比二位癡長幾歲,如蒙不棄,叫我一聲元長兄便可。大家不必過於拘謹。”
“豈敢。”
“康時、少遊,可是嫌我是個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書法名動天下,京師至有人百金相求;少遊的詞則連大蘇都稱讚,若說我是俗人,那還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時何必過謙?白水潭誰不知康時的大名?明理院、格物院兩院的才子,整個白水潭也就君一人而已。”蔡京恭維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連這些也知道,他雖然為人沉穩,但畢竟年輕,還真道自己的聲名竟然傳到了杭州,心裏不由暗自得意,口裏卻謙道:“幾年來格物院越發受重視,明理院學生兼格物院功課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卻也算不得什麽。蔡大人……”
“康時真的要如此見外?”蔡京不悅的說道。
唐康與秦觀見他如此,對望一眼,改口說道:“元長兄。”
“這便對了。”蔡京頓時喜笑顏開,笑道:“這次我們奉旨出使高麗,正要齊心協力,大夥兒都是為了皇上,為了大宋,也是給石參政爭口氣,千萬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觀笑道:“元長兄以前去過高麗麽?”
蔡京笑道:“我雖然提舉市舶務,卻是連海也沒出過幾次。哪裏便去過高麗。不過二位放心。高麗貴族學漢文,講漢話,雖然和普通百姓之間言語不通,和高麗國官人,卻是沒有任何障礙的。何況我使團之後,還跟著這許多商船,精通高麗語的人多的是,我已經讓人召集一些對高麗風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來船上備谘詢。這叫有備無患。”蔡京微微笑道,顯是胸有成竹。
蔡京微覺得意,又笑道:“每次使節、商隊出海,都有專人進行詳細的記錄,這些記錄我早讓人抄錄了一份,帶在船上。康時與少遊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孫子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此去,要說服王徽出兵遼東,並非易事。”
唐康點頭道:“還是元長兄想得周到。”
秦觀卻道:“高麗國國王王徽即位以來,高麗一直弱小,麵對遼國,自保不暇,要遊說他攻遼,又無大宋策應,的確是太難了。”
“凡人必有欲望。世人最難戒者惟一‘貪’字。若能誘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則無論什麽傻事都做得出來,雖然斧鉞加身,也不能使其後退半步。少遊千萬不要以為天下人都能夠懂得取舍進退。”蔡京走到一個文吏跟前,取來兩張報紙,遞給唐康與秦觀,笑道:“我查了不少關於高麗的記錄,二位看《海事商報》的這篇遊記,說高麗國王心慕漢化,在開京建了白水潭學院與西湖學院各一座,規模製度,甚至名稱,完全仿照本朝,不過隻能讓貴族子弟入學罷了。高麗貴族對本朝絲綢、瓷器、鍾表、書籍的喜愛,比日本國平安京[1]的貴人更深,單單那種價值高達一萬貫座鍾,在小小的高麗國竟然賣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這能說明什麽?”秦觀不解的問道。
“這說明高麗貴族生活極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報紙,道:“他們極度的想要過一種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貴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輕視,這時更加加深了這種印象。“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一點,高麗國王和他的貴人們絕非無懈可擊。接下來,我們要弄明白的,是他們的勇氣有多大,他們敢不敢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險?”
“不管他們有沒有冒險的勇氣,我們的任務,就是一步步引導他們去冒險。當然,他們或將在這場冒險中,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唐康笑道。
秦觀震驚的望著唐康與蔡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蔡京輕鬆的笑道:“少遊,不必如此。為了大宋的利益,讓高麗人去送死,是一種仁慈,至少是對大宋百姓的仁慈。我們如果成功,將來就要少死許多大宋的百姓,國庫就要少花許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觀喜歡的,是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的戰爭。他注視秦觀,良久,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遞給秦觀,笑道:“少遊,走之前,家兄讓我把這本書轉贈給你。”
秦觀疑惑的接過書來,隻見封皮上寫著三字草書:《戰國策》!
“家兄曾經說道,西夏、契丹、南交,本屬中國,高麗亦中國之後院,豈可落他人之手?我輩當勉之。”
“海盜?”蔡京吃了一驚,道:“什麽海盜敢來打劫我們?”
“回大人:最近因為薛提轄率海船水軍南下,東海[2]海盜便猖獗起來,不過,敢挑釁杭州市舶司水軍的海盜,下官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向往他們連大規模的商船隊都不敢招惹的。”樓玉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東海水域公開挑戰大宋海船水軍的權威。
蔡京見他如此輕鬆,也放鬆下來,笑道:“便看樓將軍破敵。”樓玉官職低微,本不配稱“將軍”,他聽到蔡京如此稱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氣候的海盜,多是契丹人、女直人與高麗人組成,據說數十年前,曾經有這樣的海盜攻入日本國,日本國用盡全力,才將他們擊敗。但若說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軍麵前,未免就有點過於不堪一擊了。”
“將軍莫要輕敵。”蔡京提醒道。
樓玉笑道:“就算是最為凶猛的女直海盜,也不可能與我大宋水軍相比。”話音剛落,便聽到號角聲變,連蔡京也聽出來了,這是敵人遠竄的信號,顯然那支海盜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聽二人對答,忽然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女直人!樓將軍,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盜,我要見見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時,多一事不……”忽然間,他也明白過來,轉身向樓玉命令道:“不管用什麽辦法,我要幾個女直活口!”
樓玉雖然莫名其妙,卻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違抗,連忙斂容答道:“遵令。”一麵衝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喝道:“傳令,張帆,追擊海盜!”
東海海麵上正上演著一場毫無懸念的追逐遊戲;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學院格物院博物係的學生們,卻在興致盎然的聽一個學生講敘他的構想:“以汴京為中心,構建龐大的水陸交通網,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製,進一步開發南方——根據這幾年的全國考察結果,進行初步分析,我們一致認為北方已經出現人多地少,許多人力閑置,墾田也不容易。而南方,雖然大宋建國以來,賦稅仰仗東南,但是南方遠未真正的開發!特別是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可以成為天下的糧倉!我們估計,若這三路真正開發了,其糧食產量能占整個大宋的三成到四成。所以開發南方絕不是癡人說夢……”
坐在最後排的程顥低聲對桑充國說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歡這個構想。”
“啊?”程顥大吃一驚,道:“這隻是一種構想。構想未必可以付諸實現——當年隋煬帝修運河,前車之覆,後車之鑒……”
“子明應當有別的辦法,他總能想到一些更好的辦法。”連桑充國也知道這樣的工程有多麽浩大。
“司馬君實一定會反對。”程顥自我安慰道。
“司馬君實自然不會輕易同意。便是蘇轍,也未必會同意。子明若要開始這個計劃,就一定會先說服蘇轍。”桑充國的聲音壓得更低。
台上的學生繼續慷慨激昂的演說道:“……從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廣州,所有主要城市,用陸路與水路連結起來,在軍事上,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製,使更多的蠻夷歸化,成為編戶齊民;在財政上,便於漕運的暢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有計劃的向南方移民,將中原的耕種技術傳播到南方,十年之內,可以初見成效;五十之內,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後,國家坐享其利……”
程顥搖頭歎道:“這些學生難道真的隻見其利,不見其害麽?隋煬帝之事,不可不懼!不可不懼!”
石府。
蘇轍吃驚地望著石越;蔡卞也覺得不可思議,道:“僅僅是修葺、拓寬從汴京到廣州這一條官道,以通常之造價計算,每修整一裏官道,需費緡錢數貫至數十貫不等,汴京至廣州約四千七百裏,縱以平均每裏十貫計算,就是近五萬貫。此外還要修葺甚至更造橋梁,新建一座石橋所費在五百貫至數千貫不等,若是大橋,甚至需上萬貫,修葺雖略省,然總不下數十貫,便以百座橋梁來計算,下官以為亦至少需預備五萬貫。如此則總計需要十萬貫之巨。而參政若急於求成,則所需將十倍於此,因為和雇民夫十分費錢,和雇一個民夫每日至少需一百文,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二百、三百文一天,方能雇到民夫——低於此價,則容易逼迫地方官強行征發民夫,變成擾民。哪怕隻以每日一百文計算,若和雇十萬民夫,每天光工錢就需一萬貫!如此浩大之工程,再快亦需數月,則所費工錢便不下百萬貫……這還僅僅隻是一條官道,若要完成參政的構想,下官認為那筆開銷,實在有些駭人聽聞……”[3]
唐棣幾乎懷疑石越是不是因為阿沅的失蹤而導致精神恍惚,在國家財政並不是十分樂觀的情況下,提出如此龐大的計劃——構建一個幾乎遍布整個南方地區,以及部分北方地區的水陸交通傳驛網——雖然說是“長期”的計劃,也已是聳人聽聞。他委婉的說道:“子明,我們可以等上幾年……”
“子由、元度、毅夫,你們先聽我說完。”石越向陳良打了個眼色,陳良立時轉身,取出一幅“天下郡縣圖”來,鋪在桌子上。石越走到桌前,蘇轍、蔡卞、唐棣等人也圍了上來。石越拿起一根玉如意,在地圖上依次點了幾個城市,道:“汴京為中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運河到揚州,不僅溝通長江、大河兩大水係,也堪稱整個大宋的生命線。汴京的生存,嚴重依賴汴河的漕運。為了解決漕運問題,朝廷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揚州建立四個大的港口,利用海運,解決福建路、兩浙路與京師的運輸問題。但是京東東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這八路是朝廷賦稅的主要來源,而所有的運輸,最終全部要依賴於汴河,但汴河漕運已經快不堪重負。倘若能利用長江,使汴京與沿長江的城市——江寧、鄂州、江陵,甚至廬州、光州、襄州,用水運、官道連接起來,便可緩解汴河壓力。而長江以南諸路若也能用水、陸兩種渠道連接,則整個南方的流通將更為順暢。將來朝廷開發荊湖南、北兩路也可受益——這兩路與京師的聯係,絕對無法指望汴河。”
“不錯。”石越用玉如意在二路的位置上畫了個圈,道:“構建水陸交通網,促進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內部的流通,最終是為了開發南方。大宋的富強,隻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麵繁榮的基礎上。同時……”玉如意指向了蜀中,“也能順便解決川峽的漕運。”
“計劃越大,開支越驚人。不知參政想要如何開發南方?”蔡卞注視石越,實在無法想象石越這樣謹慎的人,怎麽會提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石越在黃河以北諸路畫了個大大的圈,道:“北方兼並日甚一日,大量的農夫無地可種,盜賊不斷。重罪法諸位都知道,這是盜賊猖獗使然。民本不樂為賊,迫於無奈,不得不為賊。而南方許多地方稀無人煙,有待開墾。白水潭的學生寫了報告,認為僅兩湖路、江南西路就可再吸納一百萬戶人口。我想從兼並嚴重的北方,招募五等戶以及客戶、流民,往兩湖甚至遠至廣南東、西路墾荒。除了幾條主幹道外,墾荒的人走到哪裏,道路就修到哪裏。”
“即是說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繕開通,其他道路的開通,包括在移民費用中?”蔡卞立即反應過來了。
“正是。”石越讚賞的一笑,道:“朝廷對五等戶與客戶本來就不征收役稅。將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授地八十畝,桑麻田二十畝,宅地三畝;五年之內免稅。凡移民之戶,朝廷每丁發給安家費三十貫,足夠一年之開銷。凡種子、農具,皆可貸給,用勞役的形式分年歸還。”
蘇轍望了石越半晌,歎道:“子明,你可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假設你能吸引五十萬丁,安家費就是一千五百萬貫,還有種子、農具,亦不下一千五百萬貫。朝廷哪有那麽多錢?何況你還有個修路的計劃。”
蔡卞苦笑道:“實際上絕不止三千萬貫。而且農夫能領到手裏的錢,也不可能有三十貫,我看最多有十五貫。”
唐棣也道:“中間若不經剝刻,實無可能。”
“我當設嚴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著臉說道。“刻剝之事,自然難免,但隻要查出一個,便抄沒家產,發配往歸義城。更何況,便是十五貫也夠用了,一個低等廂軍,每年的薪俸是四貫左右,也可以拮據維生,十五貫在湖廣四路,既便維持一個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問題。”
“嚴刑峻法隻能惹來議論,未必有什麽用。但這事沒這般容易,荊湖南北路又不是無人之所,哪些地是有主的,哪些地是無主的,弄清這樁事,便不容易。”蘇轍潑著冷水。
“除所開墾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澤,皆是官產!移民之前,可命令湖廣四路編戶自報財產,他報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後便按這個收稅。等到移民之時,朝廷就按所報之數,計算其地產。若到時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許多田產,一百畝之內,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過一百畝,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湖廣四路在朝廷沒有重臣貴戚,流民少了,對北方未必是壞事,許多官員也多了中飽私囊的機會,朝堂中的這一方麵的阻力倒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朝廷的財政,能不能支持這個計劃?”蔡卞直言不諱的說道,他非常明白為什麽石越自然而然地沒有提到江南西路——那是很多朝廷官員的老家;不過,他心裏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石子明與王介甫的區別,就是石子明拚命花錢,王介甫拚命掙錢;若再加上司馬君實拚命省錢,實在可以並稱三絕。”
“財政的問題可以再談。”石越笑道:“我們先達成一個共識,不考慮財政的因素,移民開發湖廣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若執行得好,四五年之後就能見大利。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蘇轍與唐棣點了點頭,蔡卞卻遲疑了一下。石越注視蔡卞,笑道:“元度還有何意見?”
蔡卞笑道:“下官以為,廟算者,未算勝,先算敗。還要看看若然失敗,會有什麽後果?”
石越一愣,旋即讚道:“說得好。”他轉向陳良,道:“子柔,不如你來說吧。”
陳良應了一聲,微一欠身,道:“最壞的狀況是國庫六千萬貫白白花掉,財政徹底敗壞,移民與官員,移民與本地百姓衝突不斷,甚至引發小股叛亂,同時,各蠻夷部族因移民開發起兵叛亂。朝廷在財政癱瘓的情況下,不得不增加稅收,組織軍隊平叛,整個大宋因此萬劫不複……”他說到此處,見蘇轍與唐棣臉色都為之一變,不由笑道:“不過我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我們不是一次性的大規模移民,也不是無序的移民,移民開發是有組織的,比如分幾年來達成這個目的,每次移民的規模,移民的目的地,都會謹慎規劃。我們事先要對一些州縣進行調查,分析每個州縣大約最多可以接納多少移民,並且隻移民最大可接納數的六成,盡可能緩解移民與本地居民的衝突。再善擇官吏,加強監督,減少移民與官員的矛盾……”
“那麽與蠻夷呢?”唐棣忍不住問道。
“讓山中蠻夷下山成為編戶,蕃漢雜居,本就是開發的一部分。我們盡量避免衝突,若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視同仁,以華夏待之。實在不可避免的衝突,則自有軍隊進剿。同時可以在水源上遊,湖澤周圍,劃定一些山林,禁止開墾。諸夷願意遷徙,朝廷當優容之。隻要他們不襲擊移民,朝廷會一如既往的優待他們。”唐棣聽到陳良這冠冕堂皇的話語,心中一凜,移視石越,卻見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確也會有漢蕃取長補短,互相交好的事情發生,但是隻怕更多的還是血腥的衝突。越往南這種衝突必然越明顯。因為很多耕地的開墾,一定會侵犯到蠻夷的傳統領地。唐棣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道:“子明,多殺傷仁,不可不慎。”
陳良又道:“最可懼者,還是雖多有挫折,但移民總算進行,而南方也得到開發,但是移民卻給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財政包袱,朝廷不斷追加費用,財政十年之內,都處於極度困難中。萬一有何天災人禍,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廢,就導致前功盡棄。”
蔡卞點頭道:“這亦是我最擔心的。”
“所以移民一定要有計劃。第一年移民的數量要少,移民限製在某幾個州縣,發現問題,可以及時解決。若真有大問題,朝廷也可以及時抽身。一年之後,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穩腳跟,下一年可以適當增加數量。如此進行,朝廷在前五年內雖然要花上一大筆錢,但是分開支付,卻並非不能承受……”
蔡卞道:“話雖如此,但再怎樣裁減,移民與修路浚河的費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財政無法支持的。朝廷要冒風險花一大筆錢,可單靠移民們能給朝廷增加的稅收,見效太慢。”
石越笑道:“元度,賬不是這麽算的。若移民成功,首先大宋糧食產量便能顯著增加,百姓日子也能好過些。南方適宜耕種,把中原的技術帶過去,墾田開發,有朝一日,便能湖廣熟,天下足。其次可以緩解北方兼並嚴重帶來的矛盾。現在工業與商業吸納的人口有限,下戶、客戶、流民太多,移民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朝廷與其等到災害來臨之時,將人召入廂軍,白白浪費糧食供養,還不如來支持移民,這才是治本之策。如此,移民也是為了解決冗兵的弊政,減少不必要的廂軍供給,多出了向國家納稅的主戶,一進一出之間,利弊自現。”
蘇轍等人顯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層麵,須知當時廂軍有四五十萬之巨,是一個巨大的財政負擔,若能夠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將節省下來的軍費,去供給移民生產開發之用,這一進一出之間,的確是個巨大的**,而且,將來裁軍時,許多的廂軍安置計劃也可以放進移民計劃中統一解決——將裁汰的廂軍以軍屯的名義,進駐羈縻州,那是一舉數得的事。這樣算起來,雖然整個計劃的總開支高達數千萬貫,但真能成功的話,卻是值得的。
石越見眾人神色,知道已經打動他們,當下趁熱打鐵,又道:“朝廷還可將部分廂軍按編製開進羈縻州,實行軍屯。南方不缺糧食,廂軍可種植甘蔗等作物,生產蔗糖;還可以燒製陶器,釀酒,甚至製藥——如此,軍屯不僅不會成為朝廷的財政負擔,反而會成為一個財源。蔗糖、酒、藥材,不僅可以滿足國內的需要,也能通過海外貿易帶來高額的利潤。”
蘇轍、蔡卞、唐棣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們都知道蔗糖在海外貿易中的驚人利潤,而酒與藥材,也是可以帶來巨大收益的。隻要有辦法保證廂軍能心甘情願的進駐湖廣四路的偏遠之地,削減廂軍進行軍屯時稍稍謹慎一點,那麽石越所畫出來的大餅,絕對是可能實現的!石越與陳良相顧一笑,又重新說起南方水陸交通網的構建與步驟,終於贏得了蘇轍等人的首肯。
蔡卞與唐棣心中也甚是激動。尤其是蔡卞不過二十歲出頭,一旦升了屯田司郎中,就是正五品下的朝廷大臣,服緋佩銀,其任命也將由政事堂發布,而不再歸吏部管轄——許多人在官場上沉浮一生,也未必能跨過五品這道坎,當真稱得上青雲直上了。唐棣對於蔡卞居於其上,倒也並不介意。他與蔡卞同年進士,蔡卞名次便在他上,後來一同協助軍器監改革,蔡卞的能力他也是親眼目睹,的確遠在他之上。因此石越不推薦關係更親密的自己,而是推薦蔡卞為屯田司郎中,寄以重望,唐棣反倒覺得石越有識人之明。當下二人齊聲道:“必當竭盡所能。”
蘇轍目光在《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道:“子明,我自當全力助你。但是此事要通過朝議,非一朝一夕之功。尚書省韓、呂二相,馮、司馬二參政不首肯,眾給事中不同意,皇上不下定決心,終究隻能是紙上談兵。”
“子由說得甚是。”
“一定要說服司馬君實,隻要司馬君實肯花這筆錢,馮當世也會同意。呂吉甫是樂於生事的,不會太反對。韓子華不過拱手而已——如此,至少能取得尚書省的同意。”
石越笑著點點頭,胸有成竹地說道:“要說服司馬君實與朝廷諸公,須得如此如此……”說罷,將早已想好的計劃全盤托出,蘇轍開始聽得目瞪口呆,其後便徐徐點頭,最後不由笑道:“子明真野狐精也。”
[1].京都。
[2].含黃海,古代東海包括東海、黃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則稱東大洋。
[3].以上數據皆據相關史料得出,並非杜撰。
25
熙寧八年重陽佳節。此時大宋朝野所關注的焦點,毫無疑問是遼國已經漸漸明朗的內戰與即將開始的省試。
遼主耶律濬控製了中京道、東京道、南京道等遼國最富庶的地區,以大義之名,舉兵十五萬,準備進攻占據上京的耶律乙辛。為了防備宋朝趁火打劫,監視態度暖昧的西京留守楊遵勳,耶律濬不得不分兵十萬,保護自己的後方。耶律乙辛則在上京道糾集了約八萬契丹軍、十二萬各部族軍隊,指責耶律濬弑父,另立了一個叫耶律阿剌的三歲宗室為君,自稱總北、南樞密院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與耶律濬對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雙方勢均力敵,耶律濬控製的三京道內,有不少耶律乙辛的死黨,以及懷疑耶律濬弑父而心懷兩端的人;他還要擔心著宋朝與楊遵勳的進攻、東京道諸蠻族的叛亂。而耶律乙辛部下,則有許多部族是被脅迫引誘而來,鬥誌不高,也有許多的契丹貴族心向耶律濬,隻是不得已而臣服於耶律乙辛。因此,雙方都不敢冒然接戰——耶律濬擔心一旦遠離中京,楊遵勳就趁機進攻,腹背受敵;而耶律乙辛卻也不敢遠離上京,他擔心自己一離開,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濬的人控製,到時候隻怕二十萬部下會作鳥獸散。雙方都希望楊遵勖能夠明確站在自己一邊。楊遵勖已經被耶律乙辛封為楚王、北樞密使;被耶律濬封為宋王、北樞密使——他的向背,可以說舉足輕重。與此同時,從西夏到宋朝,都不斷有使者來往於西京大同府,遊說楊遵勖歸附,西夏梁太後開出的價碼是代王、中書令、都統軍;而趙頊的許諾則是泰寧節度使、中書令、世襲衛國公。但是無論怎麽樣,楊遵勖就是不肯表態,隻是操練士卒,征集糧草,勤修武備。若非覺得過於不可思議,簡直讓人懷疑他自己想做遼國皇帝。
然而,便在此時,蘇轍與石越一起上了一道奏章,不僅吸引了皇帝的注意,而且還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是一個超出所有人想象的規模龐大的計劃,共由三個部分組成:其一,從黃河以北諸路移民五十萬戶至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計劃分五年進行:第一年移民五萬戶至湖北路南部地區;次年移民十萬戶至兩湖路;第三年移民十萬戶至兩路、廣東路;第四年移民十二萬戶至兩湖、兩廣路;第五年移民十三萬戶至兩湖、廣西路(包括崖州)。其中,第一年的移民投入是三百萬貫;接下兩年則是六百萬貫;第四年是七百二十萬貫;第五年是七百八十萬貫。此外還有軍屯的計劃,五年內調撥十五萬被裁汰的廂軍,進駐四路。其二,交通網計劃:首先修葺溝通南方各主要城市間的官道、水道,特別是從汴京到廣州的官道;建設海運港口;然後再從衡州修葺一條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從潭州修一條通往洪州的官道,並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強汴京與川峽路的聯係等等。整個計劃中較大的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餘項,總費用高達數億貫!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設溝通更多——全部計劃執行完畢需一百餘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於五百萬貫!其三,改革驛傳體係……
趙頊幾乎是被嚇住了——每年投入至少一千萬貫,而且要持續五年,其後每年還要投入至少五百萬貫!趙頊存下錢來,是為了開疆拓土的!移民計劃如果成功,稅收當然會增加,但他沒有耐心,而且他擔心在他收到成果之前,國家便先破產了。除非強行征發民夫,那國庫倒的確不要花多少錢——但趙頊不想成為亡國之君!整個計劃唯一讓他心動的,就是讓廂軍去軍屯。按此計劃,十五萬廂軍的軍屯,每年至少為國庫增收一二百萬貫,而且還能省掉對這部分廂軍的開支……趙頊的確很讚賞這個想法。
但是對於這個計劃,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論。趙頊想起了那天石越與司馬光在他麵前的辯論……
“陛下,這是亡國之策!”司馬光毫不留情。
“臣卻以為這是大宋真正繁榮必須付出的投資。”石越雖然針鋒相對,但是語氣卻很平和。他似乎不願意激怒司馬光。
“隋煬帝倒是為大唐的繁榮打下了基礎。所謂‘為王前驅’,便指今日之事。國庫每年的收入,折算成緡錢約合六千萬到七千萬貫,但開支驚人,盡管陛下即位以來開源節流,總算每年收支相抵後還略有盈餘,但每年節餘不過幾百萬貫。萬一邊防告警、旱澇災害,這點錢根本不夠用。若按此議,所有節餘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隻是一年,還可以勉強支撐,但這短則五年,長則一百年,國庫如何承擔得起?休說祖訓不得加稅,就算想加稅,百姓負擔已經很重,也實是不能再加了。且修路開河,是強征勞役,還是雇役?強征勞役有官逼民反之虞,陳勝吳廣之事,指日可待!若是雇役,國庫又從哪裏去找錢?朝廷處處要用錢,臣以為這等事情,不如留待後世去做。”
石越的這種經濟思想,無論是趙頊與司馬光,都是聞所未聞的。趙頊亦覺得他說的並非全然沒有道理,沉思良久,才問道:“那應當如何去計算這筆錢投入進去之後,間接又能給朝廷帶來多少收益呢?”
這麽不經意地一問,卻把石越問倒了。石越顯然沒有料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還是老實的搖頭道:“預測這筆投入帶來的效應,給國庫的稅收帶來多少增長,臣暫時還無力做到。可能需要進行許多的統計、分析、計算,才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預測。但它能帶來一係列好處,卻是肯定的。”
這顯然不能夠說服人,趙頊沉默良久,終是搖頭道:“此事關係太大,還是要慎重。”
“陛下英明。”不知道是因為石越並不是想要強征民夫修路;還是石越的經濟新思維對他有一些觸動,語氣之中,司馬光已經明顯帶了幾分善意,“臣以為這樣的大事,還是應當權衡利弊。最重要的,還是量力而為。”
石越默然無語,他心裏依然相信,要從根本上解決宋朝一係列社會問題,要麽就要憑借發達的工商業吸納大量的貧民與客戶,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進行分配;但在沒有近代工業之前,隻能一麵鼓勵傳統工商業發展,一麵尋找新的土地進行農業開墾來多管齊下。若沒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勞動力,創造更多的財富,任何一切變革,都隻能是治標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勞無功的去學王安石方田均稅,向整個社會的既得利益挑戰;或者去美洲找回高產作物種子,在有限的土地上創造更多的財富!湖廣地區本是曆史留給宋朝最好的禮物。在耐寒高產作物出現之前,這裏幾乎是當時中國唯一的處女地。而最妙的是,在這裏,大宋朝廷的高官們既沒有什麽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對朝廷的決策也明顯缺少影響力,所以移民過程中可以預見的主要矛盾,不過就是漢蕃矛盾。但這樣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錢來支持的。而且湖廣特別兩廣被視為“瘴癘之地”,足以讓許多的北方人視為畏途,因此移民的過程,既要誘之以利,也要有官府進行組織……一筆龐大的開銷實在不可避免。
趙頊雖然同意司馬光的話,但似乎覺得不能太駁石越的麵子,又笑道:“朕以為軍屯一事,還是頗為可取。”
“謝陛下。”
“卿亦不必灰心,待日後國家行有餘力,未必不可以再實行這個計劃。或者將修路開河與移民分開來……”
“是。”石越沮喪地應道,但他心裏等皇帝這句話,卻是等了很久了。
石越的龐大計劃,甚至沒有被付之政事堂討論,就被趙頊強行壓住了。暫時也沒有人知道一向以謹慎聞名的石越,為何會提出這樣激進的主張……但很快,事情出人意料地迅速地滑出趙頊與石越的掌握之中。
九月十二日,發生了一件讓人不可思議的事件。
午膳之後,趙頊按習慣開始瀏覽當日的報紙,當他拿起《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後,忽然發現竟然有一份《諫聞報》放在下麵。趙頊素知《諫聞報》是小報,雙日是絕不發行的,不由奇道:“今日怎會有《諫聞報》?”
侍立一旁的李向安連忙回道:“回官家,或是增刊也未可知。遼人內亂、京城省試,百姓也很關心。《諫聞報》偶爾也會有增刊。”
“那朕倒要看看唐坰又找到什麽獨家新聞了。”趙頊玩笑道,一麵拿起《諫聞報》,卻發現比平日厚了一倍,足有十六頁厚!趙頊垂首欲讀,才看了一眼,笑容便立即凝固在臉上。李向安察顏觀色,知道不對,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殿中沉默了一會,便聽趙頊一掌擊在案上,怒聲喝道:“唐坰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
龍顏大怒,頓時滿殿的內侍宮女全都跪了下來。李向安趴在地上,偷偷向上望去,卻見一疊報紙飄搖落下,掉在他麵前的那頁報紙上,赫然印著一行字——“開發湖廣裁汰廂軍”,後麵還跟著一條大號標題——“獨家報道《蘇石奏折》詳情”!
李向安正待再看,卻聽皇帝厲聲吼道:“速召張景憲、蹇周輔!”
李向安慌忙應道:“遵旨。”一麵急急退出殿中,取馬往大理寺宣旨。他匆匆忙忙走到明堂附近,卻見童貫在那裏做事,瞅見四下無人,李向安連忙朝他招招手。童貫趕忙跑了過來,請安諂笑道:“小的見過都知。”
李向安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可知道太府寺怎麽走?”
“回大人,小人去過幾次。”
“嗯,怪不得石參政說你辦事伶俐。你現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參政看今天的《諫聞報》。”李向安不動聲色的低聲吩咐道。
“小的一定辦妥。”童貫低聲應道。
李向安見他竟不多問半句,心中大喜,笑道:“你果然聰明。快去。”說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寺而去。
石越一頭霧水,問道:“都知也沒有和你說別的?”
“卻是不曾說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勞你了。”一麵吩咐侍劍道:“給公公封點茶水錢。”
童貫連忙欠身道:“不敢。參政,小的不便久離,便告辭了。盼參政小心為要。”竟是連錢都不要,轉身便走。侍劍從未見過不要錢的宦官,望著童貫的背影,不由怔道:“公子,這……”
石越笑道:“有違人情者,必然為偽。不過他能做到這個份上,也是難為他了,便領他這個情。”一麵走到案邊,翻出當日的《諫聞報》來,才看了一眼,整個人也呆在當場。
“這,這是軍國機密!是誰敢外泄?”石越顫聲問道,一麵急速的翻閱《諫聞報》,卻見整份報紙,不僅詳詳細細的刊登了石越與蘇轍聯名奏折的全麵內容,還刊登了白水潭的幾場講演,以及《諫聞報》對此事的評論。
侍劍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湊過來了一看,頓時也吃了一驚,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剛才出去,聽說《諫聞報》增刊大賣,市井紛紛搶購,我以為又是遼國的謠言……”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見了,李向安才著人來知會我。唐坰要倒黴了,這份奏折事關裁撤廂軍等等機密大事,出了兩府幾乎沒人知道,唐坰怎麽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條例》規定泄露軍國機要,最輕都要杖責二十,罰銅二百斤……”
“公子,隻怕皇上要追查是誰泄密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泄露朝中討論的大事,這件事情隻怕公子與蘇大人都脫不了嫌疑。”侍劍擔心的說道。
石越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我怎麽會泄露這些機要,荒謬。”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跪在殿中,聽趙頊怒氣衝衝的說道:“朕要你們即日查封《諫聞報》,將唐坰抓起來,找出泄密之人。”
“陛下。”張景憲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緩緩說道:“臣以為按例此事當由開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麽?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獄麽?”趙頊怒道。
“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親自過問,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張景憲毫不退讓,頂了回去。
“這是小事?”趙頊惡狠狠地問道。他氣極欲狂,幾乎想要走下禦椅狠狠踢張景憲一腳。
“臣以為就是小事。一樁普通的泄密案,大理寺不當管。”蹇周輔也不給皇帝麵子,“而且,若開封府要查封《諫聞報》,臣必當駁回。”
“朕為何查封不得?”趙頊怒睜雙目,霍的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陛下。”蹇周輔道:“按《皇宋出版條例》,報紙泄露朝廷機要,可以杖責當事的編輯、撰稿者,可以追查泄密人,可以對報社罰銅,卻不可以查封報館。”
“若朕定要查封呢?”趙頊冷笑道。
“立法不守,不如無法,臣等不敢奉詔!”張景憲與蹇周輔一齊頓首道。
“你們可知道《諫聞報》所泄機密,關係重大?”
“若情節嚴重,最重可以杖責四十,罰銅千斤。足以讓唐垌刻骨銘心。”張景憲道。
蹇周輔卻道:“陛下若大動幹戈,世人本來還懷疑《諫聞報》者,反不能不信了。臣以為上策是宣布絕無此事,以偽造朝廷奏折,報道不實的罪名處罰《諫聞報》。如此時日漸久,自然無人相信。”
“臣亦以為《諫聞報》所登之所謂‘奏折’,荒謬不經,倒似紙上談兵,便是泄密,亦多有誇飾,世間凡明事理之人,皆知斷非蘇、石所為,此案之罪斷,似乎誣蔑造謠多於泄密。”張景憲粗略看過《諫聞報》上刊登的奏折,心裏非常不以為然。
趙頊不料他如此說,愕然道:“卿何出此言?《諫聞報》所登,卻是千真萬確之奏折。”
“啊?”張景憲與蹇周輔齊齊吃了一驚,二人訝然對視,半晌,忽然一起頓首。
趙頊奇道:“這是為何?”
張景憲慨然道:“陛下,泄密事小,奏折所議事大。蘇、石向來謹慎,不知何故獻此下策。隋亡故事,陛下不可不戒!臣身為大臣,此事亦不可不諫。”
蹇周輔亦道:“臣不敢信此為蘇、石所為,便是周文王再世,朝廷財政亦將敗壞不可救。若有天災兵禍,陛下將如之何?萬望陛下三思。”
趙頊擺擺手,道:“蘇轍、石越不過建議而已,韓絳、呂惠卿、司馬君實皆以為不可,故此事外間不知。《諫聞報》竟刊登其事,朕必欲知此事是何人泄密,若不查出,日後朝廷豈有機密可言?”
張景憲、蹇周輔這才稍稍放心,齊聲道:“陛下英明。”張景憲又道:“既確是泄密,臣請陛下令開封府立案。”
“罷、罷。權且讓開封府去查這件事罷。”趙頊不耐煩的揮揮手,懶得再和這兩個固執的臣子計議。
《諫聞報》的報道在汴京城迅速掀起了軒然大波。既有旗幟鮮明的支持者,也有立場堅定的反對者,但絕大多數的人,則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龐大的計劃,幾乎是當時人聞所未聞的。支持者以白水潭的一部分學生為主,反對者則多是老成穩重之輩,而覺得不可思議的,卻多是朝中的大臣——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屑的丟下報紙,笑道:“造謠!”這些人中間,就包括在當天抵達京師的樞密使文彥博。
馮京一臉的尷尬,半晌沒有作聲。文彥博瞧出蹊蹺,心中一驚,問道:“當世,難道此事是真的?”馮京吱唔一聲,道:“今日傍晚,開封府已經將《諫聞報》有關的編輯全部抓了起來,罪名未定。不過我聽說,皇上曾召見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
“哦?”
“究竟聖上和他們說了什麽,別人也不知道。現在皇上龍顏大怒,宮中也沒有人敢亂傳話。張景憲與蹇周輔,什麽話進了他們的耳裏,那便和進了棺材沒甚區別……隻是我頗疑心,此事或許是真的……”馮京也無意隱瞞文彥博。
“為何?蘇轍、石越,皆是穩重之人。”文彥博奇道。
“十幾日前,我曾聽說蘇轍、蔡卞、唐棣等人頻繁來往石府,雖說幾人素來交好,但現在各部正是事繁之際,總有點不同尋常。其後石越又拜訪過韓維。爾後皇上一日之內,先是召司馬君實、石子明、蘇子由密談,其後又相繼召見韓、呂二相。爾後又聞通進銀台司曾遞交蘇、石之奏折……種種事情,總覺可疑。”馮京身為吏部尚書,自然是知道很多內幕。
文彥博皺眉道:“既是奏折言事,如何這般遮遮掩掩?你是吏部尚書、參知政事,竟不得與聞?”
馮京笑道:“若果然是真的,亦不難理解。如此龐大之計劃,以石子明之性格,必然先得到皇上的同意、司馬君實的支持,方願示人。一旦皇上與司馬君實認可,自然就會交朝廷討論;既是秘而不宣,想必是皇上與司馬君實沒有答應。”
文彥博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諫聞報》,冷笑道:“司馬君實除非瘋癲,否則焉能同意這種事?數億貫——朝廷哪來這麽多錢?何況移民又豈是小事?一次移民五萬戶,折算人口,就是二十萬人,那還不搞得雞飛狗跳?朝廷莫非錢多了沒處花?石子明一向謹慎,不料倒成了王介甫第二。”
馮京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相公此言太過,石子明此事雖然失算,好在為人不固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且我看其中也並非一無是處。譬如移民,未嚐不是好事,北方盜賊不斷,朝廷豈不知原因?然無可奈何爾。移民便是良方。隻是性急不得,還要慢慢來,若五年之期,改成十五年,先遣人分赴南北,將要移民的地方與要移民的人都算清楚了,第一年竟隻移民一萬戶,且這些人必是北方無業之民,或為乞丐,或為招安之盜賊。如此緩緩圖之,朝廷付出有限,而長遠來看,確有大利。且湖廣之利,未必全在於移民,應於北方征募老農,前往湖廣為農師,勸農教農,如此持之以恒,二十年後,必收全功。”
“誠然。石子明其實亦並非不知緩緩圖謀之理,他道路修建之法,便是長達百年,卻不知為何,移民之事,便要急於求成,非要五年之內見功。”馮京又想了想,終是不能明白,隻得無奈的搖搖頭。
文彥博冷笑道:“百年之規劃,真是癡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能管得住二十年之後事?全篇奏折,最愚不可及者,便是道路修建,朝廷有此數億貫,早已北伐燕雲。此時遼國內亂,本是大好機會,朝廷不敢動手,還不是缺錢?本來石子明建議皇上整編禁軍,訓練將校士卒,老夫亦覺得他知世務,遠勝王介甫。若從此事來看,未免讓人失望。”
馮京知道文彥博對石越素來觀感一般,雖然皇帝給兩家訂下親事,但是文彥博三朝元老,說話之間,也未必會給誰留麵子。當下不再討論這個話題,隻笑道:“此事竟不知何人泄密?想來惹怒龍顏者,或是此事。”
“管他誰人泄密,到頭來還是報紙泄密。”文彥博對於報紙,始終沒什麽好印象。
但既便是文彥博如此不屑一顧的計劃,也並非沒有支持者。次日,《汴京新聞》便針對《蘇石奏折》刊登了一係列的評論,其中既有白水潭博物係學生的支持,也有士林的擔憂與懷疑。而隨著當天開封府正式以泄密罪提審唐坰等一幹編輯,從側麵證明了《蘇石奏折》之真實性後,關於此事的討論,立刻變成眾所關注的焦點。支持者與反對者紛紛在《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與指責。與此同時,商人與百姓們謹慎的評估著移民與修路的可能性,廂軍與其家屬有些則擔憂著是否會遭到裁汰的命運,有些卻期盼著被裁汰……朝中的大臣更是紛紛上書,未雨綢繆地勸告皇帝不要推行這個計劃。而最讓人擔心的則是北方百姓和湖廣四路漢蕃居民聽到傳言後可能產生的驚慌與不安——這些地方的百姓在不久之後聽到的“新聞”,必然大大走樣。
所以,石越此時已經明白,短期內,自己這個計劃已經徹底夭折!盡管他從未指望這個計劃會獲得通過,但這樣的方式夭折,卻也並非他所願——這份奏折留給清議的,絕不會是一個好印象。要命的是,這時候京城裏正聚集了成千上萬的舉子。
果然,到了九月十五日,民間對此事的關注幾乎已經超過了省試與遼國內戰,眾多在京參加省試的舉子議論紛紛,有傳言說他們準備雲集白水潭辯論此事。終於,到了九月十六日,宋廷再也無法坐視了,為了安撫已經動搖和將要動搖的軍心民心,在石越的請求下,皇帝親自擬寫了《安民詔》,向天下臣民宣布,《蘇石奏折》所敘內容隻是朝廷的一種討論,朝廷並無實施之意圖;而裁軍雲雲,更是無稽之談。這份《安民詔》由各大報開出頭版整版轉載,總算是暫時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
對於“貨幣乘數效果”,無法理解者斥之為詭辯——因為他們一時間也無法駁斥;而許多傑出之士,則感到眼前一亮,似乎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呂惠卿府。
“石越真奇材也。”呂惠卿手裏拿著一份《皇宋新義報》,感歎道:“我本以為他提出那樣大的計劃,隻是進二退一之策。誰知背後竟有大文章。自古以來,都以節儉為尚,不料花錢也有這等妙處……王介甫見到這篇文章,必然讚歎。”
“在下卻不以為然。”安惇的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
“哦?”
“石越所言,一則難以證明,二則會敗壞風俗。這不是鼓勵人君亂花錢麽?自古以來,窮奢極欲、大肆花錢的君王又豈在少數?若依石越之說,豈不是個個都要國富民強了?”呂惠卿微微一笑,卻不答話。他自是知道古時暴君窮奢極欲,卻是廉價役使百姓,百姓困於生死之間,與石越所說全然不同。但是既是批評石越,他卻沒有必要去為石越辯解。安惇見呂惠卿神態,卻以為是默認他的話有道理,頓時大受鼓舞,又語帶譏刺的說道:“石越也是想學王介甫不加稅而財賦足,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厚德,生性節儉,又豈會受他鼓惑?”
呂惠卿幹笑道:“處厚所說的確有道理,但是眼下皇上所關注的,隻怕還是唐坰是如何知道那份奏折的。”
“唐坰與《諫聞報》的編輯都一口咬定消息來源是匿名。若非唐坰說的是真話,則提供消息者的背景一定非同尋常。”呂升卿插話道。
呂惠卿從容放下報紙,有意無意的“嗯”了一聲,淡然道:“石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實在不可能。最多是門客親友泄露……”
“隻是唐坰與石越向來交惡,他不肯招供,情理上卻又頗說不過去。”安惇皺眉道。
“越是如此,越是值得懷疑。”呂升卿高聲道,“或許唐坰真不知情,倒是被人一起耍了。”
安惇心中暗罵呂升卿是個草包,唐坰又不似他呂升卿一樣蠢,豈會隨便發一些匿名的東西?必是背後之人他惹不起,而又知道朝廷的處罰重得有限,所以才不肯招供。想到此處,他又懷疑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見他從容淡雅,一臉超然,但不知為何,安惇就覺得和呂惠卿有關……但當此之時,他要想青雲直上,卻是需要和呂惠卿互相利用,縱是懷疑,也不會說出口來。
“此事定然會水落石出的。”呂惠卿眯著眼睛笑道。奏折的泄露,讓朝中大臣對石越的信任感大幅度的降低,對呂惠卿而言,總是一件好事,至少石越以後在尚書省,就不會得到那麽多的支持了。
但呂惠卿沒有料到,僅僅一天之後,石越又聯合蘇轍,向皇帝提出了新的計劃。
趙頊仔細閱讀著手中的奏折,新計劃的內容做了十分巨大的調整,整個計劃幾乎完全不涉及民間,其修路的內容,大幅削減為溝通湖廣、川峽諸路漕運的幾條水陸要道,其構想中由廣州通往汴京的交通路線,是由西江入漓水到桂州,走靈渠進湘水而入洞庭,再由長江入漢水,溯遊而上,由白河進南陽,由唐河進唐州方城,再用陸路聯結南陽、方城、葉縣、襄城、穎昌府,由穎昌再轉水道,進惠民河,直抵汴京。這條路線完全無須修築新路,北麵隻須對南陽至穎昌的方城路加以改造,在原有官道上加鋪石灰石與黃土以增加運能;南麵則隻須開浚靈渠,保證靈渠之暢通無阻。同時修葺由穎昌、信陽軍至江夏的官道,以供軍隊與行人使用,節省交通時間。兩條道路一旦開通,汴京至江夏之間即可暢通無阻,並可利用長江水運,其投入則相對較少——除了開浚靈渠需要廂軍與民夫的配合,花費較多之外,穎昌至南陽與穎昌至信陽、江夏兩條官道的修葺,皆可由廂軍進行,且數百裏之路,數月便可成功。朝廷要出的隻是一些工本費罷了。至於屯田之計劃,石越則暫時擱置了移民之主張,采用的是軍屯先行的策略——從信陽開始,一路逶迤而南,直至永州,開辟六十個定居點安置三萬名廂軍,每個定居點約五百人。定居點之選擇,則必須是已經存在的與日後可能要修建的交通幹線附近,由朝廷遣工部屯田司官員往各路州縣善擇軍屯地點。與傳統的軍屯不同,廂軍在軍屯地點因地製宜,生產蔗糖、藥材甚至陶瓷等物,主要以手工業和加工農業為主……
“陛下英明。臣與蘇大人商議此策,是所謂‘進可攻、退可守’,若成功,將來朝廷財力寬裕,便可以沿廂軍駐紮地點,修葺官道,進一步加強對南方的控製;同時,移民也可以沿官道南下,處於廂軍保護之中。最重要的是,一旦軍屯成功,朝廷大部分廂軍,以及一少部分禁軍,都可以采用軍屯的模式,逐步以軍養軍,可以緩解冗兵之害。”石越說的讓趙頊怦然心動。
蘇轍窺見趙頊神色,又補充道:“臣等之軍屯與曆代皆有不同。曆代軍屯以屯田為主,而臣等所議,則以手工業為主,屯田為輔。如此一則廂軍不會占據過多的墾田,此法若能成功,則天下皆可效仿;再則以軍養軍,因地購糧,可以減少轉運之費;三則廂軍受朝廷供養日久,或有不樂耕田者,工業之利,遠勝屯田,朝廷與軍卒,皆可從中得利,則上下兩洽。”
“那由穎昌至南陽、江夏兩條官道,須要出動多少廂軍?”趙頊已經心動。
“二萬廂軍足矣。”石越欠身答道,“路不甚遠,半年可就,且不擾民。惟役使廂軍,不能不厚給其稟,以免由怨生變。故臣等核算,所費在八十萬貫至一百二十萬貫之間。至於靈渠,非有數年不可成功,不可急於求成。其所費也略多,然永州、桂州一帶,物價低廉,故臣等以為,亦不當超過一百萬貫,若以三年圖之,則每歲最多四十萬貫。”石越心中,自是從來沒有強製役使百姓的想法。
趙頊又問道:“廂軍軍屯所費幾何?”
石越與蘇轍對視一眼,二人皆是遲疑了一下。趙頊看在眼中,不由笑道:“但說無妨,便是所費略多,朕亦當考量。”看過最初的計劃,再來看這個計劃,不管多少錢,趙頊都覺得是節省了。
不料卻聽石越笑道:“臣等有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竟是不想讓朝廷出一文錢。”
“啊?”趙頊當真吃了一驚。三萬人進駐南方,雖然必定是就近調動,但是軍隊的調動,平日的糧餉,還有初時軍屯要投入的成本,這筆錢自然是不能少的,趙頊本來已想要咬咬牙出了這筆錢,不料石越竟說不要花一文錢,讓他如何不驚?
“臣等商議出一個辦法,卻未知可行與否,還請陛下裁斷。隻是所議之策,曆朝未有,或者駭人聽聞,故不敢寫在奏折之中。”石越這樣一說,趙頊本是聰明之主,立時便知道石越與蘇轍是多麽希望這個新的計劃能夠通過,因此竟然連一點會遇到阻力的東西,都不願意添加進去。他不由笑道:“朕登基以來,已不知做過多少曆朝未有之事。”
“陛下,這筆錢不妨想法子讓那些巨商富室來出。”石越謹慎的說道。“臣等以為,可由朝廷公開招募商人出資,供給三萬軍屯廂軍之軍費與軍屯成本,且派人教導軍屯廂軍技術。而三萬軍屯廂軍所生產之蔗糖、陶瓷等物,即歸商人所有,十至十五年之內,朝廷、軍屯廂軍、出資商人,按一成五、一成五、七成的比例分成。軍屯所生產之商品,由朝廷一次性征收百分之五的貨物稅,發給‘長引’,從此過關進場,不再征稅。臣以為軍屯貨物,既可北供京師,又可南下廣州運往海外,利潤本就十分豐厚,且一路再無關場征稅之繁擾,商人必然樂從。而朝廷則坐享其利。為保證公平,朝廷可監督商人與軍屯廂軍簽訂契約,在商人保證供給的前提下,軍屯廂軍每年必須交納足額合格產品給商人,否則則由其賠償損失;而朝廷亦要所有商人,提供資產保證,若其毀約,則沒其資產供給廂軍。”
“商人逐利是本性,以五百廂軍計,其一年薪俸成本,不過二千至三千貫,朝廷或給山林,或給土地,雖非熟田,然總不低於四千畝,便是種田,收獲亦倍於此數,何況工商之利,又倍於農田。且軍屯地點南北交通暢通,無論運至京師還是遠賣海外,利潤又可至數倍甚至數十倍。其所疑懼者,惟朝廷是否信守諾言而已。陛下若以為此策可行,可交由微臣執行,隻要朝廷守諾,必能成功。”石越信心十足的說道,他知道單單省去一筆運輸的成本,以及沿途無數關場的繁苛,這每年用兩三千貫雇一些“高薪工人”並租下至少十年的土地,根本算不得什麽。更何況,所有的商人都明白,與官府合作,雖然有官府翻臉不認人的風險,卻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
蘇轍也道:“臣亦以為商賈不足為慮,所慮者,或朝中大臣以逐利見責。且軍屯附近百姓,必然受到影響,或亦有棄農之事,而致使地方守吏駭怪……”
“此未足慮。”從南方不痛不癢的割出些荒山野地,國庫不僅可以省下三萬廂軍的軍費,每年還坐享稅收與分成之利,一進一出之間,國庫每年便多了數十萬貫的收入。若能成功,推行全國,想想全國數十萬廂軍的軍費全部省了下來……無論如何,都是值得一試的。“此事當交兩府、學士院、諸部寺監共議。”
“陛下聖明。”石越又趁機說道:“軍屯廂軍既駐紮荊湖南北路,臣以為其兵器可以一律改用諸葛連發弩……”
“石卿,軍屯廂軍當是不教閱廂軍,甚少配備軍器。”趙頊以為石越不懂軍中狀況,笑著提醒道。
“既往南方,不得不配軍器。其既在朝廷編製之內,緊急之時,朝廷還需依賴之。國朝兵器,諸葛連發弩傳說得自諸葛亮遺法,弩上刻直槽,相承函十矢,其翼則取最柔木為之,另安機木,隨手板弦而上,發去一矢,槽中又落下一矢,則又扳木上弦而發。然機巧雖工,其力甚綿,所及不過二十餘步而已,非軍國之器。正好用來裝備南方軍屯廂軍,其鎮壓藩人有餘,若萬一有不測之心,與禁軍作戰,則與徒手無異。故臣以為,軍屯廂軍,當配此弩箭。甚至可允許一些軍屯廂軍造諸葛連發弩市賣民間……”石越不憚其煩的向皇帝介紹諸葛弩,其用心無非還是要想辦法引導民風重武。
趙頊遲疑道:“持弩之禁,隻恐未可輕弛。”
“禁令空懸已久,百姓持弩者甚眾,臣以為不如廢之。一弩所值亦貴,非尋常百姓所能置,且諸葛弩非軍國器,故於朝廷無害,民間防身則甚便,若使部分軍屯廂軍專營此物,亦是一利源。且民間習武,則全民皆兵,此不可戰勝之法。”
26
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與蘇頌望著擺在沈括麵前的機械,石越的眼中閃爍著驚奇的光芒——天才的設計!石越感到不可思議,在沒有自己指引的情況,沈括能設計出這個機械來。擺在石越眼前的,是一個架子上麵放置的齒輪,齒輪的中心用軸連著一根杆子,杆子上麵有一個爪子似的東西。而在齒輪的下側,架子固定著另一個爪子,正好合在齒輪之上。沈括讓他的一個學生轉動杆子,當杆子順時針方向擺動時,杆子上麵的爪子便插入齒輪的齒槽中,齒輪亦隨之轉過相應的角度。與此同時,下方的爪子則在齒背上滑動。蘇頌望著這似乎平平無奇的東西,不知道其中有何奧妙,卻見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學生點點頭,那個學生立時開始逆時針轉動杆子,此時齒輪下方的爪子阻止齒輪逆時針轉動,而杆子上方的爪子則從齒輪齒背上滑過,整個齒輪靜止不動。那學生忽然加快速度,齒輪便一直作著單向的間歇運動——蘇頌的嘴開始張開,人也不禁走近幾步,讚道:“妙哉!”沈括卻一直注意石越,見石越神色間似乎對這種機械很熟悉,不由奇道:“子明,你見過這個物什?”
“棘輪機構,我當然見過。”石越隨口答道。
沈括與他的幾個學生頓時都呆住了。石越這才發覺自己失言,一時尷尬無比。半晌,石括悵然若失的歎道:“不料世間竟早有聰明之人製出此物,我還道自己已是極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這卻是涉及至自己來曆的大事,隻能不痛不癢地說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確已是世所罕見。”
沈括搖頭歎道:“子明毋須安慰我。這個物什,是叫棘輪機構麽?”
石越卻問道:“存中兄本來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搖頭不答,隻默念道:“棘輪、棘輪,果然是個好名字。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稱?”
石越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杆子,叫主動擺杆;齒輪便叫棘輪;主動擺杆上的爪子,叫驅動棘爪;下方這個爪子,叫止回棘爪。主動擺杆與刺輪相連的軸,叫從動軸;與驅動棘爪相連的軸,叫轉動軸。”這種最簡單的棘輪機構,石越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因此對於各部分名稱,竟是記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歎道。
“存中兄的發明意義重大,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見沈括總免不了悵然若失,連忙岔開話題。
蘇頌本來也是精通機械,宋朝最先進的天文儀器,他便有設計之功,自然是識貨之人,也不禁讚道:“的確是工者之利器!”
沈括聽到這裏,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說要改進弩的設計,除了以鋼為弩臂、統一弩機規格、精確望山刻度之外,我以為還可以設法節省弩手的體力、縮短上弦時間,這棘輪一物,便由此而來——用棘輪傳動,便是老婦稚童,亦可張弩!此物於單兵所持之弩上作用還不甚明顯,畢竟工藝甚繁,造價太貴,然而若用到七種床子弩上,則意義巨大。似三弓弩,射程達三百步以上,一次可發數十箭,然須七十人操縱,消耗體力甚巨,若裝上棘輪機構,則多不過十數人而已!且激戰一日,亦不覺疲憊。”
蘇頌頓時大喜,他知道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備之物,如果改進至此,自會大大增強宋軍的戰鬥力。他思忖一會,道:“若能如此,則禁軍組成戰陣,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與神臂弓,床子弩先發,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內,則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營陣防護,床子弩之威力,實不可小視。不過……”
“不過什麽?”石越見蘇頌忽現遲疑之色,不由問道。
“鋼臂弩的推廣,甚是問題。雖鋼、鐵產量皆有增加,且以鋼為臂,可以減少天氣對弩的影響,增加射程與力量,但是全麵采用配備鋼弩機、棘輪的鋼臂弩,價格不菲,亦是一大問題。”蘇頌身為軍器監,自然要考慮到兵器的價格成本問題。
石越笑道:“我擔心的卻是產量。”
“這倒不用擔心,一年裝備至少兩至三個軍不成問題。”蘇頌對於產量反而不以為然。
“三個軍?年產四萬五千把鋼臂弩?”石越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蘇頌淡淡的回道:“若讓所有作坊全部開工,我能做到。”
“罷。”石越笑著搖了搖頭,道:“隻需整編一軍,裝備一軍,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軍器,不妨賣給民間的武裝船隊,裝備廂軍,還有遼人內戰,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給他們。至於成本,我會再想辦法考慮……”
蘇頌笑道:“若皇上最終能允許徹底開放民間持兵器之禁,允許賣諸葛弩,那麽許多兵器都可以賣掉。民間用來打獵,卻是最合適不過。”
石越歎道:“始終是國家大防,能否最終通過,我亦沒有把握。”
“所有的報紙都支持徹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馬上又將舉行,民間清議,卻是支持的……”沈括插口說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說。”石越搖了搖頭,文彥博的心思,委實難猜,偏偏潘照臨又被派出去了。
讓石越沒有想到的是,他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聲望頗受影響的情況下,亦有人對他討好獻媚。僅僅數日之內,便有數十名官員接連上表,公開支持解除持兵之禁,其中淮南東路轉運使更是重提當年石越鋼鐵奏折之舊事,甚至提出可以讓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石越自是知道這些人支持自己,很多並不是因為政見相合,而不過是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漸一日的鞏固,希望憑借這種支持進行政治投機,為自己以後謀一個好職位。當年黨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輩。石越自然不介意他們進行投機,但是“回報”這種東西,他暫時卻沒有準備給他們,他沒有任何興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不過這幾份奏折的確上得恰得好處,又過了數日,蘇頌便同時向皇帝和尚書省提出了改進手弩與床子弩,裝備整編軍隊,處理過往軍器等一係列問題的劄子。是否允許民間製造、攜帶部分兵器,立時成為朝廷必須要討論的一大問題。
“那麽純父你的看法呢?”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笑道:“我開始亦奇怪參政最初為何提出那樣的計劃,但想來有潛光先生參讚,參政又一向謹慎,其後必有深意。果然,朝野間才被這龐大的計劃嚇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計劃提出來,相形之下,無不覺得這個計劃實在可行——這可是進二退一之策?”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旋即笑道:“呂惠卿必然料不到我這麽快拋出一個新計劃。”
“但是我更奇怪的,還是司馬君實的態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許多——石越縱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目前來說最不差的選擇,徹底的打擊石越對司馬光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那隻能讓呂惠卿得利;而且,司馬光也認為這個提案是值得一試的;但石越卻知道,自己曾經向司馬光許諾要力勸趙頊“永不加稅役”——這才是司馬光支持自己的關鍵。但是這些事情,他卻沒有必要告訴司馬夢求,隻是笑道:“君實之政見,無非是不擾民,不白耗錢財。修路之事,隻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發給工錢,多用廂軍,且不在農忙之時進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與君實之政見便無根本之衝突;軍屯之事,朝廷之利,眾所周知,雖或損蕃民之利,然純父若讀《資治通鑒》,便知君實是將中國之利益置於夷狄之上的,並無‘德被天下’類的想法。整個計劃若有爭議,亦隻在於是否同意商人參預進來。文彥博之反對,若我所料不差,便為此事。”
司馬夢求笑道:“原來如此。”
“但皇上雖然心動,亦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畢竟牽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發,分道前往西京與江寧,詢問富弼與王安石的意見……”石越漫不經心的說道。
司馬夢求一驚,笑道:“參政果真料事如神!我今日前來,其中一事,便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讓皇上疑惑不決的,還是我向皇上主張徹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說放寬百姓持兵器之種類。將大量的兵器賣給百姓,甚至開放部分兵器生產民營,皇上心中不能沒有疑惑。太皇太後與太後心中,也會拿不準。”
“正是如此。”司馬夢求點頭說道:“皇上詢問之大臣,反對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彥博、吳充、王珪、陳繹、蔡確、曾孝寬五人,可怪者是呂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對兵器民營者,則有整整十二位,隻有王韶、韓維、郭逵以及呂惠卿認為可行。”對於呂惠卿支持此事,司馬夢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議。
“參政放心,此事我會想辦法查清楚。呂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覺得值得這樣做的理由。”司馬夢求笑道:“我此來另一件事是想告訴參政,學生已經成功的將幾名細作,安插進了夏國,而且是進入了幾名大將的幕府。”
“哦?”石越倒當真吃了一驚。
“這要多虧了活捉的瑪爾戩,還有董氈、包順部……”司馬夢求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江寧城外,鍾山。
一位葛衣老者靜靜的站在一抔新墳之前,淩厲的山風掀動老者的衣襟與發須,發出呼呼的聲響,然而那個老者滄桑的身軀,卻始終一動不動。數十步開外,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垂著眼簾望著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頭。幾個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著果品酒水。墳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著幾行遒勁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閣待製、賜紫金魚袋、贈天章閣直學士王君諱雱之墓”。
“阿彌陀佛!”一聲洪量的佛號,從遠處傳來,但是王雱墳前的諸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竟沒有一個人回頭。驢蹄之聲慢慢由遠而近,一個中年僧人騎著一匹黑驢漸漸走近,他在墳前數十步遠的地方下了驢,走到靜立不語的中年人麵前,又高宣佛號,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
中年人斜著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聲道:“這位想必便是智緣大師。”
智緣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潘潛光先生。”
“正是區區。”潘照臨淡然回道,目光卻始終不離葛衣老者,那個人,才是他千裏迢迢來此的主要目標——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意識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塊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願移開。他人雖已歌,親人的悲痛卻會長久的存在,愛子王雱與弟弟王安國相繼去世,特別是聰慧的王雱在三十二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給王安石與吳夫人的打擊,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沉重。王安石的腦海中,不停的回放著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轉,卻忽然接到皇帝從京師送來的東西,使者隻讓王雱一個人看這些東西……
當晚,使者走後,王雱的病情忽然轉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來,還問了書僮關於交趾的局勢,朝中的情況。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燒掉了皇帝禦賜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回家,得知此事,大為生氣,訓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卻一反常態,默不作聲,隻是臉上卻有憤然與灰心,那種死灰的臉色,讓王安石也感到一絲害怕。
王雱半臥半躺地靠在枕頭上,皺著眉頭,四處顧視,似乎在尋找什麽。王安石與吳夫人連忙尋找,找了無數的東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卻總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問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時就顫抖起來,他知道兒子已經快不行了。吳夫人忍住眼淚回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幾聲,道:“在汴京好。隻須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虛偽,萬不可掉以輕心。”吳夫人聞言,頓時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王安石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又聽王雱皺眉咳道:“我……我……”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裏生了根,要艱難的拔出來一般,“我不會輸給……給……石……”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王雱頭一歪,便斷了氣。
王雱死後,皇家追贈官爵,入祠先賢祠,備極哀榮。但是這一切,對於王安石夫婦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換回已經死去的兒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回憶起過往的種種,想起愛子王雱為自己出謀劃策,那種種理想抱負——早知有今天這一日,又豈會有當日之事?偶爾,王安石也會想皇帝賜給王雱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是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晃晃頭,把這個念頭趕開,不願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複生,還須節哀順便。”智緣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後低聲說道。
王安石終於轉過身來——潘照臨這才發現,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時,神態之間,老去不止十歲,但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時卻多了一種深深的寂寥與悲傷。他連忙深深揖禮,非常誠摯的說道:“元澤文章逸發,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傷也。惟望相公節哀順便,保重身體,使死者有靈,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視著潘照臨,略顯疲憊地說道:“吾兒去逝,子明親自撰寫祭文,遣使吊祭,吾聞入祀先賢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麵謝。潘先生甫來金陵,即先祭拜吾兒,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還望替老夫轉達謝意。”
“相公何出此言?無論生前有何誤會,我家公子卻常常與我輩提起,元澤良材美質,一心為國,有公無私,堪稱賢士,國事之分歧不可引為私情之嫌怨。”潘照臨態度誠懇謙和,與平時不可一世的神態,宛若兩人。
“潘先生此來,想必是身懷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深遠,連潘照臨也難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這幾日之內,將向皇上提出一係列之政策主張,因涉及朝廷理財之要,公子擔心自己年輕少識,或有闕失,故特遣在下東來,向相公請教。這是我家公子給相公的書信。”潘照臨一麵說,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王安石。
潘照臨笑道:“然此次前來就教者,卻是之後我家公子又提出的新計劃。”他忽然走到馬邊,抽出一支箭來,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在旁邊標上“汴京”、“廣州”等字樣,又畫了幾條水道陸道相聯,便就在此地解說起石越的一係列政策起來。王安石與智緣隻是靜靜聽他解說,始終不置一詞。
這種態度,竟讓潘照臨心中亦惶惑起來。石越給他的指示,是要說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別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後後續的一係列政策:鋼鐵產業化,部分軍器民營生產等等——實則這不過是軍器監改革的進一步而已,軍器監的一些軍資,已經開始向民間采購,而非采用過往的“進貢”,更不是物無輕重,皆由軍器監屬下作坊來親自生產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這種態度,卻讓潘照臨感到莫測高深。他並不知道王安石對於石越的真正觀感如何;而這種觀感是不是會最終影響王安石的政治判斷,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覺的,是一種奇怪的氣質……
“相公,依貧僧之見,這份計劃,最終必然會通過。軍屯之利,還有便利湖廣四路以及川峽諸路漕運,這已是十分誘人。而亦不擾民,司馬君實等人也不會反對。”智緣待潘照臨說完,沉吟一會,便搶先開口說道,他本人十分認可這個計劃。
王安石卻隻是沉吟不語。
潘照臨試探著問道:“不知相公以為如何?我家公子說,任何計劃,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以他的才華見識,必然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
“子明之識,遠在眾人之上。”王安石打斷了潘照臨的話,沉聲說道。“隻是某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實無精力關心。況且遠在東南,亦不當於多論朝事。”
“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豈可逃避自己的責任?”潘照臨正色責備道。
“肉食者謀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無意政治,隻想退而著書,以老天年。西湖學院所譯諸夷之書,雖多有晦澀不可解之處,然亦頗有真知灼見於其中。老夫老年喪子,功名之意已絕,隻欲於學問中求一解脫。盼潘先生替老夫回複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顧。”王安石的回答,讓潘照臨與智緣都大吃一驚。
“老夫已上表請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場,想來皇上會許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澤之願!”
“某一生抱負,已付東流,子明後起,政策謀略,遠勝於吾,某又有何可堅執者?且吾兒既逝,某之抱負,更無後繼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輩,雖則聰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戀於祿位,終難寄以大事者。惟一呂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無須他人幫助。”
“呂吉甫?”潘照臨不覺搖了搖頭,道:“真能繼相公事業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無非想要富國強兵,石公子必能讓大宋國富兵強。”
王安石目光一閃,輕輕說道:“子明抱負,不止此爾!”
他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平地霹靂,將潘照臨與智緣都嚇了一跳。二人頓時臉色齊變,潘照臨立時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國,豈有他誌?”
王安石轉過身去,搖頭道:“我並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來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詢問老夫意見,老夫必然會憑心回答,絕不會欺瞞聖上。潘先生盡可放心,老夫於子明的政策,非常讚賞。”
潘照臨注視王安石良久,他雖然任務完成,卻又憑空添上一樁心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表麵上卻隻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道:“得相公一言之讚,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為後世表率的,不過王相公與司馬參政二人而已。二公心願,皆是要使國富兵強,百姓安樂,公子也必當為此目標,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王安石臉上卻無半分激動之色,隻是微微點頭,轉目注視智緣,歎道:“吾兒之死,讓我明白許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他再無別想。大師雖在空門,卻有一身才智,不可輕棄。不若便從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負胸中抱負。安石隻有一語相告,望大師念著你我幾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負趙家。”
智緣望了潘照臨一眼,又注視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決,但是他也不願意這樣自貶身價,輕易投靠石越。當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決,貧僧依然便回大相國寺可也。”說罷合什一禮,便欲飄然離去。
潘照臨卻知道智緣此人,人脈深廣,在河套一帶蕃部更是頗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難得的臂助,當下連忙大聲說道:“大師可知我家公子為何開始要提出一個那麽龐大的計劃?”
智緣不由一怔,這也是他所好奇之處,當下停住腳步,笑道:“這不是進二退一之策?”
“世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後,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計劃,皆是五年為期,龐大的移民計劃,欲用五年時間完成,便為此而來。”
“若大師知其中緣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緣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幾步,問道:“其中又有何緣故?”
潘照臨卻不再回答,隻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後,京師之中,可由我家公子親自向大師解惑!大師若想知道,望不負此期。”說罷竟向王安石、智緣深揖一禮,告辭而去。
27
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麽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為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裏。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著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為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別來無恙。”
“這裏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 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原也不關我事。我一個禦史,也沒什麽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麵找了塊幹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麵坐了下來。
“是麽?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 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嗬嗬……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諫官時的風骨而已,並無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結不結,怎麽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麽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中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禦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確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麵說一麵從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麽不信的?” 唐坰經過幾年的曆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諫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確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若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誹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產,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禦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麽回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別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討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卻依然平靜,懶懶的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牢門口,忽然放重了語氣,冷冷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子。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諫聞報》泄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麽人,關於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隻要將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為會找不到麽?”
唐坰蔑視地看了安惇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著臉轉過身來,狠狠的盯著唐坰,冷笑道:“唐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內,還是張安國?”
“什麽韓家的衙內,什麽張安國?”
“韓絳的三公子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中,隻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三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並沒有驚惶失措,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我沒什麽不敢惹的。這兩人,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我是禦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子麽?”
“按新官製,禦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禦史,監察禦史主監察地方官吏,並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禦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那你還不快去做?”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內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想起來!你以為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麽?”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著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從開封府大牢中出來之後,安惇一隻腳方跨上自己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一麵已經向仆役沉聲喝道:“去滿風樓。”仆役答應了一聲,便欲鳴鑼開道,卻見前麵一群人高聲嚷嚷而來,竟將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進車中,見馬車未動,不由怒道:“怎的還不走?”
一個仆役忙走近來,恭聲回道:“大人,前麵有人擋道。”
“誰這麽大膽?”安惇“刷”地掀開車簾,怒聲喝道。
“大人,好象是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小的聽說叫什麽馬……馬拉什麽樹來著,就是一群人跑步,聽說一共要繞過城中的許多街道,總共加起來有幾十裏哩,賽跑的與看熱鬧的人又實在太多……”
安惇立時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國參政,位列九卿,卻生出來這些個怪花樣,叫這麽多學生舉子一起賽跑,委實有失體統!”他當初聽聞此事,本欲彈劾,但是白水潭學院學生眾多,中進士為官的便有數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數十人要考上進士,且學院學生多有出自富室豪族的,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眾怒。石越又說這“馬拉鬆”源自泰西,本是為紀念一次衛國大勝而設,整個故事詳情,便登在《汴京新聞》之上,安惇卻也看過。年青學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這等名目,報名參賽者竟然數以千計,汴京百姓也將之當成不遜於大相國寺“萬姓會”的一大熱鬧來看,於是皇帝親自下旨,讓開封府提供方便,昌王殿下還要親自為獲勝者頒獎……
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見那什麽“馬拉鬆”的隊伍離自己的馬車越來越近,連忙喝道:“蠢材,還不讓開!”
仆役與車夫聞言,連忙手忙腳亂將馬車與儀仗讓到一邊。剛剛妥當,馬拉鬆的隊伍便從安惇等人身邊湧過,還有一群看熱鬧的汴京市民,緊緊跟在參賽者旁邊,大聲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鑼打鼓,沸聲喧天,熱鬧非凡。
幾個仆役伸伸舌頭,連忙抖擻精神,朝著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鳴起鑼來。安惇在馬車上坐好,閉目養神,一麵考慮要怎麽樣從滿風樓的妓女身上審出消息,一麵又想著要如何對付韓宗吾——張安國倒也罷了,似韓宗吾這樣的世家子弟,卻最是讓人頭痛……
這次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的盛況遠勝三年之前——在熙寧七年,太學、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就已經都派了隊伍來參加比賽,並且約好以後年年參加;今年除了這三家如約而來之外,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嶽麓書院等十餘家書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隊伍來京,共襄盛舉;再加上眾多參加省試的舉子,可以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技藝大賽。石越因此還特意添加了馬拉鬆長跑等幾個項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無數市民的注意,以至於導致了內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學院的體育館雖然依然是免費開放,但是為了有效限製入場人數,教授聯席會議采用石越的建議,特意印刷了一種叫“門票”的小紙條,提前贈送給市民與學生。但讓桑充國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沒有領到門票的人,居然會出錢從有門票的人手中購買某些比賽的門票,最受歡迎的蹴鞠比賽門票,竟然能賣到五十文一張!若不是因為明知教授聯席會議絕不會同意體育館收費,且白水潭學院今時今日,不僅僅有學費收入,還有數千頃田產、鍾表業分成、印刷出版業收入、報業收入、朝廷對一些研究項目的資助等等,資金非常的寬裕,也不會在乎那筆“小小的”的門票收入的話,石越幾乎想要勸說白水潭學院不妨發展一下競技體育。在石越看來,競技體育完全可以在當時並不豐富的娛樂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而商業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這種想法,最終並沒有在教授聯席會議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學院的幾個學生當成笑談說到,不料僅僅一年之後,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就相繼蓋起了大型的體育館,四個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組織起了蹴鞠、龍舟、射箭、徒手搏鬥四種聯賽。這種聯賽與汴京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不同,完全與學生無關,而是各商行自己從民間中募集訓練,然後進行循環比賽,爭奪桂魁。百姓觀看比賽,自然也需要購買門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是當時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別是揚州與杭州,繁華僅次於汴京,四項聯賽一經推出,立時大受歡迎——最讓石越意外的,是此舉居然還受到司馬光的稱讚,雖然司馬光對於收費之舉有點不以為然,但是他卻認為這樣的比賽,有助於民間習武,較之保甲法的強迫訓練,要好上百倍!
安惇不待他說完,沉著臉喝道:“竹娘呢?叫她出來?”
“官人,您來得不巧,竹娘已經有客了。”龜公以為安惇來嫖妓,連忙諂笑著賠罪。
“大膽!”安惇“啪”的一個耳光扇去,將龜公打得直冒金星,連忙跪了下來,哭道:“官人恕罪。”
“你隻管去將竹娘叫出來,否則本官封了你這院子!”
眼見安惇生氣,龜公雖然害怕,卻也並不動身,隻是一個介的叩頭,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還不去叫人?”安惇心中不耐煩,照著龜公,狠狠踢了一腳,罵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中一動,冷笑道:“如何不敢?”
“韓相公的衙內與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韓衙內的雅興,小的實在吃罪不起,還望官人恕罪。”
“韓宗吾麽?”安惇冷笑一聲,心道:“本官正要會會他。”他背著手踱至龜公麵前,忽然笑嘻嘻說道:“我與韓公子本是世交,見見又有何妨,你便領我去見他便是。”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大聲問道:“誰又與我是世交?”隻聽玉佩叮當,一大群人前擁後簇中,一個身白色湖絲長袍,臉敷粉,唇點朱的青年公子哥已經從裏間走了出來。他身旁還依偎著一個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韓家宗字輩的子弟中,安惇與韓宗師、韓宗道等人倒是認識,於這個韓宗吾卻一點也不相熟,不過此時揣見模樣,也知道便當是韓宗吾本人,當下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為禮,道:“韓世兄好雅興。”
不料韓宗吾見安惇身著常服,平淡無奇,卻態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連手都懶得抬,待下人搬來椅子坐好了,方蹺著二郎腳,兩眼望天,回道:“這位官人麵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沒有閣下。世交二字,絕不敢當。”
安惇見韓宗吾神情高傲,看著自己臉上頗有輕蔑之色,顯然沒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加惱怒,咬咬嘴唇,笑道:“本官又不是衙內鑽,豈敢高攀相府子弟?隻為了一樁公事而來,要提審滿風樓歌妓竹娘。韓衙內想必不會阻撓。”
竹娘聽到此言,竟不知安惇為何事而來,頓時慌了神,跪倒哀聲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韓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時見她肩膀微顫,模樣楚楚可憐,不免生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又聽安惇語含譏諷,更是大怒,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子自會給你做主。”一麵挑釁地看著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韓宗吾屢試不中,隻是靠恩蔭受勳爵,向來都引為奇恥大辱,安惇如此當麵譏諷,他又是作慣了威福的人,此時那裏按捺得住?霍地站起身來,破口罵道:“你別口口聲聲本官本官的,當本公子沒見過官麽?你若識相,便立時滾出此地,否則,就休怪本公子不客氣。”說罷一呶嘴,一群家丁便已將安惇等人團團圍住。
本來韓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禦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會想到竹娘一個小小的歌妓,竟然會勞動禦史親至?因此他以為安惇隻不過是開封府一個小官,那麽以他韓家的聲威,自然是不會放在眼中的。但安惇既然身為禦史,有參劾之權,便是韓絳都要禮讓三分,如會竟會怕他的兒子?他眼睛高抬著,隻略略打量了韓宗吾一眼,不屑地笑道:“韓家有你這樣的兒子,若不敗亡,是無天理。”
韓宗吾哪裏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韓家世代纓簪之家,終宋一代,都非同小可。他家中長輩兄弟,無不以詩書自持,做官不稀罕,考中進士,方是榮耀。韓宗吾學問不精,又不願意去太學與白水潭學院讀書,在家中兄弟麵前,常常都是抬不起頭來,因此才流連於聲色犬馬之中。偏偏安惇神態語氣,每一樁都直中他的心病,早已惹得他惱羞成怒,一時也不及細想:眼前之人若當真隻是一個開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子?隻是漲紅了臉,作色大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也如此無理?來人啊,給我攆了出去!”他那些家丁侍從,平時間跟隨主子為所欲為,怕過誰來?隻聽得韓宗吾一聲吩咐,便氣勢洶洶衝了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鞭子棍子,紛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韓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幾鞭,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也不敢再留,連忙由仆役護著,狼狽逃出滿風樓,口裏兀自罵道:“好你個韓宗吾,你與你老子便等著聖上降罪吧。”那些韓家家人見安惇手忙腳亂爬上馬車跑去,一個個叉手嘲笑,渾不當回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著車夫便要回禦史台調兵,不料方出了一條街道,便見前麵一隊儀仗馬車經過,他定睛去看旗牌,不由大喜,原來經過此處的,卻是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與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當下安惇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提著衣襟跳下馬車,飛奔過去,一麵高聲呼道:“馮參政、石參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見。”
石越與馮京本是剛剛從崇政殿議事回來。原來派往遼國南京的使者已經回來,說遼國新主耶律濬願與大宋重訂盟約,永結世好。並許諾以每歲馬二萬匹、牛二十萬頭的限額,與大宋進行互市,但是耶律濬需要的,不僅僅是宋朝的弓箭,還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鋼刀、鋼片盔甲、震天雷、霹靂投彈,以及糧食與食鹽,再加上一份雙方皇帝蓋上印璽,向天下頒布的同盟詔書——耶律濬願與趙頊結為兄弟,兩國約為兄弟之邦,遼國兄事宋朝!
宋朝君臣商議了半天,一時難作決定。雖然自韓絳、呂惠卿、文彥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的知道宋朝此時並無攻遼之實力,但眼見敵消我長,輕易簽訂盟約,作繭自縛,自然誰都不願意。但若不答應,卻又有不便明言之處——萬一耶律濬能迅速平叛,到時候隻怕便會招來報複,如此亦非眾人所願。
因此,退朝之後,石越便邀馮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與他私下裏交流一下意見,且商議一下官製改革的下一步計劃。不料半途之中,竟被安惇攔住。
石越因楚雲兒之事,與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見安惇模樣如此狼狽,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當下坐在馬車之上,略帶嘲諷的問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喪家之犬?”
安惇眉棱微微一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惱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機愈深,隻欠身道:“參政說笑了,下官冒昧攔駕,卻是想請馮參政、石參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馮京眉頭微皺,卻不應話,隻是望著石越。他與石越畢竟私交頗深,不久前還在商議要把石起之女許配給馮京的孫子,兩家約為婚姻。安惇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他豈有不知之理?自然是不願意拂石越之意。隻聽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為禦史,朝中誰不退避三分?怎麽還要我們來主持公道?安大人的公道,隻怕唯有皇上能主持。若無他事,我等便要告辭了。”
安惇見石越轉身欲走,連忙高聲呼道:“參政,若是有人毆打朝廷命官,參政也要坐視不管麽?”
石越聞言不由一怔,若真發生這樣的事情,於情於理,他沒有不管的道理,否則隻怕又要掀起軒然大波。當下沉著臉望著安惇,道:“安大人,難道有人毆打你麽?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過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若有人在外麵胡作非為,我卻不能官官相衛!”
“那是自然。”安惇立時應道,一麵便將自己如何發現泄秘案的破綻,如何去滿風樓尋找證據,如何被韓宗吾所阻,一一說了。隻是卻瞞過了自己去見唐坰的情形。這泄密案本是皇帝關注的頭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時,也沒有完全洗刷嫌疑,本來安惇發現線索,於石越也是好事。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層摸爬打滾了數年,麵對與自己有怨的政敵,又豈敢掉以輕心?當下微睨了一下安惇,似笑非笑的說道:“安大人,既要去傳人,不穿官服,不帶兵丁,未免過於不慎了。韓衙內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員?”
石越正要答話,便聽馮京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聲道:“子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韓相公。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實,隻怕韓相公難安其位,得罪韓家不輕;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難免要受皇上斥責。”石越心中也早已明白此節,當下微微點頭,目光霍地一閃,計上心來,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滿風樓,是真辦官事,還是爭風吃醋?某等無從確知。此事某自然會知會有司查明,並上奏皇上——韓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說無法無天,他是宰相之子,還能跑到哪裏去?安大人似乎不必急於報仇。如此,安大人且先回禦史台,某等差人將韓宗吾叫我府上,細細訊問。明日再向皇上分辯此事可也。來人……”石越不待安惇答應,便向侍劍喚道:“帶我名帖,去滿風樓,請韓衙內與竹娘請到府上。”
安惇本欲致石越於兩難之地,借機挑起韓、石之間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還有這一手,而且行事之間,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但人家位列九卿,是皇帝倚重的參知政事,軍國決策,無不參預,自己卻不過一七品禦史,權雖重,位卻卑,若無道理在手,自然也無法與之抗頡。隻得抱拳說道:“泄密案非同小可,盼參政能秉公行事,無愧士大夫的風骨,對得起天下的人望。”說罷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辭了。”
“不送。”石越淡淡抬手,不待安惇走遠,便吩咐道:“回府。”
馮京待車簾放下,微微一歎,輕聲道:“又會是一件傾動朝野的大事。”
石越卻似乎無動於衷,笑道:“馮相不必擔心。這些些陰謀,又能成什麽氣候?無非爭權奪位而已。我本以為此事是針對我的,不料竟然不這麽簡單……”說罷輕輕一笑,道:“富韓公的奏折已經遞了進去,韓國公支持修路與軍屯之事,眼下就隻看王介甫的意見了,料來此事通過已有九成。然軍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負責,還是由樞府東南房負責,或者組成新的衙門來推行,依然有待商議。我特意想問問馮相的意見,不知如何更好?”
馮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樞府負責,事情皆由文彥博,於石越而言,遠不如由工部屯田司更好施加影響。大抵尚書省諸相,這一點上都與石越利益一致。不過如此一來,工部的職位,立時就炙手可熱了。馮京不願意輕易表態,笑道:“軍屯之事,不可操之過急。朝廷方針一定,依我之見,可以讓樞府職方館、東南房,兵部職方司、驛傳司,工部工部司、屯田司,以及將作監有司,各遣能員,秘密分遣各地,負責堪定修路之路線,軍屯之地點,作好前期準備。”
“修路由工部司負責,一切自有成規,隻要勤於督促,便可放心。”
“雖說如此,我卻每每擔心小吏舞弊,使朝廷良法,反成惡政。思來想去,惟完善製度,方能杜絕此弊。”
“製度雖善,亦須人來執行。若人存心不正,製度再好,亦流於形式。依我之見,與其多事完善製度,不如澄化風俗,肅清吏治為上。”
“非也。夜不閉戶,道不拾遺,曆代以來,非上賢不能為之。然上賢不常有,故平常人家,皆有門閂與銅鎖。敢問馮相,門閂與銅鎖,是用來防範何人?”
馮京不知石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笑道:“自然是防盜賊。”
“非也。此二者,防君子不防小人,防良民不防盜賊。”
“這……願聞其詳?”
“若真是盜賊,豈有門閂與銅鎖能防範得住的道理?若能防住,世間便再無盜賊。門閂與銅鎖,最多讓盜賊稍稍麻煩一點而已。但是二物卻能讓君子與良民,見而止步,故曰,防君子與良民甚有用。”馮京一時沒有明白石越之意,一頭霧水,隻覺石越強辭奪理。石越知他不解,又笑道:“倘若某屋,大門洞開,堂中放著黃金千兩,且無人看守,敢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能有幾個?”
馮京笑道:“此萬中難覓一人。”
“正是。”石越又問道:“若是這千兩黃金,大門緊閉,鐵箱銅鎖,試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又將有幾人?”
“大抵清白持家者,必不會取。若越牆破門而入,便是盜賊了。”
“正是如此。”石越笑道:“製度之設,便如門閂與銅鎖,其目的是為保護大部分人的名節。製度愈是完善,則世間君子越多。故我以為,欲使民風官風澄樸如古,一則自然還要德化,以德治天下,若處道德淪喪之時,便有嚴刑峻法,亦不能止人為盜賊,好的製度並不能決定一切,同樣的製度,在此處是良法,在彼處則是惡政,便是道德不同所致,此所謂徒法不足以自行。所以,既便是三代的製度,也不能照搬於今日。但另一方麵,僅有德化,亦不足以自恃。譬如日日有黃金千兩唾手可得為**,便是一日在其耳邊念上《論語》三百遍,亦難使其不作賊。故此我以為,道德教化與完善製度,二者不可偏廢。”
“人情都是趨利避害。製度之設計,便是要使眾人知道,做好人便是利,做壞人便是害。”
馮京苦笑道:“子明,種種情弊,想要杜絕,絕非易事。製度過於嚴密,也並非好事。做宰相的,要有包容之心。要知道陰陽為天地之道,宰相之道,在於調和陰陽,而並非執其一端。否則,徒然多事,讓天下不安而已。”
石越知道馮京倒也並無惡意,隻是一時難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當下笑道:“馮相放心,我絕不會做商鞅、李斯的。”
石越與馮京到達石府之後,二人方坐下來,便聽侍劍來報,韓宗吾與竹娘已經請到。石越與馮京微微一笑,連忙吩咐侍劍將這位韓衙內與竹娘請進客廳。
韓宗吾雖然是宰相之子,但是身份比起石越來,卻有天淵之別。他於石越,素來是高攀不上,此時忽然接到石越的帖子,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走進廳中,正要行禮,卻又見馮京也在,更是吃了一驚,連忙拜道:“學生見過馮參政、石參政。”竹娘也盈盈跪了下來,欲要參拜。
石越卻抬抬手,笑道:“韓世兄、竹娘姑娘,不必多禮。來人,看座——”
早有仆人過來,給二人上茶看座,韓宗吾見石越如此客氣,稍稍放心,一麵抱拳問道:“參政召學生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石越笑道:“的確有事相詢,不知韓世兄與竹娘姑娘,可否如實相告?”
“參政下問,焉敢不答?”
“如此便好。”石越站起身來,慢慢踱到二人麵前,看著韓宗吾,笑道:“在下便是想問問二位,那份奏折,是不是韓世兄泄露給唐坰的?”
韓宗吾被石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愕然道:“不是,不是。”
“韓世兄,此事你隱瞞無益。你若能坦白告訴我,或還有轉寰的餘地,也保住了這位竹娘姑娘一條小命。我坦白向你說罷,你可知道今日來滿風樓的人是何人?此人朝中赫赫有名,乃是禦史安惇。世兄今日得罪了他,隻怕明日令尊都難免要受到牽連……你若再瞞上這等大事,到時候隻恐真的要禍及家門,牽連不淺呀!”石越看著韓宗吾與竹娘,從容而懇切的勸說道。
馮京也溫言說道:“我與石參政,與令尊,令叔皆是交好,今日之事,賢侄還是要實話實說,以免誤了大事!”
韓宗吾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打的竟然是當朝的禦史,尤其安惇的名字,他也是聽說過的,當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起後果,不由得後怕,竟然癱在椅子上渾身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那竹娘被卷入這等大事中,早已目瞪口呆,隻是垂頭屏氣,連喘息都不敢稍大一些兒。
石越靜靜的望著韓宗吾,柔聲說道:“那份奏折,是令尊帶了抄本回家,所以被你看到了麽?”
“那你是如何得來的?”
“我……”韓宗吾望了石越與馮京一眼,一咬牙,道:“我是揀來的。”
“揀來的?”石越與馮京不可思議的望著韓宗吾,齊聲反問道。
韓宗吾見二人似有不信之意,急道:“家父家規甚嚴,我等兄弟輕易不能入家父書房,我怎能偷看到?實是那日我約了唐坰去滿風樓喝酒,在樓外的街上與人發生口角,那人傷了我兩個家人,逃跑之時,不慎遺下這個包袱,學生想查知此人是誰,便打開了這個包袱,隻見裏麵除了一些銅錢外,便是這封奏折。學生當時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和唐坰炫耀……”韓宗吾在此處,卻是撒了點小謊——他以為既是撿來的東西,無論真假,告訴唐坰也不會與他韓宗吾有關,這才沒有顧忌。
石越見他神色惶急不似撒謊,不由得苦笑問道:“你看到這個包裹,也不覺得可疑麽?”
“學生以為那或是個盜賊……”
“沒腦子!”石越一邊在心中暗暗罵了一句,一邊卻在口裏安慰道:“既是如此,奏折還在麽?當時必有家人為證。”
不料韓宗吾低垂著頭,低聲道:“那奏折,學生在唐坰入獄時燒掉了,但做證的家人倒是有。”
“草包!”石越再次在心中暗罵了一句,他望著韓宗吾,心中頗有些哭笑不得。當真是龍生九子,子子皆有不同,韓家也並非沒有英傑之士,否則那能在宋代盛極一時?但韓宗吾此人,卻的的確確是既無心機又無膽色,十足的一個紈絝子弟。如今還親手毀掉了物證,縱是韓絳隻怕也要百口莫辯了。
“世兄現在即刻回府,快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令尊。以令尊之明,自然能猜到事情真相如何。隻是事已至此,隻怕也沒什麽更多的辦法。單單隻今日滿風樓之事,便已足夠令尊頭疼了!”石越幾乎是歎息著的說道,想起以韓絳的厲害,竟然會有這麽一個草包兒子,他的心中對韓絳,但也有些同情。
“我若回去,會被家法活活打死的。”韓宗吾臉上露出極恐懼之色,一邊哀求的看著石越與馮京,似乎想懇求些什麽。
“事到如今,隻怕令尊已經沒有空來打你了。”石越又歎了口氣,一邊高聲喚道:“石安,送韓衙內回府。”
待石安將韓宗吾與竹娘送走,石越與馮京相顧一歎,二人心中皆是雪亮:韓絳在尚書省政事堂的日子,隻怕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果然,次日早朝,安惇便即彈劾尚書左仆射韓絳教子無方,縱子行凶,毆打朝廷命官,且事涉泄露朝廷軍機。頓時令得滿朝驚駭,韓絳自韓宗吾回家,便已知悉此事,早已準備了謝罪的表章遞上,自請引咎辭職。安惇一個七品禦史,僅憑一己之力,扳倒宰相,一日之內,便名噪天下。
而唐坰亦在交納巨額罰金之後釋放出獄,但是《諫聞報》在財政上受到重大打擊,無力複刊,隻得暫時停刊。唐坰出獄之後,因為一貧如洗,不得已遠赴杭州,加盟《海事商報》。
但是這一切,對時局產生的影響,其實相當有限。韓絳本身是個沒有特別堅定政治信念的相公,他在政事堂的作用,甚至連石越都認為幾乎是可有可無——無非是用來蓋印而已。而《諫聞報》也並非是有影響力的大報,雖然這可以看成是報業發展的一個小小的挫折,但是無論是石越,還是三大報的編輯們,都沒有誇大這件事的負麵影響的意圖。
總之,大宋前進的車輪依然沒有停止,並且一直停留在石越所希望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