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典製北門

8

雖然石越與桑梓兒成婚後不久便即出知杭州,京中的賜第隻餘唐康這麽半個主人,但桑楚俞卻是堅信愛婿必要重回京師大用的,一直都請人替他經營府宅。桑家財力雄厚,又不會在愛女愛婿身上吝嗇錢財,三年來銀錢流水價的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煥然一新,頗具泉石花木之勝。尤其後花園中,疊壘山石,鑿池引水,林木蓊鬱,花竹清綺,加之院外古樹參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時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時是四月初夏,春雖已去,但萬物生機不減。臨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時,紅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滿幾榻。石越扶著病體稍愈的梓兒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著,自己則坐在她的身邊。“大哥,你真的決定要守孝三年嗎?”自從感覺到梓兒的怨憐之後,石越隱約意識到了緣由,便漸漸有意識的跟她講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見阿旺等人都在遠處采花,輕聲笑道:“那隻是策略。”

“策略?”梓兒睜著大眼睛,有些迷茫的問道。

“是啊,如此一來,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至於讓政敵說我是不孝之人;再則亦可讓皇上做一個表態——看看他會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若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場隻怕不會太好。”石越耐心的解釋道。

梓兒怔了一怔,隨即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是不懂這些的。不過不管大哥做什麽,我都願意陪在大哥身邊,富貴貧賤,那也沒什麽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邊仰首輕輕笑道:“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隻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於天下百姓的,便足夠了。”

“我相信。”梓兒抬起目光注視著石越,柔聲而肯定的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無比的堅定與溫柔。

石越微微一笑,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兒遲疑著,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雲兒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經知道了大概。

石越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體康複以後呀!現在可不方便出門。”石越開玩笑的說著,一邊伸手摸了摸梓兒的腹部。

梓兒紅著臉,低聲道:“你欺負我!”

“我那裏敢?”石越朗聲的笑著,此時朝中大事已寧,梓兒又懷了身孕,他的心情極為歡暢。

“楚姐姐的病情怎麽樣了?我想如果你答應的話……”梓兒垂著頭,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聲音卻似下了極大的勇氣似的,道:“若大哥答應的話,就把她接進府中來療養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兒,卻意外看見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淚光,她低垂著頭,那淚霧似乎便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之上,在隱約的淚光之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壓抑,他不由得心中一震,疼愛憐惜一時間盡數湧上心頭,當下蹲下身去,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輕聲但又誠摯的說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亂想,若將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順,必然多有嫌隙,給人口實;況且她自己也不會願意……”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似乎頓了一頓,因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楚雲兒是不是會不願意,但是在桑梓兒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會願意的。

“我、我願意給她名份!”梓兒認真誠懇地說道,卻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實也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究竟是對是錯,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麽。

石越緩緩地搖了搖頭,其實一直以來,他都不太能辨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楚雲兒為他做的事,他不是沒有感動過,楚雲兒的心意,他不是毫無覺察了解,隻是一種更為重要的東西似乎早已經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牽係住了他的心,讓他的感情始終控製在一個尺度之內,但此刻梓兒眼中的淚水卻突然教他明白了許多事,“我對雲兒……,”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然後輕輕說道:“我對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這些,和真正的喜歡是兩回事,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還有想說的話,可是看著梓兒,那些話,他又覺得一時間似乎又說不出來,隻得溫柔的看著妻子。

“可是……”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瞬動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她還是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已經相信了石越的話,還是真的能放得下對楚雲兒的同情?

“不許再想這些了。”石越站起身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若你身子還不快些康複,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後的婚事,我可是不許你去的!”

“我……我可隻有一個哥哥……”

石越一邊笑吟吟的看著梓兒著急的樣子,一邊道:“傻妹子,你須得好好將養,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別人家眷看著你這般病骨俜停的模樣,還不要讓別人笑了我石子明養不起老婆麽?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兒呢……”他話未說完,梓兒的臉已經羞紅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動,正要繼續調笑,卻見明眸紅著臉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顯是有事稟報,因見他夫妻說話,便不敢打擾。

明眸見石越看到自己,連忙斂身道:“學士,蜀國長公主派人求見夫人。”

石越笑道:“快讓她進來吧。”一麵轉頭對梓兒說道:“不知是長公主有什麽事情?”

梓兒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長公主對筆硯書畫頗為精識,或者是問我要什麽東西,或者是送什麽東西給我罷。”

不多時,一個中年婦人隨著明眸走了進來,見石越也在,連忙行禮請安:“學士,夫人萬安。”

“蘇大娘不用多禮。”梓兒在石越的攙扶之下坐了起來,微笑道:“長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後一直沒有去拜訪,反勞公主記掛,心裏甚是不安。”

“長公主一切都好。長公主讓奴婢給夫人帶來一些東西,並要我告訴夫人,夫人是頭胎,又染了風寒,一定要好生將養,若要什麽東西,雖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內才有的東西,便盡管開口,不要見外。身子骨最是要緊的。”蘇大娘伶俐的說道。

“有勞長公主惦記,妾身實不敢當。”

蘇大娘又笑道:“長公主說,上次夫人從杭州捎給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縣主看了要過去,若是夫人還有,便請讓奴婢帶去。改日再來致謝。”

石越不禁莞爾,那琉璃跳子棋,不過是他在杭州時讓人製成,給梓兒在閨中聊解寂寞的玩具,當時隻製了四副,一副送給向皇後,一副送給蜀國公主,一副梓兒千裏迢迢的托人送給自己未來的嫂子王昉,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國公主的竟被柔嘉奪愛,這時竟又特意派人來要。但既是長公主要的東西,卻也沒有小氣的道理,何況梓兒本來就甚是大方,果便聽她笑道:“可巧我這裏還有一副,便勞煩大娘帶回去。”

“如此甚是多謝了。”

梓兒笑道:“一點小東西,值得謝什麽?”她見阿旺早已過來,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來,另外我房中還有兩把高麗扇,扇頁上風物甚是有趣,也一並請蘇大娘帶去,當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國的薔薇露[1],兩瓶給公主,一瓶便送給蘇大娘了。”

這些東西,在當時都是奢侈之物——須知當時的薔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裝,一個瓶子便價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們少有驕奢之人,蜀國公主更是一向節儉,是以連帶她們這些下人,也難得有幾樣好東西。蘇大娘見平白得了一瓶薔薇露,實在是喜出望外,卻不能不笑著謙遜道:“這如何敢當?”

梓兒見阿旺答應著去了,又微微一笑,道:“這值不得什麽,妾身勞煩長公主記掛,才是十分的不安。煩勞蘇大娘轉告長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兒,便去給公主請安。”

蘇大娘連忙答應,又說了些閑話,待阿旺取來東西,便告辭而去。

石越見梓兒處置這些事時,言詞對答均甚為得體,氣度儼然,那裏還似自己初見之時那個嬌蠻可愛小女孩?但自己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當時指著康棣嬌聲說話的神氣,直待目光看見自己,才臉紅羞怯的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讚道:“我夫人可能幹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這些東西來,司馬相公[2]作七國象棋,著法複雜,閨中竟是沒有幾個人會玩,到現在我都找不到七個女伴來湊齊下棋的人。這個跳子棋就不同,兩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簡單又有趣,在杭州時,在各衙門的女眷中早已風行一時,許多人家都爭相仿製。若不是琉璃珠太貴了,就說是風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兒此時卻不知道,其實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嬪妃宮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風行了,它又有個渾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製幾副棋,自然是極容易的事,皇後妃子們正好拿來賞賜眾人,柔嘉正是因為沒有討到這個彩頭,才從蜀國公主那裏巧取豪奪,蜀國公主不便向皇後開口,隻得來問她討要。

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這時聽梓兒這樣說,不由笑道:“這下可害得你也沒得玩了,我這便托人再去定製幾副,免得還有人問你討要。”心裏卻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鏡子做出來,還不知道你會有多高興呢!”

大內,瑤津亭。

曹太後與高太後一麵下著跳子棋,一麵說著閑話。向皇後與幾個妃子則站在一邊陪侍。“聖人,官家最近寢食可好?”曹太後雖然已經五十九歲,但思維依然清晰、敏銳。

“回娘娘,這幾日官家依然是忙於國事居多,每日早上的點心,都隻是草草吃過便罷。”向皇後回道。

“這樣也不行,龍體要緊。”

“臣妾也勸過,隻是聽說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日夜上疏請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著議定此事……”

曹太後默默聽著,她心裏雖然不以為然,卻並不輕易開口說話,隻道:“國事再忙,亦當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現在何處?”高太後隨口問道。

“是在崇政殿召見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請求丁憂守孝,都被官家駁回了。臣妾聽官家的語氣,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個這樣的兒子。”曹太後感歎的說道,“這個石越,除了年紀輕一點、資曆淺一點外,竟是個完人。依哀家看來,朝中一定有大臣勸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獎勵風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數不少。大抵都誇石越畢竟懂得禮法,官家不當奪其誌……”

曹太後點點頭,將手中的珠子連續幾跳,送入高太後一方,淡淡的說道:“官家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帝,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內東門小殿。

偌大的殿中,隻有趙頊與石越兩人,所有的內侍都遠遠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鬥膽,自熙寧二年開始變法圖強,陛下於變法,可有什麽領悟?”石越平和的注視著趙頊,從容問道。

趙頊沉吟一會,道:“惟有‘艱難’二字!”

“自古以來,要變法,沒有不艱難的!而克服這艱難,就各有各的辦法:商鞅變法能夠成功,是他依著秦王的堅毅,用嚴刑峻法來推行法令;漢武能夠成功,是他重用當時尚不得重視的士人,來對抗功臣勳貴們;北魏孝文帝能夠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漢族士大夫們支持也殊不可少……”

趙頊悟道:“卿的意思,朕變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誌堅定,更要清楚的明白,變法要達到什麽目的,要采用什麽手段,會得罪什麽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麽人?”

趙頊沉默良久,突然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麽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為,自然是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當日王莽,豈是故意把國事弄壞的?”石越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趙頊嘿然道:“朕豈和王莽同?”

“陛下是聖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隻是希望陛下明白,想法再好,若方法不對,一樣會為害百姓;倘若以為心意是好的,就不去管手段的好壞,王莽亡國,就是前車之鑒。”

趙頊細細咀嚼石越這句話,半晌方歎道:“朕當深思。”

“臣願贈陛下十二個字,為陛下鑒。”

“卿試為朕道來。”

“凡變法之要,在於‘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體悟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變法不成功、國家不富強?!”

“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趙頊不斷地低聲咀嚼著這十二個字。忽然抬起頭,注視石越,鄭重說道:“卿當助朕。”

“臣不孝之人,豈可重用,且資淺德薄,難以服眾。”石越推辭道。

趙頊走下禦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誠懇的說道:“君臣相交,貴在知心。卿豈可棄朕而去?”他此時完全忘記,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時。

石越拜倒在地,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隻是人言可畏,臣豈敢損陛下知人之明?”

趙頊俯身親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說‘苟以利國家,豈因生死避’麽?朕不懼人言,卿有何懼?今日即奪情除卿翰林學士,三日之後,即拜參政。卿之主張,朕當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亢聲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則請陛下收回成命,內翰臣不敢辭,參政斷不敢受。”

“這是為何?”

“臣資曆依然太淺,為內翰為陛下參謀畫策,拾遺補闕,則無不可;若為參政,決難服眾,反增僥幸之風。”

趙頊沉吟一陣,終於點頭道:“既如此,先不拜參政亦可。卿可將變法之主張,條陳以聞。”

“臣當盡心竭力,以報陛下!”

孔曆一六二六年,耶曆一零七五年,當時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趙頊在位的熙寧八年。這一年有兩個四月,在第一個四月的月圓之日,當時的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報社長桑充國與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昉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這場婚禮的盛況,不亞於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幾乎都親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賀禮,其中身份最顯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趙顥。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學士石越,並沒有出現在當天的婚禮中。這件事情引起了許多人無端的猜測,但是其實背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隻不過因為不久前由鄴郡君改封為魯郡君的石夫人韓梓兒因為在父喪中,隻是非常低調的前往祝賀,不免更加引起人們對石越與桑充國關係的猜疑。實際上這一天石越之所以沒有出現在婚禮中,是因為皇帝趙頊將他留在宮中討論國政,直到深夜。

大內所用的蠟燭由河陽縣專造,用龍涎香等灌入燭心,本來是同時點燃一百二十枝,趙頊節省宮中開支,減為二十四枝,雖不及平時明亮,恍若白晝,卻也幽香襲人,宮殿中華麗的陳設,在燭光閃爍下,璀璨生輝。

但是無論趙頊還是石越,都沒有心思去欣賞燭中美景,將近十萬字的《變法圖強劄子》,是做為機密奏折上呈,石越細細解釋,趙頊不斷的發問,君臣二人在這裏討論構建的,是一個憧憬中的強大國家。為了防止全部變法主張頒布後,過於驚世駭俗,在石越的強烈要求下,這份折子,隻有趙頊、石越、韓維三人知道。

“陛下,具體執行之時,遇上什麽問題,現在都不可預料。整體的大構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個具體的改革要頒行之前,卻依然應當按例進行討論,以集思廣益。若是發現有誤,亦當不憚於改正。臣非聖人,不能無錯。”待全部解釋完畢,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韓維滿臉興奮之色,附和道:“臣以為子明所說的是正理。”韓維是石越千挑萬選,才選中的結盟對象,王安石依靠韓維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則也要依靠韓維,來緩解將來皇帝對於一個臣子過於專權的猜忌。

趙頊此時已經被石越所描敘的構想完全說服,他站起身來,英俊的麵容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朕決意施行!”

石越與韓維一齊拜倒,朗聲道:“陛下聖明!”

“二卿平身。”趙頊又走到案前,再看了《變法圖強劄子》一眼,說道:“那麽第一步便是改官製、興學校,韓卿,可為朕擬詔。”韓維依然兼著翰林學士。

“是。”韓維一麵答應,快步走到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提筆沾墨,寫道:“改官製詔……”

石越見他運筆如飛,數百言詔書,不假思索,頃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過韓維寫好的詔書,朗聲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製祿,大小詳要,莫不有敘,分職率屬,萬事條理。監於二代,為備且隆,逮於末流,道與時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資碩輔,準古創製……今將推本製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監之官,實典職事,領空名者一切罷去……中書門下、學士院可條具聞奏,茲詔示。想宜知悉。”

這詔書之意,乃是聲明要向南北朝時宇文氏之周朝學習,改革官製,趙頊亦不覺點頭嘉許,道:“明日即以此詔交付中書、學士院。”

韓維又鋪開一張紙,提筆寫道:“興學校詔:學校崇則德義著,德義著則風俗醇。故教養人材,為治世之急務。仍詔宰府立法,更製革弊,增建學校,條具聞奏。議可,頒付禮部施行。”

趙頊接過看了,笑道:“隻恐中書門下立法,不能盡如人意。”

韓維也笑道:“自古以來,都是鄉有鄉學、縣有縣學、州有州學、國有太學。由鄉學而縣學,由縣學而州學,由州學而太學,中書門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於此,無非是裁定名額費用而已。”

“很難說古製不好。”石越笑道:“但臣主張的興學校之法,是要結合州縣鄉學之古製,為陛下建立一個完整的學校教育體係。”

“教育體係?”趙頊揣摩著這個名詞,笑道:“卿當為朕言之。”

“臣以為,完整的教育體係,包括普通教育、軍事教育、專門教育。所謂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學、州學、縣學、鄉學為核心的學校體係;軍事教育,則是以武學為核心的學校體係;專門教育,所謂醫、畫、農、工,皆在此列。陛下變法圖強,不僅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應當立千世之基業,故此,臣以為,著眼之處,須當長遠……”當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陳設為籌,一麵說一麵擺弄,向趙頊解釋他設計的學校教育體係——那是一種以官辦為主體,結合私辦學校、書院;以自費教育為主體,結合獎學金製度;以高等教育為主,鼓勵推行基礎教育的教育製度。石越拿起一本書,放在案上,道:“此為蒙學和鄉學,國家有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便以兩戶才有一個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萬之巨,因此要使每個人都受到教育,非數百年不能為之;要使每個人都可以受免費的教育,今日之財政,便是傾舉國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雖然仁澤天下,但亦隻能等行有餘力之時,再作此想。故此,臣以為,蒙學與鄉學,陛下可責成各縣官員,鼓勵民間興辦或官民合辦,甚至可以列為政績考核之條件;而民間辦蒙學與鄉學者,可以贈匾嘉獎,免役抵稅——隻需學校達到一定之規模,其辦學所費之資,皆可從應繳稅款中抵去;民間本有向學之風,隻要再加鼓勵提倡,雖然不可能人人入學,但是亦能有一個良好的基礎。至於國家財政,暫時無力及此。”

趙頊與韓維點點頭,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謂使人人得免費入學,不過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隻有桑充國那樣的人物,才會在開封府廣泛實踐。開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難,想要推行全國,那可真是要難於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書,放在上一本書之上,道:“這是縣學。全國有縣千二百有餘,日後便加裁並,亦不在少數。若用白水潭式學校教育,每縣便隻設五名學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縣學生員,朝廷當供給稟食,以每縣三十人計,又是三萬人要仰賴國家賦稅。因此,若要大興學校,以往日之方法,則難免使朝廷財政雪上加霜。這些人,待之薄則下有怨言;待之厚則朝廷不足;然育人為治世之急務,朝廷亦不可因噎廢食。”

趙頊點頭道:“本朝學校之法,一直不能貫徹,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此。隻是學校例不收費,若加變革,隻怕群議洶洶……”

慶曆新政提倡大興學校,結果終於不能徹底貫徹實行,縣學以下,時辦時廢,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國家財政支持不起這巨大的花費——雖然當時僅中央政府歲入,折緡錢就超過六千萬貫,但是支出比之卻更多,財政得不到緩解,分出錢來辦學校,客觀上就不太可能。當時認為官辦學校,本為國家培育人材,而且貧家子弟,以上學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費,則使下層無進身之望,導致社會分裂,因此在當時人看來,絕無收費之理。這一點趙頊與宋朝的有識之士,早已意識到,但他們吝於曆史之成規,無法放開手腳去想辦法來改變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想出這個對策。見趙頊指出問題的症結,便笑道:“陛下毋憂,白水潭學院五年來收費育人,天下早已習慣。各地書院,生員或者出錢米,或者邊讀邊耕作,臣也隻見書院如雨後春筍,不見其有衰敗之勢。可見收費未必不可行。當年孔子收徒,亦不是免費的。若官立縣學,其中每年二成考績優異者,依然由朝廷為其出學費、供食宿;其餘八成,則由生員自負學費,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麽計其花費,朝廷所出之錢,甚是有限。而這些生員縱有怨恨,也有限得緊,誰讓他成績不好,學問不佳呢?朝廷畢竟不能養無用之人。”

韓維思忖一下,卻笑道:“雖然如此確會少了許多怨言,且亦非不可行。然我以為亦有不妥之處,一則學生得免役,其弊必生,或有寄名者,或有賴著不畢業者;再者便以每縣學五名先生而計,有沒有這麽多先生,也是個問題;且各縣情況不一,縣小者,生員不足,縣大者,先生不足。”

這原是石越所沒想到的,他忙點頭道:“持國所言甚是。若是寄名,實難防範,隻有嚴申製度,多派官員巡查,若有違犯者,加以重懲,且凡入縣學者,必經考試,考試由縣令、知縣與縣學學官會同主持,或者可以防範一二;若是賴著不畢業,則不妨定下規條,最多五年,必須結業。縣大縣小的問題,或者可以如此,凡萬戶以上縣,方立縣學。萬戶以下縣,或者就近在附近大縣上學,或者幾縣合立一縣學。”

趙頊也笑道:“朕以為可行。”

石越見皇帝認可,便繼續說道:“凡縣學所學科目,除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博物、物理為必學科目之外,由各學校自定。務必使學生文武雙全,不可偏廢。”

韓維問道:“射術、博物,或者還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於經國濟世無用;而且偏遠之郡,聞所未聞,亦無師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謂君子不器,縣學生員,當不求其精,務求其博。先生的問題,並非不能解決,白水潭、嵩陽、應天諸書院,都有物理學之課,何愁無人?”

趙頊知道“物理”本是石學中的重要科目,石越為自己的學術主張張目,改革時夾帶點私貨,也是人之常情——這事王安石也幹過,便隻是微微一笑,卻不反對。他正要重要此人,於小節處自然不妨縱容。

石越見韓維不再反對,又將一本書放上,道:“縣學之上,便是書院、學院。各州皆立學院,除四京之學院外,隻許生員在本州學院入學,各軍、監,皆不立學院,隻命其就近入學。凡各縣學畢業生員,可升入學院,亦可由考試進入學院就讀。各官立學院,成績優異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過學院生員總數之二成,由朝廷供給學費,免其食宿;凡學院,皆依白水潭學院之製。禮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書院等級,賜給院貢生名額,使其優異者,可得直接參加禮部試;此外,凡是書院畢業,便可直接參加各路之取解試;願為武官者,由兵部試合格,待官製改定後,可授從九品武官。”

趙頊沉吟了一會,問道:“卿可算過,如此國庫每歲所費為幾何?”

“各學院、縣學僅二成生員及學官需國家供給,以八成生員之學費,供其所費,縱有不足,亦屬於有限。以全國計,臣以為便有十萬之士子需入學院,國家需供給者,最多一萬人,各地物價不一,平均每人每歲供給十二貫錢,如此每歲十二萬貫足矣。縱有二十萬人入縣學、州學,朝廷所費,亦不過二十四萬貫——十年之內,能有此規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豈能吝嗇那區區二十餘萬貫?!”

趙頊仔細想了想,確定對財政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心裏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卻又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問道:“那似白水潭、嵩陽、橫渠這些書院,又當如何?”

“凡私立學院、書院、縣學,須得有司批準,學生名單送有司備案,按年考核其資格,否則,可取消其學生免役之特權,甚至勒令停辦。朝廷畢竟不可能同時在二百餘州興辦學院,臣以為當用三年時間,逐步創辦,以緩解對財政、人員的壓力。因此朝廷應當鼓勵士紳、商賈出資創辦私立縣學、學院,三年之內,私立學校若能保證一定的生員數量,學生成績考核能達到一定的標準,朝廷可以仿照鄉學蒙學的辦法進行嘉獎、免役、抵稅。”

韓維笑道:“創辦學校便能抵稅,又能掙得名譽,相信很多人都樂於辦學。不過若有人借此多抵稅的話……”

趙頊搖搖頭,笑道:“韓卿過慮了,朝廷不怕他們多抵稅,這點錢,朕舍得出!隻須叫有司嚴格審批,不要讓什麽人都可隨便辦學院,以免誤人子弟,便可以了。”

“陛下聖明。”石越真心誠意的說道,趙頊能有這種見識的確也是頗為難得的。

趙頊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誇獎石越幾句,忽見石越手裏還拿著一本書,奇道:“難道這學院之上,還有什麽學校嗎?”

韓維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學了嗎?”

“太學?”

石越點頭道:“正是。”把那本書放到了最上麵,“國家最高官立學院,是太學。”

“為了盡可能減少反對的聲音,太學依然維持上、中、下三舍法名號不變。但是三舍法卻可改成等同於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級。太學生員來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員,許子弟一人入學,三品以上官員,許子弟兩人入學;其二,各學院、書院推薦畢業的學生;其三,公開考試。太學總人數不得高於三千,免費入學,供給食宿。上舍畢業,前十名賜進士出身,可直接釋褐為官。其餘人等,許參加禮部試,由進士謀出身;不願參加禮部試者或參加禮部試落第者,許參加吏部試,合格者為九品以下官。願為武官者,參加兵部試,合格者授從九品上武官,優異者,可徑授正九品。太學生員,在太學所習,為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地理、律學、史學等科目。”

趙頊聽完,卻不去問石越,反望了韓維一眼,道:“韓卿之意如何?”

韓維意味深長的答道:“或有深意焉。”

趙頊拿起那本代替太學的書,反複看了兩眼,笑道:“如此一來,太學的學生,隻要不太笨,將來都會當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聲說道:“陛下,恩蔭補官、任子太濫,是本朝一大弊政,範文正公、王介甫,無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將天下士大夫一股腦兒的得罪了。臣以為不如折衷,先將五品以上官員子弟送往太學,待日後徹底糾正此弊之時,至少五品以上官員,便不會過份反對了。”

趙頊與韓維這才知道石越著眼果然長遠,趙頊把手中的書放回那堆書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虛傳。”

[1].薔薇露,又叫薔薇水,波斯語名gulab,阿拉伯語名mawarol。宋時已流入中國,是一種香水。凡本卷所敘高麗、日本國、大食等海外之事物風俗,大抵取自中華書局版《中外交通史籍叢刊》諸書,其中又以《諸蕃誌校釋》為宋人所著,所取尤多。

[2].阿越按:其時一般非宰執不得稱相公,但也有例外者,如司馬光未登相位之前,民間稱呼其為“相公”已久。

9

呂惠卿穿著深紫色湖絲長袍,拿著一根玉簽逗弄著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布《改官製詔》與《興學校詔》給中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裏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道。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掛著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歎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中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製,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兩人見麵直若故交,聽說他的兒子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

呂惠卿皺著眉瞪了呂升卿一眼,訴道:“怨恨別人有什麽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輸了隻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中,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麽辦?”呂升卿問道。

“隻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隻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麽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

“那麽大哥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就改官製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發,皇上要麽以為你無能,要麽以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為。”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泄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麵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待,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阿沅心裏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支持,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裏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製、學校方案來,以和中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的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潘照臨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谘詢。但凡改革,若用古製支持,便可更有說服力,隻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無法反對;而若是平空創革,那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這中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中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大雨天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中的藥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一個男仆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著什麽。她招手叫過一個小丫頭,吩咐道:“去吩咐一聲,若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隻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頭答應著,抓了把傘跑出去,和男仆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又一路小跑回來,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來看我家姑娘。”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吱唔道:“是……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子。”在楚雲兒的這些丫環仆役眼中,石越與自家主人之間是有著說不清的暖昧的,這時候來的卻是石夫人……阿沅臉色也沉下來了,冷冷的說道:“她來做什麽?姑娘現在這個樣子,她想來看笑話麽?”她話音未落,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守門的男仆叉著雙手,不知所措地望著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中。阿沅輕咬著嘴唇,幽怨地望著唐康的身影。

唐康遠遠已望見阿沅,他記性甚佳,已看出便是當日滿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點頭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因皺了皺眉,向外麵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麽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麽?”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敬意的。

阿沅心裏惱怒他不請自進,隔著窗子譏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麽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卻不與她分辯,隻笑道:“恕罪則個,呆會再當麵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中一驚,正要再問,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裏找來的草席進入院中,張羅著用草席在院中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迎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還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隻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隻是墊點草席,隻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卻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中鋪草席,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中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把窗子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湧了上來。

阿沅隨便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隻怕還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掛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著梓兒,語氣生硬。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一直呆在那裏不知所措的不丫頭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倒會吃裏扒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頭不料脾氣素來極好的阿沅竟說出這樣的重話,臉霎時就漲得通紅,眼眶一紅,跺了跺腳,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跑去。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裏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麵前服軟,依然倔強的站著,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麵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愈,若是又有點什麽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溫聲道:“我們是什麽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許還能想出什麽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麽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她這麽著冷嘲熱諷,梓兒與唐康倒還罷了,石府的下人卻都已怒形於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訓道:“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起麽?”

本來似梓兒與唐康步步忍讓,阿沅或者還會擱不住心軟,但阿旺這麽一說,反倒激起她性子來了,她冷笑幾聲,道:“你這種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麽擔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門去,也打幾十板子。反正你們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慣了。”

梓兒見阿旺還要說話,忙喝止阿旺,一麵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們冒昧打擾。我們並無他意,隻須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還請讓我們一見。”

唐康揣度情勢,知道梓兒不見著楚雲兒,斷不肯走;而阿沅卻也不會輕易讓步。這樣糾纏,終不是辦法,他眉頭一皺,忽然望著阿沅身後,驚聲叫道:“楚姑娘,你怎麽了?!”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阿沅更是關心則亂,慌忙轉身望去,卻是什麽也沒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勢快步搶上前去,把門推開,走進房中。阿沅這才知道上當,但阿旺早已扶著梓兒走進房中,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楚雲兒房中吵鬧的。隻得緊走幾步,跟著進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見阿沅瞪他,反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氣得臉都青了。

梓兒走到床前,見楚雲兒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淚簌簌的流了出來,輕聲喚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聲,低聲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梓兒被她冷言冷語,心中鬱悶已極,卻又不好爭辯,隻好裝作沒有聽見,向唐康問道:“康兒,你說這該怎麽辦?”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低聲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於無奈。”

阿沅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萬不要見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樣?大夫可和你說過沒?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個對策。這都是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願理他,可又怕誤了楚雲兒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眼淚終是忍不住,又流了出來,一麵泣道:“你們來又濟得甚事,偏偏學士又不來。若是學士來了,親自喂藥,姑娘或者還能喝得進一點,我每次喂藥,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兒聽到阿沅說什麽“偏偏學士又不來”、“親自喂藥”,心中頓時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在心間。呆呆癡立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沅本是無心之語,見梓兒如此模樣,心中竟似有一種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說幾句,卻見唐康寒著臉,冷冷的瞪著她,不知為何,她心頭突然一怯,終於把那些話吞回肚子裏。

良久,梓兒望了楚雲兒一眼,苦笑道:“康兒,再給楚姐姐找幾個好大夫診診脈,不知道大哥能不能來……”

“石卿,上次卿和朕說,學校之法,有三個體係……”趙頊望著宮殿外的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陰霾也一並衝走了。

“是。不過微臣以為,凡事不可性急。須得一步一步來,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該做的事情很少,陛下當做該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裏盡是血絲,臉色憔悴。

“卿所謂普通教育之法,中書門下並無特別的反對意見,隻是馮京向朕言道,有些軍下轄數縣,主客戶七八萬,若不設學校,於理不合。朕以為所言極是,已著政事堂商議,凡戶數超過兩萬戶的軍,可以設縣學或者學院。”趙頊細裏慢條的說道,“卿意如何?”

“五年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趙頊皺眉道。

“臣以為並不長,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另外,翰林學士元絳的奏疏中,言道宗學、蕃學,不可偏廢;又如此大規模眾建學校,應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總領其事……”

“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陛下既已決意改革官製,不妨等到改官製時,或是在禮部設一個院,或以國子監來專責管理學校事宜便可。至於宗學是隸太常還是隸禮部或國子監,須陛下聖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師設蕃學,使各部落酋長貴人子弟入學,習漢文,知漢禮,行漢俗,為朝廷培養一些心向漢化、忠心不二的臣子,這是謀國之言。”

趙頊思忖了一會,道:“既如此,可讓國子監管理學校之事,宗學亦隸屬國子監。至於蕃學,朕以為可行。”

“陛下聖明。”石越習慣性的恭維了一句,又道:“專門教育,似畫、律、樂等,是為朝廷培養人材,則可以納入太學之中,不過單列一門罷了。這個隻要議定條例,便可推行。至於培養各種工匠的學校,若由朝廷出資,或會引起士大夫不滿,倒不如讓那些商人去辦,朝廷反倒省事。”說到這裏,石越頓了頓,又道:“臣奉旨到政事堂與宰臣們商議,諸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資興辦,以為有那些餘財,倒不如花在縣學、官立學院上,諸公認為這種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沒有必要去提倡。但臣以為,士農工商,國所不可或缺……”

趙頊搖搖頭,笑道:“石卿自己也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很少。這些東西,無須太在意。數千年來,畢竟沒有聽說過工者亦要讀書的。朝廷上下,隻怕都不會同意。”

石越堅執道:“陛下,這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千百年後,後人會誇讚陛下的遠見卓識!”

趙頊見他如此堅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這又是什麽遠見?石卿,朕以為沒有必要為這等小事,惹得朝議沸沸揚揚。”

“是以臣想出另外一個辦法,請陛下定奪。”

趙頊無可無不可的望著石越,聽他繼續說道:“朝廷可下詔,凡鍾表、印刷、造船等行會所有民營作坊、商號,每年必須到有司登記發證,方可開業,發證之要求,除了出具業主之身份證明、作坊地點、規模大小之外,同時要求三年之後,若無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記、朝廷認可的技術學校畢業的學徒,則將課以高額罰金,甚至不許經營。這樣那些作坊主、商人,就會主動去開辦技術學校。為了保證商人們不瞞天過海,有司可以對技術學校進行抽查考試,若達不到要求,則課以罰金、勒令停辦。如此,朝廷不必為技術學校出一文錢,反倒可以坐收一筆登記費。”石越一麵說一麵在心裏歎氣,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利弊參半,卻也別無選擇。因為整個朝廷中沒有一個人支持朝廷出錢辦技術學校,理由也很簡單——朝廷有這個錢,不如去辦鄉學縣學。迫於無奈,石越隻得向商人、作坊主們開刀,用律令逼他們辦學校。好在唐家的技術學校,已有一定的規模,石越這樣做,不僅沒有得罪唐家,反而無形中又為唐家拔一個頭籌。

石越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但他非常遺憾中國有許多技術的失傳,如果采用這種方法,那麽好的技術可能更容易由學校層麵進行推廣——雖然石越這個時候心裏也並沒有底,但說什麽也得試一試。因道:“陛下,以臣之淺視,認為技術學校的普及非常重要。”

趙頊心裏難以理解,但他已知石越勢在必行,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個拗學士。既是卿堅持,朕也準了。每年國庫能多收一點登記費,朕不會反對的。”

石越見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錢人的錢,微臣也不會於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齊聲哈哈大笑。

四月份的這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後,天氣終於開始放晴。

新婚的王昉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家對於能夠得到前宰相的垂愛,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上上下下對王昉都非常的客氣。而桑充國也稱得上是個如意郎君。若說還有什麽缺點的話,就是少了一個誥命。但是王昉對這個並不是很看重。

給公公、公婆請過安之後,王昉無所事事的在院中和丫頭們踢繡球玩耍。忽見桑充國取了披風,似是準備出門,她連忙丟了繡球,迎了過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學院嗎?”

桑充國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答道:“嗯。”

“出什麽事了麽?”王昉立時便注意到桑充國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剛剛歐陽公子來過,告訴我朝廷今天正式頒布《諸州縣興學校敕》,並且把內容抄給我看了。”

王昉從桑充國手中取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一麵笑道:“這是好事呀。範文正公、我父親,都是想要興學校的。無論由誰來完成,我父親一定都會很高興,這不也是桑郎的願望嗎?”

桑充國奇道:“你怎麽說便是我的願望?”

“桑郎若不願意大興學校,何苦在京師費盡心思辦義學?”王昉調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國微微點頭,笑道:“這倒是。”但立時又皺了眉,歎道:“不過你不知道這《興學校敕》的內容,政事堂的相公們……”說罷,又搖了搖頭。

王昉見他大不以為然,心中一動,笑道:“桑郎,可以給我看看那份敕令麽?”

“那又有什麽不可以的?”桑充國一麵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來,遞給王昉;一麵挽著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昉垂首細細讀了一遍,她記性甚好,生性聰明,雖然比不上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卻也不遑多讓。讀完後,蹙眉想了一會,忽道:“桑郎,你是準備反對這份敕令麽?”

“那桑郎的意思,還是要管了?”王昉認真地問道。

“是。有些話不能不說。”桑充國慨然道:“若按這個敕令執行,從此窮人讀不起書。或者說,若窮人的成績在一百人中不能成為前二十名,不僅僅生活無著落,還要繳納學費,這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王昉微微點頭,道:“桑郎說的很有道理。貧窮之戶,若要讀到縣學,往往需要舉家舉族之力供給,待入了縣學,這才由朝廷供給,從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裏負擔。若按這個條例,那家貧而資質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裏負擔到學院畢業,的確不太公平。而且朝廷舍不得出錢辦蒙學,政事堂諸公,見識遠不及桑郎。”

“難得娘子有這等見識。”桑充國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王昉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這個敕是誰寫出來的?”

“誰寫的?”桑充國接過敕令,看了一會,搖頭道:“歐陽公子說是中書門下頒的詔書。”

王昉微微搖頭,笑道:“若是妾身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石子明的政見。”

“何以見得?”桑充國心裏倒並不意外,隻是他不知道王昉何以如此肯定。

“從敕令的詳細程度,執行方法,以及技術學校等等,無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記。妾讀過石子明的全部著作,還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會看錯。”王昉笑道。

桑充國不由佩服的歎道:“歐陽公子也這般說,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國家棟梁。”

王昉被丈夫誇獎,俏臉微紅,垂首不語。桑充國見她嬌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將她擁入懷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學院報社瑣事太多。”

王昉輕聲問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見,還要公開質疑麽?”

桑充國沉吟了一會,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說要讓人人都可免費入學,要讓貧家子弟能憑自己的能力博一個出身,可是他高居廟堂之後,卻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說的種種理想,忘得一幹二淨。真是讓人失望。”

“這或是他性格沉穩,顧慮過多使然。家父曾經說,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現在他雖然隻是翰林學士,卻是他實際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張,尚未執行,便被你質疑,隻恐將來結下難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昉注視著桑充國,眼中盡是擔憂之色。桑充國苦笑數聲,竟不知如何回答。“桑郎不如先去見見石子明,當麵問問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聞》替他向天下解釋——料來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並不在少數。若是無理,再委婉批評。這樣既不傷兄弟之情,又顧全了公義……”王昉柔聲勸說道,以她的見識,實在不願意桑充國得罪眼見正在得勢的石越。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這麽大的政策,他急需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議的支持,若此時唱反調,縱然他明知你有理,也會變成政敵的。三份大報中,《西京評論》背後是富弼撐腰,就算他們再反對,妾身肯定這一次他們一定三緘其口;《新義報》的編輯,都是支持新法的,他們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會支持。若《汴京新聞》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諫議報》之流了。”王昉繼續勸說道。

桑充國注視著王昉,歎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隻知道道理最大。”

“這些本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東西。”王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說違心之話,那麽便去見見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說?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兩家都要表明立場,便是令妹,也難以自處。”

“好吧。”桑充國終於點點頭,站起身來,笑道:“我便去見見子明。”

“嗯。”王昉也笑著站起來,幫他整整衣冠,輕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動意氣。”

與此同時,石府,石越正在艱難地遊說著王韶。

“軍事教育體係的設想,是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將軍中指揮使、都頭一級的將校分批召回培訓一年,第一批受訓將領,選其精幹者組成教導軍,然後將都頭以下的小校們,分批抽調,進行訓練。一年之後,這些受訓的軍吏,搭配講武學堂結業的軍官,從禁軍中抽調士卒,整編成滿員的指揮,進行嚴格訓練……”石越一麵說,一麵注意觀察樞密副使王韶的表情。王韶又矮又胖,膚色黝黑,若走到大街上,很難引起人的注意,隻是一雙眸子精光四溢,顯出他並非常人。王韶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來也不願意再俯首事人,況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高於石越,雖然石越炙手可熱,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裏。他這次來石府,是因為石越幾度拜訪,他卻不過麵子,隻得回拜一次。

“在下記得王丞相曾經提出過將兵法,朝廷一直沒有全麵正式推行,依在下愚見,法令越繁雜,便越難推行,隻要推行將兵法便足矣,。”王韶並不肯留情麵。

“將兵法之弊,還是易使將領擁兵自重,似有違祖宗成製。”石越雖依然笑容可掬,但言語中卻綿裏藏針。

王韶絲毫不理會石越話中的暗示,淡淡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此法比將兵法強在何處。那些軍校,隻有將領得力,在軍中一樣也能練得好。”

“若是將領不得力呢?”石越笑著反問道。

“若將領不得力,再好的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眉毛都沒動一下,讓人看不出他心裏的想法。

“誠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強捺著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縱然將領不得力,也能使軍隊戰鬥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學士以為然否?”

石越看王韶神態,知道已無法挽回,也隻得作罷,勉強笑道:“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在下理會得。來,莫談國事,請喝酒。”

王韶站起身來,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抱拳道:“宅中還有些事,便先告辭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終是話不投機,隻得送他出府,望著王韶上馬遠去,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懨懨走回府中。

“我也沒有料到王韶竟會拒絕。”潘照臨早已在廳中等候。

“軍事教育體係、兵製改革、裁軍,我本預備步步為營,不動聲色的進行。皇上也同意了,但若不能得到軍中名將的支持,隻怕阻力重重。”石越心有不甘的說道。

潘照臨也點頭道:“本朝能帶兵的將領,隻剩下王韶、郭逵、劉昌祚、種諤數人而已,如張玉之輩,一勇之夫而已;李憲終是宦官,唐代之鑒不遠。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也要時勢,也未必當真無人,也許是沒有機會,聲名未顯之故。”石越歎道。

“現在這些將領,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權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難以籠絡。郭逵因與韓絳不和,一直不得誌,在太原做知州,與王安石也未必沒有嫌隙,他當年名聲,僅次於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麵前推薦他,他必然感激——不過此人眼高於頂,若不能讓他心折,他反要來輕視你,且用他就不免得罪韓絳;種諤時運不濟,也是被貶在外,他和韓絳關係也好,公子若要用他,隻要皇上答應,他必然樂意聽從。”

石越想了想,說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先寫封信,試探一下郭逵,若是意見不同,終不能勉強。”

“也好。軍事改革要單獨進行,我們先設法讓朝廷接受公子的官製改革方案。”

二人正討論著,卻見侍劍快步過來,稟道:“公子,舅爺求見。”

“長卿?”

“長卿?”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暗道:“他來做什麽?”

大雨過後,樹葉比平時更加新綠。石越與桑充國在南郊外的一片樹林中並綹而行,帶著雨水珠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驟雨似的落在二人的頭上。但二人都似有無限的心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一般。

“長卿找我出來,定有要事?”石越覷見桑充國神色,已知他定是有話想對自己說。

“嗯……的確有事。”桑充國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顧自地說道:“我剛看到朝廷頒布的《諸州縣興學校詔》……”

“唔?”

“我、我聽說這是子明你的政見?”桑充國突然勒馬,轉頭望著石越。

“我有點不明白,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說的,完全不同。”桑充國注視著石越,質問道。

“的確不同。”石越已經猜到了桑充國的來意,笑道:“長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構想,是要幾百年的時間去實現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認為這一步太不公平。”

“此話怎講?”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中進士的,是其中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於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中等,也許並不能得到獎學金,對於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裏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功夫,盡皆付諸東流……”

“這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隻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範文正公讀書,要斷齏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於因為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隻是少數。還有中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縱是中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子施行之後,也會比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沒有限製那二成人中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麽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以杜絕情弊?”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隻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占了。”石越輕描淡寫地說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突然道:“子明,你不覺得你的話似曾相識麽?”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為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餉。隻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裏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麽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桑充國慨聲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麽話來。

桑充國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麽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馬沿著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反複考慮著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隻不過現在隻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聲望去,叫他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著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幹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態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麵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為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著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麽?”

那個青年略帶靦腆的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綬,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綬?”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裏聽說過。

包綬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為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頷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綬見石越答應,忙引著石越前行。二人繞過幾片小樹林,前麵隱隱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杆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內是數楹茅屋,外麵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轆轤之類。石越看這樣子,便已知包綬家境貧寒。

包綬引石越進到院中,便見數個大木盆裏,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綬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衽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中暗暗稱奇,他本以為包綬不過平常的農家子弟,可這女子落落大方,談吐文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綬略帶興奮的對那個女子說道:“嫂子,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子詫異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中坐。”

石越連忙謙遜還禮,隨包綬走進屋中。見屋中雖然昏暗,家具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麽?”

包綬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中便隻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仆四人。”

“學生祖籍是廬洲合肥人,雖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產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子,以方便就學。”包綬解釋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隻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象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將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綬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問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祖訓卻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是。”包綬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中。不從吾誌,非吾子孫。”

“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綬……合肥……”心中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綬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歿之後,家中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中陳設,歎道:“孝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為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綬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寧可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的望著包綬,顯是也很支持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寧可守著貧寒,一定要從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捫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墮令尊之名。”

石越又問了問包綬的學業,取來包綬平日所寫的文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文章倜儻清麗,卻另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堅持,其中於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他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綬,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詔》,慎文可曾見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隻是……”包綬遲疑道。

“隻是什麽?但說無妨。”石越笑著鼓勵道。

“學生以為宰府頒行此詔,是朝廷財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隻恐難防情弊請托。況且富家子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子弟失此,卻有饑餒之憂。學生以為頒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或者可以。”包綬沒有注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百姓隻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歎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麽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麵免費?可是朝廷哪裏又有這樣的財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綬,而是變成了抒發心中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綬大著膽子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文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是。”包綬道:“學生以為,朝廷可以再下一詔,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子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子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綬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文,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綬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確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

“把獎學金的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趙頊笑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子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可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子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子弟,名為助學金。為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頊一麵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麵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頊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頊聽石越的語氣,便知他要舉薦人了,笑著把條陳合上。

“是包孝肅之後包綬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將在南郊邂逅包綬的事情說了一遍。

趙頊聽得連連感慨,讚道:“崔氏撫養包綬長大,且為包家長房收養義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後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子,朕不能不獎勵!”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誥命,以獎率風俗!”

“陛下英明。”

趙頊又提起筆來,沾沾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綬”二字,一麵笑道:“閏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討論改官製,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官家,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頊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是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頊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複複的想著熙寧八年“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中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將眼皮垂下,將一本奏折遞上,神色從容的說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頊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確有此詔。”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頊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為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瀘夷、收峒蠻,邊臣豔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的說道。

“什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看了吳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詔不遵,怎麽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道:“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的話,卻是不敬。陛下不過意圖恢複,並非窮兵黷武。”

吳充斜著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並無他意。”

趙頊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詔,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欠身道:“陛下聖明,隻是此事曲在中國,當今之計,隻有將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為何竟敢大膽抗詔,是否別有隱情?”

“陛下,臣以為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出聲反對。“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隻能更增其氣焰,隻怕南交從此無寧日。”王韶望著趙頊,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為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呂惠卿心中認定沈起是王雱黨羽,沈起不罷,他卻沒有辦法將王雱牽扯進來,見有吳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饒,道:“若不處置沈起,隻怕從此邊臣不知朝廷為何物。隻需善擇守臣,李氏割據安南邊鄙之地,又豈敢捋中國虎須?”

趙頊一時覺得王韶有理,一時又覺得吳充、呂惠卿說得不錯,心中搖擺,便拿不定主意,見石越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石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陛下。”石越欠身道:“如今實在不宜在南交開戰,但若示交趾以弱,畢竟不妥。臣以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讓他說明為何竟敢不顧朝廷嚴令,擅啟邊釁。同時擇一善守出知桂州,隻須不斷絕與交人互市,不遮斷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備,外加安撫,料來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懷德之意,則交趾一郡之地,斷不敢與中國為敵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無關的事情上,一動不如一靜。

趙頊思忖了一會,心中卻又有不甘之意,一麵他惱怒沈起抗詔,一麵卻又覺得沈起輕易擊殺交人千數,交趾似乎軟弱可欺,因此沉吟不決。

石越揣見趙頊心意,又道:“陛下,南交是瘴癘之地,中國兵士前往,未及交戰,十停已損一停,便得勝回朝,十分之三,又已死於疫疾。得不償失,正是言此。如今國內千頭萬緒,去年災害,元氣至今未複,此時不是開戰之時。”

趙頊想起國庫的窘狀,這才不太甘心地頷首道:“便依卿所言。隻是桂州知州,諸卿以為誰人可任?”

呂惠卿見趙頊對石越言聽計從,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隱忍,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臣以為知處州劉彝可以代任。”

吳充卻知道劉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此人知桂州,南交必無寧日,忙道:“臣以為知邕州蘇緘可以代任;劉彝代任,隻恐招惹事端。”

樞密使這麽公開反對宰執區區一個邊遠知州的人選,若是韓絳,隻怕臉上早已掛不住了,但呂惠卿業已打定暫時退讓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笑道:“臣無異議。隻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須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連忙說道:“臣以為沈括可當此任。”

趙頊皺眉不語,他沒料到石越會舉薦沈括,雖然沈括現在參預軍器監改革諸事宜,但趙頊對此人印象,始終不佳。

石越卻知道此時出使交趾並非美差,那種瘴癘之地,中原人士談虎色變,無人願往,何況兩國關係正在緊張之時,雖然交趾絕不敢殺害大宋使者,但畢竟有風險。石越推薦沈括前往,正是想讓他立功,以改變皇帝對他的印象。他見呂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已成功一半,又道:“臣以為沈括定能不辱使命。另外,臣以為可同時命令薛奕的船隊順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攝交人。”

10

遼國中京大定府,是漢朝之新安平縣,唐太宗伐高麗,便曾駐蹕於此,其後曾置饒樂都督府。耶律阿保機建國後,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後遼聖宗使人望氣,有樓閣之狀,遂議在此建都,實則是為了鎮壓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廟宮殿外,有大同驛以接待宋使,朝天館招待高麗使節,來賓館招待夏使。在當時是遼國的一個政治中心。

司馬夢求離開遼國南京之時,宋遼和議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決定趁此機會,打探一下遼國的形勢。因聽說遼國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決定往中京而探探消息。離開南京非止一日,這日行至鬆亭嶺,司馬夢求見地勢險峻非常,便停下馬來,細心觀察形勢。跟隨司馬夢求的,是一家析津府商號去中京販賣藥材皮貨的商隊,這個商號名義上是遼國漢人的產業,實際上卻是唐家的資金。商隊的領隊叫韓先國,他見司馬夢求對這此處頗有興趣,便招呼著商隊到一處酒鋪停下來歇腳,自己陪著司馬夢求四處閑逛。

其時遼國承平日久,鬆亭嶺雖有駐軍,卻是稀稀垮垮的,司馬夢求心中頓生鄙夷之意,揮鞭指著那些遼軍問道:“韓兄,遼兵盡是這般模樣麽?”

韓先國笑道:“遼國最精銳的軍隊,是宮衛騎軍、禦帳親軍,共六十萬騎,非五京鄉丁可比。”

司馬夢求點點頭,又問道:“我聽說遼國軍隊,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隸兵籍。每正軍一名,有馬三匹,打草穀家丁、守營鋪家丁各一人。人備鐵甲,馬備皮甲,弓有四張,箭四百,別有長短槍等物,裝備精良。平日遣打草穀騎四出抄掠以供養軍隊——所不解者,這承平之時,如何能靠抄掠來供養六十萬騎兵?”

韓先國本是落第的秀才,為唐家所籠絡,並非毫無見識之輩,他見司馬夢求說起遼軍製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來,他都在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潘照臨與唐家在遼國所建的間諜網絡,為防泄露,都非常隱秘,因此發展也極其緩慢,骨幹之人至今不過二十餘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認識,所有的人都隻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所知有限。當自稱“馬林水”的司馬夢求拿著玉製魚符與接頭暗號前來時,韓先國便已經在暗暗揣測他的身份了,這是幾年以來,第一個拿著玉魚符來找他的人。

“馬先生所說不錯,不過所謂打草穀供養軍隊,也隻是片麵之辭,遼國的軍隊一樣要耗費國家的糧餉。”韓先國笑道。

“六十萬騎兵!若大宋有六十萬騎兵,天下不足平。”司馬夢求感歎道,一麵細心的數著駐紮在鬆亭嶺的遼兵人數,以便晚間繪圖記下來。

司馬夢求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我這次北來,聽說遼國各屬國、部落,對遼國朝廷,都多有不滿,韓兄久居燕地,可有耳聞?”

“那不足為奇。”韓先國笑道:“這些部落、屬國,當契丹強盛時,便唯唯諾諾,不敢不聽;但若其虛弱,自然先為自己考慮。似幽薊的漢人,雖然未必便心懷故國,但卻也未必會為遼人賣命。”他見司馬夢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聽說南朝有人以為析津府的漢人一定心懷大宋,這其實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老百姓隻需平安生活,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契丹人的統治。”

“那麽韓兄為何?”司馬夢求不解的問道。

韓先國自嘲的笑笑:“我不過因為累試不第,沒什麽出身之路。有人出錢幫我創業,讓我能有機會做點事業,自然死心塌地的為大宋賣命。遼國象我這樣的漢人,若有人加以籠絡,卻是多少有點用處的。”

司馬夢求點點頭,傲然道:“這也是好事。大宋才是前途無量的國家!朝廷日後絕不會忘記韓兄的功勳,封妻蔭子,等閑之事。”韓先國不置可否的笑笑,顯然並不太當真。司馬夢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幾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

韓先國見司馬夢求說得認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幾分,他思忖一會,終是不明白為什麽說“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便試探著問道:“馬先生,朝廷養著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有意幽薊,那究竟什麽時候才會有用?”

司馬夢求望了韓先國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的信心從何而來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信心的。”說完,揮鞭抽了一下馬背,馳向酒鋪。韓先國怔了一下,來不及細細咀嚼司馬夢求的話,也連忙拍馬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酒鋪,便覺得一股森冷之氣迎麵而來。隻見酒鋪前,站著一隊黑甲衛士,軍容肅穆,凜然生威,見二人走近,四個衛士立時圍了上來,用契丹話喝道:“什麽人?”

韓先國見他們的打扮旗號,已知這些人竟是宮衛騎軍,心中不由一凜,一霎時就換過臉來,滿臉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話說道:“小的們是商隊的頭頭。”兩個商隊的夥計也連忙跑過來,一麵作揖,一麵解釋。那幾個衛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這才釋去疑心,任二人進入酒鋪。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暗暗稱奇,看這個樣子,酒鋪中必有大人物,但是為何卻不驅逐眾人呢?司馬夢求本來也難得見識一下遼國的貴人,更是暗暗留心。

韓先國知道司馬夢求不會說契丹話,連忙拉著司馬夢求走了過去,陪著笑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卻不去理他,望著司馬夢求微微一笑,在另一個人耳邊低語數句,忽然用流利的漢語說道:“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馬夢求心中一震,他知既已被人識破,畢竟不能再掩藏,否則隻能啟人疑竇,便裝出訝異之色,抱拳答道:“學生的確是南朝人。卻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過南朝許多次,兩朝人物,略有些不同處,倒也分得出來。”

“大人果然慧眼。”司馬夢求笑著恭維道。

“哪裏,卻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稱呼?來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不敢,在下馬林水,草字純父。因為生性喜歡遊曆,來北朝,無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風光。”

“哦?”旁邊那個契丹人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倒是個雅人,不過這樣做,似乎觸犯了大遼的律法。”他的漢語,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馬夢求連忙謝罪道:“在下實是不知,還望大人恕罪。”他卻不知道那兩人,一個便是遼國太子身邊最重要的謀主蕭佑丹,另一個,是遼主剛剛任命輔導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蕭佑丹往來宋朝,頗能識人,竟一眼認為司馬夢求是宋朝人,不過他卻也沒什麽疑心,畢竟他也不認識司馬夢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本來也有要事要趕回中京,遼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濬總領政事,他二人須得在中京替太子謀劃,特別是耶律寅吉,在遼朝威望甚高,頗為魏王所忌,太子身邊,有他無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暫歇腳,不願意擾民,也沒有把旁人趕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馬夢求。一個人的氣度是經曆養成,畢竟遮掩不住。蕭佑丹見司馬夢求神態之間,頗出常人,竟生了招納之意,因笑道:“馬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吧?”

司馬夢求作出愧色,道:“慚愧,累試不中,最終無意功名,隻願留意山水。”

“非也。”蕭佑丹笑道:“我觀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說罷站起身來,用契丹話大聲喝道:“來人。”

一個黑甲衛士跑上前來,高聲應道:“在。”

“取弓箭,我要與馬先生試試騎射。”蕭佑丹喝道,一麵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走出酒鋪。早有衛士取來弓箭,交給二人。蕭佑丹取了兩個衛士的頭盔,指著遠處的一棵樹,令他們將頭盔掛在樹枝上,一麵用漢語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我們來試試騎射,你若能勝我,私來我朝之罪,一切不問,我待以上賓之禮;若勝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蕭佑丹見他答應,大笑上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頭盔。

司馬夢求也隻得咬牙上馬,他要勝得蕭佑丹,竟驅馬向後奔馳,在馬上返身挽弓,便聽弓弦響動,颼的一箭,正中頭盔。

這一手施展出來,不要說蕭佑丹,便是耶律寅吉與那些鐵甲衛士,也不禁齊聲叫好。

蕭佑丹見逼出來司馬夢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連發,二箭射中頭盔,一箭擦著頭盔而過,正中樹枝。這卻也已經是不錯的本事了。司馬夢求見眾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賣弄,但騎虎難下,這時也隻得依樣學葫蘆,連發三箭,卻是箭箭中的。

蕭佑丹不料司馬夢求弓馬如此了得,不由高聲讚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謂無人。”

司馬夢求隻得欠身答道:“僥幸而已。”

蕭佑丹下了馬來,親自扶著司馬夢求下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這是天賜此人予大遼。”

耶律寅吉頷首笑道:“這樣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虛實,他日石越得誌,我們亦不至於束手無策。”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聽到二人對答,不由麵麵相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卻見蕭佑丹轉身向司馬夢求說道:“馬先生,實不相瞞,這一位,是當今太子之師耶律大人,在下蕭佑丹,是太子屬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棄之山野,豈不可惜?我大遼太子英睿天授,愛賢如渴,才華遠在元昊輩之上,先生如若不棄,定能不負胸中所學。”

耶律寅吉也走過來,道:“良臣擇主而仕,若先生不棄,太子當待以張元、吳昊之禮;先生名標青史,富貴榮身,皆不過等閑之事。”張元、吳昊,是當年不得誌而投奔元昊的漢人,元昊擾亂華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師禮待之。

司馬夢求萬料不到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真是目瞪口呆,不過他卻也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當下假意推辭道:“二位大人錯愛,在下山野陋人,本也無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過謙。”蕭佑丹笑道:“我已問過下人,你們商隊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見過太子,便知太子實是可輔之主,所謂楚材晉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斷不可辜負了胸中的材學。”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此人精明強幹,辯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蕭佑丹這樣的人物,斷然不可能隨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會輕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進遼國太子府,蕭佑丹能否從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虛實自然不問可知,但是於自己了解遼國虛實,卻是天賜良機,當下半推半就,竟然應允了蕭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見太子。蕭佑丹與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答應,也甚是高興,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並不鞏固,多一人之助,便多得一人之力。司馬夢求縱有千般不濟,隻須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藝,至少也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衛,在這個時候,也是難得的。但蕭佑丹畢竟是謹慎之輩,果然不出司馬夢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馬夢求在的場所,他便絕不會說什麽重要之事,隻是和司馬夢求詢問宋朝風物人情。司馬夢求這時也有意賣弄,議論宋朝各地風土人物,點評士夫政事,竟與蕭佑丹談得甚是投機。

不要說和開封府那樣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裏,城牆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析津府來,中京大定府,都稱得上是城垣卑小。當時遼國人口約有四百萬,戶數在百萬左右,丁數約二百萬左右,是中國東北地區曆史上極盛之大國。但是因為遼道宗以及之前的幾任皇帝大抵昏亂,因此民間隱戶、逃戶甚多,真正登入戶薄的人口,不過十之六七而已。

司馬夢求在朱夏門前勒馬觀望這座遼國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論,南京道是遼國最富庶、最發達的地區,其次便是渤海國故地。朱夏門是大定府南門,從南京道往來的商賈人群,無不要從此經過,隻需觀看此門之繁華與否,便可知遼國之治亂盛衰。此時正是上午,司馬夢求見來往行人,雖然也是絡繹不絕,但是人數卻並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說東京之南熏門,便是比杭州也難望項背。“如此小的國家,卻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歎!”司馬夢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入身後的蕭佑丹眼中,他驅馬過來,笑道:“馬先生看中京而搖頭,卻不知何故?”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觀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傑也。”口裏卻笑道:“實不相瞞,我看到中京之繁華,尚不及宋之中城,而遼國卻能蔚然為上國,不免心生感慨。”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相視一眼,哈哈笑道:“我大遼能有今日,除開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護,方有今日之局麵。”

司馬夢求曾經聽說過,天神與地祗,是遼人所信之二神,天神為一騎白馬的男子,地祗為一駕青牛小車的婦人。他甚少接觸契丹的傑出人物,對他們的見解也頗為好奇,便笑道問道:“遼國能有今日,當是百戰之功,為何說是天授?”

蕭佑丹笑道:“馬先生是中國高士,當能博古通今,先生可知我契丹盛於何時?”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蕭佑丹考較自己的學問,當下微微笑道:“我聽說契丹源出鮮卑,本是宇文別部的一支。又有說契丹是南匈奴貴族之後。至北魏年間,已是北方強國。但若論強盛,當始於五代。”

蕭佑丹點頭笑道:“馬先生說得不錯,但北魏之時,契丹力不如人,常受欺淩,真正強大的機會,是唐太宗貞觀二年,我契丹歸附唐朝與突厥作戰。其後雖然偶有邊將侵侮,但終唐一世,我契丹都因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機會擊敗強敵,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國大亂,契丹趁時而起,得幽薊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國。倘若中國得人,又豈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說我大遼之興,半是天授。”

耶律寅吉搖了搖頭,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開封後,本欲占據中原,但終不能立足,臨出開封之前,太宗皇帝道:‘我不知中國之人難製如此!’自此之後,本朝再無問鼎中原之意,隻求世世與南朝為兄弟之國。似本朝製度,也多半取自中華,於南朝之士,又豈敢輕焉?”

“不錯,當年太祖皇帝為八部所迫,賴以興國者,漢人也;先朝韓德讓等人也是漢人,官至封王。我大遼以南麵官治漢人事,以北麵官製契丹事,於蕃漢一視同仁;且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親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貴戚,不通漢語,不習漢字者,百中無一,誰人又曾敢輕視中國之士?皇太子殿下,不僅弓馬純熟,而且詩畫琴棋,也無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蘇軾的文章,太子殿下曾親覽而讚歎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輔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負。”蕭佑丹這番話,雖然語多誇飾,無非是要進一步遊說司馬夢求為遼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說,大體卻也近於實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漢化程度相當高。

司馬夢求正要答話,忽見朱夏門城門大開,數百黑甲騎兵排著整齊的隊伍,整肅而出,黑壓壓的旌旗蔽日,一時之間,整個城外便隻聽見整齊的馬蹄之聲。司馬夢求見到這個陣仗,不由吃了一驚,正要轉過頭來詢問蕭佑丹,卻見那些黑甲騎兵從懷中一齊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他回頭覷見耶律寅吉,臉上卻是頗有驚喜之色。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中一動,已知是怎麽一回事了。連忙回轉馬頭,肅然觀望,便見兩麵繡有日月的大旗,擁著一個身著金鎧的年青人,從城中飛馳而出。那些黑甲騎士都齊聲呐喊道:“千歲、千歲、千千歲!”

蕭佑丹過到司馬夢求身邊,低聲笑道:“馬先生,這是太子殿下的親兵。太子殿下出城,親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來了。”說罷,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馬,迎了上去。

司馬夢求卻是依然在隊伍中,並未跟上。韓先國趁著這時,催馬過來,低聲道:“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樓等您。”說完,也不等司馬夢求答應,便又連忙閃回後麵的商隊之中。

司馬夢求見遼太子與蕭佑丹、耶律寅吉笑著說了幾句什麽,又見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顯是心情甚是激動,遼國太子又親自攙起,心知這是遼國太子禦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隻是細心打量遼國太子的親兵衛隊。不料耶律濬扶起耶律寅吉之後,竟然與蕭佑丹、耶律寅吉一齊驅馬,直奔他而來。司馬夢求隻在一怔之間,耶律濬等人已到眼前。他連忙翻身下馬,拜道:“草民拜見太子千歲。” 他遊目四顧,便見齊來兵士,早已個個躬身,抽刀柱地。

司馬夢求不料耶律濬如此隨和,心中亦不由有幾分感動,口中連連謙道:“山野草民,豈敢,豈敢。”

耶律濬笑道:“此處非待賢之所,還請入城說話。”說罷左手一揮,隊伍立即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濬左手攙著耶律寅吉,右手攙著司馬夢求,一齊上馬,在眾軍士的擁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進入東宮之後,酒宴卻是早已備好的。耶律濬一麵笑道:“少傅,馬先生,在此先設家宴,替二位接風洗塵,簡陋處勿怪為是。”一麵竟是要請耶律寅吉與司馬夢求上坐。

二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那個位置,司馬夢求見遼國太子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暗暗警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濬因為外公蕭惠、舅舅蕭慈氏奴盡皆早死,隻餘一個舅舅叫蕭兀古匿,卻是才智平庸之輩——舅家無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漸一日的昏庸,不僅僅信任耶律乙辛、張孝傑這樣的奸臣,前幾日居然還傳出用擲骰子的方法來任命朝廷官員這樣荒唐的事情——這對於有意重振朝綱,大展作為的耶律濬來說,不能不產生莫大的危機感。更何況南朝石越如今已經開始被重用,更讓耶律濬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中與耶律乙辛、張孝傑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見稱,得他支持,頗能籠絡一些朝官;而耶律濬又在心中視石越為大敵,迫切想知道宋朝虛實,因此對二人,耶律濬竟是格外的禮遇。耶律寅吉對此卻是心知肚明。他雖然感於太子的禮遇,但卻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終不敢去坐那個上首。最終一番辭讓,還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馬夢求次之,蕭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之後,耶律濬笑著對蕭佑丹說道:“佑丹,父皇已經答應我的請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隱。”

司馬夢求知道所謂的“皇太子惕隱”,是管理皇太子宮帳之事的官員,相當於皇太子的大管家、侍衛總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濬得蕭佑丹為謀主,司馬夢求不由微微皺了皺眉,但忽的想起蕭佑丹的厲害,立時警覺,連忙低頭飲酒掩飾,一麵偷眼覷視蕭佑丹。好在蕭佑丹卻並沒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濬一眼,心不在焉的說道:“多謝殿下。”

耶律濬見他神情中似有憂色,不由一怔。正要相問,耶律寅吉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殿下,您總領北、南樞密使事,有勵精圖治之意,臣早有聽聞。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國家社稷之福。”

耶律濬連忙謙笑道:“少傅謬讚了。”

耶律寅吉卻臉色沉重的搖搖頭,繼續說道:“殿下胸懷大誌,上任幾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層官員,將原來那些靠阿諛奉迎得官的腐蟲罷免,又推薦素有忠直之名的馬群太保蕭烏克鄰為契丹行宮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機會為報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誌,臣等非常欽佩,百姓們都交口稱讚殿下英明果決。”

耶律寅吉似乎沒有看見耶律濬的眼神一般,隻是回頭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語的蕭佑丹使了個眼色,那些侍奉的宮婢們連忙一一退下。一個青衣衛士走了過來,躬身行禮。耶律濬舉起左手,沉聲道:“撒撥,你帶人四處巡視,任何人不許靠近。”

“是。”撒撥簡短的答了一聲,轉身離去。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要談論機密之事,連忙站起身來,笑道:“殿下,草民亦有點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國士,又豈得置身事外?”

蕭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這個馬林水,就是說他要講的話可以讓他知道,當下朝耶律濬使了個眼色。耶律濬立時笑道:“馬先生不可見外,快快請坐。呆會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知道這不過是籠絡之計,當下也不推辭,抱拳道:“不敢。”他也正想趁機多知道一些遼朝的虛實。

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坐下了,這才接著說道:“當今朝中,耶律乙辛與張孝傑惑亂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麽?殿下罷斥的人,正是二人的黨羽,如此操之過急,是臣所不解者。”

蕭佑丹也苦笑著搖搖頭,他本來已經勸喻耶律濬不要打草驚蛇,但是事有兩難,若是不去罷斥奸小,那麽一切雄心壯誌,都不過是空中樓閣。皇太子和耶律乙辛、張孝傑的對立,幾乎是無法回避的。他也知道以為皇太子的性格,是絕對無法身居重位卻隱忍不作為的。因此他一路上聽說的種種作為,既讓他高興皇太子是個明君,卻也讓他無比的擔心,害怕太子鬥不過耶律乙辛與張孝傑。這時候耶律寅吉當麵指出來,卻正是說出了他的心事。果然,耶律濬隻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謂冰炭不同爐,我若想有所作為,便不能太束手束腳了。那些奸小,怕他們何來?何況父皇終究隻有我一個兒子。”

耶律寅吉這才知道耶律濬有恃無恐的原因,不由歎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會擔心日後無子,何況,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沒有了兒子,也還有孫子!”

耶律濬怔道:“孫子?”

“正是,皇長孫已經出生。”

“少傅是說我兒子阿果[1]?”耶律濬問道。

耶律寅吉點點頭,道:“正是。”

“這怎麽可能?”耶律濬幾乎不敢置信。

“若有人在皇帝麵前進讒言,中傷殿下,當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時,未必不能選擇皇長孫為嗣。殿下鋒芒不可太露,鋒芒太露,上則讓皇上不安,皇上亦擔心唐太宗之事複見於今日;下則讓奸臣側目,樹敵於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說道。

司馬夢求不料石越竟然給耶律濬如此大的壓力,心中竟不免有一絲驕傲,又有一絲慚愧,他身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遼國,有一些傑出之士正把石越當成巨大的威脅。

耶律寅吉也沒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於石越的壓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轉向司馬夢求,問道:“馬先生,你以為如何?”

司馬夢求見眾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會,道:“石子明的確是百年難遇之人,隻是宋朝朝廷上的紛爭,便是諸葛亮複生,也必然會束手束腳,暫時似乎不必太擔心。”

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相顧點頭,又問道:“先生說得是。”

司馬夢求又道:“攘外須先安內。安內之術,草民贈太子殿下八個字——”他略略一頓,輕聲說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耶律濬等人重複著司馬夢求的話,各自思考著,一時之間,廳中變得無比的寂靜。

過了好一陣子,忽然聽到撒撥在門口沉聲說道:“殿下,有書信。”

耶律濬朝眾人點頭示意,起身走到門口,從撒撥手中接過一個火漆木匣,回來放在桌上,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從匣中取出一卷白紙,打開來細細看了,臉上明顯有欣喜之色。他看完之後,將紙卷成一團,一個護衛立時捧著火爐走了過來。耶律濬將紙條連木匣丟入火中,望著高高竄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說道:“一頭豺狼已經被趕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與蕭佑丹都形動顏色,緊緊望著耶律濬。

耶律濬笑道:“蕭素與蕭岩壽彈劾耶律乙辛那廝,父皇已經下詔,罷耶律乙辛北樞密使,他現在的官職,是中京留守。此賊既去,張孝傑不足為慮。”

[1].即耶律延禧,小名阿果。

11

閏四月初一。

大宋,文德殿。

大臣們按著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趙頊頭戴皂紗折上巾,身著淺黃袍衫,腰間係著玉裝紅束帶,腳穿六合靴,端坐在禦椅上。今天的朝會,雖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會,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辯論兩個版本的官製改革方案。在如此較大規模的朝會之上,翰林學士石越的班次,是相當靠後的。至少如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們,都遠遠的站在他前麵。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為翰林學士的韓維罷了,他的背後,站著翰林學士元絳、張璪。

但是文德殿之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與韓維。

“遵旨。”王珪出列,欠身道:“陛下頒改官製詔,詔中書與翰林院各自詳定官製,是欲使名實相符,以正名合古製,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國初承唐製,三省無專職,台、省、寺、監無定員,類以他員主判。於是三省長官不預朝政,六曹不厘本務,給舍不領本職,諫議無言責,起居不記注,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凡官人授受之別,有官、職、差遣。仕者盡以登台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於是陛下慷然欲更其製,下詔議行,臣等愚昧,以為宋承唐製,官製之變革,其要者,無非是使一切領空名者,盡皆罷去,而以階寄祿。故中書門下所上官製,有三省六部,有職事官、散官、勳爵諸等……”

王珪口若懸河,說了大半個時辰,介紹中書門下的改官製方案,石越等人早已讀過,中書門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為基礎,再輔以宋製,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方案,三省事無大小,以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執行,分班奏事。這個方案,既沒有任何創舉,也原封不動的保留了樞密院等機構設置,並沒有要求增加相權。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權歸於戶部。

等王珪說完,趙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石越,道:“翰林學士石越。”

“臣在。”

“卿說說學士院的條例。”

“遵旨。”石越應聲出列,朗聲道:“陛下下詔厘定官製,詔臣與翰林學士韓維、元絳、張璪,以及樞密院承旨張誠一領其事。臣等以為,改官製之要義,除名實相符之外,須要使權力互相製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與重複設官,故此臣等所定官製,是以唐製與國朝舊製為基礎,權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設……”

呂惠卿早已讀過石越等人草擬的方案,這個方案頗有出人意料的設想,他也能感覺其中的智慧與見識,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方案其實並不完全,例如軍事方麵,樞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襲舊製,毫無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用心。呂惠卿一麵聽著石越侃侃而談,一麵低著頭偷覷韓維等人神色,隻見韓維臉色沉穩如常,元絳從容自若,惟有張璪麵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個更詳盡的方案,隻是暫時沒有公布。想通此節,呂惠卿連忙細心聽石越向皇帝闡述其要旨。

“究其實,臣等所擬之方案,與中書所擬方案,大同而小異。”石越說了一句照顧中書麵子的話,便接著說道:“臣等以為,凡一國之官製,無非是由朝廷與地方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細分為數部分,三省與樞密院、門下後省等,可稱為中樞;各部、寺、監等,可稱為輔樞;學士院、翰林院、秘書監等,可稱為附樞;禦史台為監察;諸殿閣學士修撰等,可統稱為貼職;另外又有宮廷官、東宮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樞密院以下,可以細列為軍事係統;大理寺等又可細列為司法係統。如此劃分,則朝廷官員煩要職掌,便可以一目了然。此外又別有崇官、散階、勳、爵等等,臣等統稱為勳爵體係……”

雖然石越等人所擬的官製,眾人早已知詳,但是他在朝堂上公開宣讀,依然引來了眾官的側目,若非有皇帝在,殿中侍禦史虎視,隻怕早就一片嘩然了——石越所定的製度,雖然是三省之名,實際上卻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韓維與元絳見到眾人表情,不由相顧點頭,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張璪卻是愈發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尚書省,有決策、行政之權。設尚書令之位,虛位以待儲君監國、學習政務之用,為使上下得所,儲君非監國,不掌印不決策;非儲君,縱親王亦不得為尚書令。於尚書省設政事堂,掌大小事務決策,以尚書左右仆射為宰相,領政事堂;另設參知政事為副宰相,列政事堂議事,然參知政事不單授,可使輔樞各部尚書、寺卿之賢能者,加參知政事銜,以為副相。參知政事除六部尚書例加外,各寺卿、知監事中擇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雖隻兩人,副相卻有六至十人,尚書省位權雖重,而有參知政事相製衡,則臣下不能擅權。另設尚書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監輔樞各部寺監之行政,以為行政監督之職……”

“臣有事啟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聲打斷了石越的稟奏。

趙頊不由皺了皺眉。文德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說話的方向聚集過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麽不給炙手可熱的新貴石越麵子,居然當殿打斷他說話。殿中侍禦史們早已蠢蠢欲動,有人已經在籌算著趁此機會送石越人情了。卻見一個臉色金黃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聲道:“臣寶文閣待製孫覽有事啟奏。”

見到此人出列,眾人都吃了一驚。呂惠卿眯著眼睛,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譏笑——原來這個寶文閣待製孫覽,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轉任地方,頗有治跡,但說起來,卻是更偏向於舊黨一麵,因石越得勢,才能夠再入中央為寶文閣待製,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學院威望甚高的孫覺!沒有人料到,竟然會是一個被隱隱打著石黨標記的人,出來向石越發難!

趙頊見是孫覽,臉色稍稍緩和,他對孫覽有點印象,數年之前便是趙頊親自調他入中央做司農寺主薄的,後來被判寺事舒亶彈劾才又離開中央。此人是個雖有才幹,卻經常與執政者意見不和的人物。趙頊耐著性子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翰林學士院所擬官製甚為不妥。”孫覽亢聲說道,總算他對石越還有一些情份,並沒有去點他的名。

“自唐以來,向是以中書為決策,以尚書為行政,以門下駁議,此千古之典範。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平白就讓尚書省身兼決策、行政之權,破壞三省平衡,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再用增加參知政事之法來製衡相權,更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臣不以為然。”

張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趙頊躬身道:“陛下。”他側著身子覷了孫覽一眼,高聲說道:“臣等以為,改官製是為了增效去冗。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決策之時,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內情,凡有大事,各部尚書、寺卿同時站在本部寺之立場表達意見,而左右仆射則協調融和,無論大小政事,政事堂皆能盡知其情弊。這樣的製度,好過中書、尚書互不相聞,雖有製衡,卻互不了解。且各部尚書、寺卿既然兼參知政事,隱然便可以與左右仆射分庭抗禮,左右仆射雖然官高位重,卻也無法擅權。如何又可以說是畫蛇添足?”

這種種製度,雖然多出自石越的創議,比如尚書兼參政,就類似於二十世紀之內閣,雖然難說盡善盡美,但較之三省分權,卻還是有其優勢的。張璪校對《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隻要這份方案最終采用,憑借種種創製,他張璪便可以籍此名揚萬世,因此倒成了為官製辯護的急先鋒。

孫覽雖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卻尚不服氣,又問道:“如此,將置中書省於何地?”

張璪見孫覽有退讓之意,得意的揚起下巴,高聲說道:“以中書省掌外製宣敕,諫諍人君,有何不可?”

“這,這不合祖製。”

“三代以來,何曾有中書省,何曾有門下省?秦漢之際,中書省又在何處?製度因循變化,本是天道之常。況且國朝以來,官製混亂,太祖、太宗征戰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養生息,無暇厘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給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說是不合祖製?臣以為,皇上如此,正是要給後代,立千秋萬代之規模。上及三代,下至漢唐,其製度規模,善者可循,惡者可改,合時者可用,不合時者可去,這才是道之所在。”張璪舌辯滔滔,說得孫覽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所謂的“翰林學士”,並非浪得虛名。

趙頊也連連點頭,笑道:“孫卿可還有意見?”

“臣孟浪,請陛下恕罪。”孫覽本是直率之人,見說人家不過,人家也不是強辭奪理,便幹脆伏首謝罪。

趙頊含笑搖了搖頭,道:“卿無罪。今日朝議,本就是要討論官製,若有不妥,諸卿盡管直言。孫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讀完再說不遲。”

一片拍馬屁的拜賀聲落下之後,呂惠卿忽然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石學士。”

趙頊微微額首,目光轉向石越,石越連忙道:“參政請說。”

呂惠卿笑道:“依學士院之條例,政事堂除左右仆射之外,另有參政十人左右。便是說,朝廷多則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則有八位以上,政事堂決策之人如此之多,難免眾議紛紛不能決,若意見分歧,無法全堂畫諾,又當如何是好?難道事無巨細,都要陛下親斷麽?若如此,則宰相之體何在?皇上設宰相又有何用?”

“參政問得好。”石越笑道:“左右仆射輪流值日,諸參政亦輪流值日,小事由左右仆射與諸參政決斷備案;大事召政事堂會議,若不能全堂畫諾,亦由左右仆射決斷,但若決策失誤,左右仆射便當為此負責。若左右仆射之間亦有分歧不能決,或者參知政事之間意見紛爭,則可由左右丞交皇上裁決。如此,左右仆射亦不敢逆多數參政之意見而輕率決策。”

呂惠卿略一思忖,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繼續說道:“何況無論大小事務,尚書省皆不直接草詔敕,大事由學士院草擬,小事由中書省舍人院草擬。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若以為不妥,可以拒絕擬詔。此外更有門下後省給事中,上可封還詔書,下可駁正百官章奏,諸詔敕無給事中畫押,不得頒行,此唐製之善者也。給事中者,位卑而權重,由人主擇清介出眾之士任之,凡詔敕,給事中認為不合理者,說明理由封還之。執政再思,修改之後再至門下後省,給事中畫諾則可。若否,則不得頒行。若一份詔書封還三次,則當付諸廷議。廷議許給事中,則執政當辭職;廷議許執政,則給事中當辭職。如此,臣等以為,朝廷之詔令,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策……”

殿中諸人都知道給事中曆來便有封駁之權。但石越提出三次封駁,便有一方要為此付出烏紗帽的代價,卻是無形中加重了給事中的權威。眾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為看見後世的給事中,因為不要負責任,就濫用職權,所以想出此策來防患於未然,同時也迫使執政們正視給事中的權威。皇帝自然樂於看到臣子們互相製衡,且以宋代之皇權,趙頊也根本不介意給事中有權力封還他的詔書——皇帝被臣子掃麵子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眾大臣一麵聽著石越滔滔不絕的介紹著他的官製改革方案,便是連韓絳、馮京、呂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采納這個方案了。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細節性的。此時眾人心中想的倒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個職位。與其糾纏於官製改革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倒不如花點心思去想想之後的實利。毫無疑問,除左右仆射之外,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應當是最讓人眼熱的職位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鍾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激烈的辯論,但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係畢竟非常龐大,其中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文德殿出來後,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低聲道:“禹玉公請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禹玉公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壓低聲音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製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道:“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隻是不知他會做左右仆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 王珪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曆、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著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中並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笑道:“王相可知禦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禦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亦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麵前,曾指著禦史大夫的官職,說禦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禦史中丞的任命麽?這,這……禦史大夫,或者謠傳罷?”

蔡確聽話知音,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回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王珪心中卻已在計算不定——石越心裏未必希望司馬光回朝,隻是石越雖然內裏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範純仁輩賣弄人情?司馬光若為禦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寢食難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隻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回朝中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隻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禦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隻怕司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禦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雖急,卻要外示平靜,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王珪雖知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子個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複靈武,這次官製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

“這麽說,禹玉公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製是遲早會動的。依某看,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製。”

蔡確從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這個道理,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聲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潘照臨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不由笑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製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等人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潘照臨一眼,心中一震。“我在朝中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潘照臨沉聲道:“若是改官製後,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回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臨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麽強烈的意願要召回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若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禦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麽?”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幾個大臣敢直接反對這項任命,舊黨勢力猶在,司馬君實聲望又這麽好。但公子可以將官製改革,特別是兵製改革的大局盡早定下來,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複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擊掌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若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複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醮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潘照臨,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麵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麵寫著莫名其妙的字體,便遞給潘照臨,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麽字?”

潘照臨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析津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麽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

唐康忙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隻見上麵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潘照臨,笑道:“是平常書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對司馬光府有一種別樣的感情——《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他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裏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裏麵,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占地十餘畝的大花園。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裏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則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麽?”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早有仆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請安迎接。陳襄問道:“你家司馬學士[1]在家麽?煩勞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仆人。

那仆人卻不接他的名帖,隻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麽?”

“正是。”

那仆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麵說一麵引著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會算……”仆人說起此事,不由歎服不已。

“智緣?”陳襄怔了一下,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古靈公[2],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司馬光之子司馬康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中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麽物事?”

司馬康忙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發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布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陳襄連連讚歎,誇道:“君子重義輕利,原當如此。”

司馬康一笑,謙遜幾句,將陳襄請進客廳。陳襄見客廳中陳設精雅,諸物盡皆一絲不苟,心裏暗暗點頭。司馬康待陳襄坐了,親手從仆人手中接過茶來奉上,這才轉身對仆人說道:“快去知會老爺,便說京師陳大人光臨。”仆人應聲退出門外。司馬康又站在陳襄下首,笑道:“聽說最近京師伯淳先生與正叔先生各出了一部新書,伯淳先生說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間,若要明天理,非得窮究萬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雖不得少體悟,卻還得從實物中去尋;正叔先生則說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窮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無窮處,需得從人心中去尋。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聽過教誨,似乎主張相近,不料數年之後,竟有殊途之慮。大人是飽學名儒,卻不知大人以為二程之說孰是孰非?”

陳襄不料司馬康張口便問起學問上的分歧,而且是近來在儒林惹得紛紛擾擾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無妨,若能體悟天道與聖人的仁心,從實物中尋也罷,從人心中尋也罷,隻要能尋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見,程伯淳頗受石子明所倡之邏輯學影響,凡事皆欲尋其道理是如何來,卻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時候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而程正叔則太重體悟,雖然也常說吾日三省吾身,卻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見識不凡。”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陳襄知是司馬光到了,忙站起身來迎接。司馬光笑著走進廳中,與陳襄對揖一禮,寒喧數語,再次分賓主坐了,道:“方才說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陳襄微微一笑,道:“無非是石子明。”

司馬光搖搖頭,徐徐說道:“從表麵上看來,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實,則無非是內聖與外王孰輕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說本來是欲從內聖中求外王之道,從人心中求天理,桑長卿在《白水潭學刊》中著文說,這種主張之實際就是要讓士大夫皆成聖賢,再來感化了販夫走卒,皆成聖賢,若其有一樣不能成聖賢,那麽由外聖而求外王,終不可得,這卻是見識敏銳之語。而自石子明大張雜學、重《論語》以來,其赤幟卻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將一切過往視為奇技**巧之事,都用一個‘仁’字包了,他說那些奢侈之物賣給有錢人,國家從中多征一分稅,則可以讓百姓少出一分稅;他說商人若能使一個地方物價平穩,則商人之仁與聖人之仁無異……如此等等,則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術,而入內聖之道。白水潭有學子鼓吹:時時有壞心,卻不得不做好事,要好過時時存著善心,卻全然不做好事;吃齋念佛頌經一世,不若耕田一歲功德大……”

“那君實是以為程伯淳這是回歸外王之道了?”陳襄試探著問道。

司馬光點點頭,“程伯淳是有誌於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學院的首領之一,日日受到石學影響,若還一成不變,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君實以為這是好是壞?”陳襄決定單刀直入。

司馬光沉吟一會,方道:“學風歸於樸實,自然也是好事。由雜學而入經學,未必不能找到一條新路——程伯淳的轉變,無論如何,我以為都是一樁大事。但石子明之學說,過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為外王可以及於內聖,未必沒有隱憂。隻是這是百年之後的事情,以光之才,不能預料。”

陳襄不由笑道:“如今天下之學,十分之七,都歸於外王了。除石學外,王介甫之新學,實際也是公羊家之遺意,不脫於外王之學,若真有隱憂,那程正叔的學說,未必沒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許百年後糾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見世間之上,有陰必得有陽,有陽必得有陰。”

司馬光聽陳襄言辭當中,意味深長,竟似別有他意,不由一怔,想起受王安石囑托來見自己的智緣說的話來:“學士(注:司馬光時為資政殿學士)與相公,雖都不在朝中,卻無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與常人不同,怨謗雖多,威信亦大,不得萬不得已,皇上不會再下旨往江寧,但給學士的詔旨,依小僧看,遲則一年,快則半年,必然下來。相公之意,是盼著學士莫要推辭,朝中那位學士,誌向本事皆是難得,但少年得誌,或有孟浪處,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學士在朝中,則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於那個學士也是有好處的……又有一事,學士的風骨,九重之內也知道的,詔旨斷不會輕易下,畢竟會有一個人先來——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陳述古……”

陳襄自是不知道司馬光在想什麽,見司馬光默不做聲,又繼續說道:“我在京師曾聽說——太皇太後言道:當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馬君實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製,皇上也說想要新舊參用,聖上手指禦史大夫一職說,此非司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為然,聽說他向皇上進言,道司馬君實誌慮純熟,若為禦史大夫,朝中可無邪黨……”他一麵說,一麵偷偷看司馬光的臉色。司馬光卻隻是淡淡一笑,反問道:“述古兄此來,是奉了聖意呢?還是私下來拜訪。”

司馬光微微頷首,道:“那麽,隻怕述古兄回朝之後,便沒有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陳襄愕然道:“這怎可能?”

“豈不知世事難料?”

“那若還有這道旨意呢?”

“為人臣子的,又豈能不想報效朝廷?”司馬光淡淡的答道。

[1].司馬光時為資政殿學士。

[2].陳襄號古靈先生。

12

“殿下。”蕭佑丹輕聲喚道。

耶律濬今夜穿著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飾帶,紫皂幅巾,腰中別著一把彎刀。他輕輕梳理著愛馬的毛皮,一麵問道:“佑丹,有事嗎?”

“殿下真的決定大事改革?”

“時不我待。”

“但耶律乙辛始終是心腹之患。”蕭佑丹皺眉道。

“找個機會除掉他便是。”耶律濬不以為意的說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隻怕那是鏡中花,水中月。麵對皇上數十年的積威,還有數十萬皮室軍,這些支持都隻是虛影罷了。”蕭佑丹不客氣的說道。

耶律濬停下了刷理,轉過身來盯著蕭佑丹,半晌,深籲了一口氣,問道:“難道要我什麽也不做?”

蕭佑丹放緩語氣,溫聲勸道:“殿下的動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內罷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員!現在朝廷中,從小怨謗載道。”

耶律濬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許民間印刷書籍,開辦學校,請求皇上讓契丹人參加科舉考試——這些事情,皇上能高興麽?皇上一向以為本朝是以武立國的。”

“契丹人實際已經在讀書,我不過是承認事實罷了。何況文武不可偏廢,科舉可以給契丹人進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會答應的。”

蕭佑丹苦笑道:“這些倒也罷了——可是你減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賦稅,又請求減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賦稅——這皇上能答應麽?你要讓一半的鄉丁歸鄉,要檢視皮室軍的數目,要求對叛亂部落剿撫並用——這皇上能答應麽?”

“我知道肯定沒這麽容易答應,但我必須試一試!”耶律濬壓著嗓子道:“契丹人是立國的根本,現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須讓契丹人有時間去放牧、去打獵、去耕田,讓他們的牛羊繁殖,讓女人生孩子,隻有如此,我大遼的根基才會穩固!我還要讓漢人和那些蠻夷部落不至於心生怨恨,要讓他們對大遼既敬且畏,這樣大遼才會強大!”

蕭佑丹沉默良久,低聲道:“殿下不能太心急。萬一皇上翻臉……”

耶律濬遊目四顧,見並無他人,沉吟了一下,忽低聲道:“蕭素扈從聖駕,蕭忽古深得寵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蕭佑丹心中不由凜然,蕭素倒也罷了,蕭忽古何時向耶律濬效忠,他竟全不知情,這個太子殿下的本事,看來比他想像的更加了得。

蕭佑丹思忖良久,沉聲道:“既然如此,幹脆求一刺客,殺耶律乙辛於市中。”

“就怕事情暴露,反為不美。”耶律濬搖搖頭。

蕭佑丹微微歎了口氣,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若論厘清朝政諸事,本朝之法,雖不可照學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處,馬林水與臣幾次交談,臣以為確是個人材,殿下可以常常谘詢他。”

耶律濬望著夜空,輕聲歎道:“畢竟不知道此人底細,若用起來,還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來也有一點後悔,似乎有些輕易了。”

遼國犢山。遼帝耶律洪基行宮。

耶律洪基穿著一身寬大的紅袍,手握金樽,開懷暢飲。不久前賜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張孝傑與北麵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飲。侍衛蕭忽古與蕭十三侍立兩旁。幾個侍從官員則趴在下首擲骰子,凡勝者得錦緞一匹,負者杖責一十,因此不時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聲從帳外遠遠傳來,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見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歡暢,連忙湊著興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幾件寶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鑒賞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迷矓的笑道:“是何寶物,快呈上來,讓朕一觀。”

“是。”耶律燕哥諂笑著退出帳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個手勢,家奴連忙遞過一個鑲金盤子,耶律燕哥雙手接過,小心的吹吹,雙手捧著走進帳中,輕輕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掀開蓋著的紅綢,笑道:“這又是什麽物事?”話音未落,眼睛卻已直了——放在盤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綴著一般大小數百顆東珠,光芒奪目,晃得整個金帳之內都覺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鐵小刀,單是看到刀柄,便已知價值萬金——那是用極其名貴的白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竺也是甚稀罕之物,傳說隻有獨角獸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隻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著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劃幾下,斜著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說吧,燕哥你送這麽名貴的寶物給朕,想要朕賜你什麽?”

耶律燕哥諂笑道:“陛下說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隻願陛下萬壽無疆,哪裏還用得著別的什麽?這些東西,其實是魏王耶律乙辛所貢,魏王說這些東西非人臣所應當有,隻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貢上。”

耶律孝傑趁機道:“魏王對陛下的忠心路人皆知。當年重元作亂[1],魏王披甲執刃與逆賊格鬥,已可證其忠節。這次罷為中京留守,魏王亦毫無怨言,隻說恨為小人構隙,使君臣有間。魏王起於貧賤,富貴全賴陛下賜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傑說得有理。”耶律洪基歎道,“乙辛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讓他複任北樞密使罷。叫他暫時留在中京,好好輔佐太子。”

“陛下聖明。”耶律孝傑與耶律燕哥頓時喜笑顏開,齊聲拜賀。蕭忽古惡狠狠的瞪了對麵笑眯眯的蕭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帳外。

蕭忽古出來後,圍著金帳巡視一圈,見左右無人,縱身閃入一個帳蓬中。帳中兩個侍衛正在喝酒,見有人闖進來,唬了一跳,慌忙搶過坑上的兵刃戒備。蕭忽古皺皺眉,大步走了過去,笑道:“阿薩、刺葛,有酒沒?”

二人這才看清楚是蕭忽古,連忙放下兵刃,笑道:“原來是蕭大人,正有幾袋美酒。”

蕭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聲道:“皇上要讓魏王複職,留守中京輔佐太子。”一麵喝了兩口,高聲笑道:“果然好酒,可惜還要值日,我先走了。”

阿薩與刺葛會意的點點頭,一起將蕭忽古送出帳外,躬身道:“送蕭大人。”

蕭忽古出得帳來,正待返回金帳,忽的瞥見帳角微微抖動,再望夜空,卻無一絲風意,他心中一動,朝阿薩、剌葛呶呶嘴,二人立時會意,忽地往兩麵竄出,直抄帳後。二人方動,便見一個身影從帳後逃出,蕭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聲,擲向黑影。但聽“卟”的一聲,黑影倒在地上。蕭忽古快步上前,翻過黑影的身體,見他一息尚存,連忙彎了腰,厲聲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那人卻瞪著蕭忽古,卻不答話。蕭忽古正待再問,便聽阿薩在身後低聲道:“蕭大人,有人來了。”蕭忽古臉一沉,抓起刀柄,猛的拔出,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頭砍了下來。也不管血濺得滿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著頭顱,大步往金帳走去。阿薩與刺葛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一道往金帳而去,任由那些聞聲而來的侍衛去處理屍體。

守在金帳的蕭十三見蕭忽古如此模樣走近,心中一驚,正要攔他,卻見他手中人頭形狀,不由驚喚道:“這是蒲哥!”

蕭忽古一怔,問道:“你認得此人?”

“他也是護衛,最近方調進來的。”

“原來如此。”蕭忽古點點頭,冷冷道:“他在金帳後覷視,我到阿薩、刺葛帳中討酒喝,正好看見,追他不住,被我擲刀砍了。”

蕭十三愕然道:“他怎會做出如此行徑?”

蕭十三知道蕭忽古勇猛過人,怒則殺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爭辯,連忙放下臉來,笑道:“誰不知阿斯憐是我們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阿斯憐是蕭忽古的契丹字。

蕭忽古臉色稍霽,將刀和頭顱遞給阿薩,進帳稟報。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開心,見蕭忽古滿身是血走了進來,心中一驚,以為哪裏造反了,頓時連酒也醒了幾分,坐穩身子,厲聲問道:“阿斯憐,怎麽回事?”蕭忽古躬身稟道:“護衛蒲哥覷探金帳,意圖不軌,被臣給殺了。”

耶律洪基聽說不過是一個侍衛不軌,立時放下心來,笑道:“這等小事,殺了便殺了。”

“陛下,臣以為但凡謀反行刺,必有同謀……”

耶律洪基擺擺手,不以為然的笑道:“區區一個護衛又怎敢來行刺朕?無非是來刺探點隱秘罷了。殺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說了什麽,是怎麽想的?朕可殺不完。”說罷,有意無意望了耶律孝傑、耶律燕哥一眼。

蕭忽古心中一凜,這才意識到,這個皇帝雖然縱情酒色漁獵,不太把百姓朝政當回事,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他不敢再說,連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著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憐,你忠心耿耿,便賜你禦酒一杯。這個金樽,也賞了你罷。”

“謝陛下。”蕭忽古大步上前,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將金樽揣在懷中,退出帳來。一陣夜風剛好襲過,他竟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的父親,本來是太子耶律濬的親外公樞密使蕭惠的舊部,當年遼帝親征元昊,他父親觸犯軍法,是蕭惠念在他是隨自己征回鶻阿薩蘭的舊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後蕭忽古跟隨招討使耶律趙三,因為勇猛過人而名聞三軍,耶律趙三將愛女嫁給他,皇帝又手詔擢為護衛,寵信無比——當時蕭忽古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如此之深的卷入到宮廷的政治鬥爭中。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嶽父耶律趙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親又受蕭惠之恩,兼之自己幾年的護衛生涯中,隨眼可見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賢明——最重要的是,蕭忽古認為,幫助太子,不等於背叛皇帝,而是對皇帝的另一種忠心。因此蕭忽古在嶽父的勸說下,很自然的在皇太子與魏王中,選擇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蕭忽古突然覺得,自己的皇帝,也許並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1].耶律重元之亂,發生在遼國清寧九年秋七月,宋仁宗嘉祐八年。當時耶律洪基在太子山,皇太叔重元與兒子楚王等人作亂,犯行宮。當時耶律乙辛為趙王,與叛軍戰有力。後因功晉魏王。

江寧。

小舟泊在岸邊,一個漁夫端坐垂釣。一個壯實的和尚騎著黑驢慢慢走近,到離漁夫垂釣處數十步遠的地方,便下得驢來,輕輕走近,也不做聲,隻盤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動,雙手不停的撥動著佛珠。那漁夫釣得一陣,也不見浮標動靜,心中似乎極煩悶,“啪”的一聲,提起線來,往另一處甩去。那和尚見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號,笑道:“阿彌陀佛,相公怎麽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漁夫聽到後麵有人說話,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轉過身來——見著和尚,立時麵露喜色,笑道:“智緣大師,你終於回來了。”

“貧僧回來了,卻不知相公回來未?”智緣笑道,他麵前的漁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卻是回不來了。”

“不忙,終有回來一日。”智緣笑道,又問:“公子病情可有好轉?”

王安石苦笑道:“時重時輕,終日目視南方,卻不知有何心事。”

“貴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憂心。”

“我就怕這孩子自小太聰明,易遭天妒。”

“貧僧卻怕公子是胸襟未廣之故。”

王安石搖搖頭,默然良久,方問道:“大師,此行順利否?”

智緣淡然道:“略盡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報得了。”

“或是我多慮。”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於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萬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誌,此後若數十年執政,真不可料。”

“貧僧此去京師,特意見過王子純,子純說,石越在遊說他,似有意整軍經武,貧僧看石子明之規模氣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製入手,頗見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則可惜,不防則可懼。”

王安石聽說石越拉攏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軍製是本朝忌諱,我創議將兵法已是困難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緣低宣佛號,緩緩說道:“其中具體之策,便是樞密使吳充,亦不得與聞。所知者無非皇上、石越、韓維數人而已。現下所知的,不過是練兵之法,恕貧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將兵法之下。”說罷便將當日石越所說練兵之法複敘了一遍,且說了王韶拒絕之意。

王安石靜靜聽完,沉思一會,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於此。”

智緣微笑點頭,“相公也看出來了。石子明用講武學堂與教導軍,一麵是整編軍隊,培訓將校,訓練士卒;一麵也是要趁機裁汰冗兵!貧僧之見,他是想先把禁軍中的冗兵裁汰到廂軍,待到禁軍事了,再來整頓廂軍,步步為營,不動聲色解決困擾本朝數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來,人心隻要有退步,就不會鋌而走險。禁軍裁到廂軍,軍吏雖然薪俸減少,待遇變差,卻也是技不如人,且畢竟還有薪俸可拿,每個指揮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數,縱有怨言,也鬧不出事來——隻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軍控製在何種規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終究還需要別的手段。”

智緣怔道:“相公是說石子明找子純,是想讓他做講武學堂的山長?”

“也許吧。”王安石收拾起釣具,輕歎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笑問道:“君實那邊又如何?”

“司馬君實不是出世之人,但他與石越畢竟不同,會不會回京師,也很難說。”

“哦?”

智緣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頑固無識之人,真能有主張的,不過三人而已。相公主張的是富國強兵,司馬君實主張的是富國安民,至於石子明,卻似乎是什麽都想做,也有司馬君實的富國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國強兵。相公說開源,司馬君實說不能開源、隻能節流;而石子明卻似是說,既要開源,又要節流。司馬君實能不能與他共處,貧僧也料不到。”

這番話說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聽石越去做吧,我們回去手談一局如何?”

智緣一麵接過王安石的釣具,綁在驢背上,笑道:“甚好,貧僧正好手癢。”

二人相顧大笑,離了江邊,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邊,便聽到一個背著書簍的人大聲喚道:“《海事商報》,第一份《海事商報》,杭州最近創刊,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合發行,有海外奇聞,有各地商情——江東第一報,不可不看。”

王安石饒有興趣的停下腳步,與智緣對望一眼,叫過賣報人,笑道:“報家,這又是什麽報紙?”

那賣報人連忙應了一聲,笑道:“哎、這位官人,這《海事商報》是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合夥創刊,前天才在杭州發行的,快馬送到江寧府,您看這報紙,厚厚一疊,不過五文錢。這也是咱們江南第一份報紙……”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疊,不由奇道:“這豈不要虧本麽?”

賣報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錢,旁人也管不著。官人要不要來一份?有京師十天前的物價,是急足快馬晝夜兼程從京師將物價抄送到杭州的;還有海外日本國、高麗國的奇聞;這兒,有揚州、杭州物產價格——若要做個營生什麽的,這《海事商報》最有用。”

智緣和尚拿起一張報紙,讀得幾句,忽然撲嗤一笑,笑著讀道:“《李家紡織機最好》、《買船出海,當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過來看了一眼,也笑道:“這便是所謂的‘廣告’了。難怪厚厚一疊,竟全是廣告,果然是‘商報’。”一麵掏出五文錢,遞給賣報人。

《海事商報》其實也並非隻是些商業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講的是交子之法與鑄錢之事;還有一篇《高麗遊記》,不過內容卻不敢恭維,無非是一個落泊子如何去高麗經商,複興家業,且博得美人歸的粗俗故事……

智緣卻似沒有聽到王安石的話,出神的望著報紙,忽然道:“相公,你說這份報紙真的是商家自發創辦的?”

王安石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這個——這是給技術學校招收學員的廣告,這是招老師的廣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不過是平常之事,大師何必大驚小怪?”

“相公,我所驚怪的,不是這兩則廣告,而是這幾篇報道——這一篇是為朝廷的興學校唱頌歌的;這一篇是講江南這些商號如何和朝廷合作創辦學校的;再看這一篇對新成立的‘江南聯合技術學校’的介紹,那些學生在此,甚至可以學到座鍾製造技術——其中還有幾個科目,竟是與軍器監合作的,學生畢業後將往軍器監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連忙細細讀下去,果然便如智緣所說,他思忖一會,似自言自語的問道:“唐家為何願意放出座鍾製造的技術?為何會扯上軍器監?”

智緣笑道:“隻有一個解釋。”

王安石嘿然歎道:“的確,也隻有一個解釋。”

“石越在杭州兩年治績,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為江東大鎮,夷商往往寧可多曆風浪,也願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務的歲入更成為主要財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護人,也是眾所周知的——貧僧以為,這《海事商報》是與石越進行呼應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項政策,三大報雖都是正麵評價,但如《汴京新聞》,總是少不了左一個建議,右一個建議,若千裏之外,能得到來自‘民間’的認可與全力支持,無疑會增加石越的威信。這樣,在改官製後,隻要石越願意,他也能夠有更多的理由占據一個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然背後一個聲音笑道:“大師說的,隻怕卻是錯了。”

二人齊齊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望去,卻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站在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笑吟吟的望著二人。王安石倒也罷了,智緣卻是文武兼修的和尚,聽覺一向敏銳,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那人見到王安石,立時拜倒,爽聲道:“晚輩程栩,拜見王相公。”

王安石詫怪道:“你是何人?怎麽認得我?”

程栩笑道:“晚輩是孫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學院延請孫先生往學院講學,故一向在杭州讀書,是以相公不識。”他口中的孫少述,名叫孫侔,當年與王安石、曾鞏交好,名傾一時。年輕時也求過功名,不料累舉不第,後來母親死後,自誓終身不仕,隱居在江、淮間,名聲極大。王安石卻沒有想到他被請進了西湖學院,聽說程栩是孫侔的學生,不免笑道:“令師一向可好?”

智緣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認得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輩豈止知道王相公,還知道大士是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他生性敏悟,自幼兼習文武,機緣湊巧聽到王安石與智緣的對話,兼之平素也聽說過二人的事跡,又豈能猜不出來?這時候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王安石於小節處卻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師和你說過我的相貌,也不足為奇。賢侄說家在金陵,敢問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輩草字近謙,排列第三,相公喚晚輩三郎便是。家父名諱程望,本是慶曆間進士,現已致仕,便住在城東。”

王安石也是慶曆間的進士,卻不認得程望此人,想來不過汲汲無聞之輩,當下也不再多問,笑道:“賢侄方才說大師猜錯了,卻是為何?”

程栩笑道:“晚輩放肆了,不過據晚輩所知,這《海事商報》其實與石學士無幹,乃是提舉市舶務蔡京蔡元長大人,與敝院山長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號,一同商議決策的。”王安石與智緣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愛將麽?”他們哪裏便肯相信,這件事情石越的確沒有參預。

程栩顯得甚是豪爽健談,又笑道:“自興學校詔頒布以來,僅以兩浙路而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富民以為建學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稅,無不樂從。此官民兩便之事,石學士此舉,頗得民心。又何必畫蛇添足?不過蔡大人之所以要創辦《海事商報》,傳說中倒是另有隱情。”王安石與智緣見他如此交淺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麵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又有何隱情?”

程栩卻不過是說些市井傳聞之意,更不以為意,他生性灑脫,也不在乎王安石對自己的觀感,因此肆無忌憚的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頒詔令要改革官製。杭州便有傳言,說新官製其實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將負責商稅與市舶等事務,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後必定會重視吏才,他這時幹出治績來,無非是想入太府寺,以為升遷之道而已。兩浙路上則呼應朝廷新政,下則吸引商賈拓展稅收,一時之間朝野稱譽,號稱大治,這中間又豈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勞?”

王安石見程栩語氣中頗有嘲諷之意,頓時大是不以為然。心道:“蔡京持什麽心跡姑且不論,但他若真有本事報效朝廷,自當論功行賞,按能授職。若人家有本事做點事出來,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天下事又由誰去做?”隻不過程栩雖是孫侔的學生,但畢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並不喜歡蔡京,更不願意幫他辯解,當下嘿然一笑,道:“市井傳聞,姑妄聽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賢侄此次回鄉,可是想整點行囊往京師赴考?”

饒是王安石頗為開明,此時也不由吃了一驚,詫道:“你想考武舉,去水軍?”

“薛提轄是機緣湊巧,以後很難有這般機會了。” 程栩無比羨豔的說道:“石學士組織船隊通商,給朝廷帶來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廣州、泉州,一船之貨,多者可賣數十萬貫,而除去稅收與成本,利潤少說也有兩三萬貫,多者十萬貫。而今朝廷組織規模龐大之船隊,常年來往於東、南兩方航線,將大宋的物產運往各國,將各國的特產運回大宋,據晚輩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淨入兩百萬貫。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豈會輕易放棄?晚輩在杭州時已聽到傳言,說朝廷將在沿海設十個港口五支官船隊,也聽說有官員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萬貫財產以及十戶具名聯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繳納五萬貫以上的稅款,朝廷可許其組織五隻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裝船隊,來往固定的線路經商……”

縱然是王安石,也萬萬料不到一個儒家弟子、官宦之後,會公然和他說這些滿口利益的事情,他與智緣相顧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雖然言利,卻依然是儒家的傳統——“公利可言”,就是說雖然提倡重義輕利,但是“公利”還是可以說的。這同時也是石越的理論據點——不過石越在這一點上,做得比王安石虛偽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導了“公利可言”的風氣,但即便如此,象程栩這樣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卻絲毫不以為然,反倒有點無禮的笑道:“久聞相公不是名教禮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態?我此番回金陵,便是要說服家人,隻待朝廷下詔,我便要組建船隊出海,將來有朝一日,我還要去石學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陸,我要親自證明看看我們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圓的!”

遇上這樣狂妄的年輕人,倒真把王安石給弄得有幾分尷尬,他有幾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豪氣,卻又有點哭笑不得,隻得勉強點點頭,問道:“賢侄既有這樣的誌向,為何不去報效朝廷,參加朝廷的水軍?”

程栩臉色奇異的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沒作聲。

王安石被他這副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緣一眼。智緣低宣佛號,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下麵的情弊有多少,隻得輕聲解釋道:“相公,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隊有多大的利潤,現在朝廷的武官們沒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換。若真要建船隊,要麽就是朝廷精挑細選,要麽便是朝中重臣貴戚的親戚——若說有人想用大筆賄賂換一個提舉水軍事來做,貧僧是不會奇怪的。無論怎樣,一個新人,休說是如薛奕一樣指揮船隊,便是做個船長,也不可能。這位程施主是心高氣傲骨的人,又豈能屈居人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著,他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樣的趙頊,顯得更加親切。不過認為皇帝是“親切”的,始終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若不是這裏是南郊禦苑,若不是這裏沒有別的大臣,趙頊斷然不會如此顯露他父愛的天性。別的臣子,要麽就會規勸皇帝守著禮法;要麽就會諂媚他的“仁愛”,隻有石越才會微笑著,很平常的看待這種事情。

趙頊的心裏,也很渴望這種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證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動參預海外貿易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不僅僅是被動的抽稅。”石越輕聲說著,生怕驚擾了才兩歲多兩個月的淑壽公主。小女孩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石越,時不時還會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趙頊的胡須,嘴裏不停的嘟喃著奇怪的音節,看得石越幾乎忍俊不住,卻不敢偷笑,隻能強忍著繼續陳說。“從主動海外貿易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好處。朝廷每年從中至少可以獲到相當於免稅法收入的淨入。同時還有別的收獲,讀詩書談禮樂的蠻夷,不容易成為大宋的威脅,他們會樂於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貢,向住大宋的教化與繁榮,因此,在對外貿易的同時,應當有專門的人向各國提供九經,如果他們的貴族子弟願意來中土學習,我們也要提供方便。”

趙頊出神地聽著石越說話,一時間竟沒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經悄悄爬了下來,而且順便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撒得滿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敘當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萬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讓普天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禮樂詩書的教化,本來就是上天賦予陛下的職責。大宋周圍的國度,沒有不仰慕我們中華文明的,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當然我們也應當記住魏征的話,不可為了蠻夷而削弱中華,中華才是根本。但行有餘力,則不當放棄。所有的船隊,不僅要為朝廷帶回財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澤!”

“船隊還有很多好處。”石越壓抑著自己的興奮,首先,要讓傳統的政府慢慢的喜歡上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隻要時間夠久,這種收入就會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長期來看,大宋應有三到五隻船隊,在杭州的船隊,可以有一支到兩支,分駐杭州與明州,主要負責對高麗與倭國的貿易……”趙頊很奇怪石越為什麽堅持對日本國使用一個難聽的“古稱”,但是石越的這種習慣正在影響朝中的大臣,他們隨波逐流的使用“倭國”的稱呼,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惡意。“杭州以北,考慮到氣候的原因,隻設港口,不必再設船隊。在泉州可以設一支,廣州設一支,在雷州或者瓊州設一支——這三支船隊,將主要負責南海的貿易。” ——廣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稱為南海。“但泉州船隊,在時間適合時,可以將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圖,雷州或瓊州的船隊,在日後要懲罰交趾時,也大有用處。”

“陛下聖明。雷州的船隊規模不必太大,主要來往於交趾與廣州之間貿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況,同時也以軍養軍。”石越一麵說著,突然彎腰抱起搖搖晃晃走到他腳下,拚命扯他衣襟的淑壽公主,想起自己馬上要出生的孩子,幾乎有忍不住要親一口的衝動,好在五年多的時候,總算讓他立時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連忙抑製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將她輕輕還給皇帝。

“隻怕交趾不肯上當。”趙頊接過淑壽,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小臉,笑道。淑壽卻絲毫也沒有理會皇帝的威權,張著雙手,拚命的想往桌子上撲,待發現企圖不成,立時轉換了策略,伸出手來指著石越,奶聲奶氣的喊道:“抱、抱……”石越從來沒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頓時便傻了眼,心裏雖然也想抱一下,卻沒有膽子開那個口,半晌才緩過神來,說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樂於與中國互市的。”

趙頊微笑著點點頭,立即又幾乎有點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麽會這麽親他,一麵問道:“那些民間武裝船隊,又有什麽用處?這不是與朝廷爭利麽?”

“貿易隻會越做越繁榮。這些船隊,是朝廷的補充,十家望族聯保,數十萬貫資產抵押,所有船隻、水手登記在冊——岸上無家屬的水手,不得受雇於私人船隊,如此朝廷就不必擔心他們敢不顧法令,這些人可以讓貿易更加活躍,萬一有事,又可征召他們為朝廷所用,這是寓兵於民的古義,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還可以從中得到一大筆稅收。”

趙頊笑著點頭道:“這些船隊歸誰管?”

“殿前司。水軍將統稱為虎翼軍,這個旗號不再授予馬步軍。杭州水軍將改名為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當然,為了減少諸夷的戒心,對外隻稱杭州市舶司貿易船隊。至於貿易,則由太府寺直轄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負責。”

趙頊沉吟了一會,笑道:“此事朕以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製改定後,再下詔頒行。各主官人選,須得千萬慎重,朕要一一親自召見。”

石越正待說話,忽見李向安急急忙忙走過來,叩首稟道:“官家,三司衙門失火,火勢蔓延不止。”

趙頊與石越齊齊大吃一驚,三司號稱“計省”,是主管國家財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檔案卷宗的任何損失,都會造成極大的混亂!這讓趙頊與石越如何不驚?趙頊也顧不得許多,抱起淑壽公主,急聲道:“快,擺駕回宮。”

三司是一個龐大的衙門,大小房屋有數千間。一旦失火,裏麵盡是些積年的檔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時還刮起風來,一時風助火勢,火借風勢,大火瞬間便燒掉了千百間房子。當趙頊與石越趕到之時,正是火勢最熾的時候,石越生怕趙頊有失,騎馬趨前,將趙頊遠遠攔住,厲聲道:“陛下與公主便可在此指揮,便臣去一看究竟。”

“臣在。”扈從中立時閃出一位麵如冠玉的年輕人,身著鎧甲,腰佩彎刀,俊逸非常。

“卿可隨石學士去看看究竟,護衛學士安全。”

“臣領旨。”

石越連忙謝了恩,帶著狄詠往火災現場馳去。趙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卻見遠遠有二人正驅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問道:“那二人是誰?”李向安最是眼尖,湊前尖著眼望了一陣,跑回來稟道:“回官家,似乎是呂參政與知軍器監章惇大人。”趙頊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立時厲聲問道:“曾布呢?他人在何處?”李向安見皇帝勃然變色,嚇得連氣都不敢喘大了,隻敢輕聲答道:“這個,老奴不知道。”

石越卻不知皇帝在那裏生氣,他與狄詠走到現場時,便見呂惠卿與章惇親自上陣,各據一角,指揮著救火的工作。二人臉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更飄滿了煙灰。石越下了馬,快步走到呂惠卿近前,高聲問道:“吉甫,情勢如何?”

呂惠卿回頭見是石越,不由搖頭苦笑,道:“已經把隔火帶清理出來了,可三司算是徹底完了。”

石越望著那火勢,此時便是白癡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徹底燒光了。他正要大舉改革,撤三司,權歸樞密、戶部、太府,不料突如其來一場大火,把三司燒了個幹幹淨淨!接來的戶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三司的檔案卷宗,有沒有搶救出來一些?”

“哪裏還有卷宗?竟是燒了個四大皆空。”石越循聲望去,章惇不知什麽時候到了身後,他臉上泛著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氣憤。

“曾子宣呢?”

聽到這話,呂惠卿袖著手,不發一言;章惇卻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這個知軍器監最先發現救火。我來之時,三司的官吏兵丁們,亂成一團,若不是呂參政彈壓,隻怕火勢會蔓延,不知道還要燒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臉立時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邊看著。有勞二位大人再調集人手,先把火滅了。善後之事,稍後再議。在下還要先去回稟皇上。”

“這是自然。子明你請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著石越的背影,偷覷呂惠卿神色,正要說話,卻發現呂惠卿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動,把要說的話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五個時辰,最後幾乎把三司衙門全部燒光,一切卷宗案牘,損失殆盡。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將滅時,才匆匆忙忙趕到現場。

當天晚上,崇政殿,燭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無意失火,還是故意縱火?”趙頊鐵青著臉,惡狠狠的盯著曾布,厲聲問道。

“朕知道你有罪!”趙頊憤怒的站起身來,指著曾布,高聲吼道:“朕要問的,是怎麽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聲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趙頊怒不可遏,“三司燒光了,你也不要再做三司使!你去廣州做知州吧。”貶到廣州,在宋代來說,已是非常嚴重的重貶,但是曾布的確有過錯,而皇帝又在怒氣中,眾人竟是皆不敢出聲。

“陛下。”石越眼睜睜看著自己可以引為助力的未來的戶部尚書變成了廣州知州,心中盡是失望與無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必須出來說話。

趙頊見是石越,怒氣稍抑,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曾布的確有失職之輩,但是遠逐廣州,似乎處罰太重。請陛下三思。”

趙頊聽石越竟然敢為曾布說情,頓時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損失來,這算什麽重?卿不必再說,誰敢為曾布說情,誰便隨他一道去廣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見他麵如死灰,隻不停地頓首謝罪,當下隻得在心裏歎了口氣,道:“陛下,當務之急是立即善後,三司事務,牽涉全國,為防人趁機為奸,臣請陛下立即下詔,令各路州縣軍監立刻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同時提前將三司之事轉交戶部處理,以盡可能挽回損失。”

他的建議立時調動了所有人的神經——如若采納,則石越的官製草案等於事實通過,而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的位置,更是炙手可熱。呂惠卿與章惇、韓維不約而同的望了石越一眼,心裏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災禍的本事。他們自然不知道,“對任何事情的後悔不應當超過十秒鍾”——這是石越的信條。

趙頊雖餘怒未息,但提及這各大事,他依然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把目光投向幾個丞相。韓絳以降,宰執們這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兼之他們早知皇帝已聖心默許,這時紛紛表示讚同。

“那誰來做戶部尚書?”趙頊馬上問道。

韓絳心裏飛速的運轉著,老奸臣滑的他,立時決定給石越一個順水人情,當下假意思忖一會,道:“臣以為,石越可當此任。”馮京、王珪、蔡確等人更無反對的意思,紛紛同意。連呂惠卿也表示讚成。韓維與元絳等人心中卻是明鏡似的,若讓石越做戶部尚書,這些相公們,根本就是鬆了一口氣。

“不行。石越另有他任。”趙頊未及多想,便脫口否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這句話會給臣子們多少聯想,把目光投向石越,問道:“石卿以為誰可任戶部尚書?”

呂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時垂下眼瞼,他心中不住的想著石越說的話:“本以為他是嫌戶部尚書官小,怎麽的說出資曆不足的話?石越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他遊目四顧,卻見韓絳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當下更加留神聽石越說話。“臣以為,司馬光可當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一職!若其在位不稱職,臣甘與同罪。”

“啊?!”

驚訝的聲音在崇政殿內響起,不僅僅是皇帝,連呂惠卿這樣城府極深之輩,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馮京等傾向於保守派的大臣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蔡確與王珪麵麵相覷,竟不知道是喜是憂!

“司馬光?”趙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是。”此刻,沒有人可以猜透石越的心思。“以司馬光為戶部尚書,臣敢保證,國庫不會有一文錢被濫用。”

“你打的是什麽主意?石越。”呂惠卿低著頭,他與司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敵,但是他並不懼怕司馬光。“想讓司馬光被戶部繁瑣的事務綁住手腳?或者竟然是想將司馬光玩弄於手掌?”呂惠卿絕對不相信石越與司馬光是一黨的。

“陛下。”馮京激動的出列,高聲說道:“臣也願同保司馬光可當此任。”

王珪小心地審度著情勢,“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心中飛快地思考著利弊得失,“戶部尚書總好過禦史大夫。”終於主意拿定,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司馬光之才,做戶部尚書綽綽有餘。”

趙頊從來沒有懷疑過司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禦史大夫,突然變成了戶部尚書,不免讓他生出幾分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猶疑著,想起陳襄的回奏:“司馬光這次十之八九會答應複出。”但是石越的推薦,也不無道理——司馬光的確是戶部尚書的上上之選。“反正石越已經拒絕了左右仆射的任命,他要擔任的官職並不需要一個禦史大夫來製衡,或許是朕多心了……”反複思忖良久,趙頊終於點頭,道:“便召回司馬光,授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下詔各路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著蔡確徹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離開崇政殿的。打擊太過於突然與巨大,讓他在朝會散了之後,都沒有回過神來。“知廣州軍州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態。但誰又能想到,三司重地,會發生如此可怕的火災呢?在仆人的攙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馬,穿行在燈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師的能工巧匠們,在州橋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規模宏大的鍾樓,巨大的鍾擺撞擊著,發出清脆的響聲,告訴人們,現在已經是淩晨的寅時了!曾布意識中還記得,這座鍾樓的撥款,還是他親手畫的押。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州橋旁邊,有藝人在表演著奇能異術,有人在口吞鐵劍,有人在玩著藥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於熱鬧的街市中,享受這一天的樂趣,完全沒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響。而他,之前還是被稱為“計相”、掌握著這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大權的三司使,卻被一場大火逼得不得不離開權力的中心,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子宣,子宣。”

曾布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喚自己,他勒住馬,欲要回頭,卻忽然嘲笑起自己來:“必定是幻覺罷,這個時節,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又豈會有人叫我?”他搖了搖頭,催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後。“子宣,可叫我好趕。土市子旁邊新開一間仙人酒樓,且去喝幾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馬綹,笑道。

曾布不料石越會這個時候來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著搖了搖頭,道:“還穿著朝服,不必張揚為好。”

石越看他強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強之人,也不好勉強,他望著曾布,誠懇的說道:“子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廣州雖遠,卻是大有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跡,弟在朝中為兄進言,重返汴京,並非難事。他日當更加風光。萬不可灰心喪氣。”

曾布以為石越不過是安慰之辭,他心中雖然感激石越念舊,口裏卻言不由衷的說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釋,隻好說道:“子宣,你到了廣州就知道端詳。天下之事,變化萬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棄,那麽也沒什麽辦法,隻可惜了你的才學。若能不自棄,那麽皇上也不會放棄你的。”

曾布細細咀嚼著石越的話語,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是什麽……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後都有人懷疑其中存在著巨大的陰謀,成為熙寧年間有名的疑案之一。它如此明顯的變動了政治版圖,司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數日之後便帶著《資治通鑒》書局離開洛陽,進駐戶部,保守派因此開始了重返權力中心的進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開始變得更加積極。但是在當時,禦史中丞蔡確在開始調查後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低級官員來投案,證實是因為自己煮藥不慎失火,引發了這場損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確就發現“事實”果真如此——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罷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數名官員,那位煮藥不慎失火的官員,按著宋律,也不過是罷官而已。

在司馬光返京後的第三天,閏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馬光的府邸,來了一個客人。

司馬光的精神極好,但是眼睛明顯腫大,而眼角也泛著疲態——石越端詳著這個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戶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輕。三司燒光後,重建一個戶數超過一千四百萬、口數超過三千萬的龐大帝國的主要財政管理係統,石越自然明白司馬光麵臨多大的壓力。禦史台現在依然由蔡確領導,這位蔡中丞正等著司馬光犯錯,然後身敗名裂的被趕出朝廷——各路的官員們,想趁機謀利的,不知道會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這個工作。

石越掩飾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誰都明白,雖然在他一手倡導的新官製中,財經大權有相當一部分被劃給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後的太府寺,又將傳統的少府剝離出輔樞係統,但在財政上,最主要的機構,依然是戶部。原因十分簡單——沒有哪種稅收比得上農業與人頭稅!那是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是牽涉國家根本的關鍵性稅收。

“君實相公。”石越終於打破了寒喧之後短暫沉默,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道:“我這次來,是想請教一下相公對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的看法。”

司馬光也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來意,這時他沉吟了一會,方說道:“子明,從新官製來看,錢莊歸太府寺的市易局管理,青苗法一直運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擾民不當,老夫以為當廢了。方田均稅,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當中,“相公以為廢掉免役法,複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擾民嗎?”石越悠悠問道。

司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哦?願聞高論。”

“我以為差役法決不可複行,但免役法與募役法也要改革。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戶分等,將五等戶正式改成城鄉三等。一等戶為上戶,二等戶為中戶,三等以下統稱下戶。下戶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納免役錢;中戶與上戶所納免役錢,均由戶部裁定,中戶一年所納,不得超過兩貫,上戶按口算,每口不得超過一貫,二十年內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會再受差役的困擾。相公按理戶部,可以嚴令地方,不得稅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轍。”

“若依子明所說,於百姓便,於官府卻不便。如此征稅,免稅錢豈碼要減少三成到五成,到時候連募役的錢都出不起,政府便無法運轉。且官府很多事情,良民不願意做,頑劣之輩則借此把官家的財產賣掉,然後逃之夭夭。這是募役法的一大弊端。”

石越沉默了一會,注視著司馬光,徐徐說道:“若不行募役法呢?”

“啊?!”司馬光匪夷所思的望著石越,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石越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司馬光吃驚的樣子,繼續說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樣害民。要徹底革除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變局不可!”

“但百姓服役是天經地義的。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沒什麽天經地義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豈能不知?能便百姓、利國家的事才是天經地義。若有一位君主,願意節儉開銷,讓百姓免服徭役,難道相公認為這是不應該嗎?”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但會損害到胥吏的利益,也許會讓其怨聲載道!”

司馬光不屑的說道:“不必理會他們。子明,且說說你的辦法。”

“本朝養了百萬之兵,禁軍要打仗,不得不養。教閱廂軍是禁軍的補充,也未嚐無用。但是那些不教閱廂軍,又有何用?這些軍隊,成為了各級官員役使的奴仆,或者幹脆是虛占名額,被人吃空餉,空耗國庫。但是這些廂軍,卻是老於官府差遣的人,他們深知下層情弊,沒有小吏能欺負到他們。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給不教閱廂軍去做,他們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馬光靜靜聽完,思忖良久,幾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道:“這近於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潑頭而來,石越萬萬料不到司馬光給自己的設想如此評價。他愕然道:“為何說是空想?”

“下層之事,千頭百緒,不是二三十萬廂軍做得完的,縱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這些廂軍分配到各縣去,否則廂軍就不再是廂軍了。還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稅,又如何能夠讓廂軍去做?若依老夫之見,為政務在簡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辦法說服皇上,將一些不必要的役稅科目廢除,何苦如此繁瑣?”

石越默然良久,忽然問道:“相公的《資治通鑒》,已經修到魏晉了吧?”

“正是。”司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問到這個上麵。

“各朝各代,科役減了又加,加了又減,由此導致的治亂循環,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語氣尖銳起來,“相公是要歸之於天命嗎?”

司馬光略略遲疑,道:“正是。治亂循環,本是天理。我輩再怎麽努力,也隻能讓治世長久一點,亂世減少一點,卻不能阻止亂世的到來。”

“那麽為何遠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卻不過二三百年?”

“因為後世德化不淳。”

“那麽有何良策?後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亂的命運麽?”

“孔聖之學,可以救之。”

“孔子以後,多不過四百年,短不過數十年,必有一亂。又是何故?”

“因為後世未能複古。”

“給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時間,相公能複古嗎?”

司馬光一怔,遲疑了好久,終於還是搖搖頭,道:“不能。”

“一百年時間,能嗎?”

司馬光又沉吟了一會,終於誠實的說道:“不能。”

石越又追問道:“使諸葛亮、魏征複生,能否?”

司馬光頹然搖頭,道:“憑一人之力,便是孔子複生,也在能與不能之間。”

石越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麽又談什麽為萬世開太平?”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鑒今,可曾見過有所有的讀書人一條心的時候?”石越毫不客氣的駁斥道。

“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間一大變局。不僅僅事關大宋的禍福興亡,也關係到華夏能否脫離這一治一亂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來,雙手揮動著。“憑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們要用更出色的製度來達成。我不憚煩瑣,要用廂軍來解決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役法的弊端。”

“製度?”司馬光完全不相信這套說辭。

“不錯,為後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規模製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後世不能隨意的破壞這個製度。”

“今日我們可以敗壞祖宗法製,後世為什麽不可能敗壞我們立的製度?”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我們的製度若不合時宜,也會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夠的力量,去製約一些不必要的破壞。”石越沒有理會司馬光的語氣。

司馬光搖搖頭,板著臉說道:“老夫不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為,皆由後人做主,又豈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傳萬世,二世而亡,為萬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後塵才好。”

石越終於知道自己要說的東西,畢竟缺少說服力。他已經明白對司馬光,隻能夠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馬光是讚成減免役稅的。“那就由我來開源,由你來節流吧。裁並州縣的事情,你總不會反對吧?”石越望著司馬光,無可奈何的在心裏安慰著自己。

司馬光果然沒有反對裁並州縣的計劃,不僅如此,他在給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廢除免役法、募役法,恢複差役法,減免數項差役,將八等縣[1]改成三等,裁並戶數不足三千戶的縣,廢並所轄不足三縣的州,節省朝廷財政開支等等十條建議。《司馬十策》在遞給皇帝幾天後,就被中書門下幾位宰相或真心、或別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義報》中刊登,各報紛紛轉載,朝野中的目光,一時間全被吸引。輿論或讚成或質疑,吵得不可開交。

“想不到司馬君實竟然會提出如此全麵的財政主張。”連潘照臨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

石越心情極是暢快,“司馬光實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煩。”他笑著親手換了根蠟燭,這一段時間,白天他基本上沒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議,全國的縣可以合並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減少一二十個。由此全國至少可以有近十萬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員也要裁減一千以上。”

“這事本來司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現在司馬光做了,名聲上司馬光會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員的怨恨,也一並歸到司馬光身上了。”在潘照臨看來,這是撿了個大便宜。

陳良也笑道:“司馬君實表麵上謹慎溫和,實則與王介甫是一樣的人。要求皇上宮廷用度裁減二成,以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應不可了。”

石越搖頭笑道:“皇上和我說了,除恢複差役法之外,其餘主張,都會答應司馬光。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戶部該管的。若司馬光做好了,國庫省下的這筆錢,百姓減輕的負擔,都值得大大的記上一功。”潘照臨與陳良都無言的點點頭,不管對司馬光的觀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對於整個改革計劃來說,都是好事。“此外,為了適應戶部的計劃,皇上已經決定,中樞、輔樞、附樞、監察、貼職諸係統的改革,將提前推動。”石越故作平淡的說道:“尚書左仆射是……”

“尚書左仆射是韓絳;右仆射是呂惠卿……”趙頊的臉在燭光中映得紅瞠瞠的。

“韓絳還說過去,呂惠卿——罷,罷,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後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她最近身體欠安,時不時竟然會夢見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歎了口氣,溫聲說道:“我本以為左右仆射中官家會給石越留一個職位的。”

趙頊笑道:“朕本來是想讓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堅決辭了。”

曹太後霍地睜了一下眼睛,隨即歎道:“那麽留給石越的,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暫時定的是韓維。”趙頊有點猶疑的說法。

“一門兩相?”曹太後怔道。

“的確有礙物議。”趙頊坦白的承認,“但韓維是朕信得過的人選。”

曹太後搖搖頭,語重深長的說道:“官家,韓維人是不錯,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讓韓絳出外。巨堤潰於蟻穴,忠臣與奸臣,隻有後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說的甚是。”

“官家英縱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風,我是婦人,本不當多話。但於製度上,卻不可不慎。”

“娘娘說哪裏話來,朕是以為韓絳與呂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馮京,皆不足與呂惠卿相抗。”趙頊心裏從不把這個奶奶當尋常老婦人看待。

“依我看,依舊讓韓維做韓林學士的好。”

“朕理會得了。”

曹太後說了這一會話,忽覺氣緊,猛的咳了數聲,趙頊連忙上前給她輕輕捶背。好一陣子,曹太後才氣息漸平,輕聲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實難料。若從現在來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難得又年輕又穩重,又有才幹,簡直便似上天送給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夢之事,更是讓人難測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這石越拒右仆射,連吏部尚書也不做,這謙退之道,已近於權謀了。這樣的人,實在不可不防。”

曹太後點點頭,注視著趙頊,道:“官家,我是要見仁宗的人了,也沒什麽好顧忌的。我們曹家世代忠臣,也沒有人在朝中任要職,更不會有什麽外戚亂政的事情。我為的都是趙家的江山——不論石越是忠是奸,司馬光、範純仁,甚至王安石,這幾個人都必定不會牽入亂謀之中。無論何時,官家都要讓這幾人有一個人在朝中……”

趙頊微微頷首,道:“朕明白。”頓了一會,又說道:“石越向朕推薦的吏部尚書人選,是馮京,以範純仁為吏部侍郎。”

曹太後怔了一下,搖搖頭,歎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詔令,以吳充為兵部尚書,以馮京為吏部尚書,範純仁為吏部侍郎,戶部尚書是司馬光,刑部尚書為陳繹,禮部尚書王珪,工部尚書蘇轍……”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書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參知政事銜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後略一沉吟,問道:“司農寺還是太府寺?”

趙頊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讓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參知政事。九卿當中,眼下隻有司農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參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後靜靜想了一會,道:“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官家要做中興大宋的皇帝,總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讀書人。我常聽說民為國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讀書人,同時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後世稱頌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會牢記在心。”

汴京城的天邊開始發白的時候,數騎快馬衝破手持令牌衝出了四牆的城門。黎明前的曉風好似在卷動天邊剩下的那重黑幕,趙頊掛著披風,站在大內西角樓的高樓上,眺望遠空,他知道,不久之後,粉紅色的雲朵,將如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太陽——將發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靜靜地望著東方的天空。

“尚書右仆射……尚書右仆射……嘿嘿……”呂惠卿不停的把玩著自己手中的玉簫,忽然,猛的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擊,一聲脆響,玉蕭斷成兩截。不知道為什麽,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權力的高峰之時,呂惠卿的心中,並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是說不出來的煩躁。走掉了曾布,新黨的骨幹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集中到呂惠卿的身邊;朝中來了一個自己極度討厭的司馬光,卻並沒有和石越鬧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呂惠卿覺得自己就象一個喪失了先手的棋手,對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卻隻能夠步步隱忍。

“大哥。”呂升卿遠遠站在十步開外,怯聲喚道。

“什麽事?”呂惠卿沒有回頭。

“桂州來信……”

“什麽?”呂惠卿霍地轉身,“信在哪裏?”

呂升卿連忙走近,將信遞上。呂惠卿細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見無異樣,這才拆封取出信來,細細閱讀。呂升卿站在一旁,抑製不住好奇,悄悄打量著呂惠卿的臉色,卻見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頭,便即告退。呂惠卿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待到呂升卿從自己中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他臉上才露出不自覺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

[1].宋製縣分赤、畿、望、緊、上、中、中下、下八等。

14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團已經到達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視著遠處的天際線,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這次麾下遠航的船隊,整整有二十五艘龐大的戰船,跟在戰船後麵的,是數十艘民間的商船。這些船上麵,裝滿了大宋的各種商品,座鍾、瓷器、絲綢、棉布、蔗糖、書籍……不可勝數。除此之外,還有數以千計的裝備精良,曾經有遠渡高麗、日本國經驗的士兵。皇帝在下詔的同時,為了壯大聲威,還讓軍器監帶來了三百枚霹靂投彈——石學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準許在杭州設霹靂投彈院,他的水軍,從此可以裝備這種強大的武器。而這次返航之後,杭州水軍的旗幟上,將繡上“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九個金燦燦的大字,他薛奕將順理成章成為第一軍都指揮使,升遷之快,為大宋百年來所罕見。想到這些,薛奕覺得連那帶著腥味的海風,都格外的讓人舒服。

“薛大人,我們這次應當在哪裏登陸?”胖乎乎的甫富貴不知道何時躡到了薛奕身後。這個甫富貴城府極深、精於計算,薛奕與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覷。有一次他聽人說這個姓甫的,竟是河北韓家的什麽親戚……從此薛奕對他,更是另眼相待。見他詢問,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隊剛剛在瓊州做過休整,就是為了直接在河內附近登陸。”

“河內?”甫富貴惘然反問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龍府,不知道什麽緣故,白水潭與西湖學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圖都在後麵標了‘河內’二字——聽說是石學士取的名字,卻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當不起‘升龍府’這三個字。”甫富貴嘻嘻一笑,見薛奕招招手,有兩個文士打扮的人過來,在他們麵前,攤開一張最新的海圖。甫富貴知道每次出海,都會有幾個“書記”記錄各種情況,然後交給西湖學院、白水潭學院甚至樞密院備檔,由這些機構再畫出全新的海圖,其中便以西湖學院近水樓台,地圖最為精準。但是在對各夷國、島嶼的命名上,習慣卻以白水潭學院為主。

“這裏有個島麽?”薛奕向他的書記問道。書記並不僅僅是記錄資料,抄發文書這麽簡單,現在船隊的規模並不正規,他們還要負責整理各種情報交給薛奕。

“這個小島叫吉婆島,離河內甚近,吉婆島的對麵,有一個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們的大船。”說話的書記叫錢平,非常的精幹。薛奕一直都在懷疑此人有不同尋常的背景。另一個書記叫蘇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來的“奸細”。“不管你們是什麽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們。隻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們呆在這個位置上。”薛奕心裏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統軍在外,若說身邊沒有奸細,那才是匪夷所思。

“錢先生,你可能確定?”薛奕瞪著雙眼,望著錢平沉聲問道。

“這是向導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確定。”錢平謹慎的回道。

“我們離吉婆島有多遠?”

“不到兩更。”——當時航海,六十裏稱為一更。

薛奕沉吟一會,忽然站直身來,拍拍手,笑道:“傳令,船隊駛向吉婆島。”

“遵令。”傳令兵大聲應道,正要去發旗語,忽見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報——”

薛奕立時收起笑容來,把臉一沉,厲聲喝道:“什麽事?”

“啟稟提轄,西南方船隻發現交趾人的船隊,至少有四十餘艘!”

甲板上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這是船隊第一次遇上大規模的敵人,從數量上看,敵船的數目還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隊是勞師遠征,對敵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敵人熟悉,這一切,都更讓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傳令——神舟與商船退後回避,戰船列長蛇陣準備迎敵!”薛奕站上船頭,厲聲喝道。

震天的戰鼓在平靜的海麵響起,了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揮動著手中的旗幟,透過鼓聲與旗語,宋船之間互相交換確認著一道道的命令。數艘神舟級大船與商船一麵放下聯絡用的小艇,開始轉舵,緩緩後退;戰艦則依次駛入自己的位置,將自己的撞角,對準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級戰艦上,到處都是軍官驅使士兵的吼叫聲。每艘船的甲板上,士兵們飛快的披掛紙甲,準備弓箭與樸刀;炮手們瘋狂地奔跑著,將數以十計小型弩炮推到戰鬥位置,副手則將成壇成壇的火油彈搬到弩炮旁邊;操縱著巨型床子弩的戰士則拚命地拉著弓弦,一張張床子弩張弦待發,虎視眈眈的望著遠處的黑點……

“我們要先禮後兵。”薛奕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屬下,厲聲喝問道:“誰願去問問他們的來意?”

“學生願往。”率先請令的竟是長相秀氣的蘇子秀。

“便煩勞蘇先生一行。”薛奕讚許的望了蘇子秀一眼,一揮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蘇子秀,往交趾的船隊劃去。

“敵艦四十五艘,鬥艦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了望的士兵大聲喊道。

“有走舸?!”薛奕皺起了眉毛。

“提轄,我軍全是大型帆船,若讓敵人走舸靠近衝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舉起手來,厲聲喝道:“命令各船,聽我號令,便即進攻!”

“大人!”錢平沉聲道,“蘇先生已經……”眾人望了一眼海中,蘇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經到了雙方船隊的中間位置。薛奕寒著臉望了錢平一眼,別過臉去,注視著交趾的船隊,冷冷的說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顯然已經發現了出現在眼前的巨無霸艦隊,他們停在了視線的最遠處,似乎在猶豫什麽。如此龐大的艦隊,在當時的海上,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敢於冒然行事。“也許他們又要放棄了。”人們心中都泛起了這樣的念頭。然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交趾人開始變換隊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橫隊,十五艘鬥艦居後,列縱隊。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衝撞,護衛鬥艦進攻。”一個幕僚說道,話音剛落,交趾的船隊又開始了逼近。

“來意不善。”錢平在心裏抽了一口涼氣,正待說話,便聽有人說道:“提轄,交趾人還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蘇先生?”

“來不及了。”薛奕他抬眼望了蘇子秀的小船一眼,寒聲道:“便是李乾德,也沒有膽子敢殺大宋的使者!”

與此同時,“大越國”升龍府。

與沈括談判的大將軍李常傑是個極為精悍的老頭。熙寧五年之時,年僅七歲的李乾德即位,大權落到了輔政的太師李道成手中,但沒過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傑就大得寵幸,幾年時間,就掌握了交趾的軍政大權。此時李乾德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一切軍國事宜,實際上都是由李常傑說了算。李常傑出身武將家庭,自幼讀詩書、習兵法,精通權謀之道。交趾自李公蘊得位以來,便頗有開疆拓土的野心,與周邊諸國戰爭不斷,但對於宋朝,還是頗有畏懼之心的。當沈起在桂州修寨練兵之時,李常傑便已經感覺到空氣中的殺意。沈起剛剛興兵,極通權變的李常傑立刻就做出可憐的樣子,派使者晝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謝罪喊冤。中原文化區內的外交關係,“禮義”是重要的主題,甚至連北方強大的遼國也非常注意“禮義”之說,李常傑心裏非常明白:宋朝斷不敢冒天下之大韙,公然破壞外交準則,招致遼人的嘲笑與輕視。畢竟,隻有唯一的強者或者得到唯一強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壞準則而不招致懲罰。宋朝並非唯一的強者。

沈起已經就地罷職,繼任的蘇緘一麵開放互市,一麵繼續訓練土丁,修繕守備,讓人摸不清頭腦,不知道宋朝打的什麽主意。李常傑還聽來往的商人報告說宋朝有一隻巨大的船隊,從廣州到交趾來了——這是大宋的緩兵之計麽?不敢掉意輕心的李常傑立即傾全國之力,組織了一支精銳的水軍,日夜在紅河三角洲海岸線附近巡邏。一麵又親自去見沈括,拐彎抹角地質問:“下藩世代為大宋守衛南疆,實不敢有半點叛心,每歲進貢也從不敢怠慢,不知為何,卻總是為邊臣侵淩……”

“沈起擅自興事,非朝廷本意。朝廷已下旨將沈起罷職。”沈括早知他想說什麽,不待他說完,便軟硬兼施地說道:“但將軍也萬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則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交趾的不幸。”

“下藩萬萬不敢。”李常傑謙聲道,一麵又申訴道:“隻是在下聽說新上任的蘇知州,依然在訓練兵丁,大修戰備……”

“這個將軍不用擔心。”沈括打著官腔,拖長了音調說道:“各地守備是為了防範盜賊,那是平常之事。朝廷知道郡王忠心耿耿,這才派我不遠萬裏而來,晉封郡王為南平王——這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將軍可轉告郡王,隻要不生貳心,朝廷更可賜丹書鐵卷。”

當時但凡交趾嗣子繼位,請命之後,宋朝就會賜封交趾郡王,幾年之後,再次請命,才會晉封南平王,而且,宋朝從來不肯封交趾郡王為“國王”——這個待遇,遠遠不及高麗,甚至連占城都不如。原因當然是因為自秦漢自五代以來,交趾一直是中國郡縣,在宋朝看來,交趾與幽薊、靈夏無異,不過是個分裂政權而已。想西夏為了得到個“國王”的封號,和宋朝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交趾實力遠遠不如西夏,宋朝隻是因為曾經出兵恢複受挫,戰略重心又在兩北,無暇南顧,才勉強容忍它割據。這已經是心中抱憾,怎麽還可能輕易給“國王”的封號?

但這般待遇,對於交趾君臣來說,卻也是十分不滿的。雖然宋使親自來升龍府晉封李乾德為“南平王”,也是莫大的麵子。但到底也不過是個姿態而已。而所謂的“丹書鐵券”,從曆史的經驗來看,與其說是免死金牌,倒不如說是催命符。凡得過“丹書鐵券”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

李常傑心中暗罵,臉上卻笑道:“皇上隆恩,下藩君臣,莫不感激!”

沈括這才笑道:“朝廷知道交趾物產匱乏,已下令沿邊各州,不得阻礙互市。並將派遣市易船隊前來交趾各沿海口岸,與南交互市。這是千古未有之恩典,於南交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朝廷希望交趾為船隊提供靠岸的港口,進行補給與市易。中國地大物博,盡是繁華之地,本來也無求於交趾。朝廷這一番好意,想來將軍不至於拒絕吧?”

“沈大人,這曆代以來,都是從陸地進行互市……”

“大宋自有大宋的規模製度。陸地海上,都是一樣的。這些船隊不僅僅要在交趾停留,還要向更南的諸國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澤,將軍難道連朝廷一番好意,也不願接受?”

“絕無此意,絕此無意,隻是尚有諸多不便,還要一一上達……”

“提轄,蘇先生已經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交趾船隊還沒有停下來。”

薛奕黑著臉,望著交趾人的船隊,雙唇緊閉如鐵。交趾船隊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提轄,交趾船隊進入弩機射程!”

“交趾船隊進入弩炮射程!”

薛奕雙瞳忽然縮小,狠狠地盯著眼前的船隊,猛的拔出刀來,喝道:“滿帆,彎月陣,弩炮攻擊!”

如同雷霆響起,進攻的鼓聲打破了海麵的寂靜,數以百計的弩炮忽然同時發射,如同漫天冰雹散落,成百上千的火油瓶撲天蓋地的散落交趾船隊,炮雨方落,一次可以發射數十枝火箭的床子弩發出“嘭嘭”的聲音,上千枝火箭如蝗雨船射向交趾船隊,高速飛行的弓箭與空氣摩擦,立時便燃,一波攻擊過後,交趾的走舸艦上,霎時到處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交趾水軍完全沒有料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會遭到宋軍的突然攻擊。在這波猛烈的攻擊之下,數十艘走舸頓時亂成一團,有一艘走舸戰艦慌忙轉舵,卻不小心與友軍撞在一起,結果兩艘戰艦一同漏水,尚未交戰,便做了海底亡魂。有些戰艦想用海水來澆滅大火,不料以水燒上,大火反而越燃越大。隻見海麵上烈火熊熊,將海水映得通紅,交趾戰艦上不斷傳來哀號聲,許多的士兵紛紛棄船跳海逃生。

但在這一片混亂當中,也還有二十來艘走舸衝了出來,其中還有數艘真是悍不懼死,船上一麵燃著大火,一麵以驚人的速度,衝向宋軍戰艦。

“弓箭手!”薛奕沒有時間慶祝第一輪攻擊的成功,果斷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宋軍的弩炮手們飛速地計算著投射距離,甲板上的戰士們則已排成了方陣,拉弓引箭,輪次向逆風衝擊的交趾走舸攻擊。一時間,南海的海麵上,鼓聲雷動,箭如雨下,炮若蝗飛,又有幾艘走舸終於支持不住,緩緩沉入海中。

但雙方戰艦的距離也終於不斷地靠近。一艘奇跡般逃過宋軍幾輪打擊的走舸竟衝到了一艘宋軍戰艦之前,尖銳地船角狠狠地撞進了這艘宋艦的船身上,宋艦立時裂出一道大口子,海水嘩地湧了進去。

這一刻發生的事情,顯然嚴重打擊了尚不知“水密隔倉”為何物的交趾水軍的士氣。超遠射程的弩炮、弩機;用水澆不滅的大火;走舸撞不沉的戰艦……一向稱霸南方的交趾水軍,仿佛麵對著一支由怪物組成的艦隊,不知所措。

而且他們還處在下風。

但宋軍沒有給他們緩過氣來的機會,接近宋艦的走舸,受到更密集的火箭攻擊,宋軍的炮手開始用手向交趾走舸投擲火油彈,隻見走舸一艘接一艘的沉沒,僥幸撞上宋艦的走舸,也難逃覆轍,小小的走舸,根本沒有與福船級的戰艦進行接舷戰的能力。盡管這些走舸上的交趾水軍依然用他們僅有的火箭頑強地攻擊著強大的宋軍艦隊,在甲板、船倉與宋軍進行著白刃戰,但是戰爭似乎已經沒有了懸念。

走舸後麵的交趾鬥艦也已經失去了與宋軍進行接舷戰的勇氣,交趾主將的座艦,率先開始轉舵。十幾艘鬥艦,也紛紛開始調轉船頭。

“留下一半戰船收拾這些走舸,其餘戰船升起所有的船帆,隨我追擊!”薛奕並不滿足於這點戰績,他要全殲這隻交趾艦隊。

但便在此時,左翼忽地傳來轟地一聲巨響——一艘宋艦為了避開一艘衝向自己的燃燒著的走舸,在轉舵時正好碰上衝過來的友艦,將友艦的船頭撞掉了一大塊,災難並沒有就此結束,另一艘燃著熊熊大火的走舸,瘋了似的撞到了受傷的宋艦上,幾塊著火的木板正好打到了裝滿火油彈的壇子裏,宋艦的甲板上,立時燃起滔天大火。

“繼續追擊!”薛奕鐵青著臉,重複了一遍命令。

薛奕的座艦上,所有的風帆全部張開,不依不撓地朝著交趾鬥艦逃跑的方向追去。

交趾水軍更加熟悉海洋的情況,而宋軍戰艦卻有更快的速度,這場南海上的追逐戰,持續了三個多時辰之後,交趾水軍的主將,才不得不麵對必須一戰的現實。而當雙方再次交戰之時,除去在追逐的過程觸礁沉沒以及落隊的戰艦,交趾水軍隻餘下十艘戰艦,而薛奕的身後,也隻有六艘戰艦。

交趾水軍仿佛又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在數量上,他們再次占據著絕對優勢。對宋軍的遠程打擊能力心懷忌憚的交趾水軍,將勝利的希望寄托在接舷戰上。不顧宋軍的箭雨,交趾主將命令自己的艦隊一麵用弓箭回射,一麵不顧一切地靠近宋艦。

但當交趾的鬥艦快要靠近宋艦之時,怪事發生了——宋艦竟然紛紛主動靠了過來,率先用烏鴉嘴搭上了交趾的鬥艦。交趾的水軍將領們甚至沒有時間嘲笑宋軍的“有勇無謀”——準備接舷戰的士兵都聚集在甲板上預備著廝殺,這時候,從宋艦上扔過來十幾個黑黝黝的東西,上麵還有一根線在飛速地燃燒著——緊接著,轟,轟,巨大的爆炸聲在一艘艘交趾戰艦上響起,許多人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被氣浪衝到海裏,甲板上到處都是血肉橫飛……交趾艦隊的主將和他的十餘個僚屬被當場炸死,交趾士兵還未來得及從霹靂投彈的爆炸中回過神來,宋軍士兵已經踏著烏鴉嘴衝殺過來……

“此戰得勝,交趾人見識到薛奕的艦隊,便能知道大宋隨時能向紅河出海口運送數以萬計的精兵,並且可以水陸夾擊河內。這樣的情勢下,李常傑斷不敢拒絕朝廷的任何‘美意’。”樞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紹薛奕海戰勝利的經過時,聲音亦抑止不住激動。海上的功業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薛奕的官職低微,沒有資格直接遞送奏章——但這一次勝利之後,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會有所不同。

石越也笑道:“是以大宋水軍在吉婆島駐紮數日之後,李常傑最終答應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與薛奕一道和李乾德簽訂了盟約後,已準備啟程回國。”

“這是《升龍府盟約》的大概內容,還要請皇帝欽準——”韓絳也顯得甚是高興,“交趾永為大宋藩屬,交趾嗣子繼位,須經大宋皇帝冊封。交趾不得對他國稱臣。大宋皇帝恩許大宋臣民與交趾互市,大宋船隊可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個城鎮與交趾互市,關稅不得超過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關稅由大宋征收,用以補償大宋軍費。交趾須為大宋船隊提供有償補給與幫助。吉婆島與對岸之歸義城[1]為大宋國土。交趾須協助大宋修築歸義城。交趾須協助大宋各學院學生在交趾進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為國本,用儒家經典進行科舉考試選撥官員,大宋有償協助交趾創辦學校。大宋許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參加科舉考試,中第者可以回交趾擔任官職。交趾嗣子必須在汴京蕃學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貢之物為……”

王珪首先皺起了眉來,笑道:“臣怎麽聽著這個盟約似乎給朝廷帶來了一堆麻煩。除了得到一個海外小島和一個城池外,什麽也沒有。築城、守城,都是一大筆開支。”

石越見皇帝也有疑惑之意,連忙笑道:“歸義城與吉婆島,不過是監視李乾德之意。隻須派數百人駐紮便可,隻要我們有隨時奪回來的能力,這種海外之土,就不用勞民傷財的去駐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將要處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兩處去編管。這份盟約真正的目的,是為陛下子孫得到了交趾一國的臣民。”

“此話怎講?”

“自秦漢以來,交趾便為中國郡縣。但自唐代以後,交趾便割據分裂,淪為蠻夷。陛下若徒以武力兼並,隻能得其地,不能得其民。且南交偏遠瘴癘之地,國家耗費軍費駐紮,所得不足以償所失,是陛下雖然得擴地之虛名,卻以四夷害中國,非策之善者。而今之策,乃是讓交趾國用自己的財賦教養臣民,而其臣民學習的是儒家典籍,他們的老師也是大宋人。時日浸久,交趾的百姓由夷返夏,自不待言。他們自會從心裏認可大宋的皇帝才是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共主!如此所費有限,而陛下雖不得其地,卻能得其民。”石越努力的向趙頊推銷他的文化殖民主義。“依著這份盟約,將來交趾的官員都是大宋培育,官員中必然大部分都親宋。這豈不遠遠好過直接占領交趾。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之謂也。這其實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臣以為官職不可過高,以正七品左右為佳。”一直沒怎麽開口的呂惠卿忽然說道,“至於官員,選派武官最好。”

石越若所有思地瞥了呂惠卿一眼,笑道:“臣亦讚同呂相處置,日後陛下的海外國土定然會越來越多,至於官名,臣以為不如便叫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那便準奏。”

呂惠卿見一切都說得差不多了,因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經回京。昨日政事堂臣當值,有一份章奏要遞呈皇上。”

“哦?”內侍從呂惠卿手中接過奏章遞給趙頊,趙頊接過細讀,表情忽然凝重起來。韓絳、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呂惠卿鬧的什麽玄虛。趙頊看完之後,將奏章輕輕放好,遊視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問:“石卿現在有多少田院地宅?”

眾人越發不解,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聖恩,所賜田宅,現在已有近百頃,具體數額,臣卻不清楚,這等事還要問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塗。”趙頊笑道,“朕聽說卿分了五十頃地給卿的兄長?卿的田產,都在什麽地方?”

石越見皇帝問得希奇,心中不免不安起來,忙回道:“臣的產業,都在汴京與老家兩處。”

“隻有這兩處麽?”

“臣除此以外,的確已再無產業。”石越斬釘截鐵的答道。

“那麽是誰在桂州等數州兼並良田數百頃?”趙頊神色中已有責怪之態。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絕無產業。”

“子明,兼並良田已是不對,還要巧取豪奪,逼得數十家走投無路,又讓地方官鎮壓,卻未免太過於心狠。”呂惠卿在旁冷冷的說道。

“什麽?”不要說石越,便連韓絳、王韶、馮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陛下!”石越驚訝之後便是生氣,繼爾又覺荒唐,竟忘了禮數,亢聲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借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這……”皇帝這麽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並,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就算是石越,也不敢打下這包票。趙頊又道:“這件事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使者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並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是極為少見的。其餘之人若說有什麽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作”,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麵子給石越,當下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材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麵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隻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朕與卿君臣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汙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子,禦史中丞蔡確,監察禦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並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聽太皇太後與太後、皇後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昉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份了解與關切,畢竟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昉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我不相信,”王昉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麽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他要兼並,不去杭州兼並,反去廣西那路偏遠之地兼並,實是不合情理。隻怕是他家的什麽人在外麵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昉神情鄭重,忽地捂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麽?”王昉奇道。

清河揶揄的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不就是你們家嗎?他兄長聽說是個老實人呢。”

“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麵惹事生非呀!”王昉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麵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昉的語氣說道。王昉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嗬嗬雙手,就去咯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麵伸出手來擋,一麵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後也說桑……”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後說了什麽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麽?”

王昉笑道:“郡主到了那裏,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後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中全是戲謔之意。

王昉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麵前端莊嫻雅,直似廟裏的菩薩,惟有和王昉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的打鬧嘻笑,因此二人閨中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因聽皇後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後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子。’皇後笑說:‘石夫人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後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我倒是很喜歡她。隻是聽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勢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後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的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後可不是在誇你的桑郎麽?”

王昉出身宰相門第,於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於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麵了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的提醒桑充國注意。是以婚後,王昉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也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曆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子的功勞。但這時候她聽到太皇太後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竟是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的笑道:“太皇太後也是說笑而已。”

清河郡主望了王昉一眼,忽然悠悠歎了口氣,輕聲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昉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後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頓時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昉笑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的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王昉看在眼裏,不由關心的問道:“郡主,怎麽了?難道竟是不喜歡……”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王昉猜測道:“狄三公子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是嫌他是個武夫?”半晌,清河郡主方輕輕搖頭,神情中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本朝的公主之中,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聽說現在越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麽會這樣?”王昉聽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的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聽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裏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子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昉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聽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文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頗有不平鬱鬱,於是縱情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後知道。想到這裏,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麽會黯然了,於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郎……”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隻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麽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昉握起清河郡主的纖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麽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托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麵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麽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傑,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昉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聽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子明聽了也連連誇讚,隻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麽?”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跡,馬車從西麵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麵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刹,風動車簾,縫隙中王昉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們怎麽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中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麽竟到京師來了?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潘照臨、陳良、唐康、秦觀等人率一眾家丁簇擁著一身紫衫、騎白馬、挾彎弓的石越在林中穿行,眾人一麵走一麵說著閑話。“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

“公子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麽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潘照臨仿佛感覺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個中書舍人,我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子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中書門下的。此事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我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大哥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中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嗯。”石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此事不過三種可能,要麽是我自己做的;要麽是我家中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麽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幹下這麽大的勾當,背後沒人撐腰,我卻不信。”

潘照臨苦笑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在不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家中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閑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獎章,他配著獎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能得誌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子真假?”

潘照臨沉思半晌,道:“此事還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石珍。隻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隻是這若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麽傻?”

“大哥,我倒有點明白了——”唐康沉吟道:“此事會給大哥帶來什麽損害?皇上對大哥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兩個問題,頓覺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二人連忙勒住坐騎,沉吟思忖。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潘照臨讚賞地看了唐康一眼,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雖然知道了,可一時也難有良策。”石越拿著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潘照臨也默默不語,似乎在想著對策。

秦觀與陳良卻是茫然不解,秦觀悄悄走到唐康身邊,低聲問道:“康時?”唐康知道他想問什麽,笑道:“少遊兄試著反過來問問,便知端倪,我問你,皇上為何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歎道:“少遊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於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變法有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沒有明白。

“我想那個石珍,可能確是有人想陷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還沒使出來,或者來不及使出。但那人未必是呂吉甫。但呂吉甫卻是看到了這後麵的機會,善加利用。此人真是善於把握時機!”唐康感歎道。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這又有什麽機會?隻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馬上就要正式公布官製改革,左右仆射六部尚書九寺卿一切重要職務,都要公布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於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若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聲譽的案件中,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呂吉甫就可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於尚書省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繼續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待這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豈碼也要兩三年之後……到時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於大哥身上也沒什麽光彩。”

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隻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製,話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誣陷。隻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升龍府盟約》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聲勢,將官製改革順順利利的推行下去。並且可以借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潘照臨笑道。

一直默不作聲的陳良早已聽到驚心動魄,這時聽潘照臨如此說,不由精神一振,笑道:“這隻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麵的小坎。”石越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但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麽好過的。按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廿五日公布官製改革中的大部分內容;五月一日大朝會,公布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增設市舶司,並詔令新任太府寺卿厘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布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五月一日那一天,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短短七天之內,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廿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兩府、學士院、禦史台的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製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次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製第一敕》,煩瑣複雜的官製改革,正式開始。“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製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係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人心,滿朝的臣子都在關心著新官製推行後自己的官位。禁中右掖門東麵,原本是中書門下省在東麵,樞密院在西麵,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將中書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搭起尚書省的架子。然後將中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麵緊挨著文德殿的幾個院子中;將樞密院北麵的院子,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中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僅僅三天時間,官製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粗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表,廢除原有文散官,將所有文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並同時向天下官員頒布詔令,宣布此次改革,暫時隻涉及文官;勳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地方官員差遣亦暫時不變;中央機構職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為了嚴防作弊請托,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在此期間,所有批文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告身,永不敘用。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子,眼前的困境,也隻能指望外頭的幕僚們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一一接見。在此期間,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邊,向皇帝介紹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這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但在邇英殿一天站上九個時辰,中間連吃飯都不敢放肆,無論什麽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

所以,當子時的鍾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學士院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製住眼前的**——他聽之任之的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脫掉了自己的靴子,伸進溫熱的清水中——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的確是一種奇特的體驗!石越沒有忘記在心裏諷刺著自己。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淨高大,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竟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子答道:“回學士,小人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也沒有聽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我以前見過你麽?”

童貫諂笑道:“小人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哦。”石越正要閉目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遠,熱水流了一地,“童貫?”他倦意全無,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就是童貫?”童貫被他問得莫名其妙,還以為什麽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道:“學士息怒,學士息怒。”

“小人立即去換。”童貫連忙答應著,諂笑著撿起盆子,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隻是,不知道這時碰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著,“碰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麽吉事。”

石越這邊困在禁中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也不敢遞消息。外麵潘照臨等一幹人也忙得四腳朝天。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潘照臨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隻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案子無關,案子什麽時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親戚並不多,家人門客也有限。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很容易厘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就是要設法找到石珍偽造的印信,隻要證實是偽造的,那案子雖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時由嫌疑人變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會傾向於相信石越。從政治上來說,這就完全足夠了。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縣的官員手中,但都遠在廣西,調過來核對已來不及了,而蔡確又指望不上——蔡確接過這樁案子後,隻是簡單的詢問過沈起、王燾之後,就發文給桂州蘇緘,“耐心”的等待那邊移來石珍和涉案文書檔案,他的心思也許是放到了官製改革之上,也許是另有隱情。總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暫時不去搭理此案,別人也拿他無可奈何

但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潘照臨就堅信,不管這個構陷是怎麽來的,沈起手中於情於理,都會保留著這些偽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願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責任。他通過田烈武尋來東京最負盛名的幾個小偷,於是沈起被軟禁的驛館,多了幾個梁上君子進進出出。

[1].吉婆島與對岸之歸義城

16

四月廿八日的清晨,沈起看著空空如也的箱子,麵如死灰。錢財隻是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他雖然此時正值晦氣之時,也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但那封信的丟失,卻讓他意識到出大事了!尋常盜賊,是決不會偷他書信的。

沈起被嚇了一跳,霍地轉過身來,卻見是兩個清秀少年,他認得這是王雱的書僮王芄、王蘭。連忙收斂心神,努力鎮靜下來,勉強笑道:“是你們啊!”

王芄、王蘭給沈起見了禮,方說道:“沈大人,可是出什麽事了麽?”

沈起故作輕鬆地笑道:“不過被小賊偷了一點銀子。怎麽樣?二位見過蔡中丞了麽?”

王芄、王蘭相顧一眼,王蘭立時走到屋外,王芄又遊視了房中一眼,見再無旁人,這才說道:“已經見過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來,笑道:“來,咱們坐下說話。”

王芄也不推辭,與沈起相對坐了,道:“蔡中丞說皇上正在惱怒當中,此事甚是難辦。”

沈起“呸”了一聲,冷笑道:“還不是索要賄賂?皇上怎麽看這件事,還不是公卿一張嘴說死說活?往壞裏說,我這是抗旨興事;往好裏說,就是為國者無暇謀身。春秋經義裏,還找不到替我辯護的話麽?”

王芄微微一笑,“正是。不過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現在也是騎虎難下,進退維穀。”

“怎麽說?”沈起不覺向前傾了傾身子,專心聽王雱的書僮給他分析朝中大勢,他深知王雱熱心權術,雖身在江寧,但是於汴京朝局洞若觀火,加之王安石雖已罷相,但新黨之中,未必沒有依附傳話之人,王芄雖隻是個書僮,可在這樣的主人身邊,知道的事未必會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個人才。但若論到對朝中大臣的了解,卻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張變法的大臣,以呂參政、蔡中丞、曾計相三人為首。我來京師之後,曾大人也去了廣州,那麽此刻,朝中自然隻餘下其餘兩人。”王芄娓娓道來,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聲,臉上卻做出虛心受教之態,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芄見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說道:“既以二人為首,那其他支持變法的臣子,便隻有四種選擇——或支持呂;或傾附蔡;或觀望;或者幹脆投奔正得勢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內懷奸詐,是十足的偽君子,但凡此類人,久必敗露,眾叛親離。所以呂參政與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誰能繼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眾大臣的支持,來主導變法。這卻是瑜亮之爭。”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對石越的評價殊不可信,不過對於呂惠卿與蔡確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為然。“所以沈大人也無須太過擔心。呂參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親附他的多是些無知無學的小人,不過想借此幸進。下無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無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時的信任,還是全在石越身上。故呂參政對我家相公,還會裝成尊重之態,否則隻怕內外交攻,立時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禦史台,身份超然,可讓他坐享清譽,他既交好馮京,又向石越示好,與舊黨、石黨若即若離,這是他的優勢,但也是他的弱點——若他無所顧忌打擊支持變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試想一下,支持變法的大臣將如何看待他?若果真如此,他就隻有徹底轉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彈劾算計石越不少,他又如何肯信得過石越?雷州、崖州,說不定便是他的終老之地。”

王芄笑道:“沈大人還不明白麽?蔡中丞當然難辦,因為呂參政正拿著您做棋子,逼著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過您,皇上那邊如何交差?石越那裏如何交待?若是嚴懲您,我家公子那麵,他又當如何處置?他想幹幹淨淨,卻偏生不能,豈不為難?這中間最痛快的,就是呂參政呂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這麽說來?我的事情豈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說了,春秋經義中,一定也有幫您開脫的那一條。所以您不用著急,蔡中丞一定會拖,拖得皇上火氣漸小,拖到他可以從寬處置。這樣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圓滿。如今朝中局勢瞬息萬變,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隻要待我家公子病體稍愈,大人既便是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幫您把這委屈加倍的補還過來。”

沈起望著口若懸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還有一絲後悔。他又想起了丟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種快意:丟就丟吧,丟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們的棋子!

次日上午,石越陪著皇帝接見了幾十個官員後,趁著中間有段時間小憩,趙頊忽然笑道:“昨天晚上,通進銀台司遞進來開封府的一份奏疏……”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了一下,看見石越一臉茫然,不由一笑,又道:“原來卻是開封府推官破獲了一起盜竊案——不,甚至沒有破獲!不過是繳獲了一批髒物。”石越聽出趙頊的語氣帶著嘲諷之意,更是莫測高深,不知道一件這麽小的案子,究竟什麽原因,竟會驚動到皇帝禦前。趙頊嘲弄地笑道:“卿可知道這些失竊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東西麽?”“臣……”但不待石越說完,趙頊已經先說了出來,“朕本來也覺得奇怪,心道是什麽人的東西值得開封府這麽巴巴的遞給朕?又是什麽盜竊案值得直達九重之內!誰知原來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情,此時乍聞,也完全是大吃一驚。

“開封府沒能抓到盜竊,卻撿到了他留下的贓物。這些贓物裏麵,別的東西倒也平常,唯隻有一封書信,卻是非同尋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還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還牽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傑!哼哼……”趙頊越說臉色越是難看。石越聽到“青年俊傑”四字,心裏便是一陣格登,但隨即又想到,皇帝既然這般說起,那麽此事與自己必然無關,這才心中稍安。隻見趙頊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憤怒,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石越,咬牙說道:“卿可以自己看看,當可知道人心如何險惡法!”

但是王雱卻沒有料到沈起罷職、交趾屈服,令得田產一案提前泄露……這樁陰謀,還沒有發動就敗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冷汗涔涔,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和王雱根本就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如今勉強也還算是親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於死地,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趙頊默默望著石越,忽然歎了口氣,道:“依他之罪,便是賜死也不為過!”

石越靜靜的望著趙頊,見他臉上雖然大有憤怒之色,卻又有猶疑之狀,他已知皇帝此時兀自還在顧及與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實在恨不能置王雱於死地方能後快,但是此時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卻多半做不得快意事。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淡淡道:“陛下,於王元澤,臣已無話可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於王相公,還望陛下稍存些體麵才是。陛下與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願陛下能全始全終!”

趙頊讚賞的望了石越一眼,輕聲道:“朕會派人將這封信還給王元澤。”

君臣又說了一會話,聽到午時的鍾聲響起,石越方告退出了邇英殿。剛剛走下了白玉階,便見童貫鬼鬼祟祟走了過來,低聲喚道:“學士萬安。”

“有什麽事麽?”石越對童貫,始終有點偏見。

卻聽童貫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剛學士府的書僮侍劍帶話進來,說府上有要事。”

“什麽要緊事?”石越心不在焉的問道,“石珍案”如此順利的了結之後,他的仕途現在看起來是可以一帆風順了。下午皇帝將要召見準備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順便討論一下軍事改革的事宜,事關重大,他甚至沒有時間去高興自己前麵的一塊障礙已經被掃除了,中午吃飯的時間,還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小人也不知道!”童貫對石越卻格外的巴結,這讓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沒有必要來巴結一個外官的。“但是聽說侍劍的樣子非常著急。”

石越心中驚疑不定,連忙拜倒接旨。

“太皇太後口諭,讓石越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怔住了,他謝了恩站起身來,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道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居然會勞動到太皇太後下旨。慌慌忙忙出了西華門,卻見侍劍早已在門外等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識,但此時他已經無心細想了,他已經看見侍劍臉上的惶急與大汗。侍劍見他出來,立即牽著馬迎了過來,急道:“公子,快快回府罷!夫人要生了……”

“什麽?”石越的頭仿佛被什麽東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兒此時懷孕尚不足六個月,這個時候早產,憑誰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當時衛生條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產,為此喪命孕婦的也為數不少,何況梓兒這是毫無預兆的早產?他也顧不得許多,甚至不敢去多想,跳上馬去,狠命抽了一鞭,驅馬往家裏跑去。侍劍與那個少年見他如此,連忙上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隻知道拚命揮鞭往家中狂趕,什麽也不敢想,生怕此時一想那些種種可怕的念頭就會浮上來將他吞噬掉。此時正值正午,街上行人眾多,熙熙攘攘,而從西華門到石府,還要經過許多條熱鬧的大街,他既沒有帶儀仗,更無人清道,這般縱馬狂奔頓時衝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惹得皇城使和開封府的兵丁一路叫喊追趕。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馬來,連馬也顧不得了,便徑直衝進府去。緊隨而來的皇城使和開封府的兵丁沒料到犯事者進了石府,一個個不知深淺,在府前麵麵相覷,一時也沒有人敢說要入府搜查。正沒奈何處,又聽兩騎從後麵衝來,兩個少年下了馬,一個書僮打扮的人翻下馬來,便也徑直衝進府中。另一個少年卻勒馬望了這些兵丁一眼,冷笑道:“你們快快散去,這是你們呆的地方麽?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說是柔嘉縣主做的。”

那些兵丁聽他這麽一說,得了交差的辦法,哪裏還敢停留?頓時散去。那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馬,便往石府走去。石府中的下人正亂得熱鍋上的螞蟻也似,也無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內堂。卻見蜀國公主、清河郡主、王昉、程琉都坐在那兒發呆,阿旺等丫環侍婢走來走去,似那無頭的蒼蠅一般,石越卻不在堂中,便高聲問道:“石越呢?去哪了?”頓時引得眾人睹目。蜀國公主抬眼望見是她,歎了口氣,說道:“他進產房去了,怎麽勸也勸不住!”當時的風俗,男子是不能進產房的,否則便會有血光之災,但此刻的石越又怎會理會這些忌諱?

蜀國公主搖了搖頭,黯然說道:“還在半昏迷當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國公主一麵說著,一麵雙手合什,輕聲禱告。少年的臉色立時黯淡下來,也不多說,轉身便往產房走去。慌得眾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但柔嘉卻早已闖進產房之中。

這個少年正是柔嘉縣主,她今日正好陪著蜀國公主等人來看訪梓兒。不料竟然趕上梓兒早產,家中雖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卻都不敢踏入內房。而眾女中有生產經驗的,也唯有蜀國公主一人,情急之下,隻得由蜀國公主來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兒難產,性命堪危,當下一麵找穩婆來引產,一麵便急急忙忙帶了柔嘉進宮。因為懷胎六月早產,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蜀國公主念在相交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後下旨讓石越回府不可;同時也好帶來禦醫。好在蜀國公主見了太皇太後,說起此事,立時得到應允。蜀國公主這便帶著禦醫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卻孩子脾氣,偏要到西華門外等候石越。她此時年紀漸長,略解人事,一邊見到的是王詵對蜀國公主的薄情與冷淡,便想看看這不納妾的石越對待妻子是何等模樣。卻不料見石越如此情急擔心梓兒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攬下衝亂街市的罪狀來。

此時她躡手躡腳的走進產房。卻見石越坐在床頭,將梓兒輕輕抱在懷中,身子微微顫抖。梓兒躺在他的懷中,臉色蒼白如紙,半睜著眼睛,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隱隱的帶著一絲哭腔,“大哥,我對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擦去她眼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對不起你才對,是我對不起你……”他喃喃的說著,聲音卻不由自主的發顫。

梓兒輕輕閉起眼睛,淚水卻依然從她緊閉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搖了搖頭,哽咽道:“我們的孩子沒有了……”石越心如刀絞,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柔聲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大哥隻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複念叨著,眼中猶有驚悸,似乎這句並不單隻是安慰梓兒,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子。”梓兒的聲音中,似乎有無限淒傷,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輕輕吻去那些淚水,溫柔的勸慰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以後還會有的,很多個孩子……”他頓了一頓,忽然輕輕說道:“天可憐見,你卻會平安無事!”

柔嘉見他真情流露,忽然間覺得心裏酸酸的,淚水也似要流出來了,她咬著嘴唇,輕輕退出房外,癡癡的想著,癡癡的想著,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難明白,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既有王詵那樣的壞蛋,又有石越這樣的好人。

冥冥中似乎果真會有一隻手在推動命運的走勢。正在同一天,楚雲兒昏暈過去兩三次,隻餘得心頭口中一絲微氣尚未斷絕了。阿沅哭得死去活來,到得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打發去石府報訊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發了回來——石越還在宮中,又逢梓兒早產,誰會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外人的死活?潘照臨安排了個大夫,又隨便派了幾個人過來侍候,這些人早就聽說過阿沅的盛氣,這時一個個消極怠工。大夫看完之後,隻輕輕說了句:“準備後事吧。”便匆匆離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雲兒卻又緩過神來了,能睜開眼睛,似乎竟可以吃點東西了。阿沅哪裏知道這是回光返照,趕忙擦幹眼淚,就要去熬藥熬湯,不料卻被楚雲兒一把抓住,輕聲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會吧。”說著,閉了眼睛,仿佛是在積攢精神。

阿沅強作笑顏,柔聲道:“姑娘,我去煎藥,你定會好起來的。”

楚雲兒搖搖頭,低聲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難過。我這是解脫……”

“不會的,不會的。”阿沅說著又哭了起來。

楚雲兒卻隻是閉著眼睛,又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道:“阿沅,我已經把你托給石大哥照料……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大事業,你萬萬不可怪他……”阿沅哽咽著,又聽楚雲兒說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個好人……我自己命苦,不願意你也命苦,你要記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邊,泣道:“我哪裏也不去,我誰也不怨,我隻要姑娘好好的,我情願跟姑娘一輩子。”

“傻孩子。”楚雲兒伸出削瘦的手,溫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臉蛋,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彈曲琴。”

“姑娘……”

楚雲兒竟然微微一笑,道:“誰知道陰間能不能撫琴呢?便順我這回意吧。”

阿沅遲疑著退出房間,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出了門,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間取了琴一路小跑回來。剛剛進門,望那**時,不由得心頭一涼,手一鬆,琴“當”的一聲掉到地上。

楚雲兒的手僵硬的垂著,卻已經斷絕了呼吸,在她的臉上,似乎還含著淡淡的微笑。

17

五月一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皇帝與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內的正殿——大慶殿舉行一年三次的大朝會。儀仗是最為奢華壯觀的黃麾大仗,整個儀仗隊用到數以百計的旗幟,以及五千餘名精壯的禁軍。四象旗、五嶽五星旗、五龍五鳳旗、紅門神旗在風中獵獵飄揚;禁軍們的鎧甲在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趙頊高高坐在大慶殿的禦座之上,俯視著向他山呼萬歲的臣子們。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國,將開始全麵而深刻的變革!

這個帝國,正慢慢的開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來運轉。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憊,非常疲憊。

梓兒終於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卻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實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孩子。結果在他從一樁陷害案中脫身的那一刻,在他順利成為太府寺卿、參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卻死了!梓兒的身子依然虛弱,至少要一個月才能複原,更讓他憂慮的,是她心中的創傷,這個孩子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寄托了她幾乎所有的期待與夢想,卻在瞬間傾覆了,此刻沒有人能夠安慰她的悲傷,就連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兒麵前露出他的悲傷,他隻能寄希望於時間,那漫長的時間會衝淡她的悲傷,會給她帶來另一個孩子。

楚雲兒也死了。自己感覺虧欠最多的楚雲兒,竟然與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命運的殘酷安排,他最終沒有能夠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熙寧二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麵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個容貌清麗,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的女子;那個和自己在酒樓尷尬對坐的女孩子;那個默默給自己彈琴的女孩子,用那樣的信賴仰慕的目光望著自己……

宣讀詔令的官員大聲的念著:“翰林學士石越除參知政事、太府寺卿……”

石越默默的聽著,思緒卻似在這一刻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為什麽,他很想哭一場……但是他不敢。

對於升朝官來說,**是宣布官員的任命,還有皇上照例的恩賜。對於百姓來說,**卻是歸義城都督的任命與獻捷儀式——此後,皇帝還會開放金明池,許可百姓參觀被俘的交趾戰艦!

“第一任歸義城都督,百姓們的熱情……”隻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這個歸義城都督並非是一個美差,朝中沒有什麽大臣願意去比桂州、雷州更遠的南方,中原之人,談瘴癘而色變,誰願意死在那個遙遠的異鄉呢?

“以狄諮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詔令從大慶殿一重一重傳出宣德門,很快,京師的百姓們都會沸騰起來,報紙也會關注“歸義城都督”的身份來曆——為了這個,石越與尚書省諸相傷透腦筋,一個近乎貶斥的地方,要派一個讓百姓覺得重要的官員,這是多麽為難的事情!狄諮是天造地設的人選。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這一點就足夠刺激百姓們的神經了。因為狄諮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終決定從權,將歸義城都督的品秩定為武職正六品。

在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無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後。

汴京城南六十裏的小村莊。楚雲兒的塚邊,青煙兀自嫋嫋不散,紙錢漫天飛舞,亦如花般慢慢委與泥土。

石越扶著病體初愈的梓兒,站在墓前。夕陽也似要漸漸入土了,殘陽的光芒照著新墳,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遠處搭了間茅屋,那是給楚雲兒守墓的仆人居住的。遠遠地站在他們身後,阿沅鐵青著臉望著石越與梓兒的背影。

石越默不作聲,這個地方,是他記憶最深的地方。他當年穿越時空後便是出現在這裏。往事前塵,已如一場遙遠的舊夢,現在開始的新夢是什麽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荒唐。

現在此處的田地已經全在他的名下。不過卻不是兼並,因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還加付相當於田產價值五成的補償。但不論怎麽樣,此地現在已叫“石家村”。他將楚雲兒安葬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梓兒從丫鬟手裏要了一柱香,給楚雲兒插上,輕聲道:“楚姐姐,願你在……泉下的日子,會比這人世間更多些快樂滿足。”她的聲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歎,又似是在祈禱什麽,她的心緒似乎也在這一刻飄到了那遙遠的地方去。

石越凝視墓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歎了口氣,柔聲道:“妹子,眼下暑氣未散,我們回去吧。”

梓兒點點頭,卻向阿沅走去,石越連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經對石大哥說過,要他照顧你,你這便和我們一起回府吧。這裏我會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兒柔聲說道。

阿沅身子輕顫,瞪著她冷冷的說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態。我……我是不會去你們石府的!”

石越見她說話無禮,不由沉了臉,喝道:“沒點規矩麽?”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們的規矩,更不會假惺惺。我在這裏陪我們姑娘,不用你們裝好人來多管閑事。”說罷,已經掩麵跑到楚雲兒墳前低聲哭泣起來。先前被阿沅訓斥過的那個小丫頭也忽然走了過來,低聲道:“我們陪著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們成全罷!”說罷竟跪了下來。

石越不料她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經跑了過來,一把拉起那個小丫頭,狠狠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給他們下跪了?他們是大官,我們是百姓,他們蠻橫,我們便讓他們打死就是了。有什麽好怕的?”

石越見她說話越來越放肆無禮,心中更加不悅。他心中記得楚雲兒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護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麽嫌隙,當下提高聲音喝道:“真是沒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見你這個樣子,隻怕也要泉下不安!來人,把這個丫頭給我綁了,帶回府上。找個婆子好好管束她。”他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婦人跑了過來,她們原是出來祭拜的,那裏會有什麽捆人的索子,但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馬車旁。梓兒不料石越如此,忙勸道:“大哥,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阿沅掙紮不得,大聲哭道:“我讓姑娘不安心,你便讓姑娘安心了麽?”

早有管事的人連忙答應了。石越踏上馬車,側身遠遠望見墓碑上“楚氏雲兒之墓”六個大字,雖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鮮明潔,但在夕陽之下竟是顯得說不出的淒清孤寂。不禁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默默注視一會,終於低頭鑽進馬車。

當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時,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內外卻是燈火通明,石越先將梓兒送回內院,未及更衣,便見唐康急匆匆走了進來。石越見他臉上頗有驚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稟告,便笑道:“康兒,有什麽事情麽?”

唐康點頭笑道:“大哥,司馬先生回來了。”

“什麽?”石越竟是吃了一驚。

“是司馬純父先生回來了。”唐康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