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 權柄1 第一章 身世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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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是大宋河東路重要邊防州郡。在雁門山古長城一線以北,它與遼國西京道轄下朔州、應州、蔚州三州接壤。在民間傳說中,代州是“楊家將”抗遼的主要場所,楊五郎出家的五台山,也就在代州境內。所謂的“楊家將”雖然多屬傳說附會,但代州於大宋邊防之重要性卻並非虛構。代州失守,則太原可危;而太原失守,則關中、洛陽震動,大宋形勝之地,都將淪為戰場。
因為代州如此重要,所以宋朝沿代州邊境由東向西修築了瓶形寨、天石寨、雁門寨、西徑寨、陽武寨、樓板寨等等數以十計的軍事據點。而在其轄境內的禁軍、廂兵、鄉兵,亦是數以萬計。各種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鄉各村,民風之剽悍,殊不可輕侮。自從王安石執政以後,除了置將法、保甲法之外,更是在代州邊境修繕要塞,增建軍事據點,以鞏固邊防。遼人對於此事實是隱忍多時,但因當時河北諸州守臣皆是宋朝一時名臣,而遼國的實力也支撐不起一場與宋朝舉國相爭的戰爭,因此一直隻能靜待機會。
到了熙寧七年十月,也就是遼國耶律洪基在位的鹹雍十年之時,眼見宋朝大災之後,元氣大傷,兼之王安石罷相,政局不穩,遼主耶律洪基與魏王、樞密使耶律乙辛相議,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樞密副使蕭素坐鎮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蕭禧往代州,誣賴宋人修城寨侵入朔、應、蔚三州境內,意圖不善,要求宋國停止修築城寨、重議遼宋邊界,並賠償白銀二十萬兩、錢二百萬貫、絹二十萬匹。且揚言已屯兵十萬於邊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則是自壞和議,遼軍當自己來取。
這是宋朝二十六歲的皇帝趙頊第一次麵對強大北鄰的軍事威脅。雖然自小心懷大誌,銳意收複幽薊,但當敵人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的時機發出恐嚇之時,趙頊卻顯得有點色厲內荏。連羌人那種小小的反抗,都會讓這個皇帝寢食難安,何況是自五代以來就讓人談之色變的契丹人!偏偏在此之時,他的政事堂與樞密院的主要成員們,沒有一個人有過與契丹人打交道的經驗。
這一次,是趙頊很無奈的前往慈壽宮。太皇太後曹氏的智慧,很多時候,是趙頊所必須倚重的。
“遼人如此蠻橫無理,實在可惡!”趙頊向曹太後介紹完事件的大概之後,猶自顯得憤憤不已。
曹太後卻隻是平靜地望著趙頊,皇帝的生氣,在多大程度隻是為了維護天子的尊嚴?又有多少是為了掩飾自己心中的恐懼?她把一切都收到眼底,隻是用安靜詳和的目光凝視著自己這個貴為天子的孫兒。宮女乖巧地將從江西上貢來的金橘用玉盤盛著,小心地放到趙頊伸手可及的地方。趙頊此刻哪有心思吃東西,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嚇得那宮女臉色蒼白,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連忙退到一邊。
高太後忍不住輕輕皺眉,用略帶責怪的口吻道:“官家亦是已為人父了,遇事須要沉得住氣。”趙頊在熙寧六年,兩子夭折後,終於得第三子,取名趙俊,就在熙寧七年二月,賜封永國公。
趙頊聽到高太後斥責,忙紅著臉起身恭聆。
曹太後用眼色止住高太後,又叫趙頊坐了,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無厭,又有何計議?”
“這等要求,實是答應不得,但若不從,不免兵禍連結,因此不若繼太祖、太宗皇帝遺誌,揮師北伐,先發製人。”趙頊說得非常豪邁,但卻始終有點底氣不足。
曹太後不置可否,隻問道:“既如此,那麽官家,而今國家儲蓄賜與,可曾備足?士卒甲仗,又是否精利?”
趙頊被問得一怔,尋思這話中深意,隻覺得便似一盆冷水迎頭澆下來,呆了一會,方勉強答道:“這些事,現在籌辦也不遲。”
曹太後在心中微微歎息了一聲,委婉地說道:“官家,先聖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動。一旦興事,結果是好是壞,將來是否感到後悔,會否遭受恥辱,都難以預料。便以用兵而言,若北伐得勝,官家不過是南麵受賀;而萬一挫敗,所傷實多。我想那遼國若容易打敗,那太祖、太宗之時,應當早已收複,何必等到今日?幽薊之事,不若緩緩圖之。”
當此國家元氣大傷之時,趙頊心中,又何曾真有戰意?隻不過種種不甘、屈辱、衝動,在心中交織,又礙於皇帝的臉麵,一時猶豫難決而已。他雖然貴為皇帝,但此時的心態,其實與那些懷著雄心壯誌卻又缺少實力的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無異,不過是自己無力麵對這一切,所以需要得到可以信賴的長輩的幫助、決疑,仿佛這樣做了後,那巨大的責任,就不再是由他一個人來承擔了。
曹太後又道:“而今兩府諸公,都難問北事。我不過一婦人,見不及長。官家何不召魏國公韓琦問策?其餘富弼、文彥博、曾公亮等一幹老臣,亦可備詢。古訓有雲,兼聽之明……”
河北大名府。府衙。
白色的布縵結滿府前,進出之人皆披麻帶孝,在街上都能隱隱約約聽見自內宅傳來的哭聲……
潘照臨日夜兼行,當他在大名府府衙前滾身下馬之時,已是筋疲力盡,然而沒有什麽比眼前的景象,能夠更讓他心驚膽顫的了!
“韓琦,你可不能死!”潘照臨在心中不停地祈禱,疾步走向門房,遞過名帖,道:“學生潘照臨,求見侍中,勞煩通報。”
不料那個門房接過名帖,便放聲大哭,“侍中、侍中他仙遊了!”
“啊?!”眼前之情形,雖讓潘照臨早有不好的預感,但他還懷著萬一的僥幸,可事實卻是如此的冷酷。任誰也沒有想到,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國公、侍中韓琦,竟然在這關鍵時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潘照臨心裏泛起苦澀的感覺,“看來,隻有去洛陽了。”
代州城,寒風蕭索,落葉紛飛。
太常寺少卿[1]劉忱與呂大忠坐在同一輛馬車上,閉目養神。他一閉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見的情形。
那天是在崇政殿,皇帝對他說道:“朕已命秘書丞呂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喪,朕得不已方奪情起複,卿往代州,當與大忠齊心協力,斷不可輕啟邊釁,有負朕望。”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樞府考核文據,未見本朝侵遼人一寸之地。臣既為使者,必當據理力爭,若辱使命,臣當死在代地,以報聖上。”
然而就在啟程前,皇帝內降指揮,給他的手詔上寫著:“遼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
一個使節,臨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讓人灰心的手詔!劉忱心裏百感交集,到代州後,他一直把手詔深藏,絕口不提。這幾天揣見呂大忠為人,倒也是誌節慷慨之輩,但知人知麵難知心,他依然猶豫著要不要和呂大忠說明情況。今日是遼國樞密副使蕭素親自前來,自己和蕭素的第一次交鋒,若告訴呂大忠,萬一挫了銳氣,反為不妙。他咬咬牙,暗道:“罷了,不奉詔的罪名,我一人擔了便是!”
不多時,馬車便到了驛館。二人下了馬車,便見遼使蕭禧早已在門口迎接。見著二人下車,蕭禧忙拱手相揖,笑道:“劉大人、呂大人,請。”二人亦自揖遜回禮。這是宋遼之間通用的外交禮節,這簡單的揖遜之禮,亦表示兩國是平等的外交關係。劉忱因見蕭禧一身戎裝,不由得輕輕冷笑一聲。呂大忠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是渾然不覺。
入了大門,遼國樞密副使蕭素已率眾隨從在中門相候。劉忱遠遠打量,見那蕭素約是四十來歲,方額濃眉,雙眸精光內斂,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人物。站在他身後的卻是一個身披鍍銀鐵甲、腰佩長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曾經出使過大宋的蕭佑丹,竟然還站在少年之後。劉忱心裏一驚,不由得多留意了幾眼,再看呂大忠,卻見他也有詫異之色。
當下雙方又行過揖遜之禮。蕭素拱手笑道:“劉大人、呂大人,遠來辛苦。”呂大忠亦拱手回禮,淡淡回道:“蕭大人說錯了,此是宋境,是蕭大人辛苦。”
蕭素哈哈一笑,抬手道了聲“請”,將劉忱、呂大忠等人迎入廳中。
劉忱等人走進大廳,卻見廳中早已布好酒宴。蕭素往主位上一站,高聲吩咐:“奏樂,請劉大人、呂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來,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劉忱與呂大忠對視一眼,卻都不肯動身,劉忱凝視蕭素,道:“蕭大人,你又弄錯了!”
蕭索一臉愕然,問道:“本使哪裏弄錯了?”
劉忱緩步走到蕭素麵前,昂然道:“此處乃大宋國境,驛館亦是大宋歡迎鄰國使節的驛館,於情於禮,應當請蕭大人坐客位。”
蕭禧在一旁聽到這話,不由悖然大怒:“豈有此理!既是我大遼設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劉大人莫非是有意輕慢?!”
劉忱卻不看他,隻盯著蕭素,從容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過蕭大人代表大遼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這是兩國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蕭禧卻不答應,“劉大人莫要逞蘇秦之辯,天下之事,理為同一,我等設宴,自是我等坐主位。”
劉忱知道這第一次交鋒,事關雙方銳氣,如何肯退讓半步,當下冷笑道:“大宋的國土,大宋的驛館,若要設宴,自然由它的主人來設,這宴會所費幾何,不必由貴國出。”
蕭禧趨前幾步,聲色俱厲,道:“劉大人這等小節都一步不讓,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沒有誠意談判麽?”
“本使千裏迢迢持節而來,如何說沒有誠意?!想遼國亦是大國,豈能不顧禮義,為天下所笑?天下萬事萬物,都抬不過一個理字。鵲巢鳩占,反賓為主,到底是本使缺少誠意,還是貴國缺少誠意?!”
劉忱舌辯滔滔,蕭禧一時竟被他駁得說不話來。那銀鎧青年多看了劉忱幾眼,劉忱回視之時,卻見他眼神中竟有讚賞之色,不由得一怔。卻聽蕭素笑道:“既是二位定要爭這個主位,我看兩家七十餘年交好,亦不必為些些小事傷了和氣。隻不過本使設宴,客位也是斷然不坐的。素性明日在雁門山古長城以北重新設宴,再請二位與會。未知意下如何?”
劉忱與呂大忠對望一眼,道:“如此,明日必準時赴約。”
次日,遼國朔州馬邑邊境。
劉忱騎在一匹黑馬上回頭眺望,險峻的雁門山已被遠遠的拋在身後,跟著自己的隻有幾個幕僚與三十名軍士。為防不測,呂大忠並沒有隨行,而是在雁門山以南的西徑寨接應。劉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負的使命,既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又要不至於引起戰端,而麵對咄咄逼人的遼國,自己身後的國家與皇帝,都顯得孱弱了一點!
劉忱乃是進士出身。此時連朱熹都未出生,科舉的內容更沒有限製於四書五經之內。宋朝建國一百年來,能考中進士的,都稱得上是一時一地之人傑,對於華夏族之典章故事,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這馬邑之地,縱是匈奴強盛之時,也一直在漢朝的疆域之內,當年漢武帝曾經在此伏兵三十萬,以待匈奴。此時身臨其境,而境遇不同如此,劉忱環視四野,不由懷古慨今,撫綹長歎:“未知要何時,我大宋方能有三十萬雄兵,再臨此地,以邀單於!”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號角長鳴,北方的原野上揚起一陣灰塵,轟隆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而來,劉忱心知這是迎接他的遼人來了,忙揮令屬下軍士勒馬列隊,向前迎進。果然,不多時,遠方便出現了百餘騎遼人。遼人占據幽薊之後,雖漸染漢化,但畢竟是馬背上的民族,素重騎術,非宋人能比。這百餘騎是從蕭素的親兵衛隊中挑出來的佼佼者,其軍容氣勢,更是令人見之奪魄。
劉忱心知這是蕭素在炫耀軍威,隱隱含有威脅之意。他回頭見屬下軍士,都有畏怯之意,不禁眉頭一皺。他素有智略,此時便佯為不經意,勒馬停步,揚鞭指著遼軍,嘲笑道:“契丹素稱善戰,然亦中衰矣,某看這些騎兵,較我大宋捧日軍差得遠了!”
這些軍士何曾知道“上四軍”之一的捧日軍是何等軍容?隻是人人都知道上四軍的兵都是禁軍中千挑萬選的,這位劉大人從京師來,既然說捧日軍強悍,心裏不免就信了七分。雖說捧日軍再強,也遠在千裏之外,所謂遠水難解近渴,但眾人卻感覺有了依靠一般,士氣竟為之一振。
劉忱見計策奏效,立時寒下臉來,掃視眾人,厲聲道:“諸君隨某出使敵國,國體便係於諸君,若畏懼怯敵,非止是君一人之恥,亦是墮了我大宋國威,祖上宗族,亦要蒙羞!劉某來此之前,便聽說自古代地多慷慨之士,諸君能讓契丹胡虜笑我大宋無人麽?!”
這些軍士見劉忱不過一介書生,卻如此慷慨激越,胸中無不熱血沸騰,一個士兵忍不住高聲回道:“大人放心,代州軍隊,也沒有孬種!絕不敢有墮國威!”
其餘眾人也緊跟著高聲答道:“絕不敢有墮國威!”
劉忱滿意地看著眾人,高聲道:“果然都是好男兒!待見到遼人,不論文武,若有膽怯畏懼者,回代州之後,某必以軍法處置!若不辱使命,某亦將給諸位請功!”說完勒轉馬頭,厲聲喝道:“列隊前進!”
也不過幾瞬的功夫,遼人便已到麵前,劉忱定晴望去,領頭的人卻是蕭禧。蕭禧見著劉忱,遠遠便哈哈笑道:“劉大人,一路辛苦!”
劉忱便在馬上回了一禮,道:“有勞貴使遠迎。”
蕭禧看了一眼劉忱身後,見隨從軍士都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不由得對劉忱又高看了幾分。又看他身旁,見呂大忠不在,當下故作驚訝的問道:“呂大人如何沒來?”
“呂大人乃代州知州,守土有責,不可輕出轄區。本使是大宋皇帝欽命的談判使者,出國會議,本使一人持節便可。若在代州境內,則由呂大人會同談判。”劉忱不亢不卑地答道。
蕭禧已知此人辭鋒甚健,再說下去自己也討不了好,隻怕還會自取其辱,哈哈一笑,便不再糾纏此事,引了劉忱向北而行。
然而沒走多久,蕭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邊的精騎一眼,又問道:“劉大人見我大遼的軍容如何?”
劉忱笑道:“契丹騎兵,天下聞名,然亦不過與我代州之軍差相仿佛。若較之諸班直、上四軍,隻怕要大遼皇帝的禦帳親軍方得比擬。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神威,則是古今所無,隻恐貴國無器可比。”
蕭禧也曾聽說過震天雷、霹靂投彈之名,這兩種武器,若真論威力,倒也不至於能左右勝敗,隻是當時之人,卻不免要駭於物聽,為傳聞所誤。加上河州之圍,瑪爾戩在震天雷、霹靂投彈之下,大吃苦頭,更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呂惠卿正是以此為借口,給陳元鳳敘功。蕭禧因隻是聞名,不知虛實,卻不願墮了自家威風,隻好強梁著說道:“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類,隻怕多有誇大。”
劉忱微微一笑,道:“貴使哪日出使汴京,問問瑪爾戩便知虛實。”
蕭禧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連忙縱聲大笑,掩飾自己的窘狀,“劉大人辭鋒之利,真是不亞蘇秦。在下以前隻聽說南朝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的大名,不料劉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劉忱哈哈大笑不止,卻不作答。
蕭禧明知若是相問可能會被他譏笑,卻又忍不住好奇,脫口問道:“劉大人為何發笑?”
劉忱搖頭笑道:“某笑貴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賢士。似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那是天縱之才,劉某豈能望其項背?石、馬、蘇之輩,在大宋,也就隻有三人而已,若以劉某之才,大宋以車載,以鬥量,不可勝數。”
蕭禧心知他故作誇大之語,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確是天縱之才,不過一在杭州、一在洛陽、一在嶽州,卻不知大宋朝廷為何如此處置天縱之才?若是三人在大遼,必然官居二府。”
劉忱臉上微紅,嘴上卻毫不示弱,“古來賢君用人,必先試之州郡,再勞之部寺,進退以觀其誌,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為怪?!”
蕭禧明明占理,卻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裏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這麽一路唇槍舌劍,邊談邊行,沒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後,蕭禧執鞭指著前方,笑道:“大營便在那裏了。”
劉忱聞言,連忙眺目遠望,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隻見眼前契丹的營帳,竟是連營數裏、旌旗密布!他曾與呂大忠商議,以為遼國十萬大軍之說,不過是虛張聲勢,但眼前此景,單在馬邑,便至少有五六萬的大軍!
他臉上依舊素然自若,與蕭禧一路談笑,心裏卻暗暗思忖:“遼人如此勞師動眾,怎麽可能是為了爭這數百萬貫的錢財,數百裏的疆域?難道他們竟另有所謀?!呂大忠道細作全然不知遼人十萬大軍在何處,卻又為何突然出現數萬之眾於距雁門寨不過百十裏的馬邑邊境?”他左思右想,卻總是不得要領,隻覺種種不合情理之處,令人生疑。自古以來,都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談判之先,能多知道對方一些底細,至關重要。此時突然見到這連營數裏的大軍,劉忱不得不三思。
但遼人卻不肯給他細細思考的時間。蕭禧不斷和他東拉西扯,大營越走越近,沒多久,數百號角齊鳴,聲徹原野,隻見營門大開,兩列甲士荷戈而出,森嚴立於營門兩側,蕭素一身戎裝,率領帳下之官員,迎至營門。
劉忱隻得收回思緒,翻身下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蕭素如逢故交般地將劉忱等人迎入帳內,分賓主坐下。劉忱打量遼國眾人,卻還是蕭素為首,那個銀鎧青年為次,其次方是蕭佑丹與與蕭禧等人,心裏不禁暗暗稱奇。他與呂大忠猜測了許久,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個青年的身份。
簡單的寒暄過後,蕭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劈頭道:“貴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來,想是已答應敝國的要求了。卻不知何時交接銀錢,何時劃定邊界?”
劉忱愣了一下,隨即知道這是蕭素先聲奪人之計,當下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來,乃是不忍兩國七十年之邦誼毀於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責,皆屬無中生有;索賠銀錢之事,猶為無理!願北朝皇帝陛下毋受興事之臣所弊,聽信讒言,啟無窮之禍。”
蕭素登時把臉一沉,寒聲道:“南朝在邊境修繕城寨,侵占我疆地,還說什麽兩國七十年邦誼?我主本欲興兵討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為南朝皇帝會念在兩國交好,停止挑釁之舉,才遣使交涉,不料貴使之意,竟是全不認賬!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說的?!”說罷,作勢便要翻臉。
劉忱卻毫無懼意,從容道:“樞使不必動怒,大宋若不重視兩國邦誼,何必遣某前來?隻是北朝所求,絕無道理。北朝說大宋修繕城寨便是挑釁,天下實無此理,各國修繕城寨,以備盜賊,不過平常之事,百年以來,宋遼兩國,都未曾間斷。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羅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無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釁?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誼,已下詔停止修築;白溝館驛之箭樓城堡,亦已拆毀,屯兵亦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蕭素一時語塞,不好再說此事,隻厲聲問道:“那貴國侵入我大遼疆界,又要如何說?”
劉忱冷笑道:“宋遼兩國,向來以古長城為界,如何說侵入大遼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蕭素卻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賴不清,當下道:“公莫要混賴,遼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嶺土壟為界,未曾聽說以古長城為界。若以古長城為界,我武州豈不歸南朝所有了?”
劉忱看了蕭素一眼,回頭對隨從道:“取地圖來!”左右連忙取出地圖打開,劉忱指著代地邊界,對蕭素道:“樞使請看,此乃仁宗之時的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蕭素曬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圖!”
不多時遼人也攤開一幅地圖,蕭素道:“劉公請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劉忱湊上前一看,遼人竟是在地圖上將代州與朔州交界的西部邊境,前推到了黃嵬山,與舊地相距數百裏!這黃嵬山正當要衝,在代州境內西邊一條官道附近,可以據此俯視陽武寨和樓板寨,直接威脅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遼人之居心實不可言。
劉忱見這地圖紙張甚新,墨跡未幹,顯是新作,自是遼人故意混賴。他本欲斷然拒絕,可轉念一想到這數裏連營,卻隻得強自忍耐,道:“這圖隻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爭議,倒不難解決,樞使遣一胥吏來代州,會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蕭素見劉忱語氣放緩,得勢更不饒人,道:“如此可是緩兵之計麽?我十萬大軍,每日空耗糧餉,哪裏經得起慢慢勘界?”
劉忱正要說話,卻見身後一個士兵動了動嘴唇,欲言又上。他心上一動,走到那個士兵跟前,問道:“你可是有什麽要說的麽?”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諸山,多數有分水嶺而無土壟,黃嵬山更是沒有土壟的。”
這士兵聲音雖然不大,卻也是滿帳皆可聽見。蕭素等人隻顧漫天要價,想當然的以為凡山皆有土壟,卻不料黃嵬山偏偏沒有,這時被人揭破,好不尷尬。好在蕭素頗有急智,他不待劉忱說話,便搶先說道:“咳!我方才一時口誤,黃嵬山的確沒有土壟,而是以分水嶺為界。”
劉忱豈能相讓,“隻怕黃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曆來分界,畢竟是古長城為準,若不然,為何又怕勘界?”
蕭素惱羞成怒,怕案高聲道:“足下一步不讓,竟是為何?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
劉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聲高,閣下豈能指黑為白?”
雙方談到此處,皆不願意相讓,眼見就要談不下去了。
雁門山以南,西徑寨。
夕陽西斜,似火燒的雲霞掛在雁門山的那一頭,呂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來走去,探馬報告馬邑一夜之間出現數裏連營之後,呂大忠已經下令代州各寨加強戒備。西徑寨中更是如臨大敵,士兵們手中的弩,都已裝滿了箭矢,全神貫注的盯著北方。這裏扼住了雁門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徑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數萬大軍,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究竟是疑兵之計,還是實有這支軍隊存在?”這個問題不斷的折磨著呂大忠,劉忱去了一天了,還沒有回來,雖然呂大忠相信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負守土之責,卻不能不防萬一。
“再派一撥人馬去五十裏外接應劉大人!”呂大忠向西徑寨寨主吩咐道。
“末將即刻派人前往。”
話音剛落,了望的士兵便大聲呼喊起來:“劉大人回來了!劉大人回來了!”
呂大忠快步登上了望台,遠遠望見果然是劉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開寨門,迎接劉大人!”
宋遼在馬邑的第一次談判,沒有取得任何成果。雙方不歡而散,隻有約定擇日另行談判。但為此感到困擾的,卻絕不僅僅隻有劉忱和呂大忠。
當晚,馬邑城。
蕭素對銀鎧青年恭敬地說道:“殿下,這個劉忱,實在難纏。”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聽耶律濬笑道:“此人勝在頗有膽氣。這本是父皇投石問路之策,試一試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蕭素卻心知並非如此簡單。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機挑起戰端,以便他進一步掌握兵權的;不過遼主耶律洪基卻否定了輕率用兵的建議,定了一個投石問路之計。這個計策雖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獻的,但多半與耶律濬身後的蕭佑丹有關。
蕭禧卻不知道這中間種種勾心鬥角,隻笑道:“可惜了布的那個疑陣,數裏空帳,佑丹兄的妙策卻沒有嚇倒劉忱!”
蕭素笑道:“那倒未必無效,南朝一向畏懼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計,心裏卻總怕是真的。有了這番做作,劉忱雖然強梁,別人未必能如他強梁。”
蕭佑丹背著雙手,心裏苦笑。這投石問路之策,無非是虛張聲勢,大聲恐嚇,趁火打劫撈些好處;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膽色器局;最主要的則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機加深他對軍隊的控製,稱得上是一石數鳥之策。以蕭佑丹對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戲才剛剛敲鑼,但不知道為何,他心裏總有隱隱的擔憂,卻又不能確切的知道自己在擔憂著什麽……
與此同時,汴京皇城。
當趙頊看到韓琦的兒子、戶部判官韓忠彥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麵前之後,終於不得不接受魏國公、侍中韓琦已經死了的事實。國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頂梁的柱子,就這麽轟然倒掉了。趙頊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感覺到韓琦對於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裏回顧著韓琦的一生,仁宗朝抵禦西夏,主持慶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時,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後強迫曹太後歸政……雖然在自己繼位後,他反對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貶斥,但是,韓琦對大宋朝,對趙家社稷,對濮王一係,都是有大功勞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機之時,如韓琦這樣才能與忠誠都無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趙頊可以信賴的對象。太皇太後還說讓他諮詢韓琦,但詔書尚在路上,斯人卻已西歸……趙頊亦不覺傷感,既是為韓琦,也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苦苦支撐卻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韓忠彥低泣著遞上韓琦的遺表,道:“先父臨終之前,知道北麵胡虜挑釁,陛下或會下問,留下遺表令臣代呈,盼能於國事有所裨益。先父遺言:不能再為陛下分憂,有負陛下之恩,請陛下善自珍重。”
趙頊戚然動容,接過韓琦的遺表,慟聲道:“韓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韓忠彥又是悲痛,又是感動,竟已是泣不成聲。
趙頊默然提筆,沉吟了一會,寫下“兩朝顧命定策元勳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賜給韓忠彥,沉聲道:“國難思良臣,惟韓琦當得起這十個字!”又對侍立一旁的韓絳、呂惠卿等人道:“追贈故司徒兼侍中、太師、魏國公韓琦尚書令,配享英宗皇帝廟,發喪之日,朝廷為之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韓琦的喪典、諡號,交有司詳議,要備及哀榮。”
韓、呂諸人連忙躬身道:“遵旨。”韓忠彥更是哭泣著拜倒在地,呼道:“謝主隆恩!”
待韓忠彥退下之後,趙頊這才翻開韓琦的遺表,細細覽讀。韓絳在一邊窺見皇帝臉色,卻是眉毛時皺時緩,臉色似喜似憂,也不知道韓琦在表中說了什麽。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趙頊才放下韓琦的遺表,顧視眾人,道:“故韓侍中在遺表中說,北虜不足為慮,朝廷隻須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強,從容以對。又薦石越、司馬光、範純仁等數人,遼人素重司馬光之名,遣之使遼,必能不辱使命;又薦範純仁誌德純慮,可為禦史中丞、知製誥;石越稍加磨勵,可為……”趙頊說到這裏,想起韓琦在表中是說石越“可為宰相之備”,這時說出來卻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當大任!”
趙頊從容說來,韓絳倒還無事,呂惠卿的臉色卻頓時微微變了一下。韓琦的遺表,分明是要把舊黨與石越結成更緊密的同盟。司馬光如若出使遼國,解決了當前的邊界糾紛,那麽以他的名聲,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順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為止,仕途之上,幾乎是一帆風順,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際,這兩人若同時入朝,皇帝會不會因此變心,那真的是難說了。更何況司馬光與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呂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為方今劉忱、呂大忠正與遼人會議,臨陣換將,實是兵家大忌,請陛下三思。”
他話音方落,便見吳充已出列道:“陛下,臣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故韓侍中遺表所言,願陛下聽之信之。司馬光便不為使者,亦不可閑置西京。”
呂惠卿正要駁斥,卻見蔡確已出列,亢聲道:“陛下若欲變法,召回司馬光亦不會受命。況未聞司馬光有通曉北事之名,朝廷何至於無人?”呂惠卿正奇怪蔡確為何替自己搶著出頭做這招人忌恨之事,卻聽蔡確又道:“至於石越,素為朝野稱譽。陛下使居州郡,是試其之能,察其之誌。而今一屆之期未滿,便召回京師,恐遭物議。臣以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紙詔書,問他對策?若有良策,再召未遲。”
眾人都吃了一驚。蔡確一向和石越不對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實讓人捉摸不透。隻有呂惠卿已知蔡確其實不過是欲引石越為助,來抗衡自己。
馮京卻知機會難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為陛下所深知。願陛下三思。”
韓絳低著頭,張嘴欲言,卻終於沒有說什麽。王珪也默默不語。吳充從眼角瞅見二人神態,知道韓絳是顧念王安石的麵子,他與呂惠卿同是新黨,呂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還沒有大的矛盾,因此不願意表態;王珪卻是明哲保身,不願意卷入呂、石兩個新貴的衝突之中。他心裏頗為不屑,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趙頊卻已先開口了:“前者石越於救災諸事上,頗有功績,有功不可不賞。朕意先加石越龍圖閣直學士,超轉左諫議大夫,晉爵開國子,食邑五百戶,實封一百二十戶。再遣一使者,諮以北事,眾卿以為如何?”
趙頊這番話淡淡說出,許多人的眼睛都紅了。按宋代之製,龍圖、天章、寶文三閣,龍圖最居前,由寶文閣改龍圖閣已是恩寵;而石越本是禮部郎中,禮部郎中帶待製以上職當轉右諫議大夫,而右諫議大夫中資曆淺者,再轉左諫議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幾乎是數級數級的跳,但是他既有這樣大的功績,杭州考績,又皆在優等,兼之還有聖眷,誰又能阻擋?蔡確若在平日,或還會加以阻擾,但是此時卻不欲與石越為敵,因此竟緘口不言;呂惠卿心裏雖然不樂,但是此時情勢,他卻也不願與石越結下深怨,使將來沒有退步。
反倒是吳充道:“臣以為石越晉升太速,於國於身,皆非幸事。”
“國家名器,朕亦愛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賞。賞功罰過,要在公正。有功而強抑之,何以激勵後進?於國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趙頊的辯護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們卻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給石越加官晉爵,究竟是什麽意思?左諫議大夫是四品官,按慣例,參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諫議大夫!也就是說,經過皇帝這道看似不經意的任命,石越擔任參政,在資曆上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了!這真是偶然麽?
西京洛陽。
韓國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陽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後花園,有淩霄花攀延所成大樹,亭亭可愛,縱在大街上,都能望見。這棵大樹也成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種標誌。但富弼在洛陽,有的絕不僅僅隻是尊重與榮華。從潘照臨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師與富弼有著極深的宿怨。當年富弼在皇帝麵前揭穿李中師結交宦官,導致李中師一直無法升遷。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陽,李中師再次為河南府知府,趁著王安石變法的機會,要報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頒行後,他便要求富府與普通官戶一樣按例份繳納免役錢。無論是李中師還富弼,都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富弼每年資助《西京評論》的錢,是這筆錢的數百倍還不止——要緊的是麵子難堪。偏偏富弼還不可能為這等小事向皇帝訴苦!堂堂的韓國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惡氣。潘照臨時常帶著惡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也許不過是想為自己掙回這個麵子而已。
一麵想著這些有關富弼的故事軼聞,一麵牽著馬穿過洛陽的大街,感受著這座與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賣報!賣報!韓侍中病逝,諡號忠獻,備極哀榮……石學士救災、治杭有功,加官晉爵……最新的《西京評論》……”一個男子背著個大竹簍,放滿了報紙,沿街叫賣。
潘照臨數日來都在馬上度過,忙叫他過來,要了一份《西京評論》,又道:“《新義報》和《汴京新聞》我也各要一份。”
潘照臨不由怔住了,洛陽與汴京相距並不遠,不料《西京評論》在汴京可以沿街叫賣,而《汴京新聞》在洛陽卻是這般光景。他無奈地笑了笑,打開手中的報紙,當街瀏覽起來。隻見整整一期報紙,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韓琦。由《新義報》轉載來的韓琦遺表節略,更是在極顯著的位置。潘照臨匆忙讀過,見韓琦推薦司馬光、範純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一眼掃過,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憊已極的人,精神一振,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不多時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讓潘照臨都不覺慨歎!整整一條街道,便隻住了富弼一戶人家。粉壁朱牆,高高聳立,大門之前,門戟森嚴,共有八個家丁穿著一色衣服,守在門口。見潘照臨牽馬過來,一個看門的家丁立時喝令一個小廝去給潘照臨牽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來。
“久聞富弼善治產業,有良田數千頃,看來所言不虛。”潘照臨暗暗思忖,一麵遞過自己的名帖,對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臨,奉龍圖閣直學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見韓國公,煩勞通報。”
那家丁聽到“龍圖閣直學士”幾個字,不敢怠慢,隻欠身回道:“這位潘先生來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見客。相公早有吩咐。凡來的官人,得罪之處,還乞恕罪則個。”卻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臨早知富弼致仕後,罕見外客,未必便會接見自己。這時連忙取了一小錠碎銀,悄悄塞進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當打擾,但念我遠道而來,還要勞煩通報一聲。韓國公斷不致於見怪的。若是韓公果真不願見了,我亦不敢打擾……”
當時通用銅錢,銀價甚貴。那家丁接過銀子,不由喜笑顏開,這才接過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見與不見,我卻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臨笑道:“隻要勞煩通報一聲,便感激不盡了。”
那家丁聽他這麽說,方欠身笑道:“如此請潘先生稍候。”說罷從偏門急急進去通報。
潘照臨便在門前靜候,不多時,便見那家丁一路小跑出來,對潘照臨笑道:“先生請,我家相公有請。”一麵又打量潘照臨,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見客的,今日竟是為先生例外了。”
潘照臨方才鬆了口氣。他知道這個家人並非虛言,富弼交接賓客,無論貴賤,一律一視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濟,不能盡數接待賓客,又不願厚此薄彼,竟是幹脆閉門謝客。自己這次來,若非趕在一個極為敏感的時刻,隻怕也隻能吃閉門羹。他隨著家人從偏門進去,豪門大宅,不比尋常,走了百餘步,方到中門,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在中門相候,見潘照臨過來,抱拳彬彬有禮地說道:“紹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見。家父腿腳不便,不能出迎,還望見諒則個。”
富紹庭又客套了幾句,便將潘照臨引至後院內室。方進了廳門,潘照臨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富弼須發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見潘照臨進門,勉強站起身來迎接。
潘照臨連忙拜倒參見:“晚生潘照臨,拜見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輔臣,年輕之時,才量俱佳,他的許多舉措,一出台就成為宋廷的典範。雖與王安石政見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陽之後,趙頊也經常遣使者問起居,有時還會召往京師相見;而富家更是《西京評論》的最大後台,對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著巨大的影響力。潘照臨心高氣傲,但對富弼卻是十分服氣。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禮,早就聽說過潘潛光的大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潘照臨笑著起身落座,又問富弼起居,富弼歎道:“韓稚圭[2]已經去了,接下來,輪也當輪到老夫了。”
潘照臨笑道:“朝廷正當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當為朝廷保重身體。”一麵說一麵打量四周,室內最顯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鶴雁降庭圖,他心裏不由微微一笑,這幅圖說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夢見旌旗鶴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後富弼果然貴達。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老夫自歸故裏,也就天天念佛頌經,或練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裏是老夫應當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臨心道,口裏卻笑道:“司空過謙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誌,皇上、朝廷畢竟是不許的。”
“朝中有韓絳、呂惠卿、蔡確,又有石子明這等奇才,哪裏還用得著老夫。老夫老矣,隻願悠遊林下,不問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說道。他知潘照臨前來,必是石越有求於己,他便耐心等著對方先開口。
潘照臨望著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學士嚐論及本朝人物,以為故韓侍中、司空皆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卻都還不及範文正公——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範仲淹《嶽陽樓記》中這一段話,道出了當時多少士大夫的抱負。而範仲淹於富弼,更是有過知遇之恩、同誌之義的,當年範仲淹便曾親筆眷寫《嶽陽樓記》一篇,勉勵富弼。此時潘照臨慷慨吟來,富弼隱藏於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負,那些曆經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於內心深處的書生意氣,都不由得翻騰起來。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範仲淹之推薦而試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後昭雪劉平之冤,以一書生遊說遼主卻十萬雄兵,與範仲淹共同推行慶曆新政……
富弼久經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臨是在用激將之法,他眯著眼睛,歎道:“人老萬事空,什麽雄心壯誌,數十年歲月,都足以消磨得一點蹤跡也不見。爭強鬥勝的心,也早沒有了。煩潘先生轉告石學士,好好輔佐聖主,江山社稷,畢竟要靠年輕人。”
他倚老賣老,打了個太極,竟是滴水不進。潘照臨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富弼非言語所能動者。但他卻絕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問世事——資助《西京評論》、接見自己、還有那旌旗鶴雁降庭圖……這些都證明富弼的心還熱著呢。他心中一轉念,既不能動之情,便隻得誘之以利,當下心一橫,開門見山地說道:“司空雖如此說,但薑畢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樁大事,非得請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臨終於忍不住了,捋須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臨道:“司空可知遼人提兵十萬於邊境,要求割地贈款?”
“略有耳聞。”
“昭陵時,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虛實。恕晚生冒昧,敢問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當北事?”對於遼國,的確是“富”勝於“韓”,但富弼與曹太後之間的恩怨,卻讓他很難成為曹太後心目中值得信賴的對象。
“朝中可當北事者……”富弼微微搖頭。
“北邊之事其實不及慶曆時嚴重。慶曆時,遼主屯兵邊境,索取關南,當時又有元昊為禍,朝廷洶洶不知所為,司空以一書生,主動請纓出使北朝,辭折遼主……學生遙想當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為,若能請司空複出……”潘照臨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個七老八十的人複出,豈不讓遼人笑我大宋無人?”富弼搖頭笑道:“遼國所謂十萬之兵,依老夫看來,多半是虛張聲勢;遼主雖昏庸,卻非無能之輩,彼亦自知並無實力與我大宋進行舉國之戰。契丹一向自許大國,節製著眾多的屬國部落,若蠻不講理的開戰,會失信於天下,所得不足以償所失。況契丹內部,豈能沒有矛盾?當年契丹要的是關南之地,要的是增加歲幣,而今卻不過爭邊境之地,賠款數百萬貫,更可見他們底氣不足。隻要朝廷穩住陣腳,一麵暗加戒備,一麵遣一硬氣能言的使者,向遼主說以利害,最多給一二十萬貫錢,為遼主留點麵子,便可解決。”
富弼擺擺手,道:“韓稚圭還是存了一個怕的念頭。對契丹人,不能怕。他們也害怕和我們打仗。一要講理,以禮義折服之,契丹非不講禮義的胡狄可比;一要氣壯,氣壯則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氣大傷,無力北伐,否則竟是可寸步不讓。”
“朝廷今以劉忱、呂大忠為使,司空以為如何?”
富弼說了這麽久話,氣力已有點不繼。富紹庭忙遞過一碗參湯,富弼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高麗參還是你家石學士托人千裏迢迢從杭州送來的,可生受了……”其實當時並無吃參的習慣,便連以人參為補,也是石越告訴富弼的。
“劉忱、呂大忠……若兩府膽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針見血地說道。
“執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費力氣。”潘照臨附和道,又試探道:“侍中薦司馬君實為使,司空以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條線,他自然知道,潘照臨名義上是問司馬光,實際上卻是在問石越!
“韓稚圭舉薦的人,自然是不錯的。”富弼模棱兩可的答道。
潘照臨微微一笑,道:“學生也覺得侍中為國遠謀,不可謂不深遠。不過司馬君實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隻怕終難如願。我家公子常說,範家三傑,皆是朝廷棟梁,隻是範堯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誌,可惜了。”說完,意味深長的望了富弼一眼。富範兩家交情,非比尋常,範仲淹四子,長子最佳,可惜早死,其餘三子,各有才具,以範純仁最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聞弦歌而知雅意,潘照臨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剛剛看到皇帝對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潘照臨就來求見,雖然言語謹慎,但是繞了無數個彎之後的本意,富弼又豈能不知?石越是韓琦名義上的女婿,雖然石韓關係並不是十分緊密,但怎麽說也要略勝於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內中虛實,富弼再精明,也想當然把韓琦上表推薦石越這些事情都聯係起來了——石子明這是要向慶曆老臣示好!
“範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風,老夫並不替他們擔心。似老夫到了這把年紀,深受國恩,若說還有擔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騙,亂了國事!”
富弼開始還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下子又變成了擔憂皇帝為奸人所騙了,潘照臨笑道:“我家學士也常說,當今是大有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隻知諫止,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為不美。君子不能見容,小人自然趁虛而入,國事就這樣壞了。似比幹死諫自是忠臣,但進諫應有許多種,死諫直諫之外,還當有智諫。如今的朝局,不變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這個法,如何變,由誰來主持變,變的是什麽,不變的又是什麽,卻是大有文章之事。國事的興廢,便全在其中了。”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誌,果然了不起。”
“司空過獎了。我家學士還說,司空平生所慮之事,其實也可以解決,且正在解決。”
富弼詫道:“老夫有何平生所慮之事?”
“我家學士說,司空平生所慮者,是人君權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製約。但有些人卻鼓惑聖主不懼天命,司空最擔心將來人主為所欲為,無所約束,害了國事。所以《西京評論》常常說天命,並非無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驚,這的確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以強調天命來製約皇權!雖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諱,卻一向沒有引起別人的重視,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歎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決?”
“清議、報紙、禮製、法律!”潘照臨吐出四個詞。
“這些有用?”富弼懷疑的問道。他的政治智慧,讓他敏感地注意到了報紙的作用,於是斷然出資創辦《西京評論》,但是說要用來製約皇權,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似乎有點大不敬。
“天命虛無飄渺,難為人主相信。清議與報紙,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經地義的;而禮製與法律,代表的是習慣、經驗與聖哲的主張,也應當為明君所尊重。若能讓國家形成一種習慣,無論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習慣、經驗與聖哲,豈非遠勝於天命?”潘照臨說這些的時候,感覺自己象桑充國。
但富弼卻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張的學生,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老夫寧可希望皇帝畏懼天命。不過石子明能想到這些,那他便不是一個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請回去替老夫問候石學士,便說老夫對本朝賢士的看法,與韓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邊境的談判,幾次拉鋸之後,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帳中,生著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身戎裝,與蕭佑丹、蕭素、蕭禧等人圍坐火邊,商議對策。這些天來,雖然談判沒有取得進展,但耶律濬卻頗有收獲,他對人和藹,體恤士民,朔州守軍將士,對這位太子都非常愛戴,甚至連蕭素,對他的好感也與日俱增。若他一直身處耶律洪基身邊,或者在孤立無援的朝廷上,是絕對得不到這些人心的。
“劉忱一直不肯讓步,諸位大人以為應當如何是好?再拖下去,這虛張聲勢的疑兵之計,就要被揭穿了。” 耶律濬望著蕭佑丹與蕭素,問道。
“殿下說得是,十萬人馬空耗糧餉卻無所作為,宋人也不是傻子。”蕭禧笑道。
蕭素道:“但也不能真的殺了過去,劉忱風骨這麽硬,實是棘手。”
“與南朝開戰,是兩敗俱傷之局,隻能讓夏國得利,萬萬不可。前幾日有公文,道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節度使阿庫納重病之中,萬一死掉,而朝廷又與南朝開戰,好不容易鎮壓下來的生女直,隻怕又要有反複,其他各部落,也是蠢蠢欲動,反叛此起彼伏,這幾年都沒有停過。而且……”蕭佑丹這麽頓了一頓,眾人都知道這個“而且”,是指當權的魏王耶律乙辛,不過此時卻不能明言,蕭佑丹又道:“南朝王安石方罷,又經大災,劉忱不過書生意氣,不肯相讓,但其兩府中,首相韓絳是最膽小的,樞密使吳充亦無過人之材,呂惠卿、馮京、王珪據說頗有矛盾,既然主上本意是投石問路,問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兩府大臣的路,不若我等幹脆避開這個劉忱,借口談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試試南朝皇帝的膽色器局!”
耶律濬也笑道:“既是十萬大軍久駐邊關,要價太低,未免讓人小瞧。讓使者見機行事,再增加歲幣十萬貫、絹十萬匹!”
“殿下英明!”蕭佑丹讚許地看了耶律濬一眼,這段日子以來,耶律濬處事的才幹,明顯有所增長,決斷事務也更加果斷。更可貴的是,太子以前雖然勇武,但是處事卻頗有書生的溫文,而現今卻多了幾分軍人的豪氣。
“那,派誰去汴京呢?”蕭素笑問。
蕭禧對耶律濬笑道:“殿下,這個差使便給我罷。”
“好!”耶律濬點點,拿來一皮袋酒來,遞給蕭禧,道:“便以此酒為君餞行!”
蕭禧接過酒來,喝了一大口,還給耶律濬,耶律濬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劉忱與呂大忠坐在馬車上,相視無言。久議不決之下,遼人突然要求見京覲見皇帝,劉忱隻好急報朝廷。朝廷立時答應了,且讓他與呂大忠一同回京。呂大忠本想在代州監視遼人,但接到詔命,也隻好安排防務,與劉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劉忱抗詔談判,早將榮辱置之度外,但想到有可能前功盡棄,心裏也不禁頗為沮喪;呂大忠卻是擔心著代州的防務。
耶律濬派來的使者是蕭佑丹與蕭禧,名義上蕭禧為正,蕭佑丹為副。此時,蕭佑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眾人散去之後,蕭素留下耶律濬和蕭佑丹,跪在耶律濬麵前,以刀刺臂,發誓效忠。蕭佑丹知道,蕭素是在賭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壓在了耶律濬能戰勝魏王耶律乙辛,順利登基之上。隻要耶律濬順利登上大遼皇帝的寶座,他蕭素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但若失敗,必是族誅之罪。這個選擇,遼國的重臣們,都要做,遲早要做。在這個時候,能夠有蕭素這樣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可以說是耶律濬的一大勝利。考慮到耶律乙辛絕無可能在這個時候生變,為了顯示對蕭素的信任,蕭佑丹幹脆決定離開一段時間,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蕭素與耶律乙辛的關係並不好,他投入太子這一邊,應當是可以相信的……
蕭佑丹一麵擔心著國內的局勢,太子的地位;一麵隨著搖搖晃晃的馬車,經過陳橋驛馳入了汴京城——一座遼國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華的城市。
[1].文臣寄祿官,正四品上,無職掌。
[2].即韓琦。
[3].指宋仁宗,其陵名為永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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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知州府九思廳。
石越、彭簡、薛奕、張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蔡京向石越匯報著市舶務的情況。“……台風季節過後,新船加入船隊,下官與薛世顯商議後,分成兩支,又走了高麗、日本國兩趟,托賴大人洪福,一切順利,收益頗為可觀。雖然途中撞礁折損一隻大船,損失了一百單三名水手,但除去撫恤之後,贏餘亦將近七十萬貫。兩國對天朝物產,非常渴慕。隻是……”
蔡京笑道:“隻是朝廷有嚴令,儒教經典,重要的政令史書典籍,不可賣給夷人。便是契丹求書,或靠走私,或求恩賜,法令上是不準賣的。而民船之中,因為兩國對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貴人往往以數百金之高價求書,私自販書者因此屢禁不絕……”
石越倒怔住了。他隻知道一千年各國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銷給別國,稱之為“軟力量”,哪裏還記得中國古代曾經有這種禁令? 他想了想,笑道:“高麗使者金德壽曾屢次求書,今竟在西湖學院樂不思蜀了。朝廷對高麗一向另眼相待,想來賣給高麗《九經》、子、史等書,必會恩準。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長似不必為此小事傷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頗有放縱之意,連忙答應。彭簡也咀嚼著這番對話,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職,本有監視知州之意——實際上宋朝州郡政務,究竟是由知州做主還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異,他彭簡不過是倒黴,碰上了一個位高權重,還勤於政務的知州,所以才於杭州政務幾乎等同於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違背朝廷法令……彭簡不由想起家裏呂惠卿那封充滿暗示的書信。不過,對於高層的權力鬥爭,彭簡還是有點投鼠忌器,他並非傻瓜,亦不願被人當槍使。
石越卻根本沒有理會彭簡,對眾人笑道:“七十萬貫,除去本錢之外,補足鹽茶之稅,綽綽有餘了。某已向朝廷給蔡元長、薛世顯請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兩轉,賜緋,以為獎勵。”
眾人立時嘖嘖稱羨。所謂“兩轉”,就是本官升兩級。連升兩級,已讓人羨慕,而皇帝特旨、賜緋,則更是極為難得的恩寵。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拜謝。
石越又道:“於有功之臣,朝廷向來不吝爵賞。眾位當自勉之。”座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他偏過頭,對薛奕道:“世顯,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議?”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時,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練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經商,正是以軍養軍之道。下官以為,往高麗、日本國的航線,往返數次之後,已算是熟門熟路。自不能放棄,然而末將以為,這兩國國窮民貧,貿易之量有限。若還似今年這般,則是涸澤而漁,非長久之道。然,節流不若開源,明春之後,下官請自領一隊,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說的南洋諸國,開拓新的航線,但高麗、日本國這邊苦於無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無人節製,難免上岸滋事,甫富貴雖曉夷語,能經商,卻少威嚴,且無朝廷之令,亦不能讓其領軍。”
“彼輩領一隻船尚可,若要率領船隊,代表朝廷與海夷交涉,卻是不成。”
“此事再議吧。”石越心裏也明白,人才的確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挾帶私貨屢禁不絕,下官與蔡元長商議,以為既然禁之不絕,不如幹脆允許水手攜帶定量私貨,亦得提高水手士氣。還要請大人示下。”
石越道:“這等小事,你們兩個決定便可。”他說完,正要繼續處理公務,便見管家急匆匆跑進來,稟道:“大人,有聖旨!”
眾人不由一怔,忙一齊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聲喝道:“開中門接旨!”
趙頊一臉慍色。
呂惠卿低著頭,裝作沒有看見趙頊的臉色,繼續轉述接見劉忱、呂大忠的情形,韓絳滿臉尷尬,怨恨地望著呂惠卿。
劉忱、呂大忠回到汴京,席不遐暖,便被召至兩府問事。
二人先至樞府,見了樞使吳充、副樞使蔡挺等人,匯報過情況後,吳、蔡等人亦不問二人意見,便點湯送客。二人又到了中書,結果中書諸相問了出使談判經過後,韓絳、王珪、馮京都口口聲聲“不宜輕啟戰端”,惟有呂惠卿一人閉口不肯表態。劉忱據理力爭,以為黃嵬山以北至古長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檔案,樞府亦有存檔,本是宋朝土地,絕無割讓之理。結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韓絳訓斥,還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中書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聽到呂大忠與劉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書省當場發作,呂大忠對著韓絳冷笑,道:“相公好一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遼人派個使者來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裏之地,數百萬貫賠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親來,豈非要給他關南之地!”劉忱更是尖刻,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關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複,給遼人又有何妨!隻不過下官既為使者,縱死不敢奉詔!諸位相公先請皇上收我使節,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將中書諸相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竟揚長而去。韓絳等人可以說是顏麵掃地。
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那可以說是極為無禮的話,趙頊蒼白的臉孔瞬間變成通紅,好不容易才沒有立時發作,隻問道:“遼使那廂如何?”
因為這是樞府的事情,吳充忙回道:“遼使甚是無禮,蕭禧甚至說,若無結論,他便不回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任憑韓絳、馮京等人拚命使著眼色,吳充也自低著頭,全當沒有看見。
“渾帳!”趙頊的怒氣終於不抑製地暴發了,“那便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崇政殿中,頓時死寂般的沉默,隻有趙頊的咆哮聲在殿中回**。
嘩地一聲,崇政殿中跪倒黑壓壓地一片。韓絳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隻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眾人也跟著一齊勸道。
趙頊望著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裏忽然莫名的生出一種極度抑鬱的感覺,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麽樣呢……北伐,北伐,那也隻一時氣憤之言罷了。良久,趙頊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敕樞府議邊防戰守之策!王韶為樞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以韓維為翰林學士。章惇為知製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韓維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本當拒絕,但他抬頭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唇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趙頊麵無表情的拋下他的兩府大臣們,朝著殿外走去。“起駕——”內侍又尖又長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響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趙頊忽然咬了咬牙,沉聲道:“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彥博、曾公亮、司馬光、範純仁邊防之策!”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繁華,真令人稱羨。”蕭禧感慨道。
為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感歎,笑著指著前麵一家酒樓,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嚐嚐?”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點頭,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劉忱笑著引二人進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待菜上來,便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讚道:“果然美味。”
劉忱勸了二人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了一杯,舉杯一飲而盡,歎道:“今日能與二位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為寇仇,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這些日子與劉忱朝夕相對,都很佩服劉忱的風骨才學,雖是各為其國,亦有點惺惺相惜。蕭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頓時讓他想起慶曆時富弼使遼,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劉忱正要說話,忽聽到街中有人呦喝:“賣報、賣報,《新義報》最新報道——樞密副使王大將軍奉詔回京……朝廷詔準高麗使者來京進貢——《汴京新聞》專題報道,通商高麗百利無害……”
蕭佑丹臉色一沉——難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戰?高麗為何在此時遣使入貢?
偏偏便在此時,又聽旁邊有人隱隱約約說道:“故韓侍中臨終前薦司馬君實、範堯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蕭佑丹心中一凜,假意向劉忱問道:“聽聞故韓侍中故世之前,薦司馬、範、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來,三人之中,以誰最賢?”
“這三位之學問品行,非在下所能評判。”劉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蕭佑丹見劉忱沒有否認韓琦推薦三人,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石越!石越……”蕭佑丹在心裏暗暗計算著。
不僅蕭佑丹不希望石越進入宋朝決策層,在宋廷中,抱這種想法的人也大有人在。
“聽說皇上下詔問元老重臣邊防之計,富弼自韓琦之後,又向皇上推薦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鄧綰似隻巴兒狗似地跟在呂惠卿身後,呂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自顧自地逗著籠中的鸚鵡。“石越此人,陰險狡詐,虛偽矯情,真是個活王莽。當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誰?是相公麽?恕在下直言,皇上對相公的信任,還不及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絕對不會高過對石越的信任!”鄧綰提到石越的名字時,便不由自主地咬著牙,仿佛要把那兩人字咬碎一般。
呂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時,為了試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薦王安石為節度使。不料立時被皇帝訓斥:“王安石並非因罪去職,何故用赦複官?” 皇帝心中,對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這個鄧綰,說得倒並沒有錯。
鄧綰知道呂惠卿已被說動,又道:“為相公計,要固寵,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於朝廷之外,時日一久,什麽樣的恩信都會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邊有人,能影響皇上,當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呂惠卿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鄧綰兩眼,忽然笑道:“鄧文約,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麽?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與我有師徒之誼,石越是朝廷棟梁,為了爭寵固權,你就勸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師、朝廷大臣,欺騙皇上。你看錯人了。”
鄧綰再料不到呂惠卿大義凜然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後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呂惠卿沉下臉來,訓斥道。
鄧綰還想再說什麽,呂惠卿已背轉身去,不再理他,隻得垂頭喪氣的告辭而去。鄧綰才出門,呂升卿便從屏風後麵閃了出來,笑道:“大哥,為何要把鄧文約給趕走?”
呂升卿道:“一隻啞巴鸚鵡,有什麽好玩的?”
“但啞巴鸚鵡絕不會出賣你!如鄧文約那種人小人,若引之為心腹,將來隻須有個好價錢,他便能毫不猶豫地賣了你。”
呂升卿似懂非懂的望著呂惠卿。
“可惜我不該把陳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則……”呂惠卿歎了口氣,又問道:“和你交情最好,學問也最好的朋友,是誰?”
呂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長。”
“沈季長?王安石的妹婿?”呂惠卿皺了皺眉。
“對,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薦沈季長與你為崇政殿說書。皇上聰明好學,你的學問應付不了,兩個一起,若有疑難,或可由沈季長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呂惠卿道,當年王安石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說書的位置上,來代替王安石影響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圍,除了陳元鳳外,已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材安排在那個位置上了。
“太好了!”呂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說書是一個極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麽好,多少人在那個位置上被皇帝問得汗流浹背,你以為那是個好呆的位置麽?”呂惠卿訓斥道。
呂升卿不敢回嘴,忙轉換話題,道:“大哥,朝廷對遼國的戰和,究竟是個什麽章程?”
呂惠卿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麽?”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個什麽法子後,我家在河北買了一座礦山,親戚中在那邊或合股,或自己出錢買礦山的都不少,萬一打起仗來,豈不什麽都完了?”呂升卿訕訕笑道。
“求田問舍,胸無大誌!”呂惠卿忍不住罵道,頓了一會,才道:“朝廷元老上書,或主戰或主和,紛紛不決。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張對遼人強硬,一麵修戰備一麵談判。司馬光、王安石之輩,皆支持和議……”
“那太好了!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來了。依我說那幾百裏無主之地,有什麽好爭的。”呂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
“你知道什麽?!見識還不如鄧綰!”呂惠卿對這個弟弟,真是失望之極。鼠目寸光!若兩府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人主張強硬立場,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張強硬的“清流”們,必會自覺不自覺的去尋找一個有份量的代言人,當今天下,這個代言人除了石越還會是誰?到時石越進中書,可真的要成眾望所歸了。
“我不會讓這種局麵出現的。”呂惠卿輕輕地對那隻啞巴鸚鵡說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絲豪氣的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異口同聲反對開戰的奏疏之前,徹底動搖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在那一個世代的大臣之中,是趙頊心中最信服的臣子,這一點,也許連趙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新任的知製誥兼判軍器監章惇低著頭,答非所問地說道:“陛下,蘇轍、唐棣、陳元鳳、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負責著軍器監改革,今已初見成效。標準化生產逐步推行,改良弩機也試製成功,若要說到軍器的準備,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錢。弓、弩、箭、震天雷、霹靂投彈等軍器成本高昂,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陛下若給臣足夠的錢,臣與蘇轍合作,兩年之內,臣便能讓王師裝備精良!”
“兩年?那也還要兩年!”趙頊立時就聽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這是在委婉的勸他,不要急於開戰,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業,自然不怕打仗。國家戰和之策,臣妄言,似不應當以武臣的意見為主。其實富弼、石越,也並沒有主張與遼國開戰,他們不過是認定遼人是虛張聲勢,不敢開戰,所以才主張強硬。”章惇又說道。
“但王安石與司馬光都以為不必激怒遼人,遼人生性蠻不講理,萬一惱羞成怒,反壞國事。文彥博、曾公亮等人,也說要爭取談判解決爭端為上策。”趙頊猶疑道。
章惇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覺得王安石、司馬光、文彥博、曾公亮懂遼務,還是富弼、石越通遼務?”
“這……”
“石越姑且不論,富弼在昭陵時主持北麵防務,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見,微臣以為,陛下應當重視。石越自侍奉陛下以來,幾乎是算無遺策,臣的愚見,石越的建議,陛下不可以等閑視之。”
一直站在旁邊侍候的李向安猛的聽見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稱奇。章惇奉旨招撫荊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黨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後,章惇不助呂惠卿、蔡確、曾布等人也就罷了,居然傾向於石越,李向安雖然見慣了權詐之術,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以李向安的見識,自然也無法理解章惇這種人的心理,更不會懂得何謂政治投機?在新黨排位戰中靠後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慮。
趙頊聽章惇的話,覺得頗有道理,正要說話,一個內侍走了過來,叩首稟道:“陛下,呂惠卿求見。”
“宣。”
內侍答應著退去,不一會,呂惠卿便在內侍的指引下走了過來,參拜之後,趙頊便道:“朕方才與章惇論及北事,卿以為要當如何應付?”
呂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為,天下之物,什麽都割讓得,就是國土割讓不得!”
呂惠卿小心看了看趙頊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頓單於,為強鄰所迫,強鄰索以美女財貨,冒頓皆如其所欲,而當其索要荒土之時,冒頓竟斬許割地之臣,斷然拒絕,引兵開戰,終成霸業。冒頓,不過一胡虜,尚知土地人民為國之根本,雖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與人,陛下不可不察。”
呂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之理?當年景帝平七國之亂,何曾準備充分?澶淵之役時,又何曾準備充分了?況且臣之主張,也不是要立即絕關市,拒使者,伐幽薊。臣是主張斷然拒絕遼使的無理要求,同時內修戰備,以防萬一。”
自契丹啟釁以來,趙頊幾乎每日都要接見兩府大臣,商議對策。呂惠卿之意見,他原也問過,當時呂惠卿亦是說過國土不可割讓的話,隻是他那時回答得極為委婉,遠不如今日之堅定明快。趙頊用呂惠卿,看重的原隻是他在內政上的才能,於外事上並無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後政事堂以首相韓絳為首,屢次奏對,在此事上亦無分歧,無非是讓他學勾踐。這番呂惠卿的對答,實是大出趙頊意料。
呂惠卿又道:“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輕易許了契丹,日後索求無厭,中國更無寧日。還望陛下三思。”
趙頊默然不語。呂惠卿與章惇的回答,並不能幫助他下定決心,反讓他更加猶豫。朝野當中,畏懼怯敵主張順契丹所請的,慷慨激昂主張強硬拒絕的,叫囂著北伐決一死戰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韓絳之流,一味的畏敵怯戰,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趙頊覺得麵子上過不去,且如呂惠卿所言,擔心契丹人得寸進尺,開了頭沒法收場;至於興兵北伐,那更是所謂的“孤注一擲”,拿社稷存亡開玩笑,趙頊自然不會采納,他容忍這些聲音的存在,不過覺得這股士氣民心甚為難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呂惠卿等人所請,拒絕契丹所請,後發以製人,趙頊也覺得底氣不足。章惇就說得明白,至少兩年之內,宋朝沒有與契丹一戰的本錢。而如韓絳等所言,萬一真的激怒契丹興兵入侵,河北、河東都淪為戰場,即使最終能擊退契丹人,也是兩敗俱傷之局。宋朝的損失,也不是現在契丹所要求的這點東西所能比的。而且這會讓西夏坐得漁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經營,甚至趙頊先西後北的策略,都可能毀於一旦。
皇帝不說話,呂惠卿與章惇也不便說話,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兩天前,章惇便聽說有禦史彈劾韓絳,指責他之所以是怯敵避戰,是因為韓家產業都在河北,害怕一旦發生戰爭,其家產玉石俱焚。雖然這份奏章被皇帝壓了下來,但是韓絳在陝西遭敗仗,居相位又碌碌無為,現今又傳出這種誅心之論,韓絳的聖眷顯是要到頭了。章惇甚至還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彈劾韓絳的禦史是得到了呂惠卿的暗示。他又聯想剛剛呂惠卿的對答,心裏登時雪亮似的——隻要皇帝最終沒有采納韓絳那一味畏懼求和的主張,那麽依照宋朝的慣例,韓絳就要主動辭職。如果他戀棧,皇帝隻要將那被壓下來的奏章發給他看看……在這一刹那,章惇猶豫了一下——他現在所做的一切,豈非正好是在幫呂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呂惠卿一眼,不料呂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閃而過,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呂惠卿利用了,也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他正琢磨著要怎麽樣向皇帝開口,卻聽趙頊忽然說道:“昨日朕召見韓維,他卻是個糊塗人,沒甚麽主張。朕在東宮時,韓維是記室參軍,無論詩文時務,他都沒甚主張,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見。這點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過,朕問他北事,他便隻知道向朕推薦石越……”
呂惠卿心中一凜,正要擇言阻撓,卻聽趙頊已說道:“韓維也是這麽個主意,朕昨日已令人傳旨了。”
章惇忙頌道:“陛下聖明。”呂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黃蓮,張了張嘴,終是什麽也沒有說。他卻不知道,此時高麗使團早到了應天府,距汴京不過數日之程。是馮京暗中讓應天府留住高麗使團,等待石越來“陪同”進京。
3
熙寧八年正月。汴京城萬家同喜,舉城歡慶。在普通的老百姓看來,大旱過去,災民留在汴京的已經非常少,物價也漸漸平穩,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樣。至於宋遼邊境紛爭,因為宋廷對談判的進程嚴格保密,禁止報紙報道,普通的老百姓,隻知道遼國的賀正旦使照舊來到汴京,大多數人都相信戰爭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但事實卻離此相距甚遠。宋遼之間的關係,正在急劇地惡化。
先是契丹副使蕭佑丹不知什麽原因忽然提前回國,然後自代州傳來消息,遼主對蕭素十分不滿,已經將其召回,令另一個樞密副使楊遵勖來主持談判。隨後,蕭禧便向宋朝下達了最後通牒,要求宋朝在兩個月內做出最後的決定。
與耶律乙辛關係密切的楊遵勖,對於挑起一場戰爭,沒有任何顧慮。耶律乙辛利用遼主對蕭素久而無功的不滿,進言換上楊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將“投石問路”之策演變成雙方都騎虎難下的局麵,最後挑起一場宋遼之間的戰爭。若非耶律濬的製約,這最後通牒的時間絕不會有兩個月那麽長。
但宋朝君臣並不清楚遼國內部的權力鬥爭。便如蕭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軍未打到黃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難下定任何決心。他們的小算盤打得太多了。
而更沒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場針對石越的陰謀,正在悄悄地發酵中……
呂惠卿閉目養神著。他並不介意是戰是和,那不會動搖到大宋的根本。與石越不同,當時的精英們國土觀念並不強烈。不論是韓絳們,還是富弼們,他們從來都沒有國土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他們的分歧,在於種族榮譽感的強弱不同,對形勢判斷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過呂惠卿也清楚,史官會讚美種族榮譽感更強的人,但他也無暇為此感到高興——石越即將抵達汴京;皇帝日前突然問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無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號,形勢會更加的複雜……
“汴京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這新的《石氏家譜》,也到處都是,倒是這份舊家譜,我費了點心思才從一個姓石的手裏買回,為的是和這些新的對證一下前麵的,看看是不是偽造……”呂升卿麵有得色地笑道。
“這竟是想置石越為死地!”呂惠卿悚然道,“這會是誰做的?”
“管它是誰做的,這揭貼是說石越是石敬塘之後,一份族譜造得滴水不漏,在這節骨眼,真是天贈大禮!”
“石敬塘之後並沒什麽了不起的。五代十國之後,不見得是天生的罪過,反而讓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貴。”呂惠卿指著揭貼,歎道:“最狠最毒的乃是這一段——說石越來大宋之前,先拜會過遼國貴臣,密約複國,為遼人所拒,才來大宋;又說石越之誌,非止是光複祖宗帝業,而是想建立一個括有漢唐疆土的強國,遼人識破其誌,才會拒絕,不料大宋竟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為大宋盡心盡力,若說他私通外國,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宋好?這寫揭貼的看到了這關鍵,反說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來,石越的盡心盡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證了!此人才華,不在我之下,究竟會是誰?!”
呂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參石越幾本,石越定然熬不過這一關。”
呂惠卿聽到這話,霍然一驚,盯著呂升卿,見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歎了口氣,道:“萬萬不可!”
呂升卿愕然道:“為何?”
“此人竟是將我也算計在內了。我若出頭攻擊石越,人家定懷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誠心讓我們二虎相爭!”
“難道,難道是王……”呂升卿跳了起來。
呂惠卿點點頭,“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澤。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種能耐,有這種毒辣?還有誰同時忌恨我與石越?又知道我素來忌憚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還能……僅憑這無憑無據的揭貼,皇上未必會殺石越,可縱然不殺,將來用起石越來,亦難免會心存疑慮,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絕了石越的進身之路。同時又給我下了一個餌,我若上鉤,借機對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臨死前反咬我一口,隻怕我也就從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覺得是王雱所為,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呂惠卿思忖一會,忽問道:“你說這種揭貼遍布汴京?”
“單相國寺就發現數十張,其餘各地,到處都有,開封府幾乎全部出動了,正在收繳。韓維剛剛坐上開封府,便碰上這檔事……”呂升卿幸災樂禍地笑道。
“抓到人沒?”
“一無所獲。”
呂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擔心。事情鬧得這麽大,怎可能不傳到皇上耳中?這件事情,你切記不可以出麵。隻要輾轉托人去找鄧綰或唐坰,把這些東西交到他們手中。這兩人自會找自己相熟的禦史去對付石越。”呂惠卿輕輕啜了一口茶,閉著眼睛,悠悠道:“這次我不僅不攻擊石越,還會不痛不癢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觀幾乎是一路闖進桑府的,進到客廳,卻發現廳中除了桑充國外,還坐著幾個人,都是平素認識的。東邊第一個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長程顥,緊接著坐著的是守孝完畢剛回汴京的歐陽發;西麵坐著格物院的正副院長沈括與蔣周。五人正談笑風生,似乎在聊什麽高興事。見二人不請而來,眾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師徒名份,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給五人行禮完畢,唐康便道:“表哥,揭貼你可曾見到?”
他沒頭沒腦這麽一句話,眾人都是一怔,桑充國愕然道:“什麽揭貼?”
唐康與秦觀對視一眼,知桑充國等人還不知此事。秦觀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桑充國連忙接過,隻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遞給在座眾人,傳閱一圈,眾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盡皆沉默不語。隻有程顥道:“這是陷害!”
唐康點點頭,他年紀雖小,但行事已非常果決,此時隻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桑充國,等桑充國說話。桑充國知道唐康是石越義弟,對石越非常敬服,這般作為,是對自己有見疑之意。他心裏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給石越,若石越要謀反,族誅之罪,他這“妻族”豈能逃脫?但唐康卻有不放心的理由——誰知道桑充國會做出什麽事來?表兄弟倆默默對視著,室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異樣起來。沈括與秦觀都是所謂的“石黨”,此事牽涉身家性命,自然關心。便是程顥、歐陽發、蔣周,都是聰明剔透之人,立時便明白了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這時一句話不對,唐康這等年輕氣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幹出什麽事來。
歐陽發輕咳一聲,打著圓場笑道:“這不過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聞》斷不會是非不分的。長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報社之事,有程先生與我在,盡可放心。”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緊,王旁會護送妹妹來京,我讓家裏再多派人去便是了,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為子明辯汙——隻可惜,我沒有個好弟弟,否則倒可替我跑這一趟。”
桑充國望著二人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歐陽發知道他的心事,輕聲道:“但凡堅持理想者,難免被人誤會。”
“我明白。”桑充國搖搖頭,“我隻是擔心子明。”
“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
“一定能的!”桑充國對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還大。
陳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幾艘官船逆水而行。岸邊行人遠遠望去,官船的儀仗上,隱隱約約寫著“龍圖閣直學士石……”、“高麗國……”這樣的字跡。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著金德壽,站在船頭,無限感慨:“我又回來了,汴京!”
金德壽是高麗國中受漢化較深之人。高麗國自五代時建國,便依著傳統請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來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開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斷賜高麗國王國書、文物。此時的高麗國王叫王徽,趙頊在給王徽的詔書之中,稱其為“權知高麗國王事王徽”,視同藩屬,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說四夷之中,宋朝對高麗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麗也是最心慕中華的。但饒是如此,高麗使者在宋朝境內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壽為最。他在杭州與官員唱和,在西湖學院與學生一起聽課,穿漢服,講漢話,儼然便是一個漢族士大夫。而對於石越這個二十餘歲的龍圖閣直學士、杭州郡守,金德壽更是非常的欽服。能夠與中原王朝聲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對於區區一高麗使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讓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內情的金德壽,更是受寵若驚。
“大宋山河的壯麗,真是讓人讚歎!真不愧是中土上國。”金德壽站在石越身旁,指點兩岸風光,大發感歎。
石越微微頷首,想起千年以後韓國與中國,不由平興感慨,便向金德壽詢問高麗國的風俗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問,金德壽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談正歡之時,忽聽到岸邊有人呼喊道:“那是龍圖……學……石……送高……者……船……嗎?”聲音略顯稚嫩,隨江風傳來,隱約聽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頗為熟悉。石越連忙走到舷邊,循聲望去,卻見岸邊有二三騎隨著船前進,一麵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過護送的指揮使,指著岸邊,問道:“你聽得清岸邊那人喊什麽?”
那指揮使連忙傾耳靜聽,半晌,方說道:“聽得在問是不是大人的船。”
“問問他們是誰。”
那指揮使忙叫過幾個士兵,一齊喊道:“這是石學士的官船,你們是誰?”一連喊了幾遍,才停下來,聽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那指揮使答應一聲,連忙派人去辦。石越卻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來此做什麽。
過了一會兒,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來,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觀,還有幾個仆人,唐康一見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說話。”
石越心中一驚,卻依舊從容不迫地等秦觀等人參拜完畢,這才向金德壽告了罪,將唐康與秦觀叫進船艙,問道:“康兒,出什麽事了?”
秦觀從袖中取出揭貼,遞給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見秦觀都說得慎重,心中更是驚疑,接過揭貼,細細讀了,背上不覺冒出冷汗。“這是要置我於死地!”一麵問道:“這是自何處得來?”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間,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當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遲早也是滅族的大罪。”
對於後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曹操、王莽,雖然趙頊斷不會為了這無憑無據的揭貼而殺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敵林立,若有人再構陷其中,後果便不堪設想。石越背著手,踱了幾步,一個念頭浮上腦海:若此時折轉船頭,或投高麗,或者幹脆奪薛奕之印,或往衝繩,或往台灣,擊破土人自立為王,毫不困難——這念頭一閃而過,竟是把石越自己給嚇了一跳。“我兩世為人,有什麽可怕的?我若這樣一走,謀反之名坐實,一切心血,立時就要全毀了,還不如一死,成全一個好名聲……可是我死了不要緊,梓兒呢,她豈不也要……未必會有那麽嚴重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一時之間,各種念頭紛至遝來,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時是一點也猶豫不得的。其實宋朝的祖訓隻是不殺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確甚少誅殺士大夫,所以這當兒石越竟是記混了。他想來想去,趙頊畢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罷官流放的罪,既是這樣,真到了海南島再另做打算也不遲。當下道:“皇上自會還我清白。如今之計,是以不變應萬變——康兒,你怕不怕死?”
唐康與秦觀哪裏知道石越一瞬間轉過如此多的念頭,見石越頃刻之間便從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間劍柄,笑道:“兄長不怕,我也不怕!”
“少遊,你呢?”石越把目光轉向秦觀。
秦觀笑道:“我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成仁取義,當能從容應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們都是好男兒,日後必是我大宋的棟梁。放心,絕不會有事的,你們就隨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後依然如何,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在東華門前下馬,便碰上不少官員,若是往常,這些官員必然親切的招呼,但碰上這等時候,人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員中間較好的,也隻是淡淡的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開。他雖然知道世態人情,本就如此,實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幾曾有過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鬱鬱之意,隻是強打精神,裝出笑容,不肯讓人小覷了自己。他剛剛要進東華門,一個人滿臉笑容,朝他走來。他定晴一看,原來是呂惠卿。
呂惠卿遠遠便拱手揖禮,親熱地說道:“子明,你終於又回來了。”
此時石越縱明知他虛偽,卻也生不出半點排斥之意,隻是答禮道:“吉甫,久違了。”
呂惠卿走近來,在石越耳邊放低聲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斷不會受人挑撥。某已在皇上麵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覺感動,連忙道謝,又道:“皇上召見,不便久留,請恕罪。”
如此入了東華門,直趨崇政殿。所謂“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瓊玉的台階,鎦金的簷壁,石越在內侍此起彼伏、尖聲宣唱“宣石越入見——”的聲音之中,萬分感慨的拾階而上,進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愛卿免禮平身。”熟悉的聲音中,似乎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謝陛下。”例行公事的參拜之後,石越終於站起身來,打量皇帝——趙頊今年已經二十有七,臉色依然蒼白,毫無血色。趙頊也在打量著石越——石越的臉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錯,朕很欣慰!”趙頊突然叫著石越的表字,誇獎道。
“全賴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麵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著韓維緝拿歹人。”
石越連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報此知遇之恩。”
“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別人想離間,也離間不了。”趙頊親手挽起石越,溫聲笑道。“卿在杭州,朕聽說市舶司官船通商高麗、日本國,獲利倍於鹽茶之稅,高麗使者前來,除入貢之外,卿可知他還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國朝與高麗交通,海道已經熟悉,據海商所說,從四明或杭州,若得順風,二三日入洋,五日抵達墨山入高麗境,自墨山過島嶼,七日至禮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餘裏,便至其國都。往返一次,約四五十餘日。而倭國,向來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國者少,海道風險略高。但高麗國所產,是人參、水銀、石決明、茯苓、鼠毛筆等物,獲利遠不及倭國。倭國有丁八十八萬三千餘眾,多金礦,生絲、糖販至彼國,獲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麗、倭國兩處,往返一次,獲利超過杭州府一年茶鹽之稅。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後,臣思逐年減少百姓科賦,使兩稅法名副其實。至於高麗使者來華,除了朝貢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賜書。”
“高麗國一向心慕漢化,臣以為不妨許其國使者買《九經》、子、史類書,而陛下可以要求高麗國貢馬,或許可大宋官民從高麗買馬。”石越答道。
“高麗也有馬?”趙頊奇道。
“高麗國產馬,倭國產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時,天色已經全黑。
君臣二人相談如此之久,在外人來看,那也許是證明著石越恩寵未衰,但石越自己卻非常的明白,趙頊已經有猜忌自己之意。幾個時辰的交談,全是說石越在杭州的政績,與外國交通的利弊,沒有一個字涉及到與遼國的邊境糾紛,更沒有對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來,難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績嗎?
下了馬車,管家石安早已率領家人,在門口恭候。侍劍見著石安,便問道:“安叔,房間收拾好了麽?”
“已經收拾好了。”石安笑著迎石越進府,一麵說道:“最近桑府又送來了一個廚娘,竟是張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藝,小的已叫她準備了晚餐……”一麵走著,兩旁的家人紛紛請安。丫環婆子等女眷,則在中門以內給他請安。石越心裏不甚喜歡這些排揚,進了中門,也沒有注意看,就隨口說道:“不用多禮,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陣鶯聲燕語:“謝學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頭,這才發現跪在他麵前的,除了幾個熟悉的丫環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紅綾綠衣的歌姬,一個個都長得美豔動人。當時官宦之家,便是個縣官,蓄養歌姬,也不過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卻從來沒有養過這些人。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指著那些歌姬,冷冷地對石安的老婆問道:“安大娘,這是怎麽回事?”
石安家的見到石越動氣,忙道:“公子,這些婢女是石安叫養在內院,等公子回來再處置的。老奴便撥給她們一座院子,平時並不許她們隨便走動的。”
石越見她說得不明不白,更加惱怒,“這事潘先生可知道?”
“這是潘先生出門之後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說的二公子,是府內對唐康的稱呼。
“二公子一向不進內院的。”石安家的見石越生氣,聲音越來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為什麽不問過他?你去叫石安來見我。”說罷也不理會,便往廳中走去。石安家的從來沒有見過石越發這麽大的脾氣,連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時,石安便急匆匆走了進來,侍劍知道石越動氣,忙搶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麽回事?內院怎麽可以養來曆不明的人?”
石安看見石越臉色陰沉沉地,也嚇了一跳,忙陪笑解釋道:“非是小的敢亂招人進來。公子的家規,小人是明白的,平時便有人送禮都是一概拒絕。便有人丟下禮品,小人也一定會找到府上,給他送回去,絕不敢亂收人家東西。”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進咱家的。她們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來還沒有幾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還有一封信。隻是小人堅拒不受,送的人卻不聞不問,丟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聽,卻說不是京官,隻好養在府內,等公子回來定奪。”一麵說一麵遞上一份名帖與信函。
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石越聽他這麽說,臉色稍霽,當時官員之間,互相贈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當成賄賂,他自己也是經常要給一些重臣們送禮,隻是一向以來,卻並不怎麽收禮。當下隨手打開名帖,看見上麵的名字,卻不由一皺眉,“彭簡?!”——石越萬萬料不到,這批歌姬竟然是彭簡送來的!他也不知道彭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連忙把信拆開,細細讀去。侍劍在一邊瞅見他的神色,卻是一邊看一邊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後,石越隨手把信揉成一團,往地下一丟,低聲咒罵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時,和彭家的書僮說過話,知道彭簡有個表親在京師,開了一間大酒樓……”侍劍隨石越多年,主仆之間頗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輕輕笑道。
石越不待他說完,便舉起手,略帶嘲諷的說道:“明天你們尋著那家酒樓,把這些歌姬給我送回去。告訴彭簡那個什麽表親,讓他轉告彭簡,這等粗陋的女孩,還入不得我的眼!以後別往我府裏亂塞。”
侍劍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說出這種不給人台階下的話來——須知石越平日對人,都是非常懂得留餘地的。彭簡與他在杭州同僚這麽久,表麵上並無矛盾,不過送幾個歌姬給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說出這種重話來?
侍劍遲疑道:“公子,這……這話似乎不宜說得太過……”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臉,喝道:“照我的話去辦便是,有什麽過不過的?”
侍劍與石安見他發作,也不敢再說,連忙應道:“是。明日就去辦。”
石越這才不再說什麽,吩咐道:“等一會讓人把最近的報紙送到我臥室,侍劍,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說完,轉身便往臥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緒太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這次的挑戰。
石安連忙答應,出去吩咐人進去服侍石越睡覺。待人手安排妥當,這才又回到廳中,卻見侍劍站在那裏,拿著石越揉爛的信在看。他便湊了過去,問道:“侍劍,你說姓彭究竟怎麽惹我們家公子了?生這麽大脾氣,以前也不是沒有收過歌姬的,都是客客氣氣的送回去……”
石安又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外麵傳的那碼事?”
侍劍眉毛一挑,問道:“外麵傳的什麽事?”
“說公子是石敬塘之後……”
“安叔,你亂說什麽?!”侍劍厲聲斥道,石安雖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間,到底隻有侍劍是石越最親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劍,這不是我亂說,外麵滿大街的在傳,有些人更是說得天花亂墜。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真是無知!長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貼,攻訐朝廷大臣,他們以為皇上會相信嗎?!”侍劍憤憤說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難說。”一個聲音從廳外傳來,侍劍與石安轉身一看,原來是唐康與秦觀,二人連忙行禮:“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經休息了。”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幾分謝安的風度。” 秦觀也笑著點頭。他們沒有看到石越方才惱怒的樣子,倒以為石越根本沒有把這麽大事放在心上。隻是石安卻茫然不知所謂,而侍劍雖然也讀過一些書,卻同樣不知道謝安是什麽人物,二人也不敢多問。侍劍想起方才唐康所說之話,便笑問:“二公子,為何說皇上信不信也難說呢?我聽說皇上是英明之主,這種事情,皇上能相信嗎?”
唐康年紀雖小,但是他的師長朋友,都是石越、程顥、蘇轍、桑充國、晏幾道、秦觀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聰明,論到見識,遠非一般人能比,平時行事果決,有時候竟讓人覺得便是石越也頗有不如。這時候見侍劍追問,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隋文帝楊堅,何嚐不是英主?不過因為一句童謠,一個夢,就誅殺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對能幹的下屬,有幾人能沒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劍與石安倒是都知道,當時坊間講評書的,也就有人講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公子會不會……?”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擔心,我大哥聖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邊院子裏有十來個歌姬,若是咱們家有事,別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來送禮麽?”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與侍劍不由相對苦笑。唐康見二人神態甚是古怪,不由笑問:“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麽古怪麽?”
石安便笑著把經過說了一遍。唐康聽完,便問道:“侍劍,信中寫了什麽?”侍劍臉色尷尬,卻不說話,隻把信給遞給唐康。
原來彭簡以為石越入京,必然會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機巴結石越——自來少年新貴,沒有幾個不好色的,而且韓梓兒與石越成婚經年,卻一直沒有生育,若在杭州,礙著韓梓兒的麵,還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時他們夫妻相別兩地,石越枕邊寂寞,他便讓京師的表親買了十幾個色藝雙全的女孩子,搶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卻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與韓梓兒結婚兩年多,雖然談不上如漆似膠,卻也是恩愛非常,他在信中隱約暗示韓梓兒沒有生育,對梓兒已是頗有不敬之意,這些話讓平日對梓兒百般維護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氣,所以才說出那等話來,意思是告訴彭簡:“那些女孩子沒有我老婆好。”
果然,唐康接過信來,略略讀了一遍,就不由怒從心生,恨聲道:“大哥罵他,已是客氣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樣告訴他就是了。”
秦觀湊過身子,看了信一兩眼,便已知端倪,他卻畢竟是旁觀者清,笑道:“賢弟,石學士此時似乎不宜過多樹敵,把這些女孩子,好言好語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畢竟年紀還小,心裏雖然知道秦觀說的有理,卻依舊氣鼓鼓的說道:“就這樣送回,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公子,俗語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也是不主張做得太過份的,隻是石越有令,他卻不敢違拗,便盼著唐康出來做主。
秦觀見唐康還有不平之意,當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幾邊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幾上寫了幾個字,笑道:“明日便把這幾個字交給彭簡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觀寫的卻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個字。唐康是讀過《詩經》的,看到這句話,不由一怔,轉念一想,才明白秦觀的意思,不由莞爾,擊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惡氣。”侍劍與石安,卻是莫名其妙。他們自是不明白,秦觀引了《詩經 新台》中的這句詩,也是在嘲笑彭簡——“你給我送枕邊人,雞胸駝背之人我可不喜歡!”
杭州,早春。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彭簡一身便服,帶著兩個小廝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間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風光,讓彭簡亦忍不住讚道:“真是好所在!”
兩個小廝卻是一臉茫然,“這又是什麽好所在了?杭州十裏八郊哪裏不是這樣的地方?”
彭簡笑罵道:“你們又懂什麽,風雅之地,有風雅之人。龍必潛於深淵,蘭必生於幽穀。我們可是來找一個蘭心慧質的美人兒。”
“什麽美人?還用得著老爺您親自來尋?”
彭簡笑道:“你們不知我費盡辛苦才找到她隱居之所,若非我親自來,必然請不動她。”
一個小廝咋舌道:“難不成是什麽公主娘娘,哪有這麽大的駕子?官府相請,也敢不來?”
彭簡顯得心情極好,笑道:“倒也並非什麽尊貴之人,不過卻是子明學士的紅顏知己,以前也是京師有名的歌姬。我聽說她脫籍回了杭州,便讓人查閱戶薄,終於找到。”
“那怎麽竟住在這種地方?難道是什麽屋藏什麽?”那小廝奇道,另一個小廝啐罵道:“那叫‘金屋藏嬌’!”
“你懂什麽?石夫人這麽久都沒有一兒半女的,將來若一直不生育,便難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學士收了小妾,後來先有了兒子,難免有一天她的誥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轉薄,婦人哪有不妒的?”
兩個小廝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石府的家事來。彭簡的心思卻早已轉到了別處,他托表親送歌姬巴結石越,那邊托驛館送來急信,說石越把歌姬送還,還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複,彭簡也是讀書之人,馬上便想到石越畢竟是有名的才子,尋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門客提起石越在京師結識名妓楚雲兒,而這個女子也聽說已經脫籍回杭州。彭簡巴結上司,倒有一種契而不舍之心,便發心非要把楚雲兒尋出來,好從中給他們做一個冰人,由此不僅一舉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讓楚雲兒一生都感謝自己,留下一個大大的內援。隻是他那表親,卻忘記在信中告訴他,京師有關石越的流言……
彭簡一行出了田間小路,又穿過一個村莊,便見眼前出現好一片翠綠竹林,鬱鬱蔥蔥,一條石徑小道,直通幽微之處。彭簡已知這便是楚雲兒隱居之所,他知楚雲兒豔名冠於一時,既然能自贖其身,想來積蓄不少,購下這片竹林田產,倒也並不稀奇。隻是一般女子,誰不願得嫁有情郎?此次前來,隻要動之情,必有希望。
他令小廝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著林間小道,一路逶迤前行,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處,已是非常的幽靜,隻隱約聽到有泉水流動的聲音,伴著自己踩著竹葉發出來的沙沙聲,真是雅致之極。若不是知道楚雲兒是石越舊人,彭簡幾乎便想將此處奪為己有。
走了數百步之後,便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離竹林約百步的地方,一條小溪繞著院子流向遠方。院子後麵,是一望無垠的田地,此時未到農忙,田地裏並無農人的身影。彭簡朝院子走了幾步,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井邊吃力地打水,忙走過去,抱拳問道:“敢問小哥,這裏便是楊家院嗎?”
那少年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外地來的?找親還是訪友?”語氣雖然生硬,聲音卻極是嬌軟。
彭簡吃了一驚,細細打量,不覺好笑,原來這少年竟是個小女孩,長相清秀,一雙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轉,透著幾分江南人特有的靈氣。他既不知這女孩和楚雲兒有什麽淵源,此時為博得楚雲兒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氣,笑道:“原來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來,是想訪一位芳名楚雲兒的姑娘……”
那女孩聽到“楚雲兒”三個字,卻將水桶放下,轉過身來,對彭簡笑道:“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錯地方了,這裏是楊家院,哪有什麽楚雲楚雨的?”彭簡笑道:“姑娘莫要誑我,我若非打聽清楚了,怎敢冒然來訪?實是特地來告訴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與楚姑娘有什麽淵源,還勞煩通報才是。”他說完,見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現時叫楊雲,不過杭州戶薄上,兩個名字都標著,斷然錯不了的。”
彭簡嘻嘻一笑,捋須道:“在下彭簡,現任杭州通判。”
這女孩叫阿沅,原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收養的孤兒。楚雲兒回杭州後,已尋不著親人,便用積蓄購置了一些產業在此安身。待聽說石越來杭做知州後,她便讓人去戶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檢視戶薄時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卻不知凡是改名的都會留下檔案,若是石越細查戶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實是多此一舉。因此彭簡輕易便能從戶薄中尋出她下落。楚雲兒在京之事,她隨身的丫頭,偶爾也和阿沅說起過。兼因阿沅聰慧可愛,楚雲兒也教她些文字歌賦之類,平時楚雲兒總要讓人去杭州購買或抄錄邸報,凡與石越有關的報紙、書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視楚雲兒為親姐姐,便常常主動替她關注這些東西,因此這杭州通判彭簡的名字,她倒並不陌生。隻是卻不知道這麽大官前來找自家姑娘,所為何事?難道是石越托他前來?
想到此處,阿沅心中一動,臉上卻假裝迷糊,道:“杭州通判是什麽呀?”
彭簡卻以為她是鄉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職,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百姓的官。”
阿沅裝得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官呀?”
彭簡見她如此不知禮數,幾乎要笑出聲來,笑道:“對,我就是官。可肯替我通報?”
阿沅卻搖著頭,道:“你要告訴我是什麽事才可以通報的。我家姑娘說,她從來不認識什麽官的。”
彭簡見她言語中已承認是楚雲兒的家人,心裏暗喜,笑道:“我的事必須和你家姑娘當麵說。你說你家姑娘不認識官,那可未必,石學士和你家姑娘便是舊識……”
“什麽石學士木學士呀?我家姑娘哪裏便認識這麽大官,我看官人是找錯人了。”阿沅依舊搖頭,轉身作勢欲走,連水桶都不管了。
彭簡忙道:“斷不會找錯人的,你快去告訴你家姑娘,以免誤了大事。”
“我們鄉村之人,哪有什麽大事可誤?這樣,官人,我幫你說一聲,你在這兒等著,找沒找錯人,得問我家姑娘才知道。對不?”
彭簡是有求於人,打狗看主人,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姑娘通報時,切記轉告你家姑娘,此事與石學士有關。”
“知道了,你等著便是。”阿沅笑著答應了,也不再多言,轉身往院中走去。
彭簡背著手,在井邊等了好一陣,阿沅卻一直沒有出來,他正心急間,卻見一個男仆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他揖了一禮,道:“我家姑娘有請彭大人,不便親迎,還望大人恕罪。”
彭簡見楚雲兒不肯親迎,心中微覺不快,卻又不便發作,隻好略端著架子,道:“無妨。”
隨著男仆進到院落之中後,彭簡才發現這個院子並非普通的農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蓋滿了一座座類似於作坊的房子,而時時能聽到牛騾驢等牲畜拉磨的聲音,而作坊中,堆滿了甘蔗與甘蔗渣。彭簡這才知道楚雲兒還經營製糖業。製糖業在當時本就是高利潤行業,自從石越通商日本國之後,因日本國不產糖卻需求極大,糖更一躍成為可以與絲綢相提並論的暴利產業。當時台灣被稱為琉求,並未正式納入大宋行政版圖,大陸種植甘蔗,首推廣東福建成都三路,唐家更是在老家蜀中大力發展製糖業,隻是當時生產效率低下,產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兩浙地區的甘蔗種植,雖然比不上三地,所製之庶糖,質量亦顯低下,但是因為節省運輸費用,賣到高麗、日本國,其利潤也相當可觀,因此民間頗有百姓以此為業。彭簡料不到楚雲兒竟然頗善經營,已是吃驚;而楊家院外示清幽,內實熱鬧,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裏又能知道,楚雲兒一顆癡心寄托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子,若是隱居山林,不與人來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便不早夭,亦是生不如死。她實是刻意尋一個避世而又熱鬧的所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來打發難捱的光陰。因相思而寂寞的時候,最怕一個人獨處。對於楚雲兒來說,若能看著旁人的熱鬧,雖然不能減相思分毫,卻至少可以讓自己感覺到世界的生氣。
那仆人見彭簡打量院子,忙解釋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產量並不太大,不過略略可以讓村裏補貼家用。我家姑娘卻是住在東南角竹泉旁。”
彭簡唔了一聲,拿腔道:“某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潔高雅之人,畢竟不與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學士與她相善。”
那仆人見他說話文縐縐的,便有幾分聽不懂,隻是猜到是誇獎的話,因笑道:“大人過獎了。” 他卻也不敢再說話,默默地把彭簡引到院中東南角溪邊一處宅前,道:“便是這裏了。”
彭簡定睛打量這座宅子,卻見粉牆柳樹,雖然不大,卻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點頭,見那仆人不進去,不由奇道:“你不進去麽?”
那仆人笑道:“我們是不住在府裏的。”
彭簡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卻見大門“吱”的一聲開了,阿沅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卻依然是男裝,走了出來,對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請。”
“有勞。”
彭簡隨著阿沅走進客廳坐下,打量客廳,卻見西麵牆上掛著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來,細細欣賞,隻見雖然是龍飛鳳舞的狂草,但是字跡中卻自有嫵媚娟秀之意,顯是女子所書,上麵寫的是一首詞,彭簡不由輕聲讀道:
再讀落款,卻是“調寄《賀新郎》,某日楚雲醉書石詞”,彭簡不由心中暗喜,石詞流傳甚廣,這闕詞外間卻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可見石越果然與楚雲兒交情匪淺,而楚雲兒對石越,也絕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際,卻聽身後有人柔聲道:“彭大人遠來,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彭簡忙轉過身去,見一個眉目如畫的美麗女子,正朝著他盈盈下拜,他已知是楚雲兒到了,連忙還禮,笑道:“冒昧打擾賢主人,還望見諒。”
楚雲兒又還了禮,請彭簡坐了,方才問道:“賤妾何人,敢勞大人枉駕,不敢問大人屈尊,有何賜教?”
彭簡卻不回答,隻指著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讀到一首好詞,敢問姑娘是何人所作?下官竟是從未聽過。”
楚雲兒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見笑了,那不過是一個故人所作,不足為外人道也。”一麵對侍立一旁的阿沅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來。”
彭簡看著阿沅去取那幅字,一麵笑道:“這字倒是可以收起來,可心裏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來?”
楚雲兒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賤妾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大人若是沒什麽事情,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簡卻端坐不動,笑道:“楚姑娘不必急著下逐客令,下官這次前來,全是為了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寫那首詞的人再見上一麵麽?下官不妨直說,若是姑娘答應,在下願意做個冰人……”
“彭大人。”楚雲兒背轉身去,打斷了彭簡的話,“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恕賤妾不敢留客。”
彭簡不料她不問情由,便如此斷然拒絕,不禁愕然,道:“下官可是一片好意,錯過這個機會,隻怕姑娘後悔。”
“奴家後悔不後悔,不敢勞彭大人費心。”
彭簡隻道馬到功成,卻不料碰了個釘子,不禁有點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轉念又想到她與石越的關係,總算硬生生的忍住,又道:“姑娘三思,隻要你應允,某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勝過兩地相思,整日守著空闈……”
“彭大人美意,我心領了。阿沅,替我送客。”楚雲兒竟是不容他多說,說完便往內房走去。
彭簡一臉尷尬,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也不待阿沅相送,站起身來,哼了一聲,甩袖而去。阿沅也顧不得彭簡,連忙往內室走去,卻見楚雲兒坐在銅鏡前發呆,她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摟著楚雲兒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個姓彭的,也是好意,為何……”
“姑娘,他真有那麽好麽?不就是官大麽?既然他這麽無情無義,不如另找個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沒有好男人。”
楚雲兒聽她說得輕鬆,不禁苦笑,“有些事情,不碰上是不會懂的。我也不必嫁人,現在這樣,一樣挺好,不是麽?”
阿沅嘟著嘴,搖了搖頭,“我看你心裏苦得很,有什麽好的?我聽說石夫人一直無子,或許……或許有一天,他會念著舊情吧?”
楚雲兒微微搖了搖頭,“傻孩子……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來,就算他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何況他對我,不過是朋友的感情罷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爭他的,那個女孩……”楚雲兒淡淡的說道,嘴角竟還擠出一絲微笑來,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這樣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時是碎的!
在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其實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
彭簡鬱鬱回到府中,一肚子的悶氣無處發泄。似他這種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臉色,還能若無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臉色,卻不免要百般的煩悶與氣惱。
氣衝衝的走進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稟道:“老爺,有京師的來信。”
“什麽京師的來信?別來煩我。”彭簡沒好氣的喝道,尋又對管家喝道:“把家裏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麽就惹著彭簡了,隻是當時家養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罵,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情,管家也不敢觸彭簡的黴頭,連忙答應:“是。”彎著腰便要退出去,剛剛走到大廳門口,卻又聽彭簡喝道:“回來。”他連忙又跑了回去,聽彭簡訓道:“你跑什麽跑?”
管家一麵暗叫倒黴,一麵給自己打了幾個耳光,低聲下氣的說道:“小人知錯。”
彭簡皺眉看了他幾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罷罷,方才你說京師的信,什麽信?”
“是京師表舅爺的信。”管家連忙把信遞上。
彭簡接過信來,拆開細讀,才讀到一半,臉上已是由陰轉晴,“原來姓石的竟然也有倒黴的一天!哈哈……”彭簡幾乎暢快地笑出聲來,“石敬塘之後,有異誌……”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連忙衝到書房,鋪開一張白紙,也來不及磨墨,便用墨筆沾點唾液,將在楚雲兒家看到的那首石詞默了出來。
寫完之後,彭簡又細細讀了一遍,他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驚喜之色,“好你個石越,難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後,居然敢寫反詞!”一麵又取出一支朱筆,在石越盜用的張元幹的那闕《賀新郎》上圈點。
彭簡越圈越驚,越點越喜,驚的是石越寫出如此詞來,隻怕當真是什麽石敬塘之後;喜的是這麽一宗大富貴,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簡,一麵叫來心腹手下,暗暗監視石越家眷和楚雲兒住所,一麵趕忙寫了一份彈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報,連夜差人送往京師。
4
汴京大內。
趙頊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誠如《汴京新聞》所說,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誰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內容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若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後,既便他本人沒有野心,但是這種謠言出來後,若是石越權勢日重,就難免有一天某些貪圖富貴之輩,給石越也來一次黃袍加身!這種謠言隻要存在,總會有人想讓它變成真的。但是趙頊也不願意就這樣殺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他可不希望遭到後世的譏笑,況且君臣之情,人材難得……都讓趙頊不願意冒然做出任何決定。
這些天他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石越,君臣縱論古今四海,了解石越對一些政務的想法,更讓趙頊越發的珍惜石越這個人材。但是關於遼事,他卻不願意問石越的意見。戰爭是野心家的機會,趙頊不希望石越在這件事上,加重自己的疑惑。
“國家現在的狀況,臣自出知杭州後,感受實深,朝廷養兵百萬,卻常患無兵可用;賦稅多如牛毛,卻常患國用不足;官吏十倍於古,卻常患無官可用;百姓便遇豐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有無良策以救此弊?趁著還來得及,咱們君臣合力,還可以改,可以變……”
趙頊閉著眼睛,回想著和石越的對話,眉頭鎖得更緊了。忽然,聽到內侍的報道:“啟稟官家,韓丞相與三位參政求見。”
“宣。”趙頊霍然睜開雙眼。
未多時,韓絳與呂惠卿、馮京、王珪聯袂走了進來,叩拜見禮。
“丞相,有何要緊事要稟奏麽?”趙頊看著他們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這裏有杭州通判彭簡的急奏……”韓絳雙手把一份奏疏托過頭頂,恭恭敬敬的遞上。
趙頊接過內侍遞來的奏折,奇道:“彭簡?什麽事值得驚動卿等四人一起前來?”
韓絳苦笑道:“這件事,臣等有爭議,故此要請陛下聖裁。”
“唔?”趙頊一麵打開奏折,才看了幾眼,臉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敘,正是彈劾石越寫反詞,而且說石越通商高麗、日本國,是欲結外援以自固;訓練水軍,其心更屬難測——字字誅心,直欲置石越於死地。
趙頊“嗯”了一聲,望向呂惠卿。
呂惠卿連忙出列,朗聲道:“陛下,若在平常時候,這等折子上來,的確不必深究。才子詞人,自寫自的興亡之歎,本也平常……但這個時候,臣雖然相信石越是個忠臣,隻是眾口爍金,臣以為還是應當問明石越,或使禦史查明此案,使清濁自分……”
“問明石越?”趙頊意味深長的問了呂惠卿一眼,反問道。
“正是。”呂惠卿一時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麽主意。
趙頊冷笑一聲,把奏章丟到一邊,對韓絳厲聲道:“丞相可去告訴彭簡,人家自寫自己的詞,幹他甚事?石越通商與練水軍,是朕知道的!水軍提轄,是朕親派的!那些捕風捉影的話,不是他彭簡身為朝廷大臣所應當亂說的!”
呂惠卿聽到皇帝聲色俱厲、幾近於訓斥的話,已知皇帝對石越還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怎肯放過,連忙跨出一步,說道:“陛下——”
“呂卿還有什麽要說的?懷古之詞,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陛下聖明。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簡所說,這首詞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處尋著,而偏偏此詞,坊間流傳的幾種《石學士詞鈔》,皆無收錄;教坊歌女,亦從無傳唱者。若是平常之作,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細讀這首詞,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馮京忍不住說道:“一首小詞,未流傳於坊間,也是平常。”
“若是我與馮參政的詞,不能流傳,倒並不奇怪,但這是石九變的!”
趙頊細細思量呂惠卿說的話,不由也有幾分疑惑起來。馮京見皇帝猶疑,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來,未嚐以言罪人,況且石越一介書生,若說有反意,他又憑什麽造反?”
呂惠卿看了馮京一眼,徐徐道:“現在不能,不代表將來也不能。臣也以為石越人才難得,因此要盡量保全——但他牽涉這麽多事情,若不辯明,就難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眾!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問,讓他去太學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長,或者給一散官閑置,不使他掌大權;或者就要讓他辯明一切,使清濁分明……”
韓絳本來並沒有想為石越分辨的意願,但他十分惱怒呂惠卿風頭太健,這時候忍不住道:“陛下,臣看彭簡亦不過是在一個歌女家看到這首詞,是不是石越寫的,都還難說——許是彭簡與石越在任上有隙,懷恨構陷,也未嚐沒有可能!若就這樣捕風捉影讓石越自辯,形同汙辱,不如先遣人去審那個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問石越不遲!”
呂惠卿見皇帝認可,不敢繼續爭辯,忙道:“陛下聖明,臣以為可讓彭簡去查明證據,也可穩妥。”
馮京冷笑道:“讓彭簡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晁端彥去查。”
呂惠卿卻故意遲疑了一下,搖頭道:“臣聽說石越在兩浙路官員中威望甚高……”
王珪見二人爭執,韓絳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隻得出來折衷道:“陛下,臣以為可著晁端彥將那個歌女提來京師,令韓維審理,再欽點兩個禦史去旁聽,如此該回避的人都回避了,若有人想汙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師,也可以對質……”
趙頊心裏苦笑:“弄清楚了又怎麽樣?若真的是石越所寫?朕還能殺了他?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麽真憑實據?徒亂人意罷了!”但他此時已聽出他幾個宰執之間的爭執,想想這也是折衷之計,也不再多問,點頭道:“就依此言!這件事情,要快點弄清楚。”
杭州錢塘,市舶司。
“你說什麽?”蔡京騰的站起來,犀利的目光逼視著他的家人蔡喜。幾個歌姬被嚇壞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彈唱,不知所措的望著蔡京。
蔡喜望了那幾個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揮,對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著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這才低聲說道:“大人,斷不會錯的,小人在迎春樓與彭簡家的兩個家人喝酒,聽他們說的……”
“彭簡敢派人監視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來,背著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還有楊家院的,一個叫楚什麽的女子。”
“楚?……楚雲兒?”蔡京突然想起楚雲兒的名字,追問道。
蔡喜忙不迭的點點頭,“正是,正是楚雲兒。”
“姓彭的想幹什麽?”蔡京憑直覺就知道彭簡敢這樣做,一定有大問題。
蔡喜卻以為蔡京在問他,小心答道:“依小人之見,一定是不利於石大人!”
“難道朝中有什麽不對?”蔡京心道,但他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他被石越舉薦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石黨了!這時再猶疑,也來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壓低了嗓子,沉聲說道:“我親自去石府和陳先生商議,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帶人手,趕去楊家院,說楚雲兒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案,將那個地方看管起來,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我見過陳先生,再去那裏計議。”
“是,小的立即去辦。”蔡喜連忙答應。
蔡京點點頭,寒聲道:“你知道我的規矩,不要怕什麽,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不許他們帶走楊家院的任何東西,有什麽事情,我來擔著!”
蔡京目送著他離開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簡這個蠢貨!既然要對石大人不利,卻又如此束手束腳、瞻前顧後,不管你有什麽打算,蔡某也能讓人證物證,一齊消失!”一麵高聲喝道:“備馬,去石大人府!”
蔡京剛剛在石府前下了馬,未及讓差役通傳,忽然聽到北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轉瞬的功夫,一白兩黑三騎呼嘯而至,“籲——”的一聲,勒馬停在石府大門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馬上的三個騎客熟練的翻身下馬,箭步直奔石府大門而來。
“侍劍?”蔡京望著為首的那個少年,不禁失聲喚道——這時候遇上石越的心腹書僮,真的是又驚又喜了。
侍劍聽到有人叫他,向這邊轉過臉來,見是蔡京,急忙走了近來,笑著行了一禮:“蔡大人。”
蔡京卻不敢受他的禮,不待他拜下,便已經扶起,問道:“你怎麽回來了?不是隨學士去京師了麽?”
侍劍笑道:“我是特意回來報平安的。”一麵高聲向另外兩個家人說道:“你們先進去,告訴夫人和陳先生,我回來了。等會兒就去參見。”
這會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轉了幾轉——石越特意讓親信的書僮回來報平安,可見京師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平安的事情!否則的話,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麽可能讓侍劍受這來回奔波之苦?
他看了一下四下無人,不由低聲問道:“京師裏一定發生大事了,是不是?”
侍劍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擔心,沒什麽大事。若有大事,我還報什麽平安?”
蔡京見他如此神態,不由也放了幾分心,他知道侍劍做事老成,多問無益,便不再追問,轉過話題,說道:“沒什麽事便好。杭州卻是出了幾件怪事,我來此,正是要找陳先生商議。”
侍劍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點點頭,卻不再多說,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先進府再說吧。”
“也好,我去叫了陳先生,到他的書房說話。那裏很幽靜。”侍劍聽蔡京的語氣,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石越入京後,杭州石府的事務,一向便由陳良負責打理。這時候見侍劍與蔡京竟聯袂而來,陳良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待聽蔡京說完蔡喜報告的事情,侍劍畢竟年歲還小,對於事情所見未深;而陳良又不太懂得權謀機變。二人聽說彭簡如此大膽,竟是一時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視甚高,對二人如此反應,倒也不以為怪,他隻望著侍劍,再次追問道:“侍劍,你在京師,果真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侍劍這時知道已不能隱瞞,思忖一會,方道:“京師的確有謠言,但是皇上極信任我家公子,幾乎每日都會特意召見,這樣的恩寵,天下少有。”說著,便把京師發生的事,簡略的說了一下,不過他出發時,彭簡的奏折還沒到汴京,他也不知道更多。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呢?”陳良疑惑的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我們在這裏想是想不出來的。但不管他玩什麽花樣,我們都要搶得先手。彭簡心懷忌憚,所以不敢亂來,這就給了我們機會——我已經囑人,說楚姑娘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蔗糖案,去楊家院將彭簡的人趕走,把楊家院控製起來。等一會兒,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從楚姑娘口中,探聽出點什麽來?”
侍劍與陳良見蔡京如此膽大妄為,又是吃了一驚,但此時他們卻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隻得依他行事。侍劍知道石越與楚雲兒交情非常尋常,生怕蔡京亂來,想了一想,說道:“蔡大人,楚姑娘與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尋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麽話來,便讓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讓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雖不以為然,卻亦笑道:“如此甚好。”
“那——這些在本府周圍的人,又要如何處置才好?”陳良問道。
“很簡單。”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膽敢監視朝廷重臣,他們是禦史台還是皇城司?統統抓起來,嚴刑拷問,拿到證據,憑此一條,日後便能讓彭簡吃不了兜著走。”
陳良與侍劍聽到他的話,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杭州的情況,要修書急送京師,報與石大人知道。我們三個,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們要替他做了,似彭簡這樣的蠢貨,本來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對手……”
侍劍低著頭,想了半晌,抬頭望了陳良一眼,咬咬牙,道:“陳先生,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辦了,我看這樣處置,再差也不可能給公子惹麻煩的。”
陳良沉默良久,終於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這兩件事情,的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見二人答應得勉強,不由暗暗冷笑,心裏便有幾分看不起陳良,當下略帶嘲諷的說道:“若是陳先生覺得下不了手,其實倒有更好的辦法,陳先生隻需將這些人抓起來,送給晁美叔,然後自己親自去看晁美叔審案——自然有人替我們用大刑的!到時候,還有一個人證在那裏,看彭簡如何脫身?!”
侍劍卻沒有聽出來蔡京嘲諷的語氣,拍手笑道:“這個計策好!既然說定,我們就分頭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楊家院;陳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還得先去見夫人,想來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侍劍剛出了西花園,就被一個丫頭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劍,你跑哪去了?讓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哪還顧得了這麽多呀?先去見夫人吧。”丫頭也不容分說,拉著他便入內院走去。
侍劍心裏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麵怎麽樣,到了屋裏,卻始終是個書僮——被丫頭連拉帶扯,到了後園,也來不及整整衣冠,就聽那個丫頭高聲叫道:“夫人,侍劍來了。”
“讓他進來吧。”卻是梓兒的聲音。
侍劍連忙隨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進後堂,見梓兒坐在廳中右側上首的椅子上,手裏拿著針線和一隻未繡好的香囊,卻是一直沒有下針。侍劍叩了個頭,道:“給夫人請安。”
“嗯,你起來吧,一路辛苦了。”梓兒柔聲道。
“謝夫人。”侍劍站起來,拆開隨身帶著的包裹,取出兩封信來,遞給梓兒身邊的丫頭,笑道:“公子讓小人回來,給夫人報個平安,京師一切安好,請夫人毋念。這裏有公子和舅爺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給夫人帶了一些東西,不知道已經送進內堂沒有?”
梓兒從丫頭手中接過信來,笑道:“已經送進來了,我讓他們兩個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會兒,我還有話問你。給侍劍看個座。”她後一句,卻是對丫環說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小人站著侍侯就行了。”
梓兒一顆心思早已飛到石越身上去了,哪裏還聽得見他在說什麽?先拆開石越的家書,默默反複讀了幾遍,石越卻是盡撿好的說,無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讓梓兒在杭州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掛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間的相思情話。梓兒讀完之後,張嘴欲問侍劍,想想不妥,將石越的書信珍重折好,交給丫頭,又拆開桑充國的家書,細細讀來:
“……近日朝野間雖有不利於子明之謠言,但以愚兄之見,則子明聖眷未衰,不足掛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聖明,當不會為宵小所欺,賢妹大可放心。開封府已經通緝奸人,愚兄與《汴京新聞》亦全力為子明辯汙,便是《西京》報,亦難得深明大義。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將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賢妹在杭,須得保重身體,勿為流言所擾……”
——桑充國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了解他妹子,雖然他信中是關切之意,卻全然沒有想到,梓兒遠在杭州,高門大院,雖然自有丫環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這麽快聽得見什麽流言。反倒是他這封家書,讓梓兒的心一下子就懸起來了。
“侍劍,公子在京師,究竟怎麽樣?”梓兒一麵把桑充國的信收起來,一麵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侍劍瞅見梓兒讀信的神色,心裏早已惴惴不安,這時也隻得硬著頭皮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慣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為何讓你千裏迢迢跑回來?”梓兒一下子就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她心裏一急,張口便把“大哥”給叫出來了,臉上不由一紅。
“那京師朝野的謠言,又是怎麽一回事?”
“這……”侍劍知道瞞不過了,他立時想到必是桑充國在信裏說了什麽,心裏一麵暗暗怨怪桑充國,一麵避重就輕地說道:“那是小事,公子說怕夫人擔心……夫人盡可放心,小人回來之前,皇上幾乎一日一見,君臣之間相談甚歡,絕不會有什麽事的。”一麵又略說起揭貼的事情,梓兒聽得膽戰心驚,直到知道皇帝並沒有降罪之意,這才稍稍放心,但心裏卻忍不住感到一陣難受。她知道石越關心自己,不願意讓自己擔心,所以瞞著自己,那不過是一種體惜之意;但是她終究是不能為他分憂,不免自覺得自己竟是多餘,甚至是石越的累贅。心思百轉,不免平添自怨自艾之意。
梓兒性子溫柔,遇上不開心的事情,也斷不肯遷怒別人,卻又沒什麽閨中密友,無人傾訴,又要顧著在眾人麵前不要失態,眼淚湧上眶來,也隻得生生忍住,低聲對侍劍道:“你休息幾天,還是辛苦一下,趕回京師。京師氣候比南方要冷,我縫了件貂袍,你替我帶過去。替我告訴公子,我隻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劍連連點頭答應,欲要寬慰她幾句,卻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個女子掀開珠簾,闖了進來,看見侍劍,劈頭就問:“侍劍,你回來了?”
侍劍抬頭見是阿旺,忙笑著答應,一麵打著招呼。
阿旺走到梓兒身邊,將手裏一堆東西交給一個丫頭,笑道:“夫人,這是給您買的顏料與筆、紙,還有琴弦。”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這些東西還要你親自去買?”大戶人家,丫頭侍女亦有大小之別。
“別人買的不合適。”阿旺卻是轉過頭,向侍劍問道:“剛剛進府的時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麵抓人,聽說竟是膽敢覷視咱們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這麽傻的賊——太歲頭上動土!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侍劍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說道:“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梓兒見他這神態,一顆心又提了上去,問道:“侍劍,你老實告訴我罷。”
侍劍見梓兒問得雖然溫柔,但是神色卻甚是堅定,他知道這個夫人頗有點外柔內剛,不能相瞞,隻好說道:“夫人,這件事情……”說著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兒見他如此,心中更是擔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對丫環婆子們說道:“你們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麵看著點。”
待眾人一一退下,侍劍這才把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又叮囑道:“這件事本不當告訴夫人,但小的又怕夫心擔心,想得太多。隻是此事,便是再親密的丫環婆子,親戚朋友,都不可以說的,否則公子就麻煩了。”
“是啊,在杭州楊家院,我們也不知道彭簡要搞什麽鬼。”
梓兒想了一想,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想去見見她。”
“夫人?”侍劍吃了一驚,他哪裏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兒柔聲說道:“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依你所講,以前大哥煩惱的時候,也常去她那裏,我猜大哥沒有娶她,也不過是因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寬心解悶,我又有什麽舍不得把她收進府中呢?”梓兒說到此處,心中一痛,臉上卻依然裝出極其勉強的笑容。
“這,這……小的以為公子絕對沒有這種意思才對。”侍劍碰上這種事情,不由有點語無倫次了。
梓兒強笑著看了他一眼,把頭轉過一邊,道:“你說我是那種隻會妒嫉,不識大體的女子麽?”
侍劍慌得連連擺手,“不、不是,夫人溫柔賢淑,上上下下無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幫不上大哥什麽忙,反累得讓他替我操心……”梓兒說到此處,神情黯然,轉又強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個女子,隻是惟願她喜歡的人好的。我去見見她,有些事情你們男人說不通,也許我就能說通了。”
侍劍知道梓兒真要主意拿定,再也阻擋不住,隻好說道:“那夫人容我去安排一下。這件事,要隱秘一點好,也不能帶太多的人,到時候,隻說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兒微微點頭,柔聲答道。侍劍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那些丫環們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她都沒有注意。她坐在哪兒,望著繡包上的鴛鴦發著呆。憑著直覺,梓兒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煩,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子,豈能看不透事情?隻是一直被幸福的嗬護著,沒什麽太多的世事經驗罷了。她擔心著石越的安危,責怪自己不能夠為他分憂——特別是當她想起那個叫楚雲兒的女子之時,心中更是一陣陣的刺痛。沒有人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喜歡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歡的,竟是那個叫楚雲兒的女子呢?一直以來,石越有什麽煩惱,從來不會向自己傾訴,自己隻是如一個小妹妹一樣被嗬護,連稱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樣,也許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邊吧?梓兒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楊家院。
蔡京趕到之時,楊家院以外三裏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製之下。
蔡喜給他牽了馬,笑道:“彭簡的人都是飯桶,一直在旁邊轉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現,一來就被我趕跑了。”
“小人沒敢驚動。”
“你引我去見見她,我們終不能一直圍著這個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麵走,一麵說道。
楚雲兒早就意識到不對。
自從彭簡來過之後,十幾個陌生人便在楊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沒——杭州現在雖然也是人來人往,商賈雲集的地方,但在楊家院這樣的鄉下,若有陌生人出現而不立時被鄉民們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極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發的鬧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說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楊家院圍住,說是要辦什麽案子——她卻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這些差役給趕走了。整個楊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卻並沒有入院子裏騷擾。
“姑娘,有個官兒在外麵求見,自稱是提舉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
楚雲兒望了阿沅一眼,見她臉上有擔憂之色,她輕輕拍了拍阿沅的小臉,微微笑道:“別擔心,他們不敢亂來的。去請他進來吧。”她言語之間,竟隱隱有一種傲然之氣,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個女子以前竟是一個歌妓。
阿沅強壓住心中的憂慮,笑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去吧。我在大廳裏等他。”說罷,楚雲兒隨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風,往客廳走去。
沒多久,便見阿沅領著一個俊雅的年輕官員走進客廳,楚雲兒早早站起身來,斂身說道:“奴家不便遠迎,還請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還了一禮,淡淡的說道:“是蔡某打擾。”
二人說了幾句客套話,分賓主坐下,蔡京卻不說話,隻是靜靜打量廳中陳設。卻見客廳布置,雖然精雅別致,卻也沒什麽特別出奇的地方。
楚雲兒對石越這兩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聽說過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紅人,隻是她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卻絕不會對人輕易相信。見蔡京如此,便試探著問道:“不知蔡大人枉駕前來,所為何事?奴家聽說,市舶司的官差,已將敝府團團圍住,卻不知又是為了哪樁?”
蔡京見她語氣溫柔,辭鋒卻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來,便是為了解釋這件事情。”
“解釋?不敢當。”楚雲兒的話中,已略帶諷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聰明之人,哪裏聽不出她話中之意?這時卻隻裝做聽不懂,他不敢冒然相信楚雲兒,也不肯以實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舉報說,楊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雲兒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這個罪名,不由反問道:“走私蔗糖?”
阿沅見蔡京說得鄭重,不由在一邊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證據?”
蔡京也不看阿沅,隻盯著楚雲兒,淡淡笑道:“下官正是來取證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還是沒有取到?”楚雲兒向阿沅使了個眼色,製止她再說話,淡淡問道。
“差人還在外麵做事。”蔡京隨口答道,頓了一頓,突然笑道:“我特意來此,其實是想問問楚姑娘,外麵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是怎麽回事?”
楚雲兒奇道:“蔡大人,賤妾還以為他們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頭微皺,追問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簡彭大人,楚姑娘你總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對楚雲兒已有疑忌之意。
楚雲兒微微點頭,“他前一陣子來過一次。”
“敢問楚姑娘,他來此與你說了什麽?”蔡京緊緊盯著楚雲兒,追問道。
楚雲兒不由微覺慍惱,那天彭簡和她說的話,她怎麽可能向蔡京轉敘?“蔡大人,這些與走私案有關麽?”
“有沒有關係,要說了才知道。而且這件事多半與另一個人有關。”
“與誰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聰明,心裏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雲兒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蔡大人,民女沒有做過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處置,悉聽蔡大人之便。若想問彭大人的話,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見她發作,也不生氣,隻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楚姑娘實在不肯說,也罷了,想來我自有辦法知道……下官告辭,這幾天便請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處亂跑,以免下人不識,多有得罪。”說罷竟是揚長而去。
楚雲兒哪裏知道,蔡京在這一瞬間便已定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若是萬一不行,便要將她構以重罪,用刑傷於大堂,再讓她死在獄中,報一個染病而死,也是事屬平常。然後將她家產充沒,讓彭簡無論是玩什麽花樣,都死無對證!
一個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裏,根本不值幾文。
5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軍上軍之後,俸祿已經比較優厚。禁軍諸軍將校,分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祿為三十貫,最低者與士兵一樣,隻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現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個小小的指揮,管著四百騎兵。他是忠臣之後,皇帝欽點,又是武進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術教頭,晉升起來,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謠言傳開之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在客觀上幫了石越的倒忙——雖然這兩份報紙竭力為石越辯汙,但反而吸引了東西兩京的人們來關注這件事情。相對而言,老百姓更願意相信石敬塘之後這樣有傳奇色彩的傳說——人類有時候,是不喜歡講證據的。
不過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來往於石府的官員急驟減少,石府前人來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學生。而另一方麵,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進宮見皇帝外,連白水潭也不去講課,隻是在家裏與唐康、秦觀談古論今,有時候田烈武也會坐在旁邊靜聽。
田烈武對石越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欽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裏招呼人削馬掌,便立即叫來一個鐵匠,仿著馬蹄打製了一塊鐵塊,將鐵塊烙在馬掌之上——鐵塊比馬掌誰更耐磨,是顯而易見的!田烈武回營後,立即命令本營軍馬,全部鉻上鐵馬掌!沒幾天功夫,京師的禁軍、甚至民間,都知道了這個方法。
而當石越和他們講海外的奇談之時,講薛奕帶回來的高麗、日本國見聞之時,不僅僅唐康、秦觀,便是田烈武,都有點羨慕起薛奕那小子起來。雖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
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觀、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聽石越講異國的奇聞物產。
“……貓兒睛這種寶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瑩潔明透,像貓兒的眼睛,所以叫貓兒晴,它的產地,主要是南毗、錫蘭等國……”
“大人,南毗、錫蘭又在哪裏?”田烈武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國名。
唐康從袖子中掏出一張老大的地圖來,鋪到桌麵上,一麵對地圖指指點點,一麵對田烈武說道:“田教頭,你來看,這裏便是我們大宋中土,這下麵,這,便是錫蘭,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著那張地圖,不由大吃一驚!“我們大宋西邊還有這麽大的地方?”
秦觀笑道:“這是石大人在杭州時,匯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圖,加以自己的見聞畫的。你看,東邊這兩塊大陸,還有南邊這個大島,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議的搖著頭,感歎道:“可惜隔這麽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窮人沒有田耕了。”
眾人聽他說得天真,不由莞爾,正要說話,卻見石安急衝衝地走了進來,笑著向石越稟道:“公子,潘先生回來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來,與秦觀、唐康對望一眼,三個人的心中,竟是閃過同一個念頭:“他終於回來了!”
石越的書房布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麵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櫃架子,上麵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卷、筆墨紙硯;書櫃前麵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子櫃,上麵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麵牆上,掛著一把寶劍。東牆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子和一隻茶幾,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邊牆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子自強不息”六字草書條幅。
潘照臨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潘照臨確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潘照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才稍稍放心,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潘照臨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不過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將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皇上與宰執而已。這還是李向安悄悄傳出來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於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子,而是千裏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至少是不願意相信彭簡。”潘照臨沉吟了一會,問道:“現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出發了未?”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隻能淡然處之。
潘照臨又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隻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麽?”
潘照臨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陳良、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隻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潘照臨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舊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隻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麵,不至於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裏依然猶疑,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麽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於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隻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也未必會責怪。”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中一震,終於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潘照臨立時製止,“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裏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隻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雖不相信,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潘照臨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此事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子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沉默良久,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終無良策。也許隻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潘照臨抬起眼皮,斷然否定,道:“我們等不起,再者問題始終存在,並沒根本解決。”
石越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臨抿著嘴,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著潘照臨,道:“不記得了。”腦海中,卻如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麵,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麵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麽能真的不記得了?
潘照臨眯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潘照臨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潘照臨臉上的表情有著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麽計策?”石越緊緊的握著玉玦,手心裏沁滿了汗。
潘照臨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著。石越一麵聽,一麵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於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麽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隻有我們三人知道!”潘照臨仿佛沒有看見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竟從容的品起茶來。
潘照臨點點頭,“不錯,也許富弼的確不會幫我們。”
“那麽……”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潘照臨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麽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來,有什麽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麽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潘照臨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麵。”潘照臨緩緩的說道,“此公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潘照臨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著仁宗的麵,直斥自己的嶽父晏殊為奸臣。”
“我還沒見過完美無缺的聖人,公子。”潘照臨恢複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從小家貧,因為範文正公舉薦,試茂材製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將入相,為國家棟梁。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為,稱得上是才華出眾,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範文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歎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裏,他家中還掛著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臨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也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潘照臨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跡,但若別人說他是因為出使遼國而發跡,他卻會引以為恥。雖然他暗暗得意於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可心裏又對於達成增加歲幣的和約深以為恥!所以他曾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采取強硬的政策。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隻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為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潘照臨點頭道:“不錯。若隻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為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為什麽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為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吊祭?”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這兩個人,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隻怕他會連公子一並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曆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論治民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將入相的本事,韓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富弼因為仁宗朝廢後之事,替範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後;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為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為皇子,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後垂簾,英宗待內侍甚嚴,內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諫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當著百官之麵,用智迫使太皇太後撤簾歸政,而身為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為韓魏公欲致他於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潘照臨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敘著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跡,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內情?不由歎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不錯。英宗策立、親政,韓魏公居功至偉。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為婚姻,而韓琦再怎麽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將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為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曆,卻隻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歎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麽關係?”
“大有關係!”潘照臨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麽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著潘照臨。
“不錯,就是機會。”潘照臨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隻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為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富貴,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麽理由去拒絕。”
“這些事情,就取決於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隻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麽他與公子,就隻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麽選。”潘照臨將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麽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複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說道:“我隻希望富弼能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中!”
潘照臨嘴角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為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曆史真是諷刺!”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確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著你了……”石越望著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楚府的男仆們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白素羽衣、盤著一頭烏黑的秀發,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後還跟著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著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這些仆人們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麵的模樣,但在眾人環簇當中,都能感覺到那少婦有一種別樣的氣度。若是他們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歎,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們能從正麵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們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這些男仆們正躊躇著,未及前去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大門開了。阿沅睡眼矇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嚕道:“是誰呀?這麽早——”
她這幅神態,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柔聲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說的一口汴京官話,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麵前打著哈欠——眾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麽,隨口答道。
“原來是阿沅姑娘,可否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頷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隻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將臉一沉,冷冷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子?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將門一合,又關上了。
梓兒料不到這個阿沅會如此的討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隻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裏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不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過來,憤憤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麽?”梓兒淡淡的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將阿旺的箏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著,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箏,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將雲箏架在身邊,又在琴邊燃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子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箏弄響,茲弦一彈,箏聲含著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這箏聲中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梓兒默默的站在阿旺身邊,聽著箏聲,不由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亦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鬱鬱,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裏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阿旺一曲終了,楚宅內外竟顯得格外的寂靜,仿佛所有的人都還沉浸於這箏聲之中,過了好一會,宅中忽然傳出一陣清徹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們心中剛才的鬱鬱,頓時消散,而那表麵的淡然恬靜之中,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於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
但梓兒心中卻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裏搖搖頭,悲傷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為何卻要瞞著我?”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錚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的歎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子。”梓兒淡淡的說道,她話音未落——“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個身著淡黃色絲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著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麵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歎道。
梓兒默默的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為何,她心裏麵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迎著梓兒進廳中落了座,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麽事麽?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中,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確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麽話是見不得人的麽?你們隻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隻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麵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隨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轉過頭去望著楚雲兒,臉上盡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對著梓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道:“阿沅,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隻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兒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眾人走了,方又問道:“石夫人……”
“請說。”
“你平素怎麽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麽稱呼你?”梓兒望著楚雲兒,很認真的問道。
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中又著實不忍,遲疑好久,才歎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雲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癡了。
“石夫人,你別誤會,他的心裏,隻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為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麵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麽?”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麽直接的問自己這樣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著人家夫人的麵。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子,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並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道:“我是想問楚姑娘,若我想把接你進府,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這次卻是輪到楚雲兒愣住了,她望著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著,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緩緩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子?”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著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著嘴唇,直是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中,幾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道,“我不會答應你的。”
梓兒未料到她會拒絕,愕然道:“為什麽?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為你討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裏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但這些話,她是不願說出來的。隻是淡淡道:“我在這裏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別人。”
“可是,這樣子你太苦了……”
楚雲兒淡淡一笑,“妹子,什麽是苦,什麽是樂,很難說的。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別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妹子你來,也有一半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定的說道。
錢塘市舶司。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掛著一幅並不精確的海圖,桌子上放著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誌》。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別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誌》,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賣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書院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隻有少量流傳到市麵,蔡京因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係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隻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隨手翻了幾頁,便丟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誌》,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著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將泉州、廣州全部置於管轄之內,那麽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裏感歎道。曆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麽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的問道:“有什麽事麽?”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著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麽麽?”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為親密。”
“頗為親密?”蔡京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隻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那邊可有動靜?”
“彭簡幾次行文給我們,但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著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裏,打聽不到什麽東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裏,彭簡又豈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家夥,隻要一用刑,彭簡就等著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6
晁端彥的審判沒有任何波瀾。晁端彥才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將供狀案卷隨著一紙彈文,送往京師……不過彭簡倒並沒有驚慌失措,他一麵寫折子謝罪自辯,一麵還在等待著朝廷對石越的處分——隻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他一定會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此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陳良、蔡京等人,撞個正著。
“二公子!”眾人看見風塵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驚。難道京師又出什麽事了?
唐康讓隨行的兩個伴當牽了馬,先進府中。一麵對眾人見禮,抬眼見侍劍一身行裝,知道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劍,你且慢行一步。”
侍劍見唐康突然出現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眾人簇著唐康又轉回石府,唐康低聲對侍劍道:“隻叫靠得住的人,去後廳相談。”他一向在京師,並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誰是信得過的,因想去找楚雲兒必然也是大費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勞師動眾——他卻不知道這邊的人,早將楚雲兒握在手心了。向侍劍低聲說罷,唐康便停步朝眾人團團一揖,笑道:“請恕在下失禮,我須得先去拜見嫂子。”說罷又是一揖,竟徑往後麵去了。
侍劍見唐康走遠,方轉過頭來,對陳良道:“陳先生,請隨我去一下後廳,小的有點事情請教。”又環視眾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臉上,又望了陳良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心中遲疑了一下,終於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勞動尊駕,去一下後廳?”
蔡京早將二人這細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劍這麽一遲疑,便是已經認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隻是他城府頗深,臉上卻不動聲色,矜持的點點頭,道:“不敢。”
三人在後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進來,抱拳說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卻停在蔡京身上。
陳良知道唐康不認得蔡京,忙道:“這位是提舉市舶司蔡元長蔡大人。”又對蔡京笑道:“蔡大人,這位是石大人的義弟唐康時。”康時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聽說過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舉薦之人,又見陳良與侍劍引為親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舉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動京師,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過人。”蔡京連忙謙遜。二人客套了幾句,唐康笑道:“事情緊急,這裏都是自己人,我便開門見山,諸位可知楚雲兒姑娘隱居杭州?”
侍劍忙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唐康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為慮。待侍劍說完,他也將京師的情況揀著能說的,簡略的說了一下,眾人至此方知彭簡竟然如此包藏禍心。但唐康生性謹慎,那首詞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寫,他卻語焉不詳,眾人也不敢追問。
蔡京心裏知道那首詞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卻也不敢說破,隻皺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簡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這件事情,隻怕非問本人不能知端詳。”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來杭州,便是為了此事。就怕彭簡汙蔑楚姑娘,打聽清楚中間的隱情,日後也好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聽一麵之詞。”他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頓時讓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領路,帶公子去見見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門楊家宅的走私案,看來也是查無實據,現在可以銷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有勞了。”
自從那日梓兒來過之後,楚雲兒府上便難得的清靜了數日。這日阿沅領著一個男仆到院子外麵來打水澆花,竟發現那些將楊家院圍得密不透風的官差全都不見了。“阿彌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聲佛號,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些個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這定是虧了石夫人。”
阿沅聽到這話,臉頓時沉了下來,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虧了什麽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這些男仆素來不敢和她爭辯,也不敢再接話,隻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憤憤道:“也不知道石學士看上她哪一點?聽說她也不過是個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擔水往回走,阿沅還是心有餘忿,但想著和一個男仆說這些,又沒什麽意思,滿腔的忿忿鬱結於心不能發泄,當真是難受得要死。眼見著那男仆挑著滿滿兩大桶水都健步如飛,她挑了兩小桶水竟被遠遠拋在後麵,心裏更是莫名地感覺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間,
忽然腳底一滑,“哎喲”一聲,她整個人竟摔在了路邊水溝當中,兩桶水全灑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撲鼻而來。
阿沅雖愛男子裝束,可到底也個容貌頗佳的女孩,眼見身上又髒又臭,心裏又氣又急,竟是忍不住幾乎要哭了出來,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視線之外了。她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糗樣,遭人取笑,隻好硬著頭皮爬起來,左顧右盼的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見沒人看見,方鬆了口氣,伸手正欲去推側門,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二公子,這裏便是楚姑娘府上。”
這兩個男子,正是蔡京與唐康。唐康見到阿沅滿身是泥,黑一塊白一塊的,幾乎忍俊不住,隻是初次見麵,對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隻得生生忍住,勉強正色說道:“敢問這位兄台……”
阿沅見唐康一臉的正經,可是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不知為何,她心裏呯地一跳,竟莫名地便惱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沒半分男子氣慨,哼!”說完使勁一推門,便跑了進去。
唐康一時竟是目瞪口呆。他聽她聲音柔軟,罵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著男裝在唐康看來倒不稀奇,有幾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過,但這麽弄得渾身是泥的,他卻是頭回見著。他平生所見女子,多半是大家閨秀,行止節製,講的是淑女風範;便是丫環使喚,也是自有家法戒律;隻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態,以示與眾不同的,可那種女子,再也不能和剛才那個女孩那種天真爛漫相提並論。半晌,唐康這才回過神來,向蔡京搖頭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個野丫頭。我若沒記錯的話,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貼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輕輕念道,又問道:“她沒有姓的麽?”
蔡京一愣,搖搖頭,笑道:“是人都有姓,隻是下官卻不知道她姓什麽。”
唐康也不覺一笑,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有勞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來了,自會有人來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辭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遠,方走到大門之前輕扣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個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見扣門的竟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臉不由自主的便紅了,低聲問道:“請問公子找誰?”
唐康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遞給那個丫頭,笑道:“煩勞姐姐將這個送給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說京師故人托人來訪,還盼賜見。”
那個丫環紅著臉伸出手來接過匣子,道:“請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門關上了。
唐康背著手,一麵打量周邊景色一麵等候。他生於四川,其後隨父親又到杭州呆了兩年,熙寧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兩年多了。這次回杭州,雖然明知道父親在杭州,卻也沒空相見,更不用說細細品味這杭州的風景了。這時候見此處環境幽雅,讓人心曠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幾分喜愛。他正想走遠幾步,門吱的又開了,先前那個丫環走了出來,斂身說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請。”
唐康抬頭打量,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丫環竟是帶自己直往內廳相見!他知道這是楚雲兒另眼相待,連忙整了整衣冠,走進廳中。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唐康循聲望去,一個膚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斂身行禮。他知此人便是楚雲兒,連忙還禮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義弟。”眼角卻瞥見楚雲兒蔥指上,正挑著一小串念珠。他帶來的盒子,打開放在桌子上麵。想來裏麵裝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這串念珠,是楚雲兒從大相國寺求給石越的,上麵更有楚雲兒親手所刻“壽考維祺,君子萬年”八字。因此楚雲兒一見便知是石越遣他來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還好麽?”楚雲兒一麵請唐康坐了,抿著嘴唇,輕聲問道。她心裏怦怦跳得厲害,前幾天桑梓兒剛走,石越便遣他義弟千裏迢迢而來,卻不知所為何事?
唐康坐下來,輕歎了口氣,苦笑道:“隻怕稱不得一個好字。”
“怎麽?”楚雲兒的語氣雖然淡淡的,可是緊緊抓住念珠的手指卻出賣了她的感情。
這些細小的動作怎麽能逃過唐康的眼睛,他低下頭,沉聲道:“前一陣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預備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書房裏,還看到過一篇關於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顯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不料一夜之間,京師間謠言四起,說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雖不至於要殺大哥,卻也明顯心存疑慮。雪上加霜的是——”
楚雲兒聽到“不臣之心”四個字,心立時就緊緊揪起來了,這時見唐康欲言又止,忙追問道:“是什麽?”
“是有人上了一封彈章給皇上,裏麵附了一首據說是大哥寫的詞,說這首詞不僅能證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更能證明大哥心存不測之誌!”
“啊?”楚雲兒臉色慘白,急問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擔心,皇上現在還不確定這首詞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寫。”
楚雲兒臉色稍霽,“這就好,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觀察楚雲兒神色,見她關心石越,不似作偽,心中不由有幾分不忍。隻是事關重大,他卻斷不敢輕信任何人,便又問道:“楚姑娘不想問我的來意麽?”
楚雲兒聽唐康問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來意是?”
“有一樁禍事,便要臨門。我大哥特意讓我來知會楚姑娘,早做準備。”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樹欲靜而風不止?”
楚雲兒微微搖頭,不欲爭辯,道:“那公子說的禍事,又是什麽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個小人給皇上的詞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長歎,不待楚雲兒相問,便自己回道:“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楚雲兒聽到此處,身子不禁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低下頭,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擠出一絲笑容來,問道:“那個小人,便是彭簡?”唐康輕輕點了點頭,抿著嘴,聽楚雲兒繼續說道:“我已經知道公子的來意了。可是想問我為何這首詞會流傳出去?”
唐康搖了搖頭,苦笑道:“姑娘不要誤會,這首詞會被彭簡所知,我大哥深知絕非姑娘本意,而且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隻是我們聽到消息說皇上親自下詔,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將姑娘帶回汴京作證。我大哥擔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時的立場,出來說話,隻能更加壞事,所以……”
楚雲兒突然微微一笑,平靜的說道:“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皇上寧可千裏迢迢提我這個民女入京,也不肯去問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詞並非石大哥所寫……”
“隻不知道那首詞有多少人見過?若是見的人多了,遲早會泄露。”
楚雲兒蹙眉道:“我一向少見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視人,也是因為一時不察才讓彭某見著一幅字帖,那是醉後草書,我身邊的女孩子,便是識得幾個字,也斷不認得草書的。”
唐康這才略略明白端詳,他見楚雲兒主動願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寬,道:“主審此案的是開封府韓維韓大人;還有兩個禦史陪審。韓大人倒也罷了,斷不會為難姑娘,隻怕那兩個禦史……若是作證,倒也罷了,若是否認有這件事情,隻怕彭簡那廝反咬一口,到時候姑娘就會受苦了。”
楚雲兒倦倦的一笑,“唐公子不必擔心。”
唐康遲疑了一會,擔心的望了楚雲兒一眼,心裏不住的權衡風險,這麽嬌柔的一個女子,真不知……楚雲兒抿著嘴,並不說話。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請將原稿和字帖等一幹字跡毀去,再找一幅別的字帖來頂替——官府來人的時候,自然會將物證一塊要走的,府中人多,難保沒有人賣主,這可抵賴不得。”
楚雲兒心中突然似刀絞一般劇烈地疼痛,臉上卻笑道:“如此,請公子隨我來。”
望著楚雲兒打開那幅字帖,癡癡的看著,目光中似有千種柔情、萬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慚愧,在眼前這個女子麵前,自己似乎是一個無恥的小人了。
而從現實的一麵來說,自己曾經因為石越的緣故,幾乎要推恩受封勳號,因為石越堅持拒絕,才最終作罷,但是便連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這麽一個義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與石越是緊緊的綁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為石越謀劃之時,從未有半分的猶豫與遲疑。他看過石越書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遠要純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夠實現,那麽千萬百姓都要從中受益!自己站在義兄一邊,於公於私,都是正確的!
但這一次,望著楚雲兒的神態,唐康感覺到自己是在親手剝奪一個人的幸福!望著楚雲兒的手一鬆,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
楚雲兒低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到石越親自贈給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樓上,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經晶瑩。楚雲兒輕輕的撫摸著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閉,手一鬆,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兩行清淚,再也無法抑製,從緊閉的雙眼中,奪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喚道。
“公子,請回吧。我會另找一幅字出來代替的。”楚雲兒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這本手稿……”
“手稿已經燒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沒有燒掉。”唐康望著自己一時衝動伸手奪回的手稿,心裏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什麽?”楚雲兒霍地睜開雙眼,見唐康手中果然拿著那本手稿,她一把抓過,緊緊的抱在懷裏,低聲哭了起來。
唐康歎了口氣,“姑娘情深意重,讓在下汗顏。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詞的那一頁撕了,別的就請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內,天章閣之東,群玉、蕊珠殿之北。寶文閣。
寶文閣內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兩代皇帝的禦書、禦集,趙頊此時坐在閣中,麵前放著一堆的禦書,所有的禦書,全部與一個人有關——武襄公狄青!
國難思良將!
“有。”李向安小心的應道,將一幅狄青的畫像打開。趙頊端詳良久,目光凝視在狄青額上的刺字之上,歎道:“真英雄也!”
“小人聽說外頭傳說,都講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轉世。”李向安順著皇帝的語氣笑道。
“是啊。可惜當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隻剩下一個張玉張鐵簡了。”張玉軍中外號“張鐵簡”,勇力過人,當年是狄青帳下猛將,現為宣州觀察使,副都總管,亦在熙河地區。
隨同的知製誥蘇頌笑道:“陛下,臣聽說狄青有六個兒子,次子狄諮與三郎狄詠,武藝頗佳,有乃父之風。自古以來,天下未嚐無人,但觀人主能否簡撥於草野之中罷了。”
李向安也陪著笑,小心的說道:“官家常說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老奴也聽說,本朝的人材,竟一點也不遜於仁宗朝呢。”
“哦?”
蘇頌笑道:“最近汴京的書坊,報童,都在賣兩種畫,一種是仁廟名臣像,一種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個畫工,妙手畫得,竟是惟妙惟肖,虧他認得這麽多大臣。”
趙頊不由來了興趣,笑道:“卿說說看,都有誰?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麽人?”
“官家,那畫前天老奴便讓人買了回來,是否就取出來禦覽?”李向安感覺自己得了個好采頭。
“快呈上來。”趙頊一麵吩咐,一麵對蘇頌道:“卿說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麽?”
“回陛下,狄青長子狄諒襲爵,現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讀;次子狄諮與三郎狄詠,均為閣門使,狄諮在禁軍當中任職,狄詠在王韶軍中,此次頗有軍功。四郎狄惠與五郎狄說棄武從文,幼子狄諫,現在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讀書。”
趙頊沉吟道:“將狄詠調入禁軍,賜帶禦器械。”
“遵旨。”
蘇頌話音方落,李向安就捧著兩幅卷軸走了進來。四個內侍不待吩咐,連忙上前,一人拉著一邊,將畫卷展開,供皇帝觀賞。趙頊走近觀看,卻見兩幅畫上,各畫了一二十人,每個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職名諱。他順著看去,見仁宗朝的,無非是範仲淹、韓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蘇頌在旁笑道:“世傳仁宗朝有‘四真’——富弼為真宰相、包拯為真禦史、歐陽修為真學士、胡暖為真先生。陛下你看,這個就是胡暖……”
趙頊把目光移過去,點點頭,笑道:“聽說當年禮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這個‘真先生’的門生,他旁邊的徂徠先生石介,可是那個寫《太曆聖德詩》的石介?”
“正是此人。”
“聽說仁宗不敢讓他做諫官,怕他玉碎石階,可見定是個性子孤介的人。”趙頊與石介雖然是兩個時代的人,但是倒也聽說過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麵說一麵心裏暗暗奇怪:“這個石介眉目之間,似乎隱隱有點熟悉。”趙頊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這才走到《熙寧名臣像》之前,第一個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馬光,第三個是石越,趙頊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細端詳畫像一會,忽然向蘇頌道:“蘇卿,卿來看石越的畫像。”
“的確很像。”趙頊點點頭,又走到石介的畫像前,看了一會,指著畫像,問道:“卿看看,這兩人眉角之間,是否有點相似?”
蘇頌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覺有幾分相似,他不由點點頭,道:“倒的確有幾分像。不過石介看起來,就顯得孤傲;而石越,則溫和許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這倒是。”趙頊莞爾一笑,不自覺地搖搖頭,繼續去欣賞其他的畫像。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滿地樹影重重,遝無人聲,石府的花園中,甚是寂靜。石越掛了一件披風,從紗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沒有一絲雲霧,隻見到滿天的星鬥密密麻麻。
“公子還沒有睡?”
“潛光兄?你怎麽這麽晚來花園?”石越轉過頭,見是潘照臨,不覺有點奇怪。
“剛剛整理了一下本朝官製,到這裏來看看。”潘照臨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的倦容,“公子在擔心什麽?”
“侍劍剛剛回來,說楚姑娘大約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擔心,晁美叔彈劾彭簡私自派人監視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兩府、翰院、蘭台都指責彭簡膽大妄為,本朝頭一次有這樣的醜聞。皇上既然駁回了彭簡自辯的折子,那麽這件事應當告一段落了。”潘照臨的語氣,讓人覺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擔心的是呂惠卿。他一有機會,就一定不會善罷幹休。現在彭簡已經被提回京師,若能在開封府證實那首詞是我定的,他未必贏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訓,便是皇上,也不能因為討厭彭簡而拿他怎麽樣。杭州事務,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公子何必杞人憂天?”潘照臨笑道,“康時信中說楚姑娘外柔內剛,堅韌節烈,他年紀雖輕,但是看人向來很準。”
“過剛則易折。”石越喟然長歎,“我卻是怕她太過剛烈。開封府的衙役,已經托人打點妥當了麽?”
“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麵,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為當從哪裏開始?”潘照臨不經意地把話題岔開。
果然,說到此事,石越精神便為之一振,“我這些天反複考慮,以為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為根本。一則改革官製,使名實相符;一則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材;一則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臨擊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中斷無阻力,本朝官製名實不符,早已被眾人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著厘清。若能趁著改革官製的機會,為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並非難事。隻是選舉之法,關係朝野利益甚巨,須當慎重。”
“大丈夫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亦不可忘其誌。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詔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為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子的誌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麽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潘照臨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燒毀,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年餘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別人又如何去分辯真假?”潘照臨似笑非笑的低聲說道,顯是極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僥幸:“幸好中國畫不同於油畫。”
潘照臨抬眼仰望著夜空中的繁星,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的還不回來?”
翌日,崇政殿。
“昨晚劉忱與蕭禧爭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絳小心翼翼的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禦史台都在這裏,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頊冷冷的說道。“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臨頭,豈可噤若寒蟬?”
皇帝的話,卻是說得很重了。韓絳連忙出列,首先說道:“與遼國輕啟邊畔,臣以為是下下之策。”他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然厲聲反對:“臣以為要斷然拒絕遼人無理之求。”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以為不可輕啟戰事。”吳充遲疑了一會,也道:“臣亦以為不可輕開邊釁。”
他三人一表態,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道:“臣等以為遼人索求無厭,不可遂其願!”
趙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連忙出列,道:“臣還是以為要持重。”
蔡確略一躊躇,也出列道:“臣請陛下下旨備戰。”
殿中的大臣們終於一一表態,吵成一團,但主張議和的力量,終是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大臣。趙頊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終於無力的說道:“姑從其所欲。”
王珪又稟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隻恐不能奪其誌。”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回家終製。”趙頊無可無不可的說道。
“臣以為可遣天章閣待製韓縝為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確默不作聲的冷笑著。
“準奏!”趙頊揮揮手,便欲退朝,忽然一個大臣“卟”的一聲,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頓時亂成一團。趙頊走下禦座,才看清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裏一驚,連忙高聲呼道:“禦醫,快傳禦醫!”
站在崇政殿內的史官,注視著殿中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回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寧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縝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為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禦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經大呼:“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麵牆角的一台座鍾之上,鍾的式樣是青銅製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鍾擺,鍾擺上是一隻黃銅打製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著。鍾麵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鍾,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它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鍾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幾乎將呂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鍾每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著問道。
“這是等閑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裏鄙夷,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人。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偏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製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罷。”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曆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麽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隻好叉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裏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裏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複?”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他們哪裏肯說破這些事情。便是元絳,也隻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與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雖然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後麵實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分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跡,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讀。
元絳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歎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複,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隻是如今要查訪此人,隻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隻是石介病故於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八九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隻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於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麵的天空,浮雲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禦史蔡承禧與監察禦史裏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韓維在心裏歎了口氣,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帶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衙役領上堂來。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見大人。”
楚雲兒低著頭,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旨將你從杭州召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麽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幹係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不敢欺瞞。”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裏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麵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韓維心中一喜,暗暗鬆了口氣,又肅然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假意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忽然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麽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為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著臉,厲聲喝問。
“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將民女家中翻箱倒櫃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其中並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安惇被楚雲兒反駁,臉麵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將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綰前車之鑒,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為禦史,怎敢逆聖意行事?禦史禦史,便是皇帝製衡百官的工具,對於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你安惇恃著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道。
楚雲兒微微抬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麵對質;若無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嚇。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汙蔑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態,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越發激怒安惇,忙接過話來,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請彭大人[1]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抬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麵是為了提前打點,一方麵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雲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尷尬萬分。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麽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為民女作伐!想將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為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蔑笑,瞥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著彈劾罷。”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麵了;而且還是為了討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麽,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譏道:“回大人,隻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掛的,的確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掛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於廳中。”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簽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將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韓維又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楚雲兒答道。
“哪個是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麽通禮數,徑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麵寫的是什麽?”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麽說?”
“回大人,民女並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麽《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豔詞,倒似乎不足為怪。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隻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雲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不由惱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辭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為原告,那麽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繼續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雲兒早將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隻是淡淡一笑,神色中盡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著眼睛喝道:“給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雲兒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來,指著安惇質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麽事?憑什麽用刑?”唬得眾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個嘴巴,將她攆出大堂。一幹衙役如狼似虎地將楚雲兒按倒在地,但見手起板落,楚雲兒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麽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我……說……的……就……是……實……話……”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的“哼”了一聲。
楚雲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的望著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的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適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隻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知道強拗不過,隻得心有不甘的點點頭。他冷冷的掃視了楚府丫環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環,又能知道些什麽?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退出大堂,盯著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別的證據?”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信了楚雲兒的話,想起這個後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為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承認楚雲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幹係,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中間的輕重?
韓維又逼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麽來的?”
彭簡指著楚雲兒,嘶聲道:“便是她那裏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偽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的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的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著楚雲兒,惡狠狠的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於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禦史台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將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1].通州,通判某州軍州事的簡稱。
7
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的汴京,與往常一模一樣。絡繹不絕的行人從各個城門進進出出。
在汴京南薰門前,唐康騎著一匹白馬,一身窄袖素袍,烏黑的長發披散肩頭,頭上發束用一塊白色絲綢包著,儼然便似個濁世佳公子。他的身後,跟著幾輛馬車,卻是他的表姐、義嫂梓兒的車駕。一行人從杭州緩緩而行,終於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個人是誰?”家人指著一個身著黑色布袍,臉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驚道。
“是彭簡!”另一個家人詫異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笑容,“彭簡?”他的身後,還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別。四個官差不耐煩的等在一邊。
“真是彭簡!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說話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慣了彭簡的風光得意,哪裏能料到世間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結果。”唐康冷笑一聲。
他此時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審訊之後,韓維等人又連續經過三場審訊,楚雲兒始終不改一辭。三人終於結案上報。趙頊認定彭簡誣陷石越,竟下詔獄,令蔡確查明真相。蔡確“輕易”的就讓彭簡服罪,認定那首詞是自己所寫,動機是因為他在杭州與石越不和,賄賂不成,怕石越報複,所以懷恨陷害。趙頊拿到供詞,悖然大怒,下詔奪彭簡官命告身,貶為庶民,發往瓊州編管。這場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石詞案”,就這樣結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這個案子最後的尾聲。
唐康又冷冷的遙望了彭簡一眼,夾了一馬腹,跑到梓兒車前,低聲說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兒伸出纖手,掀開簾子,望了一眼南薰門外熟悉的風光,一路旅途勞累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終於到了。”
梓兒的車隊,與彭簡在南薰門前擦肩而過。唐康甚至沒有用正眼去瞧彭簡一下,在他看來,彭簡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敵人。
沿著東京整齊的街道前行,梓兒的馬車,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門之前。
阿旺扶著梓兒走下馬車,石安早已下令家裏的男丁回避,一眾丫環婆子,簇著梓兒,走入內堂。阿旺跟隨梓兒已久,見她的臉色,由下馬車的期盼、興奮,漸漸變成失望,心知這是因為石越沒有在家的緣故。當下一麵問石安家的:“安大娘,學士呢?上朝去了麽?”
石安家的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這細微的遲疑,早已落在梓兒眼中。梓兒心裏一震,竟是平添了幾分鬱鬱。待到了內堂,眾人見禮請安完畢,一一散去,梓兒叫住一個丫頭:“明眸,我有話問你。”
梓兒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突然問道:“學士到底去哪裏了?你是我桑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須得和我說實話。”
明眸遲疑了一下,低著頭不肯做聲。
梓兒心中更是懷疑,柔聲問道:“是學士不讓你們說麽?若是,你就不要說了。”
“沒有,沒有。”明眸慌得連連擺手否認。
“既然沒有,為何又不肯說?”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興,學士他……學士他……”明眸顯是猶豫不決。
梓兒柔聲道:“不要緊的。你但說便是。”
明眸垂著頭,低聲說道:“婢子聽說,學士是去看一個叫楚雲兒的姑娘去了。”
時間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動,梓兒呆呆的坐在那裏,心仿佛被針刺中。
楚雲兒在京師臨時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學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園”。院子不大,很清雅,籬笆上掛滿了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一縷炊煙,從屋頂輕嫋地飄起,更讓這處小院,多出一種溫馨的感覺。東京的住宅很貴,楚雲兒既不願意接受石越的資助,一行人將近二十餘口,每日的花銷也不在少數。而她自從受刑之後,又感染風寒。雖然每日有醫生開方精心調理,卻不免於沉苛日積,纏綿於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對於楚雲兒來說,這幾日,卻實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輕輕從阿沅手裏端過熬好的草藥,輕輕吹了吹,親口嚐過,才用勺子喂給楚雲兒。阿沅斜著身子,靠著門檻上,癡癡地望著這一幕,楚雲兒就似個小孩子一樣,被石越照顧著,眼中盡是幸福的光芒。
隻是,隻是她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經有無數種形象,民間的傳說,楚雲兒的回憶,自己的想像,每種形象,都不一樣——到這幾日,她才親眼看到,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男子。已經快三十歲的石越,並沒有和當時的人一樣留著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緊身為主,與那個叫唐康的小子有點像,顯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說話的時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讓人不敢打攪;他開口的時候,威嚴中帶著溫和親切……
不知道為什麽,阿沅很喜歡看著石越給楚雲兒喂藥的樣子。她在熬藥的時候,想到這副情景,也會不自覺的微笑。自己是在為姑娘高興吧?阿沅癡癡的想著,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她連忙悄悄的抹掉,不讓別人看見。
“石大哥。”楚雲兒輕輕咳了幾聲,不再喝藥。
“怎麽啦?雲兒。”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對你說。”楚雲兒掙紮著想坐起來。
石越連忙把碗放下,輕輕扶她起來,笑道:“有什麽事等病好了再說。”
阿沅點點頭,走到院子中間,望著籬笆發呆,一麵胡思亂想的猜測楚雲兒與石越要說什麽。
“石大哥,我想問你一件事?”楚雲兒溫柔的望著石越。
“你問吧。”
“如果我好了,你會娶我嗎?”楚雲兒大著膽子說出這句話來,蒼白的臉上,也增添了幾分紅暈。她低著頭,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麽樣回答。
等了很久,楚雲兒微微歎了口氣,柔聲說道:“石大哥,你連騙我都不會嗎?我是好不了了。”
“你別亂說。”石越溫柔的訓斥道。
“我的身體,我心裏很清楚。”楚雲兒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開額前的一縷頭發,稍稍一動,就是劇烈的疼痛。
石越連忙按住她的手,幫她把頭發拂開,勉強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靜養,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雲兒也不分辯,望著石越,又問道:“石大哥,你很喜歡桑家妹子吧?”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
“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女孩。”楚雲兒真誠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沒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亂想。”石越又似有點手足無措了。
“我沒有胡思亂想。”楚雲兒輕輕抓住石越的手,柔聲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夠讓你為了我擔心,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種情意深重的話語,實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石大哥,我隻想求你一件事。”楚雲兒幽幽的望著石越,眼中晶瑩閃爍。
“你說,不管你有什麽事,我一定幫你做到。”石越毫不猶豫的答應。
“你見著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養的一個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時候一樣,也是災荒,我沒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楚雲兒眼光有點迷離,陷入了回憶之中。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繼續說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給大哥了。她還有個表姐,叫王朝雲,現在已經不知所蹤,若有可能,也請大哥替她訪到,免得她象我一樣,想找個親人也找不到,沒個依靠。”
“傻妹子。”石越強抑住淚水,伸手抹去楚雲兒眼角的淚珠,強笑道:“你不會有事的。你也不是沒有親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雲兒望著石越,心裏說道。
“我是說我萬一死了……”楚雲兒一句話沒有說完,石越已經輕輕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說道:“我答應你,我收她做我的幹妹妹,當她親妹妹一樣對待。你再不要胡思亂想……”
歐陽發與石起站在趙頊麵前,形成鮮明的對比。歐陽發風度翩翩,談吐優雅,條理清晰,每每讓趙頊稱讚不已。石起卻顯得有幾分緊張、拘束不安。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雖然不到四十歲,卻已頗顯老態,顯是寄人籬下的生活,過得並不十分如意。趙頊每每問話,石起回答起來總不免結結巴巴,完全沒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後的風範。趙頊抱著一種憐惜的態度,問了問他一些學問上的事情,見答對並不如意,便轉過話題,問道:“朕聽說你尚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知所蹤?”
石起緊張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過先母去逝之先,的確曾拜托韓國公一事,後來韓國公與草民說道,說尋訪良久,一直沒有消息。草民才知道還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實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幾分戚容。
趙頊微微點頭,道:“這便是了。朕聽說有半邊綠玉獨角獸為信物?”
“這半邊綠玉獨角獸,本是家父遺物。”
“卿可曾帶來?”趙頊饒有興趣的問道。
“回陛下,草民隨身攜帶。”
“可呈上來,給朕看看。”
“遵旨。”石起連忙從佩帶中解出一片三個手指並攏大小的綠玉獨角獸,恭恭敬敬遞給來取的李向安。
殿中眾人,都將目光聚在這半片玉上,想要看個稀奇。便聽到有兩人,同時“啊”了一聲!
趙頊詫異的望著失聲的三司使曾布與不久前剛調入秘書省的著作佐郎葉祖洽,皺了皺眉頭。曾布與葉祖洽這才注意到自己失態,連忙拜倒謝罪:“臣死罪。”
若隻是葉祖洽失態,倒也罷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態,卻未免讓趙頊頗有點不以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問道:“曾卿,何事驚訝?”
曾布伏著身子,與葉祖洽對望了一眼,又見到幾個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覺紅了臉,回道:“陛下,臣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態,請陛下恕罪。”
“哦?”趙頊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轉過頭,望著葉祖洽,說道:“葉卿,你又是因何驚訝?”
葉祖洽紅著臉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竟似……竟似……”
趙頊見他這副窘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竟似什麽?卿是朕的狀元,如何這般拘謹?”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葉沮洽被皇帝說了兩句,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語無倫次的說道:“臣是見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子明學士家裏也有同樣的半片……”
趙頊見葉祖洽這幅樣子,本來心頭頗有不快,待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是什麽都忘了,探起身來,問道:“卿說什麽?”
“回稟陛下,微臣說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子明學士也有。”
這二人說出此事來,殿中趙頊以下,眾君臣都麵麵相覷,石起也似驚呆了一般,張大了嘴合不攏來。他自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有這種變故的。富弼將這個石介的“遺物”交給他的時候,隻告訴他這是他父親不多的遺物之一,他母親珍重保存,死前交給富弼,讓他替石家尋訪石起同父異母的弟弟,此時轉交給他,要他一定隨身攜帶,好好保存。他對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謹遵,哪裏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親口問起,又有大臣說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趙頊從李向安手中接過半片綠玉獨角獸,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死死地望著曾布與葉祖洽,指著手中的獨角獸,問道:“二卿可曾看得真切,果真是此物?”
曾布與葉祖洽又悄悄對望一眼,卻絕不敢接口。萬一說錯,便是欺君之罪,這麽遠遠的看一眼,又豈敢保證?曾布遲疑道:“這個……這個……”眼睛不斷望趙頊手中的玉獨角獸上瞟,幾乎要急出冷汗來。
趙頊立時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將手中的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道:“且拿去看詳細了。”
“遵旨。”二人連連頓首,接過李向安送來的玉獨角獸,仔細端詳起來了。
眾人緊張地望著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後,不發一辭,遞給葉祖洽,葉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臉上驚異之色卻是越發的明顯。
“如何?”趙頊忍不住又問道。
曾布連忙小心翼翼的說道:“臣、臣以為,這片玉與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對!”
葉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為,的確很像是一對。”
二人話一出口,殿中眾人,無不瞠目結舌!趙頊不由站起身來,追問道:“二卿可看仔細了?難道?難道?”趙頊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
殿中諸大臣,以王安禮最是心思縝密,他立時出列,欠身道:“陛下,微臣以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來此物,看是否相合?並問石越家中玉片的由來。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趙頊點點頭,道:“卿說得不錯。李向安,你立即快馬去石府!”
“遵旨。”
趙頊又是猜疑又是興奮。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後……趙頊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寶文閣看名臣像的事情——難道?
石府。
梓兒自那日回府之後,因旅途勞頓,又聽到石越去見楚雲兒,氣鬱於胸,加上杭州、汴京氣候不同,一時不慎,便感染了風寒,竟然也一病不起!禦醫沈厚給梓兒診過脈之後,在丫頭的指引下,輕輕退出梓兒的閨房,石越連忙走過去,低聲問道:“沈大人[1],拙荊的病情要不要緊?”
“隻是什麽?”石越緊張的問道。
“隻是據脈象來看,夫人已有數月的身孕……”他一句話沒說完,石越聽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轉念想到沈厚的“隻是”,心裏又是驚怕,堂堂的龍圖閣直學士,竟是有點手足無措了。卻聽沈厚繼續說道:“……這本是喜脈,隻是此時得病,若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啊?”石越聽到此語,不由從喜到驚,從驚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她們母子平安!”
“下官自當盡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兒,你去陪沈大人開方抓藥,封五兩白金[2]給沈大人吃茶。”石越叫過唐康,低聲吩咐道。一麵朝沈厚說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說完,便轉身往桑梓兒房中走去。
梓兒的臥室,是三間屋子打通而成,東側放著一張大理石案子,案上堆著各種名人字帖、墨硯、筆筒;西麵則堆成山似的畫卷;正裏間,用珠簾隔開,放著一張古琴,琴邊設著大鼎,時時都焚著幾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風隔開的裏間,才是梓兒真正的臥室所在。
石越輕輕走進去時,阿旺正在給梓兒蓋被子,她見石越進來,連忙起身行禮,柔聲道:“奴婢給學士請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輕輕擺了擺手,走到梓兒床前,替她把被子輕輕蓋好,坐在床邊,望著自己的妻子。
梓兒睜著大眼睛,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石越的大手,輕聲喚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麽不告訴我?”石越輕輕握住梓兒的手,微微笑著嗔怪。梓兒小臉羞紅,閉上眼睛,不敢做聲。半晌,才偷偷睜開一隻眼睛,見石越還在溫柔地看著她,連忙又把眼睛閉上。“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溫柔的問道。
“三個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確認的。”梓兒緊閉雙眼,低不可聞的答道。她畢竟也是沒什麽經驗的女孩子,到石越離開杭州後,雖然隱隱猜到自己是懷孕了,卻到第三個月上,才敢確認。
“真是個傻孩子。”石越笑著輕輕罵道,俯下身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臉一下。
梓兒的臉立時變得滾燙滾燙的,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阿旺她們還在這裏。”
石越一時忘情,根本沒在意還有下人在場,這時不由尷尬的打量房中,見阿旺與兩個丫頭明眸、珠輝,正在捂著嘴偷笑。見石越看她們,阿旺連忙笑著對明眸與珠輝輕聲喝道:“呆在這裏做什麽,快出去做事。”
“叫你多嘴。”阿旺裝做張牙舞爪撲過去。
三人一麵走一麵笑,往外麵走去,不時還回過頭來,悄悄看石越與梓兒一眼。石越倒還無事,梓兒卻是羞得滿臉通紅。夫妻親熱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卻也不便當著別人的麵做。
阿旺三人剛剛走到門口,便見一個人急匆匆走了進來,差點與阿旺撞個滿懷。阿旺正要啐罵,定睛一看,卻是唐康,連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點頭答禮,急步走石越跟前,喚道:“大哥、嫂子。”
石越見他跑到後室來,心中奇怪,道:“康兒,沈大人走了麽?”
“走了。我已經吩咐下人去買藥了,有幾味藥隻有大內有,已讓侍劍隨沈大人去取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點了點頭,道:“那還有什麽事麽?”
“有……”唐康望了**的梓兒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雖然知道唐康要說的話,可能不方麵梓兒聽到,但是此時卻是不願意離開梓兒,見他這個神態,不由笑道:“是國事還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這裏說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門,見到石安家的領著兩個女孩子進來,卻說是舅舅家送來的,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進來打擾,所以讓我來問一聲……”唐康說起這件事來,神態中總有幾分勉強。
“荒唐……”石越皺了眉毛,正要斥罵,卻突然想起是自己嶽家送來的,又不好開口了,隻得硬生生忍住,心裏卻奇怪桑楚俞送兩個女孩子給自己做什麽?不料梓兒突然低聲說道:“大哥,康兒,那兩個女孩子,是我讓買來的,你讓石安家的收進來便是。”
石越與唐康都吃了一驚,石越轉過身,望著梓兒,溫聲說道:“妹子,既然是你買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兒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不停的顫動,她望著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似乎是帶著幾分歉意的低聲說道:“大哥,我這是給你買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夠用了。”
“你知道我不習慣別人伺候的。”石越微笑著摸了摸梓兒的臉蛋,低聲說道。他也沒有多想太多。
“不是這樣,朝中的大臣們,哪個家裏沒有幾房姬妾的,大哥沒有,沒得惹人笑話,我……”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傻瓜,沒的做什麽胡思亂想。王安石、司馬光都沒有姬妾,誰又敢笑他們?我有你也就夠了。”他這麽旁若無人的說情話,倒惹得唐康尷尬萬分。
“可是,我又沒有孩子……”
“你不是已經有了嗎?”石越用半帶取笑的語氣說道,轉過頭,吩咐唐康道:“康兒,既然是自己家買的,也不好退,便給潘先生與司馬先生房中,各置一個吧。”
石越沉吟了一會,笑道:“說得也是,便再去買一個,到時候再一起各送一個。”
“是。”唐康答應著,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見唐康走了,方又轉過身來,卻見梓兒眼角,掛著幾滴淚珠。他伸手輕輕抹掉,低聲哄道:“傻妹子,你哭什麽?”
“我沒哭。”
“還說沒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輕輕刮一下梓兒的鼻子,卻忽然發現梓兒的神態與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輕輕的放下,愛憐的撫摸著梓兒的臉,柔聲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兒癡癡地望著石越,搖搖頭,低聲說道:“大哥,我什麽也幫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歡楚姑娘……”
石越萬萬料不到梓兒會說出這話來,怔道:“你一定是誤會了?你怎麽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呢?”梓兒心中,肝腸寸斷。“我還聽說當年,你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娶我的。”隻是心裏的這句話,梓兒卻不敢說出來,隻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說出來,什麽都似夢幻一樣的,立時什麽都沒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著你,我也是願意的。”她心中轉過的,是這樣的念頭。
石越哪裏知道梓兒心中的想法,他一轉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雲兒的事情,讓梓兒知道,這才引得她胡思亂想,便笑著解釋道:“妹子,你一定是誤會我了。我去看她,是因為這次,我欠她的實在太多。”
梓兒點點頭,石越心中一寬,卻聽梓兒低聲說道:“我去找楚姑娘,讓她來服侍你,可是她卻不肯。我想我從來不會為大哥寬解心事,才托人去尋了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來,大哥你又不喜歡……我知道,我總是這麽笨,一點也幫不了大哥。”
石越望著自己的妻子,聽她說著這些事情,又是顯得情深意重,又是讓自己頭痛不堪;真的是又氣又愛,又憐又恨,做聲不得。半晌,方柔聲說道:“你再不要胡思亂想了,我真的不要別人來寬解什麽,我隻要你就夠了……”
石越正待繼續開解,忽聽門外唐康高聲喚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輕輕握了一下梓兒的小手,把它放進被中,柔聲說道:“你好好將養,不要胡思亂想,我去去就來。”說罷,連忙起身出去迎接聖旨。
二人一路緊走,方到中門,潘照臨手裏捧著一卷書,站在那兒,見石越與唐康過來,他走近幾步,到石越跟前,低聲說道:“公子,成敗在此一舉!”
石越心中一凜,知道那件事已經進行到關鍵時刻了,他朝潘照臨微微點頭,收斂心神,快步走進客廳。
“臣石越恭聆聖諭。”石越見李向安表情又是嚴肅,又是興奮,已知潘照臨猜得不錯了,連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綠玉獨角獸?”李向安尖著嗓子問道。
石越裝作一怔,詫異的回道:“臣家確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來?卿可如實回奏。”
“此玉是臣熙寧二年遇變之時,隨身所帶之物,臣實不知來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聲呼了一句,見石越詫異的望著他,連忙用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卿可將此玉交給李向安帶予朕一觀。”
石越假裝詫異地望著李向安,半晌,方恢複恭謹之態,道:“請聖使稍候,臣馬上去取。”
不多時,石越便去書房中取出半片綠玉獨角獸,用綢布小心包好,交給李向安。又佯裝不知,低聲問道:“李公公,皇上要這個東西做什麽?”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搖搖頭,笑道:“許是石大人大喜,說不定咱家還要來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戲已經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問,恭恭敬敬將李向安送出大門之外,望著他騎上馬飛馳而去,不由長長的歎了口氣。
“公子不用擔心,在家靜候佳音便是。”潘照臨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石越身後,悠悠說道。
石越點點頭,回到客廳,突然對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我們來手談一局如何?”
潘照臨點點頭,笑道:“公子是想學謝東山麽?”
“哪裏又比得上先賢,謝東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敵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麽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盤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輕輕地放在天元之上。
集英殿上。
趙頊靜靜的聽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經過敘述了一遍,當聽到石越的玉是熙寧二年遭遇變故時隨身攜帶之物時,眉頭不由跳了一下。他打開綢布,將石越的半片玉獨角獸放在手中,細細端詳一會,又向曾布、葉祖洽問道:“二卿所見,可是此物?”說完將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
李向安捧著玉獨角獸,走到二人麵前。曾布拿起玉來,不過看了一眼,便斬釘截鐵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葉祖洽卻拿在手中,仔細的看了一會兒,才回道:“回稟陛下,便是此玉。”
趙頊點點頭,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來,把玩了一會兒,怎麽也看不出這塊玉獨角獸與平常所見的有什麽區別,便又問道:“二卿何以能確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處?”
曾布欠身道:“陛下可以看那半邊獨角獸的角上,刻有極細的一個‘安’字。聽說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從這個字而來。”
葉祖洽也道:“臣能識得此玉,亦是同樣的緣故。”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趙頊的手上,捧著一隻完整的綠玉獨角獸!
趙頊細細觀察,竟是絲絲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獨角獸的角上看去,竟發現一個相同字體的“平”字!合起來,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對!”趙頊脫口說道。
石起被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給驚呆了!他再遲鈍也意識到了:突然之間,名動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親生弟弟!“那,那石學士……石學士……”
趙頊點點頭,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與葉祖洽見皇帝親口說出眾人都在心中猜測的事情,慌忙一齊拜倒,賀道:“這是陛下洪福齊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萬歲、萬萬歲!”
二人一旦開頭,在場眾大臣,便是號稱忠直之輩,亦不免要拍幾句趙頊的馬屁,將石家“骨肉重逢”這一佳事,歸功於趙頊的聖德與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間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弟弟,早已高興得手足無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著皇帝的恩德。隻有歐陽發冷冷的望著這一切,他雖然不知道這件事隻不過是一個陰謀的產物,卻是十分討厭那種無恥的諛辭。突然之間,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學院與《汴京新聞》報社,在那裏,人與人的關係要純潔許多,至少,他歐陽發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馬屁!
石府。
石越在中腹緊了黑子一塊大龍一口氣,笑道:“潛光兄,中原這塊,我贏了。”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說道:“中原雖然是公子暫時得了先手,東北角上這一塊,卻終是丟了。”
石越聞言一怔,細看棋局,果然如潘照臨所言,他糾纏於中腹的纏鬥,卻無暇顧及全局,東北角一塊,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問題。石越長長的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顧頭不顧尾,可笑,可笑!”
潘照臨微微笑道:“不過也要恭喜公子,終於暫時可以擺脫了中原的糾纏,這個先手,難得之極。”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銀邊草肚皮,中腹的暫時先手,又有什麽用處?”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來,對弈之勝負,十之八九,都取決於中原的勝負。更何況,先手始終是先手,總比後手要好。”
“也隻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搖頭,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顆白子。
代州。
楊遵勖洋洋得意,前來談判的宋使韓縝毫無辯才,他逼一步,韓縝便退一步,不過幾天的談判,宋朝喪地七百裏,最關鍵的是,雖然黃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圖之內,但沿界之山,盡都以分水嶺為界,雁門天險,實際上已歸遼宋共同所有!
韓縝雖然受了“從其所欲”的聖旨來談判,卻也知道清議可懼,自己親手割讓七百裏之地,回京之後是怎麽樣的情況,真是不可預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幾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諷道:“不是說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來大宋的麽?”
楊遵勖與蕭佑丹本就沒什麽交情,也不是太子一黨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還有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來過我們大遼?若是來過,我大遼皇帝陛下又豈能舍得這種人材歸你大宋所有。”
韓縝心中頓時一個激靈,試探著問道:“楊大人,若有才華絕世之人,欲借大遼之力滅宋,事後再取大遼而代之,我可不信遼國皇帝便敢用這樣的人物。”
“哈哈……”楊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華,又豈會害怕一二野心之輩利用?若有這樣的人物,我主上必然樂於借其才華混一宇內,至於取大遼而代之,卻絕無可能。”
“世間盡有才智之士……”韓縝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楊遵勖笑道:“我北朝與南朝不同,宗室後族,或手握兵權,或各有私兵,出則將,入則相,縱有才智之士,陰謀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師對陣,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後,做一個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遼何?”
“那,石敬塘……”
楊遵勖擊掌笑道:“韓大人說得不錯,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過我大遼一走狗爾。我跟隨主上數十年,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韓大人所說的狂悖之輩。”
韓縝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他自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件事,可以來轉移皇帝對於喪地七百裏的羞辱感了。
三春時節,雜花生樹,飛鳥穿林。
“賊子做案十分隱秘,到現在為止,隻找到九個人證,看到了當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隻是看到背影。”韓維一邊撥開禦苑中橫生的樹枝,緊緊跟著皇帝的步伐,一邊報告著“揭帖案”的進展。
趙頊“嗯”了一聲,在一株桃樹前停下腳步,冷冷地說道:“現在已經可以證明石越應當就是石介當年的遺腹子,那必然有人惡意陷害朕的大臣,離間朕與石越的關係,是誰幹的,一定給朕查出來!”
“臣定當竭力而為。從臣的私下揣測來看,臣以為是遼人所用的離間計。”韓維從容答道。
“若是遼人所為,那麽楊遵勖就不應當在韓縝麵前說那些話。”趙頊質疑道。
韓維思忖一會,說道:“遼人國內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遼國朝廷並不知情,不過是一些見識長遠之人,設下此計……”
“的確沒什麽證據。揭帖的紙張,是河北所產,但是這種紙張大宋有,與遼國互市時也有流傳,極其普遍。想從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從動機上查……”
“如何?”趙頊轉過身來,望著韓維,追問道。
韓維又豈是會胡亂說話的人?他不緊不慢的說道:“若是從動機上查,臣以為隻有遼人有可能了。”
趙頊擺擺手,“這件事情,卿不要放鬆就是了。”
“臣不敢。”
“嗯。”趙頊隨口應了一聲,換過話題,說道:“歐陽發是個人才,朕欲賜他進士出身,不料他卻拒絕了。卿說他果真無意功名嗎?”
韓維笑道:“歐陽發若要考進士,不過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願意為五鬥米折腰,在白水潭學院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聞》做陛下的布衣禦史,也是報效之意,臣以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誌。”
“也罷。”趙頊點點頭,又笑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與石越一父所生,何至於竟有天壤之別?”
韓維望了趙頊一眼,欲言又止。
趙頊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麽要說的,但說無妨。”
韓維肅容說道:“臣要說的話,原是不知輕重,不該臣說的,所以臣不敢說。”
“朕與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韓維欠身說道:“臣以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與石越相比,並非是因為石起太差,而是因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盡忘,而少年能著《論語正義》,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見愛,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選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來,有賢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湯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漢高祖有三傑,唐太宗有魏征……”
趙頊不置可否的望了韓維一眼,說道:“卿不必多說,朕知道了。”
“陛下聖明。”
“朕會下旨給石越認祖歸宗,賜石起勳雲騎尉,給田十頃,讓他好生耕讀傳家。至於石越要如何用,還要容朕三思。”
遼國馬邑。
耶律濬剛剛抄完一部《金剛經》,見四下無人,偷偷伸了伸懶腰。忽然聽到房外隱隱約約有讀書之聲,不由循聲走出房外,四下張望,原來卻是蕭佑丹在院中讀書。
蕭佑丹見耶律濬走近,連忙放下書卷,欠身行禮道:“殿下。”
“佑丹好雅興。”耶律濬盯著蕭佑丹手中的書,笑道。
蕭佑丹把書合上,遞給耶律濬,卻是一本《老子》。蕭佑丹悠悠說道:“《老子》一書,全篇講的都是權謀機變之術,眼下殿下正用得著。”
蕭佑丹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如今皇上四處巡遊,朝政越發紊亂了。前一段到大魚濼,鷹坊使耶律陽陸不過博得頭鵝,竟然加工部尚書!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軍中,竟讓殿下抄寫佛經——殿下可知,如今我大遼,也是處處災荒!偏偏我還聽說,知三司使事韓操說今歲的錢穀還會增加,看來韓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這些錢穀,又從何而來?隻是讓百姓更加離心離德而已。”
耶律濬搖搖頭,說道:“這種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聽說竟是石介之後,眼見便有大用。彼長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處巡遊,而朝中又是奸臣當道,殿下內憂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順利登基,亦不過一亡國之君!”蕭佑丹麵有憂色,正容說道。
“那佑丹以為我當如何處置?”
“殿下,眼下還須先求自全之策,臣這裏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選取。”
耶律濬道:“請說。”
“上策,此間事情既然了結,就跟隨皇上左右,以為固寵之道,同時陰蓄死士,萬一有變,挾天子以令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孫即將出生,殿下以此為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會讓殿下總領朝政,如此慢慢謀劃,若時間足夠,自能培植自己的勢力,其弊是會打草驚蛇,隻恐耶律乙辛那老家夥不能相容;下策,學重耳之策,在邊郡領兵自安。”蕭佑丹顯然思慮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會,斷然說道:“我當取中策。”
蕭佑丹臉色凝重的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寫表請求回京了。”
熙寧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內。
趙頊漲紅了臉,憤怒地將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紙片片飄落,灑得禦書房中滿地都是。“無恥!無恥!”
石越平靜的望著突然發怒的皇帝,一言不發。
趙頊指著滿地的碎紙,冷笑著問道:“石卿,卿可知道這說的是什麽?”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韓絳率領眾大臣,請求給朕加尊號的表章!紹天憲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趙頊不住的冷笑,諷刺的說道:“而加尊號的理由,竟然是因為朕終於與遼人達成了和議!外撫四夷嘛!”
“陛下,韓丞相此舉,倒並不是因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為知道這種羞辱,所以想用這種辦法來遮掩。”
“是啊,遮掩!”趙頊狠狠地踩過地上的碎紙,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為,知恥近乎勇。自欺欺人,似無必要。”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當著他的麵說這樣的話,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沒有讓朕失望。知恥近乎勇,說得好,朕當記住這句話!”趙頊高聲說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壓抑的情緒,“朕若加尊號,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這裏,可記住朕今天說的話,宰臣們給朕上過四次尊號了,都被朕所拒絕。朕一生中,絕不會給自己加任何尊號!”
趙頊似乎怒氣稍遏,定下心神,對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來,是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為,改革還要繼續,國家不變,則無以富強,不富強,則屈辱還要繼續!因此,國事雖艱,卻非變不可!”石越靜靜地聽趙頊繼續說道:“朕讓你來,是讓你給朕推薦一個杭州知州與杭州通判的人選。”
“這……”須知此時,石越依然還是“權知杭州軍州事”,皇帝卻讓他推薦杭州知州人選,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趙頊無比果斷的說道:“卿不必猶疑,朕已決定留卿在身邊。杭州的事業,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許讓卿來推薦繼任人選。”
石越頓首道:“陛下,臣以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張商英擔任;通判一職卻不應當由臣來推薦,否則有失朝廷設官之本意。”趙頊讚許的點點頭,卻聽石越繼續說道:“陛下,臣隻恐暫時不能報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卻不知所蹤,不孝之人,當先為父母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趙頊不料石越竟然提出來要丁憂,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經超過三年,禮製亦不至於要求卿為此丁憂。卿孝心可嘉,隻是朕卻不能允許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來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學士的製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會許你回家的。”趙頊斷然說道。
[1].宋代對翰林醫官院醫官、醫職、醫工等的泛稱。
[2].即白銀。
[3].天章閣待製簡稱天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