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鬼屋主人

01

鬼能夠聽得見你說話,不管你說的聲音多麽小,鬼都能聽得見,你卻聽不見鬼說話。

鬼能夠看見你,你的一舉一動,鬼都能看得見,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你卻看不見鬼,就算鬼在你旁邊,你也一樣看不見。

鬼不用點燈。這屋子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燈。

鬼可以在瞬息間來去千裏,你卻要騎著快馬奔馳三天三夜才能跑一個來回。

鳳娘的“朋友”難道不是人?是鬼?這屋子難道是間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根純銀的帶子。

鳳娘沿著流泉慢慢地向前走。她睡不著,她心裏很悶,不但悶,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並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個鬼,既然對她這麽好,她也用不著害怕的。

她從小就不怕鬼,她覺得有些人還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隻要真心對她好,她都會同樣感激。

她害怕,隻因為她忽然想到了無忌。

雖然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隻有無忌的鬼魂才會對她這麽好。

難道無忌已死了?難道這個鬼就是無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麵前提起,她發覺她們之間已有了距離。

這也許隻因為她們本來就不是親密的朋友,她們之間的關係,隻因為無忌才能聯係。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們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麽互相信任?

泉水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水池。四麵長滿了巨大的針樅樹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滿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捧起了一掬水,池水還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又清涼,又溫柔。

在她家鄉的山坡後,也有這麽樣一個水池。

她小的時候常常在半夜裏偷偷地溜到那裏去遊水。

她本來是個很頑皮的孩子,隻不過一直在盡量約束自己。

現在她無意間想起了那歡樂的童年,那一段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不會再做一個像現在這麽樣的人?”

她心裏忽然有了種秘密的衝動。

一個人如果能暫時拋開一切,再重溫童年時歡樂的舊夢,這種想法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種不可抗拒的**。

她的心在跳,愈跳愈快。

她實在已被約束得太久,也應該偶爾放鬆一下自己了。

夜深人靜,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麽清涼,那麽溫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隻微微顫抖的手,解開了一粒衣鈕……

也許就因為童年那一段頑皮的生活,她發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長筆挺,**飽滿結實,隻不過因為很久沒有曬過太陽,所以看起來顯得有點蒼白柔弱,卻更襯出了她女性的柔媚。這正是一個少女最值得驕傲珍惜的,她從未讓任何人侵犯過,甚至連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會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裏,讓清涼的池水和童年的夢境將她擁抱。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發亮的眼睛,隱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間,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眼睛裏充滿了驚奇、喜悅和一種**猥的讚賞。

她立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雙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頭來呼吸時,這雙眼睛還在盯著她,而且在吃吃地笑。

她沒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來,她隻恨自己,為什麽這樣不小心。

其實她已經很小心地四麵看過,在這靜夜荒山,本不該有人來的。

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這裏會有人吧?”

鳳娘閉著嘴。

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她隻希望這人是個君子,能趕快走。

這個人卻顯然不是君子,非但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他是個很健壯的年輕人,穿著身淺黃色的緊身衣,看來矯健而有力。

鳳娘的心沉了下去。

這種年輕人本來就精力充沛,無處發泄,怎麽經得起**?

看到她臉上的驚駭與恐懼,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會有這麽好的運氣。”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見躲在水麵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難道他也要跳下來?

他還沒有跳下來,鳳娘的心已經快跳出來了,失聲道:“不可以。”

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麽樣?”

鳳娘道:“你……你不可以下來。”

這人笑道:“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為什麽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並不急著下水,就像是一隻貓已經把老鼠抓住了,並不急著吞下去。

他還想逗逗她。

鳳娘已經忍不住要叫起來了。

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這種地方隻有鬼,沒有人。”

他是想嚇嚇她,想不到卻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個有求必應的鬼魂,立刻大聲道:“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麽?”

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鳳娘咬了咬牙,道:“我隻想要你變成瞎子。”

這句話剛說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閃,就像是閃電下擊。

這人一雙發亮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兩個血洞。

他好像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愣了一愣後,臉上才露出恐懼至極的表情,才開始放聲慘呼,抱著臉衝出去,卻一頭撞在樹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鳳娘也嚇呆了。

剛才那道閃電般的寒光,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見人影,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那個人卻已明明倒下,忽然間就真的變成瞎子。

鳳娘不住放聲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沒有回應。

鳳娘實在快嚇瘋了,不顧一切地跳起來,濕淋淋地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這一路上總算沒有意外,她總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雖然她又怕,又累,卻還是不願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靜了些,才悄悄地推開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裏一片黑暗。

幸好她還記得火種在哪裏,很快就燃起了燈,光明溫暖的燈光,總會使人覺得安全。可是燈光一亮起,她就失聲驚叫了起來。

她房裏竟赫然有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的素衣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雙眼睛也是慘白色的,看不見眼珠,也看不見瞳仁。

這人竟然也是個瞎子。

02

千千和曲平也來了。

其實他們也沒有睡,鳳娘回來的時候,他們都知道。但他們卻不知道這瞎子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們也吃了一驚。

千千失聲道:“你是什麽人?”

這瞎子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反問:“你是什麽人?”

千千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瞎子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千千怒道:“現在是我在問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現在是你問我,隻不過這話卻是我應該問你。”

他冷冷地接著道:“這是我的家,你們是什麽人?到這裏來幹什麽?”

千千說不出話來了。有時候她雖然也會不講理,可是這一次她卻連一句強詞奪理的話都沒法子說出口。

她們實在連一點道理都沒有。

她也相信這瞎子並沒有說謊,像這麽樣一棟房子,當然絕不會沒有主人。

這地方什麽都有,就是沒有燈,隻因為這地方的主人是個瞎子。

瞎子當然用不著點燈。

曲平賠笑道:“我們是到這裏來遊山的,隻想暫時在這裏借住幾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們是幹什麽的,隻希望你們快走。”

曲平道:“我們能不能多住幾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們願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聲道:“難道你要我們現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慮,終於說道:“好,我再給你們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們一定要走。”

他慢慢地站起來,用一根白色的明杖點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嘴裏仿佛在喃喃自語:“其實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再不走,隻怕就要有大難臨頭了!”

外麵依舊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消失在黑暗裏。

一個瞎子怎麽會住到深山中來?怎麽能將這地方收拾得這麽幹淨?

曲平歎了口氣,道:“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們……”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勸我們快點走?”

曲平不否認。

千千道:“我們當然是要走的,反正這種鬼地方,我早就已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說話,眼睛卻盯著鳳娘。

鳳娘看起來就好像剛從水裏撈起來。

一個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幹什麽?怎麽會掉到水裏去?

鳳娘自己也知道自己這樣子難免要讓人疑心,可是千千卻連一句都沒有問。

不問比問更糟。

她知道她們之間距離已愈來愈遠了。

夜更深。

鳳娘本來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著。

她睡得並不沉。

暈暈迷迷,她覺得自己身邊仿佛多了樣東西,這樣東西竟仿佛是個人。

這個人睡在她旁邊,身材仿佛很矮小,身上帶著種很奇異的香氣。

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動,也動不了。

這個人仿佛在抱著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體卻起了種奇怪的反應,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是誰。

是不是無忌?

她眼睛睜不開,隨便怎麽樣用力都睜不開。

她仿佛聽見這個人在說:“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聲音明明在她耳畔,卻又仿佛很遠。

這個人是不是無忌?聽起來為什麽不像是無忌的聲音?

她忽然又睡著了,醒來時一身冷汗。

03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當然是曲平去開門。

敲門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來催我們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搖搖頭,道:“你們不必搬走了。”

這瞎子主意變得好快。

曲平幾乎不相信,道:“你是說,我們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隨便你們喜歡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問:“你為什麽忽然改變了主意?”

瞎子道:“因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

瞎子道:“是個朋友。”

曲平道:“朋友?誰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燈和逸華齋的醬肉。

曲平覺得呼吸間有點冷,卻還是不能不問:“那位朋友答應我們留下來?”

瞎子道:“他有條件。”

曲平道:“什麽條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來吃飯。”

曲平怔住。

這條件他實在不敢答應,卻又不能不答應。

不管怎麽樣,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來吃頓飯,總不能算是苛求。

問題隻有一點。

那位“朋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朋友?

曲平還在猶疑,千千已經衝出來:“他要吃什麽?”

瞎子道:“隨便吃什麽都行,他知道你們這裏有位衛姑娘,能燒一手好菜。”

黃昏。

鳳娘在準備晚飯的菜。

風雞、臘肉、香腸,都已經上了蒸鍋,鹹魚是準備用油煎的。

剛拔下來的蘿卜可以做湯,雖然沒有鮮肉排骨,用鹹魚肉燒起來也一樣很鮮。

還有兩條剛從池裏撈出來的鯉魚,她本來是想做湯的,可是後來想一想,還是清蒸的好。

鮮魚如果燒得太久,就會失去鮮嫩,不鮮不嫩的鯉魚,就好像木頭一樣索然無味。

如果是鯽魚,她就會用來做湯了。

配菜也是種學問。

一些並不太好的菜料,在一個很會做菜的人手裏,就好像一把並不太好的劍,握在一個很會用劍的人手裏一樣。

對於這一點,鳳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時候,心裏卻一直很不安定。

——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他是不是無忌?

——如果不是無忌,會是誰,為什麽對她這樣好?隻要她說出口,總是有求必應。

鳳娘在洗豆莢。

用紫紅色的香腸,炒青綠色的豆莢,也是樣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腸,忽然回過頭,盯著她,問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鳳娘心裏在歎息!

雖然她覺得千千不應該問她這句話的,她卻不能不回答:“我永遠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麽你就應該告訴我,今天晚上要來吃飯的人是誰!”

鳳娘道:“我怎麽會知道他是誰?”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腸,板著臉道:“你怎麽會不知道,難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鳳娘閉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淚來,縱然她有淚,也隻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個絕不可能向任何人訴說的噩夢。

那奇異的香氣,那灼熱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無忌?

如不是無忌,為什麽要這樣子對她?

鳳娘的手雖然沒在冷水中,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外麵有人在說話,正是那瞎子的聲音:“你們的客人,已經來了。”

鳳娘在炒豆莢,用已經切成片的香腸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鹽。

她心裏一直想著那位已經坐在前廳裏的“客人”——他應該算是客人?還是主人?她隻希望能快點炒好這最後一樣菜,好到前麵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怎麽會有那種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神秘的客人,隻不過是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