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 鬼

01

暗夜,荒山,非人間。

鳳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終於完全被黑暗吞沒。

曲平臉上雖然全無表情,眼睛裏卻有了淚光,就好像眼看著一個人掉下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卻偏偏沒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難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裏去的是我,就一定不會有人覺得難受了,因為我隻不過是個不知好歹、蠻橫無理的女人,死活都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說話。

千千道:“但是她卻又溫柔,又漂亮,男人隻要一看見她,就會喜歡她。”

她又在冷笑:“就連那個姓唐的都喜歡她,我看得出。”

曲平終於忍不住道:“別人喜歡她,隻因為她心地善良,不管她長得多美或難看都一樣!”

千千道:“對,她心地善良,我卻心腸惡毒,又不會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溫柔體貼的樣子,我……我……”

她的聲音哽咽,眼淚已流下麵頰。

其實她心裏何嚐不知道自己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她心裏又何嚐不難受?

她正在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嫉妒悲傷時,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向她飛了過來。

一條淡淡的白色影子,仿佛是個人,一個很小的人。

如果這真是個人的影子,這個人一定是個小孩。

小孩怎麽會飛?怎麽會有這麽快的速度?

她正在驚奇,忽然覺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陣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覺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沒有睡過覺一樣,仿佛要睡著了。

她真的睡著了。

02

窗外陽光燦爛。

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一張光亮如鏡的桌子上。

屋子裏每樣東西都跟這桌子一樣,光亮潔淨,一塵不染。

千千醒來時,就在這屋子裏。

她明明是在一個黑暗、寒冷的荒山絕頂上,怎麽會到了這裏?

難道這是個夢?

這不是夢,她的確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見了曲平。

曲平本來是在看著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時,就避開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黃花已盛開。

鳳娘那間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屋子裏,窗台上也有這麽樣一盆花。

這不是鳳娘的屋子。

“鳳娘呢?”

曲平沒有回答,眼睛裏卻帶著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傷。

——我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這裏是什麽地方?

千千沒有問,這些事都已不重要。

她並沒有忘記曲平說的話,也沒有忘記唐猛臨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鳳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間都一樣。

但是她還沒有去,鳳娘就已經來了。

“我剛走過那片危崖,就看見一個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飛了過來,隻聽見一個人對我說,‘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裏。’然後我就好像忽然睡著了。”

“你醒來時就已到了這裏?”千千問道。

鳳娘點點頭,眼睛裏充滿迷惘:“這裏是什麽地方?”

誰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不管這裏是什麽地方,都可以算是個好地方。

窗外是個小小的院子,燦爛的陽光正照在盛開的花朵上。

花叢外竹籬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魚池裏養著十幾條活活潑潑的鯉魚,簷下鳥籠裏的畫眉正在吱吱喳喳地歌唱。

六間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簡樸而清雅,有書房,有飯廳,還有三間臥室,連**的被褥都是嶄新的。

廚房後的小屋裏堆滿了柴米,木架上掛滿了香腸、臘肉、鹹魚、風雞。

後麵還有個菜園,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比小孩手臂還粗的大蘿卜。

看來這裏無疑是戶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無疑是個退隱林下的風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東西,隻要你能想得到的,這裏樣樣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這裏偏偏沒有人。“主人也許出去了。”可是他們等了很久,還是沒看見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間裏麵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曲平說的還是那句話:“既然是非人間,怎麽會有人?”

現在連曲平自己都知道別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隱藏著什麽秘密。

他已下了決心,不管怎麽樣,都絕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因為無論誰知道了這秘密都絕對不會有好處。

千千道:“他們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們把我們送到這裏來的,我們就可以在這裏住下去。”

曲平道:“我們為什麽要在這裏住下去?”

鳳娘道:“因為無忌雖然不在非人間,卻一定還在這九華山裏,我們隻要有耐心,遲早總能聽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發表意見,她的意見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對。

曲平雖然很不想留在這裏,也隻有閉上了嘴。

臥房有三間,他們每個人都可以單獨擁有一間,這地方簡直就像是特地為他們準備的。

千千顯得像孩子般高興,她本來一直擔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卻忽然憑空出現個這麽樣的地方。

這實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簡直就好像孩子們在玩“家家酒”。

就連鳳娘都似已將心事拋開,道:“從今天起,燒菜煮飯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隻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麵的山坡後,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開,已結了果實,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都是女孩子們的恩物。

一個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這裏幾乎都已經有了,隻不過少了一樣而已。

這裏居然沒有燈。

非但沒有燈,連蠟燭、燈籠、火把、燈草、火刀、火鐮、火石——任何一樣可以取火照明的東西都沒有。

這裏原來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從不回來。

幸好灶裏居然還留著火種,曲平燃著,鳳娘蒸了些風雞、臘肉,炒了一大盤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鍋白米飯。

千千用小碟子盛滿油,將棉花搓成燈芯,就算是燈了。

她得意地笑道:“這樣我們至少總不會把飯吃到鼻子裏去。”

鳳娘道:“外麵的風景這麽美,如果我們能夠有幾盞那種用水晶做罩子的銅燈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個很愛美的人。總覺得在這依山麵水、滿園鮮花的小屋裏,能燃起這麽樣一盞燈,是件很有詩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這種地方,是絕不會有這種燈的。

所以他們很早就睡了,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去打聽無忌的消息。

晚上鳳娘在那個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燈下,寫她那從無一日間斷的日記時心裏還在想著這種燈。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開門,就看見了十盞這麽樣的燈,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口,一個個用水晶雕成的燈罩,在旭日下閃閃地發著光。

“這些燈是誰送來的?”

“他怎麽知道你想要這樣的燈?”

鳳娘沒法子回答。她看著這些燈,癡癡地發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實我根本不想要這麽多,隻要每間屋子有一盞就夠了,多了反而麻煩。”

然後他們就出門去尋找無忌,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十盞燈果然已隻剩下五盞。

每個人都怔住,隻覺得仿佛有股冷氣從腳底直冒上來。

——是不是一直都有個人躲在這屋子裏,偷聽他們說的話?

他們嘴裏雖然沒說,心裏卻都在這麽想。於是他們立刻開始找,把每個角落都找遍了,甚至連床底下、箱子裏、屋梁上、灶洞下都找過,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子。

千千手腳冰冷,忽然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鳳娘道:“你想要什麽?”

千千道:“我想要個泥娃娃。”

她又問鳳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麽?”

鳳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個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頭雕成的豈非更好?”

千千說道:“你是不是想要個木頭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兩個。”

這天晚上,他們睡覺之前,又將自己屋子裏每個地方都找了一遍,確定了絕沒有人躲著後,才鎖好門窗,上床睡覺。

他們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推開門,門外既沒有泥娃娃,也沒有木頭娃娃。

門外隻有一個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個。

千千瞪著鳳娘。

鳳娘雖然也怔住了,卻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別人無論要什麽,這個人都不重視,隻有鳳娘開口,他才會送來。

——難道他是鳳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朋友”?為什麽不敢露麵?

這件事鳳娘自己也沒有法子解釋,因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這裏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千千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我想換換口味。”

鳳娘道:“你想吃什麽?”

千千道:“我想吃逸華齋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這些都是京城裏的名點。

逸華齋在西城,醬肉用的一鍋老鹵,據說已有兩三百年沒熄過火,他們賣出來的醬肉,隻要一吃進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狗不理在陝西巷,包子做得也絕不是別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離這裏遠在千裏之外,就算是飛鳥,也沒法子在半天之間飛個來回。

鳳娘知道千千這是故意在出難題,立刻道:“好極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還不放心:“你想吃什麽?”

鳳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華齋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他們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裏卻在想著醬肉和肉包子。

那個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的。

千千心裏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後還有沒有臉再玩這種把戲?”

還沒有日落,他們就匆匆趕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擺著一大盤醬肘子、一大盤醬牛肉,二十個包子還在冒著熱氣。

這還不稀奇。

稀奇的是,醬肉果然是逸華齋的風味,一吃就可以吃出來是用那一鍋陳年老鹵鹵出來的,別的可以假,這一點卻絕對假不了。

曲平也喜歡吃這種醬肉,可是現在吃在嘴裏,卻不知是什麽滋味。

千千又在盯著鳳娘冷笑道:“看來你這個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鳳娘不怪她。

這件事實在太奇怪,本來就難免要讓人懷疑的。

千千道:“你這位朋友是誰?既然來了,為什麽不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樣子,說道:“不管怎麽樣,這些東西都是他老遠買來的……”

曲平忽然問道:“多遠?”

千千道:“很遠。”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裏,趕到這麽遠的地方去買這些東西回來?”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麽人能在這半天工夫裏,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

千千道:“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明明擺在桌子上。”

曲平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說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

他特別強調這個“人”字。

千千忽然又覺得腳底心在發冷:“難道你是說這地方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