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貴 客

01

這小孩高坐在上位,並沒有一點不安的樣子,就好像久已習慣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著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質料高貴,一塵不染。他的態度也很高貴,蒼白的臉上帶著種王侯般的嚴肅表情。

這種蒼白的臉色和這種冷淡嚴肅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貴族們特有的標誌。雖然他在盡量做出大人的樣子,可是年紀卻很小,最多也不過十二三歲。

看到鳳娘走進來的時候,他嚴肅冷淡的臉上,忽然起了種奇怪的變化,眼睛也露出灼熱的光。

曲平正在為他們引見——“這位就是我們的貴客雷公子,這位就是能燒一手好菜的衛姑娘!”

這小孩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一雙灼熱的眼睛始終盯在鳳娘臉上。

如果是個大男人這樣盯著個女孩子看,無疑是件很失禮的事。他卻隻不過是個小孩子。

鳳娘雖然覺得很驚奇,很意外,心裏的負擔卻減輕了。

昨天晚上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這個小孩,那也許隻不過是個夢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夢。

想到那個夢,她的臉又有些紅,等到她發現菜裏沒有放鹽的時候,臉就更紅。

可是這位小貴客卻好像對這道菜很感興趣,因為別的菜他幾乎連碰都沒有碰。

他吃得很少,說得很少。事實上,他根本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屋裏的人除了鳳娘之外,在他眼中看來簡直都像是死人一樣,他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鳳娘。雖然他隻不過是個小孩子,鳳娘還是被他看得有點難為情了。

千千看著他們的眼神,也讓她覺得很不好受。幸好這位貴客已經站起來,好像已準備要走,這頓可怕的晚宴總算已將結束。鳳娘心裏舒了一口氣,這小孩子卻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麽,就做什麽,竟全不顧別人對他的想法。

他認為自己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絕對不容人違抗。

鳳娘實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隻希望千千能幫她說句話,千千卻顯然已決心不管他們的事。

這小孩還在看著她,等著她的答複,眼神中帶著種熱切的盼望。

鳳娘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終於答應:“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無忌一樣,從來不忍拒絕別人的要求,何況他畢竟是個孩子。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能對她怎麽樣?

02

夜,繁星。

他們沿著銀帶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沒有開口。

“這孩子實在很特別,很奇怪。”

鳳娘實在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有時他看起來還很小,有時看起來又比他實際的年齡要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頭處那個水池了。

鳳娘忍不住道:“我們不要往上麵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為什麽?”

鳳娘說不出,也不敢說,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現在還讓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著她,忽然道:“你用不著害怕,昨天晚上那個人,已經不在那裏。”

鳳娘吃了一驚:“你說是哪個人?”

小孩道:“就是那個忽然變成了瞎子的人。”

鳳娘更吃驚:“你怎麽會知道?”

小孩笑了笑,說道:“我怎麽會不知道。”

他笑容看來仿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鳳娘吃驚地看著他,試探著問道:“難道是你?”

小孩道:“當然是我。”

鳳娘問道:“是你刺瞎了那個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們一個仇家派來找我們的人,我本來就不會放過他的,何況,他又對你那樣無禮。”

他的表情又顯得很嚴肅道:“隻要有我在,就沒有人能欺負你。”

鳳娘又驚訝,又感激:“那些水晶燈也是你送去給我的?”

小孩點點頭,道:“逸華齋的醬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鳳娘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先歎了口氣,然後又笑了:“我怎麽看不出你有那麽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你想象中還要大得多。”

鳳娘忽然覺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極了,道:“那些醬肘子,你是怎麽弄來的?”

小孩道:“你不必管我用的是什麽法子,隻要你說出來的事,我就能夠替你做到。”

鳳娘又感激,又高興。

這孩子對她實在很好,有這麽一個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護人,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電的雷。”

鳳娘道:“那麽你的姓呢?”

小孩臉上忽然露出很悲傷的表情,冷冷地道:“我沒有姓。”

他為什麽會沒有姓?

難道他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麽?

鳳娘心裏立刻充滿了憐憫的同情,隻覺得自己也應該像這孩子母親一樣來保護這孩子。

她輕輕地拉起了小孩的手,柔聲道:“那麽,我以後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變得滾燙,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說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為他那滾燙的手心,還是那雙灼熱的眼睛,她竟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訴自己:“他隻不過是個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個孩子。

她想揮脫他的手,又怕傷他的心,隻有歎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願意做你的大姐姐。”

小雷道:“你不是我的姐姐。”

鳳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難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自從昨天晚上之後,你就已經是我的人了。”

鳳娘的心又幾乎要跳出了喉嚨,失聲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點點頭,道:“你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我都看過,每一個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熱,把鳳娘的手握得更緊。如果是千千,現在早已摔脫他的手,一個耳光打過去。

鳳娘不是千千。

鳳娘是個溫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典型中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傷任何人的心。

他隻不過是個孩子,這隻不過是種孩子氣的衝動,因為他太孤獨,太寂寞,太需要別人的愛。

她希望她能讓他冷靜下來:“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諒你,隻要你以後記得千萬不要再那樣子做了。因為我已經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卻用力搖頭,大聲道:“我知道你沒有丈夫,你那個還沒有成婚的丈夫趙無忌已經死了,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碰你。”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樣,親她的臉,親她的嘴。

她完全混亂了。

一種母性的溫柔,使得她不忍傷害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況她要推也推不開。

另一種女性的本能,卻使她身體自然有了種奇妙的反應。

她全身也開始發熱,發抖,而對方卻隻不過是個孩子。

她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就在這時候,小雷忽然從她身上憑空飛起,就像是背後有根繩子忽然被人提了起來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來?

鳳娘沒有看清楚。

她隻看見了一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著這影子消失。

03

一切又都已過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鳳娘是不是也能把它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麵對著寂寞的空山,閃動的星光,她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悲傷湧上心頭,卻不知是為了這樣的遭遇?還是為了無忌的消息?

難道無忌真的忍心就這樣離她而去,連最後一麵都不讓她再見?

無忌當然不願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樣,通常都令人無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鳳娘決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見無忌時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見他時,她都要大哭一場。

那麽現在又何必哭?現在她就算哭死也沒有用。

她擦幹眼淚,站起來,忽然發現有個人正站在她麵前冷冷地看著她。

這個人當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為這個人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瞎子。

可是這個人卻偏偏像是在看著她,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看著她,忽然問道:“你想不想再見趙無忌?”

鳳娘一顆心立刻拎起:“你知道他在哪裏?”

“你跟我來。”瞎子轉過身,那根白色的明杖點地,慢慢地向前走。

鳳娘想也不想,就跟著他走。瞎子穿過一片疏林,又來到那泉水盡頭的小水池旁。

“就在這裏?”

“是的!”

小池邊卻沒有人,隻有一口棺材,嶄新的、漆黑的棺材。難道無忌就在棺材裏?

棺材是空的。

“無忌呢?”

“你想見無忌,就睡下去。”

“睡進棺材去?”

“是的。”

活人為什麽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為別人已將她當作個死人?瞎子臉上全無表情,誰也看不出他心裏在打什麽主意。可是隻要是能見到無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睡了下去,睡進棺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