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薄昭獲罪飲鴆毒

文帝前元六年初,關中初雪時,沉寂已久的匈奴,忽有大事發生。這日,自漠北來一使者,馳入長安,報稱冒頓單於病亡,已由其子稽粥嗣位,號為老上單於。北使還攜來老上單於親筆信一封,求與漢家和親。

那冒頓單於,乃匈奴一代雄主,為此前數百年間所未有。漢初時,曾於白登山圍困高帝,後又以書信羞辱呂太後,猖狂不可一世。漢家勢弱,用兵不成,唯有用婁敬所獻之計,以和親為羈縻,算是暫息了刀兵之禍。

然和親亦不過權宜之計,匈奴強橫依舊。此前高帝、呂後時,先後兩次和親,雖阻住了匈奴傾巢來犯,卻阻不住胡騎常來犯邊,驚擾塞上。

文帝看罷老上單於來信,暗自鬆了口氣,卻也忍不住略有傷感,遂好言安撫了北使一番,允諾和親。滿朝文武聞說冒頓薨了,則無不喜形於色,額手稱慶。

不數日,宗正便在宗室中尋得一女子,由文帝下詔,許嫁與老上單於。古時皇帝之女稱公主,諸侯王之女則稱“翁主”。可憐這位翁主,年方及笄[1],便要遠嫁漠北,終生不得歸寧。

說起那匈奴風俗,不獨飲食起居與漢地不同,婚娶亦與漢俗相異。翁主嫁與單於,若其後於單於死,則須下嫁其子;子死,又須下嫁其孫。漢人聞此風俗,隻覺匪夷所思。想那小女子遠嫁萬裏,舉目異俗,日夕思親,不知該有何等淒涼!漢匈之爭,漢家處下風,本是時勢使然,無人能一舉改觀。此等重負,也隻得由一弱女子來擔起。

待選定了和親女,內廷又選遣了一名宦者,名喚中行說,護送翁主前往,並命他留在北地為陪臣。中行說本為燕人,熟知北地荒涼之狀,聞此消息大駭,哪裏願去?便借故家有老母,向典客馮敬求情,不肯就遣。

馮敬聞之,連忙稟告文帝。文帝略作沉吟,吩咐馮敬道:“中行說生於朔方,為人還算老成,命他為陪臣,並無不妥。你去與他講,此去漠北,事關天下安危,不得免行。”

馮敬便向中行說轉述諭旨,中行說不敢違命,陰著臉,諾諾而退。

回到住處,中行說難以安睡,一整夜長籲短歎。待天明,即與同僚訴苦,恨恨道:“朝中文武,個個都似有不世之才,如何臨事卻隻遣我去?我雖是閹宦,亦有親眷在,此去便終生不得歸,悲乎哉!朝廷無義至此,便休怪我無情。待到了匈奴,我便助胡害漢,以抒此恨,左不過是個永不歸漢。”

同僚聽了,不禁咋舌,當即就有人密報馮敬。馮敬聞報不以為意,以為並非大事,隻輕描淡寫向文帝提起。文帝也僅隻一笑:“他一個閹人,能有何大害?逞口舌之快而已。北行艱難,選人不易,就隨他去吧。”

且說老上單於繼位不久,漢家情勢究竟如何,心中尚不踏實,此次求和親,無非是想試探。見文帝慨然應允,漢家翁主旋即嫁來北庭,便覺臉上有光。及至見了翁主,更是驚為天人,當即將翁主封為正室。又在王庭龍城(今蒙古國鄂爾渾河西側)擺下宴席,召來各部番王飲宴,大事慶賀了一番。

再看那中行說,既存了投靠之念,入匈奴後,自是八麵玲瓏,果然討得老上單於喜歡。單於閑來無事,便喚他一同宴飲,聽他說些漢家事情。日久,中行說索性剖白心跡,表明了投胡效命之意。老上單於喜出望外,當即應允,收他做了身邊謀臣。

中行說驟登大貴,心中更恨漢家君臣無情,便傾盡心思為單於獻計,一心要強胡弱漢。

老上單於聽他說得多了,不禁有些心疑,笑道:“愛卿嘴巧,將漢家說得如此不堪。吾之臣民,卻是以漢家為貴,南來一絲一縷,皆視為寶物呢!”

中行說連忙叩首道:“匈奴距漢地千裏,唯聞其好,不知其弊。小臣為漢人,漢地習俗,自幼熟之,方知其弊在骨。”

“哦?漢匈兩家,雖是各有短長,然漢家衣食器皿等,凡日常所用,確是遠勝我匈奴,此乃有目共睹也。”

“不然。小臣以為,若以基業而論,匈奴所成,倒是遠勝漢家許多。”

“這又從何說起?”

“匈奴人口寡少,不及漢家一郡之眾,卻能獨霸一方,與漢家相抗。此等雄才大略,可是漢天子能及的嗎?”

“哈哈!說得不錯,然漢家物產到底是豐盛,匈奴哪裏能及?”

“臣卻以為:匈奴人少,衣食易足,不必仰給於漢家,此即為匈奴之長。小臣來此,聞聽單於得漢物則喜,願變俗而隨之,倒是大出意料了,此恐非吉兆。”

老上單於聞言便一驚,斂衽坐直道:“這有何不吉?且為我說來。”

中行說此時已換了匈奴衣冠,便整了整胡服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單於喜漢物,臣民則無不私心慕漢。那漢家物產,確是豐盛,略施與匈奴一二,匈奴之民便感激不盡。歲久,民心必然向漢。若遇兩家交兵,恐將相率降漢,背主求榮,則大王又將何以存身?小臣實為大王擔憂。”

單於聽得渾身一震,仰頭想想,覺此言甚有道理。

中行說見單於麵露猶疑,便趁機進言道:“小臣鬥膽進諫,大王可棄漢物不用,諸事以匈奴為本,以媚漢為卑,則臣民必定效法,傲然自信,無可搖撼。匈奴基業,方可穩立於北庭。”

老上單於自幼便慕漢物,所穿衣袍,皆為漢家繒帛製成。聞聽中行說之言,不由摩挲身上袍服良久,不能決斷,便勸勉了幾句,命中行說暫且退下,另召左右大都尉、大當戶、骨都侯、大且渠等文武諸臣前來商議。

那匈奴諸大臣,年紀閱曆各不相同,對中行說之言或讚或貶,一時爭執不下。老上單於見此,也不勉強,便將此事擱置一旁。此後,仍是貪戀漢物華美,不肯棄之。

中行說見匈奴君臣不聽進言,便心生一計。一日,趁單於與諸臣在穹廬氈帳議事,中行說特地穿上繒帛之衣,騎馬躍入荊叢,狂奔了一回。身上繒帛,旋即為荊棘所裂,成一身襤褸狀。而後,下馬返回氈帳,手指破衣道:“此即漢物,實無用也!”言畢,又換了氈裘穿上,複往荊棘叢中疾馳一回,返回帳內,謂諸臣道:“漢家繒帛華而不實,遠不及匈奴氈裘耐用,高下優劣,為諸君今日所親見。諸君本應自信,緣何要棄己之長,用人之短?”

單於帳中大臣見此,皆驚異不止。老上單於也有所心動,笑對諸臣道:“中行說原為漢人,深知其弊,眾愛卿今日可看清了?”

於此之後,匈奴一眾達官貴人,果然都換回了本國衣服,不再以漢家繒帛為貴。

中行說又對匈奴諸臣道:“漢家食物,寡淡無味,遠不如畜肉酪漿味美。”每與諸臣飲宴,見有漢家酒菜端上,則令侍者撤下,換上匈奴食物,方肯用飯。

匈奴諸臣見了,皆曰:“中行說身為漢人,猶厭漢習,可見漢家之物實在平常,不足取也。”

見匈奴君臣已漸棄漢俗,中行說心中暗喜,更教單於近臣如何計算數目,將那各部人口、牲畜等造冊理清。那匈奴施政,原本粗陋,自他這一番**後,漸也有序起來。

老上單於得了這個降臣,大喜過望,將他視為至寶。此後凡有漢使來,便命中行說亦參與應對。

彼時一般漢使,自恃從上國來,往往托大,見匈奴風俗鄙陋、物產貧瘠,不免都要譏笑一番。匈奴諸臣寡聞少見,不知該如何應對,唯中行說敢於出頭辯駁,振振有詞。

一日,有漢使攜禮物前來拜問單於,匈奴諸臣與之飲宴。席間,漢使飲酒多了,談及匈奴習俗輕老,譏笑道:“吾中國,皆知孝悌之義。下臣今至龍城,驚見胡俗輕老,民間以老為賤、以少為貴,不知所本為何?”

中行說聞言大為不忿,立即辯駁道:“漢人年年出官差,戍邊築城。出行者,皆為少年;哪次不是父老節衣縮食,以供子弟?這便不是輕老了嗎?”

那漢使未料遭此駁難,一時語塞,少頃才答道:“戍邊者,係苦差也,豈能令老弱前往?這便是漢俗尊老之故。”

那中行說不依不饒,當即反駁道:“聽君所言,原來也不糊塗!匈奴立國,與漢家大不相同,素以攻戰為上,從未有一言求和。想那耆老之輩,如何能戰?須以少壯出戰,衣食從優,方能無往而不勝。漢使若不信,可記否:當年冒頓單於,還曾險些擒住了高皇帝。下臣以為,無論何地之俗,皆須順勢。漢使少見多怪,豈能誣言匈奴輕老?”

匈奴諸臣聞此言,皆大笑不止。那漢使臉麵上難堪,不由怒氣陡生,離席而起,戟指中行說麵孔,叱道:“你知悉胡俗,才得幾日?我問你,匈奴父子親眷,竟同臥一穹廬中,不避長幼,已是駭人至極。且父死,子居然可娶後母為妻;兄弟死,則可娶兄弟之妻。逆倫至此,還敢說不足為奇嗎?”

中行說也憤然立起道:“貴邦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此言足下可聞知否?足下為漢天子使臣,出使王庭,隻知以漢俗為正道。然今日所論,為匈奴風俗,當以匈奴之道為上。按胡俗,父子兄弟死後,妻若他嫁,便成絕種;不如自娶之,以保全一家一姓。故而胡俗雖不同於漢家,卻可保種姓不衰。”

漢使仰頭笑道:“荒唐甚矣!倫常者,天地之綱紀也。聞足下之言,**竟也有道理,無怪足下有如此麵皮,要棄祖宗衣冠於不顧了!”

中行說輕蔑一笑,回駁道:“看足下麵貌,似曾讀過書,可知那祖宗衣冠,也須名實相副?爾等漢家君臣,曆來侈談倫理,然自上而下,哪一家不是宗族疏離,各懷私心?至於骨肉相殘者,屢見不鮮,數次聳動天下,我便不指名道姓了,免得你麵皮上不好看。如此有名無實,便等同欺世盜名。料你見得多了,也是心知肚明,隻不敢說一句實話。偽善若此,譬如小人,還有何膽氣,敢來匈奴地麵自誇呢!”

“咄!無禮無義,便是樹木無皮。漢家雖兵弱,卻是地廣人稠;匈奴兵強,反倒屈居一隅。何也?禮義不興焉!某愚鈍不才,看不懂足下行事。隻不知,你滿腹心機,卻為何要棄禮義而圖小利,認他人作父?如此苟且,恐隻為偷生,還談何保全種姓?”

“足下口不離禮義,貌似明理,然則何為禮義,可否簡明以示之?吾聞君臣之禮,簡明而後可行;看你那漢家禮儀,繁文縟節,有何益處?究其實,君不知如何為君,臣亦不知如何為臣,唯知上下相害,內外相殺。高皇帝以來相殺事,還看得少嗎?”

漢使不由氣極,斥責道:“妄言!中國為足下父母之邦,即便降了外藩,亦應知恩。如此詆毀家邦,無乃禽獸乎?”

聞漢使此話,中行說被登時激怒,抽出佩劍來,直指漢使道:“足下來王庭,不過是一弱國使者,屈膝來朝,休得在此指手畫腳。且將你所攜禮物,檢點清楚,博得單於歡心就好。若不合單於之意,便要小心,待秋高馬肥,或將有胡騎數萬越境,踏破你那關中老巢!”

漢使見中行說變了臉,心中到底是膽怯,隻得住了口。旁觀的匈奴諸臣,見漢使辯不過中行說,都喜笑顏開,端起酒先敬中行說,後又敬漢使,轉圜了幾句,將場麵圓了下來。

事後,有大臣將論辯始末,稟報了老上單於。單於亦是滿心高興,待漢使也益發傲慢起來。

且說自高帝和親以來,漢家皇帝寫給匈奴單於的書信,曆來竹簡長一尺一寸,抬頭寫“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彼時單於回書,並無一定之規。此次中行說舌戰漢使,挫了漢家銳氣,便趁機向單於建言,回書亦應有規製,務必揚匈奴之威。

老上單於欣然采納,此次回漢皇帝書,便是簡長一尺二寸,故意壓漢家一頭;抬頭則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一派居高臨下口吻。信末所用印鑒,也比漢皇帝玉璽略大。

那漢使攜書信回朝,文帝看見書信製式,心中一驚,急問使者緣由。使者便將中行說狡辯之言,複述了一遍。

文帝細細聽了,愁雲便上了眉頭,悔不該遣中行說北上。心知是老上單於新立,有意立威,既謀得和親,便沒了顧忌。如今受了中行說慫恿,立顯出霸道來,或將興兵犯邊也未可知。

此後數日,文帝召來張蒼、馮敬等人,數度商議,卻也沒個主張。張蒼便道:“臣聞賈誼近日上書,曾論及匈奴事,不知可否有高明之計?”

文帝搖頭苦笑道:“書生之見,從來恢宏,所論雖有遠慮,卻難以救急。事既至此,隻得諭令邊關各郡守,要小心防備才好。”

諸臣退下後,文帝又取出賈誼的奏疏來,重讀論及匈奴之語,隻覺得句句錐心——

奏疏曰:“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名號,而為戎人諸侯?勢既屈辱,且禍患不息,長此以往,何時方為盡頭?為陛下出謀者,皆自以為是,不通謀略,無才無能甚矣!臣看那匈奴之眾,不過漢地一大縣;以我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下臣甚為執事大臣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微臣掌外藩之事,以主宰匈奴?行臣之‘三表’‘五餌’計謀,必繩係單於之頸而扼其喉,降伏中行說而笞其背,令匈奴之眾唯天子是從。今日漢君臣,不獵敵騎而獵豬羊,不搏賊寇而搏狐兔,貪小樂而不思大患,天下又何以能安?君王若有威德,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今數百裏外威德便不行,漢家可為流涕者此也。”

放下簡冊,文帝想想心傷,果真就落下淚來,喃喃道:“豈是執事大臣之羞?乃吾無能之羞也。然則,欲係單於之頸、笞中行說之背,又談何容易……”

既是無計可施,此事便隻好擱下。自此邊地各郡,都嚴命官民謹慎行事,不敢輕易觸怒匈奴。

且說文帝這邊小心翼翼,匈奴老上單於那邊,湊巧也無暇旁顧。於是,兩下裏好歹無事。

白衣蒼狗,歲月更替,堪堪已至前元十年(公元前170年)。這一年,海內清平,邊地亦無大事發生。漢家君臣,這才放下心來。

這年入冬,文帝率文武諸臣及禁軍,再次巡幸甘泉宮,以慰勉軍民,威懾匈奴。臨行前,命國舅、車騎將軍薄昭留守京師。

北巡一路,照例是郡縣迎送,百姓夾道觀望,倒也平順。卻不料文帝在外時,朝中卻出了一件非常之事。

事情緣起,乃是文帝入住甘泉宮後,遣一使者返京,通報薄昭。不巧那使者與薄昭素有嫌隙,言語之間,觸怒了薄昭。薄昭本就對此人懷恨,見他頂撞,更怒不可遏,當場拔出劍來,竟將那使者一劍砍死。

薄昭身為外戚,又立過大功,拜為車騎將軍後,位高權重,深得寵信,日久便跋扈起來。拔劍殺使者之時,隻道是殺了一個仆從,全不顧使者乃是天子所遣。

那使者被殺後,薄昭遣人知會了新任中尉周舍,就算了事,其餘則全然不顧。中尉負有京師治安之責,聞報大驚,一邊急赴薄邸處置,一邊遣人急報文帝。

消息傳開,長安城內議論紛起,官民都大感不平,覺薄昭目無法紀過甚。雖是國舅,此罪亦不容赦,故而都想看天子如何處置。

文帝在甘泉宮得了消息,果然震怒,想到近年用張蒼為相,便是欲使天下人都知守法。薄昭既為外戚,本應格外謹慎,豈料他竟敢擅殺帝使,令天子顏麵掃地。若殺的是自家奴仆,倒也罷了,可敷衍過去;然擅殺朝使卻是聞所未聞,天下人無不矚目,想要袒護也難。若一旦赦免,則皇親國戚都沒了禁忌,哪個還肯聽駕馭?

文帝默默無語三日,晨起又讀《治安策》,忽想到諸呂作亂事,心中就一凜,便欲下令誅殺薄昭,以絕後患。然轉念一想:若按法處死薄昭,母後那裏,又該如何交代?若母後不允,此事便成大尷尬,倒要教天下人看笑話了。

如此延宕多日,文帝與張蒼等人商議再三,仍是覺薄昭專擅,已不可忍,不殺不足以服人心。

文帝對諸臣道:“諸君之意既如此,便可逮薄昭入獄,按法處置。天子之尊,在於法令暢行,朕登位已逾十年,尚有如此公然犯法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蒼卻略有擔心:“按法加罪,於理不謬,然太後顏麵亦須顧及。可在問罪之後,請太後恩旨赦免。”

文帝便低頭沉思,片刻後,昂首斷然道:“不可,此罪不可縱容。環顧海內,各處已無半個梟雄,唯薄昭一人跋扈異常。誅薄昭,乃是昭示天下,外戚犯法亦不可免,要教那諸王、列侯看了,都心存畏懼。如此,朕即使百年之後,也無須擔憂太子安危了。”

馮敬想到薄昭功勞,心有不忍,便猶豫道:“殺與不殺,利弊倒也分明,隻是其中緣由,萬不能公之於世。薄將軍當初有大功,世人皆知,今日斷然誅殺,須得有個說法。”

文帝猛一拂袖道:“諸君不必過慮,既決意誅之,朕自有辦法,諸君聽命便是。”

當下君臣議畢,文帝便立即遣使返長安,命中尉周舍將薄昭軟禁在家,不許外出一步。

再說那薄昭,平日裏跋扈慣了,殺個使者,本不以為意。忽一日清晨,司閽奔入驚道:“中尉帶了兵卒來,將府邸團團圍住!”

薄昭這才知大事不好,欲出門去看,卻被兵卒橫戟阻住:“侯爺止步!奉詔令,無論貴府何人,皆不得出。”

薄昭眥目大怒:“詔令?我犯了何罪,竟不得出家門!今上乃我甥兒,我還怕他不成?且把詔令與我看。”

話音未落,便有大隊兵卒一擁而上,挺戟逼住府門。一校尉跨步揖禮道:“軹侯且息怒,詔令昨夜送至中尉衙署,令侯爺在家待罪。我等奉命來此,未有中尉口諭,不敢放行。”

“中尉?好,你教那周舍來說話!”

“中尉周舍有令,不見軹侯,恕下官不能從命。”

“甚麽?……我府中仆從,可否出入?”

“亦不可。”

“笑話!莫非有詔,欲令我全家餓死?”

“貴府所用食蔬,皆由我等代買。”

薄昭與兵卒起了爭執,巷中有人聞聲,都跑了出來,遠遠圍住了看。那校尉便勸薄昭道:“以侯爺之尊,天下無雙。詔令無非是禁出入,並無其他。待天子返回,侯爺便可知分曉。若一味為難下官,倒教那閑人看笑話了。”

薄昭想想也有道理,便哼了一聲,拂袖而退。心中也知,定是擅殺觸怒了甥兒。回到內室,忙喚了家老來,令他翻牆出去,往長樂宮薄太後處告急。

家老領命,便搬了梯子登牆窺看,但見牆外各處,均有軍卒把守,四麵圍得水泄不通,哪裏還能出得去?

聽了家老回報,薄昭這才知事情鬧大,登時汗流浹背,揮退了家老,獨自癱倚於幾上。

想想這個使者,不過是內廷一個郎官,而非功臣貴戚,即便失手殺了,甥兒又何必動怒?看來劉恒這小兒,早不似當初了,近來尤重文法吏,區區小事,就如此作勢,莫非有意給天下人看?若是如此,則奪爵削邑恐是難免了。

想到此,薄昭就歎氣,心中暗道:“不承想逞一時之快,卻惹了如此大禍。隻得待甥兒返歸,請阿姊來裁斷。好在我有擁立之功,小子也不至無情過甚,到時辯白數語,或許就可解脫了。”

如此一想,薄昭心中漸漸釋然,便不再煩惱了。既不能出入,且隨他去,轉而命仆人將窖藏的好酒取出,終日狂飲,不再過問門外事。

如此挨過旬日,闔府老少都望眼欲穿,忽一日見兵卒加多,臉上煞氣更重,便猜想天子或已還都。未料,不見有諭旨下來,卻有蹊蹺事發生。

這日清晨,薄邸門前忽然人聲喧嚷,車馬輻輳,有二十餘位公卿聯翩而來,上門拜訪。為首者乃是丞相張蒼,其餘為九卿及次卿等。

薄昭被軟禁數日,卻好似過了幾年,如今見了眾公卿,心中略一鬆,忙將諸人迎入正堂,依主賓坐下。

張蒼略整整衣冠,環顧座中,特意掃了一眼馮敬。馮敬便會意,向薄昭拜道:“多日不見將軍,諸人皆想念。今日來,隻為敘舊,要與將軍暢飲一回。”

薄昭心中疑惑,不知公卿造訪是何用意,然冠蓋滿門,臉麵上終究有光,便欲吩咐下人去備酒菜。

馮敬卻伸臂攔住,笑道:“將軍少安勿躁,貴府近日有所不便,我等也都盡知,自帶了酒菜來,吩咐庖廚分好便是。”

薄昭聞此言,不覺一怔,望望諸人神色,覺各個虛實莫測,心下就更茫然。

少頃,薄邸仆人將酒菜端上,眾人便舉杯祝酒,互敘舊誼。薄昭終究是聰明,知眾公卿此來,絕非無意,定是與擅殺一事有關,便故意將話頭引至誅呂往事上,也好擺擺功勞。

當年謀劃誅呂,張蒼曾參與其事,親見許多細事,不為外人所知,此時在酒席上講出來,眾人都聽得仔細。講到北軍當年入宮,眾人便想到劉興居下場,都唏噓不止。

馮敬此時忽然道:“城陽王、濟北王兩兄弟,當日固然神勇;然薄將軍冒險入都,勸今上登位,亦是功不可沒。我等諸人,當敬一杯。”

眾人便紛紛祝酒,滿座一派喧嘩。

薄昭不由麵露得意之色,嘴上卻隻是謙讓:“諸公是我前輩,迎今上登位,皆有大功。下官區區之勞,何足道哉!”

如此酒過三巡,張蒼放下酒杯,忽然語氣蒼涼道:“當年諸呂猖獗,外戚幹政,我等舍命誅盡鼠輩,乃是為延漢祚。幸而事成,迎來今上入主大統,漢家方得重生。殷鑒不遠,不容輕忽。我等既為股肱之臣,當力護法統,不可壞了綱紀。若綱紀崩解,即使朝中遍布文法吏,亦禁製不住,難挽頹局。”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感慨,都紛紛附和。

薄昭卻聽得心驚,麵露尷尬,連忙敷衍道:“張丞相自秦入漢,聲名遠播,為當今漢家之棟梁。有丞相在,漢綱紀便在,我等都省去了許多心思。”

“也不盡然。設若上無明君,則雖有能臣萬千,也難以治天下。韓非子曰:‘人主者,以刑、德製臣也。’今上用老臣為相,無他,就是看重老臣這用刑之才。”

廷尉張釋之在座中,此前一直未語,此時忽地站起,向張蒼一揖,讚同道:“丞相說得是。為臣之道,德不能薄;為政之道,刑不能弱。善用刑者,不在嚴苛,而在持平;若刑不上大夫,則何以指望治平天下?”

眾人聞此言,都紛紛拊掌叫好。

薄昭聞此言不善,氣血便湧上頭來,正要開口,忽見張釋之掉轉頭來,略施一揖,雙目炯炯道:“薄公身為皇親,又有迎立之功,在下唯有欽敬。然刑法昭然,功罪不能相抵。吾聞薄公近日擅殺帝使,觸犯漢法,此事不可敷衍,公當自裁以謝天下!”

薄昭大驚失色,未及對答,張蒼、馮敬等人便一齊起身,向薄昭揖禮。張蒼更是語聲鏗然道:“張廷尉所言,乃是我等欲諫薄公之言。足下擅殺帝使,失盡朝廷顏麵,天下四方,無不議論洶洶。今上顧及骨肉之情,不便處置,薄公卻不應置若罔聞。老臣也以為,漢家異於暴秦,全在於律法持平。若薄公惜命,以外戚之身僥幸脫罪,則天下臣民怎能心服?法既不平,國祚又談何萬代?恐在我輩手中,便要煙消雲散了。”

馮敬也緊追了一句:“薄公,事已至此,神人也不可挽回。還請公盡早了斷,萬勿隨濟北、淮南之後,為宗室之恥。”

薄昭心下這才明白,原來眾公卿上門,是來催命的。當下臉色大變,環指座中人,憤然道:“我道諸公清閑,前來小敘,卻不料是各懷心機。我薄某當不當死,諸公恐是說了不算,隻看今上之意裁斷。以往天子曾殺侄殺弟,今又欲殺母舅,自是不怪,然也須他親下詔令。我薄氏一門,與劉氏根脈相係,不可謂兩姓。今上素有孝悌之名,今日事,就看他敢不敢再次殺親了!”言畢便一甩袖坐下,閉目不語。

張蒼等人聞言無不駭然,見事成僵局,隻好複又坐下,在一旁婉言相勸。

薄昭心中惱恨,任憑眾人千言萬語,隻是紋絲不動。

眾公卿麵麵相覷,自覺沒趣,隻得紛紛起身,向薄昭道別,相率出了薄邸。

且說文帝在未央宮坐等回音,見諸臣沮喪而歸,知是薄昭並未就範,便請眾人坐下,慢慢道來。聽了諸臣稟報,略一沉思,便道:“不急。諸君且去歇息。”當下揮退眾人,唯留下張蒼,吩咐道,“有勞丞相赴長樂宮,將薄昭事始末,說與太後聽。其餘諸事,朕自有主張。”

張蒼領命,便轉赴長樂宮,求見薄太後。

薄太後此時,正在長信殿閉目養神,聞聽張蒼求見,心中就一驚。待得張蒼進來,劈麵便發問道:“丞相,今日如何是你來?”

張蒼不由得怔住,不知該如何作答。原來,自薄太後患了目疾,文帝每日必來問安,親奉羹飯。然此次自甘泉宮返回,卻是一連數日不來。薄太後不知出了何事,正在揣測,忽聞張蒼前來,自然有此一問。

察覺張蒼神色惶然,薄太後便一笑:“吾兒每日問安,多年不輟。這幾日倒是蹊蹺,竟是不來了。”

張蒼這才猛省,立即悟到文帝用意,便將薄昭擅殺朝使事始末,對薄太後細述了一遍。

薄太後聽罷,亦是大驚:“前者聽到涓人偶語,知薄昭幹犯法紀,卻不料竟是此等大事!”

“薄昭擅殺朝使,史上所無。如今朝野盡知,諸臣也無力為他掩蓋。”

“按漢法,薄昭該當何罪?”

“此乃‘故殺’之罪,按律當斬。”

“啊!可否減死論罪?”

“不可。此非失手誤殺,亦不涉奸情、無關親仇,故不可減罪。”

“皇帝又是何意?”

“今上並未下詔,隻令微臣稟告太後。”

“可要討哀家旨意嗎?”

“今上並未明言。”

“唔——”薄太後心中立時雪亮,知文帝已有了決斷,要拿薄昭來祭刀。

數年來,文帝重用文法吏,重振綱紀,內外都有讚聲。薄太後雖身居深宮,亦常有耳聞,人前人後多有誇讚。如今自家親弟犯了死罪,於情法之間,倒是難住了薄太後,不知該如何發話才好。

思忖片刻,隻得歎口氣道:“事涉薄昭,哀家也難做人,便不說甚麽了。事情我已知,他分明是自尋死!”

張蒼便道:“薄公不慎,竟至罪無可綰。臣體察今上之意,似是欲勸薄公自盡,以免入獄問罪,辱沒門楣。”

薄太後立時滿眼含淚:“原來吾兒不來,是懷有此意!這……也好。皇親犯法,前者已有劉長之鑒;皇弟尚不能免,況裙帶之親乎?幸而薄昭之罪,僅止於此,倒還不至似那諸呂……”說到此,便止不住哽咽,隨即淚落如雨。

張蒼也忍不住淚下,連忙伏地叩首,勸慰了幾句,便返回未央宮複命。

文帝聽了張蒼講述,知太後沒有言語,心頭便一鬆,招手道:“張公,你且附耳過來。”便向張蒼耳語了幾句。

張蒼聽罷,略露驚愕之色,旋即神色凜然,拱手道:“微臣領命。明日一早,即率眾公卿再往。”

待到次日清晨,薄昭尚未起,便有司閽來報:“今日公卿又來,倒比昨日還要多些。連那太仆夏侯嬰,也手持竹杖來了。”

薄昭被擾醒,滿心不耐煩,揮手嗤笑道:“皆是無用之輩!若真有本事,能請來太後便罷。”當即吩咐家老,“請諸公入正堂,隻說我隨後便至。”

待薄昭梳洗畢,穿上見客袍服,邁入正堂,不由就呆了——隻見那正堂上,公卿、列侯坐了滿堂,人人一身縞素,有如吊喪。那夏侯嬰白發皤然,亦是一襲素服,端坐於正中。

見薄昭步入,夏侯嬰立時起身,眾人也跟著起來,紛紛揖禮。

薄昭滿麵驚愕,竟忘了回禮,結結巴巴道:“滕公……諸位這是何意?”

張蒼跨出一步,朗聲道:“下官張蒼等五十三人,不忍見薄公被刑,棄市於街衢,特意前來送行。”

話音剛落,便有一天子使者,從眾人身後轉出,手托一個紅漆酒壺,內盛毒酒。

薄昭霎時心明,麵如死灰,驚道:“這,這是……”

張蒼便道:“薄公若飲此鴆酒,便是求仁,可留個剛烈之名;若不飲此酒,則棄身於西市,為萬人所唾。事已至此,容不得遲疑了!”

薄昭眼睛一熱,仰天歎道:“甥兒逼我,竟至於此嗎?我隻求太後有一語。”

“老臣昨日已見過太後,太後確有話說。”

“說的甚?”

“太後曰:劉長為皇弟,尚不能免,況裙帶之親乎?”

薄昭聞言,雙目一閉,歎了聲:“今番休了!”隨即,向滿堂公卿揖了揖,便又道,“容我與家眷告別。”

不料,張釋之卻搶上前來,從使者手上拿過酒壺,斟滿一杯遞上,高聲勸道:“薄公,大丈夫行事,何須效小兒女狀?”

薄昭便怒目圓睜,直視眾人道:“堂上諸公,半數曾請托於我,或為謀官,或為攫財。當日諂笑,至今我未能忘,莫非此刻,全都盼我早死嗎?”

諸臣聞聽此言,果然多半埋下頭去,不敢與薄昭對視。唯有夏侯嬰豪氣滿身,跨出一步道:“老夫便不曾求過國舅,所有功名,皆於劍鋒上奪來。大丈夫,當坦**行事,豈可貪生怕死?你雖功高,終究是未曆戰陣,既有膽殺無辜,為何卻無膽償罪?”

薄昭望望夏侯嬰,不由氣沮,哀鳴一聲道:“罷了!滕公既如此說,我也無話,便遂了諸公之願吧!”言畢,接過張釋之手上酒杯,一飲而盡。

滿堂公卿見了,不由臉也變色,都紛紛伏地,不忍抬頭。

薄昭擲了酒杯,撩衣坐下,對眾人笑道:“此酒甘洌,惜乎今生隻此一回。來日黃泉下,再與諸君飲……”言未畢,毒性已發作,身子便歪倒了下去,當場氣絕。

後堂裏家眷聞知,立時哀聲大作,爭相搶入正堂,撫屍慟哭。眾家眷也知公卿是奉了上命,前來賜死的,因此不敢怨怒,隻是不住聲地哀哭。

眾公卿甚覺尷尬,也陪著灑了些淚,幫忙布好靈堂,將屍身入殮,拜了三拜,方才陸續離去。

當日,公卿入朝,向文帝稟明薄昭已死。文帝聽了,臉上無喜無怒,隻頷首道:“朕已知,遣人將棺槨送歸故裏,好生厚葬。薄昭之子,則可襲侯。”

且說那竇後在椒房殿,聞此驟變,滿心不安,輾轉一夜未能眠。天明,即往長樂宮去,向薄太後問安。

一見太後,竇後即伏地俯首,淚如雨下。薄太後見了,也不勸阻,隻淡淡問道:“你又何須前來?坐起說話吧。”

竇後這才起身,拭淚答道:“昨日聞國舅事,妾終夜不安,甚為太後擔憂。”

“皇後有所不知:薄昭獲罪事,唯有如此,上下才得安寧。前幾日,老身也曾輾轉反側,卻於事無補。此事所涉,乃朝堂綱紀,與我輩女流無幹,皇後也不必多慮。”

“國舅情義甚篤,一向善待諸皇子。如今猝亡,妾身焉能不悲?”

薄太後望望竇後,長歎了一聲:“老身亦頗悔,當初便不該教他封侯。看你那兩兄弟,布衣隱於市,倒最為安妥。”

竇後當即領悟,心中也覺僥幸,嘴上卻道:“妾那兩兄弟,實不成器,不提也罷。”言畢,便隻顧默默流淚。

薄太後也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俄頃,忽吩咐涓人道:“去喚太子來。”

未幾,太子劉啟應召前來,見過太後、母後,便伏地聽命。

薄太後問道:“孫兒,舅公之事,可知其詳?”

劉啟滿懷忐忑,隻小心答道:“昨日滿長安已傳遍,孫兒亦有耳聞。”

“此事,孫兒有何所悟?”

“即是皇親,亦不可犯法。”

“膚淺之見!你舅公,實是為你而死。”

劉啟便感驚愕:“啊?這……與孫兒有何幹係?”

薄太後揮了揮袖,隻道:“待冬至日,你勿忘前往薄邸,好好祭拜就是。”

竇後心中明白,忙拉了劉啟一把,催促道:“愚兒,還不謝太後指點?”

薄太後擺擺手止住,望住竇後,殷切囑道:“你我都有目疾,看得不遠。孫兒將來是要坐天下的,萬勿短視。你們且回吧,老身已多日未歇好,今日要好好睡下。”

竇後、劉啟聞言,忙叩首問安,又勸慰了幾句,才起身離去。

如是,薄昭之死便如一陣飆風,旋起旋落。又似池中微瀾,過了便無人說起。唯有四方諸王各自心驚,都記在了心中,不敢再有所造次。

如此轉過年來,是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賈誼那邊,偏偏就出了事。

這年仲夏,梁王劉揖自睢陽入朝,按例向文帝問安,賈誼為梁國重臣,亦隨之。那梁王方逾十齡,年少任性,見一路景致美妙,不由意興飛揚,策馬跑得甚急。賈誼看在眼裏,心中也喜。豈料,半途梁王馬失前蹄,竟墜下馬來,頭觸地,血流如注。

賈誼與隨從急忙趕上,下馬扶起梁王。隻見這一跤,卻是跌得狠了。梁王麵色慘白,口鼻流血,呼吸已不暢,囁嚅道:“太傅,怕是不行了,浮生且了……”

賈誼不由大急,忙喚隨行醫官來看。眾人七手八腳,將傷處包紮好,送至驛館,那梁王已是一口口喘氣,說不出話了。

賈誼驚出一身汗來,又令醫官熬藥。可惜未等藥成,再看梁王,已然麵如白堊,兩眼上翻,眼見是活不成了。

“這如何得了!”賈誼慌了,抱起梁王來急呼。怎奈未熬過一時三刻,那少年梁王,竟是一命嗚呼了。

梁王自幼聰慧,一向敬重賈誼,兩人相契,竟似知音。來梁國四年多,賈誼盡心輔佐梁王,眼見他一日日成才,心中頗為自得。今日忽遭此禍,不啻是晴天霹靂,當下就抱著梁王,放聲大哭起來。

直哭到夜半淚盡,賈誼才勉強打起精神,一麵遣人急報朝廷,一麵率眾人料理好後事,扶柩返歸梁都睢陽。

此時梁國相為老將王恬啟,聞訊亦是愕然,不禁與賈誼相對垂淚。然後,兩人一道張羅修了墳墓,將梁王安葬。待諸事辦妥後,賈誼深為自責,想到梁王年少無後,按例封國將要撤去,身後不免淒涼,便欲上書建言,為梁王立後嗣。

賈誼遂伏案,鋪開筆墨正要書寫,忽想到天下大勢,處處有危象,不由就為文帝擔起心來。此時海內已多年無事,上下都以為從此太平,賈誼卻不為浮言所惑,獨具慧眼,看事看到了骨子裏去。於是提筆寫了一道奏疏,縱論大勢。

賈誼奏疏曰:如今諸侯王之勢,不過傳了兩三世,便各個逞強,漢法不得行。陛下所能依恃者,唯有代國、淮陽兩處。代國尚無事,尷尬就在淮陽國(今河南省淮陽縣、扶溝縣一帶),此國區區封地,與各大諸侯比,不過是人臉上的一顆痣,不足以禁製諸侯,一旦有事,必成大國餌食。

賈誼何以會出此論?原來,在劉氏諸王之中,原本有文帝嫡子劉武,及庶子劉參、劉揖三人。其餘各王,皆為旁枝。如今幼子劉揖亡故,唯餘劉武、劉參兩人,皇子勢力就不免孤單。

賈誼也知,文帝徙劉武為淮陽王,是為避嫌。因劉武素為竇後所溺愛,朝野盡知,文帝不願天下人指他偏私,便封給了劉武一個小國。賈誼因此諫道:

今製天下之權在陛下,陛下封諸國,為何令親子作旁人餌食?天子之行,應異於布衣。布衣之人,最喜粉飾小行、炫耀小廉,以此取悅於鄉黨。天子所慮,則唯有天下安固與否。想那昔日,高皇帝瓜分天下,大封功臣,造反者卻多如蝟毛。其後以為不可,遂削去不義諸侯,立諸子為王,而天下大安。故而大人者,當不計小行,以成大功。

一番勸諫後,賈誼便為文帝獻計,指點迷津,說道:當下,應將原淮南之地,盡數並入淮陽國,以壯大劉武之勢。另將淮陽國北邊二三列城,並入梁國,使梁國封地亦有所增益。眼下若為梁王立後嗣,可徙代王劉參為梁王,以其子過繼給梁王承祀。

如此一來,梁國北至河邊,淮陽國南至江邊,堪為關中屏障。兩國為皇子劉參、劉武所轄,其餘各諸侯即便有異心,亦無膽量謀之。改劃封疆之後,梁國足以製齊趙,淮陽國足以製吳楚,陛下便可高枕無憂了。

賈誼唯恐文帝不信,不惜以危言警示:當今天下,恬然無事,皆因諸侯尚年少,數年之後,天下之患,陛下便可見也。當年秦始皇,日夜勞心以除六國之禍;今陛下權傾天下,卻拱手以成六國之禍,是為不智。若身前留下禍根,百年之後,禍亂必將及於幼子,釀成大患。

文帝接了奏疏閱之,見賈誼仍是一如既往,語帶鋒芒,不禁笑了笑。細思之,卻是甚覺有理,便又歎了一回:“賈生之才,確乎曠代罕有!”當即全盤采納,稍作變通,下令撤去淮陽國,將其地並入淮南,重置淮南國;又將劉章之子劉喜,從城陽王徙為淮南王。如此,既可安撫劉章一枝,亦可鎮撫南邊。

原淮陽王劉武,則徙為梁王,並按賈誼之計,增加封地,使梁國北接泰山、西至高陽(今河南省杞縣),成為長安以東最大屏障。此次挪動,看似閑棋,日後朝廷卻因此受益,算是賈誼留給後世的一大功勞,此處且按下不表。

其時,已故淮南王劉長的四子,皆已封侯。賈誼知文帝心思,定是要為這四人封王,於是又上疏諫道:“竊以為,陛下將封淮南王諸子為王,不知是何人出此計也?淮南王悖逆無道,天下誰人不知其罪?陛下赦而遷之。於途中,淮南王自盡而死,天下又有誰謂其不當死?今若尊罪人之子,則必負天下謗名。四子少壯,豈能忘其父?臣以為:與仇人之便,用以危漢,實為不當之策。即便將其分割為四,四子亦一心也。使其廣有人財,無異於豢養伍子胥、荊軻之輩,即所謂借虎翼與賊兵是也。願陛下稍作留意。”

卻說梁王劉揖死後,賈誼倍覺內疚,以為自己做太傅未能盡職,竟眼睜睜看著主上殞命,為此常暗自哭泣。其間,又聞舊友宋忠出使匈奴,未至王庭便擅自返歸,因而獲罪,就更加傷感,身體日漸虛弱,過了年餘,竟也病故了。

臨終之際,賈誼臥於榻上,回想起平生遭際,正如高人司馬季主所言,盛極而衰,不覺就傷情。忽又想起,在長沙時那隻飛進屋內的服鳥鳥,口中便喃喃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吾今休矣,不致再苦了!”

其妻兒圍於榻邊,哀泣不止。賈誼便囑其子賈璠道:“孫兒輩勿求成大器,若喜讀書,甚好;若不喜讀書,亦甚好……”言未畢,竟溘然長逝,宛如服鳥鳥化作精靈而去。

賈誼死時,年僅三十三歲。消息傳到長安,文帝默然許久。至中夜想起,枕上又歎息了數聲。

後賈誼之孫二人,皆官至郡守,其中賈嘉最為好學,頗有世家之風。

賈誼死後,後世士人多為之惋惜。多年後,有楚元王四世孫、經學泰鬥劉向,力讚賈誼之才,可直追伊尹、管仲。倘使當時見用,則功業必盛,惜乎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司馬遷卻以為:文帝施政謹慎,足見賈誼之論已付施行。縱觀其生平,雖英年早逝,位不及公卿,卻不能說是不遇。

賈誼畢生著述,計有五十八篇,其中有補於世事者,皆傳於後世。一代華章,流韻千載,至今仍有人讚不絕口。

賈誼病歿,文帝甚悵然,以為賈誼之才,海內無人能及,今後不知良策何出?為此鬱鬱多日。偏巧這一年夏,北地又起邊警,鬧得千裏不安。

原來,新即位的老上單於,得了中行說這個謀臣,探知漢地虛實,對漢家便不再忌憚。那中行說又屢屢獻計,力促興兵南犯,老上單於亦深以為然。是年秋,單於探知周勃已死,以為漢家再無良將,便拋卻和親之約,發兵數萬騎,入寇狄道(今甘肅省臨洮縣),斬了當地守尉首級,大掠人畜。

文帝氣惱,便寫信去責備,指老上單於背信棄義,老上單於卻隻是不理。文帝別無良策,隻得一麵下詔激勵官吏禦敵,一麵調兵征餉,往援北地。一時間,邊境日夕戒備,數十萬兵民惶惶不安。

時不久,隴西有一小吏,奉詔而起,率兵民與來犯胡騎廝殺,斬殺了一個番王。胡騎受驚,不敢戀戰,旋即紛紛退走。消息傳回,朝野士氣略為一振。

文帝看到此,不禁拍案歎道:“果真是如此!若有一廉頗,百世無憂;若得一李牧,則萬世安寧矣。可惜朝中良將,類此者甚少。”

歎罷,又埋頭看去,見晁錯論及漢匈兩家,各有地形、戰技、兵器之長;其中匈奴長技有三,漢家長技有五。且漢家可興數十萬之眾,以應對數萬匈奴。以此觀之,眾寡之勢分明,漢家可以十擊一,穩操勝券。

奏疏末節,晁錯又獻計道:今有義渠胡人數千來降,其長技與匈奴相同,可賜給堅甲利矢,派遣良將統領。此等義渠,與漢軍可互為表裏,各用其長。以漢家之眾,擊匈奴之寡。如此,大勝匈奴,隻在俯仰之間矣。

最末一句,晁錯寫道:“古書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臣晁錯愚陋,冒死上狂言,唯請陛下采擇。”

文帝讀罷,不禁大笑:“才失一狂夫,又來一狂夫,此恰為漢家之大幸也!”當下親筆賜書,予以嘉勉。

文帝賜書曰:“皇帝致太子家令晁錯:上書言兵事三章,閱之。書中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我意不然。言者不狂,擇者不明,國之大患,即在於此。”其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卻說這晁錯,又是何人?原來,他也是漢初大名鼎鼎的一個文士,為潁川(今河南省登封市)人。早年從師為學,研習法家申不害、商鞅之術,後以精通典章舊事之故,被選為太常掌故[3]。

晁錯料事精明,見識深刻,平素樂與勳臣子弟相交,甚得平陽侯曹窋、汝陰侯夏侯灶、潁陰侯灌何等人推重,互引為知己。

晁錯得以脫穎而出,頗有一段傳奇。彼時文帝為重教化,下詔廣搜經書,百姓聞之爭相繳獻。那上古經典,幾近搜羅齊全,唯有《尚書》一書無由尋訪。又過了數年,文帝偶聞濟南有一大儒伏生,在家以《尚書》教授齊魯諸生,不禁大喜過望。惜乎伏生年已九十,不可征召了,文帝便下詔,令太常遣人去濟南討教。

這位老翁,本名伏勝,乃是秦末一個博士。秦始皇時,逢焚書令下,他不敢違抗,取出家中書來,上繳焚毀。唯有一部《尚書》舍不得燒,便不肯繳出,偷偷藏於家中夾壁內。至秦末大亂,伏生棄了官,四處遊走避亂。至漢初,惠帝廢了《挾書律》,伏生才敢鑿壁,取出書來。惜乎時日太久,書簡受潮朽爛,僅存下二十九篇。

伏生手中這部《尚書》,多是斷爛竹簡,有一半不可辨認,為伏生憑記憶背出。晁錯在濟南數月,得伏生耳提麵命,粗通了《尚書》要義,便辭別伏生返回,上疏陳說求教始末。文帝看了,大為稱意,為表彰晁錯之功,下詔擢他為太子舍人,不久後又擢為博士。

晁錯深諳法家刑名之術,識得太子之後,便上書諫言道:“皇太子雖才智奇高,精通射藝,卻不通術數,不知何以製臣下。陛下應擇聖人治世之術,用以教誨太子。”

文帝甚覺有理,詔令嘉獎,又拜晁錯為太子家令,以為太子輔佐。晁錯聰明過人,不單擅長撰文,且極有辯才,談古論今,無不頭頭是道。不多時,便深得太子劉啟寵信。太子家中,上下都稱他為“智囊”。

自得了皇帝嘉獎,晁錯更是誌得意滿,又接連上了兩道奏疏,計有萬言,陳說強邊備、薄賦斂二事。

其奏曰:凡民不畏戰者,皆因有利可圖。若戰勝即拜爵,破城即得財富,則民眾皆能冒矢殺敵,赴湯蹈火,視死如生。秦時戍卒則不然,遠戍有萬死之害,卻無錙銖回報。故而秦民視戍邊為“謫戍”,如同赴刑場棄市,心懷深怨。這才有陳勝戍邊,行至大澤鄉倡亂,天下跟從者如流水。

於此,晁錯建言道:遠方戍卒赴塞下,一歲一更換,全不知胡人虛實。不如募罪人、奴婢及百姓,長居塞下,予以衣食,賜給高爵,令其建家室,務農田。塞下之民利祿既厚,擊胡便不避死;並非其民有高德,而是為保全身家,有利可圖也。如是,漢家將無遠戍之苦,塞下之民逢敵,邑裏相助、父子相保,再無被擄之患。此舉若可行,與秦時戍邊相比,則高明不止萬裏。

晁錯又舉古製,獻上一道邊地防敵之策,即:以五家為伍,十伍為一裏,四裏為一連,十連為一邑;擇邑中有賢才者,各為其長,教民射藝以應敵。如此,百姓在城內,軍士在城外,彼此關照,遇敵則可相救。

文帝看罷,不禁又擊節讚道:“賈誼之後,大才者,唯此一人矣!”便采用晁錯之計,下詔募百姓徙至塞下,以充實邊地。此舉,可謂開屯墾守邊之先河。

後文帝又下詔,舉賢良文學士。晁錯得曹窋等人推舉,入選其中。其時,各地人才齊集長安,由文帝親自策問,令所選文學士,就“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通,民之不寧”四者直言極諫,毋庸忌諱。眾文學士所作對策,皆密封閉卷,由文帝拆封親覽,以察朝政得失。

此段文字,將秦末敗亡之象描摹入骨,字字如利刃,剖解其弊。文末,晁錯說得興起,又痛陳當今之世,亂象亦多,皇帝亦不能辭其咎:“今陛下有厚德之名,資財不下於五帝,君臨天下,已有十六年;然民不增富,盜賊不衰,邊境未安。其所以如此,乃因朝堂之事陛下未能躬親,而倚賴群臣也。陛下不自躬親,而交付昏盲之臣,日損一日,歲亡一歲,日月將暮,盛德終未能施於天下,臣竊為陛下惜之。”

文帝直看得汗出如雨,不忍釋卷。當其時,對策者共有百餘人,唯晁錯一人見識超絕,高居前列。文帝大為讚賞,當即擢升他為中大夫,掌諫議之職。

晁錯蒙文帝器重,愈發振作,又連連上書,言及削諸侯、更改法令等事,攏共有三十篇。文帝雖不盡采納,卻認定晁錯是奇才,多有嘉許。那時,太子劉啟年已二十四歲,英俊有為。文帝想到身後事,便有意令劉啟多些見識,凡有晁錯上書,必囑劉啟細讀。

劉啟見父皇如此看重晁錯,甚是不解,疑惑道:“兒臣有一事要問:賈誼、晁錯二人同為奇才,狂傲不畏人言;然晁錯之才,終遜於賈誼,父皇何以遠賈誼而近晁錯?”

文帝便一笑,囑道:“治平天下,並非考究學問,總不以才氣橫溢為上。賈誼之才,固是千載難逢,然略遜法家之術,未達沉穩,故不得不遠之。今晁錯之才,不輸於賈誼,卻深諳術數,洞察人心入微,最宜為近臣。賈誼之計,或可用於千年;而晁錯之策,則甚合於當世也。啟兒萬不可輕看。”

劉啟這才大悟,於是遵囑,細讀晁錯之論,亦頗有心得,尤以削諸侯之議為良策,讚歎不止。

晁錯自此脫穎而出,名震朝野。他素喜進取,不掩鋒芒,每上書必洋洋萬言。公卿士人爭相傳閱,引為談資,一時風頭甚勁,倒把那袁盎等人都比下去了。緣此之故,袁盎及諸功臣都不喜晁錯。

這一年,文帝納晁錯之諫,又降了田租,頒下定製,永為“三十稅一”。四海農夫,無不額手稱慶。

至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三月,正值春耕時分。文帝聞知,天下之吏仍有人勸農不力,便憤而下詔,予以痛責:“朕親率天下人務農,於今已有十年,然天下田仍未增。一遇歉收,則民有饑色。所以如此,皆因各地官吏未曾用心。吾詔書數下,每歲勸農種樹,卻功效甚微,亦是官吏奉詔而不勤,勸農而不力也。吾農民甚苦,而官吏不知,又將何以勸農?鑒於此,免農民今年田租一半。”

一年後,於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六月,文帝見天下農民仍是辛苦,實不忍心,又下詔免農民田租,並賜天下孤寡以布帛。

此時天下,既富且安。各處農桑興旺,連年大熟,穀價竟低至每石十餘錢,萬民無不感激。

文帝仍不敢大意,內外施政,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年夏,朝堂上又有一事,轟動內外,為文帝留下了千古美名。

事起於原齊國太倉令[4]淳於意。這位淳於意乃臨淄人,自少時便好醫術,曾拜同郡人公孫光為師,潛心學醫。公孫光見他聰穎好學,甚是喜愛,便將自家學問傾囊相授,又引薦他去見高人,師從同郡名醫公乘陽慶。

名醫姓氏中這“公乘”二字,為複姓,本是個爵位名。秦漢爵位分二十級,自一級公士,至二十級通侯,公乘為其中第八級。其後人,便有以公乘為姓氏的。當其時,公乘陽慶已有八十餘歲,老耄不再行醫,雖醫術高明,卻不肯傳與子孫,唯見淳於意心誠,竟破例收為門徒。

淳於意入門為弟子後,勤謹奉師,長進極快。公乘陽慶便令他棄舊日所學,而授之以祖傳秘方,將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等書,一並傳授。如此受教三年,淳於意學有所成,便辭師返歸故裏。為人看病,能預知生死,一經投藥,無不立愈。無多時,即聲名遠播,四方病人紛紛來求醫,竟至門庭若市。左近有吳王劉濞、趙王劉遂、濟川王劉太、膠西王劉仰等,都曾遣人前來延請。

淳於意為人散淡,不以阿附權貴為榮,常遊走四方,避不奉詔。與人看病,也是隨意取資,不問多寡。曾做過齊國太倉令,然未及年餘,便辭官而去。

淳於意如此藐視權貴,有人上門求醫而不得,便心懷怨恨。至文帝前元十三年,有一權貴上書,告淳於意在臨淄行醫,敷衍欺人,致病患者身亡。

此處的所謂肉刑,專指刺麵、削鼻、斷趾、閹割等四刑,皆是在人身上動刀,算是死刑大辟以下的重刑。用過肉刑之後,身體殘損,雖未死,卻處處受人鄙棄,幾成廢才。

因淳於意曾為官吏,地方上不能擅自加刑,縣令便上奏朝廷,請示定奪。文帝見了,擔心縣令草率,便詔命將犯人解來京師,交廷尉處置。

淳於意養有五女,聞老父將解京受刑,都傷心欲絕。啟程那日,眾女隨檻車送行,一路啼哭。淳於意聽得惱火,忍不住罵道:“生女不生男,遇急事,便無可用者!”

淳於氏最小女緹縈,聞聽父言,極是感傷,一股熱血上湧,便決意隨父西行。回家拿了行李衣物,追上檻車,於一路上小心照顧。至長安,淳於意被收入詔獄,緹縈則壯起膽來,隻身赴北闕,上書為父籲請寬刑。

當日,謁者聞有小女子上書,不勝驚訝,忙奔出司馬門來看。見是一個豆蔻女子,十三四歲,素麵布裙,十分尋常。交了書簡之後也不走,隻顧坐在地上,淒然唱起古詩《齊風·雞鳴》來。

聞其悲聲,謁者心中不忍,忙問明緹縈住處,囑其暫回,明日再來打探。緹縈不聽,仍是悲歌不已。謁者無奈,隻得拿了緹縈上書,入奏文帝。文帝聽了,也覺新奇,忙拆開來看。但見緹縈寫道:“妾父為吏,齊人皆稱其廉明公平,今犯法當受刑。妾哀於死者不能複生,受刑者斷肢不能複續,雖欲改過自新,終不可得。妾願身入衙署為官婢,以贖父罪,使其能改過自新也。”

文帝讀了不禁動容,頓起惻隱之心,便命謁者引路,赴北闕來看。遠遠便望見,緹縈正抱膝坐於地上,口中吟唱不止。其歌曰: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其聲哀切,令人心摧。北門眾執戟甲士,聞之也都麵帶愁容。文帝忙掉頭返回,心中酸楚,至入夜亦難眠。次日清晨,文帝喚來謁者,問道:“那小女,還在北闕下嗎?”

謁者答仍在,文帝便起身,與謁者同往北闕,見緹縈竟坐了一夜,還在哀歌。晨風拂過,其聲愈發激揚,融入那啾啾蟬鳴之中。

謁者不禁神色黯然,搖頭道:“昨已曝曬半日,又兼一夜未眠,教人如何受得……”

文帝心中亦惻然,不覺長歎了一聲:“此一女,堪比百男啊!”於是,命謁者赴詔獄,赦免淳於意,任其攜女兒歸家。

此事傳出,那緹縈之孝,以及文帝之仁,皆令官民讚不絕口。就此,留下了一段“緹縈救父”的佳話,流傳至今。

至次日,文帝便有詔下,命有司革除肉刑。詔曰:“今人有過,未施教而加刑,或欲改過自新,卻計無所出,朕甚憐之。肉刑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治,何其不德也,豈是為民父母之意!今應革除肉刑,另行商議。”

此時,有大臣多人上疏,極言不可廢肉刑,唯恐狡民從此不畏法。文帝未加理會,批答張蒼所擬,一律照準。新法改定後,百姓額手稱慶,皆感文帝施政之仁。從此服罪者中,再不見斷足削鼻之人。

再說那淳於意躲過大難,返回家中安居。文帝未能忘,不久,便召他入都,於偏殿召見,殷殷垂問道:“公擅醫技之長,能治何病,有醫書否?是否皆為名師所授,受教有幾年?用藥應驗者,為何縣何鄉人,所患何病?用藥畢,其病狀如何?請公細述與朕聽。”

見文帝如此謙和,淳於意心中感念,詳盡對答道:“臣下才疏,少時即喜醫藥,開藥方試之,多不靈驗。高後五年,有幸拜公乘陽慶為師,授我《脈書上下經》《五色診》《奇咳術》《揆度》《陰陽外變》《藥論》《石神》《接陰陽禁書》等書,皆是上古高人遺傳。我苦讀一年後,開方即驗,可預知生死。前後學了三年,醫術漸精良,診病無不應驗。時年臣下三十九歲,今日思之,陽慶師竟已死去十年了……”

繼之,淳於意又列舉病案二十五例,皆疑難奇巧,以答文帝所問。病患者中,上至諸侯、王太後,下至侍者、閭裏男女等,無分貴賤。所治愈病症亦多,有頭痛、小兒氣嗝、疝氣、熱病、腹痛、風邪、齲齒、懷子不乳等,五花八門。

文帝聽得入神,欲罷不能,便留淳於意在宮中進食,兩人竟談了一整日。所有醫藥事,文帝不厭其煩,隻管逐一細問,屏息靜聽。

相談多時,文帝見窗外日已暮,卻意猶未盡,又問道:“尊師陽慶醫術,是從何處學得?其人在齊國可聞名乎?”

淳於意答道:“不知他師從何人。陽慶其人,家財富裕,雖擅為醫,卻不肯為人治病,故此未能聞名。他又囑臣,不得將所學藥方,授予他子孫。”

文帝撫膝歎道:“如此神醫,卻是淡泊出世之人,可惜!”遂又問道,“朕聞齊地吏民,多有向先生求學的,可否盡得公之醫術?”

淳於意答道:“有臨淄人宋邑、濟北王太醫高期、淄川王馬政馮信、高永侯家丞杜信、臨淄人唐安等六人,先後來向我求教,雖不能盡得,卻都學了些醫術去。”

見淳於意麵有疲色,文帝不忍,隻好最後問道:“先生診病,預決生死,可萬無一失嗎?”

淳於意如實答道:“臣診病,必先切其脈,而後治之。病重不可治者,則順其勢而治之。然臣非神人,亦時時有失,不能全也。”

對答畢,時已暮色四合。文帝依依不舍,親送淳於意至階下,囑其好自珍重,歸鄉安養天年。

後司馬遷作《史記》,載其醫案二十五例,堪為華夏最早可見的病例。因淳於意曾任齊太倉令,司馬遷在書中尊其為“倉公”,與扁鵲並列,作《扁鵲倉公列傳》。

司馬遷寫到淳於意生平,曾自感身世,歎曰:女無分美醜,入宮見嫉;士無分賢與不肖,入朝見疑。故而扁鵲因其技而遭禍。倉公雖隱匿不出,亦未能免,險受肉刑。多虧緹縈孝義,以尺牘救父,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此寥寥數語,實有銘心之痛,足以儆示後人。

且說文帝采納晁錯之計,徙中原之民往邊塞,編成什伍,亦耕亦戰,果然大有收效。北地就此消歇了三年,不見再有胡塵起。

不料至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冬,老上單於已坐穩王庭,見漢家日漸富強,心中不忿,要給漢文帝一些顏色看。這年入冬,竟親率胡騎十四萬,入寇隴西,攻陷蕭關(今寧夏固原市)。

時漢家有北地都尉孫卬,領郡兵迎敵,怎奈寡不敵眾,被胡騎圍困數重,力戰而死。

老上單於親征得勝,氣焰陡漲,分兵繼續進犯,沿回中古道,一路燒殺,直闖入關中來了。三秦雪野,一時間馬蹄翻飛,狼煙四起,百姓生靈塗炭。告急羽書一日三入都,京畿為之震動,大戶人家都人心浮動,紛紛收拾細軟,逃往了鄉間去。

文帝日覽軍書,夜不能眠,知此次匈奴來犯之勢,為白登之圍以來所未有,不可大意。於是與張蒼、馮敬等連夜商議,拜中尉周舍為衛將軍、郎中令張武為車騎將軍,發戰車千乘、騎卒十萬人,紮營渭水之北,以拱衛長安。又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選為北地將軍、老將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各領步騎,分路往援邊地三郡。

待三路援軍開拔後,文帝即率文武大臣,馳出長安,親赴渭北大營,大閱兵馬,申敕軍令。

這日清晨,渭北雪野之上,駐屯漢軍一部列陣受閱。但見眾軍列伍齊整,甲胄鮮明,長戟如林而立。

文帝頭戴瓊玉皮弁,身披精甲,立於戎輅車上,緩緩馳過陣前。見士氣可用,不禁大喜,振臂呼道:“今有匈奴老上單於,驕狂無度。欺我漢家無人,發兵十四萬,攻陷隴西,又入關中,前鋒已近甘泉。匈奴欺我如此,我豈可忍!”

軍士聞此言,皆血脈僨張,舉戟大呼道:“殺敵,殺敵!”

陣前原本一派寂靜,此時突發怒吼之聲,竟如排山倒海般,一時鼎沸。

文帝精神大振,拔劍在手,環視眾軍道:“朕已決意,即日將率爾等親征,誓要挫他單於銳氣,教他知我厲害。諸兒郎,可有此誌乎?”

文帝喜道:“好!社稷有難,大丈夫豈可袖手?眾兒郎既有心殺敵,稍後即有犒賞,待取勝歸來,還要另行封賞。今胡騎猖獗,長安可見烽火,恐容不得兒郎安睡了,二三日內,朕便與爾等同行。”

眾軍又是一片歡呼,劍戟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張蒼、馮敬等騎馬在後,聞文帝此言,互望了一眼,麵色忽就變白。

文帝掉轉頭來,問文武諸臣道:“軍卒集齊,皆願用命,諸位可有滅敵之誌?”

張蒼連忙一揖道:“親征乃大計,容臣等還都,朝會再議。”

文帝冷笑一聲,高聲道:“文法吏執事,精細有餘,霸氣終究不足!朕意已決,請毋庸多言。”

張蒼略一沉吟,忙回道:“與匈奴戰,漢家素少良將,今老將盡已凋零,唯餘滕公一人,臣等不可不慎之。且親征之事,牽扯甚廣,非二三日內即可成行,還望寬限半月,容臣等詳盡籌劃。”

文帝收起佩劍,瞟一眼身邊諸臣道:“朝中無老將,便不殺敵了嗎?那匈奴單於,正是以此欺我文弱。今敵已臨門,豈容你我輩退縮?”

“兵馬雖齊,然尚欠糧秣,出師萬不可倉促。”

“丞相想得太多了!既如此,便暫且回駕,五日內,務必發兵。”

諸臣見文帝發怒,便不敢再諫,隻得隨鑾駕匆匆還都。

當夜張蒼返回府邸,不及洗沐,便寫了一道密奏,遣人送往長樂宮,將文帝欲親征事告知薄太後。

次日晨,文帝早起,正在寢宮盥洗,忽聞涓人來報:“太後自長樂宮駕臨。”

文帝不由一驚,想到即位以來,太後從未移駕未央宮,今日不知出了何事,便連忙更衣出迎。

此時薄太後一身素服,已緩緩登上前殿。文帝趨步迎上,見母後如此裝扮,心中更是大駭,不由自主便跪於地上,連連叩首。

薄太後隻淡淡道:“為母與你偏殿裏說話。”便令宮女攙扶自己至偏殿坐下。

文帝服侍母後坐好,小心問道:“兒臣在此問安!隻不知,母後何以如此穿戴?”

薄太後便揮退左右,僅留一宮女在側,向文帝招手道:“你近前來些。”

文帝忙向前移膝,來至薄太後座前。太後以手觸撫文帝麵龐,喃喃道:“恒兒相貌未變,心卻變野了。”

文帝這才醒悟,母後是為親征事來責問,便辯解道:“匈奴狂妄,欺我仁厚少武。今胡騎已臨三秦之地,兒欲親征,乃不得已耳。”

薄太後隱隱一笑,頷首道:“正是如此。為娘今日素服,即是來為兒送別的。”

文帝心頭一沉,支吾道:“母後如何這般說?”

“為母要問你:恒兒之武功,可勝過先帝?”

“兒臣不可及。”

“恒兒之威勢,可遠過高後?”

“這便是了。匈奴淩我,非止一日,直教先帝受困、高後忍辱。為母隻不明白:以先帝、高後之威,尚不能勝匈奴,兒有何德何能,便要禦駕親征?”

“乃勢所迫也。朝中老將多已凋零,兒今若不親征,將士焉肯用命?”

薄太後便收回手,斂容正坐道:“先帝白登被圍,險些不能脫身。而今恒兒你親征,為母料定是有去無回,因此素服來相送。”

文帝聞此言,麵色便發白,沉吟片刻才道:“那老上單於,武略終不及冒頓。兒此去,未見得就是履險。”

薄太後便冷笑道:“吾兒之武略,恐也不及周勃、灌嬰,此去又焉知禍福?我今日來未央宮,便不想走;若恒兒此去不得歸,為母也好暫代朝政。”

文帝不禁心頭一震,知太後執意要攔阻親征,便猶豫不語。

薄太後催促道:“你自去點兵吧。朝中事,也不必托付太子了,為母當可決斷。”

文帝伏地良久,最後隻得歎口氣道:“母後之意,兒已知曉。兒遵旨不再親征,召大臣來議對策就是。”

薄太後這才釋顏,微微一笑:“你去召文武大臣吧,連滕公也一並請來。母後今日,權且在朝堂旁聽一回,也好長些見識。”

文帝無奈,隻得將薄太後引至前殿,侍奉坐下,這才宣文武大臣上朝。

不多時,便有張蒼、馮敬、張相如、夏侯嬰等一幹文武,先後上殿,見薄太後端坐於禦座之後,都感大驚。

不等文帝開口,薄太後便對諸臣道:“諸公請勿疑!今日朝會,是為選將征匈奴事。哀家偶得清閑,特來坐坐,你們自管議論。”

張蒼心中明白,昨夜密奏入宮,太後已有決斷,今日臨朝,便是斷了文帝親征之念,不覺就暗喜。其餘諸臣也都猜到幾分,心下頓感釋然。

文帝開口,果然申明不再親征,至於如何禦敵,請諸臣盡管獻計。諸臣議了半日,最終議定:拜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建成侯董赫、內史欒布為將軍,率車騎大軍北上,並統領上郡、北地、隴西三處兵馬,進擊入寇之敵。

議罷,文帝皆照準,當場便擬了詔書,命近畿一帶征發糧秣,集齊於長安。擇日於南門外築壇拜將,誓師出征。

諸臣見諸事已無遺漏,正欲罷朝,薄太後忽又開口問道:“哀家乃女流之輩,向不問兵事。隻知自白登之役以來,各地武備漸盛,遠勝過當年。不知練兵至今日,可堪一戰否?”

文帝忙回道:“自白登之役後,軍士皆有雪恥之心,演兵習陣,無一日廢之。年前有中大夫晁錯上書,論兵事甚詳,兒臣閱後更重武備。每年初,必親臨長安南郊,行大閱之儀,以五營士卒列陣,按兵法操演,開闔進退,皆中規矩。逢九月,各郡國亦演兵,由守尉親督,考定部卒優劣。今漢軍已非昔日,軍將悍勇,戰法嫻熟,勝過那胡騎不知有幾許!”

“自先帝設立考工室以來,兵器日新,武庫充盈。我軍之勁弩長戟、堅甲利刃,皆為匈奴所不能及。近年用晁錯之計,已頒下‘馬複令’,民家養馬一匹,可免三人賦役。禦馬苑內,馬匹充足,胡騎已不足懼也。”

薄太後這才釋然,頷首微笑道:“如此,哀家便放心了。然匈奴之患,綿延千年,豈是一日間即可除去的?今大軍北上,敵若膽怯退走,便是漢家得勝,萬不可貪功。”

諸大臣聞太後之言,皆心懷敬服,一齊伏地,叩首然諾。

不數日,各地糧草到齊。文帝便率百官,於長安南門外登壇,拜張相如為大將軍。是日,由張蒼代文帝宣讀策書,馮敬代授金印紫綬,張武代授彤弓符節。張相如伏於地,接過印信等物,三呼萬歲,叩拜如儀。

文帝此時忍不住,又叮囑張相如道:“先帝興兵以來,拜大將軍者,唯韓信、灌嬰等三五人。今拜你為大將軍,天下安危係於一身,須小心出戰,切勿失機。”

張相如挺身答道:“臣隨先帝起兵,曆數十戰而僥幸未死。今日得拜大將軍,臣定要舍死迎敵,不負陛下。”

文帝便招手道:“公請近前,朕還有數語,要囑咐你。”

張相如跨步向前,隻聞文帝附耳輕聲道:“漢匈之間,強弱不同,你我皆知底細。此去,隻需盡力驅走便罷。”

張相如聞言一凜,立即有所領悟:“臣已知,定不負上命。”

誓師畢,三將軍便率大軍出長安,大張旗鼓,兵鋒直指甘泉。又會同上郡、北地、隴西三郡漢軍,專揀胡騎弱處進擊,漢軍一時聲威大震。

再說那老上單於,在漢地騷擾已數月,軍心漸疲。忽聞漢大軍自長安出,其勢浩大,心中便不安。此時是戰是退,拿不定主意,便召中行說來問計。

中行說當即諫道:“今我軍入漢境,趁彼虛弱,所獲已甚多。臣聞漢軍今番出動,前有周灶等三將分赴塞下,又有張相如等率馬軍北來,其勢不可小覷。那張相如拜了大將軍,位同三公,為武人至尊也。漢家自沛縣起兵以來,唯有韓信等人曾得此封號。漢皇帝此舉,誌在滅我,已是無疑了……”

老上單於聞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愛卿之意,我當退兵乎?”

“臣以為:漢匈之爭,百年內未必分出高下,故而得失成敗,不在此一役。此次南下,擄獲甚多,已足數年之用,不如便退回,勿使漢軍得逞。”

“我不戰而退,倘若漢軍趁勢出塞,兵犯漠南,我又將何如?”

中行說便搖頭笑道:“必不能如此!漢人唯喜顏麵。我軍若退,他君臣上下便有了顏麵,自然班師,豈能越境來犯我?”

老上單於聞言,心中暗暗吃驚,便拍膝道:“便聽愛卿之言,今日即退兵,不再與他纏鬥了!”

退兵號令傳下,不過旬日,入寇漢地之所有胡騎,便都攜了擄得的財物,出塞遠遁了。

張相如率大軍追至邊境,各處仔細搜尋,竟不見一人一騎,唯有遍地廢墟,狼藉一片。諸將便一齊跳下馬來,遠眺塞外。隻見絕地千裏,荒煙無際,僅有三五穹廬散布其間。

張相如凝望良久,神色黯然道:“北虜之患,百代未解,吾輩何日才能馬踏漠北?”

將軍欒布在旁,連忙勸解道:“張公不必哀傷。漢家勢弱,唯有隱忍韜晦,以待時日。”

張相如不由仰天歎道:“滅匈奴日,恐要留待子孫了!”隨後,便擬了一道軍書,遣人飛遞入都。

如此,大軍留駐邊境月餘,仍不見胡騎蹤跡。張相如料定單於已遠走漠北,一時不複犯境了。此時又接到文帝諭令,命班師回朝,便下令拔寨南還。

當年開春之日,大軍還都,渭北屯軍也奉命撤回,一時內外解嚴,天下皆喜悅。長安百姓無不歡踴,都相偕出門,爭看得勝之師。滿街滿巷,盡是稱賀之聲。

匈奴聞聲退去,文帝數月以來的焦躁,也一掃而空。彼時朝中百官,五日得一休沐,文帝知臣下也辛苦,便恩準百官休沐三日,略作喘息。

初休沐這日,文帝起得早,心情甚好,便帶了近侍,乘軟輦巡行宮內。見各處官署,皆寂寥無人,僅有宦奴二三人在當值。

行至郎署門前,忽見有一年老侍臣,孤零零立於道旁迎駕。文帝不禁好奇,忙下了輦,施禮問道:“請問父老,今日如何不歇息?”

那老者答道:“小臣勞碌慣了,不忍荒廢時日,故而未歇。”

文帝心中陡生敬意,又恭謹問道:“不知你家在何處?看父老裝束,是為郎官。郎官無俸祿,老人家為何要來做郎官?”

那老郎官答道:“回陛下,臣名喚馮唐,祖父為趙人,祖籍中丘(今河北省內丘縣),自臣父時起,則徙至代地。漢興,又自代地徙至安陵(今河南省鄢陵縣)。臣本駑鈍,僅在鄉中略有孝名。老來為公卿所推舉,選為中郎署長,得以侍奉陛下。”

文帝聞聽“代地”兩字,頓感親切,忽想起一事,便道:“馮公說起代地,真有不勝今昔之慨。朕昔年為代王,長居代地。彼時吾之尚食監[5],曾數度說起趙將李齊,稱其為賢臣,曾出戰巨鹿,驍勇異常。惜乎今已故去,無由任用。至今吾每飯仍不忘,父老可知其人乎?”

“哦!如何說呢?”

“臣祖父在趙時為將,曾與李齊友好;臣父先前曾為代相,亦與李齊為友,故而知其為人。”

文帝不住頷首,一麵就歎道:“可惜!吾生也晚,未能與廉頗、李牧同時,不得用二人為將。否則,吾豈懼匈奴哉!”

馮唐瞄一眼文帝,忽就拱手道:“不然。臣以為,陛下即便得了廉頗、李牧二人,也未必能重用。”

文帝聞聽此言,心中就大不悅,麵色一沉,望了望馮唐,便上了軟輦,命隨從起駕回殿。

馮唐卻麵色不改,徐徐向輦駕施了一禮,目送文帝遠去。

回到宣室殿,文帝氣仍未消,對左右涓人道:“馮唐以我為昏君乎?”

左右涓人連忙勸道:“馮唐老邁,說話不知輕重,他豈敢詆毀陛下?”

文帝麵色這才稍緩,沉吟道:“或許如此,不知他究竟有何怨念?朕這便召他來問。”

少頃,馮唐應召而至,仍是不徐不疾,行至禦前立定。文帝便屏退左右,起身一揖,心平氣和問道:“馮公何故要當眾辱我?何不尋個無人處,與我私語耶?”

馮唐聞文帝如此問,亦有所動容,連忙謝罪道:“鄙人不知忌諱,並無其他。”

文帝想想,便笑道:“公如此耿直,也無怪年過花甲,仍在郎署。”於是便不再責備,囑馮唐速回家去休沐。

馮唐聞命,也無感激涕零之態,僅淡淡謝了恩,便退下了。

在旁涓人見了,議論紛紛,都笑馮唐古怪。文帝卻擺手製止道:“此翁必有過人之處,你輩休得小覷。”

數日後,北地都尉孫卬遺體歸葬故裏,家眷扶柩過長安。文帝特予召見,封孫卬之子孫單為缾(píng)侯,以揄揚忠烈。

送走孫卬家眷,文帝猶自傷感,戚戚於心,覺邊地之患尚未消除,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日。於是又召馮唐來問計。

甫一見麵,文帝先是寒暄道:“日前與公偶語,朕知你非尋常之輩,想必壯年時亦有大誌,何以老來甘居於郎署?”

一句話,說得馮唐心中酸楚,不由歎道:“陛下春秋正盛,不知歲月如流矢,倏忽即逝。臣少壯時並非無為,然恍惚之間,人便老矣!”

文帝一笑,這才將話鋒一轉,問起前事來:“公何以知我不能用廉頗、李牧?”

馮唐這才知文帝心思,便放開了膽量,侃侃而談道:“臣聞上古王者用將,必屈膝推其車輦,以示尊崇。將軍征伐,必囑其曰:‘宮禁以內,寡人決之;宮禁以外,將軍決之。’軍功賞爵等事,皆由將軍決於外,歸來再奏。此絕非虛言!臣祖父曾言:李牧為趙將,據守北疆,營外軍市[6]所收租稅,皆留作軍中自用,以犒賞將士。所有賞賜,皆由李牧決於外,趙悼襄王從不問。悼襄王既委李牧以重任,便隻問戰功如何,不問其他。故而李牧能盡其才,北逐單於,東破東胡、澹林[7],西抑強秦,南拒魏韓。彼時,趙之強盛,幾可稱霸天下。”

“惜乎悼襄王薨,趙王遷繼位,聽信近臣郭開讒言,誅殺李牧,令齊人顏聚代之,以致秦軍大破趙軍,東下邯鄲。趙王遷、顏聚二人,亦為秦將王翦所擒。”

“朕少年時,太傅教我讀書,也曾講過李牧事。今日聞公之言,更覺痛惜。”

“臣方才所言,皆為古人事;然今人之事,亦可令人扼腕矣!”

“哦?”文帝不由驚詫,連忙正襟危坐道,“你盡管說來。”

馮唐便諫道:“臣聞雲中郡守魏尚,所收軍市之租,盡給士卒,又出私錢,五日殺一牛,分賞賓客、軍吏及舍人。由是,將士用命,皆願效死。匈奴聞聲遠避,不敢近雲中之塞。胡騎也曾貿然入寇,魏尚率軍擊之,所殺甚眾,胡虜屍橫遍野。”

“此事朕也有所耳聞,令人氣壯!”

“然朝堂上事,偏有匪夷所思之處。魏尚功高若此,不賞也就罷了,卻因此得咎,令眾邊軍心寒!”

“嗯?當初禦史大夫曾有上奏,隻說他冒功請賞,朕並不知其根由。”

“所謂冒功請賞,苛責而已!想那軍中士卒,盡是農家子,起於田舍而倉促從軍,豈能精於尺牘?終日力戰,氣竭而歸,上報所斬胡虜首級,未能精當。於是一數不合,文吏便以法繩之。緣此之故,魏尚有功而不能賞,豈不荒唐?”

“哦?原來如此!”

馮唐說到此,忽就伏地叩首,高聲道:“臣也愚鈍,以為陛下法太苛、賞太輕、罰太重。魏尚請功,斬首僅差六級,陛下便有詔,令文吏削魏尚之爵,罰做勞役。以此觀之,陛下即是得了廉頗、李牧,亦不能用。臣素來愚不可教,今日犯顏諫之,更觸及忌諱,死罪死罪!”

文帝滿麵羞愧,連忙扶起馮唐,勸慰道:“公請平身!此乃朕之過。幸有你直諫,方不致貽誤更深。朕未料近臣之中,竟有馮公這般大才。隻可惜你年逾花甲,方得脫穎而出,確是太委屈了。”

馮唐淡然一笑,揖謝道:“陛下納臣之言,臣即不勝感激。過往之事如流水耳,歲月易老,臣亦易老,而非君上之過也。”

文帝聞此言,不禁執起馮唐之手,大笑不止。當日便下詔,令馮唐持節往雲中郡(今內蒙古托克托縣東北),赦免魏尚,複其官爵仍為郡守。

待馮唐歸來複命後,又拜馮唐為車騎都尉,統領中尉署及各郡國車騎,參與征伐事。花甲郎官,忽一日得此重用,朝野都以為是奇事,讚歎不已。

後又數十年,馮唐免官歸鄉已久,被地方再次薦為賢良之士,上報朝廷。惜馮唐其時年已逾九十,不堪奔走,隻得征召其子馮遂為郎官。就此留下一段“馮唐易老”的掌故,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這年春來,恰是風日晴好。文帝心甚安泰,欲登高遠眺,卻苦於宮中無露台,便欲建造,命少府召工匠來問。

古時之露台,須堆土高數丈,上建亭閣,仰之若丘山。那一幹工匠應召而來,先算了算,報稱需花費百金,方能造成。

文帝聞報便一驚,不禁脫口道:“百金,乃中等人家十戶之資也,這如何使得!我承先帝之祀,得以入主未央宮,已羞愧至極,豈能再起露台?”

少府在側勸道:“陛下曾兩免田租,天下之民無不感恩。此等小事,不過靡費百金,應無傷大雅。”

文帝斷然道:“昔讀周公所作《七月》詩,見‘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句,頓思農民之苦,於心有愧,幾欲泣下。為人君者,民之父母也;造露台事雖小,所費亦是民之膏血,吾實不忍為。”旋令少府作罷。

此事在列侯、百官中傳開,亦獲眾人大讚。後世宋代詩人陸遊有詩雲:“古者養民如養兒,勸相農事憂其饑。露台百金止不為,尚愧七月周公詩。”即是詠此事。

至此,文帝已安坐天下十四年,承薄太後之旨,奉行黃老,凡事以恭儉為上,不敢生事,終得海內晏然,外患不起。萬家生民由凋敝而複蘇,漸入太平治世之境。

饒是如此,文帝亦不敢大意,以為匈奴之擾,或就是上天示警。於是下詔責己,詔曰:

“自我即大統,主祀上帝宗廟,於今已有十四年。曆日綿長,以吾不明不敏之資,而久撫天下,朕甚自愧。朕之意,今起將廣增祭祀壇場,以報祖宗。

“朕聞昔年先王,廣施仁德而不求其報,祭祀而不求其福,尊賢而遠親,先民而後己,可謂賢明之極也。朕又聞,今之祠官祝禱,皆歸福於我,而不歸於百姓,朕甚愧之!以朕之不德,豈能獨享其福,而不與百姓焉?著令祠官於祭祀之時,唯敬祖宗,而無須為朕祈福,欽此。”

天下人見了此詔,無不心折,都稱頌文帝為聖明之君。百姓街談巷議,各個慨歎:生於當世,實為前生攢下的福氣。

[1].及笄(jī),古代女子年滿十五歲,可婚配,稱“及笄”。出自《禮記·內則》。

[2].太子家令,掌太子家事務的總管。

[3].太常掌故,掌搜集國家舊事典籍的官員,為漢朝九卿之首太常的屬官。

[4].太倉令,漢代朝廷及封國治粟內史屬官,掌糧倉事務。

[5].尚食監,原載《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應為宮中掌膳食的太官令之屬官,職名為尚食丞或食監丞。

[6].軍市,軍旅在軍營旁側設軍市,收取租稅,用以養軍。戰國時始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