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淮南謀反自取辱

自文帝重用文法吏以來,審慎施政,果不負天下之望,一時內外謹嚴,四海清平。賦役既輕省,農家便安於勞作,天下漸漸就透出了清平的模樣來。其間,雖有水旱之災,卻也不是大患。至此,秦末的兵燹遺禍,已無跡可尋。關中百二山河[1],漸至複蘇,幾可稱富庶之地了。

如此兩年過去,風平浪靜,太常署內,太史令竟無大事可書。

至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新歲,長安入冬日,天氣和暖,宛如春臨,未央宮高牆內外,不意有桃花逆時盛放。後宮諸姬妾無不歡欣,都攛掇著慎夫人、尹姬,要去上林苑觀賞花海。

兩人便往宣室殿去,欲稟明文帝。不料到得宣室殿,卻聽宮人說:“陛下往椒房殿去了。”

尹姬便遲疑,慎夫人卻絲毫不懼,拉著尹姬衣袖道:“你畏縮甚麽?陛下在椒房殿,也無非看太子讀書,你我前往,皇後必不會責備。”

於是兩人轉往椒房殿,見文帝果然在廊下。文帝正手持一冊古詩,於桃枝繁密處,指點幼子劉揖道:“詩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所謂夭夭乃其盛,灼灼乃其豔。你今日讀書,知其文,也須知其意。”

恰逢劉嫖回宮省親,也坐在一處,便向文帝做了個鬼臉:“父皇當皇弟不懂?當年五歲時,師傅便教我了。這詩還有‘之子於歸,宜其室家’[2]一句,父皇莫不是嫌我鬧,想讓我早些‘於歸’吧?”

竇後在一旁笑道:“父皇教你‘宜其室家’,有何不好?你自幼淘氣到大,如今有了家室,要守婦道,不要再霸蠻。”

劉嫖故意道:“古人說話,也是沒道理,出嫁怎的就叫個‘歸’?莫非唯有夫家,才是我的家嗎?我倒寧願長住宮中,唯覺此處,父母兄弟都有,才是真的家室。”

文帝立即收起笑意:“不可如此說,公主也須守禮法。”

劉嫖卻扭臉不理,賭氣道:“我看那禮法,也是無道理,不過隻為女子所設!”

一句話,惹得文帝大笑。竇後便嗔怪道:“小女子,不可放肆!”

遠處慎夫人望見,文帝正與兒女說笑,心中便踏實,拉了尹姬趨步上前,道了個萬福,款語請道:“近日天暖,冬十月桃花盛開,顯是吉兆。妾等請往上林苑賞花,請皇後亦駕臨。”

竇後見慎夫人、尹姬恭謹有禮,心中大慰,知是夫君**得好,便隨口道:“桃花開了二度,未嚐不是喜,去看看亦不妨。”

此語卻點醒了文帝,當即放下書,望望滿樹桃花,容色便謹嚴起來。

幾位婦人略感驚慌,一齊望住文帝,不知是哪句話違了上意。

文帝收回目光,環視諸人一眼,道:“四時有序,尊卑有等。入冬桃花盛開,恐不是吉兆。人間若有失序,天也知道。”

慎夫人、尹姬不禁花容失色。竇後也感不安,默然片刻,方道:“陛下常憂天下,我等婦人,當小心侍奉。賞花雖是尋常事,然於時不合,便不合禮數,若傳到外間去,也是不妥。”

兩嬪妃連忙雙雙跪下,請罪道:“臣妾不明事理,望陛下寬恕。”

文帝這才釋顏道:“與爾等無幹。上林苑就不要去了,且在此處賞玩,亦是大有意趣。朕有事,須召張丞相商議,這便先走了。”說罷,便喚涓人抬步輦過來,匆匆返回了宣室殿。

文帝到了殿中,立召丞相張蒼來,詢問道:“今桃花違時,入冬而華,朕心十分不安。海內晏然已久,可否有變亂之象?”

張蒼道:“臣問過太史令,他觀星象、問卜筮,似並無異象。隻是……”說到後麵半句,忽就遲疑起來。

“愛卿,有事但說無妨。既立柱下,唯求直言,朕將天下事托與你,正是看重你的忠直。”

“陛下如此說,臣愧不敢當。想那先帝、高後兩朝,海內動**,皆因諸侯王之故。今中國之地,諸侯王皆為同姓,本是同根,一脈相連,應無腹心之患。唯淮南王劉長,多行不法,著實堪憂。”

“哦!那劉長,總脫不去小兒氣。淮南國情形,有何事令丞相擔憂?”

“漢家治天下,不似秦時,並非郡縣一統,而是郡國各半;一旦有事,若郡縣瓦解,隻望諸侯可為拱衛。然以淮南王所為,非但不能為臂膀,恐還將釀成禍端。”

文帝拂袖笑之:“何至於!豎子恣意,不過是逞逞威風,他豈能有掀天的本事?”

張蒼便伏地,懇切道:“年前淮南王擊殺辟陽侯,陛下未予懲戒。返國後,他目中便全無朝廷。此前曾有上書,請自置丞相,得陛下允準,下官也隻得照準。今淮南國丞相嚴春,原是淮南王身邊一個門客,曾為郎中,好武無文,隻因是親信,便拔作了執宰。”

文帝略感驚異,脫口道:“原是一個郎中?朕常聞劉長埋怨,說朝中派去丞相不力,故而準他自選。不承想,竟是換成了自家門客!”

“此舉令朝廷頓成盲聾,無由聞知淮南國事。今淮南情形,唯賴廷尉派出的遊士,方可輾轉探得。”

“哦?”

“事若僅於此,也就罷了。今淮南國自定法令,已不用漢法。淮南王出入警蹕,擅自稱製,私建黃屋金鉞,與公然稱帝已相去無幾了。”

“此事,太後、太子及典客等,多懷忌憚,皆有言及,朕也並非一無所知。然淮南王僭越,不過就是這些花頭,倒未曾聞說有反意。或是因少年脾性未改,好慕虛榮。”

張蒼不由心中發急,亢聲爭辯道:“陛下,淮南王年已過而立,豈是懵懂少年?既建黃屋、左纛,便隻差一個自封帝號了,與趙佗當年又有何異?裂土另立,恐就在不旋踵間。”

文帝略略一驚,忙安撫張蒼道:“丞相勿急。劉長無知,豈能有趙佗那般心機?無非是好武少文,其性不羈,總還是淘氣一路。”

“非也。淮南之地,乃昔之楚項王根柢,若一旦動**,天下便不穩了。前朝之事可鑒,待事發,則無以收拾。陛下喜讀《過秦論》,可還記得賈誼所言‘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文帝聞此言,不由得驚起,憑窗東望許久,方回首答道:“丞相,此事我已知輕重,容我去信規勸。既然趙佗可以回心,那劉長也必知道理。”

數日後,文帝便有一道敕書發往壽春,其言甚殷,責備劉長驕恣太甚。

劉長閱過敕書,嗤之以鼻,反倒更激起怨憤之心,回書語多不遜,曰:“大兄仁智,惜乎百僚心機難測,專事進讒。弟謹守淮南,唯謀圖治,何以僭越之罪妄加之?大兄既信讒言,弟亦無話,願棄國為布衣。吾母趙氏當年暴薨,蒙高帝憐之,歸葬真定。弟可守墓真定,不與人爭。”

文帝看罷劉長回書,棄於案頭,惱怒道:“這是甚麽話!”於是又下敕書一道,急遞往壽春,嚴詞相勸,令劉長不得棄國。

隔日問安時,文帝特意攜了太子劉啟,同往長樂宮薄太後處,在太後座前,將劉長回書念了一遍。

時劉啟年已十四歲,文武兼習,虎虎有生氣。聞叔父劉長如此不恭,脫口便道:“父皇,淮南王抗辭罔上,已顯露不臣之心。當日便不該寬縱,應痛加貶抑,以免後患。”

薄太後也頗覺憂心:“劉長年少時,得呂太後庇蔭,驕縱無度,於今則更甚。僭越之罪若不問,天下效仿者將不止一二。”

文帝猶豫道:“劉長所為,母後亦曾多次說起,然如何處置,我卻頗費躊躇。”

薄太後不解道:“不知恒兒有何難處?陳平、周勃尚敢除去惠帝諸子,你貴為天子,卻為何懼怕一個諸侯王?”

文帝道:“功臣當初誅殺惠帝諸子,乃有‘白馬之盟’為憑。今日若要我除去親弟,實不能為。”

劉啟卻不以為然:“父皇仁孝,恐為天下所議。然叔父如此桀驁,他哪裏會知恩?”

薄太後也勸道:“恒兒,前有劉興居之鑒,後有你百年後之憂,劉氏諸王中桀驁者,若不加以貶抑,便是遺禍來日。那惠帝諸子,不過沾了些呂氏血脈,諸老臣便不能容,可見陳平、周勃所慮之遠……”

如此商議多時,文帝仍難以決斷。此時,忽有長樂宮謁者來報:“車騎將軍薄昭來朝,向太後問安。”

薄太後便命宣進。薄昭上得殿來,見三人在此聚議,頗覺詫異,便逐一揖禮過。

文帝望一眼薄昭,忽地想起,便拊掌笑起來,對薄昭道:“舅父來得正好!淮南王稱製,朝野多有怨言,今日我祖孫三人在此,正議起此事。劉長不守孝悌,我卻不能悖兄弟之情,不教而誅。舅父可按我意,寫一封諫書與劉長弟,嚴詞訓誡。”

劉啟卻搖搖頭道:“叔父無文,恐不是書信可勸回頭的。”

文帝望一眼劉啟,笑道:“唯其如此,才令車騎將軍執筆。”

在座諸人聽了,方才恍然大悟,連聲稱善。

薄太後道:“今有薄昭書信勸誡,若劉長仍不悟,便是他自尋無趣了。”

當下議定,文帝便與薄昭同返宣室殿,閉門垂簾,斟酌了半日。由薄昭執筆,將一封諫書寫好。

此信起首,曆數劉長擅殺列侯、自置官吏、“欲棄國”等不法之事,說皇帝待劉長甚厚,理應知恩,責備劉長“輕言恣行,身負謗名滿天下,實非明智”。

而後,又列舉劉長不孝、不賢、不義、不順、無禮、不仁、不智、不祥等八大過失,稱:“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

繼之,薄昭又列舉史上周公誅管叔、齊桓公殺其弟、秦始皇遷其母之事,以及劉興居被誅之前鑒,喻意此類大義滅親,亦可用於當今。劉長即便是皇親,亦不可奢望法外開恩。目下淮南國藏匿逃亡之徒,委以重任,安插上下,朝廷於此無不盡知。

薄昭告誡道:若不改,朝廷將拘係你於宮邸,淮南丞相以下皆論罪,你將奈何?勢必逃不過“墮父大業,退為布衣,近臣皆伏法,為天下笑”的結局。

末尾,薄昭又殷殷勸諫劉長,曰:“宜急改操行,上書謝罪,曰:“臣不幸早失先帝,少孤。呂氏之世,亦遭危難。陛下即位,臣恃寵驕橫,行多不軌。今追念罪過,心中恐懼,伏地待誅不敢起。”皇帝聞之必喜。若行之遲疑,禍如發矢,不可追矣。”

劉長接此信,命長史為他一字一句念畢,心中便覺大不悅,知是文帝與薄昭串通好的。他薄昭一個車騎將軍,如何有閑情費這番筆墨?分明是寫了信來恐嚇。不由就大罵:“甚麽‘禍如發矢’!一個裙帶將軍,也想來嚇人?”

思來想去,若就此低頭,委曲求全,實是於心不甘。再說大兄既已有怨意,遲早也要事發,躲又能躲過幾時?倒不如索性定下反計,免得束手就擒。

於是,劉長便不加理會,並未上書謝罪,隻嚴令屬官休得再張揚。一麵便募集死士,籌劃錢糧,往長安城內多布眼線,尋找內應。

文帝前元六年冬十一月,劉長果然說動了一個人——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願參與起事,於是謀逆之事,便悄然發動。

劉長密令屬下大夫謝但,率死士七十人潛入都中,見過柴奇,合謀起事。相約由謝但率死士,以大車四十輛裝載兵器,運至長安以北的穀口(今山西省淳化縣西北)存放,並隱身於此處山中。

穀口這地方,就在當初陸賈隱居的九峻山之東,為涇水出山處,因此得名。此處天寒地荒,奇峰壁立,並無尋常民家,僅有一二高人在此隱居。起事人馬、兵器藏於此,便是神鬼也難察覺。

且說那棘蒲侯柴武,為高帝時名將。早在沛公軍西進鹹陽途中,便率四千人投軍,後屢有奇功。至文帝前元三年,仍賈餘勇,親率步騎五萬餘,**平劉興居之亂。

柴武此人,不獨善戰,於疆域大勢亦有遠見。文帝初即位時,便上書建言,力主發兵征南越、朝鮮。曰:“南越、朝鮮,秦時皆內屬為藩臣,後擁兵據險,觀望謀叛。高帝時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再興兵征討。今陛下仁惠,安撫百姓,恩澤加於海內,民亦樂於用命,宜趁此時征討逆臣,混一疆域。”

文帝雖知其所圖宏大,然不願多事,於是批複道:“朕得此天子冕旒,實難勝任,尚顧不到外藩事。且兵者,凶器也。興兵遠征,即便如我所願,耗費亦巨。得了些許聲威,於百姓又何其遠?先帝知不可使民勞煩,朕豈敢自以為能?今匈奴內侵,軍吏疲累,邊民亦無寧日,朕常為之心痛。今藩屬不附我,可設烽燧,以固邊防;結好通使,以寧邊陲,便是有大功。發兵之事,勿再議。”

柴武見文帝不肯發兵,滿心無奈,隻得歎息而罷。

平定劉興居歸來,柴武終究是年事已高,不久即得病薨了。因他投漢較晚,並非楚懷王舊部,故按例未封諡號;其長子柴奇,亦未能襲侯。

柴奇彼時正在長安軍中,悵然有所失,竟不顧亡父英名,與劉長勾搭起來,要謀“大事”。

劉長得此內應,隻道是有天助,謀反之事便越發緊鑼密鼓。適逢兩邊傳遞消息,需一個可靠之人,柴奇身邊恰好有個“士伍”,名喚開章,可當此任。

但說那士伍又是何職?原來,按漢律,凡軍吏有罪被奪爵者,便降為士卒,人稱“士伍”。開章既被奪爵,自然也是失意之人,故願為柴奇效命,一心盼望事成,也好封王封侯。

這日,開章得了柴奇授意,攜密信獨騎奔往壽春,告知劉長曰:“欲成事,淮南國尚嫌力薄。前有劉興居之鑒,望諸侯各國響應,勢必落空。須南連閩越,北通匈奴,向兩國借兵,共舉大計。”

劉長得密信大喜,心中有了數,與開章數次密晤,飲宴甚歡。劉長見開章乖巧,可堪重用,便要留開章在身邊,允諾為他娶妻成家,厚賜財物,加爵祿二千石。開章不意得此寵信,甚是高興,便轉投了淮南王麾下。

開章既不能返回,劉長便遣了一名使者,回報在長安的柴奇,知會他開章已留淮南。

豈料這使者行事不慎,過函穀關時,與關吏一語不合,竟破口大罵。那關吏常年迎送文武諸臣過關,其中不乏位至公卿者,豈能忍一個諸侯使者辱罵,便喝令戍卒,將這使者綁了。待搜出使者身上密信,方知淮南王要謀反,關吏大感驚恐,忙將使者押送京師。

這日朝會方散,文帝忽聞張釋之急報此事,便命將那使者押上殿來。文帝看過密信,亦是大驚,嚴詞追問淮南使者,方知柴奇已為內應,在穀口藏好了兵器。

張釋之聞之色變,急請道:“陛下,事急矣!請捕淮南王入都。”

文帝也知事不宜遲,提筆正要擬詔令,卻又擲下筆,歎息一聲道:“呂氏一朝,骨肉兄弟盡歿,僅存淮南王這一枝,實不忍加罪。”便與張釋之商議,僅遣都中緝盜的長安尉,前往壽春,將開章捕回治罪,以儆效尤,其餘人皆可不問。

數日之後,長安尉史步昌便率差役數人,飛騎入壽春見劉長,出示了文帝詔令,要捉拿開章。

劉長見此,猜疑是事已泄露,隻得強作鎮定,對史步昌道:“前幾日,確有此人來投,然孤王未便接納,已不知去向。足下且在驛館歇息,待本王遣人搜尋。”

安頓好長安尉一行,劉長便急召原中尉簡忌,商議如何應付。那簡忌乃是劉長心腹,此前因處置藩事犯禁,廷尉府曾發文,令解送長安問罪。劉長不肯交人,隻罷去了簡忌中尉職,謊稱簡忌已病重,將他保全了下來。

由此,簡忌更是忠心事主。聽主公說起開章事,便不無擔憂:“長安尉,掌長安縣緝盜,捕人無數。若將開章藏匿壽春,哪裏瞞得過他?”

劉長便問:“若以重金賜予開章,令其遠遁,何如?”

簡忌搖頭道:“長安尉既來之,便有眼線四布,開章在壽春已是逃不脫了。若捕入都中,大王又如何能鉗住他口?”

劉長便一驚:“君之意,莫非要我殺開章滅口?”

“為保無事,唯此一途耳。”

“孤王欲舉大事,卻先殺壯士,怕是名聲不好。”

“大王,那開章並非你舊屬,無所謂恩義,殺之亦不足惜。欲成大事者,豈可效婦人之仁?”

劉長歎氣道:“也隻得如此了!此事,便交給你去處置吧。”

簡忌拱手領命道:“臣今夜即帶人將他誘出,一索子勒斃,趁夜葬入八公山下,便是鬼也尋他不到。”

“隻是……惜哉此人!”

“臣得手之後,以上等棺衾殮之,也算他不枉死一回。”

劉長隻得頷首允之。可憐那開章,新居住了才幾日,便被簡忌騙出活活勒斃,運往八公山下肥陵邑,草草葬了。

次日,史步昌又上殿來見劉長,催問開章下落。

劉長已做好了手腳,心中不慌,便謊稱道:“昨夜淮南長史帶人,遍尋城邑,隻是不見蹤跡。長安尉若是不信,可親自緝拿。”

那史步昌見多識廣,心知有詐,便故作不急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若就此複命,恐今上要責怪。容下臣在此多住幾日,順便尋訪。”

劉長見這長安尉實在難纏,便又與簡忌商議。簡忌獻計道:“可造個假墓,哄他說開章已病歿。人既歿,他也好複命了。”

劉長想想,似也再無甚好計,便應允了。於是遣人在壽春城外,匆匆起了一個假墓,四周遍植柏木,墓前豎一木牌,詐書之:“開章死,葬此下。”

那史步昌尋人心切,正帶領隨從數人四處查問,忽有相府吏員報稱:“開章病亡,已葬於城外。”

一行人連忙隨那相府吏員,趕到城外,果然見到有一新墓矗起。史步昌立於墓前,初時驚愕,繼而麵露冷笑,問那吏員道:“開章家人何在?”

吏員答道:“已各自走散。”

史步昌便不再理會,隻顧圍著新墳打量,沉吟不語。

那吏員試探問道:“需開棺驗否?”

史步昌回首道:“既不能複生,看又何益?”當日便入見劉長,稱開章已死,隻得回去銷案。

劉長便哈哈大笑:“難為足下了,奔波了這數日,竟是隻覓得一個死人!想那開章,不過一奪爵士伍,能惹下甚麽禍?即便拿住他,又能何如?”

史步昌也不作回應,草草道了謝,便退下殿去,回長安複命了。

此時,淮南國相嚴春也在側,見史步昌走時麵色不善,便請道:“臣願入朝,為大王辯白。”

劉長立時橫了嚴春一眼,大怒道:“有何區區事,須入朝辯白?你不是欲離我,去附那漢家朝廷吧?”

嚴春未料劉長因此發怒,連忙謝罪,再不敢提起此事。

再說史步昌還都後,入見丞相張蒼,稱淮南王藏匿開章不交,或已滅口。其技甚拙,不問也可知。

張蒼詳詢了捕人始末,隻覺隱隱不安,唯恐淮南國生變,便匆忙去見文帝。

文帝聽了稟報,沉吟片刻道:“如此看來,淮南王確有謀逆之嫌;然其反跡並未露,如何能下詔問罪?”

張蒼便回道:“臣料他部署尚未備,否則長安尉赴壽春,他受驚嚇,必反無疑。不如趁他未動,及早召他入都,下獄拘訊。”

“這當口,他還敢入都嗎?”

“陛下這就宣召,他必措手不及,隻能前來,想著敷衍一番,再返回淮南尋機起事。若今日不召,待他萬事俱備,便召他不動了。”

文帝深以為然,當日便手書一道識令,遣人飛遞壽春。

那劉長接了詔令,果不出張蒼所料,頓覺進退兩難。與嚴春、簡忌等商議了一整夜,也議不出一條好計來,隻得硬著頭皮入都。

入朝當日,劉長率一眾親隨,往赴北闕,請謁者通報入見。謁者見是劉長來,也未多話,返身便進了司馬門去。不多時,忽有典客馮敬、廷尉張釋之,自闕門之內闊步而來,身後緊隨數十名彪悍差役。

劉長一行人望見,正在驚愕,隻聽馮敬喝令:“左右,淮南王謀逆,有詔拿下!”

劉長不禁大怒,喝了一聲:“大膽!”拔劍便要拒捕。

淮南王隨從數人,也都一齊湊攏,欲拔劍廝殺。

眾差役哪容得此輩放肆,登時如狼似虎般撲來,掄起一張漁網,劈麵撒開,將那劉長死死纏住。幾人圍攏將他撲倒,奪下了手中佩劍。

劉長哪裏肯罷休,高聲呼道:“左右救我!”隨行近侍數人,立時拔劍亂砍,與執棍差役廝殺成一團。北門甲士見了,也執戟一擁而上,上前助陣。

淮南王一行苦鬥多時,奈何寡不敵眾,皆被亂棍打翻在地,一並遭擒獲。

劉長還想呼叫,早有差役拿了一團麻絮,猛塞入他口中。馮敬冷冷一笑,吩咐將人犯綁好,押上檻車,送往詔獄去。眾差役便七手八腳,將劉長及隨從都綁起,丟上車,擁著檻車走了。

此後旬日之間,由廷尉府左監親率公差,飛騎四出,將淮南王案中要犯,如柴奇、簡忌、謝但及淮南國相以下屬官、徒黨三百餘人,全數捕獲。

此次劉長入獄,因事涉謀反,便無王侯入獄的優待,直如尋常人犯一般,囚衣襤褸、飲食粗劣。自幼金枝玉葉的劉長,哪裏受得住,隻覺每日生不如死。

待到提審之日,文帝命丞相張蒼、典客馮敬、廷尉張釋之、宗正劉逸、中尉廬福五人,同堂會審。此時禦史大夫仍空缺,馮敬參與審案,便是代行其職。

會審之初,諸臣先將柴奇、簡忌、謝但、嚴春等人拷問一通。諸犯見事敗露,抵賴亦無用,嚴刑之下,便先後都招了。所錄證供,各個相契,坐實了劉長謀反。

這日輪到劉長提堂,眾皂隸將他械係,挾至大堂跪下。隻見那大堂北牆,乃是一幅《獬豸望日圖》,氣勢甚壯。五張書案後,端坐著主審五大臣,其餘官佐分坐兩側,極威嚴。

劉長見這排場,竟比那三堂會審還要威風,知是要問成大罪,便昂首質問道:“諸君一向食漢祿,如此待先帝骨血,可忍心乎?”

馮敬見劉長猖狂,便一拍驚堂木,喝道:“劉長,此處為詔獄大堂。我等五人,為主審,眼中並無王侯,唯有人犯!”

劉長不顧手足皆係桎梏,掙紮欲起,大罵道:“你個微末裨將,何出此大言?我之入獄,不過兄弟反目。若不是你這等奸佞譏讒,何至於此?食人祿者,當知報恩,似你等這般豺狗,謀害天子骨肉以圖官爵,必為天所不容也!”

馮敬麵色如鐵,一字一頓道:“我等按法問案,若有謀私,天亦不能容,不必你多費心。倒是有一事疏忽了,《周禮》曾有言:凡囚者,王之同族僅枷手即可。來人,去掉人犯足梏!”

眾皂隸應聲上前,取下了劉長足上枷鎖。

劉長鬆了鬆雙腳,正要開口,馮敬卻手指一旁道:“對簿之前,本官教你看幾個人。”說罷便一揮手,命皂隸將柴奇、簡忌、謝但三犯拖曳上來,委棄於地。

三人此前曾抵賴不招,皆用了大刑,鞭打杖笞之外,又上了夾棍,將足脛擊碎。十指亦刺入竹簽,雙手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劉長抬眼看去,見往日部屬遍體鱗傷,狀如鬼魅,全無人形,足斷已不能站起,不由就大驚,瞠目不能出言。

馮敬揮了揮手,命皂隸將幾人押下,又轉頭向張釋之,拱手一拜:“張公請——”

張釋之便整整冠服,高聲道:“人犯劉長,本官問案,關乎你生死,不得妄言。先問你,開章下落何在?”

劉長低頭想想,忽就將頭一仰:“開章是生是死,乃是部屬擅自所為,與我有何幹?”

張釋之略一笑,瞥了一眼書佐。那書佐會意,當即打開一卷供詞,將簡忌等人口供,逐一讀出。幾人口供,相互吻合,皆招認:係奉淮南王之命,勒斃開章,起造假墓。

劉長立時大呼道:“嚴刑之下,豈有實情?那簡忌必是誣我!”

張釋之便冷笑:“正是簡忌首供,他人佐證。”

劉長愕然,遂低頭默然無語。張釋之又問了幾句,劉長隻是堅不吐口。

張釋之便命皂隸道:“將淮南國相押上堂來!”

兩名皂隸,便挾了嚴春上來。看那嚴春,衣衫尚整齊,似未受過大刑,上堂來望了劉長一眼,連忙低頭。

張釋之望住嚴春,問道:“嚴犯,可有實情還未供出?”

嚴春一悚,囁嚅道:“下臣已全招了。”

張釋之便猛拍驚堂木:“誑語!淮南王僭越,那車輿黃蓋,是何人置備?僭越左纛,係何人豎起?”

嚴春驚望張釋之一眼,又掉頭瞥了劉長一眼,戰戰兢兢道:“下臣奉淮南王之命,權領此事。”

張釋之立時怒道:“逆天之事尚未供出,如何便說已全招?來人,抬出夾棍來,將此兩人大刑伺候!”

眾皂隸齊喝一聲,立時將兩副夾棍抬上,各夾住劉長、嚴春兩人腳踝,綁緊繩索。

劉長掙紮道:“詔命尚未廢我王位,你等酷吏,豈可加刑於諸侯?”

張釋之便冷笑:“你也知刑不上大夫?天潢貴胄,固可免刑,然謀逆者除外。且教你開開眼界,看嚴春如何受刑。左右,使錘!”

一名剽悍皂隸便虎步上前,掄起石錘,連連砸向嚴春左踝上木棍。隻聽得嚴春慘呼數聲,左踝骨當即碎裂。

那皂隸還要再擊錘,嚴春隻顧呼痛不止,幾不欲生。張釋之不為所動,隻厲聲道:“一足既廢,再夾另一足!”

眾皂隸立時擁上,撤下夾棍,夾上另一足。嚴春忍痛不住,連連以頭搶地,淒聲大呼。

劉長在一旁看得汗如雨下。待皂隸用刑完畢,嚴春雙足皆斷,人亦奄奄一息。

張釋之此時一使眼色,那彪悍皂隸便略一轉身,又掄圓了石錘,照準劉長足踝猛然一擊。此一擊,那皂隸心中有數,並未用足十分力氣,尚不至斷足。劉長卻是吃不住痛,待第二錘剛剛落下,便雙目一閉,高聲呼道:“罷手,罷手!孤王招了!”

張釋之便微微一笑:“早該如此!進得詔獄來,豈有僥幸?左右,取下刑具來。”又回頭吩咐書佐,“所有口供,一字不漏,皆如實錄下。”

那宗正劉逸,素好儒學,不忍見劉長慘苦之狀,便開口勸道:“淮南王,你身為宗室,卻與那雞狗之徒勾搭,圖謀不軌,何其不智也!先帝若有知,諒也不會饒過。今日會審,便不要抵賴了,或可求得活命。”

劉長情知罪責難逃,便俯首允諾,不再心懷僥幸。

問過一堂,張釋之令劉長畫押完畢,遂將供詞收起,向張蒼等人拱手拜過,便不再言語。

張蒼見狀,與馮敬耳語了一番。馮敬便起身,環視左右皂隸,吩咐道:“今日到此,明日再審,且押去獄倉看管。”

此後多日,五大臣連日提審,將謀逆前後事逐一審明。凡有牽連者,皆緝捕到案,半月之內,竟有千餘徒眾鋃鐺入獄。

如此連審一月餘,才將淮南王謀反案審結。除謀反罪外,又坐實劉長擅立法令、不用漢法、建黃屋擬天子等僭越罪。查出劉長為糾合徒眾,廣納天下亡命徒,共赦免死罪者十八人、應服徒刑者五十八人,並擅自賜爵九十四人。

此外還有各人供出,劉長有不敬之罪數件。張釋之看過口供,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便與劉長逐一對簿:“人犯劉長,本官問你,此前你曾患病,今上心憂,專遣使者赴淮南探望,賜予你棗脯,你卻負氣不見使者,可有此事?”

“……有。”

“年前廬江郡內,曾有南海遊民造反,朝廷發淮南士卒征討。待事平,今上遣使者攜絹帛五十匹,令你分賜勞苦士卒。你是如何作答的?”

“孤王不肯受賜,卻推說:‘軍士無勞苦者。’彼時說此話,原為無心,以今日來看,實為大不敬。”

“有南海王織,上書皇帝並進獻璧帛,你手下親信簡忌,竟敢將上書焚燒,不予上奏。朝廷得知,召簡忌問罪,你卻拒不遣送,謊稱簡忌已病,此事可是實?”

“孤王偏袒私屬,確屬妄為。”

“上述若無誤,便是你供認不諱,可想好了?”

“在下願畫押。”

隨後,書佐起身,遞過呈堂證供,備好筆硯。劉長接過證供,略一瀏覽,便在末尾畫下了十字花押。

問出如此之多不法情事,五大臣都極感震怒。審結後,諸臣議了半日,都以為應坐死罪。於是聯銜會奏,將劉長罪狀逐一列舉,稱:“劉長當棄市,臣等請按法論處。”

文帝接了這奏章,卻是大費躊躇,便命張武知會北闕謁者,今日概不見朝臣。一人在宣室殿內室獨坐,垂下簾幕,憑幾沉思。

那劉長不羈之事,曆來便有,文帝原並不疑他有反心,今日看了奏報,方知其謀已露端倪,或不出三年,便是劉興居第二。然則,若依了五大臣所請,處斬首棄市,則劉長畢竟未樹反幟,猝然誅之,免不了要擔上“兄弟不相容”的惡名,恐有非議。

如此一想,文帝便覺不安。想自己登位以來,夙興夜寐,隻為在史上留個好名,若背負了同室操戈的惡名,豈非前功盡棄?然五大臣會奏,又不好斷然駁回,駁回則必遭群臣哂笑。

輾轉思之,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忽聞涓人來報:“皇後前來問安。”

文帝連忙起身,迎進竇後。竇後目力不濟,由兩個宮女攙扶,摸索著坐下,開口便道:“聽宣室殿宦者說起,陛下屏退左右,整日未出,臣妾甚感不安,前來問候。”

文帝輕歎一聲,答道:“無他,為劉長事耳。”

竇後這才鬆口氣:“哦——,也聽啟兒說過,這個皇弟,甚是不成器。”

文帝便道:“豈止是不成器?竟是私藏兵器,要學那蚩尤造反了。”

竇後便是一驚:“淮南王居然反了?”

“尚不至即刻發動,然於日前會審,已牽出與謀者有千餘人。”遂將會奏所述罪狀,說給了竇後聽。

竇後麵色便漸沉,喃喃道:“啟兒來日,怕是要多事。”

文帝執起竇後之手,安慰道:“莫急。五大臣會審已畢,有聯名會奏,請斬劉長。”

竇後便一喜:“那允了便是。”

“不可不可!我不欲負殺弟之名,隻教他曉得利害便好。”

“那五大臣會奏,陛下將如何駁回?”

“我正是糾結此事,覺左右都甚為難。擬交給列侯、吏二千石以上者申議,留他一條活路。”

“隻恐來日,終究是個孽。”

“皇後多慮了。廢其王位,便可保無事。”

竇後半信半疑,隻得聽任文帝處置,歎口氣道:“那劉長自幼性剛,昔年在長樂宮,哪個敢惹他!便是廢了他王位,也不知可安寧否?”

竇後離去後,文帝立即援筆,在會奏上批道:“朕不忍按法處置,此案請交列侯、二千石吏申議。”

五大臣接到駁回詔旨,皆大驚。心想此次拷問,是用了大刑的,若不將劉長追死,來日若他複起,自家性命又怎可保全?

於是張蒼便授意各人,先去遊說列侯及百官,切勿寬縱劉長。眾人都稱善,當即分頭拜訪去了。

隔日,列侯、百官計有四十餘人,齊聚丞相府,一時冠蓋如雲。就連德高望重的太仆夏侯嬰,也以安車請來。張蒼遂將聯銜會奏拿出,當眾念了一遍。果然,眾臣立時大嘩,誓要除去此逆,皆稱應按法處置。

夏侯嬰雖已白發滿頭,卻是雄風猶存,怒氣衝衝道:“豎子!若非當年朝臣厭呂氏、憐趙姬,豈能有他生路?他僥幸活過來,便是今日這等模樣!”

老將王恬啟,亦手按劍柄,朗聲叱道:“當年吾輩隨先帝,大小百餘戰,人死了不知多少,才換得這天下。今海內無事,才不過幾日,卻又出了這等孽子,焉能不殺?”

待眾臣議畢,張蒼等五人便又領銜,聯名上奏曰:“臣張蒼、馮敬等五人,謹與列侯、二千石吏夏侯嬰等四十三人共議,皆曰:‘劉長不遵法度,不聽天子詔令,暗聚徒黨及謀反者,厚養亡命之人,欲行不軌。’臣等議論,應按法處置。”

接到複議奏書,文帝又是一驚,心中疑惑:如何列侯、百官都不解上意?徘徊無計間,隻得去與薄太後商議。

薄太後聽了文帝講述始末,不由笑了:“恒兒如今也乖覺了,不願負惡名。然張蒼等人主審,嚴刑捶楚,先已做了惡人,自然不願劉長活。那張蒼執掌中樞、統領群臣,百官焉能不看他眼色?夏侯嬰、王恬啟等,乃百戰老將,隻知疾惡如仇,哪裏能知你的苦衷?”

“母後所言,我亦知。然孝悌與否,百世後亦有議論。若將劉長論罪棄市,我實不能為!”

“劉長終究魯莽無謀,留下一命,諒也無妨。你便照實下詔好了,勿再含糊。”

文帝知此事延宕不得,若激起朝野議論,便不好收拾。於是連夜批回道:“朕不忍誅殺諸侯,赦劉長無罪,廢其王。”

五大臣得此禦批,都知事不可挽,相顧歎息了一回。張蒼即對眾人道:“既如此,我輩當上奏,要將劉長遠放,不可在京為庶民。否則,日久生變,他或緣勢複起,我輩則死無葬身之地矣!”

那四人便都附和,張蒼當即寫下奏疏一道,曰:“臣張蒼等冒死進言,劉長有大死罪,陛下不願以法處之,恩旨赦免,僅廢王位。臣請將劉長遠放蜀郡嚴道(今四川省滎經縣),置於郵驛看管,其子、其子之母可隨同。由縣衙為其築居室,供以食糧、薪柴、菜蔬、鹽豉、炊具、席褥等,請陛下準予布告天下。”

文帝看過,知是五大臣心內不安,恐劉長再起,故而欲置劉長於絕境。原來,那蜀郡本就偏遠,所謂“道”,略等於郡,更是蠻夷所居之地。彼處之郵傳驛,可謂山窮水盡處了。將劉長置於此,不獨起居不便,欲探聽天下事,也是萬難。日久天長,終將白首於荒野。

想到此,文帝心中暗讚,五大臣倒還曉事。然則,若就此準允,外間仍難免有議論,於是提筆批道:“飲食為常例,日供給肉五斤、酒二鬥,令其原所寵美人、才人十名隨行。其餘皆準。”

此詔一下,全案告結。五大臣又請旨,將與謀者近千人盡皆誅殺。其中柴奇、簡忌及死士七十人等,既已涉入,倒是不冤;唯那充作屬官的門客,即是曹掾、縣吏、軍士者流,也都受盡拷掠,一並斬首,確是過於酷烈了。

此案布告天下,四方轟動,朝野議論不休。不數日,由張蒼授意,以黑幕蒙於車上,名曰“輜車”,遣送淮南王赴蜀。路上不遣專使護送,隻責令沿路各縣差役,依次遞解。

文帝被袁盎說中心事,不由就尷尬,忙辯白道:“這般處置,就為令他嚐些苦頭,不日便可召回。”

袁盎見文帝不聽,亦是無奈,隻能歎息而退。

且說那袁盎所憂,並非無因。劉長自離京之日起,獨自一人囚於輜車中,終日顛簸,不見天光。車上有封條,沿途無人敢開啟。其餘眷屬皆囚於別車,不得見麵。路上館驛所供飲食,皆由侍者自小窗遞入。押送者僅差役十數人,不獨照顧不周,且多有言語嗬斥。

隨行家眷隻是啼哭,差役聽得不耐煩,口出惡言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不要惹得差爺惱恨,拋你們在這荒郊野外!”侍者照看劉長稍有殷勤,便遭差役叱罵:“沒眼目的,還當是昨日光景,想討賞嗎?”

劉長自幼至長,從未遭過如此淩虐,自是羞憤異常。想到大兄驟然反目,原來並非縱容不問,隻不過暫時忍下了而已,往時己之所為,也未免太過張狂。便心有悔意,對侍者歎道:“誰謂爾等主公是勇者?我安能勇!往日為王,我因驕橫之故,不知己過,終至厄運臨頭。我來這人間,方及廿五載,餘生尚有大半。人生一世間,安能鬱鬱如此!”

車出長安旬日,劉長便萬念俱灰,決意絕食。沿途所奉飲食,一概拒之,侍者苦勸亦無用。差役見了,非但不勸,反倒上前責罵:“豬狗嗎?需用人喂!饑渴他自會料理。”便將兩三侍者都驅至隊尾。

一連多日,凡館驛供食,無人敢遞入,劉長也不索要。如此不飲不食,再無聲響。那遞解差役,數十裏一換,哪個想到要啟封去看。又因人情炎涼,隻想那廢王何須關照,於是任由他去。

車馬行至雍縣(今陝西省鳳翔縣),縣令聞淮南王過境,心存憐憫,便親赴館驛察看。聞說劉長已多日未進食,聲息全無,便知不好,急令差役啟封,登車去看。見劉長不知何時已活活餓斃,早沒了氣息!縣令不由大驚,忙遣人飛報京師。

文帝聞報,一時也是呆了:“如何尚未出三秦,人便已薨了!”當下哀痛大哭,整日不食,涓人都驚慌不知所措。

其時,袁盎正值守宮中,聞訊亦大驚,忙趨至宣室殿,頓首請罪:“陛下輟食,微臣知曉得遲了,特來請罪。”

文帝便泣道:“公有何罪?我悔不聽公言,竟致淮南王中途暴亡。”

袁盎早有所料,然此時亦是無奈,隻得勸道:“陛下請自寬心。淮南王自棄,非他人之過。既成往事,豈可悔哉!”

袁盎知文帝心結,便勸慰道:“非也,陛下有高行者三。此一事,不足以毀名。”

“哦?吾有高行者三,是為何事?”

“陛下在代國,太後患病,前後逾三年。陛下目不交睫、衣不解帶以侍奉,湯藥必親嚐而後進奉。此等孝行,即是孔門高徒曾參,以布衣之身猶難為,況乎陛下以王者為之?陛下之行,遠過曾參矣!此乃其一。往昔諸呂肆虐,大臣被黜,陛下率近侍六乘,馳入險地。雖戰國力士孟賁、夏育之勇,尚不及陛下,此為其二。陛下入都,至代邸休憩,西向讓天子位者三,南向讓天子位者二。上古高人許由,不受堯帝傳位,僅為一讓;陛下則五讓天下,過許由者四,不亦高乎?此乃其三。”

文帝聞言,雖知這話不免近諛,然聽起來終究順耳,忙擺手道:“吾豈敢與許由並論?”

袁盎又道:“陛下遷淮南王於蜀郡,不過欲苦其心誌。然放逐途中,有司守護不謹,竟致他亡故,錯不在陛下,而在大臣。如此放逐,饑寒交並,布衣百姓尚不能忍,況淮南王乎?唯有斬丞相、禦史以謝天下,或可服人。”

文帝聞言,心中有愧,漲紅臉道:“是我大意了,與彼輩無幹。”於是不再哀戚,稍進飲食。

袁盎一番巧語,竟說得文帝釋顏,涓人在一旁見了,無不稱奇。消息傳出,朝臣亦生感歎,袁盎由此名重朝廷,天下人亦盡知其善言事。

未及兩日,文帝便有詔下,令廷尉將沿途解送役吏擒來,究其不啟封供食、餓斃淮南王之罪,皆處以棄市。

張釋之聞詔,心中一驚,知此舉是為平息朝野之議,欲殺小吏而自清,也隻得遵命。便派了曹掾數人,率公差一路西行,大張聲勢拿人,逮回處置。可憐那各縣數十名役吏,雖眼見淮南王不食,又怎敢擅自啟封?兼之世態炎涼下,皆不以廢王死活為意,如此,竟都枉送了性命。

隨後文帝又有詔下,命以列侯之禮,將劉長在雍縣安葬,置民三十戶守墓。原淮南國故地,盡數收歸朝廷,複置郡縣,由朝廷派遣官吏。

這一番處置,公卿百官看在眼裏,無不知其中利害,雖有異議,亦無人敢言。各諸侯王聞聽,也都心懷怵惕,輕易不敢再犯法。

後過了三年,文帝想起劉長,心生憐憫。知劉長尚有四子,皆不滿十歲,流落於民間,便封了其長子劉安為阜陵侯,次子劉勃為安陽侯,三子劉賜為周陽侯,四子劉良為東成侯。待一一封畢,方才心安,料想天下當不致再有非議。

如此又過了四年,忽一日,文帝聞涓人說起,民間竟有歌謠傳唱,哀淮南王之死。歌謠雲:

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由是方知,天下仍有人耿耿於懷。因又想到,劉長既已亡故多年,還是優恤眷屬為好,可以塞天下之口。於是下詔,令城陽王劉喜(劉章之子),徙至淮南故地為王,以撇清奪地嫌疑。又追諡劉長為淮南厲王,在壽春新置墓園,歸葬於此,尊以諸侯禮儀。這些,皆為後話了。

待淮南王善後處置完畢,時已深冬。這日,文帝覺天寒,便披上狐裘,擁爐烤火。思前想後,心事終不能平,隻覺沒個人可做商量處,不由就想起賈誼來。

想那賈誼南遷,不覺已有三年。於今想起來,此人確為絕世之才,貶在江南僻遠處,實是過苛了。那長沙卑濕地,長此以往,將如何熬過?莫如召回另行任用。於是次日,文帝便下了征書一道,征召賈誼入都,待詔另用。

征書傳至臨湘,賈誼心頭就一亮,料是出頭之日已至。便匆促收拾好行裝,別了長沙王,攜家眷仆從,欣然北歸。

歸路上寒意侵人,賈誼便打開箱籠,尋出文帝所賜白狐裘,披在小兒身上。一路沅湘景色,都顧不得看了,隻想著召見時如何應對。過武關之北,天漸大寒,也隻顧著冒雪趕路,不覺其苦。旬日之間,便馳入長安了。

召見當日,正值冬至,文帝祭天歸來,在宣室殿靜坐養神。忽聞賈誼求見,心中就一喜,急忙下令宣進。

落座之後,文帝見賈誼英氣依舊,便寒暄道:“君在長沙,神色似更清雅。”

賈誼答道:“拜山水之賜也。”

時隔三年,君臣麵對,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談起。恰好文帝祭祀歸來,正想著鬼神之事,便順口問起:“祭天方畢,朕恰在想:世上鬼神可有形乎?彼輩如何言語,如何起居,又居於何處?看世間之人,密如星鬥,若都往生為鬼神,則天地間有何處可容下?如此等等,不知君有何見教?”

賈誼不意文帝問起這些,倒也觸動興致,便答道:“人之所歸,終是鬼神之地。然我輩凡人,豈能知鬼神所居?當是全然不同於凡間,或是至大無朋,或為縹緲無極,以常人揣度之,不可思議,不如存而信之。”

“哦?儒家便是如此看的嗎?”

“正是。季路曾問孔子,如何事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便是此意。想那鬼神,有形或無形,凡人不可辨;然鬼神行事,當不至於逆人倫而行。天上人間,應為一理;人事既洽,鬼神亦當喜之。”

一番話,聽得文帝入神,不由向前移席,讚歎道:“君之所論,我聞所未聞,不妨盡興說來。儒家看鬼神,似看作人間事,那麽其餘諸家,又做何論?”

文帝一笑:“今日也無事,且從容講來。”

賈誼便又侃侃而談。豈料這一講,便從午後日斜,直講到夜半。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屏息凝聽,涓人將燈油添了又添,兩人隻是毫無倦意。

此情此景,即是史上極有名的一幕。後世唐代詩人李商隱有《賈生》詩一首,說的便是此事: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那夜,賈生講到口幹舌燥,不意間抬眼望望窗外。文帝這才想起,忙欠身去看蓮花漏壺,方知時辰已近午夜,不覺就一笑。

賈誼會意,連忙起身告辭,行至殿門,卻欲言又止。

文帝窺破他心思,便囑道:“先生今日累了,講了這許多鬼神事。至於凡間事,來日方長,你我尚有共話時。”

賈誼便施了大禮,由涓人引領,往北闕出宮。行至禦路,仰頭望見北鬥橫斜,就有些恍惚。想到貶謫三年,積了滿腹的經世之策,這半夜晤談,竟連一句也未說出,隻得歎道:“鬼神事,果然高於人間!”

送走賈誼,文帝方覺疲憊,便返回寢宮歇息,宦者忙侍奉入寢。盥洗時,想起這一夕傾談,不禁自語道:“我久不見賈生,自認學問已過之。殊不料,今日仍不及他!”

後又多日,文帝隻命賈誼待召,心中卻翻覆不定,不知該如何任用他才好。想著賈誼氣盛,未曾稍減,若留於朝中,仍將咄咄逼人,免不了又要惹出是非來。此等奇才放在身邊,終究難以駕馭,不如仍從陰賓上之議,僅用其計,不用其人,以外放為宜。隻是無須太遠,不教他委屈就是。

恰在此時,文帝幼子劉揖那裏,有個空缺。劉揖封梁王已多年,自幼喜讀書,與其餘皇子殊不同,素為文帝所愛。數年間,隻苦於尋不到好師傅。

文帝想好,便召了賈誼來,麵命道:“小子劉揖為梁王,今方七歲,嗜書如命,日夜手不釋卷。如此書癡,朕所未曾見也,甚喜之。我不欲他成大業,能安心讀書便好。遍觀天下,可為其師者,非君莫屬。朕擬拜先生為師,不知意下如何?”

賈誼未料此次又是外放,心中就大不悅,隻得強打起精神,領命道:“陛下所托,乃有厚望於梁王,臣當盡職。”

“少子終究年幼,或有頑皮,有勞先生操心了。”

文帝聽出賈誼之意,便笑道:“到了睢陽,仍可上書言事。”

此次二度外放,雖非僻遠,賈誼心中仍覺鬱鬱,隻歎當年獨步朝堂之盛景,將不複再見。當夜回到館驛,對妻說明緣由,賈妻亦大感失望,勉強笑道:“他人做官,都知見機行事;獨你入朝,則不辨利害,言人所不敢言,又豈能久留長安乎?”

賈誼聞此言,傷感不已,打發妻兒睡了,獨坐寒室,拿起昔年賜物白狐裘,摩挲片刻,便折起放入箱籠中了。

如是,寒荒歲初時,賈誼又攜家眷離京,心情與月前相比,恰有雲泥之別。

好在抵梁都睢陽後,見劉揖果然聰明好學,心中方感寬解,便放下了許多愁緒,一心輔佐。稍有閑暇時,仍是浮想聯翩、遐思萬裏。時不久,便寫出一道萬言書來。

這日,文帝正在宣室殿批閱文牘,忽見有賈誼自睢陽上書,竟有十餘冊之多,當即就一驚。檢點字數,竟幾近萬字,便歎息一聲道:“賈生不悔,仍是執拗如故!”

瀏覽那疏文,見開篇即是危言警告:臣竊觀天下大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歎息者六,而其餘背理而傷道者,則難以遍舉。今之群臣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臣獨以為不可出此言。所謂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猶如抱火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即謂之安。方今之勢,何異於此?本末顛倒,首尾不接,國製紛亂,非甚有紀,豈可謂治!

此節文字,如當頭棒喝,震人心魄。文帝頓覺坐立不安,立即喚來謁者,令關閉司馬門,不見朝臣。又命涓人燃起博山爐,焚香細讀疏文。

此文所論天子與諸侯、漢與匈奴,以及禮教崩壞之世象,無不透辟。其文意,環環相扣,首尾相銜。文筆忽峻忽緩,如當麵娓娓陳情,理既深邃,文采亦佳,書生意氣不減當年。文帝讀之,拍案再三,連涓人在旁也看得瞠目。

其文要旨,在於說破諸侯國弊端。賈誼寫道:先帝建眾多諸侯國,本為固天下之本,然而天下卻少安,是何故也?皆因諸侯王幼弱時,漢家所置國相,尚能掌其國事;數年之後,諸侯王皆年至弱冠,血氣方剛,封國之中屬官,將遍置私人。如此,與淮南王、濟北王又有何不同?此時欲為治安,雖堯舜亦不能矣。

疏文又雲:高皇帝割膏腴之地,封諸臣為王,多者百餘城,少者三四十縣,恩德無比。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以高皇帝當初手段,尚不能保一歲之平安,陛下今日亦必不能也。

當今同姓諸王,雖名為臣,實皆似布衣兄弟,無不仿帝製而以天子自居,擅加爵於私人,赦逃亡者死罪,甚或建黃蓋,不行漢法令。朝廷有令不肯聽,陛下召之又怎能來?即便來朝,法又怎能加罪?責罰一皇親,天下諸王即洶洶而起。陛下身邊,雖有強悍如馮敬、張釋之者,恐還未等張口,匕首已刺入其胸矣!

為此,賈誼獻計雲:欲使天下治安,莫如多建諸侯國,而削其國力,國小則無邪心。如此,可令海內之勢暢通,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無不服從。諸侯王不敢有異心,八方來朝,心服天子,彼國小民亦知安分守己。當今之勢,應分割諸侯封地,令齊、趙、楚各為若幹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諸子孫,無論長幼,各分其祖地,地盡而止。

看到此處,文帝立時徹悟,心中豁然貫通,不由連連擊掌。將這幾冊揀出,置於一旁。接著撥亮火燭,又埋頭看下去。

賈誼在文中,引了管子之語:“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由此而論道:秦滅四維,故而君臣乖張紊亂,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天下僅十三年,而社稷覆亡。看今之漢家,四維猶未備也,故而奸人僥幸,眾心疑惑。宜早定規製,務使君君臣臣,上下有序;奸人無所僥幸,而群臣有信,心無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代亦有所遵循。若規製不定,則如渡江河而失槳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

賈誼此論,可謂目光如炬;千古帝王業的要訣,皆在他的指畫中。文末,更是披肝瀝膽,直言道:“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累而漸然。君主所積累,無非禮、法兩端,以禮義治臣民者,積禮義;以刑罰治臣民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恨,禮義積而民和善。百代以來,君主欲使民向善,其心皆同;而如何使民向善,則手段相異,或導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導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苛而民風哀。哀樂之異,便是禍福報應也。”

通篇讀罷,文帝如雷霆擊頂,百竅皆通,拍案道:“賈生大儒也,惜哉,惜哉!”便急遣涓人,去喚來太子劉啟,將抽出的幾冊疏文交給他,囑咐道:“限你於今夜秉燭,徹夜讀畢。明早,我要問你功課。”

太子劉啟見父皇所授,乃是賈誼上書,心中就一凜,不敢怠慢,忙以雙手捧好,諾諾而退。

次日朝食畢,劉啟來見,文帝便問:“閱此文,有何所思?”

劉啟當即答道:“昨夜讀之再三,所論深邃,兒臣尚不能盡然領會,唯讀到‘疏者必危,親者必亂’一語,則深感悚然。”

“正是。賈誼此疏,可為萬世治安之策。今日,你將其餘各冊也拿去,抄錄一遍,務求詳解。”

“父皇,賈先生之論,既是切中要害,何不這便分割諸王之地,不使其漸成強幹?”

劉啟頓了頓,似有遲疑,接著又道:“兒臣讀此文,忽有奇想:秦時一統,天下皆為郡縣,隻因苛法而亡,故天下人都以郡縣為非。陳勝起事之時,秦吏離心,郡縣不能禦敵,故又以分封諸侯為上,以為可成拱衛。然諸侯王無論同姓異姓,自春秋時起,至韓、彭、濟北、淮南等王,無不為亂源,又談何拱衛?以賈先生之意,要將那諸侯封地,分割至鄉邑大小,方可稱漢承秦製。如此,才得永絕禍患。”

文帝眼中便精光一閃,喜道:“啟兒是讀懂了。隻是……凡改製,務必漸行;猝然加之,亂必起自肘腋。你我父子,都不可操切。”

劉啟不由略顯失望:“待此事安妥,莫非需百年之功?”

文帝摩挲案頭簡冊,心不能平,慨歎道:“以高帝之威,尚不能望天下盡歸郡縣;後世子孫,若百年能竟全功,便可稱聖明了。”

“兒臣明白了。此策抄畢,兒當置於書架,時常翻檢。”

“不然。其中平匈奴、建禮製兩事,應屬當務之急。尤以官民奢侈無度、尊卑無序、禮義不興、廉恥不行等弊,雖暫無傾覆之危,亦屬憂患,萬不可放過了,你且去領會。”

劉啟懷抱簡冊退下,文帝仍端坐案前,凝思良久,方輕歎了一聲:“百年後人,當謝賈生也!”隨後,便喚來宦者,將案頭拂拭幹淨,不留一絲痕跡。

[1].百二山河,成語,喻山河險固之地。百二:意謂以二敵百。

[2].之子於歸,宜其家室。見《詩經·周南·桃夭》,意為女子出嫁,夫妻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