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元勳遭忌成囚徒

至前元四年春上,文帝用張蒼為丞相數月,頗覺稱意,便想到禦史大夫一職,不宜久缺,也需有個篤厚的人接替才好。想來想去,忽想到,此事非麵詢吳公不可,於是便召了吳公來問。

吳公聞文帝問計,麵有慚色道:“老朽不智,前次薦了賈誼,惹得老臣們不快,連累陛下也不得安寧。”

文帝便安撫道:“哪裏話!今後漢家規模,即是依照賈生策劃,朕知其宏遠至當,隻不便與外人道罷了。吳公閱人,不至有錯。禦史大夫之缺,事已甚急,有何人可用,願聞吳公高見。”

吳公這才略感釋然,低頭想想,便道:“季布自降漢後,令名滿天下,為官勤謹,幾無瑕疵。今外放河東郡守,似太委屈了些,可補為禦史大夫。”

文帝眼睛一亮,便拊掌叫好:“公不提起,朕險些忘了!季布俠士也,勇於任事,素有美名,若是項王坐天下,早該為丞相了。今日僅為二千石吏,倒顯得漢家小氣了。”當即與吳公議定,欲擢季布為丞相,先遣使召入都來,當麵問話。

且說季布自降漢以來,耿直誠篤,廣有清譽,即在陋巷中亦有人讚。在朝為中郎將十數年間,了無差錯。拜為河東郡守後,政聲亦頗著,河東百姓無不悅服。

時有遊士曹丘生,與季布為同鄉,亦是楚人,卻不曾識得季布。此人流寓長安,憑一張利口,以遊說豪門謀飯吃,極擅結交權貴。入都才數月,便攀上了文帝舅兄竇長君,成了竇家的常客。

曹丘生一番長袖善舞,先後竟結交了公卿數十人,於是便巧用心思,做起掮客勾當來,借勢斂錢。

此等掮客營生,自古便有套路。比如有小官、商賈欲行賄,卻苦於門路難覓,曹丘生便可代為引薦,上下其手,助人將事辦成,從中得些好處。那些公卿貴人,貪圖賄賂,總不好親自出麵索要,亦是由曹丘生代為奔走,麵子上就好看了許多。

這在古時,叫作“招權納賄”,代代相沿不絕,或與甲骨文般源遠流長,亦未可知。

久之,曹丘生善奔走之名,便遠播長安以外,各地二千石以上官吏,皆有耳聞。季布於私下裏,也聞聽這位同鄉行為不端,不由心生厭惡,索性致書信與竇長君,斥責曹某鼠竊狗偷,曰:“臣聞曹丘生之輩,絕非高德者,請萬勿與之交。君為國戚,應重清名,不可為天子之累。”

且說竇長君此人,曾受過陸賈大夫**,多少也知些廉恥,拆開書信閱後,不禁半信半疑。事也恰好湊巧,曹丘生此時正欲歸鄉,要往河東郡去。行前,攜了禮物登竇氏之門,請竇長君幫忙修書一封,向季布引薦。

那竇長君到底憨厚,不忍見曹丘生碰壁,便脫口道:“相交一場,有一事不能瞞你:季將軍不喜足下,還是勿訪為好。”

曹丘生眼睛轉了兩轉,心中有了數,仍固請道:“季將軍並不識小人,他如何就能不悅?隻求足下代擬一書,小人拿去,待見過季將軍,自有分曉。”

竇長君拗不過,歎口氣道:“爾等江湖術士,隻是個嘴巧!前有陰賓上找上門來,喋喋不休,又有你無事便來纏磨。天若有縫隙,似你這等人,也有法子鑽入。”說罷,草草寫了一封信,算是還了一個人情。

那曹丘生得了引薦信,便興衝衝歸鄉去了。路遇一人,相談甚歡,於是便遣那人先行,將信送至季布府邸。季布拆開看了,不由大怒,惱恨曹丘生無恥竟至此地步,又埋怨竇長君不識人。於是在家中端坐,隻待曹丘生來,要好好羞辱他一回。

未過幾日,曹丘生果然登門求見,自報了家門,司閽便將他引入正堂。

曹丘生進了門,見季布一臉黑雲,正怒氣衝衝坐著,卻也不膽怯,上前道:“楚人有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梁楚之間,地逾千裏,足下何以得此大名?還不是有賴口口相傳?足下雖高標於世,然亦須有人替你揄揚;不然,名聲怎能傳出閭巷?”

季布素來好名,聞此言,明知是阿諛,心中也是一軟。怒容不覺就消了,隻淡淡答道:“曹君與我素不相識,光臨敝舍,可有何求?”

曹丘生見季布鬆了口,便趁勢道:“遊士行走四方,不必有所圖;來則來,去亦則去。”

季布便笑笑,揮手道:“既無所圖,那麽,你可以去了。”

曹丘生也不惱,接著又道:“小人與足下同為楚人,鄉誼所係,不可謂陌路。設若小人雲遊四方,為足下揚名於天下,豈不美哉?足下何必拒小人於門外呢?”

這一番巧言令色,說得季布高興,立時耿介全消,忙起身離座,延請曹丘生入座。一番相談,意猶未盡,便留他在邸中住了十餘日,待之如上賓。臨別,又厚贈了禮物若幹。

那曹丘生,倒也並非言而無信,辭別了季布,重返長安,見人便誇讚季布。由此,季布在公卿中聲名大振,這才有吳公向文帝舉薦之事。

此時季布聞召,便知必有重用。想自己降漢多年,為降臣身份所累,徒有濟世之才,也隻能屈居人下。至今日,沛縣舊人凋零無幾,也該有個出頭之日了。

未幾,季布趕赴長安,在客邸住下,便一心等候宣召。誰知一住就是一月,宮中紋風未動,亦不見有人前來傳旨。原來,有人探知季布入都,心有不忿,便去文帝麵前進讒,說季布徒有勇力,常酗酒,一醉便無人敢近身。

文帝聽了,疑惑起來,覺季布尚欠穩重,或不該擢用。躊躇再三,不能決斷,便索性將此事擱下。

季布不明就裏,整日吃了便睡,延宕多日,不免就十分煩悶。好不容易挨過一月,宮中忽來人告之:“今上不擬召見將軍了,將軍可擇日返職。”

季布吃了一驚,疑惑半晌,終是猜到了緣由,心中便有氣。當即來至北闕,入朝求見。待見到文帝,便直通通地奏道:“臣在河東,陛下無緣無故召我,想必是有人舉薦,方蒙陛下恩寵。今臣至,則久不見召,又令臣返歸,想必是另有詆毀臣者。陛下因一人之譽而召臣,又因一人之毀而令臣去。臣恐天下有識之士聞之,可窺見陛下心胸。”

文帝心思被季布揭破,不由大慚,默然良久才道:“河東,朕之股肱郡也,故召君來詳詢,君請勿疑。日前想想,即便不問,朕亦甚放心,明日你便返歸吧。”

季布聽了,知自己猜得不錯,也不屑於辯白,隻揖了揖,便辭謝而去。此後一仍其舊,默默無聞,後終老於河東郡守任上。

此事在朝野間喧嚷一時,多有為季布鳴不平的。想那季布一生,為氣任俠,大名盛傳於楚地。前半生為項羽股肱之臣,戎馬奔突,數窘劉邦,直戰至垓下,方棄主而去。後半生得劉邦恩遇,又仕宦數十年,終究是“時不利兮”,不得為丞相,僅留“一諾千金”的成語於後世,令人為之歎惋。

這年春上,可謂多事時節。季布入都之事方告了結,平地裏又起了一場風波,亦是轟動朝野,眾口相傳。

此事所涉,乃是前丞相周勃。周勃自罷相之後,閑居絳縣封邑,與其三子住在一處,至此堪堪已有年餘。他三子中,尤以次子周亞夫最為好學,才兼文武,常年在雲台山中,隨司馬穰苴再傳弟子習兵法。

周勃平素安居家中,獵兔澆圃,投壺弈棋,身體倒也旺健。然閱世過多之人,實不敢高枕無憂,且不說韓、彭之輩下場,即是審食其僥幸脫罪,退居家中,亦被人尋仇殺死。周勃想起來,便頗不自安。

豈料他越是心疑,禍事就越是找上門來,好端端的,忽就惹上了一場大禍。

緣起漢家慣例,郡守、都尉分掌一郡兵民事,每年須巡行各縣數次,於途中考察吏治,拜訪父老,順帶也受理訴訟冤情。

周勃所居絳縣,屬河東郡,郡守正是季布。季布甚知禮數,每至絳縣,雖周勃已無官爵,也總要投謁拜訪,上門寒暄一番,以示尊崇。季布胸無城府,隻道是與周勃相識多年,當年各為其主,打出了交情,如今上門問候,亦合常情。

周勃那邊廂,卻多出來幾分心思,想到季布終究是外人,若不防備,隻恐也難免遭暗算。於是每逢季布來,都要披甲相見,又令家丁手執兵器,前後簇擁,好似出陣一般。

初時,季布偕同都尉董奉德,備薄禮往訪周邸。見周勃身邊,一片劍戟如林,都大感驚異。季布知周勃如此,是怕做了韓信第二,便也不怪,隻當作不見,小心問候如儀。待拜訪畢,臨出門,則回首對周勃笑道:“絳侯不老,仍有垓下時威儀。”

周勃隻淡淡回道:“殘生無多,不欲苟且而已。”

於是,兩邊都心照不宣,拱一拱手作別。

出得侯邸來,那都尉董奉德便有怒意,對季布道:“你我守尉,一郡之父母也。見絳侯,怎的竟似拜見諸侯王一般?”

季布宅心仁厚,忙擺手製止道:“絳侯功高,當世無出其右。你我輩,且讓他一讓又何妨?”

董奉德便賭氣不語,仍是一臉怒氣。

如是三回,董奉德惱恨不已,不欲再忍,便決意上書變告,密報周勃私蓄甲士事。寫了個開頭,後麵索性就信馬由韁,竟誣周勃欲謀反。

此變告信,由流星快馬急報入京,文帝看了,立時汗流浹背。他本就猜忌周勃,見董奉德密信,更不疑有他,立召張釋之入朝,詔令奪去周勃爵邑,捕入詔獄。

張釋之聞之大驚,小心回道:“臣不解,絳侯怎能生事?隻恐有人挾嫌報複。”

文帝也不理會,隻吩咐道:“天下事有大小,唯謀反事不得失察。今變告信已飛遞北闕,朕便不能坐視。或真或偽,先捕來獄中,由你對簿。”

張釋之不敢違抗,隻得遣左監一人,攜詔令前往河東郡。又密囑那左監,須會同季布一道,往絳縣捕拿周勃。

那左監本是廷尉屬官,專事逮捕,聞聽要去拿絳侯,臉色便一白:“呂氏亂政,下官曾奉詔捕人無數,所作孽,終身不能償還。今清平已久,怎的又要捉拿絳侯?”

張釋之無心與之分辯,隻道:“上命既出,你去拿就是。”

那左監猶疑道:“絳侯威勢赫赫,隨從亦多,如何便能拿下?”

張釋之便將頭一仰,朗聲道:“有郡守季布在,你隻管去拿。”

左監這才有所領會,忙將詔令揣於懷中,領命而去。

數日之後,左監帶了公差、檻車,來至河東郡城安邑(今山西省夏縣北),見過季布,講明了來由。

季布聞聽要捕謀逆犯周勃,驚得離座而起。再聞左監相邀,要一同去拿人,更加驚疑不已,不禁拿眼看了看身旁的董奉德。

但見董奉德滿臉喜色,一躍而起,請命道:“季將軍,絳侯邸戒備森嚴,貿然拿人,恐事有不測。下官可點齊郡兵五百,一同前往。”

季布望望董奉德,疑心是他告密,便冷冷道:“點兵有何用,欲與絳侯對陣乎?”遂又滿心狐疑,對左監道,“絳侯若有反跡,本郡應有風聞,如何平地便起風波?”

左監連忙分辯:“季將軍,若無證據,今上斷不會下令拿人。”

董奉德遂冷笑一聲:“欲謀反者,反意如何能外泄?”

季布不睬他,低頭沉吟片刻,便對那左監道:“此事,請左監放心與下官同往。下官雖不才,然可保你拿下絳侯,波瀾不驚。”

左監聞言大喜,連忙稱謝。董奉德隻得退後,麵露悻悻之色。

當日,季布帶了兩三親隨,與左監一行人,驅車至絳縣,當晚在館驛住下。次日晨起,便前往周邸叩門。

周勃聞季布又來,心中好不耐煩,依舊是披戴盔甲,出中庭來相見。周勃身後,眾家丁亦皆披甲,執戟相隨;周勝之則提劍在側,如臨大敵。那左監見了,不由就倒抽一口冷氣。

兩廂見麵,周勃大笑兩聲,向季布揖過。又看見左監在,不覺就一驚:“季將軍,都中來人了?”

季布坦然道:“正是。今有廷尉府左監來此,與絳侯有話要說。”

周勃便猛地按住劍柄,冷笑道:“果不其然,要來取老夫首級了!”

話音未落,周勝之早已搶前一步,以劍鋒直逼季布。

眾家丁見此,也都一齊將長戟橫過,隻待周勃一聲令下。

季布卻淡淡一笑,低聲對周勃道:“絳侯莫驚,請左右稍退,今上有詔令至。”

周勃猛然怔住,想了想,才揮退眾人,勉強打個拱道:“請宣詔便是。”

待左監讀罷詔令,周勃不禁變色:“笑話!我堂堂漢家功臣,何事要謀反?”

周勝之情知有變,一聲令下,眾家丁複又一擁而上,以劍戟逼住季布等人。

季布環視眾人,微微一笑,對周勃道:“下官亦不信絳侯謀反,故而敢前來。今雖有朝廷命官前來宣詔,褫奪爵邑,解京問話,然足下尚有自辯餘地。可惜足下不智,這般作態,豈不恰恰坐實了謀反?”

周勃便歎道:“昔年我聞韓信死,隻笑他不知收斂。今日方知:任是你如何隱忍,亦逃不脫一個‘走狗烹’!”

“不然。絳侯已是位極人臣,且為天子姻親,何須謀反以圖富貴?今上若真信足下謀反,你我二人,斷不會今日如此見麵。故而,依下官之見,今上並未信小人構讒。絳侯不如卸甲,隨左監入都,好自辯白。其中是非清濁,自有那廷尉府判明,而絕無韓、彭伏誅之厄。”

一番話,說得周勃沉吟起來,望住季布不語。左監見狀,連忙打拱道:“下官受命之時,廷尉囑咐再三,令我須禮敬絳侯,不可使路上有何委屈。入都後,則按律問明,自有分曉。”

周勃仰頭片刻,終一頓足道:“罷罷!便信了季將軍這一回,將我解京便是,死生交由天定。”言未畢,不禁就有老淚潸然而下。

周勝之持劍近前,還想言語,周勃卻猛揮袖道:“毋庸多言!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天若要我死,即便是反了,亦是個死。”

周勝之忍不住哽咽道:“阿翁,這等冤枉,如何能咽得下去……”

周勃便怒叱:“豎子,為父無能,如何你也無能?我走後,家中事需你擺布,怎就泣涕流淚,形同婦孺,還不如你那渾家!”

周勝之聞言,似有所悟,這才棄了劍,上前為周勃卸甲。又吩咐家人,備好路上所需什物。

待衣物食盒等備好,便有家人自薦要隨行。左監攔住道:“按捕人科條,異地遞解,家人不得隨行。張廷尉新上任,督之甚嚴,下官不敢通融。”

周勃便對周勝之道:“區區路途,不數日即至,有何可擔憂?我既是聽憑發落,便無須再節外生枝。”

左監又向周勃揖道:“今時廷尉,不比以往,下官須按律處置。還請絳侯乘檻車出城,多少賞個麵子,待出城後,無人窺見,再請與我同車。”

周勃便輕蔑一笑:“可要褫去衣袍,係上械具?”

左監慌忙擺手道:“詔令中,並無械係之語。下官當年也曾往北軍,親見絳侯發兵誅呂,欽敬尚且不及,豈能刁難……”

“閑話休提!隻問你,檻車在何處?”

“即在門外。”

周勃便向季布一躬:“季將軍,就此別過。周某若能僥幸脫罪,當另行拜謝。”

季布忙喚過禦者,取來一個紅漆酒樽,遞與周勃道:“此乃家釀美酒,今贈絳侯,以解路上煩悶。”

周勃接過,隔著蓋頭嗅嗅,大喜道:“好酒!何須等到上路,這便飲了吧,以為老夫壯膽。”說著一把扯去蓋頭,捧起酒樽,仰頭便狂飲而盡。

眾人勸阻不及,都看得發呆。周勃飲畢,將酒樽擲還,大笑道:“殺伐多年,即便是人血,也喝下了似這般幾大壇。如此肚腸,世上還有何路我不敢走?”說罷,便撩衣邁出大門,躍上了檻車。

季布急忙追出,對幾名公差囑道:“絳侯年事已高,路上冷暖全賴諸君,不可怠慢。”

左監對季布深深一揖,連聲然諾,便率了公差登車跨馬,揮鞭而去。

周邸門外,鄰裏見來了許多差人,知是有變,早圍了許多人在看。見是絳侯被押上檻車,都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隻望著車騎遠去。內有二三蒼髯老者,都搖頭歎息:“吉凶難卜啊……”

季布立於人叢中,聞此歎息,眼睛就一熱,連忙囑咐周勝之道:“你夫妻兩個,要盡速入都才好,就近照看。”

周勝之立時領悟,拭去淚,向季布揖謝再三。

且說檻車入長安之際,正是夜間。至霸城門外,左監請周勃暫入檻車內,行至詔獄,一路竟無人察覺,總算免去一番羞辱。

左監向獄令交接完畢,拱一拱手便走了。那當任獄令,名喚周千秋,早已聞知周勃即將下獄,此時便命人將周勃押至獄倉。獄倉門前,已有皂隸數人,手執水火棍,皆是凶神惡煞模樣,一臉殺氣。

那獄令擺足架勢,瞧也不瞧周勃,便喝道:“帶人犯來我看!”

眾皂隸一聲應諾,便橫執水火棍,將周勃押了上來。

周千秋這才望望周勃,問道:“來犯,姓甚名誰?”

周勃瞟了獄令一眼,見是一獐頭鼠目小吏,便滿心不屑,慢吞吞答道:“絳侯周勃。”

周千秋喝道:“大膽!今上已將你奪爵奪邑,京城內無人不知。既已不是絳侯,便是布衣草民,如何還敢冒稱?”

那周勃素不喜文學,生平讀書,不滿半部。昔年在行伍時,每有儒生求見,總是置人於末座,開口便叱道:“有何話,快快講來!”今日驟然顛倒尊卑,置身下賤,竟一時不知如何回話,隻是怒目而視。

那周千秋便一笑:“周犯,以為我不知你嗎?今日入獄,不比做丞相時了,可知你犯了何罪?”

周勃賭氣道:“我周某隨高帝起兵,喋血百戰;又率北軍誅呂,迎來今上登位,這便是老夫之罪。”

“陳年舊事,提也是枉然。甚麽將軍、太尉,此時此地,皆抵不得我半個獄令!我隻問你:罷職以後,在絳縣做的甚麽好事?”

“鬥雞走狗,觀魚博弈,還能做甚麽!”

“那好,我問你:為何見河東守尉,要披甲胄?為何身邊一眾家丁,要執戟衛護?”

“老夫乃武人,不願做審食其枉死。”

周千秋便又一聲喝道:“妄言!若未謀反,如何就能死?”

周勃脫口怒道:“我周某何時曾謀反?”

周千秋便陰陰一笑:“周勃,不知你往日那丞相、太尉,是如何做成的?縱是諸侯王,若敢私蓄甲士,也屬不軌。你一個去職官吏,有何德何能,敢私養甲士?”

“這……”

“你還大言不慚,隨高帝征戰雲雲。下官且問你:這漢家天下,是你打下的嗎?”

“周某全身被創數十處,便是明證。這天下,總不是你等小吏打下的。”

“哦?原來如此。漢家天下,是你打下的;漢家天子,是你迎來的。然則,為何你偏就不守漢家法令?我倒是不懂——莫非,公卿們拚死打天下,就是為毀這天下的嗎?”

“你……”

“周犯,你可知罪?豈止是那班不逞之徒,日日夢著要反。有你這等不守法度的公卿,不等外賊動手,你們先就將那龍庭踹翻了。”

“胡言!你、你這猢猻……”周勃滿臉漲紅,手指周千秋,卻是急得說不出話來,隻顧連連頓足。

幾個皂隸立時黑了臉,各個將水火棍抄起,眼見得就要圍上來打。

周千秋連忙抬手製止:“絳侯老邁了,不得放肆。”

周勃怒極,昂首喝道:“小吏,素與你無冤無仇,又何苦這般折辱?便將我殺了吧!”

周千秋便慢慢踱至周勃身邊,上下打量一番,緩緩道:“絳侯,這便不能忍了?天子未下密殺令,我豈敢擅作主張殺你。今日,教你略知詔獄手段,待明日廷尉來過堂,才教你知道厲害!”說罷即令獄卒道,“押入獄倉去,好生看管!”

周勃幾欲一口痰啐出,想想又忍了,隨著獄卒踉踉蹌蹌步入獄倉。

至獄室內,見是一湫溢陋室,無床無榻,地上僅有散亂穀草為席,不禁脫口道:“無鋪無蓋,這如何睡得?”

那獄卒輕蔑一笑:“侯爺,往日征戰,士卒莫非是有錦緞被蓋的?還不是和衣而臥,欲求穀草一束而不得?今日入了獄,還講究這些作甚!”

周勃啞然,隻得倚牆坐下,雙目圓睜挨過長夜。想自家布衣出身,滾血泊而為公卿,繼之又為執宰,何其榮耀。卻於一夜之間,落得身陷囹圄,惹萬人哂笑,隻不知是何事觸怒了神明。左思右想,歎了一回氣,隻怨高帝駕崩太早,拋下老臣們不管,如今連小兒都敢來欺辱。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卻是無人來理睬,獄卒隻管送兩餐劣食,粗冷難以下咽。待到夜間,周千秋來巡查,周勃問何日可以過堂,那周千秋隻冷冷答道:“張廷尉若得空閑,自然就來提。”

如此挨過三日,入夜時分,周千秋忽然躡足進了獄倉,隔著木欄低聲道:“絳侯,有家人來探。有事不可囉唆,隻三言五語,吩咐清楚便罷。”說罷,便閃身走開了。

周勃精神一振,連忙起身,雙手抓住木欄,向外張望。見是長子周勝之提了食盒,前來探獄。父子相見,周勝之拉住周勃之手,忍不住號啕大哭。

周勃眼睛也是滾熱,卻強忍住,叱道:“又做婦人狀!入這鬼獄,幾乎要餓殺,先容我飽腹再說。”便伸手從食盒內抓了糕餅,大嚼了一通。

一陣狼吞虎咽,將盒裏糕餅、肉脯食盡,周勃這才問道:“外間可有消息?”

周勝之答道:“兒昨日入都,拜見阿翁舊僚屬。眾人都說阿翁冤枉,然礙於詔令,都不敢上疏為你緩頰,隻怕萬一惹惱今上,反倒是害了阿翁。”

“唉,彼輩縱使有心,又能奈何?”

“兒聞知,唯袁盎一人上疏,力辯阿翁無罪。”

“袁盎?如何是他!”

“兒亦拜見了張廷尉,廷尉不置可否,隻說些官腔,推說要按律處置。”

“按甚麽律?我披甲見客,固然不檢點,難道還要梟首不成?”

周勝之頃刻間淚如泉湧,又吞吞吐吐道:“舊屬皆言……壽則多辱,還是陳平、灌嬰僥幸,早早薨了便好。”

周勃怔住,少頃,才仰頭歎息道:“這是何天理?是何世道?知我者,竟寧願我早死!”

周勝之隔欄望見室內簡陋,不由驚道:“如此陋室,竟連一領被蓋也無?”

周勃皺眉道:“此乃小事,須設法早日脫罪才好。你那公主渾家,可與你同來?”

此處周勃所言“公主”,便是文帝庶出之女,嫁與周勝之為妻,人皆稱“絳邑公主”。

周勝之便答道:“絳邑公主雖與我同入都,然庶出公主,人微言輕,不敢貿然求情,也是怕惹惱了今上。”

“恐不是這話!平素教你善待渾家,你不聽,隻顧在外花天酒地。絳邑公主雖是庶出,到底是金枝玉葉,如今用得著了,你如何求得動人家?”

原來,周勝之一貫紈絝氣重,最喜流連勾欄酒肆,素與絳邑公主不睦。此次求公主說情,便遭了冷臉。

“阿翁,此事不能隻怪孩兒。絳邑公主終究出自深宮,眼高於頂,兒即便日日跪拜於前,怕也看不到個笑臉。此次我再三懇求,公主應允隨我入都,已屬萬幸,好歹可通宮中消息,免得措手不及。”

“也罷!你便好好學做人,多與絳邑公主說些好話。宮中若有片語透出,須及時相告。”

周勝之應道:“兒自當留意。”

周勃忽然想起,便又問:“你弟亞夫,近日在雲台山如何?”

“亞夫弟亦知阿翁事,終日流淚,幾無心習武。他來信道,本想也來探望,無奈師傅管教甚嚴,不得告假。”

“亞夫乃文武全才,將來大有前程,隻專心習武便好,切不可令他來探獄。阿翁坐了謀反罪,辯白已屬不易,莫再牽入亞夫!”

“兒已知此中利害。凡囹圄內外事,兒一人擔待便是,絕無牽連亞夫。”

“幼弟周堅如何?”

“幼弟亦知事不妙,整日啼哭。”

周勃便長歎一聲:“我害你們幾兄弟不淺!”

周勝之連忙安慰道:“家中事,無須牽掛。我今日來,帶了些金子與阿翁,你賄與獄令,他自然對你好。飲食被蓋,有獄令關照,或不至受苦。”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些金版[1]來。

周勃連忙接過,看了兩眼,便藏於懷中。

周勝之又道:“家中財寶,我已盡數用車載來,置於客邸。獄中諸事,如需打點,阿翁隻管說話。”

周勃搖頭道:“鼠輩獄吏,何須在意,阿翁所聚財寶,乃是以命換得,如何就能便宜這等小人?”

此時周千秋從門外走入,一個獄卒也跟進來,連聲呼喝攆人。周勝之望一眼老父,心中傷悲,勸慰了兩句,隻得起身離開。

待獄卒送周勝之出門,周千秋便踱至獄室前,不經意說了一句:“令郎倒還孝順!”

周勃不知獄令為何發了善心,允準周勝之來探獄,便拱手道:“多謝足下。犬子無才,唯知享恩蔭而已。”

周千秋便笑:“哪裏!子勝父,乃是常理。不知令郎此來,有何高見?”

周勃忽就想起懷中金版來,看看周千秋的神色,便滿心不快,不欲就此行賄,於是含糊道:“無非噓寒問暖,能有何主張?”

豈料那周千秋,接手詔獄已多年,此間的人情世態,早已看得清楚,放周勝之入內探父,所謀就是能得一筆賄金。此刻聞聽周勃語言支吾,便知是舍不得行賄,於是臉色一變,喚門外獄卒進來,吩咐道:“絳侯雖戴罪,到底是公卿貴人,獄室內豈可鋪穀草?快去打掃幹淨。絳侯與我,好歹都姓周,五百年前或是一家,定要好生伺候!”說罷,向獄卒一使眼色,轉身便走開了。

那獄卒連忙入室內,快手快腳將穀草收走,又提了一桶水來,胡亂灑掃一遍,瞄了周勃一眼,順手便將門鎖好,轉身也走了。

周勃原以為,獄卒還要送來床榻、被蓋,不想等到夜半,蹤影全無,這才知獄令是在捉弄人。原先地上有穀草,尚可勉強棲身,此時一派潮濕,如何能睡得下人?

萬般無奈之中,周勃隻得倚在牆角,箕踞了一夜。春寒料峭天氣,周勃坐於地上,寒意徹骨,恰似在地府裏煎熬。如此一刻挨過一刻,熬了千萬年般,才等到雞鳴,心中便叫苦:“罷罷!待天明,這些金版,盡數給了那廝便是。若我命喪牢獄,縱是萬金又有何用?”

到天明,周勃便央求獄卒,去喚周千秋來。那獄卒去了片刻,又返回道:“你且等候一時,獄令大人正用朝食,食畢即來。”

周勃便惱道:“牛毛小吏,竟如此威風。孔孟可稱大人,他也配稱大人?”

獄卒橫瞥了周勃一眼,道:“三尺囹圄內,獄令不就是大人嗎?”

周勃頓時啞然,摸了摸頭顱,隻得苦笑道:“好,好,恕我不知。”

堪堪又挨過半日,那周千秋才慢慢踱進來,先就一揖道:“絳侯,獄室幹淨了,昨夜無恙乎?”

周勃情知他在戲弄,但也無心氣惱,隻道:“我這裏有物什,要送與你。”

周千秋便笑眯了眼:“區區獄令,難入絳侯眼中,有何物可以相贈?”

周勃一塊一塊將金版摸出,周千秋眼睛一亮,又驚又喜,直是手足無措。

周勃便道:“老夫生性疏懶,家中寶物,所藏不多。此為當年入鹹陽時所得,盡數相贈,隻望有個床榻可睡。”

周千秋似聽非聽,隻望住那金版,猛然伸手拿起一塊,翻來覆去看,咂舌道:“果真!這許多‘郢爰’金[2],生平僅耳聞,今日方開了眼界。”

隻見這些金版,方方相連,有的已切開,成色十足,金光耀目。周千秋拿在手中,舍不得放下,周勃趁勢便道:“些許‘郢爰’金,不成敬意,足下請收好。”

周千秋這才回過神來,將金版揣入懷中,忽就將笑容斂起,冷臉道:“堂堂丞相,家中隻得這幾塊金版,下官如何能信?這區區財物,於此時此地,可值得甚麽?或許可換得三五餐酒食,饕餮幾日而已。待到赴奈何橋之時,當不至做個餓死鬼。”

周勃聞言,不禁瞠目,望住周千秋半晌,心中才大悟:原來這獄吏胃口,竟與達官貴人無異。於是心一橫,昂首道:“老夫從軍半生,善取首級,卻不善斂財,故而家資微薄。獄令不信,我亦無話,生死交付予天便好。”

周千秋見周勃固執,也不煩言,隻一揖道:“下官好言相勸,能聽則聽,不聽便罷。既如此,絳侯好自為之。”言畢,便揚長而去。

入夜,獄室內孤燈一盞,明滅不定。周勃倚牆呆坐,萬念俱灰。想此時身陷絕境,無人可以相救,熬也要被這獄令熬死,眼見得是生還無望了。

正懊惱間,忽有獄卒提燈近前,打開柵門道:“絳侯,有故人來見。”

周勃一驚,抬眼望去,隻見獄卒身後閃進一人,麵色黧黑,遍身羅綺,一時想不起是何人。

隻見那人拿出一尊朱黑漆方壺,置於地上,長揖道:“在下布衣陰賓上,略識獄令一麵,蒙他允準,前來探獄,為絳侯奉還這壺酒。”

周勃這才想起,原是霸橋相送的那位方士,便拱拱手道:“原來是國舅之師,難得你不忘故人。我今日,被奪爵奪邑,已與僵屍無異,先生又何苦來看我?”

“絳侯入獄,如今長安滿城爭道,多為絳侯抱不平。我既聞說,如何能不來?”

“唉,見一麵也好。老夫生死,隻在旦夕。今日若不見,明年此時,吾之墓草恐已黃矣。”

“老臣之中,唯絳侯長壽,萬勿說此喪氣話。絳侯就國,原本應無事,如何轉眼間就禍起?小民實不解。今日來此,是為問足下:可曾忘了一句話?”

“先生此是何意?”

“絳侯就國之日,小民送別於霸橋,曾以老子一言相贈,即:‘不知常,妄作凶。’絳侯就國年餘,可否已知常?是否曾妄作?不然,怎會有如此凶險從天而降?”

周勃沮喪道:“不提也罷!老夫不過是披甲見客,便被誣成謀反……”

陰賓上便擺手,截住周勃話頭:“在下平素最喜《老子》,老子所言聖人之道,無非是教人知行止。絳侯在朝為丞相,握生殺權柄,這即是行;一旦就國,頤養天年,這便是止。絳侯見客,本尋常事也;披甲,則成了事非尋常。這不是‘妄作’,又是甚麽?”

周勃怔了一怔,漸漸麵露慚色:“我……確是忘了老子所言。”

“老子言‘有無相生’,我輩則多不明其理。披甲,原本是為求生;如絳侯所為,便成了求死。”

“果真,果真!老臣僅一莽夫耳,不知行止,鬧得性命快要不保。還請先生救我。”

“絳侯往日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全不在話下。然可曾想過:能頂天立地者,皆因權柄在手;一旦失權,則與草民無異。即便如草芥小吏,你也奈何不得他。”

周勃眼睛睜大,心中便是五味雜陳:“正是正是。老夫已知滋味。”

“絳侯今日當知:曲則全,枉則直,乃萬古不移之道也。”

“好好!我已明白。先生此來,真是救了我。”

陰賓上一麵大笑,一麵拿過陶碗,斟滿了酒,遞給周勃道:“絳侯且飲。當初贈我酒,我自覺無福消受,故涓滴未飲,今日完璧奉還,權當謝意。今日之後,唯願不再見到絳侯。”

“不見足下,便是足下已全身而退。雖再無浮名,實則可得善終,此為謀身之上上計也。這杯酒,便是預為絳侯賀。”

周勃此時已大悟,拉住陰賓上,納頭便拜,陰賓上連忙攔住。二人正推讓間,獄卒忽地踅進門來,催促陰賓上道:“時辰已晚,外人不宜久留,請先生速去。”

陰賓上便起身,向周勃含笑揖道:“世上事,皆為天定。小民今日能見絳侯,亦屬天意。”

周勃仰頭將碗中酒飲幹,歎道:“世人皆畏天,我亦不能不畏。”

那獄卒見此,便又催促,兩人這才依依作別。

次日清晨,周勃見了獄令,當即解下衣帶來,拱手道:“獄令大人,此地規矩,老夫已領教了。入獄三日,勝過戎馬半生,若再不曉事,一副朽骨便要拋在此了。你快些拿筆墨來,我對犬子有所交代。”

周千秋眼中便灼灼一閃,忙取過筆墨來,欲遞給周勃。

周勃哈哈一笑:“你高看老夫了。老夫無文,下筆不能成言。我口說,你來寫。”接著,便口述一句,令周千秋記下一句,囑周勝之取出一千金,交給來人,保命要緊,萬勿心存吝嗇。

周千秋寫畢,念了一遍。周勃便囑道:“可矣。足下持此衣帶,去客邸尋得吾兒。吾兒識得這衣帶,他看過,自有分曉。”

周千秋收起衣帶密信,麵有喜色,又似半信半疑,隻連聲謝道:“下官何德,蒙絳侯如此看重!”

“數日來,老夫席地而臥,睡得腰痛,唯願有個床榻。”

“哦,這倒疏忽了。床榻之事,今夜太遲了,明日再說。可為你鋪上茵席,暫且委屈一夜。”

“犬子再來探看,可否容他多帶些吃食?”

“家眷探獄,乃天經地義事,下官絕無刁難。至於酒食,獄中也可代為備好。”

周勃知許諾見了效,心中恨恨,脫口道:“老夫唯知,千古聖賢可稱大人。然囹圄之中,足下果真就是大人!”

周千秋聽出話中有刺,然也不氣惱,向周勃拱拱手道:“絳侯有所不知,區區獄令,上下都難做人。先前辟陽侯因事入獄,時有獄令姚得賜,曾曲意關照,為之通消息。本以為辟陽侯蒙赦之後,可獲獎賞,豈料全家卻被發配巴蜀,生死不明。此後接任者,皆戰戰兢兢,不敢徇私。”

周勃兩眼炯炯有光,逼視周千秋道:“姚得賜之事,朝中無人不知,恐是因他當年折辱蕭丞相,才有此惡報。此等小人,不足效法。”

周千秋連忙賠笑道:“絳侯玩笑了,我哪裏敢做姚得賜?世事翻覆,唯上智下愚不移,我有天大的膽,亦不敢以下犯上。近日,張廷尉便要來提審,內外消息,下官凡有所知,必先報給絳侯。其餘食宿等事,更無須絳侯操心。”

不數日,張釋之果然前來提審。升堂之際,堂上兩排皂隸齊聲低喝:“威武——”立時有幾個獄卒,將周勃架上堂來。

且說張釋之接手此案,頗覺為難——以周勃身世之顯赫,何至於謀反?連市井也知,不過是有人構陷。然詔令既下,也隻得升堂對簿,按律處置。

此時大堂左右,廷尉正(次卿)、書佐等已就位,張釋之便一拍驚堂木道:“絳侯,獄中數日,可還安好?本官依例提審,多有不敬了,你隻管如實說來。”

周勃便一揖道:“周某係武人,一向不結交文法吏,入獄才數日,便知厲害。廷尉凡有所問,必如實供出。”

張釋之聞言,略顯詫異,瞥了一眼旁側的周千秋,接著便問:“有人上書變告,指絳侯披甲見客、私養甲士,顯係謀反之舉,可有此事?”

“披甲見客,確有此事;私養甲士,則為小人誣陷,不過是家人執戟衛護。”

“那麽,所見何人,須披甲執戟防備?”

“河東郡守、都尉按例巡行,途經絳縣,順便光顧敝舍。老夫於家中見客,寒暄而已,其間並無不軌事。”

“那河東郡守,不正是季布嗎?”

“然也。”

“季布在朝為官,恭謹守法,朝野都無非議。如何他造訪府上,足下要披甲相見?”

“前日曾聞,辟陽侯在家中見客,忽飛來橫禍,竟至身首異處,故而臣不得不防。”

張釋之眼中精光一閃,立即質問:“辟陽侯當年為虎作倀,多行不義,故而結仇,絳侯卻有何驚心處?莫非,足下也曾有不義之事嗎?”

“周某雖位極人臣,卻從不害人,此心可對蒼天!”

“既未曾害人,為何怕人來害你?”

“這……”

“郡守、都尉奉命守土,皆為朝廷命官,依例巡行本郡,絳侯應泰然處之。究竟緣何事,須披甲執戟待之?”

“這個……”

此時周千秋在旁側,見周勃不善言辭,所答悖謬,又不便為他代答,直是急得暗暗頓足。

張釋之望見周千秋不安,頓了頓,忽就問道:“獄令,人犯在獄中,可有牢騷?”

周千秋一驚,連忙答道:“未曾有。唯長籲短歎,似有冤情。”

張釋之便又望住周勃,一句一頓道:“是否冤情,須有呈堂證供。似足下這般語言支吾,如何洗得清罪名?甲胄兵器,交戰之物也,承平時日,家中藏這些有何用?有朝廷命官來訪,不以樂舞相待,卻披甲執戟以迎,若非謀反,又何以自辯?足下先前曾是丞相、太尉,既已奪爵,此時便是布衣。布衣戴罪,還指望刑不上大夫嗎?如無可信證供,下官即便有心相救,亦是無力了,足下請謹記。”

因周勝之已說情在先,張釋之此刻見狀,心中也有不忍,便道:“足下於漢家,曾有大功。唯其如此,下官再寬限你幾日,且去省思。何時想好了辯白,再行提審。”說罷一揮袖,便命退堂。

皂隸當即上前,將周勃押下,帶往獄倉去了。張釋之掉轉頭,又囑周千秋道:“這幾日,獄令不可疏忽,人犯如有片言,皆須記下,容本官斟酌。人命關天事,務以證供為要。”

周千秋連忙應諾:“廷尉說得是!下官自會小心。”

張釋之拿出一卷文牘,對周千秋道:“此文牘,乃河東守尉、絳縣主吏等人證詞,言之鑿鑿,如何能抵賴得了?此卷留給你,看罷,勸周勃盡早招認。”

周千秋連忙接過,收於袖中,然諾道:“小臣這便去勸絳侯。”

“周勃涉謀反,此卷所載證據,不得與他看。獄卒均不得與之私語,提審、解送、問話等,須三人以上同行,違者定不饒過。”

“下官……不敢。”

送走張釋之,周千秋已是汗濕衣裳,旋即屏退左右,於公廨中踱步苦思。

看這周勃,徒有三公之尊,卻是笨嘴拙舌,眼見得難逃大禍。如今收了他賄金,若不援手,來日若遭舉發,也將難逃姚得賜之禍。

周千秋想來想去,益發心焦,不由就開口罵道:“如此父子,雙雙都不曉事!這許多年,是如何食的俸祿?如何做的天子姻親……”

罵到此處,周千秋忽而心中一亮,一拍額頭道:“如何就忘了絳邑公主?”於是取過文牘來,於背麵疾書“以公主為證”五字。

寫畢,即喚來獄吏兩人,一同往周勃獄室外,以季布等人證詞示之,故意大聲道:“絳侯,你可看清?此乃季布等人證詞,皆言你披甲見客,如臨大敵。”說著,將文牘背麵“以公主為證”五字朝向周勃,令其觀看。

周勃看清字跡,心下也一亮:絳邑公主雖不願說情,然可做證,並未見家翁反跡。若公主有此辯白之證,則定案亦難。想到此,忙向周千秋拜謝道:“老夫看清了。旁人如何做證,全在良心。”

“絳侯,如何辯白,或關性命,你想好再說。”周千秋說罷,便收起文牘,巡視他處去了。

至夜,有獄卒向周千秋報:“周勃之子又來探獄,可否放入?”

周千秋此時所盼,正是盼那周勝之來,當即答道:“廷尉未曾禁探獄,可予放入。”

周勝之此次入內,見老父調換了幹淨獄室,不禁露出欣慰之色。周勃便將獄令白日裏所為,詳細告知。

周勝之聞之一喜:“這等好主意,我父子怎未想到?明日,即教渾家寫好證詞,呈遞張釋之。”

周勝之卻道:“阿翁不可大意!指鹿為馬者,豈是僅有趙高一個?一人指鹿,眾人緘口,即便是孔孟之徒,也不過徒有其舌,而無寸膽。古來事,從來以君臣論,廷尉權雖大,總大不過帝王家。阿翁因誅呂有功,受賞的新增封邑,都送給了薄昭,兒昨日已找了薄昭,托他代為緩頰。”

“薄昭如何講?”

“薄昭對我言:‘無絳侯,便無薄某今日。此事無礙,我自去對阿姊說。’”

周勃大喜道:“請托至此,便是頂到天了。薄昭進言,或能說動太後。”

周勝之此刻又忍不住泣下:“數日來,兒淪落如同乞兒。公卿門檻,不知踏破有多少,看盡人家臉色!隻不知薄昭所言真偽,倘若能得太後過問,便是大幸。”

周勃想想便道:“我待薄昭甚厚,他知恩與否,隻有隨他。”

如是,周氏父子謀自救,一番忙亂,暫且壓下不提。再說文帝那邊,自捕了周勃之後,便覺數年來所受的醃臢氣,總算有了個了結。想那張釋之新晉九卿,此次問案,必不敢敷衍,即便問不成謀反,亦不會寬縱周勃,或貶為庶民,或流放巴蜀,都無不可。

卻不想,自張釋之問案之後,已有月餘,隻是遲遲不見審結。文帝倒也不急,想到年前,周勃糾合老臣,交章詆毀賈誼,何其洶洶!今日裏,便教他在詔獄窗下,多挨些時日也好。

此時正逢仲春,鶯飛草長,花事繁盛。文帝便常與隨侍文臣一道,流連於後園花叢下,投壺流觴,談詩論文,隻恨白晝太短。

這日晨起,見天氣晴和,文帝又一時興起,傳令下去,要率近臣赴上林苑圍獵。近臣尚未集齊,忽有長樂宮宦者來報:“太後有請陛下大駕。”

文帝疑心母後身體不適,忙撇下近臣,從複道急趨長樂宮。

到得薄太後所居長信殿外,卻不見有何異常。此時,太後正閑坐於庭院中,額上覆了一頂軟帽,安享暖陽,一麵嗅著木槿香氣。

聞聽文帝走近,薄太後便抬頭,約略看見兒子模樣,便道:“聞吾兒於近日,玩興大發?”

文帝不知此話是讚是諷,隻得小心答道:“春日正好,兒不願辜負春光。”

薄太後便頷首微笑:“為母雖老,也是這般心情。”

“唯願母後永壽。”

“隻不知諸孫兒女如何?”

“皆好。”

“那絳邑公主,你有幾日不曾見了?”

文帝這才恍然大悟:此番召見,定是意在周勃事。於是存了小心,恭謹答道:“絳邑公主,有些時日未入都了。”

薄太後聞言,忽就拉下臉道:“絳邑公主於昨日,卻來見了我!”

“公主怎敢來見你?我隻要你說,將周丞相弄到何處去了?”

“周勃有反跡,已捕入詔獄……”

文帝此言未畢,薄太後當即勃然變色,一把摘下軟帽,擲向文帝,怒道:“絳侯當初,腰係皇帝玉璽,領兵於北軍,足可號令天下。他彼時不反,今屈居一小縣,反倒欲反嗎?”

文帝忙辯解道:“此係河東郡吏密報,稱絳侯披甲見客,顯係不軌。”

“何為軌,何為不軌?淮南王擊殺審食其,目無王法,卻為何不見有人密報?絳侯為漢家舍命百戰,連你這龍袍,也是他為你爭得。如此舍生忘死,他便是為了謀反嗎?你究竟聽了何人構讒,才出此下策?”

“母後息怒。漢家既有律法,則不便法外開恩。此事已交張廷尉對簿,是非曲直,皆由法定。”

“你口中所言這法,亦有絳侯浴血之功,方爭得來。你生於掖庭,手未沾血,竊喜做個太平天子便好,焉知刀劍搏殺之苦?漢家有法,應為持平之法,如此荒唐事,也鬧到廷尉那裏去,這便是荒唐之法!”

見母後震怒,文帝不禁汗流滿麵,強自辯解道:“絳侯或不反,然需驗證。容兒臣看過證供,再做處置。”

薄太後窺破文帝心思,便從袖中摸出絳邑公主手書證據來,丟給文帝看。

文帝見那縑帛上,有公主手跡、印鑒,力證周勃無罪,頓時啞然,不知如何對答。

薄太後氣呼呼道:“呈堂證供,你究竟看也沒看?一個憑空變告,居然就信了?那周勃固然居功托大,排擠新進,然既已免官,便不足為患。如此誣他謀反,鍛煉成獄,天下人將作何想?忠而見疑,鳥盡弓藏,來日還有何人肯為你舍命?”

一番嗬斥,令文帝無地自容,連忙伏地謝罪道:“兒於此案,也不甚明了,這便取案卷來看。”說罷,便遣了身邊涓人,去張釋之處提來證供文牘。

少頃,涓人即搬來幾卷文牘,另有相府移送的一道上疏。

文帝先閱看上疏,見是袁盎為周勃說情,力言絳侯與劉氏混一難分,焉能有謀反之心。文帝知周勃深怨袁盎已久,袁盎卻如此為他脫罪,不由甚感驚異。

再看廷尉府所錄周勃辯詞,顯是率性而答,魯莽無文。似這等莽夫,豈有謀反的心計?當即便知,若照此問成謀反罪,不獨太後不能答應,眾議也不能服。此前捕拿周勃,也確乎太過,便慌忙掩飾道:“原來如此!所幸廷尉已驗明,絳侯無罪,今日即可出獄了。”隨後便喚來謁者,命其持節赴詔獄,赦免周勃,並複其爵邑。

薄太後見謁者領命而去,便釋顏一笑:“你看,所謂滿天雲散,隻在你的一句話。故而天子施政,須三思而行,不可貿然出一語。”

再說那使者飛車馳入詔獄,高聲傳令,獄令周千秋亦頗感意外,忙喚獄卒為周勃洗沐更衣。一番忙亂後,周勃衣冠一新,方出來接旨謝恩。

使者走後,獄令便滿麵堆笑,請周勃稍事歇息,這就遣公差赴客邸,知會周勝之來接。

周勃心中氣未平,冷冷道:“何用犬子來接?此處有檻車,我怎樣來的,亦可怎樣去。”

周千秋一驚,慌忙伏地謝罪道:“小官無能,連日來侍奉不周,絳侯度量大,還望勿怪罪。”

周勃也不理會,揮揮袖道:“與你無幹,無須惶恐。”

周千秋仍不放心,又道:“小官心善,到底不敢做姚得賜。”

周勃便有些惱,怒視周千秋一眼,道:“昨日種種事,你我都可閉口了。”

周千秋這才不敢再囉唕,自去詔獄門外張望。

待周勝之駕車來時,諸臣也早已聞訊,有馮敬、張相如、袁盎等一幹人,駕車馳至詔獄門,一同迎周勃出獄。

周勃與諸人一一揖過,略事寒暄。唯見到袁盎,則大為動容,執袁盎手不放,再三謝道:“君為我諍友。往日事,老夫錯怪你了!”

袁盎也覺歉疚,連忙道:“下官喜直言,多有得罪。”

周勃便急牽其衣袖,笑道:“非君直言,我如何能及早解脫?若早聽君言,又怎能有此大禍?來來,請與我同車,往客邸小酌。”

正待要登車,周勃忽又回望詔獄一眼。見獄令正在門前執禮相送,便圓睜怒目逼視過去,久久不語。

旁側諸人,頓時有所悟,也都一齊望住獄令。

那周千秋嚇得立時跪下,以頭抵地,哀聲道:“小人罪過!”

豈料周勃仍不言語,隻向獄令施了個大禮,便返身登車,喟然長歎道:“吾曾率百萬軍,卻不知獄吏之貴也。”

諸人聞聽,各個麵麵相覷,不由都唏噓道:“絳侯實是委屈了!”

當日周勃麵謁文帝,不敢流露半分怨怒,隻堆起笑臉,說了些謝恩的話,算是陛辭。文帝見周勃已全無傲氣,心知懲戒已見效,於是溫言安撫了幾句,親送周勃下殿,囑他返歸好生將養。

其後數日,周勃又赴薄昭、張釋之府邸,當麵謝過,這才打道回絳縣。自此不敢有半句狂語,老老實實,做了個逍遙翁,直至壽終正寢不提。

此事朝野皆知,市井紛傳。公卿列侯見周勃尚不可免,知天子雖溫雅,然事若逾常理,也能使出峻急手段來,於是都存了戒心,不敢再以身試法。

後又數月,文帝見賈誼有上疏,力請“設廉恥禮儀,以禮遇臣下”,不由猜到,賈誼定是也為周勃抱不平,心中便感歎,賈誼到底是心地坦**。也知周勃之事,不可再相逼了,任其終老便好。

這日,又見有魯人公孫臣上書,述說五行終始之序,稱漢正當土德之時,必有黃龍見,應改正朔、易服色。文帝拿捏不下,便召丞相張蒼,至石渠閣麵議。

這石渠閣為朝廷藏書處,建在前殿之東,矗立一高台上,巍峨無比,內中藏書浩如煙海。文帝登台入閣,緩步環視一遍,不由歎道:“此盡為蕭丞相之功,搜羅天下書籍,為世所用。”

張蒼道:“秦之焚書,實為大不祥。自焚書始,天下人便看輕了書籍,動輒嘲笑斯文。”

文帝頷首笑道:“循禮崇文,匡正人心,便自我輩始吧!粗魯如絳侯之輩,可以歇息了。今日召丞相來,便是為公孫臣上書事。其所雲改正朔、易服色,為禮教之大事也,不知公意下如何?”

“年前賈誼亦有此論,臣以為,此議不妥。秦奉顓頊曆,尚水德,其源有自,漢家應守舊製不改。”

“然朕亦有不解處——四年間,律法屢易,如何曆法便動不得?”

“曆法,運祚所定,立朝之本也。漢家受命於天,尚水德,乃是應了高帝元年河決金堤[3]之象,應守正不改。且如今並無黃龍見,當罷此議。”

“那好,公孫臣之議,便交丞相府,予以駁回。”

議畢正事,文帝望望張蒼,不禁歎道:“公不愧為前朝柱下禦史,迄今仍直立如鬆。可惜你那弟子賈誼,不似你這般謹嚴。”

“賈誼才高,所言堪稱百年之計,見識宏闊。其才在於遠謀,而不在實務。”

“誠然。多日未見他,倒是常念之,容日後再說。”

張蒼又道:“朝中老臣凋零,厚重漸失,臣常以蕭曹事自勵。”

文帝便笑:“公亦不輸於蕭曹多少。聽人說起,你每逢休沐,便親奉王陵夫人飲食?”

“然。當年王陵救臣於刀下,臣沒齒不忘。逢休沐日,必先拜見王夫人,侍奉食畢,方敢歸家。”

“公亦為厚重老臣,不遜於王陵,朕可以放心了。”

君臣議至掌燈時分,張蒼方告辭,文帝起身相送,又推心置腹道:“朕僥幸登大位,心甚不安。四年居上位,不敢放肆言笑,今日起,可稍為寬緩了。”

君臣兩人相視一笑,於是揖別。此時,正滿天星鬥,未央宮各處燈火隱約,安謐無聲。文帝不禁朝四下裏望去,覺萬裏天下,似也有這般無邊的安穩。

[1].金版,亦稱“印子金”。戰國時楚國鑄造的黃金貨幣,形狀有龜背形、長方形、方形等數種,銘文多為“郢爰”二字。

[2].戰國時期楚國的方形金版打有“郢爰”二字,也叫“爰金”“印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