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賈誼惜被聰明誤

天下既安,文帝心亦安,此時又值後宮添了新寵,乃是慎夫人與尹姬。文帝輪流臨幸,琴瑟和諧,真真是宮掖內外,皆有喜色。

單說這位慎夫人,係選自邯鄲民間,與竇皇後俱是趙國女子,姿色卻勝過竇後許多,能歌善舞,又鼓得一手好瑟。此時的竇皇後,因染了病,漸漸生了目疾,竟然與薄太後相似,幾近半個盲人了。如此,文帝眷顧便漸衰,將那萬千寵愛,都移到慎夫人身上去了。出入起居,慎夫人儼如正室,均與竇後同席。

這慎夫人,亦如當年的竇姬,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知那宮闈之中,看是錦衣玉食,卻處處隱含殺機,早先戚夫人之死,便是因惹怒了天子正室。自家之所長,不過是與戚夫人一般,有美色,善歌舞,這恰是遭嫉的禍端。於是進退舉止,都用盡了心思,隻要外人說一個恭謹賢良。

平素裏,慎夫人待竇後十分知禮;待那多病靜養的薄太後,亦是殷勤照護,直如親生女一般。在文帝麵前,更是處處小心,巧為固寵。如此既久,無論內外,果真人人都誇慎夫人賢淑,上下相安,自是無話。

這年秋,漢文帝攜竇後、慎夫人,乘輦同往上林苑遊幸。至夜,在上林苑擺下宴席。

開宴之前,上林郎前後奔走,忙著安置席位。他知慎夫人為文帝寵妾,起居同於皇後,便未加多想,將慎夫人之座置於上席,與竇後並列。

原任郎中的袁盎,此時已擢為中郎將,正在當值護駕。見席間此狀,便麵露不豫之色,喚了涓人過來,命將慎夫人座搬開,移至下席。

那慎夫人平日與竇後同席慣了,見自家竟要坐下席,不由惱怒,昂頭便問道:“這上林苑,不屬漢家嗎?”遂不肯就座。

文帝見了,也是生氣,然亦不願當眾叱責袁盎。便執慎夫人之手,乘輦車回宮去了。其餘諸人見不是事,也先後登車而去。一席酒宴,竟一箸未動,於搖曳燈火下看去,竟是一派淒涼。上林郎頓感惶悚,立於庭中,不知所措。幸而文帝回宮後,並無言語,故無人為此受責罰。

饒是如此,袁盎耿直,胸中仍有塊壘未消。數日後,袁盎在前殿當值,正遇文帝步出,便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說道:“陛下稍留,臣有事要奏。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皇後,慎夫人乃妾,妾豈可與皇後同坐?同坐,便是失了尊卑。且陛下寵幸慎夫人,常有厚賜。陛下以為是為慎夫人好,卻不知,如此偏私,恰是肇禍之源。細數惠帝年間往事,陛下獨不見‘人豕’[1]二字乎?”

文帝聞聽“人豕”二字,不由心驚肉跳,直盯住袁盎,吐出幾個字來:“說得好!”

當夜,文帝即召慎夫人,登上柏梁台小坐,將袁盎之言告之,隨即讚道:“這袁盎,倒是個骨鯁之臣。”

慎夫人臉登時漲紅,怔了片刻,才緩緩道:“袁盎此舉,還是為臣妾好。”

文帝道:“正是。今日固無呂氏之禍,然人言亦不可不畏。”

慎夫人便以團扇撲流螢,望月半晌,又歎道:“戚夫人慘事,臣妾於民間即聞之。父老們講起《舂歌》,聞者多流淚,皆言宮掖女子命苦,還不及尋常人家。”

文帝聞此言,心中便有寒意,又殷殷囑道:“新晉者,須藏鋒芒,勿爭名分,隱忍方得長久。朕自即位之日起,即不敢衣錦繡,隻以厚繒[2]為袍服,夫人隻學我便好。明日起,你衣不得曳地,帷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久之,人們看在眼中,名聲便好。”

慎夫人欣然道:“陛下想得周全,臣妾明日即服民婦之裙,不爭座席,求得安泰,一如民間小戶之婦,亦是其樂融融。袁盎耿直若此,妾身倒要好好謝他!”說罷,便喚一宮女近前,吩咐備好五十金,明日賜予袁盎。

文帝頻頻頷首,讚許道:“甚好甚好。逆耳之言,值得萬金呢!”

此時一陣涼風拂過,兩人都裹了裹衣服。文帝抬眼望望夜空,忽指給慎夫人看:“古詩所謂‘七月流火’,便是這天象了。周代之七月,即為當下時節,看那‘大火’星已橫斜,暑熱便都散了。”

慎夫人跟著望去,笑道:“幼時在家,遇此時節,正是鵝肥穀黃時。若田禾大熟,家家便都歡悅。”

“天下安泰若此,乃天所眷顧,朕當小心備至。大事須謹慎,衽席[3]次序之事,則馬虎些便好,夫人當解朕之苦心。”

“那是自然。臣妾入宮遲,且無大德,應自知收斂。不似那賈誼大夫,滿腹韜略,可以傲視當朝。”

說到賈誼,文帝神情就是一振,笑道:“賈誼,朕之張子房也,兼通儒、道兩家,常有奇謀。他勸朕以德為上,施惠萬民。日前為朕獻勸農、安邊之策,至為精當,可謂社稷之臣。明日朝會,當請諸大臣擬議,拔擢他為公卿。”

慎夫人便向文帝賀道:“陛下得人,乃漢家之福。朝中有能臣,四海便可平安,妾也好與陛下常來此,安享清福。”

兩人說說笑笑,不覺夜深,慎夫人便勸文帝早些歇息。文帝頗覺盡興,遂起身,牽執慎夫人之手,一路下了柏梁台去。

豈料,次日於朝堂之上,文帝說起欲擢賈誼為公卿,灌嬰及九卿等諸臣,皆默然不語。

文帝好生奇怪,便問道:“賈誼大夫屢獻良謀,大利於天下,論功理當拔擢,莫非諸公不以為然?”

灌嬰遲疑片刻,方回道:“陛下此意,臣等始料不及,容臣與諸公細細商議。”

文帝便道:“老子曰‘知人者智’,朕知賈誼之大才,諸公當高興才是。”

此時,典客馮敬跨上一步道:“然臣所知,老子亦曰:‘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漢家素重忠厚之臣,陛下亦得其利。至於聰慧少年,來日方長,似可緩用。”

文帝便變色道:“朕竟不知,馮公亦通《老子》!以公之意,賈誼主張以智治國,竟是‘國之賊’嗎?”

馮敬大急,慌忙跪下謝罪道:“臣言語不當,望陛下息怒。然臣之所諫,乃肺腑之言也,即使獲罪,亦不敢不言。”

灌嬰見此,忙插言轉圜道:“賈誼大夫之才,世人皆知。隻是拔少年為公卿,臣等聞所未聞,故而驚詫。”

“你等皆為高帝舊部,所曆甚多,遠勝於朕。我倒要問:昔年那禦史大夫趙堯,不也是新晉少年嗎,如何便能當得大任?”

灌嬰回道:“趙堯之任,實屬僥幸。施小伎,投上之所好,才得晉身公卿,眾臣無有一個心服的。後貶為布衣,雖有其故,也是勢所必然。”

文帝便心甚不悅,冷冷道:“少年上進,並非老臣便要退下,諸公總不是嫉妒吧?”

灌嬰連忙道:“哪裏敢!事起突然,容臣等散朝之後,再行商議。”

不料事過半月,諸臣並無片語上奏。文帝正要過問,忽見數日之間,由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帶領,眾大臣紛紛上書,力諫不可重用賈誼。更有痛詆賈誼者謂:“洛陽少年,喜變更,多險計,意在擅權,不宜輕用。望陛下三思。”

稍後半月,各郡國竟有諫書紛遝而至,無日無之。開初,文帝尚能一笑置之,後見阻諫甚多,公卿多半都極言不可用賈誼,心中便鬱悶異常,以為定是周勃在後策動。

這日,文帝於夕食時,赴長樂宮為薄太後奉羹飯,於席間,忍不住歎氣連聲。

薄太後怪之,忙問道:“恒兒,緣何事不悅?”

文帝遲疑片刻,歎了口氣,方答道:“為拔擢賈誼事。”

薄太後當即便猜到:“莫非諸臣力阻?”

文帝道:“正是,連那周勃在封邑,亦有諫書來。兒臣以為,老臣們不過是妒忌。”

“此事哄傳,內外已紛紛揚揚。恒兒要小心,老臣所言,或不盡然悖謬。”

“風摧秀木,自古已然。兒臣若不是天子,有周勃者流在,恐也將遭人進讒,永無伸展之日。”

“話不能那樣說。少年多智,固然可喜,然老成當國,亦為曆朝之鏡鑒。用賈誼任事妥否,為母不敢亂說。然少年得勢,恐非吉兆。你看那淮南王劉長,不也是少年?此人驕橫跋扈,實可憂心。聞聽他在國中,車輿服飾已與天子同。如此少年,便不可不防。”

“小兒劉長,無非仗勢驕縱,豈能與賈誼大夫相比?”

“事有相似,其理或一。我聞說,恒兒命慎夫人裙不曳地,這正是韜晦之計,所慮久遠。那賈誼少年多才,不令其冒進,才是真的回護吧?”

聞母後此語,文帝默然良久。侍奉飲食畢,緩步返歸未央宮。行至飛閣複道上,駐足憑欄,望見兩宮廣廈千間,心中就頗不寧。想起高帝安撫功臣事,竟躊躇起來,想那安撫老臣,莫非真是天下至大之事?

如此佇立良久,文帝覺秋風拂麵,仿佛吹來穀香,便想到田舍人家,最喜的還是這秋熟時分——事到老成,人心方安。這老成謀國的古訓,流傳了多少代,必有其道理在。然轉念又想:賈誼才調,乃是千古難得;其言若采納之,可惠及後世萬代。如此大才,不予擢升,豈非逆了天理?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隻得怏怏回到宣室殿,憑窗望天,惆悵不已。

過了幾日,文帝仍覺心頭鬱結。欲與人商議,又覺內外諸臣中,無人可解心中之惑,便想召太史令來問卜。正要傳旨,忽想起多時不見的陰賓上,倒是個可商議之人,便遣人出宮去尋。

等了半日,那陰賓上才姍姍來遲,見了文帝,行禮如儀。

文帝見陰賓上華服儼然,舉止雍容,已全無野老模樣,便笑道:“多日不見,先生衣飾奢華,竟是一身公卿氣了。想必是長安居,甚為安泰?”

陰賓上便麵露愧色,回道:“陛下所責甚是,小民也是不得已。”

“如何講呢?”

“老夫往昔,不過一江湖方術士,淪於下潦,憑口舌討得兩餐。生計雖苦,倒也不為外物所挾,可謂優遊度日。”

“哦,那倒是。”

“自從蒙陛下恩典,得居長安,衣食無憂,心中反倒不安了。”

文帝便笑道:“衣食有著落,民之大事也。大事無憂,你還有何憂慮?”

陰賓上答道:“往日衣食不足,輾轉於途,臣亦曾作如此想。然時至今日,才知富貴亦有富貴的苦處。”

“先生莫非還不饜足?”

“哪裏。鬼穀子曰:‘凡謀有道,必得其所因。’此話臣早便熟知,原以為是庸常道理;今日方知,所得若無因,便是有愧於天。”

文帝聽得有趣,便道:“先生所得,亦不可謂無因;這且不提,隻不知你緣何煩惱?”

“居長安已有年餘,看眾人碌碌,卻鮮有識見卓異者。公卿愛財,自不必說了;即使那凡俗田舍翁,心頭所藏,也無不是財、爵兩字。鄰裏諸人,聞聽老夫曾蒙天恩,不識者也來叩門,無非是要攀附、請托,以沾些好處。臣乃一布衣,素不結交公卿,如何能如其所願?拒之,則人皆恨我,謂我仗勢跋扈。若不拒,收下賄金,我哪裏識得甚麽高官,如何能白白吞了人家財物?”

“哈哈,看先生今日,華服遍身,莫非皆是鄰舍相贈?”

“不敢!納人錢財,便是虧了心。小民原本布衣蔬食,蒙陛下召見之後,若依舊是布衣蔬食,鄰裏便說老夫是吹噓,哪裏識得皇帝,都笑我是騙子。不承想我蒙陛下恩遇,倒落個貧也不是,富也不是,橫直都遭人譏諷。”

文帝便忍不住笑:“朕想得不周,致先生如此尷尬,倒是事與願違了。”

陰賓上道:“哪裏哪裏!鴻鵠處燕雀群中,焉得不如此?如今老夫處處做豪奢狀,睨視他人,反倒是無事了。出門所見,盡是諂諛之色。”

聽了陰賓上一席話,文帝笑個不住:“未料想,先生竟也遭人嫉。”

陰賓上道:“虧得老夫為布衣,若是朝中人,定要被人扳倒了。”

說到此,文帝才猛可想到,召陰賓上來,是有正事要問,便急忙道:“先生說得是,朝中有才具者,屢遭人嫉,這還得了?朕請先生來,正是要討教此事。”

陰賓上眨眨眼,拱手回道:“陛下所問,非小民之智所能及,不如去問太中大夫。”

文帝微微一笑:“朕之所問,正是賈誼事。”

陰賓上見文帝並非玩笑,這才斂容,沉吟片刻道:“賈誼大夫事,民間亦有盛傳。少年得誌,眷寵正隆,恐不是甚麽好事。”

文帝立時便警覺,催促道:“你不妨放膽說來。”

“賈誼大夫蒙恩極重,鋒芒又太露,他遭嫉是有道理的。臣以為,智者千慮,也難免百密一疏。他如何能事事言中,白璧無瑕?隻怕是陛下盛眷之下,要害了他。”

“哦,竟有如此危殆?”

“他若事事皆成,自是千古佳話。若有一事不成,則百**毀,成了千夫所指的箭靶。天下所有弊端,便成了賈生一人之罪。到那時,陛下欲救之,亦是難矣!”

文帝大驚,不由心中惴惴,急問道:“有何計可解?”

“遠放之,乃萬全之計。人不在廟堂上,或不至遭嫉。陛下若惜才,便不要令他身處是非中。”

“漢家有如此大才,棄而不用,朕豈非成了昏君?”

“這個不難。用其計,而不用其人,即可兩全。”

文帝不由拊掌讚道:“先生果然奇人!然則,隻用其計,老臣便不作梗了嗎?”

陰賓上狡黠一笑:“老臣本無甚良謀,所謂群議滔滔者,不過嫉其位而已。”

文帝恍然大悟,欣喜道:“先生數語,解了朕心中大惑。”

“那賈誼之才,橫貫古今,市井亦人人知曉。若惜其才,便放他一條生路。離了長安,便可保全。隻是……陛下切勿心軟,不幾日又召了他回來。”

“必不如此!先生之言,使朕猛醒,當永不召回賈生問政。隻是驟失此人,朕若再有疑難處,竟是無人可問計了。”

“這個不難。臣所見,世上文士可分兩類:一為滔滔雄辯之士,擅出奇謀;一為老辣循吏,長於治安。陛下不妨多招納文法吏[4],多加倚重,老臣們當也無話可說。”

文帝便拍案叫好:“先生之智,可謂通鬼神。今所獻兩全之計,定采納之,朕還要厚賞你。”

陰賓上連忙起身,揖謝道:“臣不敢當。臣屢次蒙陛下垂問,安車迎送於宮闕,市井皆知,鄰裏垂涎,此即是臣無盡之財寶,受用不盡。今若無功受賞,必遭天譴,恕臣辭而不受。”

文帝便有些疑惑:“莫非,先生另有所圖?”

“區區無官無爵,一白人而已,更有何所圖?臣平生最慕鬼穀子,奈何才智不濟,今日能無病無災居長安,便可稱至福。”

文帝心中感慨,知不便勉強,端詳了陰賓上幾眼,打趣道:“先生風度如故,麵色卻是白了些。”

陰賓上便仰頭大笑:“蒙陛下恩寵,任是天下至黑物,亦能變白。”

如此送走了陰賓上,又過了幾日,文帝便獨召賈誼來,寒暄數語,忽就說道:“先生為天下計,勞苦過甚,可以將養一陣了。”

賈誼摸不著頭腦,忙回道:“臣蒙聖恩,任此閑職,並不覺有甚操勞。”

“先生還是累了!可多在家歇息,聽候召見就好,也無須去赴朝會了。”

“這……臣遵命。如此,能靜心頤養也好。”賈誼心中詫異,不知文帝此話從何說起,隻得草草謝過恩,回身下殿。

文帝望望賈誼背影,心有不忍,便又大聲囑道:“先生今後,須多保重。”

賈誼聞聲回首,見文帝麵帶憂色,眼中似有淚光,心裏不禁起疑,卻又不敢多問,隻遲疑著退下殿去。

回到宅邸,賈誼思來想去,隻疑是自己說錯了甚麽,卻又理不出頭緒來,隻好擱下不想。此後數月,雖未蒙召見,卻一如既往,偶有心得便上書建言,言語愈加激切。

文帝覽後,亦是一概親筆批答,並不見有何異常。久之,賈誼心下也就釋然,不再多想了。

轉眼間,時已至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正月。長安北闕甲第內,忽然傳出噩耗來,當朝丞相灌嬰薨了。舉朝文武聞之,皆大慟不止。

那灌嬰原為睢陽布販,早年投軍跟從高帝,自中涓做起,終至公卿。一生斬將挈旗,無以計數,尤以追斬項羽為最。如此一位老臣亡故,文帝心中,自是憂喜交並,連忙傳詔下去,諡灌嬰為懿侯,長子襲爵潁陰侯。

此後數日間,城中公卿相攜,車馬絡繹,輪番去灌嬰府邸吊唁了一回。

灌嬰歿後,丞相一職,便由原禦史大夫張蒼接任。說來,張蒼此人,亦是個奇才,早年曾為秦始皇的柱下禦史,因有罪,潛回故裏陽武(今河南省原陽縣)。秦末投沛公軍後,因通曉律曆,博聞多才,多年在丞相府任“計相”,專掌各郡國租賦、刑獄、選吏等。至呂後末年,擢升為禦史大夫,聲望頗著。

昔年高帝登基,奉秦為正朔,以十月為歲首,服色尚黑,一直沿用至今。此前賈誼曾建言改正朔,然高帝、呂後、文帝三朝,於曆法之事,君臣上下隻服張蒼。張蒼以為,當年高帝十月入鹹陽,定漢家基業,乃是天意,因此秦曆之歲首,便不可更動。且以五德之運推算,漢當水德,因而旗幟、服色,也應一如秦製。於是漢初之際,律令、曆法、樂律等事,全從張蒼一家之言。賈誼所言改正朔,雖有些道理,也隻得擱置不論了。

當此際,文帝環顧朝中,人事一新,已幾無沛縣老臣在列,心頭便一鬆。這日,想了想,忽就喚了張蒼來,問道:“張丞相,依你之見,往日賈誼所論當否?”

張蒼望望文帝,不知此問是何意,便小心答道:“賈誼為我門生,曾從我學《春秋左氏》春秋左氏,即《左傳》。為漢朝時書名,亦稱《春秋內傳》,漢以後方稱《左傳》。。他少年多才,急於事功,確有超群之見。往昔所論,並無不當,然不可操之過急。”

文帝便麵露笑容:“朕施新政,皆緣賈誼而起。如今朝中,已盡掃陳腐之見,賈生勞碌了許久,從此可以歇息了。”

張蒼聞言,立時領悟其意,不由滿臉驚愕。本欲為賈誼美言一二,然為避師徒之嫌,隻得緘口。

那邊廂,賈誼在家中,全不知文帝這番心思。時逢深秋,憑窗望見滿眼清麗之景,不禁就吟起屈原《離騷》來,擊節唱道: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正意興勃發間,忽有丞相府長史登門。賈誼一驚,連忙迎出,隻見那長史自袖中摸出一卷簡牘,傳文帝諭令曰:“著令賈誼卸去太中大夫,改任長沙王太傅,著即啟程,無須入宮陛辭。”

此事來得突兀,賈誼不禁當場怔住——原來,改任的這個官職,乃是長沙王的輔弼,名雖高,實則無權。兼之長沙地處江南,荒僻多雨,並非福地,顯是貶謫無異。

賈誼接了諭令,才猛然醒悟,原來數月間未蒙召見,是早已被疏遠。可歎自家癡心,還在一心謀劃,念念不忘魏闕。其中緣故,不問可知,無非是眾口鑠金,連天子也招架不住了。

此時,賈誼年方二十四,正在血氣方剛的年紀,本欲上表一道,作別文帝,以剖心跡,然想想又作罷。送走傳諭的長史後,即命家人收拾行囊,以備盡早南行。

夜來春雨瀟瀟,賈誼在枕上睡不著,心中似翻江倒海般,心想周勃等老臣,此次算是遂了心願,正不知在如何相慶呢!天子雖睿智,卻是少了幾分膽量,不敢放手選賢任能。年前還曾口稱有意拔擢,轉眼之間,便下詔貶至邊地,無非欲討好老臣而已。

世間公道,到何處去尋?隻可惜數年來心血,尚未見規模,便化作了清夢。想到此,隻覺心中鬱結,似要噴湧而出,止不住就狂咳了數聲。

賈妻在榻上聞聲,連忙尋出汗巾,為賈誼揩幹淨臉,又燃起燈燭來看,見雪白巾帛上,竟有幾點血絲,不由就慌了,忙勸解道:“這如何得了?夫君要保重。朝中多事,此去長沙避一時也好。”

賈誼搖搖頭道:“勸有何用?為人一世,最哀之事,莫過於誠而見疑。”

“世人既看不得你,你便不要那麽心誠。”

“甚麽話?君子立世,如何能不誠?我為朝廷謀劃,赤心可見。千年之下,總有人知我並非虛狂。”

賈妻便冷笑:“上天雖有眼,你卻如何等得了千年?”

賈誼聞言,不禁默然,睜眼苦思良久,便也不想睡了,兀自起身整理書篋,直至天明。

當日,賈誼去丞相府衙署交了印信,並申領通行文牒。相府主事的東曹掾,為賈誼寫好文牒,見賈誼轉身要走,連忙攔住,恭恭敬敬請道:“公請留步,張蒼丞相欲與公話別。”

賈誼略一怔,便冷冷回道:“丞相方掌相府,諸事繁劇,學生便不打擾了。”言畢撩起衣襟,大步邁出相府,即登車而去。

一連兩日,賈誼閉門不出,收拾好書籍細軟。本欲去向吳公辭行,但又恐為吳公添負累。這日晨起,便也不向都中諸公辭行,偕了妻子及家仆,搭乘驛車,出了霸城門。

行至霸橋,賈誼在車上見楊柳依依,葉已零落,心中就更是淒涼。回望長安城郭,煙靄嫋嫋,一切如故,然那前殿丹墀上,卻再無自家踏足之地了。昔為近隨,今成謫臣,欲陛辭天子而不得,這又如何能心甘?

賈妻見賈誼憂傷,也垂淚道:“到那江南荒僻地,不知可活幾日?今日離長安,隻恐再難返回了。”

賈誼瞥了妻一眼,憤然道:“雞犬成群,此地有何可留戀?”

“夫君,我看今日事,也莫一味責怪小人,隻怪你鋒芒太露!滿朝上下,竟無一個朋友,方有今日。”

“你婦人哪裏知曉?我之立世,全憑學識。不如此,又何以揚名天下?若是呼朋喚友,左右逢源,那便不是我賈某人了。”

“揚名天下,不過是一時,你又得了甚麽好處?”

“大丈夫行事,豈能以好處論?”

賈妻便埋怨:“事至今日,你還強辯。我一個婦道人家,確是不懂:無好處,來做官又是為何?”

賈誼歎息一聲,便不再理會,將身邊獨子賈璠抱起,置於膝上,仔細端詳,心中方覺安慰。

如此跋山涉水,賈誼一路上少言寡語,隻把獨子緊抱在懷中。途經商洛、襄陽、荊州等處,雖滿眼是青山碧水,卻無有半分意趣。

當年冬十二月,堪堪走了兩千裏路,終是到了長沙國。山勢平緩處,已望得見都城臨湘(今湖南省長沙市)了。一行人便下了車,登船渡湘水。

賈誼立於船頭,見水流滔滔,天低雲暗,不由就想起屈原來。屈大夫忠君憂國,遺世獨立,卻不為流俗所容,也是被放逐於三湘,才有《離騷》流傳於後世。

《離騷》之辭,汪洋恣肆,賈誼平素便喜吟誦。今日見了湘水景象,方知“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之語,乃是字字泣血。想來屈原當年臨水作賦,定是寫畢“國無人莫我知兮”一句,便憤然投江的。

遙念古人,賈誼更是心不能平。下船後,方至館驛,便援筆作了一首《吊屈原賦》,以屈原自比,抒發憤懣。其言辭頗激昂,尤以文末一段為甚: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係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遙增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容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製於螻蟻。

此賦,甚為後世所推崇,南朝文士劉勰譽其為“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通篇不平之氣,溢於言表,直將一班進讒小人視作犬羊、螻蟻,視自己為鳳凰、巨鯨。雖不及屈原所思之執著,卻也多出來一股豪放之氣。

賦成,賈誼擲筆,吟詠再三,方覺心胸稍有舒展。推窗看去,見行人碌碌,才想起:入了臨湘城,首要一事,是要謁見長沙王。

今日那長沙王宮裏,早已物是人非,先前那位惹惱了趙佗的吳右,已於兩年前病歿。如今襲位的,是第五代長沙王吳著。這位新王倒還好,少年老成,行事平穩。

吳著早便聞聽賈誼大名,此次見了,覺賈誼果然卓異不凡,心中頓起敬意,連連揖禮道:“久仰賈公大名,相見恨晚,然終究是來了敝處。”

賈誼連忙回道:“哪裏!賈某此來,不過寄身南國,似一葉飄蓬,唯羨大王有這般從容。”

“賈公客氣了,長沙國地遠人稀,實是委屈了貴客。孤王繼位不久,諸事生疏,賈公要不吝賜教才好。”

“不敢。臣在長安,即聞說大王少年老成,今日見之,果非虛名。”

吳著便歎道:“孤王豈是老成,實是不敢大意。觀今日海內,異姓王者,唯孤王一家。若不謹慎,又何以維係?故先祖曾有遺訓:小國之君,最易得咎,萬不可張揚。”

賈誼聞此言,不覺心有所動:“此言極是。老子所謂‘物或損之而益’,也正是此意。臣下在朝時,身曆諸多事,實費猜詳。大王此語,倒是提醒了臣下。”

“哪裏話!賈公又是何等見識?即是做了潛龍,遲早也要騰空而去。”

“大王有所不知:臣之誌,不在飛揚,而在於治平。雖遭毀譽之累,為天下計,亦不敢辭。”

吳著不由肅然起敬,連聲讚道:“聞公之言,果然可經天緯地。”

賈誼便擺手道:“謀身小事,臣尚不能全,大王這是笑談了。”

吳著也知朝臣沉浮乃尋常事,不足為奇,賈誼今雖被貶,卻未必能久留長沙,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便喚來丞相,密囑一番,命他將太傅好生安頓。

那丞相亦頗識趣,領命之後,即遣人在臨湘城內,著意覓得了一處好宅(在今長沙市太平街太傅裏),安頓好賈誼一家,又登門寒暄一番,關照甚周。按吳著的本意,隻願這位遭貶的才子,能在此處閉門讀書,不要生事就好。

賈誼見臨湘城雖簡陋,然山青水碧,民風淳樸,倒是個讀書的清淨地,便也安下心來。

如此住了十數日,便覺太傅邸百事皆好,唯取水不便。閭巷人家,須挑擔去湘水邊汲水,甚是辛苦。便雇人在門前打了一口井,不僅自用,也兼利鄰人。其井口呈六角形,井沿上小下大,狀如方壺,後世稱為“太傅井”。此井曆經風雨,迄今尚在。

待諸事安頓好,賈誼去拜訪鄰裏,方知此處宅邸,原是屈原被貶時住過的,心下就感念長沙國君臣,原來有這樣一番苦心。

閭巷父老們皆言,當年屈原在此,常與鄰裏相談,噓寒問暖,縱論天下,轉眼已是百年前舊事了。賈誼聞之,不禁訝異,將那滄桑瓦舍看了又看,竟有些恍惚了。

如此,賈誼在臨湘住下,遠離塵囂,神形自如。城中也常有達官、文士來訪,因學問相差甚遠,寒暄數語,來客便無詞可對,隻能告辭,故而打擾亦不多。然終究是寂寥度日,於清夜時分,總不免要憶起以往,常自哀傷。

這年四月孟夏,一日黃昏時,忽有一隻服鳥鳥,停落於居處屋瓦上。這服鳥鳥,形似貓頭鷹,因夜鳴聲惡,上古人視為不祥之鳥。

賈誼見此鳥,不由就感歎:年前方寫罷《吊屈原賦》,內有“鸞鳳伏竄兮,鴟鴞翱翔”之句,不想今日就應驗了,便遠遠望住那惡鳥,看其如何動作。那服鳥鳥也不怕人,撲著翅,又落在了屋內座席上,貌甚閑暇,直直地與賈誼對望。

賈誼心中怪之,便取了卜卦用的《日書》來,占其吉凶。見那書中有讖語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心中便一動,忙問那鳥道:“敢問神鳥,我將何往?若是吉,請告於我;若是凶,請言其災。我之壽長短,也請告之期限。”

那服鳥鳥竟似通人性,嘴張了兩張,仿佛歎息;繼而又昂首奮翼,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賈誼不知這鳥要說甚麽,便想到長沙地勢卑濕,易染疾病,自己淹留於此,命或不長。那卦辭中,所謂“主人將去”,也恰有“主人將死”之意。於是,心中頓起憂傷。

待那服鳥鳥飛走,賈誼又呆坐至夜半,覺所思甚多,不吐不快,便又作了一首《服鳥鳥賦》。以服鳥鳥口吻,洋洋灑灑,抒己之胸臆:

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係之舟。

這賈誼,到底不是個腐儒,苦讀之中,亦深得道家放達之意,終是悟到:人不過就是一葉不係之舟,漂到何處算何處。“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這才是人間至境。除此而外,更有何求?

於是,賈誼便將以往種種,盡都放下了,想到即是譬如朝菌,明日就死,今日也須看淡。自廟堂上抽身出來,逍遙讀書,看來亦不妨。如是,安下了心來,過了三年清冷日子不提。

且說賈誼離長安後,數月間,文帝常念起往時情形,心中亦不樂。這夜掌燈後,心思又起,便命涓人提了燈籠,出得宣室殿,沿太液池漫步,邊走邊想。

不覺來至槐蔭深處,樹影幢幢中,忽見前方有一人,披甲執劍,立於道旁。隨侍涓人吃了一嚇,連聲喝問是何人。

那人上前一步,拱手致禮道:“臣中郎將袁盎,今夜當值。聞陛下觀賞太液池,恐生意外,特趕來護駕。”

文帝便哈哈大笑:“原來是袁中郎!公之言行,每每出人意料。”

“臣職守在身,不敢大意。”

“這裏宮禁森嚴,又不是在代地,哪裏會有事?”

“凡事多留心,總不為錯。”

文帝不禁頷首稱許,忽而想到一事,便道:“公之篤實奉公,甚可嘉。漢家欲興,多有賴文法吏。今雖有張蒼為丞相,然務實之臣,總還嫌少,公可否薦幾人於我?”

袁盎便將劍收入鞘,低頭想想,稟道:“臣之屬下,有一人,做了十年騎郎。其人忠謹可靠,見識不凡,臣以為可當大任。”

文帝便略顯訝異:“入宮十年?如何仍為騎郎?”

“即是這騎郎,也將做不成了。”

“哦!如何說呢?”

“一言難盡。”

“來來!你我君臣,便在此處亭台坐下,從容道來。”

涓人連忙伺候兩人坐下,袁盎便將此人的來龍去脈,向文帝稟明。

原來,袁盎所薦之人,名喚張釋之,乃堵陽縣(今河南省方城縣)人。在家為幼子,與兄同住,及年長,由兄長出資,入宮做了騎郎。這一做便是十年,不得升調,於同僚中亦籍籍無名。久之,張釋之不由氣沮,常歎息道:“久為郎官,通達無望,虛耗兄之家產,還不如歸去!”於是,起了辭官歸鄉之意。

文帝便慨歎:“十年郎官,自備鞍馬衣甲,確非易事。若家資不富,也是難為他了。”

袁盎便趁機薦道:“臣為郎中時,便與張釋之相熟,深知其賢。若蒙拔擢,可當棟梁之材。”

文帝笑道:“袁公雖好作慷慨語,然所思所慮,倒是十分務實。你且說來,此人可任何職?”

“臣以為,可補為謁者。”

“那好,朕便依了你,升調張釋之為謁者。明日朝會畢,我命他近前,麵詢數語便是。”

次日朝會散罷,文帝便喚張釋之近前,命他建言合於時宜之事。

張釋之聞命,實出意外,不免忖度再三。正要從三皇五帝說起,文帝卻窺破他心思,笑一笑道:“卑之勿用高論,隻揀今日可行的說來。”

張釋之這才鬆口氣,安了安神,簡要說了一番秦漢間的事。無非是說,秦所以失,漢所以興,即在愛民與否。秦待百姓,如驅豬狗,民不知生之樂趣為何。譬如壅塞江河,久之必潰,天下一旦崩壞,便無從收拾。漢興以來,則小心待民,輕賦役,勸農桑,唯恐勞民傷財。天子似大戶之主,謹慎治天下,四海焉能不安?

聽罷張釋之一番話,文帝連連稱善,微笑道:“袁盎力薦公,公果然是大才。既知興亡,便可為股肱,豈是補個謁者便了的?”言畢即下詔,拜張釋之為謁者仆射,領謁者七十人,掌朝儀及通報事。

一夜之間,張釋之便從階下執戟郎,升為天子隨侍,榮寵無比,看得諸臣都瞠目。

張釋之知是袁盎力薦,自是心存感激。再遇袁盎,不免要再三揖謝。袁盎卻擺擺手道:“公之才幹,譬如日月,人皆可察之。公不必稱謝。”

這張釋之,果不負文帝之望,甫一上任,便處處露出頭角來。

一日,文帝興起,帶了左右赴上林苑巡遊。入得苑中,隻見一派豐草茂林、鳶飛魚躍,氣象甚是闊大。

文帝大快心意,四處遊走,末後,來至虎圈,與眾人登上石階,往圈內看去,見各色猛獸,不甘被禁錮,都紛紛躍動。內中有數隻獨角獸,為素所未見,其貌獰厲,威風凜凜。

文帝與近臣皆驚異,指點一番,又讚歎一番。待諸人讚罷,文帝便喚來上林尉,問道:“此獨角獸為何獸,來自何方?”

不料那上林尉一臉茫然,竟無詞以對。

文帝便心生疑惑,又問在冊猛獸數目幾何、品類多少、所飼何食、起居何狀等,一口氣接連十餘問。

那上林尉是個粗人,臨此場麵,隻是漲紅臉,左顧右盼,一句也不能答。

見文帝臉色漸沉,有一虎圈嗇夫在旁,忙搶上一步,代上林尉對答道:“陛下,那獨角獸,名曰‘端角’。乃天下罕見之神獸,由身毒[5]國輾轉入貢。”

文帝便起了興致:“此獸,有何神異?”

“回陛下,此端角,威猛無比,可食虎豹,百獸皆趨避之。”

“有如此威猛?爾等諸吏,倒要小心了。”

“不然。端角專噬虎豹,卻不食人。”

“哦?果然是神獸!豈非與獬豸[6]無異了?”

“二者雖都有角,然獬豸有龍鱗馬尾,端角卻無。”

那嗇夫生性機敏,凡文帝所問,無不悉知。且善察言觀色,問一句,便答一句,應對無窮。

文帝脫口道:“好!做個吏員,不正該如此嗎?上林尉,實不能稱職!”便回首吩咐張釋之道,“此吏堪大用。傳詔令,立拜為上林令。”

此言一出,眾侍臣皆驚。原來這上林令,為少府屬官,秩(俸祿排序)六百石[7],是上林苑主官;而那百事不知的上林尉,不過是次官而已。至於虎圈嗇夫,則是低品小吏,秩不足百石。將嗇夫拔為主官,顯是破格,也無怪眾人吃驚。

張釋之此時,沉吟未應,麵有為難之色。

見此,文帝甚怪之:“何如?”

文帝不明所以,隻答道:“長者。”

“東陽侯張相如,又為何等人也?”

“長者。”

“絳侯、東陽侯,人皆稱長者;然此二人言事,則是囁嚅不能言,豈似這個嗇夫喋喋利口?”

文帝這才知前麵所問是何意,便反問道:“事貴在纖細。喋喋利口,有何不好?”

張釋之答道:“秦喜用刀筆吏,小吏便爭相以苛細為能事,其弊在於徒有其表,而無其實。緣此之故,秦之臣子所奏,皆頭頭是道;天子則隻聞事成,不聞其過。積弊由此漸多,終至二世而衰,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有口辯之才,便欲超擢之,臣恐天下之吏,相隨風靡,爭逞口辯,而無其實。此風若以下化上,將成大患。此舉為大錯,不可不察。”

文帝注目張釋之,直聽得入神,不由讚道:“善!”於是揮揮袖,命上林尉、嗇夫皆退下,此事作罷。

經此一番論辯,諸人都沒了遊興,文帝便命打道回宮。張釋之正欲上車,文帝忽又喚道:“仆射,來與我同車!”

待張釋之登上天子鑾駕,文帝便命他執戟,在側為驂乘。一路徐行,又細問他秦政之弊。張釋之皆據實作答,句句質樸無文。

文帝一麵頷首,一麵感歎:“秦之弊,不在於法,而在於苛細。事至苛細,必成空文,即便精明如李斯,也不能耳聰目明,況乎秦二世?如此看,漢家不欲蹈覆轍,唯在求實。”

張釋之道:“臣正是此意。秦之行法,舍本求末,如雕花巧構之屋,看似嚴密,卻無梁柱。故而陳勝王揭竿反之,一撲即倒。”

文帝不覺悚然,良久未作聲。待鑾駕返回未央宮,文帝下了車,望望張釋之,微笑道:“這便拜你為公車令,請為朕守好北闕。”

且說這公車令,又是何等官職?原來,此職是衛尉屬官,掌未央宮北門的出入,夜間則巡邏宮中。北門又稱司馬門,凡有臣僚上表章、四方進貢、待詔候見者,皆由此門入,故而公車令一職,甚是顯要。

張釋之甫一就職,便嚴守門禁,剛正無私,脾性固執一如往日。

上任未幾日,正逢太子劉啟、梁王劉揖二人,同車來謁見文帝。車過司馬門,二人並未下車,昂然而過。

有謁者急報與張釋之,張釋之出來看,見太子車駕果然未遵禁令,便疾步追上,厲聲喝止。

太子劉啟不知是何故,急命禦者停車,回首問道:“公車令,緣何事喝止?”

張釋之搶至車前,伸臂攔住,麵色如鐵,厲聲道:“太子、梁王過司馬門,未下車,幹犯門禁,下官因此喝止。”

太子也知有錯,便一揖道:“宮禁中即是我家,一日數出入,難免不察。今偶有疏忽,未下車,公車令何至於此?”

“那麽,罰便罰了。公車令請讓開,勿阻我兄弟入殿。”

“不可!你二人犯禁,不得入殿門,請君自重。左右,執戟攔住!”

北門眾甲士聞令,一聲應諾,紛紛向前,挺戟交搭,阻住了太子車駕去路。

太子與梁王麵麵相覷,唯有尷尬一笑。張釋之為北門值守,一夫當關,萬人莫入,總不能在此與他廝打起來。太子無奈,隻得與梁王下了車,步出司馬門,登車返歸太子宮,兩人都覺大失顏麵。

當日,張釋之便奏上一本,彈劾太子、梁王過公門而不下,應以不敬論罪。

奏章呈上,文帝閱過,便有心袒護愛子,以為這等細事,可以不論。不由自語道:“這個張釋之,未免多事!”遂將奏章棄置一旁。

不數日,張釋之劾奏太子一事,便在宮中傳開,涓人、宮女無不咋舌。稍後,又傳至薄太後耳中。薄太後雖有目疾,於朝政仍有留意,聞聽文帝縱容太子,心中便起怒意,急召文帝來見。

文帝不知是何事,聞太後召,立即放下手邊奏章,匆匆來至長樂宮謁見,行禮如儀。

薄太後劈頭便問:“哀家目盲,不辨黑白;然你那豎子劉啟,並無目疾,反倒敢藐視律法乎?”

文帝摸不著頭腦,忙答道:“未曾聞太子犯法。”

薄太後便冷笑:“宮中已然傳遍,太子、梁王過公門不下,張釋之已有劾奏,如何不見你責罰?”

文帝這才恍然大悟,忙免冠伏地,謝罪道:“太後請息怒。兒臣教子不謹,還望恕罪。”

薄太後這才麵容稍緩,指點文帝額頭道:“細故不究,必成大禍。那豎子恃寵妄為,久之,不作亂才怪。”

文帝又連連叩首,薄太後這才消了氣,歎道:“兩孫兒不得入朝,終不是事。還是哀家遣使,前往赦免了吧。”於是遣身邊宦者,奉懿旨往太子宮,赦免太子、梁王。

太子、梁王聞聽是太後懿旨,也知事情鬧大,不由咋舌。惶悚間接旨後,向長樂宮遙拜再三。此後,兩人方得入司馬門謁見。

隔日,文帝見了張釋之,便拉住他衣袖道:“公真乃奇才,有骨鯁!拜你為公車令,實是委屈了,應超擢才好。不然在北門發起怒來,人皆望而生畏。”

於是下詔,拜張釋之為中大夫,掌議論,隨左右顧問。未幾,又升調為中郎將,秩比二千石[8],統領宮中禁衛,竟是與袁盎同等了。

此後,張釋之再見袁盎,便麵有慚色,總要揖謝不止。袁盎便笑:“張兄為耿直之人,敢犯太子顏,何用如此虛禮?”

張釋之臉紅道:“弟胸無城府,不過生了個直膽。若論將相之才,則非袁兄莫屬。”

“兄所言極是。天生我口,便是用來直諫。兄台既薦我,我豈敢不愛惜名聲。”言畢,兩人便相對大笑。

張釋之果未食言,升任中郎將後,常隨駕扈蹕,其敢諫性情一仍其舊。

時過不久,文帝偕慎夫人出遊,至霸陵(在今西安市東郊),要看看自家陵寢起造得如何。張釋之、袁盎兩人同為中郎將,皆隨行護駕。

一行人馳至白鹿原上,便見數千民夫,正忙碌造陵。諸郎衛上前,喝退了民夫,警蹕妥備,文帝便率眾登霸陵之頂,於北側坐下。

眾人極目遠眺,但見一條新豐道,坦**如砥,蜿蜒向臨潼而去。

原來,這霸陵在長安東南三十餘裏,背山麵水,形勢宏闊。陵寢依山而築,於斷崖上鑿出玄宮來,築成墓室,可謂省工省力。西漢帝陵,多在渭水之北,霸陵卻選址在南。後人謂,乃因文帝崇古,仍循周禮之“昭穆製”,即陵寢之位,始祖居中,以下交替為“昭穆”,左為昭,右為穆。惠帝安陵既在高帝陵之左,文帝霸陵就應在右,於是選在了灞水之畔,因水而得此名。

文帝向北望,臨潼一帶山巒雄奇,林木蓊鬱。臨潼以外,則是高帝建起的新豐邑了。時值金秋,闊野間有和風拂過,穀粟香氣撲鼻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文帝興起,手指新豐道,教慎夫人看:“此即走邯鄲道也。”

那慎夫人,本是趙國邯鄲人,文帝如此說,是想討愛妾一個喜歡。卻不料慎夫人聞聽此言,忽就觸動鄉愁,滿麵淒然,泫然欲泣。

文帝見此,也觸發玄思,想到自家百年後,便是葬於此崖下,萬代之後,難免有不逞之徒要來掘發毀壞。想到此,不由得心傷,便命慎夫人鼓瑟,自己則倚瑟旁,慷慨作歌,詞意甚悲涼——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9]

此歌來自慎夫人故裏,又有懷鄉意。文帝方唱出口,慎夫人便淚如泉湧,不能自已,一麵就急揮纖指,撫動琴弦。如此歌起瑟鳴,歌罷則止,如飛瀑急瀉,蜿蜒成溪。

此時,夕陽已斜,天地蒼茫,空中偶有鷹飛,似也合著這韻律,淩空向遠,孤絕衝天。眾侍臣圍坐近旁,聞此歌,望此景,都疑是仙人作歌。

一闋歌罷,文帝隻覺淒愴滿懷,眺望遠處煙靄良久,方對眾人道:“若以北山石為棺槨[10],以麻絮、生漆填其隙,千秋百代,豈有人可撼動!”

眾人料不到文帝竟說起這話頭,都心存顧忌,隻能連聲稱善。

文帝興致被打斷,頗為不悅,抬眼看去,卻見張釋之一副倔強之態,不由就怔住。再回味張釋之所言,方有所悟,便讚道:“說得不錯!人若不貪,便也無須恐懼。今後霸陵所用器皿,隻需用瓦器,概不得用金銀銅錫。”

待返歸之際,文帝忽向張釋之招手道:“請與朕同車,你仍為我驂乘。”

自霸陵下來,向西是一陡坡路。文帝心頭舒暢,便命禦者道:“如此大道,疾馳下去便好!”

禦者聞命正要揚鞭,冷不防隨駕的中郎將袁盎,飛馬趕上,攬住了鑾轡。

文帝望了袁盎一眼,笑道:“將軍膽怯了?”

袁盎於坐騎上一揖,勸諫道:“臣聞民諺:‘千金之子,不坐簷下。百金之子,不騎危欄。聖主不乘危而僥幸。’今陛下乘六駿之車,馳不測之山,若馬驚車毀,縱是陛下願自輕性命,高廟、太後又將奈何?”

文帝望望險峻山路,頷首讚許道:“將軍所言極是,萬乘之君,無一事可任意輕慢。你與張釋之二人,果然都是直諫之臣!”

如是,乘輿緩緩從高處下來。一路上,文帝並無言語,隻不斷打量張釋之。張釋之不知其故,心中便覺忐忑。

待鑾駕行至未央宮南門,張釋之下得車來,文帝便道:“張公,漢家基業成與不成,全在務實與否。公今日所言,實獲我心。前月,真不該拜你為中郎將,以公之才,足可為九卿矣!”

張釋之甚感意外,不知此話是實是虛,不免就心慌,隻是連連自責多言。

次日,文帝果有詔下,拜張釋之為廷尉,接替吳公。

如是,僅在前元三年的數月間,張釋之便以騎郎之身,一躍而至九卿。滿朝文武見了,無不驚異,一時傳為奇談。

張釋之官聲既著,名亦隨之滿天下。升任廷尉後,仍是不改耿直之氣,敢於犯顏直諫。

時過不久,文帝乘駕出橫門巡遊,才過中渭橋,忽有一人自橋下奔出,驚了禦馬。那人似也頗覺驚慌,轉身便逃,隱入了赤楊林中。那橋上,正有值守橋丁七八個,立時前去追趕,然郊外林木,蒼莽無邊,哪裏還能尋得到人?

再看那橋上,驚馬仍兀自狂跳,文帝在車上站立不穩,險些跌下。眾侍衛見狀,一擁而上,死命拉住禦馬。多虧幾匹禦馬性本溫良,眾人才勉強拉住,七手八腳將文帝扶下車來。

喘息稍定,文帝怒從中來:“當年朕在此橋下車,做了新帝;今日在此下車,竟是有了刺客,莫非上天欲奪我位嗎?”便令隨駕騎郎去追,務要擒住此人。

有騎郎答道:“並無兵刃,僅有一葫蘆,內裝藥散。”

“哦?那倒不似刺客了,然亦不可恕,送廷尉府去問罪。”

此時那幾名橋丁,各個伏地,都惶悚不敢抬頭,不知將有何等責罰。文帝卻揮揮袖,不再理會,帶領一眾侍臣登車走了。

嗣後,人犯被解至詔獄,張釋之奉詔前來審問。當日,詔獄大堂上,有皂隸手執紅黑水火棍,凶神惡煞,肅立兩廂。

張釋之麵帶怒容升堂,一拍驚堂木道:“人犯,姓甚名誰,係何方人氏?”

那人早嚇得篩糠,惶悚答道:“小人名喚昭小兄,長安縣[11]人,以賣湯餅為生。”

“大膽!一個賣湯餅小販,也敢來犯蹕?”

“官家,小民萬不敢呀……今日出門,路過中渭橋,忽聞橋丁傳警,驅趕閑人。小人躲避不及,一時頭昏,便躲在了橋下。看看等得久了,以為鑾駕已過,才上來探看,哪知正撞見天子車駕。小人一急,隻得跑掉。”

“所言可是真?”

“本縣三老、嗇夫,都識得我。若說誑話,死我渾家!”

“咄,刁滑小人!若死了渾家,隻怕你高興還來不及。尋常日子,不在橫門內賣餅,去中渭橋作甚?”

原來那中渭橋,便是早先的渭橋,位於長安橫門之北三裏,寬六丈,有橋柱七百五十個,恢宏無比。當年文帝入京即位,曾從此橋過。後東西各建了一座便橋,此橋便稱為中渭橋,為長安出城第一橋。

那人聞張釋之此問,頓時語塞,半晌才答道:“隻想看風景。”

張釋之瞥了那人一眼,又問:“那葫蘆中,裝的是何藥?”

“是……禿雞散。”

“這散石,有何效用?”

“可……可令男子陰大。”

張釋之便又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昭小兄,你驚了聖駕,死期將至,還不如實招嗎?你個賣餅小販,攜**至中渭橋,隻為看風景,不是哄鬼嗎?”

那昭小兄臉漲紅,汗如雨下,支吾了幾句,隻得從實招來:“小人與鄰家繡娘有私情,相約至橋下,欲行苟且。隨身攜這禿雞散,是為助興。”

一語道罷,滿堂皂隸皆大笑不止。

張釋之亦忍俊不禁:“難怪你想要咒死自家渾家!”眨了眨眼,忽又問道:“為何未見那繡娘?”

昭小兄道:“彼時與我同在橋上,或被驚跑了。”

張釋之當即喚來一老役,驗過葫蘆中散石,確是**,便隨口問道:“**得自何處?”

“小人出重金,自方士陰賓上手中購得一卷《雜療方》,自行配製。”

“陰賓上?便是那國舅之師嗎?”

張釋之便忍不住笑:“堂堂國舅師傅,也賺這等小錢嗎?”

不到半日工夫,此案便問結。張釋之覺此人雖猥瑣,卻也絕無謀刺之意,便按律法,問成犯蹕之過,處罰金四兩了事。

張釋之對昭小兄道:“你既舍得重金購藥方,今日便認罰吧,所幸無牢獄之災,當謝天謝地了。”

那昭小兄原以為性命難保,聞聽僅處罰金數兩,恍似在夢中,連聲呼道:“認罰認罰!”忍不住就涕泗橫流,狠命叩首,直要將那地磚叩裂一般。

隔日,張釋之將判牘寫好,麵呈文帝。文帝閱過不由大怒,將案卷擲還,責問道:“此人驚吾馬,多虧馬性柔和,若是另外馬匹,豈不要毀我?廷尉如何才判罰金四兩?莫非吾之性命,僅值四兩金乎?”

張釋之早知文帝會發怒,此時便不慌不忙道:“法者,天子與天下人之公共也,上下並無不同。此案之判,依法當如是,若加重判罰,便是法不取信於民。若陛下當時有詔,誅了那人便罷;今既已下廷尉府審理,便無他判。廷尉掌天下之平,若有不平,則天下用法之輕重,皆無定數,百姓又將何所措手足?唯望陛下詳察。”

這番話,說時不徐不疾,在文帝聽來,卻如雷霆震耳,竟一時啞然。良久,方才說出一句來:“罷了,公所判無誤。”

如此數月後,廷尉府又遇一案,張釋之仍是按律處置,不顧文帝內心好惡。

時有賊子一人,潛入高廟,竊去靈位前玉環。此玉環,乃由昆山之玉整塊琢成,溫潤有如日精月華。其狀為環形,取四海混一之意,銜於石雕龍首之口。此物失竊,人皆以為驚動了高帝之靈,非同小可。

高廟仆射慌了,連忙遣人四處搜捕,鬧得鄉邑雞犬不寧,好歹擒到了賊子。文帝聞報,十分惱怒,詔命下廷尉府治罪。

張釋之幾次提那賊子過堂,錄口供皆無誤,便按律法,以盜宗廟器物之罪,判以棄市[12]。

文帝聞此奏報,又是大怒:“我尊宗廟,日夜不敢忘本。而今之世,人無道至此,竟盜起先帝器物來!我發下廷尉究治,便是欲誅他九族。你卻尋章摘句,拘於科條,豈是我尊宗廟之意?”

張釋之見文帝盛怒,竟也執拗起來,當即摘下獬豸冠[13],叩首爭辯道:“法即如此,不得因罪連坐,奈何?罪有輕重之別,以法量刑,須分出輕重。今盜宗廟便誅九族,若有愚頑敢盜高帝陵,陛下又將誅他幾族?”

文帝見張釋之抗辯,怒氣更盛,將判牘一擲,恨恨道:“如此輕判,情何以堪!”便揮手命張釋之退下。

議罷此事,恰逢夕食時分,文帝便匆忙換了常服,過長樂宮去,為薄太後侍奉羹飯。

文帝訝異,至席前坐下,忙反問道:“我有怒氣,母後如何得知?”

薄太後便指指地上,笑道:“聽你步履急促,便知你有怒意。”

“母後猜個正著,是那張釋之胡亂判案,兒未能製怒,略作叱責。”

“哦?張釋之?他如何能錯判?”

文帝便將盜玉環案始末,詳盡敘說了一遍。

薄太後仰頭想想,忽就說道:“廷尉未錯,是你錯了。”

“不然,兒臣未錯。天下者,無非人之綱常也,我尊先帝,隻不知錯在何處?”

“先帝至尊,固然是規矩,然律法亦是規矩。即便是天子,亦不得法外加罪。否則天子一怒,法便重十倍,法又有何用,民又將何從?億兆之民,若全看你臉色行事,豈非萬事都做不得了?”

文帝仍不服,又爭辯道:“即便法可寬,民亦不可縱。今日輕判盜宗廟賊,明日便有人敢盜陵寢。”

薄太後便微微一笑:“哪裏話?法若謹嚴,不苛不縱,則賊人更懼之。恒兒還是仔細想想才好。”

文帝一怔,想了想,便笑道:“兒先奉母後用飯。”

待喂完羹飯,文帝也想通了,對薄太後道:“廷尉所判,確是至當。兒錯怪他了。”

“你知錯便好。恒兒之才,不比先帝,不可奢望險中求勝。治天下,凡事還是以安為上。想那賈誼之才,百世難尋,你卻將他放逐江南,為的是甚?還不是求個朝堂安穩。老子曰:‘愛民治國,能無為乎?’漢家治天下,恐還是要循這‘無為’才好。”

“兒知曉了。賈誼乃一儒生,所謀禮教事,未免宏大,兒心力有所不及。近日重用張蒼、張釋之等一幹人,是想倚重文法吏,凡事謹嚴,不求履險。如此步步小心,亦不致授老臣們以柄。”

“不錯!用厚重之吏,那班老臣自會乖覺,為娘也可放心飽食了。”

話音剛落,文帝便會心大笑。稍後,薄太後又叮囑了許多,文帝這才諾諾告退。

薄太後隨即也起身道:“為娘送吾兒至殿外。”

文帝急忙勸道:“不可。”

薄太後便笑:“吾有目疾,然此殿中角角落落,盡已熟知,閉目亦可行走。”隨後執起文帝之手,送至階陛下,又囑道,“上天眷顧吾兒,諸般凶險,盡都教先帝擔了。吾兒即位以來,風調雨順,海內不驚,則更需謹嚴。”

文帝望望天,慨歎道:“母後說得是。詩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恰似為我而寫,登位以來,不敢有半分驕矜。”

回到宣室殿,文帝立即手書敕令一道,遣人連夜送與張釋之,告之曰:“準盜高廟案所判,一字不易。”

張釋之由此聲名大振,天下官民無不仰慕,連市井中人都交口稱讚。影響所及,吏治為之一新。漢家上下,從此以行事謹嚴為要,衙署之風,漸趨厚重。

[1].豕(shǐ),豬。人豕,即前文之“人彘”。

[2].厚繒,即“綈”,古代一種粗厚的絲織品。

[3].衽席,指皇帝與後妃之間的禮儀。

[4].文法吏,亦稱“文吏”或“法吏”。秦置,掌文書、律法、圖籍,自史官中分化而來,與儒生相對而稱。

[5].身毒,印度河流域古國名。始見於《史記》,為中國對印度的最早譯名。

[6].獬豸(xiè zhì),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獸,類似麒麟。

[7].漢代以石數為官員品秩之名。石,即謂年俸若幹石穀粟,每石為一百二十斤(約為41公斤)。

[8].秩比,中國古代俸祿等級之稱。漢代秩祿可分為四大等級:比二千石以上、比六百石以上、比二百石以上、比二百石以下。

[9].詩為《詩經·衛風·河廣》。

[10].槨(guǒ),棺材外麵的大棺。

[11].長安縣,漢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改鹹陽縣為長安縣,縣治在長安城西北橫門內。

[12].棄市,在人眾集聚之鬧市,對犯人執行死刑,以示為大眾所棄。

[13].獬豸冠,中國古代執法官吏所戴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