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隱忍方得山河固

話說史上曆代君主,於鼎盛之時,最易轉為昏聵,拒勸諫,信寵佞,好大喜功。皆因平日裏,滿耳頌聲聽得多了,便生出驕矜之意,致使阿諛之徒有機可乘。此類前車之鑒,不知曾有過多少,即是賢明如漢文帝,亦不例外。

就在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年)春上,隴西成紀縣(今甘肅省秦安縣)有人報稱,曾有黃龍見於野,一時哄傳,群情聳動。地方官吏雖不曾親見,卻風聞上奏,稱祥瑞忽見於郊野,當是大吉之兆。

世間無能小吏,阿諛之術一貫如此,無不是揣摩上意,不吝頌聖。即便未獲賞識,亦不至於遭罰,故而各類諛辭,都是不假思索,援筆即來。

此前,凡有關祥瑞奏報,文帝皆交由張蒼處置,今日看見,忽就動了心思。想自己勤謹十數年,一心施恩於民,或是上天有所感,方降下這祥瑞來。由此想起,魯人公孫臣從前曾有奏章,稱黃龍將見。於是,便命涓人去尋出來看。

待找出那奏章後,再讀公孫臣彼時所奏“漢正當土德之時,必有黃龍現”等語,便覺不同了。當初看時,頗似諛辭;今日再來看,則無疑是先見之明。文帝想自己登位至今,擔了十二分的小心,終得天下大治。今觀四海之內,吏守常法,民安百業,安穩遠勝於高帝時,正合了老子所言“為無為,則無不治”之道。即便身處深宮,亦常能聽到外間稱頌,想來那“黃龍見”也是有所本,並非郡縣小吏阿諛。

文帝由此想道:人事所為,不可以逆天。既有黃龍示祥瑞,若不加理睬,那便是固執了。於是擬了一道征書,征召公孫臣為博士,以備顧問,也好當麵與之商議。

再說那位公孫臣,雖與孔子同邑,卻並非儒生,而是個江湖術士,行走於鄉邑,以測符運為生。年前曾上書請改正朔,希圖借此得官,卻被張蒼駁回,滿心沮喪。不料才過了一年,一道征書自朝中發下,轉眼竟成了當朝博士。

公孫臣謁見那日,文帝和顏悅色道:“公乃異人,曾言天下將出黃龍,漢當改正朔,惜乎丞相張蒼不肯納公之言,故而朕也未信。今隴西果有黃龍見,正應了公當初所言,此乃朕之過也。”

公孫臣強按住心中歡喜,恭謹回道:“陛下言重了,小人實無大才。臣與張丞相所習術數不同,故所見亦不同。臣習於占候[1],丞相則精通律算,各有所長。然天道之事,人算豈可盡知乎?”

“恰是如此!朕不欲偏聽,故而召你為博士。今黃龍既見,我君臣皆不可無視。公可與朝中諸博士商議,當如何奉天命。”

公孫臣聽文帝如此說,卻麵露遲疑之色:“臣下願從命,然不知張丞相之意如何?”

文帝便笑道:“張蒼老邁了,不免迂腐,公無須理會。”

公孫臣這才放下心來。他原為布衣遊民,如今得了個博士榮銜,俸祿四百石,食宿皆有朝廷供給,端的是今非昔比,於是滿心感激,與諸生日夜聚議。

是時,文帝終究心存顧忌,不敢貿然改正朔,任由公孫臣幾次催促,都無回話。

公孫臣猜不透文帝心思,隻覺無奈,料不到文帝卻是另有主張。

這年初春時,文帝忽有詔下,曰:“有異物之神見於成紀,無害於民,兆在豐年。朕將郊祀上帝諸神。然秦焚書之後,典籍散失。何為郊祀,其典儀如何,今已失之不傳。凡此種種,皆由禮官議定,奏報上來。”

此詔所謂的“上帝”,乃是指“上天之帝”。祭祀上帝,為舊時周秦禮儀,漢家並無成例,奉常昌閭主掌天子祭祀,得了這詔令,一時也摸不著頭腦,連忙率屬官查閱典籍。忙碌了多日,才大略查明。

原來,秦之都城曾在雍城(今陝西省鳳翔縣),秦時祭天處所,即在雍城之郊,人稱“雍郊”。雍郊離雍城有三十餘裏,山下築有高壇五處,分祭“五帝”,即黃帝軒轅、青帝太昊、赤帝魁隗、白帝少昊、玄帝顓頊。這五位,皆是華夏上古首領,統稱“五方上帝”。

據此,昌閭又忙碌了半月,擬定了郊祀典儀,而後上奏文帝。

文帝問清了細節,當即照準。因不欲勞民傷財,便不再另外築壇,隻用秦時舊址。擇定於夏四月朔日,在雍郊祭祀五帝。

此次祭天大典,備極隆重,文帝親臨雍郊致祭,隨行公卿百官等,竟有千人之多。車馬過處,煙塵蔽天,鹵簿望不見頭尾。其典儀之盛,為立朝以來所未有。公孫臣因此名震天下,人人都知他擅神仙之術,得天子寵眷,風頭竟將那張蒼都比了下去。

張蒼最見不得這類裝神弄鬼事,原想阻諫,見文帝日益冷淡自己,知恩寵已衰,便賭氣托病不朝。如此一來,朝中風氣便不同了,阿諛之風隨之漸起。

其時,有趙人新垣平,粗通文墨,混跡於閭裏,在邯鄲城內略有薄名。他見公孫臣憑一張巧嘴,即驟登高位,不由也動起了心思。當下跑去長安,拜了陰賓上為師。討教數月,學得了些術數皮毛,便鬥膽赴闕,妄稱精通望氣之術,求謁見天子。

彼時文帝祀罷五帝,正躊躇滿誌。想到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功業如己者,算來恐是無多。當此時,忽聞謁者來報,闕外有方士求見,便料定又是天意,連忙宣進。

那新垣平隨謁者走上殿來,心中就暗喜——原來見天子竟是如此容易,便放開了膽量。叩拜完畢,即大言道:“方士新垣平,本為邯鄲人,今至長安,乃為望氣而來。”

文帝見新垣平相貌不俗,口齒伶俐,先就喜歡了幾分,忙擺手道:“且慢!近聞民間方術士甚多,自立名號,雜蕪不堪。請問新垣公所學,可有師從?”

新垣平赴闕之前,早已探得底細,知文帝素好黃老,此時便大言不慚道:“小民與陰賓上,為同一師門,皆師從前朝方士侯生,熟讀《黃帝雜子氣》,因而最擅望氣之術。”

文帝不覺就一驚:“公與陰賓上同門?為何從未聽他說起?”

“賓上兄為人淡泊,無意彰顯,此乃我所不及。然小民為陛下計,不忍錯失良機,故而赴闕求見。”

“原來如此。那麽依你看,此地有何氣?”

“小民近觀天象,見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彩之色,如人之冠纓。以《黃帝雜子氣》所言,東北之角,乃神明所居;西方之域,為神明之墓。今東北有神氣,即是天生瑞氣,為國之吉兆。小民以為,陛下當順天意,就地立祠廟,禮祀上帝,以合祥瑞之意。”

此時文帝最喜聽的,便是這“祥瑞”二字,不覺就精神一振,忙問道:“不知《黃帝雜子氣》是何典籍?”

新垣平道:“此乃吾師所藏黃帝書,惜乎經秦時焚書,所存僅餘殘篇。”

文帝頷首笑道:“公所言望氣之術,朕幼年時也有耳聞。先帝早年藏身芒碭山,外人不知其所在,唯高後一人,可望氣而知蹤跡。公既有望氣之才,便不要在江湖上了,且入朝聽命,為朕在長安左近擇地,立五帝祠。”

新垣平大喜過望,連連謝恩,就此得以出入宮禁,結識了公孫臣。兩人心照不宣,都想瞞哄好文帝,混一口長久的富貴飯吃。

數日之後,奉文帝之命,新垣平與奉常昌閭一道,策馬出長安洛城門,渡過渭水,一路尋覓,來到渭陽地方。新垣平見此處地勢開闊,便用手一指,故作喜色道:“前麵五彩之氣最盛,立祠之地,可擇於此!”

昌閭抬眼看去,見此處恰在長安東北,倚山麵水,地勢果然不錯,便連聲喊好。如是,兩人擇定了地方,便返回長安,稟報於文帝。

文帝聽了二人細述,心中大喜,當即下詔,令長安縣征集民夫,在渭陽修建祀祠。

此處祀祠,既然為五帝而建,便要分為五大殿。那五殿當如何分布,昌閭又不懂了,隻能聽憑新垣平主張。然新垣平又哪裏懂得,情急之下,隻得裝腔作勢,先將黃帝廟定於中央,又將那青赤白黑四帝,胡亂按東南西北分了。

昌閭聽了這番鋪排,仍存疑惑,又問道:“五帝各殿,又當如何區分?”

新垣平眼睛轉了兩轉,便答道:“隻將那殿門塗漆,分作五色便罷。”

昌閭樂得有新垣平做主,便也不問究竟,照此吩咐了下去,令長安縣如期動工,不分晝夜。

待五帝祠建成,已是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孟夏。文帝聞報大喜,擇了吉日,便起駕出城,親赴渭陽五帝祠祭天,又是一番熱鬧。

祭天當日,文帝親啟燔燎之儀,命昌閭率郎衛一隊,在壇頂堆好薪柴,將玉璧、玉圭、繒帛等祭品置於上。隨後文帝登上壇頂,接過昌閭手中火把,點燃積柴。霎時,隻見火焰熊熊,一股煙雲騰空而起,狀若遊龍。

新垣平這時也隨侍在側,見煙霧嫋嫋,便指給文帝看:“此煙雲,恰似前日東北瑞氣,今日重見,恰是天人相合之象。”

那新垣平胡亂指點,專揀順耳的話說,又引文帝遠望黃帝殿,諂諛道:“漢當土德,為黃帝苗裔。今黃帝殿居五帝之中,正應了陛下之位——居中而控天下,東西南北,莫非王土。”

文帝此刻俯視山川城郭,隻覺豪氣滿腹,仿佛自家功業,已上承五帝。又想到天下生民,碌碌如蟻,無不賴有明君護佑。自己即位以來,理政也就十餘年,天下即清平若此,便是秦始皇當年,也未見得能過之。

待祭天大典畢,文帝還都,便拜了新垣平為上大夫[2],又賞給千金,寵信之隆無人可及。

新垣平感激涕零,逢人便講要報恩。當下集合了眾博士,日日翻書,尋章摘句,從六經中摘得些片段,輯成《王製》一篇,囊括封國、職官、爵祿、祀葬、刑罰等典章製度,供文帝參用。此文後收入《禮記》一書,於今仍可見到。

編書閑暇,新垣平又與公孫臣聚議,暗中共謀,勸文帝應仿堯舜古製,行巡狩、封禪之禮,以此上敬天意,下撫萬民。

文帝拘謹半生,眼見大業將成,從此可名垂千古,心中便也活動起來。聽了二人進言,欣然采納。然巡狩、封禪之禮該如何辦,卻又無人通曉,文帝便命諸生翻閱古籍,先將典儀弄清再說。

那巡狩、封禪二禮,浩繁盛大,不同於尋常禮儀。如何斟酌,倒是難煞了眾博士。所幸文帝並不著急,隻令眾博士從容商議。

新垣平見妄語亦能邀寵,便將那文帝更加看低了,每日用盡心機,要弄出些花樣來。

這日,文帝出巡萬年縣,驅車出長安,往東南行至長門亭。忽見道北佇立五人,相貌奇異,服飾奢華,所著服色各個不同,且異於時俗。文帝正在疑惑間,又見那五人忽然掉轉身去,各朝一方,疾步而行,轉瞬就隱入了柳林叢中。

此處為郊野,田間除了兩三農夫外,並無他人。文帝不禁詫異:“何以有異人在此?”便急命禦者停車,召新垣平來問道,“方才那五人,不似凡人,莫非是五帝現身?”

新垣平早有謀劃,當即躬身一揖道:“陛下所見不虛,小臣也已看見。那五人所服,為黃青赤黑白五色錦衣,頭頂有瑞氣繚繞,當是五帝幻化而成。”

“果然!五帝顯靈,朕將何如?”

“五帝候於道旁,必有深意,可在此地築壇以祀之,以祈陛下永壽。”

此時文帝已入魔道,凡新垣平所言,無不相信。於是下詔,於長門道北修築五帝壇。築成,文帝又親臨壇頂,以太牢之禮致祭,亦是十分隆盛。

新垣平見文帝好哄,便又心生一計,隔了幾日又奏報:“臣昨夜望氣,闕門之下,有瑞氣升起,當有寶玉見。”

文帝聽了,按捺不住,急令謁者速往北闕去看。謁者領命,疾奔至北闕,見宮門外果有一布衣男子求見,稱在闕門下挖出一個玉杯,要獻與天子。

謁者滿心驚異,引來人上殿,呈上玉杯。文帝忙接過玉杯來看,見此物倒也平常,隻是杯上刻有“人主延壽”四個字,熠熠生輝。

文帝自登位至今,諸事順遂,不免就私心盼望長壽,見了玉杯上刻字,不由大喜,隻道是上天亦有此意,便厚賞了新垣平及獻杯之人,將玉杯藏於宮內。

如此,新垣平連連得手,便惱恨以往蹉跎太久,未能早些以騙術求富貴。後凡有謀劃,便不再知會公孫臣,隻顧挖空心思說謊,以求獨寵。

未過幾日,新垣平果然又有奇思,攜了一部古曆《夏小正》,向文帝稟道:“臣揣摩曆書,今日正午,日可重返中天。”

文帝自是大驚,急命太史令,往北闕下去看日影。那太史令便去闕門外,豎起一根木杆,靜候細察。過午之後,忽疾奔入殿稱:“下官於日中時,守候多時,果然見日返當中。”

文帝大奇,忙問道:“所據何為?”

那太史令舉起手中木杆,言之鑿鑿道:“此為奉常署所用,豎立於地,以觀日影。日行中天時,若逢冬至,日影一丈三尺五寸;若逢夏至,則為一尺六寸。今恰為夏至,日過午時,小臣親見日影長至二尺,不多時又複回一尺六寸。考之上古盤銘[3],此象為‘日卻再中’。”

“日過正中,竟可逆行乎?”

“小臣守候在側,以尺量之,確是日返正中,而後複始。”

文帝便覺疑惑:“此象是何意呢?”

新垣平連忙稟道:“此象自古便有,為開元之象。老子有言:‘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陛下不妨從之,改元以應天象。”

那新垣平與太史令一唱一和,直說得文帝心動,當即下詔:自明年起改元,以應天意。因漢朝彼時尚無年號,故史家稱改元後為“文帝後元”。

此時,距後元元年(公元前163年)新年,僅有半月餘,新垣平在家中亂翻書,忽又生出一個奇思來,入朝向文帝進言道:“上古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九鼎,以祭享上帝。後傳於商周,周顯王時水患成災,周鼎即沒於泗水[4]之下,前人曾百計搜尋,終是不獲。”

文帝便也想了起來:“此事太傅也曾說過,昔秦始皇過彭城,發千人打撈周鼎,終未果。莫非如今有了蹤跡?”

“正是。今秋大雨,河決金堤,河水已與泗水相通。近日臣望氣,見長安東北有異象,汾陰(今山西省萬榮縣)一帶寶氣衝天,當是周鼎將出。”

“謔!滔滔河水之力,真乃神力。周鼎重千斤,百年前沉於泗水,今日竟能移至汾陰。”

“小臣以為:周鼎,神器也,天命所授。上古沒於東,今日又見於西,乃是上天獨鍾陛下。秦始皇昔日僅得傳國之璽,而未能得周鼎,故而社稷轉瞬即亡。今漢家欲傳萬代,則不可不尋周鼎,陛下當早做打算。”

“哦?吾欲得周鼎,當何如?”

“當立祠廟於汾陰,祝禱河神,以待天時。”

“此事真乃大奇,莫非是天助我也?”文帝遂不疑此事,又厚賞了新垣平,令少府撥給錢財,在汾陰縣修建祠廟,為求鼎之用。

那汾陰縣令接了詔旨,不敢怠慢,立即調發民夫,備齊工料,不顧天寒便開了工。

文帝想到,若九鼎即出,萬民必將稱頌,後世亦可留個好名聲,不禁喜上心頭。適逢新年將至,於是特準天下“大酺”,百姓可聚飲三日,以示同慶。

百姓聽聞九鼎將出,都稱漢家厲害,將上承三代,下啟千載。一時間父老相邀,家家聚飲,足足大醉了三日。

至此,新垣平接連受賞,累計已過千金,朝野四方,無不知其大名。有那民間貪利之徒,更是嘖嘖稱羨。

事若至此,倒也算圓滿;然則,正所謂水滿則溢,總有變數出乎人意料。就在普天同慶之時,忽有一日,有人赴北闕上書,劾奏新垣平欺君罔上,妖言惑主,實有不赦之罪。

劾書當日傳至宮內,文帝拆開來看,見竟是陰賓上所寫,不覺就吃了一驚,連忙命人去召陰賓上入宮。

未幾,陰賓上應召上殿,文帝見他一身布衣,兩鬢飛霜,竟全沒了當日的奢華氣,便又是一驚:“數年不見,如何先生便見蒼老?莫不是有了憂心事?”

“小民孤老一人,家資豐盈,還有何事可憂?實為天下人心憂而已。”

“此話怎講?”

“當今天下,之所以無事,乃有明君在上。若君主不明,則社稷定是堪憂。”

文帝頓感驚詫:“先生是說……朕如何不明?還請指教。”

陰賓上臉上便有怒色,憤然道:“那新垣平,邯鄲一文氓也,欺世盜名,全無根柢,他哪裏能懂黃帝書?平素不過糾合幾個同類,臭味相投,彼此吹擂,名不能出邯鄲城半步。前月來投我門下,學了些皮毛,就敢來欺瞞陛下,陛下卻為何待他若上賓?”

“那新垣平,不是你同門嗎,曾師從前朝侯生?”

“焉有此理!我自幼拜師,係從黃石公學《易》,苦讀二十載方有今日,與侯生有何幹?論起來,臣與張良、司馬季主等,倒是可稱同門,豈是新垣平之流能攀附的?那前朝侯生,以鬼神之事欺罔秦始皇,事敗逃亡,不知所終,致使秦始皇怒而坑儒,留下惡名。吾豈能拜那偽人為師?”

文帝臉就一紅,辯解道:“新垣平此人,總還有些本事吧?他擅望氣之術,為朕親眼所見。”

陰賓上便冷笑:“鬼神之事,如何能親眼見到?凡親見鬼神者,便是作假。新垣平之詐術,臣亦有耳聞,諸如五色之氣、五帝現身、周鼎將出,等等,無不是從中做了手腳。想那五帝有先後,相隔不知有幾千年。若聚會,隻該是聚於蓬萊仙山,凡人不可見,如何能聚到這長門亭來?”

文帝知陰賓上語含譏諷,臉上便一紅,又勉強道:“五帝現身事,雖屬玄虛,然周鼎恐不為假。”

“那更是假!周鼎重逾千斤,試問那柔弱之水,如何能載其漂移西東?若周鼎可自泗水移來,那河伯莫非大力士乎?”

“咳咳……那麽,何以分辨新垣平所言是真是假?”

“這個不難,以夾棍伺候,便可知他所言真偽。”

文帝便麵露難色:“如此,恐有違仁義……”

陰賓上仰頭笑道:“豈用真的動刑?此等小人,全無節操,拉去詔獄問話,不消片刻即可招認。若他不招,小民甘當構陷之罪。”

文帝此刻也想起來,新垣平往日所言,破綻甚多,自己如何就輕信了?此刻若忽然問罪,世人得知,將如何議論?如此一想,竟不知所措。

陰賓上見文帝神色猶疑,便又諫道:“陛下自登大寶以來,勤謹施政,從無一句虛言。然近年卻漸入玄虛,民間已有議論。想那秦始皇,雖有千古之才,掃平六國,混一海內,然信了侯生那班人妄言,也不免倒行逆施,惹得天下怨怒,身死而社稷亡。今陛下度己之才,可勝於秦始皇乎?庶幾可免於此厄乎?”

文帝聞言,心頭便一顫,這才狠下心來,命謁者去廷尉府傳諭:新垣平欺君罔上,所言多虛妄,著令奪爵,交發廷尉問罪。

待謁者領命走後,文帝這才釋顏,對陰賓上溫言問道:“先生高致,然人情總還要講,如何一連數年都不來見我?”

陰賓上從容答道:“世間高士,貴在有靈性。心性通靈,方可感物,能知千年之後。若躋身朝堂,則易於追名逐利,壅蔽心智,致通靈之才全失,故此小民不敢打擾陛下。”

文帝便笑道:“如此說來,朕之身邊,皆是庸碌之徒了?”

“雖非庸碌,卻也不明大勢。那新垣平誤陛下甚深,絕非社稷之福,為何竟無一人敢諫?還不是為保俸祿。小民實為不解:朝堂上無聲,陛下耳根清淨,天下便可無禍嗎?”

文帝聞此言,心中一悚,語帶歉意道:“先生不來見我,乃朕之失!今後,還望先生多加指教。”

陰賓上便整了整衣冠,斂容道:“我本布衣,不通政事。文吏中袁盎、晁錯者流,皆是敢言之士。陛下若真心納諫,隻聽逆耳之言便好,不然事將危矣。小民有幸,躲過秦末之亂,便不欲重見天下魚爛。此前,屢見新垣平得勢,竟無人阻諫,恐為不祥之兆。輾轉思之,無以為計,故而一夜間白了須發。”

文帝愕然,望住陰賓上良久,方揖謝道:“先生用心良苦,吾當自省。從此,所有偽冒方術士,當斥退,永不任用。惜乎當年吾見賈誼,未問富民事,卻隻問了些鬼神事……”

陰賓上淡然一笑:“那班庸才,容不得賈誼,卻容得下新垣平之流,賴此輩,何以能富民?如今賈誼雖歿,市上卻爭傳其言:‘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於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如此良臣,卻不能久在朝中,小民甚為陛下惜之!”

文帝臉便一紅,歎道:“賈誼其言,我讀亦如遭雷擊!他若在,吾必不為諂言所惑。”

如此,兩人又談了許久,文帝方送陰賓上至殿門,慨歎道:“先生大隱隱於市,惜不能出山,為我股肱。”

陰賓上道:“古之聖人曰:‘山下有險。’臣不願履險,恕不能入朝為官。近聞司馬季主亦倦於俗世,不日將西行,往邛崍天台山,去尋那赤鬆子舊跡。吾決意與他同行,也不欲居留長安了。”

文帝不禁瞠目,連忙挽留道:“不可不可,竇氏兩兄弟,尚有賴先生教誨呢!”

陰賓上便笑:“竇氏兄弟好學,苦讀數年,皆已知書達理,尤以竇少君為優,今已改名竇廣國,與舊時判若兩人,可堪大用。陛下無須擔憂,臣就此別過。”

“先生且慢,待我吩咐少府,贈你五百金為心意。”

“陛下,萬不可如此!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小民此去,立意要守靜篤,若受了這賞賜,便難以靜心。”

文帝望望陰賓上,頓感悵然,心知勸阻不住,隻得與之依依作別。

陰賓上行至階陛,才走了兩步,忽又停住,回首道:“初見陛下至今,倏忽已二十年矣。小民此一別,恐再不能入闕;有一語,願冒死說出。”

“先生但說無妨。”

“初見陛下,覺陛下溫文爾雅,虛懷樂善;今見陛下,卻見眉宇間難掩虛驕氣,卻是為何?小民昔年讀《春秋》,最恨君王執兩端,既為善,又為惡。若有餘力,何不減一分為惡,增一分為善?民間尚有貧苦無告者,陛下何以就忍心耗巨資、飼鬼神?獨不見有人窘於衣食、有人困於老病乎?古來君王,皆稱慕堯舜;那堯舜之心,莫非不是肉所生成?”陰賓上說到此,一雙白目圓睜,炯炯有光,直逼人魂魄。

文帝不意陰賓上口無遮攔,出言如此尖刻,立時就僵住,羞愧不知如何作答。遲疑間,竟然幾欲淚下。

陰賓上也不理會,略一揖禮,轉身便下了階陛。

文帝立於殿門,悵然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命涓人連夜傳諭廷尉:新垣平欺君一案,不得寬縱。

且說那新垣平被奪了爵,鋃鐺入獄,早已嚇得三魂出竅。前來問案的廷尉宜昌,素敬張蒼,本就恨新垣平所行不端,此次得了上諭,便不留情麵,將各式刑具搬了出來,擺滿公堂。

新垣平心中有鬼,一見此等陣勢,不待上刑便汗流如注。一問之下,都如實招認了。原來那些神神鬼鬼,全係捏造。所謂“五帝現身”“日卻再中”“天降玉杯”等,都是重金買通了他人,暗中作假。

廷尉宜昌聽了招認,縱是曾問案無數,也不禁訝異:“新垣平,你這作假本領,可稱古來詐術鼻祖了!”

新垣平心知罪重,叩首流涕不止,唯求能保全性命。

宜昌豈能給他好臉色看,隻冷冷道:“上大夫,哭有何用?且飽餐幾日吧。”

新垣平便知大事不好,當場大叫一聲,暈厥了過去。

宜昌問案畢,擬了斬刑,將案情上奏文帝。文帝起先還心存僥幸,以為總有一二事為真,待從頭閱過案卷,見新垣平竟無一言是真,不禁勃然大怒,當即回批道:“新垣平妖言罔上,罪不容誅。著令重啟連坐法,處新垣平腰斬,並處夷三族。”

詔令一下,新垣平一門親族,便全數被捕入獄。至行刑之日,新垣平與其父母、兄弟、妻子等數十口,一齊被褫去上衣,押至西市,一路哭聲震天。西市中,但見刀斧手頭係紅巾,一字排開。待午時三刻一通鼓響,便手起刀落,滿地人頭亂滾。隻可憐那新垣平,得富貴才不過半年,便落得滿門抄斬,圍觀百姓見此,無不唏噓。

此時,連坐法已罷廢多年,因新垣平之故,竟又重啟。消息傳開,官民皆感震悚,知皇帝這次是動了怒。民間方術之士,無不驚恐萬狀,都不敢再執業,或改教蒙童,或遠遁深山,唯恐再遭一次坑儒。

那公孫臣雖無欺罔之事,文帝亦不再重用,命罷黜博士。公孫臣眼見新垣平被誅,早就慌了,不等罷黜令下,連夜便逃去了。

事過後,朝野議論紛紜,久不平息。文帝亦覺大失顏麵,遂下令停建汾陰祠,連帶那渭陽五帝祠,也不再去親祭,隻令祠官代祭了事。

薄太後在長樂宮中,也聽到新垣平伏誅之事。一日文帝前來問安,薄太後便笑道:“秦始皇信方士之言,遍尋長生藥而不得,落得身死沙丘。恒兒莫不是要學他,死後與鮑魚睡作一處?”

文帝羞愧難當,隻得俯首答道:“母後責備得對!兒稍有驕矜意,便做錯了事。”

再說那丞相張蒼,自公孫臣得寵後,意氣難平,托病不上朝,一連數月不曾出門,在家校勘《九章算術》。聞新垣平事敗、公孫臣被黜,心中仍覺不平,埋怨文帝清濁不辨。此時,正值少府衙署有一中侯[5],係由張蒼任用,因作奸犯科受人彈劾,張蒼便覺臉上無光,索性上奏,借口自己年已九十,不堪任事,乞請病免歸鄉。

文帝見了張蒼奏章,心中略有愧意,然也並未挽留,準了他罷歸。

那張蒼自秦時起,為官六朝,家財甚厚,起居極是奢華。家中侍妾,竟有百人之多,凡生下一子者,張蒼便不再與之同床,朝野皆歎為奇聞。

罷歸後,張蒼安居陽武(今河南省原陽縣)故裏,仍習經不止。因年事已高,牙齒落盡,家人便雇了民婦,喂他人乳,如此活到一百零五歲,方溘然長逝。迄今,其故裏穀堆村,仍有其墳墓在。

且說張蒼去職後,何人可當丞相大任,文帝難以決斷,便召了馮敬來問:“張蒼免歸,丞相之任不可虛懸。朕之意,可否起用竇廣國?”

馮敬此時亦老邁免職,聞文帝垂詢,自是無異議,讚同道:“廣國君賢明知禮,朝臣多有讚譽,臣以為可。”

文帝默思片刻,忽又搖頭道:“不妥不妥!竇廣國雖有才具,然他為皇後之弟,用了他,天下人難免要說我偏私,還是從舊臣中選吧。”

如此,君臣兩人商議多時,才在關內侯中選了一人,名喚申屠嘉。

這位申屠嘉,乃梁國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人,雖非名臣,卻也有些資曆。當初投漢時,僅為軍中一弓弩手,擅射硬弩。後隨劉邦平定英布,立有軍功,旋即拔為都尉。至惠帝時,又升為淮陽郡守;文帝元年,封關內侯;至文帝前元十六年,擢升禦史大夫,接了馮敬之職。此人為丞相,確是個極好的人選。

馮敬低頭想想,忽又心生疑慮:“申屠嘉官聲甚好,當不負此任,然到底不是列侯。拜他為相,恐公卿及子弟不服。”

原來,漢時官民因功授爵,爵位有二十級。最高一等是二十級,其食邑即是封地,為列侯。次為十九級,有食邑而無封地,稱為關內侯。前元元年,文帝見隨高帝入關舊臣中,尚有人未封侯,便將其中二千石吏以上三十人,都封了關內侯,申屠嘉便是其一。

文帝不以為意,便笑笑:“此事不難。申屠嘉今有食邑五百戶,以此為封地,封他為列侯便罷。”

於是,隔日便有詔下,拜申屠嘉為丞相,以食邑五百戶實封,為故安侯。

那申屠嘉一向為官持重,秉正嫉惡,從不在家中受人私謁。文帝用他,也頗費了一番心思。料想此人終究資曆略淺,用他為相,不至像張蒼那般執拗。

豈料這番心思又落了空,申屠嘉雖無大名,剛直卻一如張蒼,亦是頗難駕馭。

任用之後不久,一日,申屠嘉入朝奏事,猛見文帝左側身後,有一侍臣站立,其神情怠慢,舉止乖錯,竟然與隨侍宮女嬉戲,心中便有些惱。待奏事完畢,便指著那人對文帝道:“陛下所寵侍臣,可使其富貴,卻不可使其驕狂。大殿之上,百官須守儀製,不可不整肅。此人卻怠慢不知禮,望陛下切勿寬縱!”

文帝猛聽得申屠嘉言語激憤,不禁愕然,忙掉頭去看,見身後原是太中大夫鄧通,心中便覺好笑,又恐申屠嘉更出惡語,連忙擺手道:“公請勿言。這等細事,我私下訓誡便是。”

申屠嘉狠盯了鄧通一眼,猶自憤恨,隻道了聲:“願陛下勿食言。”便強忍住氣,退了下去。

鄧通見惹惱了丞相,不由神色惶恐,隻呆呆望住文帝。不料文帝並未予叱責,隻揮了揮袖,令鄧通退下便是,無須多話。

那麽,這位鄧通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無狀?說來也是一段傳奇。他本是蜀郡南安(今四川省樂山市)人。其父名喚鄧賢,家道殷實,在鄉中略有賢名。其妻為他連生三女,方得了這一子。

鄧賢得子這年,天下已安定,有官道修過南安。鄧賢平生從未出過縣,乍見驛馬飛馳,甚覺新奇,遂為幼子取名為“通”。

鄧通幼時,讀過幾年蒙學,閑時最喜戲水捕魚。久之,竟練就了一身水上功夫。待弱冠之後,憑借此技,在鄉裏做了水手。老父見鄧通聰明,不忍見他就此埋沒,便置辦了馬匹衣裝,令他入都,好去謀個郎官做。

鄧通體魄健壯,性素敦謹,頗討人喜歡。入都不久,便在宮中謀得一職,做了一名禦舟水手。

未央宮中的一班禦舟水手,有百餘人之多,雖不是郎官,卻也算是近侍。平素在太液池操槳,皆頭戴黃帽,故而人稱“黃頭郎”。也是合該鄧通走紅運,做了黃頭郎才幾日,便陰差陽錯,得了文帝格外的恩寵。

彼時文帝正癡迷於鬼神,忽有一夜得夢,夢見自己白日飛升,騰空而起,眼見就要攀上天庭,卻不料腳下一軟,便再也無力攀上。正在此時,有一黃頭郎匆忙奔至,以手托起他雙足,用力一推,文帝這才躍上了天庭。

文帝在夢中歡喜,自雲端朝下看去,見那黃頭郎已轉身離去,隻隱約可見背影,上身著短衫,後襟有一方補丁。正欲喚此人回來,卻不料窗外一聲雞啼,竟將這好夢驚醒了……

文帝於榻上驚起,回味夢境,暗自稱奇。便想到,此夢必有吉兆,須在那班黃頭郎中,認出此人來才好。

可巧這日朝中無事,文帝便傳下旨去,要親往太液池巡閱禦舟。待文帝來到池畔,那班黃頭郎早已集齊,在禦舟旁恭候。

文帝望了望,便命黃頭郎都到近前來。眾黃頭郎不知何意,隻得戰戰兢兢圍攏來。文帝便道:“毋庸驚惶!爾等排成列,魚貫從我前麵走過。”

眾黃頭郎聞令,連忙排成一列,緩緩走過文帝駕前。一連走過幾十個,文帝都覺麵生,無以辨認。正搖頭歎氣間,忽見鄧通從眼前走過,看那衣衫後麵,恰有一方補丁,便急令他止步,召他近前來問話。

鄧通不知是禍是福,忙趨前幾步,伏地聽命。文帝便問他姓名籍貫,鄧通都一一答了。

聽鄧通報過姓氏,文帝不禁拍膝大喜道:“鄧通?正是你,正是你!”

原來,在繁體字中,鄧寫作“鄧”,偏旁中有一“登”字,豈不正合登天之意?那夢中托足的黃頭郎,不是這鄧通又是誰?文帝喜不自禁,當即吩咐道:“你不必再做水手了,這便隨我去,充作侍臣。”

隊列中一眾黃頭郎,連帶文帝親隨,竟都看得呆了,不知這鄧通究竟有何門路。鄧通得了這意外恩寵,一時竟回不過神來。有涓人在旁提醒,他這才想起,連忙叩首謝恩。

鄧通敦厚內向,不善交際,故而隨侍文帝後,並不借此張揚。文帝見他老實,甚是喜愛,數度準他休沐,任他隨性閑耍。雖則如此,鄧通亦是待在家中,並不出去閑逛。

鄧通驟登大貴,滿心歡喜,唯恐有朝一日跌落,便用盡了心思來固寵。似這等庸碌之人,別無長技,唯知以巧言討主上歡心。未過多久,便窺破此中奧妙,事無大小,總能百計討好文帝。

文帝勤謹施政十餘年,頗覺疲累,自從收了這嬖臣,頓感輕鬆。偶爾出宮閑遊,也要順路去鄧通家中歇息。二人拋卻君臣之別,時常飲宴遊戲、鬥雞走狗,總要盡歡而散。

正是有此依恃,鄧通才敢在朝堂上簡慢失儀。那申屠嘉看在眼裏,豈肯善罷甘休。當日罷朝,回到相府坐下,便草擬一道公文,遣使送往鄧宅,召鄧通來丞相府議事,要給他些顏色看看。

聞聽申屠嘉召見,鄧通料定不是好事,徘徊再三,終不敢前往。豈料一使方離,一使又至,登門即口稱:“丞相召鄧通而不至,當請旨處斬!”

鄧通驚得魂飛魄散,求天告地,仍無計可施。隻得飛奔至宮中,見了文帝,伏地泣訴道:“丞相方才召我赴相府,說是議事,恐是凶多吉少,請陛下救我!”

文帝聞聽此事,一時也哭笑不得,想了想便道:“丞相不過是惱你失儀,當無大事。你隻管去,稍後我便遣使召你。”

鄧通聞文帝如此說,隻得硬起頭皮,前往相府請罪。甫一登堂,隻見申屠嘉衣冠整肅,端坐於堂上,滿臉都是陰霾。鄧通慌忙撩衣下拜,口稱參謁,請丞相示下。

申屠嘉略略瞄了鄧通一眼,既不回禮,也無言語,隻是怒容依舊。

鄧通心中惶恐,隻得又一拜,懇求道:“下臣鄧通不曉事,多有得罪,萬望丞相寬恕。”

話音剛落,隻見申屠嘉霍然起身,猛一拍案道:“來人!送廷尉府,斬了!”

丞相府眾曹掾一聲應諾,有幾個就作勢要上前拿人。

鄧通聞聽一個“斬”字,麵如土色,立時叩頭如搗蒜,連呼“饒命”。

申屠嘉這才冷笑一聲:“太中大夫,今日也知厲害了?”

“小臣有所冒犯,然並無大過。丞相大量,請勿與小人計較。”

“豎子,今日我便教你知罪!你究竟有何德何能,敢踞太中大夫之位,以媚語欺君?可知新垣平是如何死的?”

“下臣不敢學新垣平,從未有過一語欺瞞君上。”

“來來,我這裏有幾卷《老子》。你既是大夫,也不敢勞你講解,隻一字一字給我念出半篇來。”說罷,申屠嘉便拋下幾冊書來。

那鄧通粗通文墨,大字倒是識得幾個,卻從未涉及典籍,如何就能念得通《老子》?急得隻顧叩頭:“小的……粗鄙少文,實是念不通《老子》。”

“小臣該死!小臣僅知行舟。”

申屠嘉便嗤笑道:“恐也是最善鬥雞走狗吧?你這等庸才,充作太中大夫,又如何為天子輔佐?堂堂漢家,出了這等走狗大夫,不是欺君,又是甚麽?”

鄧通情知這一關難過,隻得免冠跣足,做負荊請罪模樣,哀懇道:“小臣該死,幼時生於鄉鄙,不懂規矩,實不該與皇帝遊戲。萬望丞相寬恕,容小的改過。”

“哼!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你鄧通一小臣,竟敢嬉戲於殿上,實屬大不敬。太平之世,出了你這等人,便是妖人。其罪當斬,還談何寬恕!”

堂上幾個曹掾,亦甚厭憎鄧通,此時便都一齊喝道:“斬了!斬了!”

鄧通臉色一白,幾欲癱倒,急得連聲大呼:“不能斬,不能斬呀!”便連連狠命叩首,竟至額頭破裂,血流滿麵。

見鄧通狼狽至此,眾曹掾皆掩口失笑;更有人忙著尋覓繩索,要上前捆綁。

申屠嘉隻斜倚於座上,不睬鄧通,任由他苦苦哀求。

鄧通正自哀歎命將絕時,忽聞堂下有人高呼:“刀下留人——”言未畢,其人已疾步跨上堂來。

眾人都轉眼望去,見是一宮中宦者,持節走上堂,向申屠嘉從容一揖。

申屠嘉見來人是朝使,便知文帝有心相救,隻得站起身來,回了一禮。

那宦者高聲道:“傳諭旨,召鄧通入朝議事。上曰:此為朕之弄臣,請申屠公寬釋。”

申屠嘉向朝使拱了拱手,口稱“遵旨”,便轉身對鄧通道:“大夫請起吧。既有諭旨,我也隻得遵命,饒你不死。若他日再敢放肆,即便有諭旨至,老臣也決不放過。”

鄧通這才緩過神來,叩首感泣道:“謝丞相不殺之恩!小臣今後,定不敢逾矩。”

申屠嘉便輕蔑一笑,揮揮袖道:“你做了大夫,也須令天下人服!且隨朝使去吧。”

鄧通抹了抹臉上血跡,慌忙謝過,連鞋也顧不及穿,便赤足隨了朝使,奔出相府。待入宮見了文帝,忍不住號啕大哭道:“臣幾被丞相所殺!”

文帝見鄧通蓬頭跣足,滿麵血痕,不覺又笑又憐,忙喚太醫過來,為他敷藥。又叮囑鄧通道:“世間事,新進總不敵耆老,你隻管發財,勿再去惹惱丞相。”

鄧通這才知道,皇帝也要看丞相麵子,即是有奇恥大辱,也隻得咽下,便含淚道:“小臣入宮以來,唯知有陛下,不知有他人,何以竟如此命苦?”

聞聽鄧通此言,文帝不禁心生哀憐,忽然想起,便召馮敬來吩咐道:“公已免歸在家,朕卻要數次攪擾你。今又有一事,非公而不能成。且往橫門閭裏之中,尋覓方士陰賓上行蹤,召來宮中,朕有事要問他。”

“他前日稱,將遠赴邛崍尋仙,不知是否已動身。倘若尚未起程,請延入宮中,與朕一晤。”

“臣聞自新垣平伏誅,各地方術之士,多已斂跡。此人怎敢如此托大?”

文帝便一笑:“也不可一概而論。此間事,公無須多問。”

馮敬會意,便問明了陰賓上住處,乘車前往橫門內。那橫門內閭巷交錯,馮敬體弱眼花,尋了多時也尋不到。幸得有父老指點,方才找對,連忙整了整衣冠,上前去叩門。

見陰賓上開門出來,馮敬連忙上前一步,揖禮道:“在下馮敬,故禦史大夫是也。今奉上命,請先生入宮晤談。”

陰賓上不覺一怔,望住馮敬片刻,方才緩緩道:“久仰,原是馮公光臨!小民日前已向天子陛辭,即將赴邛崍山中。這幾日,正檢束行裝,諸事繁雜,便不去宮中攪擾了吧。”

馮敬環視宅中,見果然已收拾好箱籠,唯餘四壁蕭然,便急忙拉住陰賓上道:“這如何使得?今上禮遇先生,人皆稱羨,先生為何欲棄功名,執意沉潛?”

陰賓上便淡然一笑:“小民豈不知功名好?然求功名,也須待時。黃石公所言‘潛居抱道,以待其時’,便是我之本意。”

馮敬忙道:“先生談玄,老夫便不是對手,唯知上命難違……老夫已年邁,尋到先生殊不易,可否賞給薄麵,隨我入宮去謁見?”

陰賓上見馮敬氣喘籲籲,心中頗覺不忍,於是歎氣道:“也罷!馮公既如此說,小民若不從,倒有違忠恕之道了。”

馮敬這才鬆了口氣,命隨從將陰賓上扶上車,一同前往未央宮。

這邊廂,文帝正在前殿等候,見陰賓上一身白衣,由馮敬引上殿來,不由大喜道:“有馮公出麵,朕料定先生必來。”遂又向馮敬囑咐道,“馮公勞累了,且去歇息,朕與陰先生有話說。”

待馮敬退下,文帝便請陰賓上入座,殷切問道:“不知先生何日起程?”

陰賓上答道:“已收拾停當,隻待稱心之時,便與司馬季主相偕出行。”

文帝笑道:“先生灑脫!與你二位高人相比,我輩君臣,倒似自困於籠中了。我也知先生心已馳遠,然有一事,不得已有所勞煩。”說罷,便命人召鄧通上殿。

鄧通聞聲走上殿來,向陰賓上恭謹一揖。文帝便對陰賓上道:“此是太中大夫鄧通,朕之近臣也,請先生看他麵相如何?”

陰賓上在民間,早聞聽鄧通善諛,今見其人果然猥瑣,心中便益發厭惡,望了他一眼,久不言語。

文帝頗感詫異,忍不住問道:“何如?”

陰賓上推辭道:“相麵之術,非臣之所長。當今最擅相麵者,非鳴雌亭侯許負莫屬,陛下可召許負來問。”

“原來如此!小民明白了,隻能勉為試之。看這位鄧通大夫,有縱紋入口,為不吉之相。眼下雖得封賞無數,然財多亦有盡時,察其將來,恐命途不濟……”

鄧通臉色便陡然難看,腳下打了個趔趄。

陰賓上睬也未睬鄧通,隻顧接著說道:“……或將餓斃,也未可知!”

鄧通聞聽此言,不由驚呼了一聲:“啊!”

文帝麵色便猛一沉,大不悅道:“先生或言重了,鄧通欲致富貴,有何難哉?僅憑朕一言,便可保他終身富貴,何至於餓斃?真真豈有此理!”

“小民無欲,若妄言,能有何益?恕我據許負《五官雜論》而相其麵,並無半分欺瞞,萬不敢效新垣平妄言。”

文帝正要動怒,見陰賓上不卑不亢,毫無懼意,想想也隻得忍下,僅是冷冷道:“先生高致,非常人所能及也。此去邛崍,願先生如願成仙。”

陰賓上聞此言,知皇帝是要送客,便起身道:“臣之言說,不悅耳,惹陛下不快了。小民於平素,亦喜聞善言。然悅耳之言,最難辨真偽,有求於我者,則其言多為假。陛下為萬民之主,何人敢對天子無所求?故而陛下所聞,當全是假言假語。”

文帝聞言,心中頓起震動,不由脫口道:“莫非為仁君者,便要喜聞惡言?”

“正是!唯有惡言,方出於真心。草民喜聞善言,可矣;君主喜聞善言,則不可。試問:新垣平者流,可曾有一言逆耳乎?”

文帝連忙起身,向陰賓上一揖道:“今聞先生諍言,當閉門思過。”

陰賓上又道:“上天造物,可謂公平之極。萬乘之君,固然尊崇,卻不能如高士雲遊四方,亦不能如平民僅聞善言,這即是黃老所本‘恭儉謙約,所以自守’。仁德之君,須自困於籠中;一旦破籠,恣意而行,必將流弊遍地,無可收拾了。”

“哎呀!此言甚是……逆耳。先生不忙走,請與朕作徹夜長談。”

“小民不敢!平白蒙恩,絕非好事。小民已蒙陛下垂恩,安居都中十數載,當屬萬幸。近來重溫賈誼賦,見其曰:‘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我深以為然。小民不識時,當歸深山;不懂察言觀色,當從此緘口。命該如此,又豈有他哉!”陰賓上說罷,向文帝一揖,轉身便要走。

文帝一把拉住陰賓上衣袖,急切道:“你我相交十數年,朕受益良多。先生不可如此便走,請留一言,為我治平天下計。”

陰賓上望望文帝,忽以手一指前殿匾額,高聲道:“天子之事,古來鏡鑒多矣,諸子亦其說不一。然以小民觀之,又有何玄奧?欲治平天下,所謀者無非有三。即:諸侯無異心,禦外有良將,百姓生計不苦,唯此而已。若令一少年為天子,理好這三事,閉目也能治天下,況乎聖明之君?小民讀史,常有一事不解:百姓自養,各有其技,並不賴他人。然自成湯周武以來,何用養這多吏,收這多賦?又何須興這多兵,死這麽多人?……”

謁者亦滿麵錯愕,正欲去追,文帝卻擺擺手道:“出世之人,多有異行,且隨他去吧。”

眾近侍皆感驚異,呆望那陰賓上如仙如魅,白衣飄拂,漸漸隱入薄暮中去了。

殿上鄧通仍在呆立,見文帝麵色不豫,便下拜道:“陛下請寬心,小臣是禍是福,無足掛齒。陛下無恙,才是小臣至福。”

文帝似未聽見,低頭沉思片刻,忽仰頭一喜道:“朕有一計,可保你百世富貴。”

鄧通忙又叩首道:“陛下賞賜已甚厚,小臣不敢有奢望。”

文帝便擺手道:“非賜金也,朕將賜你銅山一座,任你去鑄錢。”

鄧通聞言,幾疑是聽錯,不由喜極而泣,連連叩頭如山響。

原來,彼時漢家所用錢,大有文章可做。劉邦開國之時,漢承秦製,仍用“秦半兩”銅錢,重十二銖[6]。後秦半兩錢不敷使用,朝廷便允民間私鑄錢。漢初國窮民敝,因而無論官鑄私鑄,錢重皆不足,雖仍號“半兩”,實為輕錢。至呂後時已減至八銖,文帝時更減為四銖而已。

至於民間私鑄錢,則多摻有鉛鐵,成色不足。甚或有輕至二銖者,薄如榆莢,動輒碎裂不可用,人稱“莢錢”。

錢輕,物價便騰貴。最甚之時,一石米竟值萬錢,百姓都叫苦不迭。朝廷於此也甚感頭痛,曾下令禁民間私鑄錢,違者處斬。然厚利所在,人趨之若鶩,又如何能禁得住?文帝無奈,隻得於前元五年複又開禁,任由權貴、富戶鑄錢,隻是嚴禁摻入鉛鐵,違者處以黥刑。

此時天下鑄錢大戶,乃是吳王劉濞。他在豫章郡(今江西省一帶)覓得銅山一座,便廣招天下亡命徒,鑄錢贏利,數年間便富埒天子。

文帝正是想起了劉濞,便對鄧通道:“蜀郡嚴道有一銅山,所產甚豐,取之不竭。今賜予你,可令家人自去鑄錢。”

鄧通也知劉濞鑄錢致富事,當下連連謝恩。此後不久,鄧通之父鄧賢,便率了兩個女婿赴嚴道,雇用眾多工匠,挖銅山鑄錢。

那鄧賢,原是個本分鄉紳,做事精細,鑄錢時務求檢點,絕無摻假。又為炫富之故,所用鑄材皆為紅銅,不似官錢為銅錫合金。錢重也十足,竟比官錢分量還要重些。人稱此錢為“鄧通錢”,百姓皆喜用。

此後不過數年間,鄧氏之富,便可與吳王劉濞相比。其時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兩家資財究竟積了多少,恐是唯有天公方知。

至此,鄧通對文帝感激涕零,甘為犬馬。時逢文帝患病,身上生了個癰瘡,久而不愈,竟至潰爛流膿,日夕不得安。鄧通見了心急,竟用嘴去吮吸膿汙。如此,文帝方感舒暢,可以安臥片時。

鄧通未加思索,當即答道:“至親莫如父子。最愛陛下者,當屬太子。”

文帝聽了,卻是默然不語。

至翌日,太子劉啟入宮問安。文帝癰處恰又流血,便望住劉啟,吩咐道:“你可為我吮去膿血。”

劉啟大駭,欲拒之,又恐有違禮教,不得已皺起眉頭,勉強吮了一口,便幾欲嘔吐。

文帝見此,遂歎息了一聲:“生於深宮者,豈能為此賤役!你且回吧。”

劉啟臉一紅,甚覺難堪,隻得怏怏退下。

文帝又召鄧通前來,鄧通毫無難色,當即跪下,俯身吮去膿血。文帝低頭看去,不禁動容,感歎道:“至親莫如父子,恐非如此呀!”

自此之後,文帝對鄧通恩寵更甚,朝野再無第二人可及。

且說那太子劉啟,此時已近而立之年,雖也謹慎知禮,卻頗有脾氣,不似其父那般溫良。回到太子宮,想想吮膿之事,甚覺吊詭,不知是何人做出這等惡心事,方致父皇有此亂命。於是密令身邊近臣,往未央宮涓人中去探聽。

無多時,即有近臣返回稟報:“有太中大夫鄧通,時常入宮,為今上吮癰。”

劉啟便在心中暗罵:“豎子!這等豬狗事,都做得出,世上還有何惡他不敢為!”

由是,劉啟對鄧通心懷怨恨,發誓隻待時日,定要施以報複不提。

且說文帝改元之後,依舊是政簡刑清,天下承平如故,可謂史上少有的祥和時日。文帝亦常思己過,不欲留下瑕疵,為後人所非議。不由就想道:當年即位之初,待齊悼惠王一枝,未免過苛。於此事,總覺心有戚戚焉。

此時,齊王劉則也已病薨,劉則無後,按例當除國。文帝追念齊悼惠王劉肥之功,不忍除之。此時劉肥諸子中,劉罷軍已薨,眼下健在的尚有六人。

文帝便依照賈誼所言,將齊國一分為六,將這六人盡封為王。即:劉將閭為齊王,劉誌為濟北王,劉賢為淄川王,劉雄渠為膠東王,劉卬為膠西王,劉辟光為濟南王。此六人,同日受封,分赴就國,一時蔚為大觀。

當初漢承秦製,諸法依舊,唯郡縣製一事,未能施行於全天下。劉邦分封功臣、子弟為王,竟封去了半個天下。原是想豎屏自強,卻不料先有異姓王造反,後又有劉氏諸王不安分,反倒成了一大心病。

劉邦在世時,好歹平定了異姓諸王。餘下劉氏諸王,卻是貌合神離,頗令文帝不安。自賈誼獻上《治安策》,文帝心中才有了數。

此次將齊國分為數個小邦,諸王勢力,隨之大減,文帝這才稍感心安。再環視海內,便隻有吳王劉濞一處,須多加提防了。

前麵曾提起過,劉濞為劉邦次兄劉喜之子。劉喜在漢初受封為代王,其封地為匈奴南犯要衝。劉邦如此安排,原是想倚重兄長。豈料這劉喜膽小如鼠,見匈奴來犯,非但不能堅守,反而棄國而逃。劉邦不忍加罪,隻將他廢為合陽侯了事。

劉喜之子劉濞,卻與乃父大不相同,為人驍勇善戰,年方弱冠便已封了沛侯。英布倡亂時,他任漢軍騎將,曾隨劉邦大破英布軍,甚獲劉邦賞識。

其時,荊王劉賈被英布殺死,劉賈無後,須另立劉氏子弟坐鎮東南。劉邦擔心吳民彪悍,欲以強悍者製之,然環顧身邊,諸子皆弱小,便立了劉濞為吳王。

至惠帝、呂後之時,天下初定,各諸侯都盡心安撫其民。劉濞對此也頗用心。尋得豫章銅山後,便招集天下亡命徒,挖山起爐,大肆鑄錢。又煮東海水為鹽,壟斷厚利,以致國用富足,竟可免征賦稅,吳民因此感激不盡。

國勢漸強後,劉濞不免就藐視朝廷,漸起了謀反之心。文帝在位十數年間,除元日朝賀外,劉濞從不入都。其間,因身體有恙,曾遣太子劉賢代行朝賀一次。豈料僅這一次,竟然惹出了一場意外。

彼時文帝見吳太子劉賢來,便有心籠絡,令太子劉啟與之遊宴。劉啟與劉賢為堂兄弟,年紀相仿,見麵便覺投合。此後多日,兩人同車出入,日夕飲宴,相交甚洽。那劉賢還帶了幾個師傅來,劉啟也待之以禮,邀來一同歡會。

如此熟不拘禮,歡洽無間,人都道是好事。何曾想到,到頭來,竟是樂極生悲!

原來,有一日飲宴散了,眾人尚有餘興,劉啟便與劉賢弈棋,以作消遣。兩人對坐,各執黑白,眾陪臣則圍攏一旁。太子侍臣立於左,吳太子師傅立於右,各為其主出謀劃策。

劉啟棋藝本不如劉賢,兩相較量,先就輸了兩盤。那劉賢嘴不饒人,順口就譏諷了幾句;一眾吳太子師傅在旁,也都哂笑不已。

劉啟心中懊惱,幾欲發作,又不便當麵訓斥賓客,隻得強自忍下。

劉賢卻是毫無眼力,不知見好就收,竟然叫板道:“何如?太子若不服,可敢一局定勝負?”

劉啟哪裏肯服,憤然應道:“也罷!前麵不算,我便與你一決勝負!”

決勝這一局,兩人都謹小慎微,精心布子。下至中盤,恰在生死關頭處,太子劉啟偏又誤落一子。吳太子劉賢見了,忙用手按住,仰頭大笑道:“太子將死矣!”

劉啟低頭看去,見果然是一著不慎,牽動全局,眼見就要滿盤皆輸。當下大急,便去搶那棋子,口中嚷道:“誤了誤了!且容悔一子。”

劉啟爭辯道:“我偶然眼花而已。東南之人,心胸竟如此之狹嗎?”

那一眾吳太子師傅,皆是楚人,性素強悍。見太子欲悔棋,便都一齊叫起來,責備劉啟無禮。

劉賢索性起身,一臉輕蔑道:“出言無信,形同市井,將來如何做得皇帝?”

一眾吳太子師傅聞言,也都高聲哄笑。

劉啟生於帝王家,哪受過這等屈辱,不禁血湧頭頂,抓起那棋盤,便向劉賢頭上狠命擲去!

劉賢料不到太子會翻臉,毫無防備,竟被棋盤擊中額角,“哇呀”一聲,登時栽倒在地。

那棋盤,係由上等楸木製成,堅硬如鐵。當時擲下,竟將劉賢砸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

吳太子師傅見狀,都驚異不止,立時喧嘩起來:“光天化日,如何公然殺人!”便都挽袖攘臂,上前要捉拿劉啟。

太子侍臣見勢不妙,連忙一擁而上,護住劉啟,帶去了別殿,一麵遣人飛報文帝。

文帝聞報亦大驚,急命典客赴太子宮料理善後。又召太子近侍來詢問,聽罷侍臣述說,文帝不由怒道:“豎子,如此不曉事!”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才好,便令眾人先退下。

事過一夜,文帝才召太子劉啟來,當麵訓誡。劉啟生性倔強,雖口中認錯,卻隻說是吳太子無禮在先,這才有失手殺人事。

文帝蹙額道:“我百年之後,你終將當國,何以總不改小兒氣?今日所欠,終要償還,不知你將來如何償之?”

劉啟無言以對,隻得囁嚅道:“兒無城府,方有此變。奈何?”

文帝仰天歎了一聲:“偏狹若此,夫複何言!待你有了城府,天下又不知怎樣了。”便嚴令劉啟閉門思過,又命典客備好棺木,厚殮劉賢。

忙碌了一番,文帝這才登殿,召見吳太子師傅一幹人,好言安撫。囑彼輩切勿生事,好生扶吳太子之柩歸葬。

數日後,噩訊傳至吳國。劉濞聞之如雷轟頂,悲憤交並,一連幾日棄政不理,飲食不進。經屬臣苦勸,方才勉強出來理事。這日,聞劉賢柩車已至吳,劉濞大怒道:“天下同宗,盡已姓劉。豎子既死於長安,便葬於長安,又何必歸葬?”便遣人截住柩車,令其原路返回長安。

文帝聞知柩車返回,心中有愧意,也不去責備劉濞無禮,隻下令厚葬劉賢了事。

自此,劉濞對文帝怨望甚深,日漸不守藩王之禮。凡朝廷有來使,均以冷語相待,甚為倨傲。諸使赴吳受了辱,都憤憤不平,返回都中,便稟報於文帝。文帝知劉濞心懷怨望,便覺不安,連忙遣了專使赴吳,召劉濞入都,意欲當麵排解,重修舊好。

豈知劉濞卻不買賬,拒見來使,公然稱病不朝。文帝接到回報,以為劉濞確是有恙,忙又遣使前去探病。那探病使者入了吳都,上下左右打問,隻聽得吳國臣僚皆稱:“吾王體魄安泰,怎會有病?”使者便返回奏報,文帝這才知劉濞竟敢詐病,不由得心生怒意。此後,凡有吳國使者入都,文帝皆令一概拘捕,下獄論罪。

其時,張武免歸在家,樂得受了這意外之財,便入宮去勸文帝。文帝素來敬重張武,聽了張武勸諫,這才召見吳使,當麵責問道:“吳王因小兒之事,便詐病不朝,何以不自愛至此?”

那吳使有備而來,早知該如何應答,此時便從容回道:“吾王實無病,朝廷係捕吳使數人,吾王驚恐,為此稱病。古人雲:‘察見淵中魚,不祥。’即是說,萬事不可苛責。今吾王詐病,陛下察之,若責備過急,吾王則愈恐被誅,不敢來見。陛下莫如捐棄前嫌,令吾王自新;吾王定當悅服,一改前過。”

文帝聞吳使之言,覺甚是有理,想了一想,便笑道:“東南果然有人才!朕這就開釋所有吳使,你歸去,與吳王講明:淵中魚可以不察,然吳國也須水清,一切更始,朕不究以往就是。”旋即,便令釋放以往吳使,又贈予劉濞一靠幾、一手杖,並傳詔曰:“吳王老矣,可不朝。”

劉濞躲過大難,臉麵上亦好看,心中反意便漸漸消除。此後,他籠絡臣民之術,一如既往,專有銅鹽之利,令百姓無須繳稅。若朝廷發吳人服勞役,則由吳國府庫償以錢財。

每逢歲時,劉濞總不忘撫慰人才、賞賜閭裏,若別郡公差來捕亡命者,均由他出麵阻擋。如此數十年,一以貫之,便深得人心,吳民皆願聽他調遣。

彼時,劉濞未反,還甚得另一人之力,在此也須提到。此人,便是袁盎。

前麵曾提及,袁盎性耿直,數度直諫,惹惱了臣僚不知有多少。文帝起初尚能重用袁盎,怎奈眾口鑠金,久之,對袁盎也心生厭煩,遂外放為隴西都尉。自此,袁盎仕途便遠不及張釋之,蹉跎不進,累有多年。然袁盎到底是個人才,赴隴西之後,治軍有方,甚愛惜士卒。後又遷為齊相,不久再遷為吳相。

袁盎受命赴吳當日,其兄袁種為其送行,擔心他在吳國惹事,便與之私語道:“吳王驕恣日久,國中多奸人。你今為吳相,若依法究治,彼輩或上書誣告,或雇人謀刺,總放不過你!往吳國去,最宜口不言事。南方卑濕,不如每日飲酒,以祛濕氣。在彼為相,隻勸吳王勿反便罷,如此即可免禍。”

袁盎知兄長之言出自肺腑,便默記於心。至吳地,果然依計而行,不問他事,隻不時勸諫劉濞,以恪守藩臣之道為上策。

劉濞素知袁盎大名,聞袁盎之言,深以為然。故而袁盎在吳時,劉濞便泯去了雄心,隻是平淡度日。

張武無功受賞,先是一頭霧水,俄而才猛然悟到:原來受賄之事,今上已察知。不由心內大慚,忙伏地請罪道:“臣迷了心竅,竟受人請托,今甘受責罰。”

文帝便道:“人之清譽,千金難買,勿謂屋宇之內事,鬼神不知。何必貪那區區之財?”

張武頓覺顏麵失盡,流涕道:“罪臣正是依仗功高,方惑於一念。今日貽害子孫,悔之莫及。陛下處奪爵就是。”

文帝擺擺手道:“你既知錯,過往之事便了。公在代地之大功,我不能忘,奪爵自是不能,賜金你也攜回吧。今後若有事,仍將倚你為股肱。”

張武大窘,推辭再三,文帝亦不允,終究隻得抱慚退下。

東南事既平,文帝便卸下了一樁心事,想起陰賓上之言,不由釋然道:“諸侯終無異心了!”

然起坐之間,四望天下,仍覺有堪憂之事。那山河表裏雖已複蘇,生民卻似葦葉,到底是孱弱,耐不得風雨摧折。故而又想到:官府於民,不可索需無度,還須盡心嗬護才是。

當其時,各地連年遇水旱之災,百姓時有饑荒。文帝聞之,憂心難以釋懷。自新垣平事發,文帝便覺大失體統,今又見天災,想起陰賓上臨別之問,愈發覺得過失在己。改元之年夏秋,便下詔罪己,詔曰:“近來數年,未有豐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吾愚而不明,常思己過,乃政有所失,行有所過乎?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有不得,人事多失和乎?何以至此!或因百官奉養靡費,無用之事過多乎?何以百姓之食匱乏也!天下田未減少,而民未增多,以口量地,猶多於古時,而民食卻不足,其咎安在?莫非百姓多舍本逐末,以末害農,為釀酒費穀者多乎?思之再三,吾未能解。今令丞相、列侯、二千石吏及博士議之,凡有利百姓之見,皆可放膽言之,無有所隱。”

讀此詔,其誠惶誠恐之態,呼之欲出。想那文帝生長於深宮,從未有過饑餒,卻知心憂民食不足,其仁心厚澤,實為罕見。天下官吏讀之,無不震悚,都越發打起精神來,察訪百姓之苦,唯恐有失。

至後元二年(公元前162年)六月,文帝第三子劉參,忽病歿於晉陽。噩訊傳來,文帝不禁傷感,想到劉參、劉揖兩個庶子,都聰明好學,卻早早亡故,便覺人世無常。悲悼之餘,對太子劉啟、梁王劉武兩個嫡子,就更是憐惜。

恰在同月,匈奴老上單於來使和親。文帝正想著海內已定,唯有邊事未平,便暫且放下喪子之痛,打起精神,親筆致書單於,欣然允準和親。在信中曉之以理,推誠相待,唯願兩家世代敦睦。

與老上單於和親事定,漢家君臣無不歡喜。文帝遂將此事詔告天下,詔曰:“朕既不明,不能遠德,使方外之國不能寧息。往昔四荒之外不得安生,封疆之內勞碌不息,二者之咎,皆緣於朕之德薄,不能致遠也。此前多年,匈奴連犯邊境,多殺吏民;兵將又不明吾之誌,更增吾之不德。如此連兵結禍,中外之國將何以安寧?今朕夙興夜寐,勤勞治天下,憂心萬民,為之怵惕不安,未嚐有一日敢忘。故遣使者絡繹於途,以朕之誌,曉諭單於。今單於思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與朕捐棄前嫌,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保全天下元元之民。和親以定漢匈之誼,即始於今年。”

詔書頒下,長安又有一番和親大典,天下皆為之歡騰,尤以邊民為甚,都以為從此可高枕無憂。此後數年中,文帝每年又巡行雍、代、隴西等地,以示安撫。

如此三年過去,邊地果然太平。至後元五年(公元前159年),老上單於病薨,其子軍臣單於繼位,遣人至長安報信。文帝又嫁宗室女入匈奴,重申和親之約。

那軍臣單於起初得了漢女,心滿意足,本已無意南犯。不料那中行說並不死心,見有隙可乘,便屢勸軍臣單於入寇漢地,將那漢家子女玉帛誇個不住,引得軍臣單於垂涎。

至文帝後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冬月,軍臣單於終被說動,悍然發兵六萬,分兩路入寇,一路西取上郡(今陝西省榆林市南),一路直下雲中,沿途劫掠,來勢洶洶。

漢之邊地兵民,已有多年不聞戰鼓聲,今見胡騎卷地而來,勢若狂飆,都感大驚,慌忙緊閉城門,舉烽火示警。數日之間,處處可見狼煙;入夜則光焰四起,竟能照徹甘泉宮。

文帝在長安聞警,知匈奴又背信棄義,便急調三路人馬,馳援邊地。一路領軍為中大夫令免,出鎮飛狐[7];一路領軍為楚相蘇意,出鎮句注[8];還有一路,起用了老臣張武領軍,出鎮北地[9]。三路人馬屯兵北邊,據關而守,於此扼住匈奴南下要衝。

這三路人馬,皆為三秦強悍之兵。於同日發兵,沿途金鼓齊鳴,車馬轔轔。邊地軍民聞之,都為之一振。

隔日,文帝又遣河內郡守周亞夫為將軍,領軍一部進駐細柳(今鹹陽市西南);宗正劉禮,領軍一部駐霸上(今西安市以東);老將祝茲侯徐厲,領軍一部駐棘門(今西安市東北),以為後備。這三路人馬,皆為近畿精兵,環繞長安紮下營寨,互為犄角,以保京師無虞。

此時朝中雖已無周勃、灌嬰等名將,然文帝多年謀邊,早已處變不驚。此次聞警,便依次調兵遣將,緩急有備,一時軍聲大震。

鑾駕先至霸上及棘門軍營,隻見營門衛卒皆未披甲,形同尋常。軍卒見是天子駕到,忙閃至兩旁,棄戟伏地,高呼“萬歲”。待大隊疾馳而入,警蹕於營內,將軍劉禮、徐厲方才聞知,急率一幹校尉奔出帳,伏地迎駕。

文帝看看軍容尚整,也未多說,慰勉了兩句,便掉轉頭出營。兩營將軍以下軍吏,皆騎馬簇擁於後,送出營門,至數裏方止。

待來到細柳軍營,情景卻是大不同。但見柵門緊閉,門外數名衛卒橫戟而立,如臨大敵。壁壘之上有軍士肅立,皆勁甲結束,手執弓弩、短刃。見有人來,隻聽一聲號令,眾軍士皆拉弓搭箭,持劍向外,立呈警戒之狀。

鹵簿有前驅郎衛數名,先奔至營門。門外衛卒立時喝止,搭戟攔住。

眾郎衛不得入,連忙勒馬,大呼道:“天子將至!”

此時營門都尉立於壁壘上,傲然回道:“軍中隻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

郎衛無奈,隻得駐馬等候。少頃,天子鑾駕馳到,隻見滿目冠蓋如雲;然守門軍士並不閃避,仍執戟攔住。

文帝無奈,隻得命使者持節上前,宣諭道:“今上諭令:吾前來勞軍。”

營門都尉聽罷宣諭,拱了拱手,掉頭即奔回大帳,稟報了將軍周亞夫。

周亞夫聞知天子駕到,仍不離大帳,隻傳令出來,命軍士打開營門。

文帝禦者正要揚鞭,隻聽那都尉又呼道:“將軍有令,軍中不得馳驅!”

文帝聽了,心中一凜,忙囑禦者按轡徐行,萬不可魯莽。

待大隊緩緩進得營內,方見周亞夫全身披掛,出來迎駕,僅向文帝一揖道:“甲胄之士,不拜天子,請以軍禮相見。”

文帝聞之,不禁動容,俯身於車軾,向周亞夫遠遠回禮。又遣使者上前,宣諭道:“皇帝慰勞將軍!”

君臣互致禮畢,文帝見營中井然有序,軍士如臨戰陣,心知不宜久留,便下令返駕。

那周亞夫也不相送,待文帝人馬出了營門,即命軍士關閉柵門,警戒如故。

出得營門來,群臣皆驚異不止,議論紛紛,多有嗔怪周亞夫不敬的。文帝則與群臣不同,回望細柳軍營,慨歎道:“此真將軍矣!方才霸上、棘門之軍,如同兒戲。若敵騎來犯,虜其將軍易如反掌耳。獨周亞夫,有何人可犯?”

此行,文帝識得了周亞夫本事,便起了重用之意。返京途中,忽想起陰賓上臨別語,不禁喜道:“終獲良將矣!”一路與群臣相議,又誇讚了周亞夫許久。

如此中外戒嚴月餘,那軍臣單於聞之,到底是心虛,不敢與漢軍鏖戰,遂下令退軍。兩路胡騎聞令,旬日之間,便都退回塞外去了。

文帝如釋重負,下令三軍罷兵,依次撤回。隨後即下詔,拜周亞夫為中尉,掌京師禁衛。

此前在河內郡(今河南省武陟縣、濟源市一帶),周亞夫聞許負擅相麵,隱於商洛山中。便遣人渡河相邀,請許負來衙署中,為自己相麵。

那許負,實為漢初一奇婦人。其善相之名,自幼便聞於天下,如今已是六十老嫗了。這日,乘車來至河內郡衙中,周亞夫連忙延入上座,恭謹道:“久聞鳴雌亭侯善相,不勝仰慕。下臣之相如何,可據實而言,毋庸忌諱。”

許負便挺身端坐,默望周亞夫良久,方開口道:“君三年之後,可封侯。封侯八年,為將相,手持國柄,世間貴重無二。”

周亞夫一怔,繼而大笑道:“吾父年前已薨,吾兄勝之襲父爵。若吾兄卒亡,則其子繼之,如何說我可封侯?”

許負也不理會,接著說道:“為將相後九年,你將餓死。”

周亞夫更覺不解,疑惑道:“既如所言,我貴為將相,又如何說將餓死?請……指我麵相告知。”

許負便一指道:“君有縱紋入口,此即為餓死法相也!”

周亞夫驚疑不定,勉強一笑,也不敢多言,隻賜了許負許多金,恭恭敬敬送走了事。

豈料許負相麵所言,無不說中。三年後,周勃長子周勝之,因殺人坐罪,被奪爵除國。後文帝問諸臣,周勃之子還有誰可以襲爵,諸臣皆推亞夫,亞夫遂被文帝封為條侯。再後九年,果然又躋身於公卿將相,貴不可言。

周亞夫擢升為中尉後,心中亦喜亦憂。喜的是今生竟能為公卿,權傾朝野;憂的是許負所言“餓死”,又不知是何種結局,隻得暫且拋開不想。

且說文帝重用了周亞夫之後,心中倍感安妥,便不再憂心邊事。然則,事難有萬全。自從細柳軍營巡閱歸來,文帝便覺身體疲憊,一日不如一日。心知是二十餘年來,日夜操勞所致,隻得將朝政大半委於申屠嘉。勉強撐了半年,自仲夏起,便不能每日上朝;入冬,則更是病臥不起了,雖有鄧通在旁照看,也無大用。

竇後見了不由心慌,欲令太醫孔何傷尋些秘方來。文帝卻擺手道:“那孔太醫,不過是個鑞槍頭,混世而已,如今更是昏庸。莫要喚他,且多留我幾日在這世上。”

竇後急得落淚,連忙打發宮女去報知薄太後。

稍後,薄太後由宮女攙扶來到,坐於榻前,拉住文帝之手道:“數十年來,皆是恒兒來看我,今日倒要為娘來看恒兒了。”

這一句話,說得在旁諸人皆落淚。文帝倚坐於榻上,強作笑顏道:“母後勿急,兒隻是體虛,將養幾日便好。”

“母後有所不知,兒不敢怠慢,並非擔憂此位不保。年前,曾有高人贈我一言,曰:為人主者,欲治平天下,無非封疆無異心,禦敵有良將,民生無疾苦而已。兒實無異能,諸事都做不到這般好,最憂是身後有人議論,不配為天子……”

薄太後連忙攔住話頭,嗔怪道:“這是如何說起?你守黃老之道,不但知勤政,且知施惠於民,是個好皇帝。向時,為娘最佩服高後,能垂拱而治;以今日看來,恒兒之治平功夫,又勝於高後許多了。”

文帝含笑道:“母後知我,我心甚慰。想我長於深宮,不事稼穡,不擅用兵,卻能穩坐天子位二十餘年,心中豈能無愧?由是,兒於利民之事,近年確是頗用心,已陸續免田稅,撫鰥寡,罷諸侯朝貢,弛禁山澤之利,免官府奴婢為庶民。所有舉措,皆是唯恐民之負累太過。”

薄太後便也笑道:“恒兒不似往時了,如何治天下,已了然於心。說來,為娘也不以治天下為難事,無非勤、謹二字,缺一不可。似你這般用心勤政,且又隱忍,便不是他人能及的。”

“兒亦有過失。自新垣平伏誅後,兒不怕鬼神,隻畏懼吏官。一生所為,是智是愚,總不要貽笑後世才好。”

“又說這些!且安心養病就是。無論如何,你也走不到娘前麵去。”

母子兩人說了一陣話,文帝便覺精神略好些。此後又是半年,身體時好時壞,總病懨懨的。好在丞相申屠嘉甚是得力,朝政上無須再費心。

挨過了數月寒冬,天氣漸暖,文帝便命鄧通去石渠閣,將閣中所藏黃帝書尋些來。鄧通尋得《經法》《道原》《金人銘》《歸藏》《鬼容區》等卷冊,抱了回來,回稟道:“禦史中丞[10]告知,黃帝書甚多,一時搬不完,容臣再去取些來。”

文帝搖頭道:“足矣!黃老之書,片言便可抵得一冊。”

鄧通扶起文帝,倚在靠幾上,書籍則置於腳邊,伸手可取。

這以後,文帝讀書常入神,整日不出一語。有一日午間,看得困倦了,不由就輕歎了一聲。

鄧通忙問道:“陛下緣何歎氣?”

文帝便道:“我雖貴為君王,卻是東未見海,南未涉江,北未登陰山,西未入巴蜀,實與常人無異。”

鄧通奉上羹湯,溫語勸慰道:“人間萬事,都是不能比的。臣乃蜀人,生平也僅至長安而已。”

文帝便笑笑,感慨道:“我幼時讀黃石公書,見其文曰:‘道者,人之所蹈,使萬物不知其所由。’頗不明其意,今日方知其奧妙。我一生所蹈,苦矣疲矣,然至今卻仍不知其所由。”

鄧通聽不懂,忙遞上枕頭催道:“陛下疲累了,還是瞌睡片刻吧。”

劉啟急得流淚,忙勸道:“父皇尚有百歲之壽,何言之不吉?”

文帝擺擺手道:“人無永壽,事至此,又何須忌諱?為父在位,謹守黃老之道,省苛事,節賦斂,毋奪民時,天下方見稍富。此事為大,你接掌過去,不可有所稍懈。”

“兒當謹記。父皇病重,可要告知太後?”

“休要!勿去驚動老人家。”

“那定要告知母後。”不等文帝發話,劉啟便命涓人速往中宮,請竇後前來。

少頃,竇後掩泣奔入,跪伏於榻邊,問文帝有何囑托。

文帝喘息道:“你一向溺愛少子,今劉武為梁王,所封皆膏腴之地。我不負你母子,蒼天可鑒。我若有不測,你切不可幹政,當以呂氏為戒。”

竇後聞此言,心中頗為不快,然見文帝已氣息奄奄,也不便多說,隻匆忙應道:“陛下勿作此想,妾亦是識大體的。”

此後,竇氏母子便與鄧通一道,在病榻邊輪流伺候。

至己亥這日,清晨時分,天光尚未亮。文帝忽睜開眼,抓住劉啟之手,喃喃道:“你我父子,須得……”豈料言未畢,雙目便凝住不動,竟是溘然長逝了。

頃刻之間,寢宮內便騰起一片哀聲。後宮慎夫人、尹姬等人聞訊,倉皇奔至,也都哭作一團。

太子劉啟哭了一陣,忽就立起身來,命鄧通出宮去知會丞相,而後便不必再入宮了。鄧通神情恍惚,實不願離去,見劉啟神色嚴厲,隻得伏地,向榻上拜了兩拜,含淚退下了。自此之後,文帝所有善後事宜,皆由劉啟一人操辦。

這一日,曙色照臨長安時,蟬聲依舊。漢家最賢明的一位皇帝,就這般悄然走了,享年四十七歲。萬民的生息,仍自嫋嫋炊煙中起始。街衢上,行人漸多,卻無一人知道今後是禍是福……

[1].占候,指古之術士視天象變化以附會人事,預言吉凶。

[2].上大夫,此處見《史記》。本為先秦官名,在國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級,大夫亦有上、中、下三級。然漢初並無此職,僅有中大夫、太中大夫等,故而存疑。

[3].盤銘,盤為古代盛物之器,其上刻有銘文,即是盤銘。

[4].泗水,發源於今山東省泗水縣,流經曲阜、兗州、濟寧等地,匯入微山湖。

[5].中侯,少府屬官。

[6].銖,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四銖等於舊製一兩。

[7].飛狐,即“太行八徑”之飛狐徑,又稱飛狐口、飛狐關,在北嶽恒山之東。

[8].句注,山名,在今山西省代縣北,戰國即有句注之塞。

[10].史中丞,官名,秦始置。漢代為禦使大夫的屬官,掌監察之外,亦兼管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