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人當朝老臣黜

時過兩月,正是入冬時節。文帝親率近侍,於上林苑圍獵,忽有宮中涓人來報:“太中大夫已返歸。”

聞此報,文帝不禁揮弓大喜:“夫子如期返歸,那趙佗,定是有好禮相贈!”於是急命罷獵,返回未央宮召見陸賈。

陸賈上得殿來,揖拜禮畢,便將出使始末向文帝稟明,又呈上趙佗回書。文帝閱過,略露驚異,遂問起趙佗及南越國種種,陸賈皆如實作答。說到南越物產豐饒、官民相安情形,文帝竟聽得入神。

待陸賈言畢,文帝若有所失,慨歎一聲:“趙佗之才,吾不如也。”便起身踱步,環視陸賈攜回的貢物。見那一群翠鳥、孔雀,羽毛華麗,斑斕陸離,不由就喜道:“如今天下太平,真真是有鳳來儀了。陸大夫此行,為漢家恢複南疆,居功至大,美名足以傳世。先生年高,朕以後再也不敢叨擾了,此次即有厚賞。”

當日,陸賈複命已畢,領了賞賜,便向文帝告辭:“邊將若不邀功,南越便可保百年無事。那趙佗雖有梟雄氣,到底不是越人,欲自立,一二代尚可,日久必為越人所困。故背倚中國,教化僻遠,才是他自保之道。”

“嗯——,先生所見甚遠。”

“老夫朽骨支離,確是無力再使粵了,唯願陛下用心。”

文帝聞此語,至為動容:“聞先生教誨,朕心即有明光,即是百年之期,亦不敢忘!”說罷起身,送陸賈下殿,含淚執陸賈之手,再道保重,方依依揖別。

數日後,陸賈便拜別昔年同僚,返歸好畤,重作空山雲鶴,從此不複出,直至壽終正寢,此乃後話。

且說那南邊事平,朝野皆知藩屬已安,日後便是百年的承平了,故而無人不歡喜。長安閭裏之繁盛,更甚於前。

未幾,便是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新歲,有四方諸侯來賀,車馬輻輳,冠蓋如雲,一時傾動長安城,大大熱鬧了一番。

豈知新歲才過沒幾日,宮中燈彩尚未撤下,便有噩訊傳入宮來:“陳平丞相薨了!”

文帝聞訊,大驚失色,不由就呆了,半晌未發一語。謁者在旁見了,忙提醒道:“百官已在端門外集齊,候陛下諭旨。”

卻說那文帝發呆,乃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往日陳平等一班老臣為左右之輔,礙手礙腳,文帝總覺不自在;然今日陳平病歿,卻又忽覺心裏空落落的,不知今後何人可做宰輔。如此想著,便失神良久。

謁者見不是事,忙又咳嗽一聲,文帝這才回過神來,急問道:“絳侯可在宮門外?”

“正是絳侯率百官齊集於外。”

“且宣他進來。”

少頃,周勃神色悲愴,踉蹌上了殿來。文帝急忙立起,安慰道:“絳侯請節哀。陳丞相薨,朕也是六神無主,萬望絳侯打起精神,率百官前往陳邸吊唁。”

周勃含淚道:“臣一莽夫,上蒼不召去,卻要將陳平召去!陳平與我,昔為同袍,又曾共誅諸呂,多年已情同手足,今日聞此噩訊,直不欲再活了……”

“絳侯,萬不可如此!死生有命,終歸於黃土。凡間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今日百官都在矚望,執宰不能自亂。我這裏,已吩咐少府備了喪儀,也隨絳侯前往陳邸吊問。”

“陛下想得周全!遵陛下旨意,老臣這便去。那陳平長子,名喚陳於賈,品行尚可,請陛下恩準襲封。”

“那是自然。陳平曾救先帝於白登山,又迎我入朝,功高蓋世,當今更無第二人,其子襲封,當無疑……然朕常思之,侯門數百,隻不知子孫能傳幾代?迄今,因子孫犯法,致侯門斷絕的,怕是有十數家了。以此看,公卿豪門,還須嚴家教,方得久安。”

“陛下說得是,老臣今日便囑陳平夫人,萬不可縱容子孫。”

文帝遂向周勃一拜:“有絳侯等老臣在朝,凡事皆穩重,朕心甚慰。便有勞絳侯代朕,吊問陳平家小,妥為安撫。要教那朝野都知,朕是極敬老臣的。”

周勃拭了淚,諾了一聲,便領命而退。率百官來至陳平家中,望靈而拜。那陳平夫人迎出,淚已幾枯,站立不穩。周勃忙上前攙扶住,叮囑了幾句,特將文帝旨意轉告,將那管束好子弟事,說了又說。

陳平夫人含淚應道:“蒙陛下如此看重,老身哪裏敢疏忽。”

話雖如此,那豪門子弟恣意妄為,終不可改,連官府也忌憚三分。如此傳兩三代下去,便全無敬畏之心,似天下皆為侯門屬地一般,焉有不犯法的?

且說那陳平後人,傳至曾孫,名喚陳何,與乃祖不同,是個貨真價實的好色之徒。有了渾家不算,見閭裏婦人有姿色,便仗勢強奪,擄回家中消受。

此事若做得周全,與那婦人兩下裏勾連好,哄住夫家,受害之主也隻能忍氣吞聲。然陳何這豎子,累世侯門,驕橫慣了,幾近上門強搶。人家自然不服,告到官裏,廷尉府責問下來,坐實了強搶民女之罪,竟遭棄市,砍了頭,拋屍於街頭。陳氏的侯門,也就到此中絕。祖宗功大,後代頑劣,漢家侯門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此處便不再多提了。

將陳平喪事料理好之後,文帝環顧朝中,老臣已凋零無幾,忽又有些惴惴,覺得天下似是猛然空了,便想也沒想,再命周勃任丞相,務求壓住陣腳,免生意外。

周勃聞命,知文帝終究膽虛,還離不得老臣,心中便暗喜,嘴上卻是推辭了一番。文帝再三揖請,周勃這才佯作慷慨道:“罷罷,當年隨了高帝,也就拚卻了平生,臣這條命,全是漢家的。蒙陛下不棄,老朽也隻得勉力維持。”

如此,朝政倒也沒有大波折。文帝理政,則更是謹慎了。

這日,文帝召見廷尉吳公,商議嚴禁侯門子弟作惡事。議罷,吳公見文帝悶悶不樂,不由問道:“陛下,今四海升平,民無愁苦,如何天子倒有了愁苦之相?”

文帝便應道:“吳公看對了!治天下,確是人間第一大苦事。諸般瑣細,不敢有所疏漏,略有疏漏,滿盤便是輸。當年我為諸侯,也曾暗笑孝惠帝治國無方,如今坐了這龍庭,方知朕之心智,亦不足用矣!”

吳公見文帝道出肺腑之言,不禁動容,連忙拜道:“陛下英明天縱,朝野皆有口碑,決不至如此。當是陳丞相薨,政事一時無人擔當,心急所致。臣之門下,倒有一奇才,少年聰慧,於天下事多有見解,臣萬不及一,可為陛下顧問。”

文帝眼睛便一亮:“哦?吳公之賢能,為天下治平第一,竟也有私心佩服的人嗎?”

“有。此人年少有為,不可小覷。”

“究是何等樣小子,得吳公如此讚賞?”

“此人名喚賈誼,洛陽人氏,年方弱冠,飽讀諸子百家,於經史無所不通,人皆稱賈生。賈生曾師從張蒼,張蒼則為荀子再傳弟子,可謂淵源有自。在老夫門下為賓客,遇大事,多有識見。老夫這治平第一的虛名,亦有賈誼幾分功勞哩。”

文帝當即大喜:“想不到,吳公夾袋中,還有這等人物!如何不早說?明日,便宣他入朝,朕倒要好好問他。”

次日大寒,朔風凜冽,賈誼應召來至北闕外。文帝聞謁者通報,望了望窗外天氣,便教人帶往溫室殿等候。自己則換了常服,命一少年宦者隨行,緩緩踱往溫室殿。

那殿中,涓人早已將地炕燒熱,滿室如春。賈誼已先至等候,正四下打量,猛見兩人翩然而至,為首者氣宇軒昂,便知是皇帝來了,忙起身揖道:“布衣賈誼,蒙陛下召見,不勝惶恐。”

文帝忙擺手笑道:“賈誼君,久聞大名了,便不必客氣。今日也並非召見,無非是想聽聽君之高見。你雖年少,也不過如我兄弟般年紀,萬勿拘君臣之禮。權當我也是書生,慕君之名,相邀一晤而已。”

賈誼聞言略一怔,忙又揖道:“這如何敢當?陛下所理,乃天下萬事,臣豈敢置喙?小子蒙吳公錯愛,其舉薦之辭,不免有所溢美,不足為憑。我讀典籍,上至三代事,也僅是粗通,陛下如有垂詢,臣當知無不言。”

文帝便拉住賈誼衣袖道:“說不客套,卻又說了這許多,來來,坐下細談。”

兩人分賓主坐下,文帝便喚小宦者點燃了香爐,緩緩道:“今日,且作清雅之談。觀君之貌,清通洞達,朝堂上的俗套,請一概免去。譬如此處即是府上,我攜一書童,登門叩訪,任風雪肆虐於外,室內唯有靜雅。”

賈誼望住文帝片刻,忍不住道:“天子降尊,召見布衣……”

文帝便笑著截住:“所謂天子,又有何不同?隻不過百官都哄著一人罷了。不知外間閭裏,究竟是如何議論我的?”

“這個……”

“但說無妨!”

“陛下寬仁,有口皆碑,然民間亦有議論,說陛下略遜雄才。”

文帝便拱手一拜,斂容道:“賈誼君,召你來,正是要聽這等真話。朕有自知,豈止是雄才,連大才也沒有。朕生於太平年間,論弓馬本領,遊獵尚可,欲在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隻是奢念。依你之見,這太平時節,君王當如何一展雄才?”

賈誼便回道:“始皇帝以來,世人所讚雄略之主,多有謬誤,以為是殺人無算的才是。然回溯上古三代、唐堯虞舜,哪個聖君是有賴殺伐而立功德的?大凡明主,多以修身立於天下。士大夫修身,在於崇德;君主修身,則在於經略全局。有大器局者,開萬世規模,這便是雄主。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這即是說,以修身之道治天下,若謀劃周密,布局得當,便能致政通人和,百姓安泰。即使居深宮不出,也可建莫大功德。”

“居深宮不出?如此,朕怎能知天下事?”

“帝輦一出,百官逢迎,陛下又怎能知真偽,還不是眾人哄著一人?”

“那麽,先生是說,為君之道,全在經略?”

賈誼聞文帝口稱“先生”,慌忙伏地,叩首道:“小臣為布衣,且年少,豈敢當‘先生’之名?”

文帝便仰頭大笑:“賈生才調,世所無匹,怎的當不了先生之名?君雖晚於我生,以學問論,仍是朕之先生。明日起,朕便加你為博士,可入朝堂議事,為我腹心。”

“謝陛下之恩,臣亦不敢辭,思有所得,必傾囊而出。臣以為:秦亡之鑒,在於不仁。治天下,所謂萬年計,無非是施仁義、行仁政。仁政即是上下互愛——為上者,仁以愛民;為下者,則禮以尊君,又焉用戟戈森嚴以防民?君若不愛民,民便不附,這不是市井婦孺皆知的嗎?可惜那商鞅、李斯輩,全不知這至簡之理。陛下若能開仁政之先,與民以福,與民以財,後世萬代君主,也不過步趨於後,總脫不了今日劃定的規模。”

文帝心頭一震,通身血熱,不禁望了望賈誼。見他眉目清秀,看似單薄,然胸中韜略,卻似取之不盡,心裏便暗讚:果然是個異才!於是,便誠心施禮道:“君之所論,又勝於叔孫通禮治之說,恢宏無倫,可為漢家萬世之計,朕已大略知曉。朕於入都之初,也曾想過,欲開萬世楷模;然心馳萬裏,卻跨不過門外一個土坎。說起來,做人君之難,與做大戶之主也相差無幾,吃穿用度,處處須苦心籌措;所用之人,也多不得力。久之,雄才大略之心也就淡了。”

賈誼便脫口而出:“天下既在陛下股掌中,可斷然處之。”

文帝不禁肅然,正了正衣冠,拜道:“願聞其詳。”

賈誼正欲言,忽而就瞟了一眼小宦者。文帝會意,揮袖命那小宦者退下,對賈誼笑道:“先生可放膽直言了。”

“陛下,為君之道,在於正名。漢家已興二十八年,混一海內,天下合洽。社稷之盛不輸於殷周,如何仍奉前朝正朔,雜用秦之官製,沿襲秦之服色?”

“哦……此事為張蒼所定。秦原為正統,漢家代之,仍承秦製,人心方能服,這有何不妥?”

“不然!秦代周而立,是以水德代火德;漢代秦而興,則為土德代水德。五行既改,禮法亦應改。一則,服色應尚黃,棄秦之黑色;二則,應改正朔,定禮儀;三則,數目應以五為吉,車寬、馬匹之數,用五而不用六;四則,官名應悉數更換,以興我厚土之德。按上古之禮,五德相生相克,事關運祚,不可敷衍。陛下當順應天意,重開規模,使我漢家堂堂正正立於世,後代也將念陛下之恩,奉陛下為一代聖君。”說到此,賈誼便從袖中摸出一卷簡冊來,恭恭敬敬呈上。

文帝展開來看,原是一卷《論定製度、興禮樂疏》。大略看過,見條目甚清楚,其要旨,正是賈誼方才所言,便搖頭道:“如此變動,擾動四方官民,未免過甚。”

“欲為新政,便應處處更新。”

“然可否從緩?”

賈誼便向前移了移膝,懇切道:“天下萬民,為君主者僅一人;人生百年,有為之時僅十數年。陛下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文帝低頭默然,想了又想,方抬頭道:“賈誼君是崇儒的,必也知‘中庸之為德也’……”

賈誼見文帝遲疑,不由得急切道:“這個自然。陛下白璧微瑕,恰是惜乎有所不及!”

文帝便笑了笑:“然此番舉動,豈非又過乎?朝中老臣尚在,不容朕有半分閃失。正朔、服色,國之大事也,稍有舉措,便傾動天下。如過於操切,恐生變亂,此事還是不議了吧!吾生不逢時,徒有大誌,守牢基業已屬不易,實擔不起這等天意。賈誼君,可還另有見教?”

賈誼便一時失神,呆望著那嫋嫋香煙不語。

文帝麵露微笑,輕聲喚道:“賈先生!”

賈誼這才回過神來,歎了一聲:“陛下禮賢下士,此番傾談,或為亙古以來所僅有;然則,卻是早了百年呀!”

“百年後之事,自有子孫操心;今日朝堂上諸事,還請先生指教。”

“朝堂事,陛下裁斷自如,並非心無主見,隻不過有老臣掣肘,不易伸展。此等枝蔓之弊,隻須一道上諭,便可刈除盡淨。”

“有這般容易?”

“當然,陛下可令列侯就國,不許留都中。列侯一旦分散,其勢即弱,哪裏還能作怪?”

文帝不覺心中一動,正欲讚同,忽又猶疑起來:“然……令列侯就國,所本為何?”

“春秋諸侯千餘,各守其土,可有一個是在朝堂之上的?陛下欲遣列侯出都,《尚書》《禮記》上有千條道理,不由他們不聽命。”

“列侯就國,若在封國中聚眾作亂,又如之奈何?”

賈誼便擺手道:“陛下,古今之勢已不同。春秋諸侯,不單握有封國錢糧,且握有兵馬,一國便是一個天下。今之列侯,並非諸侯王,既無兵卒,亦無僚屬,僅享本邑賦稅,不過略似一富家翁耳。登高一呼,其聲威尚不如市井屠戶,陛下有何懼之?”

“列侯皆為先帝從臣,如此逐出長安,豈非不仁?”

“孔子曰:‘苟誌於仁矣,無惡也。’若聽憑列侯在都中掣肘,使政令不暢,百姓不安,那才是大不仁呢。”

文帝聞言,拍案讚道:“賈先生到底是犀利!明日朕即下詔,令列侯各歸其邑,不得留都中,以免尾大不掉。或有在朝為官者,也須遣長子就國。如此,拔去老臣根本,也免得做事礙手礙腳了。”

“臣別無長技,潛心十餘年,無書不讀,頗有領悟,胸中此類謀劃,無日無之。今後隨侍陛下,當逐日獻策,不怕有一日掏空了。”

“如此甚好。朕主天下,苦於少謀,最憾身邊無張良可倚。今與君閑談半日,帷幄中便定了大事,真乃快哉!來來,趁此好興頭,正當飲酒。”言畢,便高聲喚宦者,去取一壇長沙醴酒來。

兩人借著酒力,談興愈濃,直把那三墳五典、河圖洛書聊了個遍。直至日暮,賈誼才起身告辭。

文帝笑道:“且慢。”便命宦者取來一領白狐裘,親手為賈誼披上,殷切道,“外麵天寒,贈君一領白狐裘,此係先帝舊物,可擋風寒。”

賈誼不禁感激於衷,忙謝恩不止。

文帝將賈誼送出前殿,意猶未盡,慨然道:“先帝得張良,遂得天下;朕得賈生,必也能開萬世之功。”

賈誼酒酣未消,便昂揚應道:“即便舜禹再生,為陛下獻計,也不過如此。少年若無此雄略,豈非枉來這世上一場!”

兩人相視,不禁朗聲大笑,方再三揖禮作別。

次日,文帝果有詔下,曰:“朕聞古之諸侯,建國千餘,各守其地,按時入貢,民不勞苦,上下歡欣,少有違德。今列侯多居長安,遠離封邑,吏卒輸運糧賦,分外勞苦。列侯亦無由教訓子民。故而著令列侯就國,在朝為官及優詔挽留者,不在此列,然亦須遣太子就國。”

詔書一下,滿朝嘩然。周勃、灌嬰等老臣麵有慍色,隻是不語。唯有典客馮敬跨出列來,力陳列侯居長安已多年,置業購田,聯姻娶婦,已生了根,且枝蔓盤結。驟然之間遣出都,隻恐多有不便,定要鬧得坊間沸騰。

文帝便一笑:“遷居而已,何至於沸騰?一月未成行,三月總可以;若三月不能成行,半年總是足用的。”

眾臣見上意已決,猶豫之間,隻得諾諾從命。又聞洛陽少年賈誼忽加為博士,參與朝議,便知這定是賈誼主張。待賈誼被宣上殿,竟是朝會上最年少一人,眾臣皆側目而視。

那賈誼春風得意,上殿謝了恩,向諸老臣揖了一揖,便昂然而立,眼睛也不斜一下。

此後一連數日,文帝又連下數詔,定於孟春正月,皇帝在籍田親耕,以示勸農;並迭次變更律法,幾乎三五日一新。

如此,老臣們更是心懷疑慮。每一新法出,必力諫其弊,紛言不可。每逢此際,文帝便以目視賈誼,賈誼則跨步出列,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必自三皇五帝說起,言新法順天意、合民情之緣由。他博聞強記,辯才無礙,所言無不條理分明,難以辯駁。諸臣雖長於權謀,卻疏於學問,哪裏辯得過這新晉少年?

文帝見此,益發倚重賈誼,每每定奪時,皆以一語作結:“賈博士既如此說,當無異議。”便揮袖命眾臣散朝。

那周勃在朝堂領班,亦不作聲,每奉詔命,必大聲應諾。諸臣見此,也不便廷爭,隻得跟著拱手稱諾而已。終有一日,謁者剛唱畢“罷朝”,周勃便喟然歎道:“早知如此,當初多生小子便好!”

眾臣會意,哄堂大笑。文帝見此情景,麵露驚愕,心中大不悅,賈誼也不免一臉尷尬。

半月後,有東陽侯張相如,與典客馮敬相約,一同來至絳侯府邸,進門便嚷:“豎子乍登朝堂,所言皆妄語。驅趕列侯就國,分明是要剪除老臣了。”

馮敬也附和道:“小子猖獗,實不可忍。絳侯為老臣之首、國之重器,須有個主張才好。”

周勃忙將兩人延入正堂,甫一落座,便道:“兩位是武人,肚囊淺,到底是耐不住。今日朝堂上那少年,趙括而已,慌甚麽?”

張相如便一拜:“張某隨高帝起兵,大小百餘戰,功在漢家。昔在河間任太守,曾奮力擊陳豨,險些喪命。如此舍命搏來的尊榮,竟不敵新晉小兒一語,實令人寒心。”

周勃一笑,便轉向馮敬道:“馮將軍,你也是此意嗎?”

馮敬回道:“我投漢家雖遲,然亦有軍功,不忍見功臣為小兒所欺。”

周勃有所觸動,歎道:“新天子即位,方及一年,便欲摒棄老臣。若是十年八年後,隻不知這漢家,可否有老臣一寸土了!”

馮敬頓時怒道:“某雖不才,然終究是名將之後,義無再辱。絳侯若不怪罪,下臣便遣人去刺死那小兒!”

周勃連忙擺手:“使不得!當今廷尉吳公,乃是那小兒恩主。你若冒失,他定是掘地也要追查。隻恐將軍這一怒,要為此丟了性命。”

“下臣實不心甘!莫非賣命得來的,要就此拱手交出?”

周勃便轉向張相如問道:“張公有何主張?”

張相如答道:“不如由下臣出麵,糾合功臣聯名上表,斥那小子狂妄。”

周勃仍是搖頭道:“不妥。此乃廷爭,無異於串通抗旨,倒要惹得今上震怒了,亦是不可。”

張相如聽出了端倪,急道:“願聞絳侯指教。”

周勃掃視二人一眼,意態從容道:“那小兒雖得寵,手中可有一兵一卒?”

“並無。”

“這就是了。若列侯聞詔令,皆托言老病,拒不離長安,今上又能奈何?今上即位,乃由列侯率南北軍迎入。才及坐穩,總不至就忘恩負義,要遣兵丁來驅趕列侯吧!”

張相如聞言,拊掌喜道:“好主意!絳侯到底是多謀。下臣這便去遍告列侯,長安是萬年根基,萬萬離不得。請諸人得詔旨後,勿惶恐,隻是不走,那賈誼必也無計可施。”

周勃便一笑:“正是這道理。”

三人商議畢,張相如、馮敬便辭別出來,分頭去遊說列侯。

未逾幾日,長安城內各侯邸,那兩人便都拜遍了。列侯聽罷兩人所言,都笑逐顏開,鐵定了心腸不走。如此三四月挨過去,列侯就國一事,竟成空文。文帝在宮中探知,也是無奈,隻能搖頭歎息。

接連幾日,文帝閉門思過,心中仍覺惶惑,便召了宋昌、張武來問計。文帝麵帶愁容道:“用賈誼議政,乃朕之過乎?如何老臣們皆怨怒?”

宋昌連忙勸道:“吾主用人,不疑便好,無須看臣子臉色。”

“我自是不疑,然老臣為何處處作梗?”

“諸呂尚不能動搖劉氏,況乎老臣!陛下可不必理會。”

“然就國詔令已發下多日,列侯隻充耳不聞,迄今未有遷離長安者。律令更新,也是處處遭掣肘。朕之令不出宮門,也是教人氣悶呀!”

“臣下率北軍去驅趕!”

文帝臉色忽地變白,連連擺手道:“不可,萬萬不可!若有此舉,朕便成了負義皇帝,留下千古罵名。此事,隻可徐徐圖之。”

宋昌歎口氣,便揖道:“謀大計,非臣之所長,陛下可問郎中令。”

文帝遂轉頭望住張武。

張武略作思忖,方才回道:“各勳臣不思進取,幾成贅物;陛下倚重賈誼,自是有道理。”

“賈誼所言,可是治平之策?於此,張公有何見教?”

“臣下之才,唯能治郡國,實不能擺布天下。臣聞賈生之論,闡揚古今,無人能及;然可否利天下,臣不能分辨。”

一句話,說得文帝沉吟起來。少頃,嘉勉了二人幾句,便吩咐他們退下。

送走二人,文帝更無主張,鬱鬱踱至中宮,欲與竇後商議。見竇後正督劉啟、劉武讀書,便歎道:“皇子輩,當常往郊外馳馬,書讀多了,亦是無用。”

竇後聞言一驚,見夫君臉色陰鬱,便問:“陛下,可是政事不順?”

文帝擇席坐下,歎了一聲,講起了賈誼遭嫉之事。

竇後聽了,便問:“用人妥否,何不問張武?”

文帝搖頭道:“晉陽舊臣,僅為郡國之才而已,參不透大事。”

“典籍中可有高明之論?”

“朕自書堆中長大,豈不知百家之說?然書中文章,救不得急呀!”

竇後便歎道:“妾身實難料,朝臣上百,竟是這般不濟事。”

文帝目光一閃,以手拍額道:“哦?當真是忘了!有一人,必能為我解惑。”言畢,便起身匆匆往前殿,急喚謁者來,傳諭要召見方士陰賓上。

未及一個時辰,陰賓上奉詔而入。文帝招手,命陰賓上坐於旁側,瞟了一眼,見他仍是一身布衣,氣色卻是變了,不禁一笑:“陰先生,這一向,想必是優哉遊哉,氣色如何就好起來了?”

原來,那陰賓上留居長安之後,聲名鵲起,諸臣皆知他為皇帝座上客,便多有前來巴結的,每日賓客盈門。陰賓上倒也不倨傲,一律笑臉相待,賓客若有問卜求簽的,都盡心答複;若有饋贈,則笑納不拒,日子漸漸滋潤起來。數月下來,昔日那副餓鬼模樣,便不見了。

此時他上前一揖,恭恭敬敬道:“陰某一遊方之士,蒙聖恩,為帝都之民,不再為裏正、嗇夫所驅趕,已是感激不盡。今忽奉詔,定有垂詢,陰某當竭誠效力。”

文帝便笑道:“裏正、嗇夫者流,早不在你眼中;如今即是公卿貴人,怕也無人敢慢待你吧?”

“自是。然小人明白,寒素匹夫有何德能?世人看的,隻是陛下的麵子。”

“此番再向人借壽數,恐無人再疑,或已借到了一萬歲?”

“哪裏!”陰賓上臉色一白,連忙叩首道,“罪過罪過!小人身份,今已不同,豈敢再做這等欺人勾當?長生不老事,隻合秦始皇所求。賤如小人者,草芥也,隻望老有所養,安居而不遭驅趕,便是至福。”

文帝聞言,略作沉吟,便一揖道:“先生真乃大智,戲謔之間,便可道出至理。”

“不敢。小人之智,實為巧智,如鬼穀子所言‘揣之術也’,揣摩人心,巧言討好之。混跡於市井尚可,卻是登不得廟堂的。”

“好了,朕今日召你來,確有要事請教,請先生勿拘虛禮,可直言道來。”隨即,便將賈誼遭老臣嫉恨之事,向陰賓上和盤托出,末後問道,“用少年博士,是為開新政。朕所用人,果不當乎?”

陰賓上眨眨眼,答道:“小人以為,上位者用人,隻看有謀無謀;有謀即是用對,無謀即是用錯,其餘皆可不論。”

文帝便麵露喜色:“說得好!賈博士恰是有謀。”

“那便是了!有謀之才,易遭人猜忌,此事不足為怪。似小人這般,以揣摩之術得恩寵的,才無人敢猜忌,反倒是人家踏破門來逢迎。”

“果真也是!那麽,依先生之意,少年也罷,老成也罷,無須看人年紀,隻須問謀略如何?”

“正是。”

“先生果然敢直言。”

“小人知陛下聖明,不喜逢迎,故而敢直言。”

文帝不禁大笑,指指陰賓上道:“陰先生,似你這般逢迎術,亦屬當世一絕了!”

陰賓上也忍不住笑:“陛下不拘禮,小人便也敢戲言。”

“朕還忘了問,看你仍布衣草履,那日常用度可足嗎?”

“小人喜淡泊,一時難改而已。陛下所賜,已足我一生之用。”

文帝大悅,又問了問竇氏兄弟讀書近況,便吩咐內府,賜給陰賓上五十金,以安車送回宅邸。

陰賓上遂起身謝恩,退下殿去,然剛走了幾步,忽又轉回,低聲道:“陛下,自古而來,謀之所以成,全在於行得通。千說萬說,隻要行得通便好。”

文帝心中不覺一動,向陰賓上揖別道:“此言朕謹記。先生閑時,可常來。”

自此,文帝便心神篤定,對賈誼深信不疑,言聽計從,全不理老臣們臉色。

卻說賈誼得了這般寵信,不免春風得意,環視朝中文武,能入眼者,唯寥寥二三人而已。

時有中大夫宋忠,亦是新晉少年,與賈誼頗相得,互引為知己。彼時漢家官吏,五日一休沐,兩人常一同外出洗沐,洗濯時亦議論不休。所議皆不離《易》《禮》,無非先王之道、世態人情。說起時弊來,常痛心疾首,相視而歎。

這日洗沐罷,賈誼道:“吾聞古之聖人,不在朝廷,而在卜醫之中。今我已見識三公九卿,其言其行,皆可知矣。不如與足下同乘車,往訪卜者,看有無可觀之人。”

宋忠恰好亦有此意,兩人便同乘一車,往長安東市中,遊走於卜者麇集之處。時逢雨後,路上甚少行人,恰有一卜者,於卜館內閑坐,旁有弟子三四人侍奉。

原來,這卜者為楚人,名喚司馬季主,白發皤然,舉止散淡,生得一副仙風道骨。雖是做卜筮生意,卻隻顧與弟子論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探究陰陽吉凶之本。賈誼、宋忠駐足聽了幾句,便知此翁博學,當下進門拜謁,互通了姓名。

那司馬季主抬眼望望,見兩人皆一身布衣,略覺詫異,緩緩起身一揖道:“原是兩位大夫,久仰。”便命弟子延請兩人入座。

待兩人坐定,司馬季主卻不睬來客,隻顧接續前麵話頭,滔滔不絕,上至天地始終,下至仁義綱紀,無不言之成理。

賈誼聽了多時,忽不耐煩,便攏起冠纓,正襟危坐道:“看先生之貌,聽先生之詞,小子於當世未曾見也。然以先生之才,應為賢者高人,卻為何居之卑下、行之汙濁?”

司馬季主瞥了一眼兩人,麵露不豫之色,忽而就譏笑道:“我看二位大夫,應是有道之人,卻為何出言如此鄙陋?我倒要問,今兩位所尊之賢者,乃何等品行?兩位所推之高人,又是哪個?何以‘卑汙’二字,妄言長者?”

賈誼聞老翁出言犀利,知是遇見了高人,便不敢輕慢,字斟句酌答道:“卜者也,多虛誇人長壽,以悅人情;擅言禍災,以蔽人心;矯言鬼神,以占人財;厚求謝禮,以私於己。此為我之所恥,故謂之卑汙。”

那司馬季主早聞賈誼大名,也知今日是棋逢對手,當下就抖擻精神,揮退弟子,請兩人將座席前移,直視賈誼道:“二公且安坐,聽老夫一言。我年逾花甲,人皆謂將成朽木,然生平所見,卻與二公不同。以老夫所見,賢者之行也,當行直道。其讚人也,不望其報;責人也,不顧其怨。總之,以利天下為務。若是官非其任,則不處也;祿非其功,則不受也。見人不正,雖貴而不敬也;見人有汙,雖尊而不附也。”

賈誼聞聽此言,大出意外,不由肅然起敬:“公所言,正是所謂君子,晚輩亦尊之。”

“二公皆是新晉,行走於朝堂,想必所識士人甚多。豈不知,公所謂賢者,皆可為羞矣!此等偽善君子,見權勢者,必卑躬而前,趨奉而言。平素勾結成群,相引以勢,相導以利,結黨而遠拒正人,以求尊榮,以求受俸。以官為虎威,以法為私器,逆理求利,無異於操利刃而劫人者也。”

“長者所言甚是,然此等末流,不足為患。朝中文武,多為棟梁,主上亦不至昏聵不明,專寵邪僻。”

司馬季主便拈須而笑:“那麽老夫亦有話說。公食君祿,故不應身入濁流。你看那當朝文武,哪個不是善巧作、飾虛功、執空文以惑主上?此輩所擅長者,以偽為實,以無為有,以少為多,浮誇以求尊位。今通都大邑,此類人何其多也!狂飲驅馳,攜抱美姬,犯法害民,虛耗公帑——此輩巧偽人,即是為盜而不操矛戈者也,害人而不用利刃者也。二公雙目未盲,兩耳不聾,何以謂彼輩為賢才?”

宋忠聽到此,如芒在背,忍不住插言道:“朝中袞袞諸公,或有屍位素餐者,然總還是一時英傑,不可謂全是巧偽人。”

那司馬季主冷笑一聲,手指門外,厲聲駁道:“二公請看這世道——盜賊多而不能禁,蠻夷不服不能懾,奸邪起而不能阻,官帑耗費而不能治,究竟是何等心腸,方能如此不為?袞袞諸公,若有半數有為,世事可糜爛至此乎?你既然問,老夫便教你——有賢才而不為,是不忠也;無賢才而請托官位,坐食俸祿,排擠賢者,是竊位也;有人者得晉爵,有財者得禮遇,是大偽也!二公學富五車,獨不見鴟鴞與鳳凰同翔乎?蘭草棄於荒野,蒿草瘋長成林,逼使君子退隱,暗助庸才顯貴,二公亦屬此類人也!”

賈誼、宋忠聞言大窘,臉上紅白不定。賈誼便向老翁一揖道:“朝中積弊,所在不少,天子既知,諫臣亦敢言之。我等行止,合大義與否,唯有寸心自知。晚輩隻是問:卜者收人錢財,放言天地上下,於天下有何益?於四民有何利?所言可是有德之言?”

“這個……先生雄辯,當世或無其二,賈某領教了。以先生觀之,我二人又是何等樣人?”

“老夫算得甚麽,公見過當世辯士嗎?謀事定計,必為此類人也,為博主上歡心,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成敗利害,全在一張利口上,以左右主上之意,討個封賞。此等大言浮誇者,才是當世絕無其二。老夫不過一卜者,隻配**愚頑,身處卑下,以明天性,不求尊榮,僅此而已。故而良駒不與疲驢為伍,鳳凰不與燕雀為群,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公等居朝堂,才是喋喋不休之輩,焉知忠厚之道乎!”

老者這一席話無遮無攔,如江河瀉地,摧枯拉朽。賈誼、宋忠聽得呆了,麵白無色,噤口不能言,慌忙攝衣而起,向司馬季主謝道:“聞先生所言,如夢方醒。”於是再拜而辭,相偕出門,倉皇登車而去。車駛過數條街巷,賈誼仍覺驚魂不定,以頭抵車軾,喘息不能出大氣。

三日之後,宋忠於殿門外遇見賈誼,便拉他至無人處,歎息道:“道高則愈安,勢高則愈危。你我居赫赫之位,失勢之日或不久矣。”

賈誼亦歎道:“聞司馬季主之言,我亦不能成眠。他乃道家,可以超然出世;吾輩則從儒學,焉能棄世而去?天地空曠,萬物熙熙,或安或危,你我何以知?唯有竭力輔佐君主,久之或可身安。”

當日別了宋忠歸家,賈誼細思宋忠之言,心不能平。想那司馬季主所言世事,並非危言聳聽,當是深切之論。由此想到秦末事,愈覺當今天下之危,已迫在眉睫。於是披衣坐起,挑燈疾書,將多年所思,揮灑成文。

次日,賈誼朝見文帝,自袖中摸出一道奏疏來,雙手奉上,容色滯重道:“漢今日雖興,卻有隱憂,若忘前事,則天下崩壞在頃刻間。昨夜,臣寫成拙文一卷,乃苦思數年所得,今獻與君上,望有所裨益。長堤潰於蟻穴,大廈傾於罅隙,不可不有所備。陛下之位,人皆謂安;臣卻以為,或已處鼎鑊之上矣!”

文帝聽得瞠目,不禁汗濕額頭,連忙接過,稱謝道:“賈生坦誠若此,乃天助我也。此文,朕當潛心拜讀,有所得,容當數日後告之。”

送走賈誼,文帝展卷來看,奏疏為上中下三篇,洋洋三千言。其文雄辯滔滔,說理細密,指斥秦始皇、二世及秦王子嬰之過,故稱“過秦”。文帝看罷上、中兩篇,尚不以為意。及至讀到下篇,見辭情愈加激烈。文曰: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被戮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1]口而不言。是以君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天下已亂,奸佞遍地而君上不聞,豈不哀哉!

當夜,文帝不能眠,又於燈下再三讀過,滿心折服。於次日,便迫不及待召見賈誼。

待賈誼至,文帝便一揖道:“君之識見,當世無倫。昨夜再三讀之,恰似朕心中所欲言,唯有歎服。隻不知,君之言辭何以如此激切?”

賈誼便將與宋忠偶遇司馬季主事,從頭道來。文帝聽得入神,不由歎道:“江湖之地,果然是有潛龍在!今漢家之勢,雖不至危若累卵,卻也如司馬季主所言,善巧作,飾虛功,日久已成積習。先生此篇文章朕將視為寶典,置於枕邊,一日不敢忘。朝中事,還望先生多為謀劃。”

自此之後,文帝理政便越發謹慎,不敢有所妄為。偏巧此時,天象也來示警,好似真的就有大難將要臨頭。

話說前元二年冬十一月裏,正當午時,長安忽逢日食。白日裏轉眼昏暗無光,滿城百姓驚擾奔竄,鳴鑼擊鼓,連雞狗也受了驚嚇,一派喧囂。

文帝慌忙奔出大殿,立於階陛之上,仰望空中,口中喃喃道:“我勤政如此,如何天象還要告變?”

此時雖是寒天,文帝亦是驚得渾身汗流。回到內室,當即揮筆寫了一道“求賢令”。詔令起首,便是萬分惶恐,向臣民謝罪道:“朕以微渺之身,托於萬民之主,天下治亂,在吾一人,唯二三近臣為吾股肱也。在上者謀寡,為政必有疏漏;朕枉為人主,下不能撫育民生,上累及日月無光,其過大矣。”

詔令中最為緊要者,是責令群臣都要直言極諫:“此令頒下郡縣,官吏皆可思朕之過,凡施政之不及處,須如實稟告。各地可推舉賢良方正、敢直言極諫者,以匡正朕之不及。”

這番話,說得懇切,哪像是皇帝詔令,分明就是子侄向長輩討教。詔令最後,文帝又深加自責:既不能罷戍邊屯兵,卻又添了長安衛戍,徒費民力。因此下令,將衛將軍薄昭所屬一部罷去,令丁壯歸家務農。另有太仆寺所養馬匹過多,可分往郡縣驛站,免得驛站向民間索求,驚擾百姓。

到了正月,天漸暖,賈誼又上了一道《論積貯疏》。文帝看得仔細,見內中寫道:“今經商易驟富,民貪利,多有背本趨末、棄田不理者。長安內外,爭相誇富,以一斛珠多於鄰人而驕矜,**侈之風,漸成積習。如此下去,官民唯知貪利,天下將怎生得了?”

文帝也知民間崇富,然萬未想到已致動搖國本,讀到此,不由心生恐懼。又見賈誼建言道:天下欲安,須重農抑商,多多勸農,積貯穀粟,以防饑荒。

一連兩道詔令發下,官民無不震動。曆來所見天子詔令,都是疾言厲色訓示,從未見過如此謙恭溫良的,便都讚當今聖上,果然是一代明君。

未過幾日,便有內外官吏紛紛上書,指陳朝廷治理得失。各地也薦了一些賢良來,文帝一一麵詢,見諸人雖才賦不等,卻都是一時英傑,不由大喜道:“我道是天下隻有一個賈誼,未料到各處都有賈誼!”遂令謁者記下姓名,全數召為近侍,隨左右顧問。

身邊近臣濟濟多才,文帝便心情大好,一日三出城,與眾賢良一起縱馬圍獵。邊射箭,邊商議天下事,好不快活。

如此熱鬧了一月有半,忽有一位老臣潁陰侯賈山,實在看不過眼,便上書勸諫。

這一道諫疏,縱論治亂之道,見識不凡,條理分明。甫一呈遞,便有人抄了傳出,竟至朝野爭相傳抄,都誇說是當世至理。其開篇,乃是賈山剖白心跡,曰:“為人臣者,當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臣賈山即類此也。臣不敢考究久遠,願借秦為喻,望陛下稍加留意焉。”

當漢初之時,隻要一提“秦亡之鑒”,無人不立覺震悚;皆因秦之鐵鑄天下,數年間即覆亡,即便是揭竿而起者,也不免看得心驚。賈山深諳當朝者心思,下筆便語驚四座:

“昔者,周有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天下頌聲大起。秦有天下,則以千八百國之民力自養,卻教萬民力疲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始皇身死才數月,天下四麵而攻之,宗廟自此滅絕矣!秦二世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何也?蓋因無輔弼之臣,無直諫之士,天下已潰而無人告知也。

“今陛下號令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陳情告白以求聖恩,今已盡數在朝矣。陛下選其賢者,為常侍近隨,與之馳騁射獵,一日再三出城。臣恐此舉,必致朝政懈怠,百官皆不理事也。”

奏疏送至禦座前,文帝展卷來看,看到此處,不由得呆了,默坐半晌,方歎道:“我隻道自己算半個好皇帝,卻不料,又在蹈秦二世舊轍。治天下,確不可隻與親隨一起快活。”

當下,便喚了賈誼來,吩咐道:“你來看,你這本家所言,於朕,乃是當頭棒喝呢!”

賈誼看過半篇,便放下,略一笑:“陛下,群臣上書,喜好危言,並非稀奇事。陛下不必過慮,賈山之言,固有道理,然不可全信。聽人煩言,則新政豈非以罷廢為宜了?”

賈誼便展開卷尾來看,見後麵果然有建言:“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臣之所願,不敢求大,唯願陛下減少射獵。今歲起,定明堂[2],造大學[3],修先王之道,匡正風俗,以定萬世之基,此為陛下之大幸也!往古之時,大臣不得與君主宴遊;方正高潔之士,不得隨君主射獵。君主用賢臣,必使其所行中規中矩,而使其節操愈高;群臣則不敢不正身修行,盡心職司,以合大禮。如此,君主治理之道,方有人遵行,功業方能達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

賈誼讀畢,不禁微微頷首,雙目有光。

文帝便問:“何如?”

賈誼道:“漢初,基業以殺伐而成,故民間暴戾過重,人人欲仗劍橫行天下。此奏疏說得有道理:所謂德政,便是以文化之。民不崇文,天下便不寧。民不知禮,天下便無道。賈山所言,陛下不妨納之。”

“朕之意,恰與先生同,這就下詔褒獎賈山。言路開了,總還是好事,免得老臣怨我獨斷拒諫。”

褒獎賈山的諭令一出,滿朝又是一番轟動。自此,百官都踴躍進言,文帝偶乘車駕出行,竟也有官吏攔路上書。每逢此時,文帝必令禦者停車,收了奏疏,當場展卷細看,若有好主張,便極口稱善。進言者無不引以為傲,百官也眾口喧嚷,一時間,直言上書成了官吏風氣。

文帝見案頭奏疏如山積,心下大喜,自己看不完,便喚了賈誼一同來看,對賈誼道:“臣下之忠,到底不能隻賴恩賞;放開言路,允人講話,便自有忠臣在。”

賈誼也樂見文帝不拘一格,索性諫議道:“秦為暴虐之政,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故而有誹謗妖言罪。漢承秦製,這一條苛法最無道理,不如一並廢去。”

文帝頷首稱善,當場便命賈誼執筆,草詔曰:“古之治天下,朝堂有進言之旗、誹謗之木(即華表),以此通言路而招徠諫言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使眾臣不敢盡心陳情,而君上無由聞過失也,又將何以招徠遠方之賢良?今即廢此罪。以往小民或詛咒君上,或謾語至尊,官吏聞之,皆以為誹謗。此等風習,乃小民之愚,若以此無知而抵死罪,朕甚不取。自今以後,如有犯此者,勿治罪。”

此詔一下,無異於開了言禁,大小官吏聞之,都額手稱慶,心中再無顧忌。就連那市井屠販,平素管不住嘴巴的,也都奔走相告。旬日之間,秦焚書以來的封口令一掃而空。民間百姓相見時,都麵有喜色,聚議時政,口無遮攔。昔時歎息之民,皆高談闊論,無危懼之心,恍似兩世為人。

數日後,文帝見了賈誼,忍不住問道:“新政迭出,弊端盡除,民間可有何議論?”

文帝聞言,哈哈大笑:“日食多了,固然好;然朕之位,怕也是坐不穩了。朕登位兩年,總算知道如何做個好皇帝了,那便是:不可一日視民為草芥。各郡縣職司,都要節省靡費、減少徭役以便民。所謂好官,隻需做好這一事便罷。”

賈誼道:“確乎如此。民之所求,不為多,無非衣食飽暖。官家不占民利,天下還有何事可憂?”

文帝欣然道:“正是。今春勸農,我將率群臣赴北郊犁田。並詔令天下,春荒時節,所有向官府借貸種子、口糧者,一概赦免;至秋禾成熟,則免征田租之半。”

賈誼睜大眼睛,怔了一怔,而後伏地,連連叩頭道:“如此,海內皆沐天恩,臣代天下農夫謝陛下。”

文帝連忙扶起賈誼,佯作哂笑:“你一個儒生,不知稼穡之苦,如何能為農夫代言?隻多多上疏、指陳時弊便好。”

賈誼道:“此乃書生本分,臣當盡職。所謂時弊,眼中有,即遍地都有,怕是今生說也說不完哩!”遂與文帝相視大笑。

兩人又議了一回,文帝忽就斂容,輕歎一口氣道:“民雖安,然尚不能言天下皆安。”

“這個自然。臣這幾日亦多有所思:山東劉氏諸王,皆非陛下近枝,其心若何,實難以揣測。若叛,則長安危殆,急切間不可救。不如效法先帝,立劉武等皇子為王,封在長安近旁,以拱衛京師。”

此時文帝已有四子,竇後所生兩子以下,又添了庶出的劉參、劉揖兩幼子。除太子以外,三位皇子都未封王。

文帝連忙擺手,示意賈誼毋庸多言,隻道:“容後幾日再議。”

賈誼便打住,繼而又奏道:“臣尚有平匈奴之策。”

文帝便高興,催促道:“哦?快快說來。”

“匈奴南犯,年年有之,我漢家力不能製。高帝、高後兩度和親,然亦不能製。”

“不錯。朕也知,和親乃權宜之計也,甚失顏麵。然即便如此,邊事卻未能息,君有何妙計?”

“和親,儒術也,為敦化外藩計。若僅於此,那匈奴豈能以一女而息戰?臣以為,陰陽天地、人及萬物,皆由德而生。儒家教化之術,亦須佐以道家之德、法家之戰,方為周全。故而當今安邊策,應以德戰而退匈奴。”

“唔——,先生說得深奧。然則朕甚不明:既用德,何又言戰?”

“這即是要訣所在。漢軍所向,多遇化外之民,彼輩不知禮節,說得口幹舌燥亦無用。臣以為,安邊之術,重在明白至簡,須以厚德懷柔,以服四夷。再輔以‘三表’‘五餌’之術,即可招匈奴之民來歸,致單於勢孤,從而降服。”

“匈奴為邊塞大患,苦我久矣。臣為此苦思數年,略有心得而已。所謂‘三表’,乃天子之表率,即是:立信義、讚人之狀、誇人之技。天子以此‘三表’示匈奴,可令匈奴所部,知天子愛其民、重其俗。”

“那五餌又為何?”

“人之所好,皆同也。五餌即是: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深宅、財寶奴婢以壞其腹;有來降者,天子則召幸之,與之娛樂,親斟酒而手奉食之,以壞其心。”

文帝聽到此,當即領悟,拊掌道:“賈生之智,果然是當世無雙!容朕逐一記下,或可為百年之計。”

賈誼此時,忽就拜伏於地,懇請道:“臣本一書生,然亦喜讀兵家之典。生未逢秦末,不得建萬世之功,乃生平唯一所憾。今邊患未除,時有驚擾,請允臣率兵馬十萬,振戈長驅,以三表五餌之計,直掃漠北。滅匈奴,安邊民,係單於之頸而還,以報天恩。”

“嗯?”文帝大感詫異,望了賈誼半晌,撫住他肩頭道:“先生大丈夫氣重,然書生氣亦重。時勢易矣!張良、陳平舊事,我輩唯有欣羨而已。征匈奴之舉,草檄易,布陣難。君貿然率師,事若不濟,倒要讓絳侯、灌太尉笑話了。”

賈誼抬頭,幾欲淚下,急切道:“男兒有誌,苦無機會。今微臣蒙陛下垂恩,此即時也。”

文帝沉思片刻,終還是歎了一聲,搖頭道:“君之奇計,朕納之,然須從長計議。先生是儒生,誌在事功,然君子有誌,奈何天卻不予?北地兵事,以先帝之才,尚不能取勝,朕之才更是不及,隻能以‘無為’應萬變,就無須再議了。立皇子為王,則合時也,朕可著即行之。”

賈誼見請兵征匈奴事,文帝不允準,隻得歎息了一聲,怏怏退下。

文帝看重賈誼所言封皇子之計,果然立見采納。轉眼時入三月,花開草長,典客得了文帝授意,便奏請此事。

文帝假意推讓了幾日,便允了。先有一道詔書下來,曰:“昔趙幽王被幽禁而死,朕甚憐之,已立其太子劉遂為趙王。劉遂之弟劉辟彊,以及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亦可為王。”

隨即,典客府便議妥了封邑,立劉辟彊為河間王、劉章為城陽王、劉興居為濟北王。這三人,皆為文帝侄輩。三人當中,劉章、劉興居誅呂有功,早就該封王。此時詔下,群臣自是無異議。

過了一日,又有一道詔下,立劉啟以外的三個皇子為王,即:皇次子劉武為代王、三子劉參為太原王、幼子劉揖為梁王。

此次封王,雖是子侄輩都一起封了,但封邑之遠近大小,卻是大有玄機。三位皇子所封,不但疆土遼闊,且地近長安,恰成拱衛之勢。

文帝雖飽讀詩書,卻決非腐儒,知京畿為天下根基,至為緊要。近鄰三個諸侯國,總要封給自家血脈,方牢靠些。如此封了三個皇子,關中之地,便成金湯之固。

至於三位侄兒,則要寒酸得多,所封無非為郡縣之地。那趙幽王幼子劉辟彊,封在了河間(今河北省河間市),封地從燕、趙割出。

劉辟彊本為弱枝,出身不顯,平白得了一個王做,自是心滿意足;而劉章、劉興居心情,則全然不同。

二人的長兄齊王劉襄,於平呂次年,即在臨淄薨歿,其長子劉澤襲了王位。長兄劉襄一死,劉章兄弟更不敢輕舉妄動,如是蹉跎了兩年,此次總算盼到了封王。然二人所封之地,皆是從齊國之地劃出,微不足道。

劉章所封的城陽國,原為舊琅琊郡(今山東省青島市)內一縣而已,似這等小國之主,權勢還不如一個縣令。劉興居所封的濟北國,則稍大些,原為濟北郡,都博陽(今山東省泰安市);然這個濟北王,也遠不及一個郡守威風。

漢初之際,叔孫通定下規製,諸侯王在封國,均受朝廷所下派丞相掣肘,且不能掌兵。若是小國之君,其名號雖顯貴,實不及一郡守尉勢大。

劉章、劉興居受了這窩囊的封賞,還須遵儀禮,上表謝恩,心中就更鬱悶,隻道是周勃等人暗中作祟。私底下兩人對飲,劉興居不知罵了多少回,要掘周勃的祖墓。

文帝於此也略有耳聞,卻隻是心裏笑笑,不加理會,料想這兄弟二人,日久便會順服。

如此到了九月,風調雨順,四方田禾大熟,五穀豐登。各地都有百姓獻祥瑞,皆為白鹿、彩鳳、龍紋玉、六穗禾之類,五花八門。然郡縣諸吏都知皇帝尚儉,不喜浮飾,官衙收了這些異物,竟無一個敢上報。官吏們隻是忙著挨戶勸農,看問孤寡。

文帝雖深居宮中,天下治理得如何,心中卻是有數的。此刻見海內承平,萬家祥和,不由大喜。一日,對賈誼道:“如今,朝中弊端日少,百姓益富,天下諸事順暢,賈先生當推首功。朕有幸,恰好似先帝得了留侯,少費了多少心思!明日,該為先生加官晉爵了。”

次日,果然有詔令發下,加賈誼為太中大夫,可上朝議政,一如往昔陸賈之尊。

入冬十月,便是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文帝在心中祈願,新一年裏,萬不要多事,卻不料一過元旦竟接連兩次日食。朝野臣民,心下不免惶然,隻恐這一年裏不順。

朝臣怕文帝憂心,便都裝作未見日食,絕口不提。愈是如此,文帝愈是不安,閉門思過,卻也找不出有何疏漏處。萬般無奈,隻得去向薄太後討教。薄太後此時目疾已深,幾不能視,文帝每日請安兩次,都是親奉母後羹飯。

薄太後摩挲文帝頭頂良久,緩緩道:“偶有異象,不足為奇。為娘已見不到多少光亮了,豈不是日日都是日食?”

文帝道:“為人君,領有天下,兒不敢大意。上天若有警,我必自責。”

薄太後微微苦笑,歎道:“恒兒可憐,竟是謹慎慣了,遇事隻想到自家有錯,上天或並非責你,隻是在責你身邊人。”

文帝略感詫異,自語道:“身邊有何人,能引得上天發怒?”

“恒兒坐了皇位這幾年,內外口碑,為娘還是聽到了些,讚語雖多,然亦有人怨,隻說你太優柔。如今情勢,遠非當日你我孤兒寡母時了,兒不妨放膽去做。擺布天下事,到底要果決些才好;一味寬和,怕也成不了事。”

“如今新政,一月數出。凡有利於天下者,即無禁忌,兒已不顧及物議了。”

“話雖如此,我看你對老臣,終究有忌憚。那絳侯周勃,當年迎我母子有功,如今卻陽奉陰違,連我這裏近侍都看得出。長此以往,怎生得了?不如借天有異象,令他就國便好。”

文帝沉吟片刻,狠狠心道:“也罷!這便遵太後旨意,兒也不再遲疑了。”

薄太後一笑:“昨日嘉禾,或成稗草,良莠全看情勢如何。絳侯得享尊榮至今,已屬大幸了。你也莫怕,令他就國,乃順勢而為,未見就擔了負義之名。”

文帝頷首稱是,返回未央宮,便伏在案頭,欲執筆擬詔。正待落筆,卻又遲疑起來,久不能成章。這一夜,眾涓人皆被擋在門外,不得入內,寢宮內一夜燈未熄。至平旦,文帝方喚了宦者入內,命涓人將詔令謄好,送往丞相府。

這日,周勃用畢朝食,入丞相府公廨視事,忽見長史匆匆奔入,報稱宮中有詔書發下。

周勃接過,神閑氣定展開來看。不料,才看了幾個字,便汗如雨下,原來那詔曰:“前日有詔,命列侯就國,然諸人皆托辭未行。詔命不出宮門,天又數見異象,朕心甚憂。丞相周勃為朕所倚重,應為朕率列侯就國。今免周勃丞相職,即日就國,其餘列侯隨之。太尉灌嬰升為丞相,原太尉府官署罷撤,職司歸入丞相府。”

周勃看罷,麵色驟變,頹然倚於靠幾上。正不知所措之際,長史又奔入來報:“太尉灌嬰叩門求見。”

周勃冷笑一聲:“不至就逼上門來了吧!”怔了一怔,才懶懶整了整衣冠迎出。

隻見那灌嬰神色惶然,急急拉住周勃衣袖道:“絳侯,且往你內室說話。”

周勃遂將灌嬰引入內室,屏退左右,淡淡問道:“太尉,今日便要接印嗎?”

灌嬰聞言一驚,連忙擺手道:“絳侯勿疑,下臣也是今早才得了消息。隻不知,發下此詔前,今上可曾與你透過口風?”

“果然!事起突然,下臣不勝惶恐。今日來,是向絳侯討教的。”

“唉,事已至此,我又能何如?”

“豎子賈誼,狂悖無常,不如聯絡老臣,聯名劾他一本。”

“萬萬不可!列侯就國一事,已拖延多時,今上並未責怪。若再拖延,必引得今上發怒,倒是怕有大禍要臨頭了。”

灌嬰大感沮喪,歎氣道:“想我輩提劍斬將時,那小兒還在娘胎裏,今日卻被他逼得無以轉身。”

周勃見灌嬰並無他意,方才釋然,想了想,反倒勸起灌嬰來:“那小兒不曉利害,舍命欠債,遲早要教他抵償。太尉如今接掌丞相,兵權總還是在手,不怕他一個書生。”

灌嬰便頓足道:“絳侯有所不知,我這太尉,哪裏還有兵權?今上日前召我,已擬議好,欲向各郡發銅虎符,今後哪怕是幾個郡兵,都須憑虎符調遣。我接任丞相,於兵事上,已無處置之權。”

周勃圓睜雙目,拍案怒道:“真真逼人太甚!”

兩人默對良久,灌嬰才黯然道:“奈何?世上已無楚項王,便再無武人說話處。絳侯請暫且就國,勿斷了音信。朝中事,一如舊章,下臣自會聯絡馮敬、張相如等,伺機驅走那小兒。”

周勃默然片刻,隻歎息道:“也好。”

隨後,兩人又密語多時。周勃將朝中大事交代清楚,便道:“都中許多事,還須太尉費心,我明日便謝恩辭行。你知會諸舊部,萬不可相約送行,鬧得鼎沸。我離長安,風平浪靜便好,免得惹主上猜疑。我輩於刀劍下活到今日,居然未被梟首,已是大幸了……”說到此,竟有些哽咽。

一番話,說得灌嬰心中也淒楚,抬頭望了望周勃,幾欲淚下。

果然,未過幾日,周勃便卸了職,收拾好闔家細軟,悄然出城,連閭裏都未驚動。其餘列侯得知,也都乖覺,各自打點好行裝,未及半月,便都奔四方去了。

列侯之中,齊王之舅駟鈞、淮南王之舅趙兼這兩人,倚仗外甥之勢,一向跋扈。文帝對此二人,最為忌憚。當初誅呂,便是駟鈞鼓動齊王興兵的,今後若再如法炮製,便成大患,故而必逐之而後心安。那二人,原本心存僥幸,然見了詔令,知上意已決,也不敢貿然抗命,隻得各自去了封邑。

深冬之際,北闕甲第頓顯淒清,長安城好似空了一半。各處驛路上,一時車馬喧闐。就連荒山僻地的小民,也不難見到公卿在趕路。

離長安當日,周勃攜長子周勝之、次子周亞夫、幼子周堅出行,一家人輕裝簡從,皆是布衣常服。宅邸中所有贅物盡已送人,一行隻有三五輛車、十數匹馬馱。車馬行至霸城門,城門吏見這一行人氣度不凡,忙攔下詢問。聞聽是絳侯行將就國,甚是吃驚,驗過符牌,當即恭恭敬敬放行。

正待吩咐禦者加鞭,忽見前麵有一布衣男子,當路而立。隨行家仆正要嗬斥,周勃心中一動,忙擺手道:“不得無禮!待我近前去問。”

待周勃車駕至男子麵前,方看清此人其貌不揚,麵目黧黑,若不是衣飾整潔,幾與役徒無異。周勃便好奇,俯身問道:“當路不避,你可是有話要說?”

那人施了個禮,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小民陰賓上,聞絳侯離都就國,不事聲張,特在此恭候,欲看個究竟。”

周勃不由警覺:“陰賓上?公之大名,久有耳聞,在此攔路有何貴幹,莫非是受人差遣?”便連忙跳下車來,略施回禮。

“哪裏,絳侯有大功,天下人皆仰望,無不以一睹為快。在下籍籍無名,無緣拜訪,隻得在這路邊望上一眼。”

周勃聞言大笑:“你這話,哪裏是真心?先生為國舅之師,我這莽夫,才是無緣攀附呢。”

“不敢。絳侯此行萬裏,無暇耽擱,在下也不便囉唕,隻有一句話,要贈予足下。”

“哦?先生足智多謀,為今上所重。周某一匹夫,竟能得先生教誨,實是大幸,願洗耳恭聽。”

陰賓上便從袖中摸出一根竹簡來,恭謹遞上:“此乃老子之語,小人抄錄下來,贈予絳侯,可於閑時玩味。”

周勃接過來,見竹簡上寫了一句話,乃是:

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周勃看到末後,竟然有個“凶”字,不免就一驚:“此話作何解?願聞指教。”

此時周勃家眷車馬,停於道上,阻住了過往客商。眾人見阻路車馬華麗,前後有家仆護送,便知絕非尋常人物,隻得耐住性子等候。

陰賓上見道路已阻塞,忙道:“絳侯為上上之智,無須在下多說。足下封邑絳縣(在今山西省),乃是春秋晉之古都,為一福地也,能歸根福地,這便是常。以往絳侯位極人臣,以武人而成文臣之首,則為非常也。今日解印而去,才是明智。願足下知常而守,不妄作,便是天下人至福了。”

周勃聞言,心中一亮,不由捉住陰賓上手腕,急道:“先生之言,說得好,解了我心中之疑。今日就國,周某當恭謹守常。先生指點之恩,不知該如何謝,可否隨我赴絳縣,把酒共話幾日?”

陰賓上連忙辭謝:“君子之交,一語可止。在下乃草野之人,幾句話說完,便無所求,還請絳侯上路。”

周勃望望這奇人,心中感慨,便將竹簡揣於懷中,深深一揖道:“世上高人,多在山澤,周某在這裏謝過。”

陰賓上回了禮,急忙向後退了幾步,讓開前路。

陰賓上略一遲疑,方才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周勃仰首望了望天,頓了片刻,又向陰賓上拱手謝道:“先生指教,真乃天佑我也。”言畢一揮手,一隊車馬便揚塵而去。

灞橋上下,此時已是冰天雪地。長安道旁,唯餘陰賓上一人佇立,拈須微笑,目送轔轔車馬漸行漸遠……

[1].拑(qián),同“鉗”。

[2].明堂,中國古代禮製建築,為儒家禮製建築典範,是古代帝王“明政教”的場所,凡祭祀、朝會、慶賞、選士等重要禮典均在此舉行。明堂建築先為方形,後演變為圓形。北京天壇祈年殿即沿用此製。

[3].大學,此處指成人學校,周代始置,接受15 歲以上的貴胄子弟在此學習,即後來的“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