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越重歸漢輿圖

文帝前元元年暮春三月,有少府、宗正先後奏報:竇長君、竇少君兄弟在華陽街宅邸,已另行修繕,分門別戶,互不打擾,可供兩人安居。此外,宗正府已遵命遣人往好畤,傳諭陸賈,請陸先生常來都中,與竇氏兄弟交遊。

文帝閱罷奏疏,不由讚道:“甚好甚好。隻是陸先生已年高,奔波往來,殊為不易。”說著,忽地想起一個人來,便一拍額頭,“哎呀,如何將他忘了!有一人,最宜為舅兄師友。”旋即,往晉陽發下征書一道,命當地有司搜尋方士陰賓上,速召其來長安。

半月之後,晉陽有司尋到陰賓上,送來了長安。召見之日,陰賓上由謁者引入偏殿。但見今日的陰賓上,麵色黧黑一如往昔,唯目白如珠,炯炯有光。上得殿來,神色惶恐,見了文帝納頭便拜,口稱:“陛下萬年!”

文帝微笑問道:“先生別來無恙乎?快請平身。朕記得,先生之壽,向已有五百六十歲了;至今日,又借來了多少?”

陰賓上抬起頭來,惶悚回道:“承蒙陛下召見,門楣生光。小的實乃潦倒方士,不過習了些雜學,以巧言謀食,年前在晉陽信口胡說,當不得真,萬望陛下恕罪。”

文帝笑道:“你往日所言,不恰是成真了嗎?今召你來,朕不是為敘舊,隻問你於卜術之外,另外還通何種學問?”

“小的喜讀鬼穀子,兼及兵家,皆是興之所至,全無章法。”

“那便好!朕正需先生幫忙。皇後有兄弟二人,出自市井閭裏,胸無點墨,朕已托陸賈授之以儒學。不知先生可否屈尊,為他二人傳授鬼穀子之術。”

陰賓上便麵露詫異:“二位竇公之事,小的亦有所耳聞。然二公所學,儒學足矣,何用這等縱橫捭闔之術?”

文帝便笑:“儒學教之以方正,鬼穀子教之以權變,先生之智,我已有領教,請勿推辭。你且坐下,朕還有事要問。”說罷,便命宦者於右首賜座。

陰賓上甚覺不安,四下裏望望,方小心撩衣坐下。君臣兩人,四目相對,都覺恍如隔世。陰賓上便一笑:“陛下,容小的鬥膽揣測,可是要我去做徐福?”

文帝便仰頭笑道:“哪裏!朕豈可效仿秦始皇?僅海內之地,便夠我打理的,焉能有心去尋仙山?”

陰賓上怔了怔,忙揖道:“小可愚魯,也萬不敢受此命。”

文帝便向前略一欠身,問道:“借先生吉言,朕數月前果然登了大位,萬民稱臣,好不威風!然數月間,朕卻不能安睡,常思天下之大,千頭萬緒,要治得好,當從何處入手?”

陰賓上聞罷此言,心中才定下來,想想便道:“這個容易。以小民看來,陛下雖貴為天子,也不過略似大戶之主。陛下昔年為代王時,以孝為先,民間早有口碑。今日治天下,亦應秉持此道。鬼穀子曰:‘己不先定,牧人不正。’陛下隻須將一個‘孝’字置於上,天下便不愁不治。”

文帝稍一思忖,似有所悟,便揮退了左右,隻留下陰賓上一人,又問道:“朕以外藩入主,毫無根基。朝中老臣環伺,有尾大不掉之勢,奈何?”

陰賓上翻動一雙白眼,沉吟片刻,方吞吞吐吐道:“這個,譬如用兵,臨陣號令不行,換將就是了……咳咳,恕小的智窮,隻能說到此。”

“用兵?如今朕勢弱而勳臣勢強,如何能以弱勝強?”

“可如鬼穀子言,‘撓其一指,觀其餘次’,不必心急也。”

“撓其一指?”文帝咂摸片刻,忽而麵露喜色,讚道,“公真乃我上賓也。今賜你千金,便在這都中置屋,無須再遊**了,在此安享你那五百年高壽。閑來無事,與我妻舅為友;若有事,則可為我顧問。”

陰賓上連忙叩首道:“方術之士,豈可為君上顧問?小的不敢,隻願做二位竇公的酒肉朋友。”言畢,忽就狠命掌起自己的嘴巴來。

文帝大驚,忙問其故。

陰賓上手撫臉頰,麵露釋然之色:“哦!痛呀,真的是痛!陛下,方才小的還疑心是在夢中哩。”

“哦?夢中如何,不是夢中又如何?”

“若在夢中,則無虞;若非夢,即是憂喜各半。”

“這又如何說呢?”

陰賓上睜大白眼,直視文帝道:“陛下讀書多,遠勝小人,可知古往今來驟貴之人,有幾個可免滅門之災?小人無才,於朝廷無尺寸之功,隻有幸蒙陛下恩寵,便成顯貴,豈不大危哉?”

文帝便略略變色:“如先生言,朕僅以血緣而登至尊,豈不是危上加危了?”

陰賓上連忙伏地道:“小的豈敢議這等大事?然世間之理,無分貴賤,盡在天定之數。驟貴之人欲免災,唯多做善事以化解之。小的枉活了數十年,有一事算是看得清了——天可以賜人福氣,亦可索人性命,翻覆之間,全無道理可言。”

文帝聽得入神,竟不由自主起身,朝陰賓上揖道:“先生無須再多言,此中關要,朕已明白。朕之意,你也不必再於江湖上行走了,且留居都中,隨時應召,以備顧問就好。”言畢,便召來少府,命在長安城內擇地購屋,安置好陰賓上。

陰賓上大出意料,連連擺手道:“陛下,可使不得!野有蔓草,如何能長在金鑾殿上?”

文帝不容他推辭,揮袖道:“你且隨少府去!江湖上溫飽不易,你也無須逞強。此等小事,算是我略盡故人之誼好了。”

待陰賓上退下後,文帝並未即刻返回宣室殿,隻是伏案凝思,半晌不動。旁側謁者見不是事,忙去喚來了張武。

張武見文帝蹙額沉思,仿若失神,便趨前道:“陛下,若神思不寧,不妨以舞劍醒神。”

文帝抬起頭來,疑惑道:“舞劍?如今舞劍,能頂得何用?”

“臣見陛下悶悶不樂,或是有事不順。”

“正是如此。朕近日所思,在於如何收服人心。我以身世血脈登帝位,未曾執戟戈,不足以服人,尚需廣施仁惠。不知民間有何評說?”

“回陛下,陛下仁孝寬厚,四民無不交口稱讚。”

“咄!你為朕之近臣,如何能聽到真話?好了,今日不議了。四海之民,終究還是苦……”文帝說到此,又直望張武一眼道,“你等近臣,萬不可蔽我耳目!”

如此數日之後,文帝已將施政韜略理清,便召集舊日親信六人,推心置腹道:“朕生性愚鈍,然入都半年來,朝中諸事漸已熟習。各位原就是幹練之才,入都至今,想必已勝於朕不知幾許。今召諸位來,便是要討教。”

眾隨駕舊臣麵麵相覷,不知如何答對。張武略一遲疑,忙回道:“陛下此言,要愧煞舊部了。入都以來,臣等職掌要樞,不能安寐,唯恐一旦有失,將動搖陛下根基。”

文帝便笑笑:“其餘舊臣,也作如此想嗎?”

宋昌等人連聲道:“郎中令所言不虛。”

文帝便搖頭:“那麽,爾等這胸中器局,就未免狹了些。事不可本末倒置,天下為本,朕為次。須得天下不動搖,朕之位,方不至動搖。”

張武麵露不安道:“臣等本為封國屬官,入朝為樞要之職,已如履薄冰,豈有心思兼及天下?”

“哪裏話!諸位皆任過郡縣職,能治一郡,便可治一國;能治一國,便可治天下。事同一理,有何難哉?”

眾人又互相望望,皆不敢應對。

文帝便又笑道:“爾等六人,隨朕入都,萬不可終身隻享這護駕之功。今日召你們來,各位便不要想入暮可回邸。且往郎中令官署,閉門商議,為朕擬詔。朕之妻兄,前日對我言及民間貧苦事,頗為驚心。民之困乏,諸位也必有所耳聞。今朕登大位,欲承惠帝之治,以孝治天下,於民間疾苦,自是不能充耳不聞。民間鰥寡孤獨,如何賑濟,你們去議個大略來。若議不出來,便以官署為家吧。”

張武不解道:“朝中有左右丞相,此務原是他二人職分內事。那班老臣,已曆經四朝,治天下多年,操實務似輕車熟路,何須我等外官插手?”

“否!你等舊臣,萬勿以外官自居,既隨我入都,便是朕之心腹,爾等若不為朕出力,朕更指望何人?那班老臣,養尊處優慣了,食不厭精,足不履地,哪裏能知曉貧民之苦?”

宋昌忙道:“宮禁內外,片刻不容有疏忽,容臣等各去交代了,再行聚議。”

文帝望望諸臣,麵色一沉道:“朕之所言,便是天大的事,其餘細末,無須理會了!”

諸臣臉色都一白,知上意不可違,隻得遵命往郎中令官署去了。

在署中,眾人嘈嘈切切,爭執不休,商議越兩日,終將草詔擬好。由張武率班,上呈文帝。文帝展開卷,逐條閱過,麵露笑容道:“甚好,甚妥!然則……還須郎中令費心,稍作潤色——為民父母者,詞語上須溫和些。”

隔日,文帝便依諸舊臣所議,頒詔天下,責令丞相府等官署,擬定濟貧養老新令。詔書洋洋灑灑,所慮甚周。其概要曰:春和之時,草木生靈之物皆有自養之道,而吾百姓中,則有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潦倒瀕於死亡,而無以解憂。朕日夜思之:為民父母將何如?故而召群臣議,將以朝廷之力賑貸之。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飽。歲首節令,若無官吏訪問老者,又無布帛酒肉之賜,便是朝廷不重孝道。如此,將何以昭告天下子孫孝養其親?朕近聞下吏稟報,稱民間耆老受濟者,所得或為多年陳粟,此等敷衍事,豈是真心養老之意!凡此種種,務必改正。今責有司具文成令,務求遵行,百官均不得違。

此詔一下,朝野震動。貧戶孤老,都喜極而泣,竟有在家中為天子設香案膜拜的。周勃、陳平等老臣亦是驚異,這才摸到文帝施政的路數,不敢怠慢。丞相府連夜謄抄多份,旬日之內,便將賑濟令下至各郡縣。曰:“各鄉裏民戶老者,年八十以上,每人每月賜米一石、肉二十斤、酒五鬥。其年九十以上,每人又賜帛二匹、絮三斤。有司發放賜物及鬻老米之時,縣令須到場閱視,由縣丞、縣尉親送鬻老米至門上;不滿九十者,則由嗇夫、令史親送至門上。各郡守須遣得力吏員巡行,有不稱職者,力督之。”

新令頒下,張榜至各郡縣要道,百姓都扶老攜幼來觀望。有識字者,為眾人高聲讀出,每讀一句,便是一片歡呼。其中有白發長者,互相揖拜稱賀,隻道是世道就此變了,上古三代之風,將重歸人間。

至夏,文帝又有詔令,令各郡國不得再進獻珍玩,免得勞民傷財。各郡國聞之,都鬆了口氣,遠近一片歡洽。

看看民心已日漸收攏,文帝便在心中布了個局,要一步步落子了——

夏六月,文帝有詔頒下,封賞舊部隨駕之功。因宋昌曾力主代王入都,功最大,前已拜為衛將軍,今再封為壯武侯。張武早已拜郎中令,位列九卿,此次便不再加官。其餘數人,皆擢為公卿,即:庶饒為奉常、憲足為衛尉、向夷吳為少府、廬福為中尉、祝恭敬為治粟內史,各居樞要,以為羽翼。

如此,逢到朝會時,殿上重臣竟大多為故舊了。文帝環視周遭,皆是熟麵孔,便忍不住笑:“如今,倒像是又回了晉陽。”

諸舊臣也都笑起來,一齊拱手道:“願為陛下前驅。”滿堂之上,唯周勃、陳平等幾個老臣,臉麵上尷尬,隻能陪著強笑。

待與諸臣說笑罷,文帝又道:“前月聞楚王劉交薨,朕不勝傷悲。這位叔父,文武兼備,追隨高帝左右,功甚大。然封王之後,卻淡泊於世,朕亦未能留意關照。今驟然薨去,朕甚悔之,今後唯有嚴守孝悌,厚待諸王。諸王雖不能加封了,然可以加封諸王舅,以示恩典。各位看,有何建言?”

諸臣議論片刻,周勃便奏道:“今有淮南王舅趙兼、齊王舅駟鈞兩人,尚未封侯,今可以加封。”

文帝稍作沉吟,便道:“這兩位,便都封侯吧。”

“如此封了王舅,也免得諸王心懷怨望。”

“不錯。那些王舅,都是能左右諸王的,封了侯,可賺得彼輩數十年不生事,豈不是好?另有前輩勳臣,隨高帝入關而封侯者,封邑太過狹小;還有那未封侯的郡守、近臣等,更是無半分封地。此次,都一並封賞好了。”

陳平便一驚:“攏共算下來,恐有近百人之多呢!”

“百人也罷,無須擔憂!高帝時,天下異姓王多,占地亦甚多,故而朝廷地不廣,不敢多封食邑,至今日,若仍維持不變,則難平勳臣們怨望,索性一並都給了好處——已封侯的,增食邑;未封侯的,統統封給食邑。”

陳平這才放下心來,長揖道:“陛下有如此仁心,勳臣們當知感激。”

文帝笑笑,望住陳平一字一頓道:“朕所求者,即是此也!”

當日,左右丞相府接到諭旨,忙碌了數日,將各項詔令都草擬出來,即:隨高帝入蜀漢已封侯者,計有六十八人,各增食邑三百戶;曾隨高帝卻未封侯者,計有三十人,分別封給食邑六百、五百、四百戶不等。其詳備名單,也一並呈上。

自此,都中與四方郡國,計有近百名從龍老臣,一並受了封賞。詔令頒發日,老臣們喜出望外,奔走相告,都誇文帝仁厚知禮、親舊不遺。原本有看輕文帝的,此時也再無話說。

看勳臣列侯們皆已收服,文帝便覺膽壯,再看周勃、陳平,除往日功高之外,似也並無異稟,逢到朝會,就隻是泥塑木雕般應付,對兩人便日漸厭倦起來。

這日朝會,堪堪諸事商議已畢,文帝忽地想起,便問周勃道:“右丞相,今之天下,人心大定,百姓犯法者當是不多。不知一年內,決獄幾何?”

周勃本為武人,君上若問起匈奴南犯事,尚知如何應對,不料文帝有此一問,竟無辭以對,臉便漲紅,隻得老實答道:“臣不知。”

文帝瞟他一眼,轉而又問:“那麽,賦稅錢穀,一年出入幾何?朝廷所收賦稅,是否足用?”

這一問,更是難答。周勃支吾了幾句,竟答非所問:“這個,天下已有數年無災……”便說不下去。心中一急,頓時冷汗直流,湮濕了脊背一片。

文帝見周勃的樣子,知他從未用過心思,便輕蔑一笑,轉頭又去問陳平:“右相不知,左相當知。”

陳平又哪裏知道,隻得硬起頭皮,跨步出列,雙手一拱,遲疑了片刻。文帝也不多言,隻直直盯住陳平,等他下文。

陳平心中不知轉了幾百個彎,忽生出急智來,朗聲答道:“此二事,各有主掌。”

“哦?由何人主掌?”

“陛下既問斷獄,可召問廷尉;問錢穀,則可召問治粟內史。”

文帝便忽地起身,負手於後,勃然作色道:“哼,各有主掌!若是如此,陳平君,你所主掌,究竟是何事?”

陳平見勢不妙,連忙伏地,叩了幾個響頭道:“天下事,千頭萬緒,一人如何能盡知?陛下不知臣駑鈍,命我坐了丞相之位。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撫草野萬物,外鎮四夷諸侯,使公卿各得其職。臣之主掌,確是緊要得很呢!”

文帝凝神聽罷,容色漸緩,含笑道:“答得好!朕知道了。到底是三朝元老,調理陰陽事,便交付於你一人吧,朕可高枕無憂了。”

文帝話音甫落,便有滿堂笑聲騰起,將方才尷尬掩了過去。文帝想想再無事,便揮袖教諸臣都散了。

周勃頓覺大慚,低下頭去,匆匆而出。行至宮門外,恰與陳平走在一處,便出言埋怨道:“陳平君,何不事先教我?”

陳平麵露詫異,繼之笑道:“政事亂如麻,一日之內如何教得會?絳侯居其位,卻如何不知其職?今日陛下問決獄、錢穀,右丞相若不知,還有幾人能知?若陛下問起長安慣盜有幾多,各在何處閭巷,你又將如何作答?”

一番話,說得周勃默然無語,擺了擺手,便登車返家。回到邸中坐下,思來想去,歎了口氣,心知不如陳平遠矣,便萌生去意。

當日後晌,恰有陸賈叩門來訪,周勃連忙迎入。落座後,周勃便問:“陸夫子一向可還清閑?”

陸賈拱手道:“如今也不清閑了。奉陛下之旨,與兩位國舅交遊,時時要來長安,住幾日便走。”

提起那竇氏兄弟,周勃不以為意道:“那兩個販夫之輩,何用陸公親授?教他們些詩文,又有何用?”

“絳侯,凡事有其端緒,不可隻問有用無用。今上不封兩位舅兄,卻命我常與之交遊,這一番用心,老夫倒是佩服得緊啊!”

“哈哈,甚麽用心?還不是天子重外戚,預為打算,來日好封侯罷了。”

“依老夫看,丞相這般見識,就遠不如今上了。”

“這……這是如何說呢?”

“我看新帝內斂,深諳輕重之別,必不會倚重外戚。”

“哦?倘是如此,那倒還是有些韜略。”

陸賈就笑:“古來坐廟堂的,隻需坐上,便都有了韜略。”

周勃聞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番寒暄畢,周勃忽又想起文帝不喜不慍的臉色,便連連歎息。陸賈好生奇怪,忙問道:“絳侯位極人臣,莫非也有難處嗎?”

周勃便將文帝當眾發難之事說了,陸賈隻是拈須微笑,不置一詞。

周勃便有些急:“夫子,你不言不語,竟是無話可說麽?我這裏唉聲歎氣的,你怎能看笑話?”

陸賈便拱手一拜,正色道:“如今天子,行事深藏不露,你我老臣,不要大意才好。”

周勃便一驚:“聞君之意,周某竟是將有禍事了?”

陸賈閉目想了想,才道:“絳侯這府邸,老夫來過多次。記得初登門時,隻覺擺設樣樣新奇,看得老夫眼花。然則看過幾回,今日複觀之,卻心生厭倦,隻覺平淡無奇。絳侯可知是何道理?”

周勃笑道:“夫子所言,人之常情也。常年之物,看多了,自然生厭。夫子既是不耐,我明日換新的便是。”

“絳侯說得極是。老夫以為,新君看老臣,也是同樣道理。”

“哦?新君即位,連朝堂上所立之人,也須都是新的?”

“正是。丞相往日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居功為首。然古人雲‘功高遭忌’,此中道理,無可言喻。足下若貪戀權位,事便難說了,禍事亦恐將不遠!”

周勃便呆住,瞠目良久,想想文帝數月來的冷麵孔,更覺心灰意懶,隻歎道:“夫子看得準,新君即位,老臣便難做,我這粗人,比陳平不知少了多少心竅,吃一萬條藕也不濟事,早該退隱了。”

陸賈便勸道:“絳侯言重了,新君喜怒難測,但總要顧及朝議,你今日自請引退,今上總不至加罪於你。朝堂險惡,你免官歸家便是,自沛縣起兵以來,好在保全了性命,總還強過韓信、彭越那一幹人。”

周勃渾身一震,大為動容,拍案道:“唯夫子知我!舞刀弄槍不在話下,計較這類精細事,卻不是我這等人做得來的。”

數日之後,周勃果然遞上奏本,稱病請辭,欲歸還相印。

時逢朝會,文帝看過奏本,便對周勃溫言道:“絳侯以武人從政,勞心費力,實為不易。朕今日也隻得體諒,就準了你吧,且去養心。”

周勃知事不可挽,歎了一聲道:“微臣心眼拙,養也無益,隻能吃酒消遣罷了。朝中諸事,概由陳平打理,最為相宜。”

文帝望望陳平,一笑:“朕也要多向陳平討教哩。”

陳平臉便紅了紅,忙謙辭道:“臣之才,得之旁門,非堂堂正正,為正道所不容。謀攻伐敵尚可,治天下則未免輕浮。臣雖僥幸無事,而子孫如何,卻是難以揣想,懇請陛下另擇賢才。”

文帝擺擺手笑道:“而今老臣凋零,何人可與君比肩?君之心竅,堪比鬼穀先生,用以治平,我看足矣。”

君臣間至此既已言明,都覺釋然。當日朝會畢,文帝便有詔下:擢陳平為右丞相,總攬朝政。周勃免官歸家,自去將養。

如此,前元元年不知不覺便已過半。至秋,穀禾大熟,百姓欣喜,勳臣們也都不再心疑。文帝知朝中事已無虞,心頭也就不再發虛,獨坐時,常打量漢家山河輿圖,思慮邊事。漸漸看出來:那桀驁不馴的南越國,倒是一塊心病了。若不早除,必成漢家大患。於是,便召陳平、張武來商議。

張武應召而來,聞聽是議南越事,心中便惴惴,對文帝道:“臣膽略不及宋昌,陛下謀四海事,可召宋昌來問計。”

文帝便笑:“宋昌膽壯,公則性素謹慎。事急時問宋昌,足可絕處逢生。如今世事承平,謀慮必周全,有事還須召問張公,這有何不可?”

陳平在旁附和道:“張公起自郡縣吏,見多識廣,就不必謙虛了。”

這日,恰是秋意初起時,庭中已隱隱有桂子香氣。文帝一時興起,便攜了陳平、張武,三人來至靈惜亭上,坐望太液池,一麵就議起南越事來。

原來,那南越王趙佗,本在高帝時已歸服,稱臣通使,與諸侯王一般無二。卻不料經呂後一朝,此時卻又叛離,竟然稱起帝來,據地萬裏,與漢家相抗,儼然是近鄰一大敵國了。

事之緣起,乃因呂後對劉氏子弟殘暴,哄傳於海外。趙佗便不服,屢有譏誚。趙佗既有此意,其臣屬必甚之,那南越國兵民,便也對漢家輕蔑起來。

時漢家有長沙將軍陳始,為南邊鎮守之將。此人乃是芒碭山功臣之子,襲父爵,為博陽侯,與長沙王吳右年紀相仿,正值而立之年,氣盛到天地亦難容下。兩人便商議,欲啟邊釁而建不世之功。隨後,五嶺交界處,兩邊兵馬便屢起紛爭,鬧得不可開交。

消息傳至朝中,正是呂產為相,便召集九卿合議此事。有朝臣獻計,請禁南越關口鐵器交易,給趙佗一些顏色看看,勿以為呂太後好欺。

呂產聞此計,頗以為然,便奏請呂後。呂後聽了趙佗事,亦大怒,當下就準了,號令封禁南越國橫浦、陽山、涅谿三大關口,禁鐵器買賣,連一柄鐵鏟也不得過關。馬牛羊等畜物可交易,然隻可賣與越人公畜,不可賣母畜。

那南越關鐵器一斷,偌大南越國,不單劍戟不能更新,連民間所用鐵鍋,也難以為繼了。至於馬牛羊之畜,更無從繁殖。

趙佗聞報,拍案而起,罵道:“雉雞亦欲淩空乎!高皇帝立我為王,通使通商,不是好嗎?呂後聽信讒言,竟將我視為蠻夷,禁絕鐵器,欲使我南越人茹毛穴居,以石鍋煮飯乎?真真豈有此理!”

此時丞相呂嘉在側,當即進言道:“此必是長沙王所獻詭計。”

趙佗雙目圓睜,大怒道:“那長沙王,是何鳥種!老王吳芮一薨,留下一窩廢才,如今傳了幾代了?是哪個豎子在位?”

“回大王,當今長沙王,乃老王的第四代孫,名喚吳右。於呂後元年襲位,在位已八年。襲位之時,呂後對他頗有籠絡,那吳右便驕橫起來,勾結博陽侯陳始,陰有吞並我南海郡之心。欲使南越之土,盡歸入長沙國,兩國由他一人為王,欲憑借此功,在漢家自重身價。”

“豎子!羽毛尚無幾根,竟做起飛仙大夢來……你所探消息,究竟實也不實?”

“老臣為國相,豈敢妄言?我南越之眼線,已遍布長沙國上下。據報,漢家禁鐵令,即是那吳右以重金賄賂朝臣,向呂氏進了讒言。”

“哼,宮中長成小兒,欺到孤王頭上來了。吳氏這些子孫,便是一齊來攻,我又有何懼!”

“大王,臣以為,兵釁不可輕開。”

“丞相,你這是如何說話?若是漢大軍南下,孤王或可遲疑;那長沙王吳右,不過一乳臭小兒,便要我俯首就範嗎?”

“戰端一開,兩國交兵不止,必牽動大局,恐致南嶺遭數十年動**。事若至不測,便是得不償失呀!”

“你太高看那小兒了!他雖背倚中國,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又不欲奪呂後天下,隻不過隳他幾座城、斬他幾員將,教那漢家君臣,也識得我趙某手段。”

次日,南越群臣上朝,聞主上欲與漢家動幹戈,便有人上奏:北地之人盛傳,呂後已焚毀趙氏父母墓廬,又盡誅了趙氏兄弟全族。

趙佗聞之,愈加怒不可遏,以漢家為不共戴天之敵。遂不聽呂嘉諫阻,自上尊號為“南武帝”,發兵五萬,急攻長沙國邊境。

南越自立國以來,雖未有過大戰,然曆經數十年養蓄,倒也兵精馬壯。大軍源源開出陽山關,一入漢境,便聲威大震。

那邊廂長沙王吳右,從未有過曆練,誌大而才疏;將軍陳始亦不相上下,徒有驕氣。平日裏,二人有心攻滅趙佗,卻料不到趙佗會前來犯境,頓時慌了手腳。隻得飛報長安告急,一麵嚴令各城邑,集合軍民,守境自保。

趙佗見長沙王怯戰,大笑數聲,遂下令揮兵猛進。數日,即連破數邑,縱兵大掠。千裏長沙,一時狼煙四起,兵民皆惶恐不已。

呂後得報,也是吃了一驚,與呂產、呂祿商議數日,決意發兵一支入南越,趁機滅了這個前朝餘孽了事。當即拜隆慮侯周灶為將軍,領軍十萬南下,誓要掃平南越。

豈知那趙佗全然不懼,他有膽量攻中原,自是有所依恃。原來,那南越北邊,有五嶺阻隔,奇險異常,可當百萬之兵。當地天氣又溽濕,瘴癘橫行。北兵貿然南來,即是落入了陷阱,不用對陣,先就輸了一大半。當年秦始皇發兵征越,也曾喋血折兵,後數度換將,方才略定全境。趙佗那時為秦軍校尉,身曆其事,知粵地山川可恃,因此全不懼漢軍南下。聞聽周灶大軍逼近,冷笑一聲,便下令全軍退入陽山關,隻憑著山壑與漢軍對壘。

那漢軍也久未曆戰陣,本就氣不壯。一入瘴癘之地,又恰逢天氣大暑,軍中疫病四起,苦不堪言,莫說破關殺敵,便是活下來亦屬不易。於是兵士嘩亂,皆不聽命。

那隆慮侯周灶,倒也並非無名之輩,乃是芒碭山刑徒中的一條好漢,隨劉邦舉義。至垓下之戰,已升至長鈹[1]都尉,奉命窮追項羽至烏江,戰功甚大。然此時陷於瘴癘之地,亦是無計可施,隻得屯兵於陽山關下,徘徊不進,蹉跎竟有年餘。

趙佗與漢軍僵持久了,心中不耐煩,遂起草書信一封,欲與漢家罷戰,唯向漢家求索真定胞弟,並求罷免長沙將軍陳始等。信寫罷,即命軍卒以強弩射至漢營。周灶拾了書信,急忙遣人送至長安,然朝中諸呂看了,卻無片言回複。

直至呂後駕崩,諸呂被誅,周勃、陳平才上奏文帝,力請罷兵。周灶接到退兵令,如蒙大赦,慌忙率了疲病之兵,拔營而去。

趙佗在關上見了,大笑道:“秦雖亡於泗水亭長,然漢家又如何?亦奈何不得我一個秦縣令!”遂命軍卒大聲鼓噪,敲鑼戲弄,極盡嘲諷之能事。

漢軍退去後,趙佗將那掠得的財寶,饋贈閩越、西甌兩國,又以兵威恫嚇之,誘使兩國及駱越一齊背漢,甘為屬國。自此,南越國東西橫越萬裏,氣象非凡。趙佗不單臨朝稱製,連那出入乘輿,也豎起了黃屋左纛[2],公然與漢家相抗。漢與南越,就此勢成水火。

這日,在靈惜亭上,文帝君臣三人議起往事,都不勝歎惋。

文帝指了指太液池道:“二位看這亭下,一池秋水,端的是水平如鏡。然不可有一絲驚風飆起,若稍有風起,便破碎無以收拾。須知,邊事亦如此。朕今有意,遣使往四夷宣諭:朕本諸侯,自代地入承大統,欲以盛德施天下,對藩屬並無惡意。願和輯萬邦,同享太平。我以此誠心待藩邦,料那藩邦也必不生疑。”

陳平讚道:“好!如此宣諭,海內必服。”

文帝又問兩人道:“今趙佗不服,可出兵征討嗎?”

陳平與張武對視一眼,皆麵露苦笑。張武遂道:“十萬兵馬征南,無功而返,事不可再。想那南越,實也無力侵掠中原;他稱帝,乃是憎惡呂氏之故。而今漢家百廢待興,於藩屬還是以撫為上。臣以為:征南越而成事者,古來罕有。秦始皇尚且勉強,我朝則萬不可心存僥幸。”

陳平亦道:“張公明見。趙佗既無大誌,我征討又無勝算,再征又有何益?料他隻不過想爭一時意氣,朝廷若以好言宣慰,定能收服。”

文帝又問:“先帝在時,趙佗心悅誠服,如何呂太後當政時,他偏就與長沙王糾纏不清?”

陳平答道:“此事乃陰差陽錯,臣略知一二。先帝封吳芮為長沙王,原是封了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五郡。趙佗稱王之後,占有其中三郡。他先自心中有愧,便疑心長沙國要奪回這三郡。兩國齟齬,便源於此。”

“這個趙佗,到底還是心虛。”

“呂太後稱製,趙佗曾遣南越內史、中尉、禦史三次來朝,欲加申辯,然呂太後隻是不理。”

“哦?那呂太後打理藩屬事,頗有方略,待南越國何至於此?”

“或因呂祿、呂產操縱其間,也未可知。昔日朝政紊亂,不可究了;而今諸事,當一改舊弊。臣以為,陛下今欲收服南越國,正當其時也。”

文帝便頷首微笑:“兩愛卿已明朕意,那便好。那趙佗昔時,曾有書信交周灶帶回,我昨日翻檢,知其亦有求和意,我為上國,不妨應之。真定那地方,尚有趙佗祖墓,高帝時已修葺,今可再翻新,起造墓邑以守之。他有兄弟在漢地,都召來長安,委以尊官,厚賜以寵之,並下令罷陳始長沙將軍。如此,趙佗聞之,必也以誠心報我。”

陳平、張武兩人麵露欣喜,都拱手稱道:“善!”

“那麽,丞相請舉薦一人,為朕出使南越,宣諭籠絡之意。”

陳平略一思索,脫口便道:“此事,非陸賈先生不可。先帝在時,陸賈曾杯酒賺得南越國來歸,今日不妨再試之。”

多年前陸賈使粵時,文帝尚年幼,僅略有耳聞。此時陳平提起,文帝並無異議,卻也擔憂道:“陸賈出使,當是不至無功,然趙佗公然稱帝犯邊,已與中國不兩立,老夫子此去,若有萬一,豈非大險?”

陳平道:“犯險涉難,方挽得回南嶺,舍此別無他途。”

張武亦道:“以一人之險,換得百代安寧,諒陸賈先生必不會推辭。”

文帝頷首道:“然。陸賈長者也,無愧國之重器,定不負朕意。”

君臣議到此,胸中都覺豁然開朗。文帝四望片刻,但見水色瀲灩,亭台有如仙境,掩映於綠叢中,不禁就慨歎道:“朕生也晚,不及前輩閱曆多。想那刀山血海之時,漢家君臣所盼望,便是這半日的安寧吧?”

一句話,說得陳平動容,忙答道:“老臣彼時,唯求生還,豈敢做此等好夢?”

“話也正是如此。你我君臣在此亭上,雖是隻言片語,卻是關乎子孫萬代事,能不戰戰兢兢?你二人,今後萬不可消沉度日。”

陳平、張武聞言,都不免失色,忙伏地叩首,連連稱是。

越日,文帝宣召陸賈麵諭。待陸賈上殿時,文帝起身,疾行數步相迎,恭恭謹謹道:“先生隱居九峻山,多年韜晦,今日見之,倒是更旺健了!漢家元勳,今日已無多,有幸見先生來,後輩心安得很。”

陸賈行畢大禮,應道:“臣實不敢賣老!昔年因無功,方得幸存。今雖殘朽,仍願為王前驅。”

文帝便賜座,笑讚道:“朕幼年時便知,先生曾使粵,片言賺得趙佗萬裏之地,真乃神人也!”

陸賈便仰頭笑道:“民間所傳,未免溢美。老夫固然有巧舌,然則,若無先帝天威,哪裏能說得動趙佗?”

一番說笑畢,文帝便正色道:“今召先生來,乃有大事相托,關乎萬代邊陲寧靖,望先生勿辭。”

陸賈便斂容道:“唯陛下之命是從。”

“那趙佗,因呂氏亂政,今複叛去,擬請先生攜朕親筆信一封,再使南越國,宣諭盛德,勸說趙佗來歸。”

文帝見狀,忙道:“趙佗擅自稱帝,與我相抗,南嶺已成險地,朕亦為此頗費躊躇。然年前南征,用兵不利,今又無力再征,故出此下策,令先生為難了。”

陸賈猶豫片刻,忽然伏地一拜,慨然道:“願從命!臣雖老朽,筋骨尚健,那南越國丘壑雖險,我則視之若平地也。”

“夫子,趙佗喜怒無常,此去或有不測……”

“區區南越,怒又何妨?他見臣敢一人前往,便知漢家並非怯戰!”

文帝大喜,便取出寫好的親筆信,交給陸賈,又叮囑道:“此信,乃朕苦思三日,斟酌而成。令先生見笑了,可否代為潤色?”

陸賈展卷,細讀了一遍,神色便顯肅然。複又讀一遍,不禁撫膝歎道:“陛下好文章,臣豈能更易一字!攜此信,老臣足可以說得那趙佗回頭。”

文帝便拱手一拜:“先生既已受命,朕便有諭。”說畢,即起身離座。

陸賈連忙也立起,躬身聽命。

文帝正了正衣冠,振聲道:“今加陸賈為太中大夫,授金印紫綬,為朝使,攜朕親筆賜書一封及賜物,往南越國說服趙佗。另遣一謁者為副使,伺候途中起居。朕已飛檄長沙國及沿途郡縣,一路照應,勿使先生勞累。今日使命,福澤千秋,唯望先生途中保重。”

陸賈聞罷諭旨,老淚縱橫,長揖答道:“陛下即便不言,臣也知輕重。來日且聽老臣複命。”

文帝遂親送陸賈至階下,依依惜別,目送其遠去。但見陸賈白發皤然,飄逸若步雲之仙,不覺感慨良久。

陸賈這一路上,因郡縣迎送周到,且天氣已轉涼,倒也不大辛苦。至長沙國境內,長沙王吳右率眾屬官郊迎,備極恭謹。

見了陸賈,吳右滿麵羞慚,請罪道:“孤王年少,遇事不知轉圜,給朝廷惹了禍。”

陸賈看看吳右,不由想到天下異姓王,除南藩之外,已誅殺盡淨,唯餘此一姓,便不忍責備,隻道:“長沙王不必自責。邊事安否,非人力所能及也。隻是……先王拓土,實是九死一生,方得這一隅。封疆之主任事,不可不記取前代事。既然說守土有責,守住便是大功;舍此而外,別無奇功!”

吳右聽出陸賈有責備意,不禁愧悔滿麵,連連揖道:“先生數語,令孤王無地自容。此誤,險些誤了大事,有勞先生犯險出使,我心難安。”

陸賈揮揮袖笑道:“哪裏話。老臣今往粵地,自知那趙佗分量,必定無事。”說罷,又瞟了一眼在旁的陳始,冷冷道:“博陽侯好英武!令尊起自芒碭,與老夫相熟,當年也不過你這般年紀,卻是從不多事。”

一句話,說得陳始大慚,慌忙伏地,連連請罪不已。

且說陸賈車駕出了長沙,顛簸於險峻山道上,曆經半月餘,翻過九嶷山、越城嶺,終來至陽山關下。

隨行謁者乍見此奇景,仰之愕然,脫口道:“謔矣!無怪我征南兵馬,無功而返。”

陸賈笑笑,憑車軾觀之,悠然道:“且看老夫手段吧。”

那南越國境內,得了斥候探報,早已有人在此守候。待關口大門一開,便有趙佗所遣使者,持節出來,將漢使一行迎入,一路護送向南。

後又馳驅旬日,來至番禺城北門外,見南越國丞相呂嘉,正率左右恭迎於城下。呂嘉迎住陸賈,略一施禮,滿臉笑意道:“先生別來無恙乎?吾主聞聽先生將至,朝思暮想,常歎曰:‘又得見故人矣!’”

陸賈卻無一絲笑意,亦不還禮,隻冷冷打量呂嘉一眼,語含譏誚道:“呂丞相老臣,倒是未曾昏頭;隻不知南越王此時,是否還在夢中?”

呂嘉聞其言不善,不由就一凜,忙斂容道:“我君臣盼先生久矣。”遂命左右鳴響鼓號,以大禮將陸賈迎進越王宮。

這越王宮,比陸賈前次來時,又新造了許多宮殿,均為石砌,巍峨連綿,其名一概仿照長安宮殿。呂嘉引陸賈入魏闕,赴“未央宮”謁見。

不料才進宮門,便見一對石麒麟之後,有兩排郎衛,執戟肅立,麵露隱隱殺氣。見陸賈至,立時挺戟交搭,有如長廊。呂嘉便向前一抬手道:“先生請。”

陸賈隨他手望去,便是一驚:隻見那陛路盡頭處,正擺著一個湯鑊!

隨行副使見了,麵色即慘白,急呼道:“先生!”

陸賈轉頭怒視副使,低聲道:“足下膽量,尚不如一秦舞陽乎?”叱罷,即昂首前行,至滾沸湯鑊旁,視若無睹,繞行而至殿前停步。

呂嘉連忙跟上,見陸賈鎮定如常,心中也暗自吃驚,忙喚謁者通報。

此時,趙佗頭戴十二冕旒,身披越人袍服,正自在龍椅上高坐。謁者上前,通報陸賈已至,趙佗目不下視,隻略一頷首道:“宣上來吧。”

大行官聞令,便是一聲呼喝:“漢使陸賈,謁見武帝——”殿上一眾謁者,頓時都齊聲附和。

陸賈便一撩衣襟,大步上殿,略略一揖道:“漢太中大夫陸賈,萬裏南下,來拜見故人。”

話音甫落,滿堂皆驚,呂嘉不禁大怒:“漢使無禮!”

殿上宦者聞聲,立時怒視陸賈,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拿人。

那趙佗也是一驚,仔細看去,見陸賈旁若無人,似笑非笑,自己先就忍不住了,跳將起來,搶上前幾步,執陸賈之手大笑道:“不錯,故人,正是故人!自高帝十一年別後,竟是十九年了,我是無日不思老夫子……”

“老臣亦是日夜思之。”

“哪裏!老夫守拙,十九年無甚長進;足下倒是若隔世之人了。昔日臣來,曾領略大王風采;今日見之,竟是冠冕殊異,令老夫不知該如何敘舊了。”

呂嘉在側道:“陸大夫豈能不知,吾主今號‘武帝’,已為南越天子了。”

陸賈便佯作驚訝,連連揖道:“料想不到,天不變,道亦不變,唯足下變了。老臣這裏,賀足下已然勝過天道!”

趙佗聞言,仰頭大笑道:“先生又來逞辯才了,我南越君臣,哪裏是你的對手?來來,坐下說話。”

兩人便分賓主坐好,趙佗一拱手道:“久未聞大雅,不覺又是多年,今日願聞先生賜教。”

陸賈便道:“今來,臣並無一語,唯攜一篇文章來,請大王過目。”

趙佗略顯詫異:“哦?是先生手筆?”

陸賈笑道:“非也,然遠勝老臣文采。”說罷,便從袖中取出文帝信來,恭謹呈上。

趙佗忙接過來看。剛看了數行,不禁就神情肅然,抬頭問道:“這一封皇帝賜書,莫非陳平所擬?”

“大王請細讀,此乃天子親筆,他人未添一字。”

“漢天子文采,竟是如此了得?”

“正是。老夫到這把年紀,已無須作虛言。”

趙佗便又屏息閱看,讀罷再讀,如是再三。隻見那信中寫道:

皇帝謹問南越王,王在粵地,甚苦心勞意。朕乃高皇帝側室之子,奉北藩於代,路途遼遠,耳目壅蔽,從未曾致書與大王。

高皇帝賓天,孝惠皇帝即位,高後臨朝稱製,不幸有疾,日漸深重。以其故,行事悖暴,諸呂趁機亂法,乃取外姓之子為孝惠皇帝後嗣,朝綱遂亂。幸賴宗廟之靈、功臣之力,盡誅諸呂已畢。朕以王侯官吏擁戴之故,不得不立為新帝。今即位,聞昔日大王曾與將軍隆慮侯書信一封,求送還胞弟,並請罷長沙將軍。朕應大王書信所求,罷將軍博陽侯等。大王胞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問候,並修治大王先人塚,以示誠意。

前日聞大王發兵於兩國邊,為寇災不止。當其時,長沙國苦之,南海郡尤甚。雖大王之國,又能獨得利乎?兩相交惡,必多殺士卒,傷及良將良吏,使人之妻寡、人之子孤,使人父母喪子而獨居。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

…………

趙佗放下賜書,沉思良久,方歎道:“漢天子待我,如兄弟也。”

陸賈狡黠一笑:“兄弟之邦,便以鼎鑊待客嗎?”

趙佗這才想起,不由大慚,急喚呂嘉道:“撤去,撤去!”又輕聲對陸賈道,“夫子請隨我往偏殿說話。”

至偏殿,趙佗屏退左右,與陸賈相對而坐,取下冕旒,神色頗不安:“漢丞相周勃,可是在謀劃對我用兵?”

“哦。”趙佗鬆了口氣,又問道,“如此說來,漢天子並無征南之意?”

“既為兄弟,何用幹戈。老夫遠涉萬裏,即是為和輯而來。”

趙佗拱手一拜,語氣懇切道:“既如此,我便對大夫道出實情。呂氏在時,我亦有苦衷,音信隔絕,民間紛傳,說漢家已盡誅我兄弟,不由人不信。今閱天子賜書,方知真偽。天子書信,起首便言‘朕乃高皇帝側室之子’,便是撇清了與呂太後幹係,我豈能看不出?呂氏既滅,我心病亦消。漢家與我,兄弟相殘,確是無益之事。”

“大王初衷未改,老臣甚欣慰。昨日種種事,可否揮袖拂去?”

“這有何難?我趙佗,是何許人也?本為燕趙之士,今衣冠雖從越俗,心仍屬故土,數十年來,以詩書化國俗,猶念中國。雖有甲兵百萬,又豈能忍心與漢家為敵?”

“此話,老臣深信不疑。足下既知禮,朝廷亦必不棄足下。”

“況且以弱攻強,豈非自尋死?若是漢家遣灌嬰南來,半月便可下番禺,逐我於海上。天子今遣老夫子來,顯是不欲殺我,我豈能不知?”

陸賈麵露微笑道:“足下既有此意,何不去帝號,重歸漢家?”

“我也正有此意,請容我回書一封,有勞夫子攜回。趙佗究係中國人,流落南嶺,不得歸鄉,不得已而為蠻夷長老,實無心與朝廷為敵。今番得天子垂愛,願世代為藩臣,進奉朝貢。”

“這封回書,不可草率,須字斟句酌才好。”

“那是自然。我雖莽夫,早先也曾親擬軍書。今日提筆,要寫一篇妙文出來,供夫子一笑。”

“老夫此來,上命甚急,待大王回書寫好,便要告辭了。”

“豈可如此急切?夫子既來,便不要匆忙,你我仍如當年,煮酒論世,醉個幾晝夜再說。”

陸賈連忙拜道:“我遲幾日歸,倒不妨事。然老臣若早一日返歸,南越便早一日得安,確是耽擱不得了。”

趙佗望住陸賈,慨歎道:“夫子兩次南來,竟是兩次救我。今番別去,隻不知可還有重逢之日……”言未畢,竟有數行淚落,沾濕衣襟。

陸賈擺擺手,也幾欲泣下,不忍再說半句了。

後數日,趙佗白晝與陸賈飲酒閑話,夜來便閉門苦思,草擬回複皇帝書。

兩日後,趙佗有詔令下,頒至南越國各地,曰:“吾聞兩雄不俱立、兩賢不並世。漢皇帝乃賢天子,自今以後,孤王除去黃屋左纛,永世歸服中國。”

此令一出,越王宮內外皆震動,呂嘉急忙求見趙佗,麵奏道:“詔令一出,官民心甚不安。陛下十數年稱製,上下皆習,驟然改之,恐為不便。”

趙佗微微一笑,拂袖道:“陸老夫子尚未走,此事勿再多言。”

又過了兩日,趙佗請陸賈到“曲流石渠”飲酒。陸賈來至渠邊涼亭,四下望望,見城南不遠處,便是浩茫南海,便讚道:“好個觀景之處!南越王宮景色,真乃仙境,老臣生平從未見過。”

趙佗便笑:“小邦唯有小趣,不足道哉。”

越王宮中那曲流石渠,係鑿石砌成,依地勢回環蜿蜒,如龍蟠地麵。渠底以卵石鋪就,水流過,可聞潺潺之聲,如絲竹之妙。有那曲流回水處,則水聲大作,淙淙作響,又似笙簫齊奏,令人驚喜。坐於芭蕉濃蔭之下,聞此聲,恰是天籟。

陸賈聽了片刻,心曠神怡,向趙佗連連揖謝:“大王在南國,享得好福!”

趙佗便從袖中摸出一卷縑帛來,神態恭謹道:“此乃我草擬回書,令先生見笑了。孤王多年不執筆,堪堪苦熬了好幾夜呢。”

陸賈接過,展卷來看,隻見回書寫道:

蠻夷大長老、臣趙佗再拜上書皇帝陛下:

高皇帝幸賜臣趙佗國璽,立為南越王,用為外臣,時納貢職。孝惠皇帝即位,義不忍絕,又賜老夫恩寵厚甚。高皇後自臨朝用事,近小人,信讒臣,視我為蠻夷,出令曰:‘禁售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馬、牛、羊可售,母畜則禁。’老夫地處偏僻,馬、牛、羊齒不繼,國之祭祀不修。臣曾命吾之內史、中尉、禦史三度入朝,攜書信呈皇帝謝罪,皆無回音。又風聞父母墳墓已平毀,兄弟宗族已被誅殺。南越之吏,紛紛諫議曰:‘今內附不得,不如自立。’故更號為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於天下也。高皇後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互不通使。老夫竊疑長沙王進讒,故敢發兵以伐其邊。

且南方卑濕,蠻夷四布。西有西甌,亦南麵稱王;東有閩越,亦稱王;西北有長沙,亦稱王。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略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裏,帶甲百萬有餘,然北麵而臣服漢,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而寡歡者,皆因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哀憐臣趙佗,複我故號,通使如故,老夫死骨不腐,則名號永不敢為帝矣!謹托使者獻白璧一雙、翠鳥千羽、犀角十隻、紫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雙、孔雀二雙。

臣麵北再拜,以此敬告皇帝陛下。

陸賈讀畢,不禁擊節讚道:“大王好文章!好一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而寡歡者,皆因不得事漢也’。若是借文臣之手,絕寫不出此等佳句。思鄉之切,其聲可聞。大王至誠,尺素之內可見,待老臣返京師,定如實稟明天子。”讚畢,忽就伏地,向趙佗恭恭敬敬三叩首。

“大王,此非老臣之拜,乃為漢家君臣及百姓而拜。南嶺歸服,福澤萬代,大王之功是要上史書的,連帶老臣也可留名於後世了。”

趙佗連忙道:“哪裏。夫子兩番勸說之功,才是要緊。我這裏,特為夫子備了一份厚禮。”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粒夜明珠來,其形之巨,世間罕有其匹。

陸賈吃了一驚:“這是何等寶物?”

“此乃波斯國燧珠,乃胡商所獻。置於室內,夜裏可滿室通明。”

陸賈連忙擺手拒道:“前次出使,老臣之子尚未自立,大王所贈,已由犬子平分。今日再獲贈,則是萬萬不敢。衰殘之軀,苟活時日,受了這等奢靡物,豈不要折壽?”

見陸賈堅辭不受,趙佗也隻得作罷,便道:“夫子高節,孤王甚是感佩。也罷!寶珠不受,尋常程儀總要拿些,不然於禮不合了。夫子南來一趟不易,孤王還有一惜別之禮,料想夫子定能欣然受之。你這便與我同行,乘馬出宮去。”說罷,便喚涓人牽馬過來,僅帶數名宦者,出了宮去。

趙佗率眾馳驅於途,路人亦不知是國君出行,隻道是官家人行路。百姓中有避讓者,亦有遙遙施禮者。

陸賈見了,大為驚奇:“大王不帶護衛,便不怕刺客嗎?”

趙佗笑道:“秦亡以來,我治粵二十七年,外無兵燹,內無苛捐,世道清平如水。百姓感恩尚且不及呢,還有何人想要害我?”

陸賈聞言,不禁感慨係之:“漢家百姓,怎有越人之福!”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馳上城東紅花崗,駐馬遠眺。但見崗下平疇千裏,綠禾萬頃,中有田舍錯落,綠樹如蓋。田間往來的越人,頭戴鬥笠,行色從容。

陸賈注視良久,悠然神往道:“果真是‘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今老朽親見上古之風矣。”

趙佗便以鞭指崗下道:“孤王所領疆土,北至閩越,南接林邑,無一處不是此等景象。百越和輯,官民相安。雖不能上比三代之盛,亦是現世之蓬萊福地了。你我二人,既已相知,我這裏就大言不慚了——秦末之時,天不遣我在中原,時也命也,孤王也隻得認了。若不然,還不知鹿死誰手哩。”

陸賈大驚,正想該如何對答,卻又聽趙佗道:“夫子莫驚!今返長安,可稟告天子,這一片山河,便是我請夫子帶回的大禮。”

陸賈這才釋然,不禁會心一笑:“大王真乃豪雄!如此重禮,老夫怎生背負得動?”

趙佗大笑道:“自有九萬裏鵬,與你背負!”言畢,兩人相對朗聲大笑。

時有熏風吹過,聲播四方。崗下農夫聞之,莫不抬頭驚望。

[1].鈹(pí),以短劍安裝於長柄之上,後世曰“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