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姐弟重逢兩世殊

元年氣象,果然非凡。入冬後,屢降瑞雪,關中大地得以滋潤,眼見得稼穡豐年可期,官民都大喜。

至正月初,文帝忽想起趙幽王劉友之事,便喚來周勃、陳平二人,商議道:“漢家平呂之後,萬事順遂,百姓歡悅,朕於宮中亦能察覺。近日思往事,屢屢念起吾侄劉友,可憐他已成幽魂,見不到這番景象了。當年劉友被呂太後幽禁,斃命之日,恰是正月十五上元節,臨終時,尚念念不忘平呂。朕每思之,直欲淚下。”

周勃、陳平聞之,亦是唏噓。陳平歎道:“趙幽王苦命,為史上所罕有。民間之議,也多為之不平。”

文帝便道:“劉友眷屬,盡散落民間,慘苦之狀想也想得到。日後得便,還要複其宗室屬籍,賜給錢財過活。”

周勃登時淚不能禁,伏地稽首道:“陛下恩深,高帝若地下有知,當不再怪我等老臣了!”

文帝又道:“呂氏作惡,傷及的卻是漢家,你我君臣不能裝聾作啞,務要平息民怨。趙幽王薨於上元節,這一日,若民間念念不忘,便成了漢家之痛。聞聽宦者閑談,此節日,原為鄉俗,農夫於上元之宵燃燈驅獸,於野外歡會。朕之意,今後城邑百姓亦應燃燈,同賀元宵。不妨諭令天下,是日,百官亦休沐一日,可任情交遊飲宴。當夜,朕亦將出宮賞月,與民同樂。”

陳平當即領悟,拊掌道:“甚好甚好!免得逢此日,民間便多有怨意。”

“我意正是如此,這便擬詔吧。告諭百姓:閭裏萬家於上元夜,皆須張燈彩、猜燈謎、觀百戲、賞樂舞,可名之為‘元宵節’,以共慶平呂之喜。”

周勃、陳平都同聲稱善,退下後,各自去張羅此事了。

待諭令頒下,四海皆歡。至正月元宵,不獨長安城內外,即是那邊荒遠地、山海之隅,亦是萬民同慶,著實熱鬧了一番。

如此,文帝即位三四月後,心中便不再惶然。罷朝之後,常踱至椒房殿,偕竇美人及子女圍坐,說笑嬉戲,其樂融融。

那竇美人,原不過是長樂宮女官,當初呂後遣散宮人,陰差陽錯被遣至代王宮,未得歸鄉,卻因禍得福,獨受寵愛,一躍而成妃嬪之首。承歡日久,先誕下一女劉嫖,後又誕下兩子,長子名劉啟,次子名劉武。兩子雖是庶出,然劉恒甚愛憐之,遠勝過已故王後所生的嫡子。

先前那位王後,本生有四子,個個生龍活虎。不料王後命薄,一病不起,不多日竟至香消玉殞了。四位嫡子,轉眼成了孤兒,甚是無助。竇美人在長樂宮內曆練過,早知得寵時不可忘形,於是待那些嫡子極好,又管教自家兩子,對兄長彬彬有禮。劉恒看在眼裏,越發高興,對竇美人更是寵愛有加。

後宮其餘妃嬪,見了這情勢,豈有不知趣的,都一齊擁戴竇美人。因此,竇美人雖未扶正,卻是統領後宮,儼然正室。竇氏心中,雖知扶正是遲早的事,卻佯作全無此念,隻埋頭相夫教子,如尋常民女一般。

且說那宮闈中事,往往有意外之變。就在劉恒入都為帝的前後,已故王後所生四子,竟接二連三病亡,夭折得幹幹淨淨。其時,劉恒隻顧著長安城變故,顧不到傷心。倒是竇美人哭了幾回,料理好了諸嫡子的喪事。

此時入都,文帝跟前,即是竇美人兩子最為尊貴了。竇氏心中有數,暗自歡喜,隻不露聲色而已。

這日文帝閑暇下來,在椒房殿小坐,撫摩著劉啟、劉武兩人頭頂,忽想起四個夭折嫡子來,不由得喟歎一聲:“四嫡子若在,今日將是何等歡娛!”

竇美人便陪著歎息,流出了兩行淚來,勸慰夫君道:“世事無常,我輩又能奈何?好在天道尚公平。太後無恙,陛下亦安然,不枉受了這許多年苦。”

文帝不禁情動於衷,望望竇美人,執其手道:“你我之緣,也是天賜。今日總算熬出來了,兩幼子所幸還健壯,萬不可疏忽了。”

竇美人拭淚道:“臣妾自然知道。教子之事,往昔曾見張皇後行事,也領略得一二,隻不教陛下分心就是。”

文帝頷首微笑道:“那便好。今日不比在代國了,凡事不可馬虎。領有這天下,皇子便不同於民家子,賢愚與否,非同小可,務要教他們知書循禮。”

竇美人便喚兩子近前,跪拜文帝座前,教兩子答道:“父皇之訓,小子謹記了。”

文帝開懷大笑,當即吩咐宦者,從少府署取兩匹絹帛來,賞給了兩子。

劉啟、劉武歡踴謝恩,文帝便起身道:“皇子不可長居深宮,快去更衣,你我父子出城去圍獵,多添些虎氣!”

此等情景,由宦者、宮女傳出宮外,朝中百官,皆知文帝寵愛兩子。堪堪時入孟春,周勃、陳平窺得文帝心情好,便領銜與百官聯名上疏,請早立太子,以固天下之本。

文帝閱罷奏疏,知是群臣在揣摩上意,心中便歎世態炎涼。想那往昔,次兄如意暴斃後,兩侄兒接續為趙王,連連冤死,群臣竟無一人敢直諫。若有一人冒死廷爭,似周昌那般,諸侄何至於死得如螻蟻?

於是將奏疏擱置,傳諭給周勃道:“朕無甚德能,上天既無眷顧,百姓亦未見擁戴,隻恨不能廣求天下賢士,以禪讓天下,豈能預立太子?此種不德之事,教我如何對天下啟齒?此類事,可毋庸再議。”

周勃等人得了上諭,隻道是君上假意推讓,便又推陳平出頭,上疏固請道:“三代以來,立嗣必為子,今皇子劉啟,位居長,性仁孝,宜立為太子,上承宗廟,下服人心。”文帝閱畢,仍是推讓。如是推讓三回,文帝便於朝會上喚陳平出列,問道:“天下事,何為大者?請叔父輩教我。”

陳平答道:“無非水旱豐歉,南北邊事。兩者,為天下至要。”

“既如此……”文帝便拿出奏疏來,遞還給陳平,“此等小兒瑣事,可不急。”

陳平接過,臉一紅,謝罪道:“臣等所慮不周,然此意,確出於至誠。”

周勃耐不住,搶出班來,慷慨應道:“臣等並無私心,隻以天子事為天地間大事,急陛下之所急。立嗣之事,若無個著落,臣等便覺對不起先帝。”

文帝注視周勃片刻,方微笑道:“右丞相忠君之心,也為天地所知。若無你隻身入北軍,朕此刻在何處,還未可知呢。”

周勃連忙揖道:“陛下過獎,臣隻是不忍負義而已。”

“哦?”文帝聞此,即斂衽正坐,環視朝堂道,“那麽,吾兄如意枉死,諸位可曾有話說?其後又有兩侄,枉死於趙王位上,老臣們可有一人出來阻諫?”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文武皆不能應對。周勃更是漲紅了臉,手足無措。

文帝這才緩緩道:“今日世事已平,諸君可不必空費心思;明日若遇不測,再用力亦不遲。”

陳平肅立,聽到此處,心下頓感不安,忙回奏道:“陛下,老臣之心至誠,天下都不疑。唯吾輩親曆前代翻覆,心有餘悸。前朝那始皇帝,若早立太子,焉能有傾覆之亂?故而立太子事,非一家之私事也,為天下安危之所係。臣等呶呶不休,並非不明事理,乃是猶記前鑒,不忍漢家重蹈秦二世覆轍。”

文帝臉色便一變,恨恨良久,方輕呼出一口氣道:“丞相,你到底是先帝股肱,見識超卓。那麽,朕即是當今秦二世了……”

陳平臉色一白,嚇得連忙跪下:“臣不敢!臣絕無此意。”

文帝見狀,忽然就笑了,起身將陳平扶起:“丞相,你言之有理,侄兒我明白了:立嗣之事,遲疑不得。朕準奏就是,勿使生出許多枝節來。”

陳平這才鬆了口氣,俯首道:“臣正是此意。”

文帝回身又坐下,擺擺手道:“左丞相,不必愧悔失言,以輩分論,我亦是二世。二世之主,龍床不好坐,入都前朕早已料及。諸君今後,可直言不諱,以往那呂氏專權事,漢家不許再有了,各位盡管放心。”

群臣聽了,心頭都一熱,連呼“萬歲”不止。

次日,文帝果然有詔下,曰:“如大臣所請,即日冊立皇長子劉啟為太子,早定國本,以免重見秦末扶蘇之禍。”

竇美人在椒房殿聞聽消息,心中石頭落了地。見了夫君,便喜上眉梢,賀道:“啟兒之事,入都數月便見了分曉,實是大喜之事!想想先帝立儲之難,啟兒還真是有福呢。”

文帝拉過劉啟,攬在懷裏,對竇美人道:“此事,也無須驚喜。世道清平,群臣無以立功,除了逢迎,還能作甚?你且看,明日便輪到你。”

竇美人會心一笑,不再提起此話。

果然未過幾日,周勃、陳平又領銜上疏,曰:“太子既立,民心大安,實為漢家至福,臣等為陛下賀。然皇後之位亦不可虛懸,臣等誠心請立皇後,以便早定母儀,方合於天意人心。”

文帝見了奏疏,卻是滿心疑惑,當下就召見宋昌、張武。三人於偏殿坐下,文帝就感歎:“轉眼入都竟是半年了。朝堂之上規矩,也懂了些,卻還有難解之處。今日請二位來,便是要問:群臣上疏,奏請立皇後,為何不提竇美人之名?此前請立太子,明明白白寫明劉啟,此次奏請立皇後,卻不書竇氏其名,難道太子之母,竟不配為皇後嗎?”

宋昌聽了,便與張武相視而笑。

文帝甚覺奇怪:“二公笑甚麽,必是有學問在內,請二公教我。”

張武正斟酌如何作答,宋昌卻搶先道:“臣敢問陛下,立皇後,究竟是陛下事,還是臣子事?”

“自然是朕要立後。”

“是啊!群臣此意,不過是敦請陛下早立皇後,焉能貿然為陛下做主?自古太子立嫡立長,劉啟為皇長子,拜天之所賜,不可以選;然妃嬪卻有十數位,需按陛下之意,從中選出皇後來。群臣若指名道姓,豈不成了群臣做主了?”

文帝便啞然失笑:“如此,我倒還並非木偶。”隨即,又側身望望張武,“張公,果真如此嗎?”

張武頷首道:“然也。選立皇後,群臣豈敢點名!”

文帝便歎氣:“文武大臣,說話也要費這些心思,若省一省這無用的心機,可做多少事出來!”

宋昌便一揖道:“話不可直說,臣等也不能免。”

文帝又感驚奇:“二公亦是?不至於吧。”

張武應道:“正是。臣子豈能想到便說,均須曲意說出,方合規矩。”

文帝便搖頭笑道:“未料二位竟也如此!朝堂之臣,真是不易。以兩愛卿之意,此次便不需推讓,允了便是,免得白費一番虛套。”

張武忙道:“不可不可!陛下今日做了人主,不可留下妄悖之名。可奏請太後代為挑選,以博天下人都說個好。”

文帝便笑將起來:“做了天子,倒要處處與臣民周旋了。也罷,我先奏明太後,請太後發個諭旨。人倫禮教,原也應如此。朕已知曉了:你我君臣治天下,無非是擺個招式,招式做足了,天下人方覺安穩。”

宋昌、張武聞言,都略略一驚,繼而就會心一笑。

再說薄太後聞文帝麵請,焉有不準之理?含笑道:“竇美人溫良賢淑,立為皇後,並無不妥。你既要做孝子,為娘便來替你說。”當即發下諭旨一道,選竇美人為皇後。

那竇美人在未央宮接了諭旨,到底還是心慌,連忙趕來長樂宮,向薄太後謝恩。

薄太後笑道:“你該謝的,應是宦者宣棄奴。若他將你派至趙國,左不過當初趙王宮裏,多了一個女官,焉能有你今日尊榮?”

竇美人悲喜交並,忙應道:“太後說得是,臣妾的命,實在是好。”

“那宣棄奴,今仍在否?”

“臣妾入都後,即打聽他下落,據說是年老遣出宮了,不知所終。”

薄太後不由歎了一聲:“這些無家之人,終是沒個了局。”

隨即太後懿旨頒布於天下,昭告四方,立竇氏為皇後,並賜天下鰥寡孤獨等,各有布帛粟肉不等。百姓聞之,皆是滿心歡喜。

此後半月,未央宮中便是張燈結彩,一番忙碌,將那皇後冊封大典辦妥。繼而,文帝又有詔下,封長女劉嫖為長公主,位同諸侯王。連帶竇皇後已故的父母,也比照薄太後父母推恩,追封竇父為安成侯、竇母為安成夫人。在觀津縣為竇氏父母置墓邑,徙民二百戶守墓,亦比照薄氏宗祠,四時享祭。

如此,竇氏一家因裙帶之故,一夕驟貴,市井百姓無不嘖嘖稱羨。竇後自是感激不盡,知是薄太後恩典,便將這感激之意說與夫君聽。文帝聽了笑笑,揮揮袖道:“自家人,何用稱謝?倒是你為皇後,你這一家人,前後便是大不同了。劉啟、劉武成了嫡子,天下皆矚目,更要嚴加管教。太後還問起你那兩兄弟,目下究竟如何了?”

竇後聞聽此問,不由得心酸,含淚答道:“兄長竇長君,在觀津縣城中。為人幫傭,數年前尚有書信,如今也不知怎樣了。弟少君,則已十餘年杳無音信了。”

文帝便歎氣道:“王侯之子,若身陷泥塗,待時運一轉,尚可解脫。那貧家之子,若命運不濟,則誰人可助他得脫?”

竇後眼淚就流了下來,回道:“我自入長樂宮,便牽掛這兩兄弟。然草野小民,無分毫軍功,我又如何幫得了他們。”

文帝安撫道:“太後那邊已有話,薄昭舅既已蒙推恩,你那兄弟二人,亦可特旨推恩。然則如你所言,兩人既無軍功又無學問,也隻得召來長安,做個富家翁而已,免得外間說起不好聽。”

竇後聞此言,心中甚喜,便要伏地叩謝。文帝連忙攔住:“皇後全不必如此,你心安,朕心方安。你我這一家安否,如今要關乎天下了,太後也不得不用心。”

竇後含淚答道:“臣妾心知了。”

數日後,薄太後果然有推恩詔下,命清河郡(今河北省清河縣)地方,尋得那竇氏兄弟,移來長安居住,厚賜田宅,以享富貴。半月後,清河郡守尋到竇長君,告知喜信,又將他裏外換裝,打扮一新,送來了長安。

這日,文帝與近臣議罷朝政,正待回宣室殿歇息,忽有謁者來報,說清河郡守遣人至,奉旨將竇長君送來長安,正等候在北闕外。

文帝大喜,急忙宣進,清河郡吏員遂帶了一名壯男上殿。吏員誠惶誠恐在前,深揖大禮,那壯男見了,也跟著照樣施禮。

文帝便問:“隻尋得竇長君一人嗎?”

那吏員答道:“本縣奉旨尋皇後至親,我等差役,遍訪郡內,僅得皇後之兄。其弟少君,已責各閭裏問過,竟是渺無蹤跡。”

文帝便問竇長君道:“素來隻聞皇後常念及,今日方識得兄長一麵。少君弟當日何往,兄長也不知嗎?”

竇長君惶恐答道:“回……陛下,小民竇長君,昔日與阿娣猗房分別時,家中僅餘三日糧。時小民尚年少,與弟相商,隻能各奔活路。此後,小民乞食、幫傭、代人出勞役,吃盡苦頭,方攢得幾個小錢,做起了煮餅生意,勉強糊口……”

“煮餅?”文帝疑惑,轉頭問張武道,“此物是甚?”

張武在側答道:“即是《周禮》所謂牢丸也,民間亦喚作湯團的。”

“哦哦!朕生長於深宮,倒不知這些名堂。來日,竇兄可為我做來品嚐。”

“謝陛下大恩,不嫌棄小民手藝。”

“少君當年尚年幼,如何會討食?你何不拖帶他一道謀生?”

那竇長君望一眼文帝,忽然臉就漲紅,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首道:“那時節,民間倉廩有半月糧者,非公卿而不能,乞食就如殺頭官司中乞命一般,乃九死一生事。我兄弟若是一同乞食,隻怕是要一同餓死哩!”

文帝聞之,不覺驚起,上前將大舅兄扶起,唏噓道:“民間慘苦如此,朕自幼為皇子,養尊處優,實不知此情。”便回頭喚涓人道,“快去請了皇後來。”

竇後在椒房殿聞報,自是喜極而泣,連鳳袍也不及換了,疾走至前殿,見了竇長君,怔了一怔,依稀辨出當日模樣,便撲上前去,執手不放:“阿兄,你教我想得好苦!”

那竇長君也是淚流滿麵,哽咽道:“阿娣入了長樂宮,隻道今生再也不得見了,哪知今日……那年我與少君弟分手,兄弟兩人為你燒了一炷香,香燃盡,方分頭奔命。”

一番話,又說得竇後大慟:“阿兄,你將那少君弟,拋去何處了呀?”

竇長君一時難以分說,隻顧急切道:“猗房,我哪裏是這等狠心人?分手之日,我向北行,他去了南麵,先還聽人說起曾見到,一年餘,忽聞已為強人掠去,便再無音訊。”

竇後心中難過,以手撫胸半晌,方喘出一口氣來:“阿兄,今後喚不得猗房了,隻可稱皇後……唉,那少君,如何獨自得活呀!”

兄妹兩人哭得昏天黑地,文帝在旁聽了,也暗自垂淚。良久,方起身勸大舅兄道:“十數年的苦,如何能一朝說得完?今日,阿兄便在宮中用了膳再走,也好做一盆煮餅來,為我開眼界。昔日縱有多少苦,有你阿娣在,都可數倍報還與你。”

竇後這才拭了淚,囑咐道:“阿兄且在館驛委屈幾日,陛下已有詔令,明日少府便遣人,在長安城內為你購屋。何時少君覓到了,也與你同住在一處。你二人都未曾讀書,官就不要做了,且逍遙享福,隻不要為陛下惹禍就好。”

竇長君百感交集,伏地叩謝道:“猗、猗房皇後,小民平生欲做裏正、嗇夫而不得,哪裏能修得如此的福!”

文帝聞言哈哈大笑,便喚過謁者來,吩咐道:“且帶竇公去禦廚,為朕做一盆煮餅。稍後,在靈惜亭擺酒,朕要好好款待大舅兄。”

竇長君伏地謝恩,一麵就偷偷捏了捏臉腮,覺出痛來,方知此刻並非做夢,才急忙隨謁者去了禦廚。

待竇長君返回,諸人便登上渡船,來至太液池上蓬萊島。島上風景絕佳處,便是靈惜亭。此時亭中已鋪好茵席、擺好案幾,一家大小分主次坐好,便有涓人端上來美饌佳釀。

動箸之前,文帝招呼劉啟、劉武道:“來來,小子不可不知禮,先來拜過阿舅。”

那兩個皇子,時年僅為八九齡童,卻是極為知禮,聞命,即起身離席,來至右席前,雙雙跪下,行大禮,口稱:“甥男劉啟、劉武,見過阿舅。”

竇長君見了,喜得慌忙擺手,連連道:“兩甥兒出息得如此,真不愧龍子龍孫。我這阿舅,廝混在閭巷,倒是愧為長輩了,也無甚見麵禮可送。這裏……”說著便在懷中**一氣。掏出了十數枚銅錢來,賞了兩個外甥。

劉啟、劉武接過,看了看,都大感稀罕,歡踴道:“父皇、阿娘,此乃何物,黃燦燦的甚是可愛。”

文帝便一笑:“豎子深宮裏長成,果然不曉事。此謂錢也。民間不似宮中,衣食哪裏會伸手可取?百姓須得辛苦勞作,換得幾個錢,拿來買衣食。”

劉武驚呼一聲:“如此銅板,便可換得衣食嗎?”

竇長君便笑道:“這幾個銅板,你阿舅倒要辛苦三五月,方能賺來呢。”

文帝又嗔怪兩子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爾等在深宮享榮華,怎知民間事?”

劉啟便不服氣,回道:“父皇隻不允孩兒出宮居住,若能出宮,孩兒也一樣盡知民間事。”

竇後急忙打斷他的話頭:“啟兒不要狂言,你二人哪知勞作辛苦?生在富貴家,知足便是,須懂得憐憫下人,不得蠻橫無理。”

文帝也道:“你們阿娘說得極是。你二人,僅知騎射、詩書,又算得甚麽?還須向阿舅學做煮餅,也好知粥飯如何得來。自幼被涓人伺候慣了,隻怕是難懂如何做人,今後焉能治好天下?”

兩子聽了,麵色都肅然,忙又向竇長君拜道:“阿舅得閑,請教甥兒做煮餅。”

竇長君聽得高興,哈哈大笑道:“你們阿翁說笑話呢!這等灶下粗活,龍子哪裏能沾手?若喜吃煮餅,阿舅天天為你們做就是。”

當下全家大悅,文帝舉起酒盞來,祝道:“來!兄長,苦盡甘來,才是有味。朕今生有幸,竟有了民間的親戚,天下百姓的冷暖,從你這裏便可知一二。日後進宮來省親,不單是要教兩個外甥,也要教一教妹夫我。”

竇長君惶然舉起杯,漲紅臉道:“為兄我大字不識得半籮,生來賤如豬狗,營營終年,僅為吃食,怎敢與天子妹夫論學問。我來這宮中,清河郡吏員一路教了我千萬遍,方不至出乖露醜,此刻還覺心裏慌慌的。這才知妹……君上雖是大富貴,終不如為兄做小民的自在。”

竇後就責怪道:“今後當陛下之麵,這種渾話須少說!”

文帝卻笑道:“不妨事的。朝堂之上,文武公卿們用盡心機,哪裏能聽到此等真話?舅兄,我今日就許你隨意說話。教我知那民間疾苦,方知理政之關要。此一節,太傅怕也不如你。”

幾巡酒過,禦廚將竇長君親手做的煮餅端上。文帝一家,紛紛爭食。兩皇子喜得連連咂嘴道:“阿舅好廚藝!便留在宮中好了。”

竇後含笑嗔道:“後輩不得無禮。你們阿舅,年少時也如你二人一般,隻知頑皮。”

文帝也笑道:“今日始知,美味不隻在官家哩。”

竇長君忽然想起,便向文帝夫婦一揖道:“小民聞街談巷議,說阿娣還有一長女,今日卻未見。”

竇後與文帝相視一眼,便笑道:“你是說劉嫖,長公主!如今是十齡女了,比你小時還頑皮呢。若在這席上,我們酒便吃不安生了。公主獨住武台殿,改日陪你去見便是。”

“哦——”竇長君不覺傷感,“離散時,阿娣也不過才十餘齡,如今長公主都十齡了。咦,怎麽叫了個長公主?”

竇後便掩口笑:“你這小甥女,得陛下寵愛,算是有大福氣了,長公主之號,乃陛下親封。陛下跟前,既然有皇長子,自然也該有長公主。”

竇長君一拍掌道:“哦?阿娣是說,甥女這長公主,為古往今來第一個了?”

文帝便讚道:“阿兄聰明,正是如此。周天子之女,號為王姬;漢天子之女,號為公主。劉嫖這長公主,正是天下第一個。”

“那甥女……那長公主取名字,如何怪怪的,叫個劉嫖?”

竇後便嗔道:“你這閭巷中人,懂個甚麽?這字,讀作飄,就是輕捷之意。幼時嫖兒,野猴似的,我一眼顧不到,倒要爬到樹上去呢!”

眾人聽了,笑得前仰後合。

笑罷,竇長君望望兩外甥,不由歎道:“阿娣諸子女長成,各個可喜,為兄我卻還是鰥夫一個。”

竇後便問:“如何不及早娶親?”

“娶親?說得容易!小本生意,左支右絀,隻顧得了一張嘴,如何能討得渾家進門?”

文帝便起了興致,問道:“本朝恤民,賦役已比前朝減了許多,細民還是活得很艱難嗎?”

竇長君便一拱手道:“君上問到我,便是問對了人。小民腹中空空,不知詩書,然說起商賈之事來,倒還粗通。前朝那始皇帝,征田租[1]三分之二,二十倍於古時;今日漢家,則是十五稅一,少了不知有多少。這功德,任是說到何處去,也是金字牌牌。”

文帝聞聽竇長君話中有話,頓時警覺:“難道不是嗎?”

“朝廷於農家,自是有大恩,然於商家,卻與前朝並無不同,皆是‘不務農者,征必多’。民間操持小生意,本錢既無多,用起錢來便心痛,拿一個秦半兩錢,恨不能劈作兩半用。商家一入市籍,便要交錢,此後租屋、租地、租官倉囤貨、寫契、成交,哪一樣不交市稅?好不容易,賣得了一筆錢回來,又要交市租。雞零狗碎,攏共算下來,也是了不得!”

“你這煮餅生意,還要租屋?”

“我倒是想推雞公車賣餅,稅便可交得少,然市吏卻嫌你礙眼,稍不稱他意,就追得你鞋履都要跑掉,一日三驚,東躲西藏,終究做不大。”

文帝沉吟片刻,方道:“重農抑商,為秦漢兩朝立國之本,隻為強本抑末,不宜擅改。然則,即便如你所說,朝廷所課稅賦,亦不過才兩三成,不為過吧?”

竇長君聞文帝此問,納頭便拜:“小民今日方知,生於帝王家,實屬萬年之幸。陛下不是百姓,免掉了多少苦!陛下不妨算算,生民萬戶,每年各人要交‘算賦’[2]一百二十錢,一家數口,攏共算來也是不少。每年又有一月勞役,家家丁男,為之一空,做不成生意。如此虧空一月,兩三月內也難恢複。封國百姓還要苦些,年年要繳‘獻費’,以供諸侯王入都朝見。如此看,無論是郡是國,哪一個衙門,不是向你要錢的……”

竇後聞聽話頭不對,連忙攔住:“兄長,你酒吃多了,不要亂說。偌大的朝廷,百官群僚,也是要吃喝用度的,不收賦稅,誰來養活?你今後不做生意了,便不要再埋怨。”

竇長君急忙道:“小民哪裏敢怨?是君上問到,我便信口一說。”

文帝便示意竇後勿多言,對竇長君道:“不妨,你盡管說來。在民間,農家尚好些吧?”

“自是比俺這賣煮餅的好過。然各郡各封國,都可隨意征勞役,今日築台,明日起樓,總之是巧計百出,不讓你安生。若遇官吏橫征,中飽私囊,那可不是‘十五稅一’就能了事的。”

“哦!”文帝臉色就一沉,重重地一拍案。

座中諸人,登時都呆住。竇後死命盯了竇長君一眼:“教你莫要再說,你偏要說,惹得陛下生氣了!”

文帝擺擺手道:“朕不是生舅兄的氣,你莫怪他。”又掉過頭來,向竇長君一拜,“民間事,聞大臣們稟報,終究是隔了一層。今日聞阿兄講述,方知百姓活得不輕巧。阿兄一席話,堪稱帝王師之論,請受我這一拜。”

竇長君連忙攔住:“使不得,使不得!適才酒酣,胡言亂語了些,若是被俺那裏嗇夫聽到,隻怕是要掌摑我半日呢。”

文帝大笑道:“今日無人敢掌摑你了!皇後,你這兄長真乃大丈夫,如此有見識!如何至今還是光棍,隻因缺錢財嗎?”

竇後嗔怪竇長君道:“他是缺心機!托陛下的福,阿兄總算是熬出來了。今後你看吧,他若不妻妾成群才怪。”

聞此言,文帝與竇長君對視一眼,都笑起來。竇長君指指座中道:“原以為天子家人說話,張口便是詩書禮樂,今日才知,原來也是說人話的。”

一席間人聞之,登時大笑。竇後無奈,以手中團扇狠狠打了兄長一下,也忍不住笑了。

待文帝夫婦將竇長君安頓好,宮中便有特使馳出,攜諭旨飛遞清河郡,嚴令加緊搜尋竇少君,不得敷衍。

清河郡守得了詔令,連忙遣人四出,恨不能掘地三尺,卻偏偏尋不出那竇少君來。

民間聞之,立有若幹貧富人等,起了僥幸之念,將自家少男送來郡衙,企圖冒認。那郡守知曉其中利害,哪裏敢輕信,隻是盤問個不休。果不其然,所有冒名少男,皆不能說出當日細事來,還有說不清祖居何處、道不明竇字如何寫的。郡守歎了口氣,都打發走了,隻得如實上報,請求寬限。

文帝得報,也是搖頭歎氣,即提筆批答道:“無須責令鄉官再尋了,郡守且多訪父老,必有所獲。”

果不其然,未及兩月,清河郡守便有“封事”[3]呈上。文帝拆開來看,見內中報稱:近日於長安城內富戶中,覓得少年一名,自稱乃皇後幼弟,尚記得年幼時,曾與阿姊采桑葚充饑,一時大意,自樹上跌落,足痛月餘不能行。不知皇後可曾記得此節?為免唐突,今已派員將少年贖出,安頓在長安館驛,若蒙允準,即可送入宮中相認。

文帝看了,心中有數,連聲呼道:“這個是了,這個是了!”便遣謁者去宣召竇長君,入宮來認兄弟。又傳召竇後,一起往曲荷園賞景,在彼處與少君相認。

時值暮春,曲荷園景致酷似仙境。近旁太液池畔,已有荷葉田田。此時荷花尚未結苞,如一池浮萍。舉目看去,水光瀲灩,垂柳依依,正是憑欄賞景的好去處。

文帝乘軟輦方至園中,竇後即攜一女兩子接踵而至。那劉嫖,已在日前見過大舅竇長君。今日姐弟三個,聞聽小舅要來,都歡喜異常,穿戴得齊齊整整,來看稀奇。

一家人團團坐下,竇後便問:“陛下何以定在此處相見?”

文帝答道:“此處最似田園。想那長君初入宮時,我看他拘謹,竟至手足無措。販夫尚且如此,那少君流落民間日久,更要惶恐,在此處相見,可隨意些。”

竇後便笑:“陛下倒想得周全。”回頭又叮囑孩兒們道,“稍後小舅來見,要執小輩禮,不得亂說亂笑。”

劉嫖聽了,仰頭問道:“小舅是何等樣人?頭上長角了嗎?”

竇後遂拂袖嗔道:“小女子頑劣!你隻小心,來日莫要嫁不出去。”

文帝笑笑,拉住竇後道:“清河郡尋得好苦,冒認者亦甚多,然今日來人,定是真的。”

“哦?如何說呢?”

“你姐弟兩人幼時,可是曾上樹采桑葚?少君弟失足落下,足痛日久不能行?”

竇後眯起眼想想,忽拍額道:“果真果真,今日要見到阿弟了!”

正說話間,忽聞樹叢後有宦者稟報,接著便引了兩個人走出,前麵的是一位少年。

座中諸人,一齊向那少年望去。隻見此男十六七歲,雖著新衣,卻是樣貌猥瑣,麵目黧黑如炭,探頭探腦的,一雙眼睛骨碌碌四下裏瞟。

竇後不由自主立起,驚愕萬分,以袖掩口道:“你、你是何人?”

兩個小兒,亦被黑麵少年所驚嚇。劉嫖更是大叫一聲:“鬼來了!”便躲至竇後身側,緊牽住阿娘衣襟。

那少年也吃了一嚇,撲通一聲跪下,叩頭道:“回娘娘,小民竇少君,奉皇帝宣召,由人引來此處。”

引路的宦者忙提醒道:“二位官人,此即當今天子。”

此時那少年身後,有一吏員跟著也跪下,高聲道:“小臣為清河郡主吏,奉旨來京,送竇君入宮。”

文帝便問:“尋到已有幾日了?”

“回陛下,已有六日。因竇君贖出時,蓬頭垢麵,蟣虱滿身,望之令人憐憫。小臣將他接到館驛,與驛吏一道,費了一日工夫,才將內外清洗幹淨,又喂以雞湯羊羹,將養了三日,方可見出常人模樣。”

“清河郡辦事得力,朕將有賞,你先退下吧。稍後,從少府那裏領賞十金,便可回去複命了。”

那吏員連忙叩頭謝恩,諾諾退下。

待吏員走後,文帝回頭問竇後:“何如?能相認否?”

竇後仍驚愕不止:“離散之日,少君弟年僅五六齡,肥白可愛,今日這人……卻要嚇煞妾身了!”

文帝再看那少年,正五體伏地,頭不敢抬,隻顧渾身戰栗,就心有不忍,對竇後擺手道:“皇後莫急,與諸子都坐下。”

竇後這才招呼孩兒們坐好,自己也重新落座。

文帝又對那黑麵少年道:“你也莫慌,起來坐好。”

那少年抬頭,卻不敢起身,仍是戰戰兢兢。

旁邊宦者拿來一塊茵席,在文帝前麵置好,喚那少年道:“陛下已賜座,你放心坐就是。”

少年猶豫片刻,才移身至文帝對麵坐下。

文帝溫言道:“十餘年來,你身世如何?且與我慢慢道來。我問甚麽,你答就是,說對說錯,此處無人敢責罰你。”

那少年點點頭,諾了一聲。

文帝便問:“可知你故裏在何處?”

少年答道:“觀津縣桑林寨。”

“可知竇字如何寫?”

“小的自幼常聞家母言,隻說是穴居為家,萬金亦不賣。”

文帝眉毛一動,略露驚異,望一眼竇後,又問少年道:“當日與兄姊離散後,可記得是何情景?”

“回陛下,當年小的懵懵懂懂,南行至一大邑,今日想來,當是邯鄲了。於街頭乞食年餘,忽為郊外一夥強人掠走,賣與大戶人家為奴。”

文帝驚道:“城邑郊外,便有賊寇嗎?”

少年慌忙道:“小民不敢欺上。我曾聞主人言:凡城邑,郊外皆有盜賊,乘馬來去,殺人越貨,官府也怕哩。”

“正是。當日盜賊擄我,向南奔走數日,便將我賣出。自此,小的便成家奴,直至今日。”

竇後聽到此,不禁歎氣道:“五六齡童,如何做得家奴呀!”

“回娘娘,小的自那時起,便無一日不勞作,早起晚歸,已然慣了。”

竇後聞言,頓時淚下。文帝也歎息數聲,遂又問道:“與人為奴,那人家對你如何?”

“我年幼無力,也做不來甚麽,主人家嫌我白食,未及半年,便轉賣與別家。如此,半年一年,便被轉賣一回,總有十餘家了,終輾轉至宜陽縣(今歸屬河南省洛陽市)。”

文帝吃驚道:“宜陽縣?那是河南郡地麵了,離清河郡已是千裏之遙。幼齡孩童,如何吃得消?”

“年幼時無知,挨了些餓,吃了些打,哭過也就忘了。”

竇後忍不住,向那少年招招手道:“你坐近些,伸出手來我看。”

那少年伸出雙手,竇後捏住看看,但見掌心老繭層層,硬如卵石;手背創痕,糙如樹皮。

竇後看了,歎了一聲:“這孩兒……”便忍不住扭頭抹淚。

文帝也拉過少年之手,撫摩良久,方問道:“至宜陽人家,可好過了些?”

少年答道:“那時,小民年紀已過十齡,稍有了些力氣,主人家便令我上山,與眾奴仆一道,伐薪燒炭……”

劉嫖雙目圓睜,聽到此處,不禁掩口一笑:“怪不得!”忽見父母怒目,忙又咽下了後麵的話。

那少年詫異,文帝便道:“無須理會,你隻管道來。”

少年叩首道:“謝聖上。小民上山燒炭,與百餘個家仆一同勞作。初做此工,不知竅門在何處,兩手屢為荊棘刺傷,血流滿手。夜裏歇息,山上無屋,隻搭了寮棚來住,睜眼可見星鬥。忽一夜遭遇山崩,崖上土石,眨眼崩塌,如雷霆當頭落下。我倚在灶下,僥幸未埋死,晨起爬出來看,一百多人盡都死絕,無一人有生氣。小的魂都嚇掉,逃回主家。主家也被嚇到,又驚奇我為何獨獨未死,以為我有神助,此後才待我好些。如此在他家,又做了傭工五六年,心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便去縣城中找人占卜。那宜陽城中,恰好來了個卜師,麵目黧黑……”

“且慢。”文帝忽然打斷道,“黑麵卜師?可知他姓名?”

少年抬頭想想,搖頭道:“不記得名字了,隻記得姓陰,就是陰陽的‘陰’字。”

“是叫陰賓上嗎?”

“不錯……陛下聖明,是名喚陰賓上。”

“好一個方術之士[4]!他如何為你講卦?”

“他為我占得一卦,便說道:‘小子好大的福!此前你命如豬狗,生不如死,眼見得近日便可否極泰來,步步登高,終得封侯。”

“哄人呢,母雞怎可變鴨?我哪裏肯信!把錢給他,仍做我的傭工。”

文帝仰頭笑道:“小弟之言唐突了。那陰賓上,乃朕之座上賓也,其所言,並不妄。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以朕觀之,老天這是要抬舉你了。且說你在宜陽為奴,如何又來了長安?”

“我主家燒炭暴富,有了錢,便遷來都中開店,說我命大,必多福,便也帶在了身邊。徙居長安不久,小的在街上見到車蓋往來,吹吹打打,似朝廷有喜事。一打問,原是立了皇後。閭巷皆言:‘皇後姓竇,乃觀津人氏。從前隻是個宮女,今日竟成母儀天下,好不榮耀!’小的聞聽,便動了心思,疑心是我阿姊,於是托主家細問。自從我大難不死,主家便認定我有靈通,我一說,他便滿口應允。不久便有回話,說那皇後娘娘,果然就是吾姊竇猗房。小的萬分驚喜,主家也即刻換了笑臉,代我稟告三老,以求上達。三老卻推辭道,如此身份,唯恐有人冒認,不敢代奏,不如去信清河郡衙,說明身世,請清河郡代奏。我都照做了,囑代筆先生寫了信,將采桑事寫入,以為明證。果然未及半月,清河郡便有人來,將我重金贖出,沐浴換衣,帶我到此處。”

竇後聽到這裏,仍有疑慮,又盤問道:“你姊入宮,當日與你分離,是何情景?”

少年答道:“我姊當初西行離鄉,我與兄長送至郵傳驛舍。阿姊憐我幼小,見我頭髒,向郵舍乞得淘米水一盆,為我洗頭。又去灶下乞得一碗飯,看我食盡,方依依不舍離去。阿姊背影,小弟至今還記得呀……”說到此,竟已泣不成聲,伏地大哭。

竇後聽著,早也哭成個淚人,三子女見狀,都一齊抱著阿娘大哭。文帝也頻頻拭淚,唏噓不止。

那少年見了,甚感惶恐,忙向竇後叩首道:“娘娘,請恕罪。”

竇後便移膝向前,一把抱住那少年,泣道:“我不是娘娘,我是阿姊呀。”

竇少君怔了怔,方才明白過來,大叫一聲:“阿姊呀,真是你嗎?如何就將我忘了!”兩人便抱頭大哭。

哭聲哀戚,回繞園中。連宦者、宮女在旁,也都忍不住淚下。

哭了多時,文帝見不是事,方勸道:“人事有前定。今日相逢,你姐弟應大喜才是,休要悲慟傷身。”

竇後哽咽道:“可憐小弟!快來見過姐夫。若不蒙皇恩,你我哪裏得相見?”

竇少君忙伏地三叩首,行了大禮,正待說些謝恩的話,忽聞叢林後有宦者稟報:“竇公長君到——”

眾人轉頭望去,原是竇長君由兩宦者引導,匆匆趕來。兄妹三人見過,長君問了少君十年來的經曆,三人又大哭一回。

竇長君便含淚拜道:“謝陛下大恩。非陛下,我竇氏一門,隻怕是永世不得團聚了。隻恨我等無才,不能報答陛下。”

文帝扶起他,笑道:“皇後母儀天下,便是你竇氏之門賜我的福,不是要謝朕,而是朕要謝你兄弟。長君兄已在華陽街置屋,彼處地勢甚好,來日拆去近旁民屋,另起大宅兩座,供你兄弟安居。”

竇後聞言,連忙擺手道:“不可不可!兩兄弟何功何德?不可拆人屋舍以利己。妾身向在長樂宮,隨呂後研習黃老,知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兩兄弟苦慣了,今日有屋住,便要知足,不可一步登天,免得惹出禍事來。”

文帝便反問道:“今日少君來,總要有個住處吧?”

“那華陽街大屋,已足夠宏敞,便教他二人住在一處,亦無不可。”

“哦……那也好。權且如此,免得天下人指我徇私。日後,於城北荒僻地方,置些田宅賜予兩位妻舅。有了恒產,生計便可無憂了。”

竇氏兄弟悲喜交集,又連連向文帝叩首謝恩。

那劉嫖見長輩都歡喜了,才又說了句:“阿舅一來就是兩個,卻不見一個舅母。”

文帝、竇後便都笑。竇後道:“不急,少不得有公卿前來提親。你兄弟二人,可要沉下心來過活,莫學那侯門公子跋扈。若惹了禍事,我也幫不得忙。”

當日後晌,文帝在柏梁台開宴,大賀竇氏兄妹重聚。朝中重臣,悉數來赴宴。周勃、陳平、灌嬰等老臣,聽文帝講罷竇氏尋親始末,都大歎驚奇。

飲宴至夜,柏梁台上燭火通明,雕梁如畫,池中可見倒影迷離。竇氏兄弟坐在席上,隻疑是在夢中。諸臣上前祝酒,竇長君尚能應付一二,那少君則蒙頭蒙腦、手足無措。倒是劉嫖等諸小兒,纏著小舅學雞鳴狗吠,喧鬧不停,才遮住了不少尷尬。

卻說竇氏兄弟入都後,卻有人心中不安。夜宴後數日,丞相周勃正在邸中無事,舞劍活絡筋脈,忽聞閽人來報,說太尉灌嬰登門造訪。

自文帝當朝後,海內承平,諸老臣雖居高位,事卻一日少似一日,相互間也不大走動了。今日灌嬰忽來訪,莫非又有大事?周勃甚覺納罕,忙迎出中庭來。

灌嬰見了周勃,仍執屬下之禮,恭謹揖過。周勃便拉住他道:“既來寒舍,就不必客套了。所為何來?不是又要動兵了吧?”

灌嬰尷尬一笑:“哪裏!就怕久不動兵哩,你我且入內室相商。”

周勃引他進了內室,屏退左右,便問:“有生死大事乎,如此詭秘?”

周勃目中精光一閃,拉灌嬰對案坐下,亦低聲道:“將軍此來,是為朝堂事?”

灌嬰答:“正是,丞相心中自應有數。呂氏專權十五年,朝野離心,其殷鑒未遠。我輩老臣忍辱,好歹活到了今日,正自慶幸,卻不料又來了竇氏兄弟……”

周勃忙擺手製止,仰頭想了想,道:“兩豎子,市井小民也,能成大器乎?”

“今朝認了親,他二人便不是小民了,日久若弄起權來,豈不要重演諸呂舊事?外戚幹政,皆為無師自通。”

“哦?這一節,老夫疏忽了……果真要小心。草野之人,一步登天,事便不好說。”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早做謀劃。”

周勃便搖頭:“也未必如將軍所慮。我等冒死誅呂,於君上有擁戴之功,於竇氏有登天之恩,他竇氏兄弟,豈能不念此恩?”

灌嬰便有些急:“絳侯,你道今日是上古三代,人人都講仁義?你自認與他有恩,他卻以為是命中應得,全不知感激,你又奈何?”

周勃聞言色變,忽地起身,雙手背後,繞了數匝。待踱至劍架旁便停住,抽出長劍來,注視片刻,又送入鞘中,長歎一聲:“壯夫老矣!若竇氏日後坐大,我怕是無力再入北軍了。”

灌嬰望望周勃神色,便一拱手道:“在下倒有一計。”

周勃一怔,便回首道:“你講。”

“看那竇氏兄弟,倒還樸拙,非一兩日就能變作呂產、呂祿。你我不如稟報今上,為他二人擇定良友,多加熏陶,務使其明禮義、識大體,不致日後成禍患。”

“哦……也好,足下此計,倒是有遠慮。當今新帝行事,心思甚密,全不似惠帝那般無心,若直說恐竇氏坐大,便是犯了忌;若隻說為他兄弟擇友,則今上當可領會。”

見周勃讚同此計,灌嬰心中便一鬆,然想了想,又歎氣道:“我輩曆經九死,於那血泊裏蹚過,而今卻要防兩個小兒,天道何其不公耶!”

周勃便歎一口氣道:“你功勞再高,可比得淮陰侯嗎?”

灌嬰聞言一驚,隨即猛省,拱手道:“絳侯識見,著實已非同往昔了!”

次日,兩人便聯名上奏文帝,請擇端正之士,與竇氏兄弟交遊。這一奏章,寫得冠冕堂皇,其間多有溫厚之語。

文帝看了,怔了半晌,未作批答,隻攜在了袖中。待到閑適時,便往椒房殿去,給竇後看。

竇後閱罷,不由就感慨:“到底是老臣,所慮甚周。非老臣,陛下不能得位,今日他們又想到兩舅兄事。”

文帝於窗前坐下,見窗外可見天氣澄明,便回首一笑:“皇後還未看透,老臣們這是心懷畏懼……昔日呂氏猖獗,愁雲慘霧,壓人頭頂,至今彼輩仍有餘悸。”

文帝便道:“老臣若存仁心,何不早早助你尋親?此輩位高權重,所慮無非保住富貴。然其所奏,其理倒也不謬,不妨遵行。今吾意已決:兩位舅兄弟,終我一朝不得封侯,免得招禍。不知皇後意下如何?”

竇後忙道:“那是自然。他二人能有今日,已屬僥幸,必不會有非分之想。臣妾早已明陛下之意,陛下欲為明君,留名千古,故而不以朝臣阿諛為意,一心所望,是要百姓私下裏也說個好。”

文帝聞言大喜,望住竇後道:“皇後果然知我意!為人君者,僅憑征伐得天下,焉能傳得萬世?須得萬民心服,根底才牢。舅兄所言民間苦狀,令我數日不得安。我意,自明年起立減賦斂,民賦降至每年四十錢,丁男三年一役。今後施政,務必留意賑窮民、養孤老,使世道人心皆平。待朝中諸事罷,我也將巡行天下,督責各處。”

竇後臉色忽就一變,急忙勸道:“陛下所慮無不當,然巡行一事,則萬萬不可。那秦始皇巡行天下,地方上焉能不作假?官吏百般逢迎,你又能看到甚麽?一路巡行,靡費甚多,倒鬧得四海騷然,終是亂了天下。想那先帝在時,也喜巡遊,直鬧得諸侯心慌,聯翩作亂,陛下不可不慮!”

文帝便頗感詫異:“你一個女流,如何知道這些?”

竇後回道:“臣妾在長樂宮時,呂太後便時常念起此事。彼時先帝好巡遊,呂太後頗不以為然。倒是呂太後問政時,足不出長樂宮,內外竟未鬧出一個亂子來。四方政聲如何,隻須多遣耳目,探聽得虛實便是。”

文帝倒吸一口氣道:“果然是。皇後若不提醒,朕倒是忘了這一節!依你親眼所見,呂太後問政,究竟有何章法?”

“便是一卷書、兩個字——黃老。呂太後常對我言,居上位,器局宜端莊,凡事一動不如一靜。”

文帝低頭想想,拿起周勃、灌嬰奏章來,麵露欣然之色道:“好!朕已明白。亂後大治,總之要以禮義為上。朕今日就準奏,請陸賈先生常來都中,教兩位舅兄弟習禮。如此,二人身價便不尋常,諒也無人敢小覷了。”

竇後聞聽文帝如此說,心中便一喜,忙向文帝施了個萬福道:“那兩兄弟,實不足道,竟能蒙此大恩,臣妾在這裏替他們謝恩了!”

[1].田租,即田賦。古代官府向農民征田賦,以充作軍費。秦漢時稱“田租”。

[2].算賦,算賦是漢代朝廷對成年人征收的人頭稅。高祖四年“初為算賦”。凡年十五歲至五十六歲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交納一百二十錢。稱為“一算”,用作軍費。

[3].封事,古代臣子向皇帝上書奏事,為防泄密,以袋封緘,故有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