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齊魯忽聞軍聲壯

這年春上,呂後常犯心慌,眼皮跳動不止,枕上便睡不安穩,隻是唉聲歎氣。至三月中,依例要赴霸上渭水邊,行“祓楔”[1]大典。呂後舉著銅鏡,端詳半晌,對宣棄奴道:“天下已安,我卻無一日得安。我做善事,是為萬民,世人有誰能知,後世又有誰肯信耶?”

宣棄奴忙勸慰道:“太後想多了。太後之功,不輸於高帝。且高帝在時,時有諸侯反;太後臨朝,則郡國心服,四方無事。顯見得太後功勞,前世無人可及。”

呂後便笑道:“不是我能勝高帝,是天下已無英雄了。治天下,好比治家,要那些逞能之徒何用?能循規蹈矩,便是好。”

“太後說得是。高帝若能見今日,也定是心喜。”

“雖說稱製不易,我到底對得起劉家,也對得起呂家了。”

宣棄奴想了想,又道:“不止於此。天下萬姓,太後都是對得起的。”

呂後便大笑:“明知你這是阿諛,聽來也還是順耳——哀家做了事,總不能白做呀!”

宣棄奴忙道:“太後太過操勞,小的們都心疼。渭水大典在即,除凶祈福,還要有一番操勞,這幾日,太後還請好好將養。”

如此,祓楔大典前,呂後便在宮內齋戒了三日,焚香沐浴,將身上弄得清清爽爽。

高後八年(公元前180年)三月上巳,乃祓楔之日,一清早,大隊鹵簿即浩浩****出城,東赴霸上。

長安百姓已多時不見大駕出行了,都奔出家門來看,一路觀者如堵。呂後一身盛裝,強打起精神,端坐於黃蓋戎輅車上。百姓遠遠望見,歡聲震天。

呂後環顧左右,心頭略喜。又見身後呂氏子侄,人人高頭大馬,簇擁而行,便更是得意。此時諸臣也都欣欣然,唯審食其一人鬱鬱寡歡,呂後見了,便甚覺奇怪。

至渭水,天色已晚,君臣露宿了一夜。次日晨起,眾人走出帳幕來,見水畔早已矗起九尺高台,四周遍植鬆柏。群臣來至台下,分席入座,不多時,便有樂聲響起。但見少帝劉弘,頭戴十二旒冕,身佩白玉,由奉常楊根引導,徑直步向台頂。

台下,百官見天子出來,皆高舉雙手,避席俯首。少帝緩步登至台頂,筆直站定,大行令便向台下唱道:“起!”百官這才起身,各歸其位。

此時,有宦者持酒觴,步上台階,呈給少帝。少帝手便一揮,將酒酹入渭水,以為祭禮。此後,各皇子皇孫依次上台,亦灑酒祭之。

酹酒禮畢,群臣皆伏地而拜。少帝便緩緩步下台階,為百官分賜胙肉。待眾臣食畢,大禮方告成。少帝換了衣巾,大隊人馬便又重張旗幟,浩**返城。

路上,呂後將審食其喚至近前,問道:“左相,春日郊行,人皆有喜色,如何你獨自不歡?”

審食其勒馬道:“不知為何,臣近來心甚不安。雖朝野氣象博大,遠勝於高帝基業,然微臣隻覺——座位下就是個湯鑊!”

呂後遂仰頭大笑:“左相過慮了。呂家子侄今已成強幹,與劉氏枝葉相連。山河之固,甚於高帝時,不知何事能燙了你屁股?”

“隻恐盛大之世,頃刻間冰消瓦解。”

“焉有此理!哀家自問政以來,無一日不在用心,隻悟得一個理來,即是:漢家之危,唯在外患。前年匈奴擊狄道(今甘肅省臨洮縣),去年趙佗侵長沙,皆小恙也。今南北之敵,已無力與我做生死纏鬥,漢之天下,無大患矣。”

“非也,禍恐在宮牆內外。”

“哦?”呂後雙目灼灼,似有所思,稍後才道,“此事不必再提了。倒是你,與陸老夫子可有結交?”

“臣素來與陸賈友善,近年走動更勤。”

“那便好!呂氏子侄大勢已成,哀家這裏,你可以少操些心了。我送你一個為臣之道——不樹私敵,便可保全。”

審食其心頭一熱,幾欲淚下,忙謝恩道:“臣之得失無所謂,太後須保重。”

兩人正說話間,車過軹道[2]地方,有亭長率父老數十人,夾道迎送。呂後朝父老們招手,見百姓衣衫敝舊,便對審食其道:“出長安,僅二三十裏,便可見鄉間貧瘠,看來,所謂‘三代之盛’,你我都看不到了。”

說話間,呂後便命車停下,下車麵詢亭長及三老諸人。

二人上前,與父老們逐個揖過,忽見一位三老麵熟。呂後與審食其對望一眼,同聲驚呼:“曹……國舅!”

那老者抬頭,果然是當年櫟陽酒肆所見之人。老者亦頗愕然,忙一揖道:“不敢!在下曹無妨,遷居於此,為鄉民推為三老。當年櫟陽偶遇,竟不知……這廂見過太後、丞相。當年相遇,小民十分唐突了。”

呂後便道:“哪裏?既是故人,便不必客套。如何從櫟陽遷至此處?”

“回太後,昔日鹹陽,兵連禍結,百姓逃散一空。蕭丞相起造長安城之後,櫟陽百姓即多遷徙至此。老夫故舊星散,耐不住寂寞,便也跟來了。”

“也好也好。當年說起這……‘國舅’來由,隻不知令愛可曾尋到?”

那曹無妨便是一震:“此等細事,太後竟也未忘?”

呂後瞟一眼審食其,笑道:“哪裏忘得了?前朝‘國舅’嘛!”

曹無妨也忍不住笑:“蒙太後垂問,小女當年九死一生,逃至上郡,嫁了人,前年方有路資歸寧,總算得見,如今倒也好好的。”

“哦,那便好。當年酒肆中,長者曾有教誨,老身經年也不曾忘呢。我本信黃老,不喜孔孟之說,先生則教我孟子所言,銘感至今。先前隻覺那老孟,與孔子無異,惶惶如喪家之犬,所主張者,玄虛過甚。然聞國舅指點,方知與民同憂樂,乃山河永固之韜略。先帝賓天後,我秉政十五年,更覺老孟之苦心。看如今世道,民是否更少憂?”

“太後垂治之功,自不待言。然人主事功,就似婦人所用銅鏡。在上者,喜撫其麵,甚覺光潔;在下者,則惡其背後甚不平。太後所自得者,鏡麵也;百姓所憤者,鏡背也。漢家天子一向所慮,為民之倉廩。然天下事,不唯倉廩一節,首要者,仁也。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故老夫以為,飽腹,不過事功一尺;為仁,才是功高千仞。太後,以今日論,天下事,可稱仁乎?”

呂後便麵色大變:“公以為我不仁乎?”

那曹無妨忽然跪下,伏地道:“臣並無此意,然……民間皆懷趙王!”

呂後臉忽地漲紅,審食其也大驚,欲拉呂後退走。

呂後不肯走,凝視曹無妨片時,方揖謝道:“終有敢忤我者,使我知有虧。謝了!”言畢,回身便走。

上得戎輅車,呂後一路鬱鬱寡歡,良久,方歎息道:“我為政,其不仁乎,弄了這許多年?”

話音剛落,忽見道旁荊叢中,竄出一隻怪獸來,頗似黑犬。那獸倏忽而過,低吼一聲,一頭便撞在了呂後腋下!

呂後吃不住痛,大呼一聲,險些摔倒。審食其連忙拔劍,護住呂後,然定睛一看,那黑犬卻不見了蹤影。車後郎衛聽見喊聲,皆執戟跑上前,聞說有怪獸,立時四散開來,在草木中搜尋。

尋了半晌,毫無所獲。審食其問近旁郎衛道:“適才可有人見怪獸竄出?”

眾郎衛皆感茫然,答曰:“不曾見。”

呂後手撫腋下,猶覺疼痛入腑,便納罕道:“這軹道上,難道有人作祟?”

審食其應道:“早年間,秦王子嬰便是在此處,素衣白馬,降了高帝的。”

呂後搖搖頭道:“那子嬰,又不是我漢家殺的,他做鬼祟,怎能來害我?”

回到宮中,呂後即喚太醫孔何傷前來。孔何傷驗視傷處,見呂後腋下,已有瘀青一片,便連忙敷藥,然疼痛卻未減分毫。

見外敷無效,孔何傷又張羅要煎藥。呂後一拂袖道:“你醫術究竟如何,哀家不知,然從未聽你說過一句清楚話!我也不怪你,且退下吧。十五年前,你治死了一個高皇帝;今日,莫要治死老娘就好。”

孔何傷滿麵羞慚,退了下去。呂後便吩咐,傳太史令譚平定入宮,有話要問。

不多時,譚平定匆匆而來。呂後便道:“今日大典畢,返回途中,忽有惡犬撞我,眾人卻未曾見。你且就此事占卜,問個究竟。”

那譚平定久已厭惡呂後專政,受命起卦,心中已打好主意,要嚇一嚇呂後。遂翻開《日書》[3],查閱今日天象,閱後,故作大驚失色,稟報道:“今日熒惑守心,竟是大不吉之象。”

“你不要弄玄虛,且講,守甚麽心?”

“熒惑星,滯留於心宿中不去,赤光四射,是為守心。主兵亂、旱災、饑荒,或……”譚平定忽然就咽下了後麵的話。

“你說嘛,哀家不怪罪你。”

“……或死喪。”

“好,這個我已知,你且占卜。”

譚平定便以火炙龜甲,細察其裂紋,看了半晌,神情又是一變,舉起龜甲,呈與呂後察看。

呂後問道:“此象如何?”

“鼎折足,凶。”

“鼎折足?是何意?”

“力小而任重,將有禍。”

“曆書、龜紋都看了,你所言,我半句也不懂。我隻問你:那軹道黑犬,究竟是何人作祟?”

譚平定略一遲疑,橫了橫心,答道:“是……趙王如意。”

呂後臉色便慘白,忽地想起當日,田細兒稟報,如意死前,曾哀告願做黑犬效命,於是喃喃道:“他果然不甘心,弄死了田細兒,今日又要來拉老身下黃泉了!太史,可有解脫之術?”

“有。詩曰:‘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便與此象甚合。那荒郊野外,趙王如意墳前,不要有女子夜哭,便好了。”

“哦,女子夜哭?莫不是……哀家知道了,便賞你百金,且退下吧。”

翌日,呂後召來審食其,告之:“昨日黑犬事,已問過太史令,是個想不到的人與我作祟。”

審食其不免驚奇:“是何人?”

“趙王如意。”

“啊!譚平定不是亂說吧?那如意,一個小崽兒,何來這般神通?”

“誰知道?譚平定囑我禳災,要賠個罪;這人情,就派給你去做吧。明日,你去尋到如意墓,好好修繕一番,算是我給戚夫人賠了罪。”

審食其聞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道:“居然是如意!”

呂後便道:“那崽兒確也冤,皆因他娘,才不得好死。你代我去,好好祭掃一番,以禱免災禍。”

審食其領命,當下去問了宗正,知如意墓並未遷入安陵,仍在城北亂葬崗上。便率了石工、園丁等一眾雜役,去了墓地,將雜草除盡,植下鬆柏,重新立了石碑。

一連數日,審食其帶領數十人忙碌,豈能不驚動地方?有嗇夫、裏正前來詢問,知是左丞相帶人來,修葺趙王如意墓,都驚得半晌合不攏嘴。

十日後,如意墓修整一新,碑碣巍然,四麵鬆柏森森。審食其備了酒水果品,叩首上香,祭了一回。附近百姓有來觀望者,也不禁動容,齊刷刷地跪下,跟著審食其叩頭。

未幾,消息便傳遍長安。百官聞之,都極感驚愕,隻道是審食其良心未泯。眾功臣相聚,說起此事來,都忍不住為如意灑了些淚。

審食其禳災歸來,複了命,呂後便拉住他手不放,哀聲道:“殺人多,必有報應,老來才應驗出來。近年已覺命不久長,今日,果然有如意來索命!這幾日,腋下愈發腫痛了,似有刀劍穿心,或將不能痊愈。看來,這長樂宮,我也住不得了——那戚夫人鬼魂,就在永巷,如何能放得過我?明日,我將移往未央宮住,暫避祟氣。萬一有個山高水低,也可與少帝在一處,如此,倘有大事,子侄們不用分作兩處。我移住未央之後,你便不必再來,來多了,於你無益。我若能病愈,日後再召你;我若病重不起,你自顧保命便好。”

審食其聞聽,心中大起感傷,伏地道:“太後永壽,豈能說走就走?偶染疾患,挨過了炎夏,便可痊愈,何由傷悲若此?”

呂後便搖頭,慘笑道:“哀家壽數如何,哀家自知。我呂雉,是何許人也?生於亂世,一田舍婦罷了,未料卻做了皇後,此乃一知足也;自沛縣至今,有你審郎為伴,此乃二知足也。有福若此,不能再奢望長生了,牽牽絆絆,好歹也勝過無數平常婦人。”

“太後,你有天賜之福,豈是平常民婦所能比的?臣半生跟從你,乃大幸。”

呂後望望審食其,溫言道:“審郎,你頭也漸白了,當年英俊,似還在眼前呢。隨我半生,也是多磨難。此刻無外人,我隻要你說:平素你在朝野奔走,聞民間議論,究竟是如何說我的?”

“太後不必多慮。民間稱頌太後,皆出自肺腑,不似朝堂上那些阿諛話。”

“是如何說的?”

“說太後政令不出門,天下卻晏然。刑罰罕用,罪人稀見,民無租賦之苦,皆安心稼穡,衣食滋潤。”

呂後便吐了口氣:“天下,竟有這麽好了嗎?”

審食其便道:“民之口,如江河瀉地,他們要說甚麽,無人能阻得住。”

“官吏也知感恩嗎?”

“大小臣吏,俱得休息,以無為而治民,官民皆安。故而,臣吏無不讚太後寬宏。”

“哦?這就奇了!如何我見群臣,卻多有怨恨之色呢?”

“或是為諸呂。”

呂後便仰頭一歎:“正是!我施政一反秦政,秦政苛,我便寬懷;秦政不施仁義,我便體恤鰥寡。按理,千秋後應留美名,然諸呂封王事,惹得群臣不樂,難與我同心,後世也不知將如何褒貶呢!”

審食其朝呂後深深一拜,道:“吾起自鄉間,知民之悲喜。太後不奪民財,民無愁苦;僅此一端,縱然千秋後,亦是聖人。”

呂後麵露微笑,道:“審郎,有你,我可以瞑目了。”

審食其慌忙道:“太後尚有萬歲,臣願永隨。”

呂後望望審食其,忽就落下兩行淚來,擺手道:“你今夜,便早早歸家吧;明晨,早些入宮來,送我往西宮去。”

審食其心亂如麻,已不知如何說才好,隻得流淚叩首而退。

次日平旦時分,移宮大隊便從飛閣浩**而過,審食其親推輦車,送呂後入未央宮。呂後居所,就在承明殿,此地高敞開闊,隔窗便可俯瞰長安城內。與少帝所居之前殿,亦相去不遠。

那少帝劉弘,今已長成翩翩少年,一早便迎候在飛閣出口,見輦車緩緩而來,急忙上前,換下了審食其,親推太後至承明殿。

隨行閹宦、宮女們忙碌了一陣,將各樣器具安頓好。呂後便對審食其道:“搬來西宮,有孫兒劉弘照拂,你就不必辛苦了。自沛縣起事,便苦累了你,我這裏總算無事了,你且在家中將養,我若不宣召,你不必來。”

審食其頓時哽咽,竟不能應對:“太後……”

呂後臥於榻上,命少帝道:“弘兒,你去送送左丞相。”

少帝應命,向審食其揖道:“左丞相請。”

審食其心中頓起悲涼,知再也難見呂後一麵了,隻得含淚而去。至殿外,忽淚如奔湧,一步三回首,徘徊多時。

此後,呂後心如槁木,在病榻上遷延時日,覺身體時好時壞,病愈卻無望。平常所有朝政,都交陳平、周勃、呂產、呂祿去打理。四人若有事不能決,再呈報上來,呂後也懶得理,一概答複“容後再議”。

病榻上,所見人少,耳目清淨了許多。宮內諸事,多由張釋、曹窋兩人打理。那兩人,都是清靜無為之人,一連數月,漣漪不生。呂後每日臥著,看花開花落、靜日生煙,心中便起了感慨,想自家滄桑半生,到如今,卻隻餘了吃睡兩件事,這人間之事,真是難料。

身邊人,唯有閹宦宣棄奴善解人意,可以說上兩句話,呂後便常與他說起病情。

這日晨起,呂後又覺腋下劇痛,便歎道:“這是煞氣蝕了骨肉了,藥石怎能解得?別家君王當政,多有祥瑞。我一個婦人問政,卻遇見這般惡煞,神鬼也不放過我。”

宣棄奴連忙絞起汗巾,為呂後擦臉,一麵就勸慰:“太後病弱,不宜多想。那蒼狗,雖不是祥瑞,卻也未必是凶煞。天地間,生有萬物,能親見蒼狗者,萬不及一,或是幸事也未可知。”

呂後便微笑,嗔道:“你這甜嘴的話,比陳平要差得遠了,有雲泥之別!那蒼狗若不是禍,還有甚麽是禍?哀家不怕就是了。這輩子,想也想了,做也做了,可以閉目了。”

宣棄奴望住呂後,呆了半晌,方道:“小的明白了,眼見敵手先走,便是大幸事。”

呂後笑了笑,道:“身邊人,隻你一個是明白的。”

搬來未央宮後,少帝劉弘便逐日來請安,未嚐稍懈。起初,呂後還記恨著前少帝劉恭,見了劉弘,總覺心中不快。日久,見劉弘低眉順眼,絕無冒犯,呂後漸漸也就心軟了,常笑著誇道:“你父惠帝就是個瘋癲,你卻生得好,恁地知禮!”

堪堪來至七月中,呂後忽覺病情加重,心知將要不起,便急召呂產、呂祿入宮。呂產、呂祿聞召,知大事不好,倉皇奔入宮內,跪在呂後病榻前。

呂後強打精神,雙目灼灼,望住二人道:“天將召我去,我不能不去,身後事,要交代你二人。”

呂產、呂祿都慌了,涕泗橫流道:“太後,你不能走,我等撐不起這天下呀。”

呂後揮揮手道:“事已至此,焉有退路?朝中重臣尚堪用,遇事須與之好生商議,不可仗勢欺淩。”

呂祿便道:“那陳平、周勃,如何能靠得住?不如這便除去,以免生事。”

呂後搖頭道:“顧命老臣,係高帝再三囑托,可以安天下。今若下詔除去,雖為易事,然來日我一走,朝中人心不服,必有人倡亂,你等便要以命償之了,故萬萬打不得這主意!”

呂產望一眼呂祿,仍是疑慮,便又問道:“少帝劉弘,應如何待之?”

“我看他還聽話,及至年長,便知感恩了,必將厚待呂氏。太遠的事,我不能替你輩謀劃,且將眼前的事打理好。今日便可下詔:呂產為相國,位在陳平之上,居於南軍,嚴守宮禁。呂祿為上將軍,領北軍,拱衛京畿,北防匈奴。”

呂產、呂祿心中一凜,雙雙下拜領命。

呂後又囑咐道:“今日天下晏然,既無山賊,亦無外寇,故而誰領禁軍,誰便是真皇帝。呂產,你平日起居,隻在南軍,不可離開一步。呂祿,北軍有人馬五萬,此兵一動,便地動山搖,故不可似往日嬉戲了。我這裏,有《韓信兵法》三篇,所述皆精要,你拿去,好好研習。平素隻知遊獵,有事如何能掌兵?”

呂產、呂祿汗流浹背,連聲應諾。呂產心中惴惴,忍不住問道:“太後稱製已八年,群臣並未有不服。今日看太後安排,似要動刀兵一般,事有如此之急嗎?”

呂後道:“高帝病重之時,與大臣相約:‘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封王,大臣不服,不過嘴上不說罷了。我是活不了幾日了,那劉弘年少,張嫣也隻是小家婦,都鎮不住,恐將生變。你二人,須領兵守牢宮禁,勿為我送喪,免得半途為人所製。”

呂祿憤憤道:“大臣果有如此膽量嗎?”

呂後叱道:“你又耍公子脾氣!我一崩,你若無兵,誰人都敢踏你一腳!”

呂祿怔了怔,臉紅道:“這一節,侄兒倒疏忽了。”

呂後又道:“領南北軍,是為威嚇天下。另一麵,也須安撫好公卿百官,我崩後,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等按級賜金,並大赦天下。臣民領了些好處,想來也不至生亂。”

呂產應道:“太後所慮深遠,侄兒當謹守。”

呂後忽又注目呂祿,問道:“你還有一女,在閨中?”

呂祿答道:“然也,便是次女呂鼇,此女幼小,尚未字。”

呂後斷然道:“就嫁與劉弘,為皇後。後宮之貴,莫過於此,呂氏一門自然也就安穩了。”

呂祿連忙叩首謝恩,想了想,又試探道:“辟陽侯可以信賴否?”

呂後便低頭沉吟,半晌才道:“審公此人,與你輩到底不同,人若恨他,他防無可防。我崩後,可令他退下,萬勿招風,改任帝太傅就好。”

二呂便應道:“太後之命,侄兒必遵行。”

“我稱製八年,每夜必讀黃老,那老子曰:‘強梁不得其死。’你等若想久安,便不能逞強。想那韓信、彭越,哪個不是強梁?就連那戚夫人,也想逞強。這幾人,今在何處?全在老娘麵前化作了土!你二人,掌了禁軍,便是天下頭等的強梁,須以仁厚待人,籠絡住官民,方可保萬世為王。”

“太後請安心。呂氏興衰,係於我二人,我輩隻得拚死擔待。”

“又逞強!你二人,掂過劍戟嗎?豈是無事不能的?遇大事,切記先推出少帝、張太後來,替你們擋一擋。”

“侄兒知道了,絕不敢慢待君上。”

呂後喘息一回,擺擺手道:“我著實累了,不多說了。你二人下去吧。”

二人見呂後麵色發白,汗濕衣裳,便不敢再多言,惶惶然退下,去找張釋擬詔了。

次日,以少帝之名,有詔下,為呂產、呂祿加官晉爵,各掌文武,分領南北軍。又令呂祿次女呂鼇,嫁與少帝為皇後。

眾臣聞之,知呂太後來日無多,心中皆憂喜參半。

且說那朱虛侯劉章,這日適逢休沐,默坐於家中,思慮大事,不覺便失了神。其妻呂魚見了,不免奇怪,便上前詢問了幾次。

劉章思來想去,終於橫下心來,對呂魚道:“你下嫁至我家……”

呂魚當即嗔道:“哪裏敢說下嫁?是我高攀到你皇孫家來。”

“好好!事急,莫玩笑了。你嫁入吾家門,耳聞目睹,可知萬民如何看呂氏了?”

呂魚一怔,便也坐下,滿麵愁思道:“夫君說得是。妾身待字閨中時,隻道萬民感激呂氏,頌聲盈耳,人皆笑麵相迎。出了呂氏門,方知民間憎呂氏,切齒之聲可聞。”

“你可知呂氏招怨,緣何故?”

“妾實不知。或因位高權重,故招人嫉恨?”

“絕非如此。劉氏亦為王侯,如何便不招恨呢?”

“妾於此事,也十分納罕,還請夫君教我。”

“劉氏所得,乃天命,官民皆心服。那呂氏豪奪,卻是倚太後之勢,如鳩占鵲巢,萬民如何能服?”

呂魚聞之,甚不安,疑惑道:“今日吾父與伯父,皆又加了官,威臨中外。萬民即便不服,又能如何?”

劉章便一笑,轉了話頭:“今日裏,有貴客陸夫子,要來咱家。你去吩咐灶下,好好煮些牛肉,我與夫子對飲,你在旁伺候,也好聽聽先生如何說。”

這日過午,陸賈果然如約前來,劉章迎出中庭,執陸賈之手,引入堂上,即招呼渾家出來伺候。

呂魚聞聲而出,向陸賈施過禮,忙吩咐庖廚上菜。

陸賈入了主座,劉章在側座坐下,呂魚便上前道:“先生大名,四海皆知。妾在閨中時,便常聞阿翁提起。”

陸賈大笑道:“乃父不是常罵我吧?”

呂魚道:“哪裏話!阿翁隻是誇讚,天下儒者,唯先生為大。小女平素孤陋寡聞,不大知理,今日先生來,願親奉羹湯、麵聞賜教,請先生恕我冒昧。”

陸賈便對劉章道:“哈哈!朱虛侯,你娶得個好呂氏女。別家呂氏之女,都似猛虎,隻將夫君視作犬羊;你這渾家,卻是彬彬有禮。”

劉章忙對呂魚道:“先生不怪罪,你便坐在下首吧。”

呂魚謝過,便規規矩矩在下首坐好,屏息恭聽。

劉章便提起話頭來:“先生,楚漢相爭時,吾尚年幼,唯喜見戰車交馳、煙塵大起,如遊戲一般。記得漢家兵將,各個都懼項王,聞楚軍來,一日數驚……”

陸賈便笑:“小子記得不錯。老夫雖為文臣,惡戰卻經了不少。那高帝上陣,哪裏是項王對手?大小數十戰,無一得勝。漢軍畏楚,如羊畏虎,於戰陣上逃起命來,隻恨爺娘少生兩條腿。”

呂魚便麵露不解:“那為何是漢滅了楚,卻不是楚滅了漢呢?”

陸賈瞄了瞄呂魚,略顯詫異,便道:“問得好!你這小女子,還有些心思。誠然,項王善戰,天下無敵;怎奈世上有一物,強勢亦難勝之,那便是人心。當年,高帝出征,諸侯皆相助,關中百姓也心服,願送子弟投軍。漢軍雖弱,然人心向漢,以弱兵鏖戰,屢仆屢起,人馬便不疲,終獲完勝。楚軍雖勇,卻處處寡助,左衝右突,無個安穩處,終陷於死局。因此,勢再大,亦敵不過人心。”

呂魚恍然大悟,連忙道:“先生之論,小女以往從未耳聞,今日才如夢醒。”

劉章便趁機問陸賈道:“太後恐已來日無多,若太後駕崩,則劉呂兩家必勢同水火。先生對來日變局,有何見教?”

陸賈一驚,便抬眼去望呂魚,見呂魚並無異常,又見劉章以目示意,當即便領悟,忙答道:“昨日楚漢,便是今日劉呂。孰勝孰敗,在深閨中或不知,然隻須步出門去,聞街談巷議,已是一目了然,還用說嗎?”

呂魚臉便漲紅,驚道:“事竟已至此了?多謝先生點破,不然,小女還糊塗著呢。”

陸賈便笑:“你夫君劉章,膽略甚是了得,劉氏子弟全仗他,方能直一直脊梁。你隻須隨他進退,便不至入歧路,性命也可無虞;否則,一切難料。呂氏這‘呂’字,我勸你還是離遠些為好。君不見,這世上倒行逆施者,勢再大,可有大過秦始皇的?然始皇一旦駕崩,天地卻還是要翻轉的。往世今世,道理皆一樣,即便是來世,也變不出甚麽新道理來。”

劉章與呂魚皆大悟,對視一眼,便雙雙叩首致謝。謝畢,劉章握拳道:“聞先生言,如聞雷鳴。來日事起時,大丈夫當如何,小子已然有數了。”

呂魚也道:“謝先生指教。妾雖姓呂,然也明大勢:凡逆勢而動者,欲求長久,可得乎?妾不忍心害萬民,定隨夫君進退,唯求仁義。”

陸賈望望眼前兩人,便仰天大笑:“你家的酒,飲來痛快,下回還要來飲……隻怕下回飲的,該是慶功酒了!”

此後,在未央宮中,呂後又挨了幾日。至七月辛巳,即月末最後一日,朝暾初起時,呂後醒來,咳嗽兩聲,覺周身通泰了不少。

宣棄奴見呂後麵色紅潤,有了些精神,便欣喜道:“太後,今日氣色大好,眼見是要痊愈了。”便將呂後稍稍扶起,倚在榻上。

呂後一笑,未接宣棄奴的話頭,隻吩咐道:“去喚張太後來。”

那張嫣,日前也隨呂後移到未央宮,就住在近旁,不多時,便來到榻前。

呂後執張嫣之手,細看其相貌,微笑道:“你就似魯元,你不似那張家人。”

張嫣笑道:“太皇太後在誇我。”

“張偃那小子還好?”

“還懂事。”

“嫣兒,你也是我呂氏一門呀。”

“回外祖母,兒臣不敢忘祖。”

“那就好。呂產、呂祿兩個舅舅,你要多多相助。”

“兒臣知道。”

“唉,糊裏糊塗的,竟活了六十二載……”

“外祖母不糊塗。”

“我累了……身上涼……”

宣棄奴聞聽,連忙為呂後加了被蓋,又與張嫣扶呂後臥下。

呂後雙目合上,似在昏睡。不久,卻又睜眼,拉住張嫣問道:“蓮荷枯了嗎?”

張嫣忙答:“秋七月,已然枯了。”

“穀禾熟了嗎?”

“可見黃熟了。”

停了一會兒,呂後忽又喃喃道:“魯元呢?盈兒呢?”

張嫣慌亂中不能答,隻是流淚。

宣棄奴連忙搶上答道:“都在樹蔭下,正小睡呢。”

“哦……”呂後鬆開張嫣之手,呼出一口氣,頭一歪,便睡了過去。

張嫣與宣棄奴不敢大意,寸步不離病榻,守候了多時,仍不見呂後有何動靜。

宣棄奴起了疑心,起身端詳了半晌,伸手去探鼻息,探了片刻,又去號脈。忽然便大叫起來:“太皇太後賓天了!”

張嫣尖叫了一聲,猛撲在呂後身上,便號啕大哭。

此時,有宮女端了一盤瓜上來,聞之猛然變色,慌忙將瓜盤放下,也跟著大哭起來。

訃聞傳出,長安城內一片靜默。朝官多半在心中暗喜,卻佯作憂傷,事事閉口不言。呂產見眾人似有不服,便下令,百官不必至宮內哭祭了,僅劉、呂宗親可以入宮。

其時,未央宮內外,一派縞素,如同八月飄雪。劉、呂兩族宗親,各懷心事,絡繹來至前殿,列隊拜祭。

呂產謹記太後所囑,領南軍守住兩宮,將那下葬事宜,交予張釋、陳平去辦。呂祿則日日帶一隊北軍精銳,往複巡城,捉拿可疑人等。禁城內外,忽就多了些甲士蹤影。

如此停靈旬日,便依天子例,為呂後送喪。百官聞令集結,由陳平、周勃帶領,簇擁少帝劉弘,浩**出城而去。呂產、呂祿則立於城頭,按劍而望,一刻不敢大意。

呂後棺槨,依其生前所定,葬於高帝長陵,與高帝合葬而不同陵。

早在定都之初,蕭何便調發了丁壯,於高帝墓塚之東五百步處,為呂後起了墓塚[4]。後又陸續修造了十餘年,方告落成。墓塚高約十丈,狀亦如覆鬥,與高帝墓塚巍然並立,仰之如山,極是壯觀。

此塚迄今猶存,遠望之,有恢宏之象。惜乎在史上屢遭赤眉、董卓、黃巢等亂兵盜掘,至近世十數年,又屢遭今人盜挖,已是創痕累累了。

話說高後葬畢,少帝劉弘便遵遺旨,有詔下:免去左丞相審食其職,改為帝太傅。審食其知是呂後生前安排,也樂得從高位退下,任個閑職。

朝中其餘諸事,則全無變化。正值舉喪之際,各類人等皆沉默行事。那呂產、呂祿唯尊呂後遺囑,身居南北軍大營內,輕易不出。

陳平、周勃看了幾日,不見有隙可乘,相見時便以目會意,知道還須靜待時機。

一日散朝,陳平車駕趕過周勃,便回首招呼道:“太尉,大丈夫貴在動如風;然足下車駕,為何如此遲緩?”

周勃聞聲,探出頭來笑道:“近日霧大,老夫看不真切,快不得呀!”

反倒是那邊廂,呂祿耐不住,急入未央宮內,與呂產商議道:“高後薨去,天下至多太平三月,後必有人反。不如趁高後餘威尚在,我二人率南北軍起事,以呂代劉,易了幟再說。”

呂產想了想,擺手道:“不可。高帝舊臣,半數尚存,武將更有絳侯周勃、大將軍灌嬰,都可與項王比高下的。你我若舉事,二人豈能坐視,一旦廝殺起來,我二人可是彼輩敵手?”

“事成在先機,搶先用兵,絳、灌或有所不備。”

“不然,誅殺絳、灌,易耳,然誅盡天下功臣難!隻要有一人漏網,登高一呼,天下便立成湯沸,再難平息。你雖精於騎射,也不過隨身小技,若臨陣交兵,可有勝算乎?”

呂產這一席話,說得呂祿大沮,不由抱怨道:“高後經營十五年,今呂氏氣焰之盛,已壓住半麵天,卻要坐以待斃嗎?”

呂產低頭想想,道:“隻要絳、灌二人在,就隻能坐等。若絳、灌先後薨了,我便不怕他人。”

呂祿無奈,隻得怏怏而歸,也無心守在北軍大營了,隻顧回家去飲酒。燈影下,一麵飲,一麵想到大計落空,好不心傷,便拍劍狂歌起來。

府中家眷們聞聽,都驚恐不安,卻無人敢出頭來勸。恰好呂魚這日歸寧,見阿翁如此失態,忙上前來勸。呂祿便恨恨道:“你那伯父呂產,左怕天塌,右怕地陷,還能做得甚麽大事?此時不為,更待何時?這大好的天下,難道要白白送人嗎?”

呂魚聽了,心中大驚,忙問:“阿翁想做甚?”

呂祿斟滿一杯酒,看看呂魚,又將酒潑在地上,怒道:“你伯父,他就是個婦人!”說罷,便不再言語,隻呆望著房梁。

呂魚雖未問出底細來,但心中已然明白:阿翁與伯父,定是在商量起事!如此一想,心中不由大恐,也無心再坐,匆忙告辭,返回了家中。

入得侯邸大門,呂魚腿便一軟,竟癱坐於地。眾奴婢見了,慌忙去扶,呂魚隻是擺手道:“不用扶,我且坐一坐。”

呂魚手拊胸口,喘息半晌,方才問道:“若父謀逆,事敗,子女可免乎?”

劉章聞言,便知事非尋常,一麵扶起呂魚,一麵答道:“今有新法,罪不誅三族;然謀逆為彌天大罪,不在此例。”

呂魚聞言大驚,連叫道:“天,天啊……”

劉章猜出個大概來,便溫言道:“你嫁入劉家,便是劉家的人,何事不可對夫言?你說出來,我也好幫你有個計較。”

呂魚一聽,知無僥幸可言,便狠了狠心,將所聞呂祿之言,備述了一遍。

劉章一凜:“你父與呂產,要做甚麽?”

“渾家我猜度,定是阿翁欲與伯父倡亂,以呂代劉;隻是伯父膽小,未允而已。”

劉章將呂魚攙扶至內室,叮囑道:“你今日所聞,不可對人言,即便是仆從奴婢,也不可令其知。我原就猜,你父定有此等念頭,卻不料他下手如此之快。”

“這該如何是好?速報予丞相、太尉知,可否?”

“陳平、周勃,此時正與我類同,手下無半個兵卒,還不抵你父一道令牌有用。”

“除諸呂而外,誰還能掌兵呢?”

“我手下雖無兵卒,然劉氏有人有。”

呂魚被點醒,想了一想,大喜道:“你是說齊王?”

劉章便握住呂魚之手道:“吾兄齊王平素不露山水,等的便是這一日。待我密遣家臣赴臨淄,令阿兄起兵西來,討逆除奸,自立為天子。我與興居在都中,與大臣為內應。如此裏應外合,何患事不成?”

呂魚忽又猶豫起來,問道:“若討逆事成,我阿翁性命可保乎?”

劉章望望呂魚,沉默有頃,才答道:“當此際,你性命可保,方為正事。”

呂魚怔怔想了一會兒,忍不住泣下數行,喃喃道:“阿翁,孩兒顧不得你了!”

當日,劉章便遣一家臣,微服快馬,潛出城去,一路向東狂奔。

旬日之後,家臣到了臨淄城南,叩王宮大門而入,見到了劉襄,從鞋底掏出帛書密信來,俯首呈上。劉襄展開看過,臉色就一變,忙命人取出十斤金來,打發了來人,便坐下來想事。

密信中所述,正是劉襄日夜之所思。數年前,襲了齊王後,劉襄謹記父囑,隱忍退讓。齊原本有六郡,先後為呂國(後名濟川國)、魯國、琅玡國劃走三郡。劉襄聲色不動,仿佛無事一般。早前呂台封至濟南時,劉襄還親迎至濟水邊。後呂台病歿,劉襄又贈珠寶玉器為墓葬,執禮甚恭。

劉襄如此忍讓,竟瞞過了呂後的一雙毒眼,以為子必隨父。加之劉襄之弟劉章、劉興居都在宮中宿衛,呂後倚之為心腹,便不再疑心劉襄。

這些年裏,劉襄就似薪盡火熄一般,人前不發一句牢騷。直至讀罷密信,心頭才砰地爆起火來。

這三人,平素便為劉襄心腹,皆厭呂後專權。近聞呂後駕崩,都摩拳擦掌,來勸劉襄起兵。前幾日,劉襄隻是不允,責備諸人道:“高後方崩,上下不安,朝中所提防的,就是諸侯王有異動者。諸位若為孤王好,便請勿躁。灶若無柴,點火何用?想那市井人家,一戶之主若喪,家中定會大亂,況乎這天下百萬戶?我輩隻須坐視,自有可觀之處。”

那三人聽了,皆感氣沮。駟鈞脾氣暴戾,又為劉襄長輩,說話便分外難聽:“你脾性隨父,隻長了個鼠膽,天大的好事都要錯過了!”

劉襄聽了,也不惱,反倒越發信賴這位母舅。

這日召了三人來,駟鈞見劉襄屏去左右,心中便有了數,以拳擊案道:“襄兒,莫非朝中有變,可效法陳勝王了?”

劉襄便取出密信來,交予三人傳看。看畢,駟鈞拊膺大叫道:“這多年,可悶死我了!我這便回府,披掛起來再說。”

劉襄笑著扯住他衣袖道:“舅父,你勇氣可嘉,然舉兵西向,你一人披掛有何用?”

駟鈞便望望中尉魏勃,納罕道:“俺齊國,不是有兵嗎?”

魏勃一笑,回道:“下官雖為統兵之將,然無齊相發給兵符,我帶不走一兵一卒。”

劉襄拍了一下掌,對諸人道:“不錯,今日來商議,便為此事。丞相召平,行事規矩,以諸君之見,他能否交出兵符來?”

駟鈞便道:“那個老古董,呂太後將他遣來,便是要提防你的,他怎肯與你合謀?”

原來,這召平,便是當年蕭何的門客,來曆大不凡,在秦朝曾為東陵侯,後又曾為陳勝輔臣,陳勝覆滅,他流落民間,終為蕭何收入門下。呂後既敬重蕭何,自然也知召平名望。蕭何亡故後,便征召平為官,遣至齊國為丞相,權作耳目。

召平感激呂後賞識,相齊多年,兢兢業業,凡事從無錯漏,世人皆稱他“白頭丞相”。

議起召平來,諸人都搖頭苦笑。魏勃道:“欲令丞相交出兵符來,難於登天。”

劉襄便霍地起身,拂袖道:“高後已崩,我不想再忍,有無兵符,我都要調兵。勞煩中尉,你便去知會丞相:人心思正道,天下不能久為鼠兔所據;孤王擬近日提兵,西向討逆;至於丞相跟隨與否,孤王並不勉強。”

駟鈞當即讚道:“大丈夫,當如此決斷。這個白頭翁,知會他一聲,也算是看得起他了。”

魏勃卻道:“僅憑微臣一語,隻怕他不肯。”

劉襄道:“孤王禮數在先。若他抵死不交,則……”

駟鈞會意,便做手勢劈空一砍,道:“那就怪不得我輩狠毒了!”

劉襄閉目片刻,睜開眼道:“魏勃,你去吧。”

召平聞罷,渾身一顫,斜睨魏勃問道:“中尉,可知你所言為何嗎?齊王欲提兵,可有少帝手詔?”

“並無。”

“可有少帝賜給虎符?”

“也無,唯有天道人心而已。”

“你我同僚,就無須在此大言了!齊王無少帝所授虎符,便欲調兵,豈非形同造反?你乃國之重臣,難道不明此理嗎?”

“臣為齊王屬官,便唯齊王之命是從。”

“你糊塗!犯禁之命,便是亂命。中尉,今日你不能走了。來人!押中尉往後堂去,好生伺候。”

堂上眾親兵聞令,便一擁而上,將魏勃擒住,拖往了後堂去。

魏勃大怒,一路高叫:“我傳齊王詔令,憑甚將我拿下?!”

待魏勃被推下,召平穩了穩神,取出兵符來,喚一校尉到近前,舉符示意道:“高後崩逝,郡國有不寧之象,吾邦尤須當心。為防意外,著令你率封國兵兩千,去拱衛齊王宮。無我手令,不許人出入,僅庖廚雜役可通行往來。”

那校尉一怔,便問:“若齊王欲出行呢?”

“此為將令,無有例外。”

校尉眨了眨眼,便會意,退下去點了兵,浩浩****開赴南城,將那王宮圍了個水泄不通,有齊國屬官來晉見,均被攔住。劉襄在宮內聞報,吃驚不小,便親上高閣去看。隻見宮牆外麵,兵甲林立,連隻鳥兒都飛不過,不由就長歎:“大意呀,輕看了那老兒!”

在王宮之外,魏勃被軟禁於相府,駟鈞、祝午亦受困於王宮不得出,急得頓足不止。

僵持了一日一夜,魏勃困在相府後堂,水米未進,心想如此下去,大局必將崩壞,便決意使詐,高聲大叫要見丞相。

召平聞下人來報,便命左右將魏勃提上來問。

魏勃踉蹌步入大堂,伏地便拜:“丞相,在下自省了一日一夜,痛徹肺腑。覺丞相品格之高,當世罕有。為人臣者,當忠於君事,齊王未得朝中虎符,便欲發兵,確乎形同謀逆。丞相發兵圍王宮,善莫大焉!在下枉為統兵之將,險些入了泥淖,今願將功補過,率兵守衛王宮,不使齊王有異動,以報朝廷之恩。”

召平未曾料到魏勃悔悟,便一時遲疑,擺手道:“中尉並無大過,能做如此想,便是改過。這就可以回府了,照常任事,也不必親往王宮守衛。”

“丞相,在下統兵多年,熟知兵卒習性。看守王宮為大局,不可稍有疏忽。臣既已悔悟,便不能棄大局於不顧,願領兵守王宮,勿使有變。”

召平見魏勃說得誠懇,不由大喜:“也好,你仍去帶兵吧,都中之兵,盡歸你調遣。非常之時,更需好好用心,待此事平息過後,我將上報朝廷,為君請功。”說罷,便將兵符交予魏勃。

出了相府,魏勃回到府邸,稍事沐浴,便披掛整齊,帶了親兵,飛馬馳往城南。一路上,手捧兵符如捧一輪日月,想著漢家百年運祚,當下就在自家手裏,心都要跳了出來。

王宮門前,眾軍卒見中尉馳到,都一陣歡呼。內中有冒失鬼,竟脫口問道:“要攻打王宮了嗎?”

領兵校尉聞知,連忙飛奔過來,向魏勃施禮。魏勃理也未理,放馬至軍前,高聲問道:“諸位兒郎,可用過朝食?”

眾軍卒齊聲答道:“用過!”

魏勃便一笑:“用過,便不差力氣了。給我一起答:漢家天下,姓甚麽?”

軍卒便憋足了氣力,高聲吼道:“姓劉!”

魏勃大喜,當即舉起手中兵符,向眾軍卒宣示,慷慨陳詞道:“諸君執戈,深知大義,這便好!在下今奉王命,擁齊王劉襄,遵高帝‘白馬之盟’,發兵征討非劉氏而妄為王者。兒郎們想必也親眼見,自高帝駕崩以來,天下怪象叢生,呂氏為王,劉氏凋零,迄今已是人神共憤!今齊王舉大義,行天道,要帶領諸兒郎,西進長安,一舉平呂。兒郎們,可有此心?”

那諸呂近年猖獗,民間早有非議,軍士又焉能不知。日前圍齊王宮,軍心就甚為不安,唯恐天下將從此多事。今日聞聽魏勃之言,正中下懷,恰如幹柴遇烈火,勃然而發。魏勃話音方落,兩千齊軍便一齊舉臂,大呼道:“願從大王!”

內中有膽大者,以劍擊盾道:“漢天下,非舊時暴秦,怎麽坐著坐著,便要改姓?還不是諸呂貪婪,要巧取社稷。天下萬民,早已看清,將軍便帶我等去立頭功吧!”

魏勃大笑,這才轉頭,對那領軍校尉道:“撤王宮之圍,全軍隨我迎出大王,先往齊相府,擒拿逆賊召平!”

宮外諸軍動靜,劉襄在宮中早看得清楚,知大事已成,不由大喜,立即披了鎧甲,親駕戎車,載了駟鈞、祝午,衝出宮門來。

眾軍卒見了,一片歡騰雀躍,隨即簇擁在劉襄車旁,浩浩****往相府去。

大隊來至相府近前,劉襄便對魏勃道:“相府無兵,無須大動幹戈,圍住就好。召相年高德劭,素有威望,軍卒不得唐突。你勸他降了便罷,又何必苦撐?”

魏勃領命,便打馬來至相府門前,朝司閽大聲道:“相府人聽著,今齊王奉天命,起兵討逆,擊殺非劉氏為王者。齊相召平,卻是執迷不悟,多有攔阻。今大王開恩,有令下:召相若降了便罷,視作同心一體;若不降,便走不出這相府一步了!”

那門前的司閽、衛卒等人,早望見前街煙塵大起,心頭便惶惶,此刻又見大隊兵甲源源而至,更是慌了手腳。聽罷魏勃宣諭,都麵色蒼白,忙退回門內,關門落鎖,奔去稟報召平。

此時長史在側,急切道:“今日之事,或降或死,別無他途。丞相若不欲降,請集合曹掾、家臣、兵丁、仆役等,也可湊齊百十餘人,做拚死之鬥。”

召平失神良久,忽就癱軟下來,對長史道:“諸君都有家小,作無謂之死,又有何益?可歎我一世英名,今日盡付流水,唯聽天由命而已。那齊王雖造反,然終究為齊國君上,你我不得冒犯,亦不能開門迎降。去架起木梯來,我要與齊王隔牆說話。”

片刻工夫,眾屬官就在院牆下豎起梯子,召平爬上去,頭伸出牆垣,見黑壓壓遍地都是甲兵,便知插翅難逃,當下打定主意,向齊王遙遙一揖,高聲道:“齊相召平,受國恩甚重,不忍見大王誤入歧途。自天下無兵燹,不過才曆惠帝、高後兩朝,何其短也!莫非大王忍心重見刀兵,要將萬民再推入火中嗎?”

劉襄聽罷,遙遙回了個禮,答道:“召平先生忠君,有大儒之風,然君主若昏聵,權奸又當道,便不是臣民的好天下。高帝白馬之盟,言猶在耳,呂氏偽王便接二連三冒出,先生為高士,豈能假作看不見?若論忠君,將那僭越的逆賊擒住,方為正道。我今舉義,順從天意,上承陳勝王之誌,下啟萬民擁劉之心,所到之處,必是望風披靡,婦孺簞食壺漿以迎。我聞先生早年仕秦,也曾反戈,投效陳勝王麾下。今日之勢,堪比昔年誅暴秦。此等大義,先生何不慨然相從,也好善始善終。若為那呂氏殉身,分文不值,徒留後世笑柄而已,還望先生三思。”

召平冷笑一聲,反駁道:“為人臣者,必遵禮法。大王以下犯上,實為毀禮;擅自調兵,更是犯法。如此鬼祟的烏合之眾,居然想舉大義而求仁,何其謬也!若此刻大王擲劍於地,不逾矩,老臣我保你無事。若執意要反,須細思量:朝中有幾人能容藩王造反?即便事成,終也難逃斧鉞。若不信,可拭目以待!”

劉襄漸漸收起笑意,冷下臉來道:“既舉大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且我之生死,召相怕也看不到了吧。”說罷,便命魏勃率隊進擊。

魏勃便掣出長劍來,下令道:“眾兒郎聽令,拆毀牆垣,踏將進去,將逆賊擒住,責令抵罪。”

眾軍卒得令,發一聲喊,便四麵動起手來。軍卒十人一隊,抬起圓木撞牆,其聲如雷,地動山搖。

牆內相府諸人,各個拔劍在手,張皇不知所措,都隻拿眼看著召平。

牆外魏勃忽又高聲道:“相府諸人聽好,我隻要召平性命,與他人無涉。放下刀劍,便是一家,又何必為老叟賣命?”

就在此時,忽見召平從梯上跨步,登牆而上,挺立於牆頭,高聲喝道:“民宅不可侵,何況堂堂相府?齊之封國兵,如此毀牆鑿洞,難道是江洋大盜嗎?你輩盡都罷手,召平一人做事一人當便是,與手下人無關。隻可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吾未信,亂即到眼前。我知齊王今來,其誌不小,亦有心招降我。然我為朝廷命官,握有相印,便不能與叛賊同處於一簷之下。嗟乎!想我五朝為官,閱盡盛衰,今日即便走不脫,又有何憾?以吾區區老命,為你輩小兒……抵罪了便是!”說罷,便猛地抽出長劍,橫在頸上,狠狠一抹。

霎時,牆外眾軍卒皆瞠目結舌,不再鼓噪,呆看著召平血染須發,緩緩自牆頭跌落。

此時的召平,仍是一身白袍。衣袂飄逸如仙,墜落牆外,臥於枯草之中。

齊軍將士見此,都心存敬畏,不敢上前去看。劉襄望見,忙跳下車,大步奔上前去,駟鈞在旁不放心,大呼道:“小心老兒未死!”

劉襄頭也不回,高聲答道:“召平先生豈能有詐!”便大步來至相府牆下,躬身看去,隻見召平雙眼圓睜,猶有不甘之態,不由就落下淚來,跪地為他緩緩合上眼皮,而後吩咐魏勃道:“先生以國事死,應享之尊,豈止二千石官秩?請以國禮葬之。”

魏勃領命,朝召平屍身下拜,三叩首道:“丞相,大人也。吾儕共事一場,請勿記恨。”便分派兵卒,將召平屍身仔細收殮了。

劉襄率軍返回,眼望王宮,仍心有餘悸,索性不再回宮,移往齊軍大營住下。隔日,便於轅門豎起大旗,招兵買馬。

隔了三五日,投軍丁壯雖多,然亦不過萬餘,加上原有封國兵,也僅兩萬。若以此數西行討伐,仍覺勢弱。

這日,劉襄便召集近臣,商議此事。駟鈞嚷道:“今既已反,便無退路,人少也須殺將過去,不然,我必成今之臧荼,坐等梟首。”

魏勃卻連連擺手道:“國舅,使不得!發兵平呂,乃我日夜之所思,然用兵者,最忌單薄。我軍僅有兩萬,實是令小臣為難,即是號稱四萬,亦為弱旅,不等開拔,便被天下人看低了,如何還能攻城略地?若湊齊四萬,我便敢攫其鋒,萬死不辭。以今日之勢,不如先聯絡近旁諸王,壯大聲勢,聯兵征討。”

駟鈞便嗤笑道:“近旁諸王,是何等豬狗?彼輩如何肯反呂氏之族?那魯王張偃,是呂太後外孫;琅玡王劉澤,為呂媭之婿;哪個不是呂氏私黨?你這裏去信邀約,他那裏倒要去朝廷變告了!”

劉襄便道:“舅父所論甚是,鄰國不來伐我,便是幸事。平呂事大,我隻管自謀,無須驚動近鄰。”

劉襄不禁猶疑道:“琅玡王閱曆甚厚,若不欲犯上,將何如?”

駟鈞便道:“劉澤為人,顯是首鼠兩端,公然反朝廷,怕是不能。大王不若遣一善辯之士往琅玡,巧奪其軍兵,為我所用。”

在座諸人便一起稱善,劉襄笑道:“舅父到底多智,如此便罷,明日即由祝午領一彪軍,東下琅玡,見機行事,將那琅玡王誆來。”

祝午便起身,領命而退,自去點驗兵馬了。

劉襄又道:“今齊相空缺,文武之臣名皆不正,出兵怎能有威風?可由舅父接任丞相,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如此,便文武齊備,師出有名。今夜便請擬好《告諸侯王書》,傳檄四方,起兵平呂。”

駟鈞、魏勃聞命,皆叩首謝恩。駟鈞更是慨然道:“大王信我,我便為大王剖肝膽,南征北討,絕不言他!”

次日晨起,天晴麗日,兩萬餘齊軍披掛整齊,雲集臨淄南門。劉襄亦披上戎裝、頭戴皮弁,登車至軍前,展開剛擬就的《告諸侯王書》,高聲宣諭道:“高帝平定天下,以諸子弟為王。年前齊先王薨,孝惠帝立臣為齊王,孝惠帝崩,高後擅權,年事漸高,聽任諸呂猖獗,廢帝更立,連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三國而代之以諸呂,又分齊為四,益發不可忍。眾臣進諫不聽,朝廷惑亂不明。今高後崩,帝又年幼,不能治天下,本應依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卻又自行加官,聚兵揚威,挾持列侯忠臣,矯詔以令天下。宗廟社稷,因此臨危。寡人今舉大義,率兵入都,將盡誅不當為王者,以申天下之憤!”

劉襄所讀,早已是世人心中所盼,隻不過以往無人敢言而已。今忽聞“平呂”二字,眾軍卒頓感激奮,無不踴躍。

見軍心可用,劉襄心中便踏實了大半,即令祝午率兵五千,前往琅玡。祝午領命,將令旗一招,齊軍一隊,便將那“齊”字大旗高舉,鳴起金鼓,往琅玡國去了。

且說那琅玡王劉澤,躲在臨海一隅,消停了幾年。自呂後駕崩,便覺不安,不知諸呂將如何擺布天下。國中長史田子春倒還沉得住氣,屢次勸劉澤靜觀就是。

那劉澤正在忐忑間,忽聞城上守將來報,說有齊軍一彪人馬,已兵臨城下,不知是何意。

劉澤聞報大驚,自語道:“劉襄這孫輩,與我並無往來,今日齊兵叩門,恐非善意。”遂下令,將城門四闔,要親上城頭去察看。

待上得北門城樓,劉澤手搭遮陽遠眺,見城下果然紫旗飄飄,齊軍士卒數千,已將琅玡城四門皆圍住。正驚異間,城下忽有一戎車駛出隊列,車中立者,原是齊國一錦衣高官。

劉澤隻略略拱了拱手,便大聲質問道:“祝午!如此陣仗,不去討伐匈奴,來我琅玡做甚麽?”

“大王問得好!自太後駕崩,天下不寧,吾王劉襄更是寢食不安。今遣下官來,是要向叔祖討教,請示行止。”

“看爾等架勢,似是要提兵平亂。然天下若生亂,必起於朝中,來此海隅小國有何用?”

“大王教訓得是。微臣來,事關大局,不宜聲張,請大王下城來,微臣當麵討教,勿為外人所知。”

劉澤想了想,便一撩衣襟,自語道:“下城便下城!”

此時,田子春聞訊趕來,連忙勸阻道:“兵臨城下,情勢不明,大王不宜出城。”

劉澤便一笑:“劉氏骨肉,還不至於相殘。我便去聽他怎樣說,再做道理。”

田子春放心不下,又諫道:“若慫恿大王起兵,萬勿應允。”

劉澤便不耐煩道:“高後已崩,即是起兵,又算得了甚麽?或百姓能聞風而從呢,也未可知,長史何須膽小若此!”

田子春隻得退開,仍叮囑劉澤道:“事若蹊蹺,其必有因,請大王謹慎。”

劉澤聽也不聽,便登上車,喝令戍卒打開城門,單車駛出城門去了。

兩人相見,祝午分外殷勤,迎上前去,將劉澤扶下車,躬身道:“近聞諸呂已於長安作亂,劫持功臣列侯,危及社稷。今吾王欲提齊國之兵西向,入都討逆,然又恐自家年少,不習兵革之事,難孚眾望。今遣小臣前來告之,願以舉國之兵交予大王,由大王統領。大王起自高帝駕前,久曆兵事,素有人望,今小臣前來,乃因齊王不敢離大軍,請大王臨幸敝邑,與齊王商量大計,率軍西向,平關中之亂。屆時若萬民擁戴,大王亦可正名。”

劉澤先是不動聲色,隻想聽個分曉。那祝午才說了兩句,劉澤心中便已明了,心下隻顧盤算利害,並未動心。直至聽到最後一句,不禁怦然心動,忽而就大笑:“正名?正甚麽名?為天下討逆,功在千秋,其美名,還用草頭百姓來正麽?襄兒欲討逆,我來相助就是。”說罷,便一把拉住祝午衣袖道:“祝內史,今夜,你便隨我入城,好好商議一番。”

祝午聞言,怔了一怔,連忙堆笑道:“大王深知大義,為天下所敬。齊國上下,無不稱頌,諸臣更是渴慕一見。今吾王已在臨淄恭候,請大王及屬臣,同來臨淄把酒言歡,共商大計,便無須入琅玡驚擾百姓了。”

“哈哈,你家大王,可備了蘭陵酒?”

“這個自然。宴請大王,豈能不備美酒?”

“那我今夜便啟程去臨淄,我那些屬臣之輩,無須理會。”

祝午心中狂喜,忙扶劉澤上了車駕,兩車一前一後,駛向齊軍大營去了。

怎料劉澤哪裏還能歸來?原來,當夜劉澤將那禦者、驂乘打發回城,自己由百餘名齊軍甲士護送,一路狂奔,馳往臨淄去了。

飛奔三日,到了臨淄,便見劉襄率了群臣,恭迎於郊野。劉澤見此,不再存疑,拉住劉襄衣袖道:“襄兒,數年不見,竟是一虎威少年了!”

劉襄一笑,便將叔祖父迎入王宮,設宴款待。大殿之上,齊國君臣輪流祝酒,劉襄又提起願將齊軍交出之意。劉澤環顧眾人,不由躊躇滿誌,大言道:“兩國之兵,還分甚麽你我?”

齊諸臣聞言大喜,一片頌聲,劉澤更是忘乎所以,飲至半夜,早已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了。散席時,駟鈞喚了幾個力大的閹宦來,架起劉澤,安頓在了宮中。

至次日晨,日已遲遲,劉澤方才醒來,卻見臥在一幽室中,旁有婢女伺候。身上衣物,盡被換掉,連那腰間掛的長劍、印璽、虎符,也不知去向。忙起身問婢女,婢女卻隻是搖頭。劉澤慌了,欲出門去找劉襄,方一推門,卻被衛卒兩支長戟逼住。

此時,駟鈞忽然閃身而入,麵帶笑意,躬身一揖道:“大王稍安。承蒙昨夜大王應允,兩國合兵一處。今晨,吾王已遵大王之命,遣使持大王虎符,送交祝午,調遣琅玡兵去了。”

“調兵?調兵做甚?”

“回大王,調來與我軍會合,也好即日西行呀。”

劉澤素知兵法,聞聽此言,便知昨夜是中計了,不由大呼:“劉襄小兒,黃發尚未褪盡,竟騙到祖輩頭上來了!我何時允他動我虎符?何時允他調我琅玡兵?我兵權盡失,人又遭軟禁,世間羞辱,還有比這更甚的嗎?!”

駟鈞便略略一躬,賠禮道:“大王息怒!吾王也是好意。勞師遠征,絕非易事,大王昔年征戰,多有創傷,實不宜諸事親為,可於軍中壓陣,為吾王多獻計。平呂之功,將來少不得有琅玡王一筆。”

劉澤氣得發抖,戟指駟鈞道:“你君臣竟是何等人,沒有一個不說謊的!昨夜方允諾,由我來做兩軍統領,今日便奪我兵權,又欲挾持我在軍中。原來,夜宴之上,好話全是假的,看重的隻是我的兵馬。”

駟鈞也不惱,隻冷冷一笑:“大王,常理便是如此。故而,在上者不可輕棄權柄。”

劉澤不由怔住,呆了半晌,才憤恨道:“悔不聽田子春勸諫,信了小人之言,失卻根本,倒還要謝你君臣不殺之恩了。”

“大王,焉有此等事?臣隻為大王慶幸——不須勞累,便可獲澄清天下之功,又何樂而不為?若與吾王鬧翻,大王獨自在此,微臣隻怕是事有不測。”

自此之後,駟鈞每日都來問候。幾個婢女雜役,亦是盡心伺候,竟無可挑剔。劉澤無人可以怨,隻得任人擺布,暫不做他想。

那邊廂琅玡城內,劉澤走後,田子春便下令緊閉城門,遣人多方打探,卻無從得知劉澤行蹤,亦不明城外齊軍動靜。

三日後,有齊使飛馬至琅玡城下,將劉澤虎符及策書交予祝午。祝午得之,將那蓋了琅玡王印璽的策書展開,讀了一過,心下大喜,當即點起軍兵,來至北門城下,喚守將出來,以劉澤虎符示之,吩咐道:“你看清了,琅玡王虎符在此!軍情火急,在下受琅玡王之命,進城調兵,請聽命。”

那守將接過虎符,看了又看,見無差錯,連忙招呼戍卒,放祝午入城。

祝午正欲揮兵而入,那守將忽又上前一揖,問道:“吾王日前赴臨淄,迄今未歸,不知王命意欲如何?”

祝午並不下馬,隻一拱手道:“天下劉氏,根脈一家,將軍不必多慮。你家大王今有策書一道,令爾等聽命。”說罷,便展開那策書,高聲宣讀:“琅玡王有令:琅玡與齊兩軍,今合為一處,西行討逆。琅玡兵暫由齊內史祝午統領,若有不從,便是附逆,必以軍法從事。”

那守將聽了,臉色便肅然,似有疑慮。祝午便催促道:“將軍不可再遲疑,請帶我赴大營,點起兵將,即刻西行。”

待祝午將琅玡兵盡數帶出,正欲出城,田子春聞訊趕來,於北門阻住,大聲道:“琅玡國長史田子春在此!吾王赴臨淄,音訊全無,足下不可憑一符一策,便將我軍兵盡數帶走。”

祝午一見,連忙下馬,躬身一揖道:“原來是田長史,久仰久仰。琅玡王與吾王,雖為祖孫兩輩,然骨肉卻不可分。前日在臨淄,已歃血為盟,推琅玡王統領兩國兵馬。我今所攜虎符,便是將令;我今所讀策書,便是王命。上有命,下必行之,請問長史:下官祝午,又何錯之有?平呂檄文,此刻已傳於四方,軍情刻不容緩,請長史允我出城。”

那田子春,雖為劉澤心腹,然手中並無虎符,喚不動一兵一卒。雖疑心有詐,卻是無力阻止,隻得無言閃避一旁。

待琅玡兵萬餘人開赴城外,與齊兵合為一處,祝午這才朝田子春一笑,拱手道:“琅玡王今在臨淄,好吃好睡,田長史盡可放心。”

田子春無奈,隻得禮送祝午領軍遠去,自顧收拾殘局。

再說那齊國的都城臨淄,此時已如湯沸,人人攘臂,聲言平呂。待琅玡兵一開到,義軍人數便逾三萬,聲勢頓然壯大。那招兵旗下,每日都有數百壯丁入營,踴躍投軍。

劉澤在宮禁之中,聽得外麵吵嚷,便愈加難耐,想來想去,覺唯有孤注一擲方可。這日,便隔窗大呼,要見劉襄。

劉襄聞報,想想劉澤已無兵權在握,見見也不妨,於是率左右近臣,來至軟禁劉澤處,見過叔祖。

劉澤此時,已然氣平,見了劉襄,便苦笑:“襄兒,乃父劉肥,忠厚為世間罕有,為何你卻有這許多心腸?你欲奪我兵,拿去就是,又何必將我幽禁,整日無事,隻盼兩餐,好不氣悶也!”

劉襄無言以對,隻得賠罪道:“叔祖大量,請寬恕晚輩冒犯,事急矣,不得已耳。”

劉澤便道:“你看我如今,王不王,民不民,國也無顏返歸,全沒個安置處。這數日,我倒也想好了:乃父劉肥,為高皇帝長子;由此推之,大王正是高皇帝長孫,立為帝,本無不妥。然朝中諸大臣,乍聞大王起兵,或心存狐疑。臣劉澤雖不才,在劉氏中卻為最年長者,諸臣倒還願聽我主張。今大王留我在此,毫無用處,不如命臣為義軍密使,西入關中,暗訪大臣,為大王謀事。”

劉襄聽了,不禁動容,忙起身揖道:“大王,我為晚輩,你怎可以稱臣?既如此,我也知叔祖之心了。這便將討逆檄文交予你,請叔祖先回關中一步,為大事謀劃。”

當下,劉襄便將琅玡國璽奉還,又命人備好車駕,選了幾個得力隨從;次日,便放劉澤西行入關了。

劉澤主仆數人,皆換了商賈衣服,微服西行。至霸上,卻不敢再前行,於是尋得一間逆旅住下,以觀動靜。

卻說劉澤走後,劉襄便召近臣商議大計,發問道:“義旗已舉,檄文已發,然兵鋒所指為何,尚無定見。今日召諸君來,便是為此事。”

魏勃道:“吾王起事,雖屬大義,然僅為一方諸侯,勢甚弱,與漢軍相抗,不宜久戰。應效當年沛公軍,避實就虛,直搗長安。”

祝午卻搖頭道:“漢軍勢大,我軍豈能直搗長安?兩軍若迎頭撞上,我區區三萬兵,又如何能一戰?”

劉襄便道:“我軍薄弱,固不能直趨長安,然亦不能坐守臨淄,不然,臧荼覆轍即在眼前。”

駟鈞便指點著劉襄,笑道:“大王雖不懂兵,此話卻說得對!我軍若隻顧搖旗,不殺出齊境,那呂產、呂祿也要將我看扁了。故而,大軍這幾日便要動。”

祝午望望駟鈞,道:“四周諸國,全無響應,我軍欲動,未免勢孤呀!”

駟鈞輕蔑一笑:“我軍弱小,當如何用兵,要竅就在攪水,攪得漣漪**起,事便有望。故我軍所先攻,隻管揀那弱國便好。拿下一個,即聲勢大振。目下諸呂專權,功臣離心,我軍即是小勝,也足可激他生變。”

駟鈞便忽地按劍而起,雙目圓睜,逼視劉襄道:“此役,為舉事首戰,天下矚目。即便是小國,也須全力攻取。大王你也要親征,以取信於天下。你我君臣,不要留一個在臨淄!”

劉襄聞言一凜,便也霍然起身,朗聲道:“好,丞相既不畏死,寡人又豈敢偷生?祝午,去拿酒來!生死明日事,今宵且醉了再說。”

[1].祓(fú)楔,古代春秋兩季在水邊舉行的祈求福佑的祭禮。

[2].軹(zhǐ)道,此處是指“軹道亭”。軹道即是秦時馳道之一,從渭水南至長安橫門,穿過北城,宣平門東出,過灞河。

[3].《日書》,是古人從事婚嫁、生子、喪葬、農作、出行等活動時選擇時日的參考書,書內標明每日的吉凶宜忌等。

[4].在今陝西省鹹陽市渭城區正陽鄉紅旗村後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