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未央宮闕悲殘陽

呂後崩逝沒幾日,長安城內,便處處暗流湧動。各家各戶,都惶惶不安,總疑心將有大禍臨頭。說來也奇,似是應因人心一般,自八月中起,濟川國、魯國果然就連連有警,飛報入都,說是齊王誅了丞相召平,與琅玡國聯兵謀反,不日即將西取長安。

不數日,濟川國又有信使倉皇來報,說齊兵有數萬,直逼濟南。濟川王劉太是個嬰孩,留居長安,並未之國[1]。強敵壓境時,濟川相無計可施,官民惶恐,舉國已成崩解之勢。

呂產閱畢急報,立時麵沉如水,急召呂祿入宮商議。

呂祿聞召奔入,急問道:“齊王果然作亂了?”

呂產便將急報遞給呂祿,恨恨道:“姑母英明一世,臨了卻糊塗,齊悼惠王劉肥一門,豈能信任?”

“兩國急報,都稱有琅玡兵參與作亂,卻不見琅玡王劉澤蹤跡,這倒是蹊蹺。”

“那劉澤老兒,也萬不該放到琅玡去。”

呂祿苦笑道:“事已至此,怨姑母已無用。劉襄倡亂,其弟劉章、劉興居仍在宮中,你看如何處置?那劉章為我婿,小夫妻並無嫌隙,依我看,尚不至勾連其兄作亂。”

呂產瞥了一眼呂祿,輕歎一聲:“也罷。劉章在宮內宿衛,我這裏嚴密看管;他若回府邸,則由你多用心。當此之際,人心都難測……”

呂祿不由一驚,問道:“兄之意,是要我大義滅親嗎?”

呂產卻搖頭道:“算了!有你我掌南北軍,劉章、劉興居兄弟,諒也無膽作亂。我若開了殺戒,則都中功臣必不自安,各個與我離心,那倒是大禍患了!”

“唉!前日我倡言舉事,先誅盡劉氏。那時兄若首肯,便無今日之變了。”

“以往姑母誅劉,你我並未出麵。今姑母已崩,又何必與劉氏結下血仇?凡昨日種種,都休要再提了!今日看來,濟川國陷於齊王叛軍,隻是數日之內事。當今皇長子封國,竟為亂賊所陷,實是我兄弟之奇恥!我之意,發兵征討之際,須得聲勢浩大,不能教那天下人看輕我。可發大軍八萬,以堂堂之陣,壓住那賊勢。”

“統軍之將,欲用太尉周勃嗎?”

“周勃不可動。命灌嬰領兵即可。周勃若統兵在外,一旦跑掉,我將無以應對賊兵。留他在都中,即使灌嬰戰敗,我手中還有他這員老將。”

“兄所慮甚周,便將那周勃留住吧,遣灌嬰領軍亦不妨。昔年追得項王無逃路的,便是灌嬰。由他統軍,賊勢自然不敢囂張。”

至夕食過後,呂氏兄弟已將大計定好,便喚來張釋,起草平亂詔書,以備明晨發下。

不多時,詔書便擬好。張釋謄寫畢,又細看了一遍,才遞給二人。呂產、呂祿閱過,神情鬱鬱,呆望著張釋,竟是相對無言。

此時,正值日暮,斜陽紅光自窗欞映入,照在壁上,一派血紅。

呂產忽覺不吉,仰天歎道:“鬼穀子言,‘欲張反斂,欲高反下,欲取反與’。他劉肥父子,深諳其道,將我姑侄瞞得好苦!當年項王滅,便源自齊亂;看今日之勢,吾輩也難得安生了,隻能打起精神來應付。”

呂祿便道:“今日之勢,其實姑母早也料到。不然,你我兄弟此刻,豈能穩坐於宮掖?以弟之意,賊來,自有王師阻遏,兄也無須多慮!”

次日,晨鍾剛鳴過,平亂詔書便發下,指斥齊王劉襄作亂,人神共憤,天地不容。今加灌嬰大將軍名號,領北軍及關中兵八萬討伐,絕無姑息。

詔書下過,長安官民聞之,無不群情聳動。此時,離呂後下葬尚不足一月,城內仍禁張燈結彩,北軍巡行甲士隨處可見。市井雖貌似沉悶,私底下卻已是滾沸,商民、仆婦竊竊私語,都憂心將有大亂起,怕是要重現秦末景象了。

這日,呂產在未央宮,召灌嬰受命。灌嬰上殿,向少帝拜了一拜,便對呂產道:“在朝列侯,冠蓋如雲。以灌某之才,實不足以服眾,望相國另選他人。”

呂產便道:“漢之大將軍名號,迄今僅三五人得之,莫非灌兄還嫌威名不重?”

“下官不敢。想那齊王雖叛,然到底是天潢貴胄,小民難分尊卑。不如委任絳侯周勃出征,絳侯聲名顯赫,師出便有名了,不怕百姓有疑慮。”

“哪裏話?將軍之名,不輸於絳侯。且周勃乃顧命大臣,另有重用。灌兄此去,不過略略費神。一切謹慎從事便可。”

灌嬰仍是躊躇,遲遲不願領命。

呂產臉色便一變,高聲問道:“將軍莫非心向齊王,不欲朝廷得勝乎?”

灌嬰額頭便冒出汗來,連忙伏地謝罪道:“蒙相國看重,本不該有疑,然下官多年未曾操戈,左右臂膀傅寬、靳歙,也先後病歿了,真真有所怯戰。”

呂產便大笑:“那劉襄小兒,懂得甚麽戰?將軍出馬,不過鷹擊燕雀耳!能戰之將,周緤、徐厲不是還在嗎?兄無須多慮了。明日功成,當另有大用。”

灌嬰略略一怔,即正色道:“臣不求大功,唯求上下不疑,來日也好安安穩穩去見高帝。”

“不疑?”呂產怔了怔,方才領悟,便一揮手道,“自家人,請勿自擾,大將軍焉用心疑?甲胄、糧秣需多少,報來相國府,早日出征才是正話。”

“征戰事,相國可放心。日後在外應變,還請相國容我臨陣做主。”

“這個自然。加你大將軍號,便是不疑。高帝、高後或有疑人之舉,我呂氏兄弟,卻從未冤枉過一個功臣。”

灌嬰遲疑片刻,未再應對,道了聲“從命”,又向少帝一揖,便退下了。

過了旬日,關中兵馬已集齊,與北軍撥出的四萬餘兵合為一軍。擇好吉日,灌嬰便領著八萬兵馬,吹吹打打出清明門去了。

漢家至今,已有十五年未有戰事,百姓聞戰,如聞閭巷鬥毆,爭相來看出征。然無論是兵是民,都不再似高帝在時那般豪壯了,兵馬雖盛,卻極似執戟巡遊而已。

灌嬰率漢軍一路東行,未曾稍緩,隻想離長安越遠越好。未及旬日,便來至滎陽城下。高帝駕崩時,灌嬰曾奉命駐守滎陽,在城中盤桓有日,內外都熟。此地可進可退,灌嬰便不想再走,號令三軍歇息,命軍卒每日擊鼓、吃飯,卻不布置征討。私下裏,吩咐副帥周緤潛回長安,與太尉周勃通消息。

周緤易裝遮麵,單騎潛回長安,見了周勃。數日後,又馳返滎陽大營。灌嬰急忙問道:“太尉有何話說?”

周緤應道:“下官入太尉府,正是日中,見絳侯小睡剛起,於庭中漫步,懶得與我說話。聞我稟報,隻以樹枝在地上寫字,再無二話。”

“寫字?寫了些甚?”

“反反複複,隻是一個‘止’字。”

灌嬰大喜:“好了,足下立了大功。太尉之意,我已盡知。”

周緤甚詫異:“隻這一個字,大將軍可知甚麽?”

灌嬰笑道:“你莫將太尉看得憨直了。這一‘止’字,大有深意在。二呂擁兵據守關中,我今若破齊軍,得勝回關中,豈非長了二呂的威風?長安諸臣,勢將更難,因此伐齊須見機而止。”於是便下令,屯兵滎陽,不再東行,鼓也無須再敲了。

漢軍原本就無鬥誌,聞軍令下,滿營皆歡呼。立時全軍解甲休沐,兒郎們紛紛出營,鬥雞走狗,尋娼吃酒,玩個不亦樂乎。

灌嬰便又將周緤喚來,吩咐道:“事已至此,齊軍那邊,聞說已到了定陶,還須你去招呼。隻說有功臣在朝中,無一日不想誅諸呂,我今止步,勸齊王也止步,不要相殺。稍假時日,自有人除去諸呂,還天下一個幹淨。”

周緤慨然應命道:“這有何難?下官去就是了。”

灌嬰卻搖頭道:“將軍有所不知,那齊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舉兵犯上,所為何來?”

“不是平呂嗎?”

“若平呂得手,又當何如?”

周緤想了想,不禁瞠目道:“那是要……做皇帝?”

灌嬰一笑,又道:“若齊王軍至長安,新帝便非他莫屬;然朝臣是何主意,卻由不得一個藩王來左右,因此……你附耳過來。”

灌嬰將諸般機宜耳提麵命,周緤這才領命,趁夜潛出了營,去尋齊軍蹤跡。

且說那齊軍在濟南得手,正沿河向西疾行,打算一路向西殺去,再做一回沛公軍。

這日,前鋒已至甾縣(今河南省民權縣),忽見一壯漢單人獨騎,當道而立,手舉符節大呼道:“齊軍止步!”

前鋒數十名士卒,立即將壯漢團團圍住,隻聽那人自報道:“我乃漢家列侯周緤,欲見齊王,快去通報!”

齊王劉襄聞知,連忙宣召。周緤來至齊王車駕前,下馬剛要施禮,劉襄連忙攔住,滿麵堆笑道:“前輩,萬勿多禮!今微服來軍前,定有要事,但說無妨。”

周緤便道:“請大王屏退左右。”

齊王連忙揮退左右從人,周緤這才神色肅然道:“齊王,大將軍灌嬰遣下官前來,是為稟告大王:朝中重臣已與大將軍有約,軍至滎陽,便駐足不前,靜等朝中生變。今漢軍已止軍於滎陽,不再前行。請齊王也止軍,兩軍不可自相殘殺。相持而不戰,方為萬全之策。”

劉襄聞言,頗覺意外,沉吟半晌才道:“灌嬰將軍既有平呂之意,何不與我聯兵,或是讓開大路,放我軍西行?”

齊王所請,早在灌嬰預料之中,此時周緤便按灌嬰所囑,從容答道:“大王為皇孫,舉兵起事,乃為廓清天下,世人也無話可說。我灌嬰大將軍,隻是個臣子,若也隨大王舉事,則長安一道詔書下來,便立成叛臣。不旋踵間,左右必作鳥獸散,又怎能為大王襄助?”

劉襄不由一悚:“哦?這一層,寡人倒還未曾想過。”

“大將軍所統之軍,為天下精兵。此軍不為諸呂所用,大王顯是得天之助。如此想來,不如彼此都收劍,以觀長安之變。”

劉襄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忽然一笑,拱手道:“將軍千裏遠來,辛苦得緊,且在營中歇息一夜。天下事,不是這一時半刻就能了的,明日再議也不遲。”

這一夜,周緤在寢帳中安睡無話,齊國君臣卻是吵嚷了一整夜。

滎陽有八萬漢軍擋道,就此止步,還是殺將過去,君臣舉棋不定。丞相駟鈞平日脾氣最暴,這夜卻是悶聲不響。

魏勃為統軍之將,自恃軍已壯,便攘臂大呼道:“八萬漢軍,到底不是楚軍,我君臣不可膽怯!今我軍已可一擊,逢此天時,不戰更待何日?天子位,不親力奪之,何人能為大王爭來?”

祝午卻道:“灌嬰率大軍伐我,不來攻,卻來約定止軍,這個麵子,算是給足了。我若攻漢軍,便是名不正;名既不正,勝負亦難料。”

劉襄頷首道:“然也。若是諸呂統漢軍來,我攻之,是為征討逆賊;今灌嬰統漢軍來,我若攻,便是舉兵反漢了,順逆頃刻便顛倒,又將以何名義曉諭天下?幸而灌嬰遣使來,相約罷戰,已執禮在前,故我軍斷無攻漢軍之理。”

魏勃爭道:“你不取,人何予?齊國不動一兵一卒,便有人送來天子冠冕嗎?”

祝午便逼視魏勃道:“與灌嬰爭,怎能與拿下召平相比?依將軍你看,可有幾分勝算?”

魏勃答道:“我為郡國兵,與朝廷大軍爭,即便有五分勝算,亦是大勝。”

此時忽聞駟鈞幾聲咳嗽,眾人便一起拿眼去瞄駟鈞。

駟鈞雙目圓睜,已悶了好久,此時忽然猛擊案幾,大呼道:“與漢軍爭,我軍固然羸弱,然你劉襄先祖,莫非一出生便是周武王嗎?天賜我良機,千載隻這一回,諸君若無大誌,自回臨淄去,擁嬌娘而飲美酒,我本大丈夫,天予而不受,必為後世所笑。劉襄賢甥,你不敢做英雄,阿舅我便來做!”說罷,便起身拔劍,一把揪住劉襄衣領,“賢甥,甚麽漢家不漢家,今日你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這便舉旗,去與灌嬰拚個死活。若勝,你便坐上未央宮龍庭,阿舅我不居功,自回臨淄做田舍翁。若敗,便是我駟鈞挾主造反,與賢甥無關!”

當下座中諸人大驚,紛紛跳起,拔劍在手,直逼駟鈞。

劉襄急得連呼:“阿舅不可莽撞!”

駟鈞便仰頭大笑道:“可惜你先祖豪雄,竟生出此等孱頭子孫。座中諸君,拔劍向我做甚?但凡有血性,可上陣與灌嬰一決,自家裏相殘,算得了英雄嗎?”

諸臣都臉色慘白,汗流如注,手中長劍微微顫抖,片刻也不敢疏忽。

如此僵持半晌,祝午忽然棄劍於地,悲歎道:“我少年時便隨齊王,豈有不欲齊王稱帝之心。丞相今有為齊王謀天下之心,下官愧不能及。然昔年楚漢之爭,勇冠天下之項王,亦不能敵灌嬰,今日與灌嬰戰,我必不能生還。且容下官告假回臨淄,與妻、子作別,再來效死。若為灌嬰所敗,臣必也效項王,陣前自刎,授首於敵。臣若眨一眼,子孫萬代皆為人奴仆可也!”

眾人聞言,皆是一凜。那駟鈞雖正盛怒,聽罷也是怔住,劉襄見此,趁勢一把奪下他劍來。駟鈞頓然氣泄,委坐於地,號啕大哭。

諸臣連忙收起劍,上前勸慰。魏勃亦流淚道:“我輩死不足惜。隻未曾料,今日之事,竟為灌嬰所左右!若與漢軍和,則新天子將不知是誰;若與漢軍爭,則新天子必定不是大王。”

眾人一時不明其意,思忖了片刻,方恍然大悟。駟鈞聽了,越發悲傷,隻不住地拍膝捶腿。

諸臣又勸了片時,駟鈞方才收淚。君臣相對,一派沮喪。劉襄頹然道:“走到這一步,實乃天定。”

祝午勉強打起精神,寬慰道:“大王係高帝長孫,新天子若不是大王,別人也不易得之。”

劉襄搖頭苦笑,道:“天命所歸,強索不得。如此,也隻得罷戰。好在有劉章、劉興居在都中,總還可為我出力。”

魏勃便道:“那劉章、劉興居,論起來,也是皇孫!”

劉襄愕然,半晌才回過神來,搖頭道:“他們……哪裏會想做天子?”

此時,駟鈞怨氣已盡出,遂起身道:“失笑了!大丈夫,平生唯此一泣。天不佑我,漢祚亦不由我,然諸君氣不可泄。此刻天將明,各位也須小睡才好。都散了吧。待朝食之後,請大王禮送周緤回去,與他約好,朝中若有變,再合軍攻之。我軍先退回齊境,留在邊界觀望。今後事成事不成,唯看天意了。”

劉襄鬆口氣道:“丞相說得是,諸君不必喪氣。平呂之役,我為首功,朝臣必將感恩,不會虧待寡人的。”

魏勃便道:“天氣已轉涼,今日若罷了兵,拖上一兩月,雪落冰封,隻怕是欲戰而不能了。”

駟鈞冷笑一聲:“這恰是灌嬰之所願,我能奈何?”

眾人聽罷,又唏噓了一回,不知不覺已至天明。劉襄便囑道:“昨夜所議,萬不可泄。我既不能與老臣爭,諸事便聽天由命。若強自出頭,必招來族誅之禍,諸君萬勿以為兒戲。”

眾臣都默然無語,相互望望,便各自散去。

次日朝食過後,劉襄客客氣氣送走周緤,便命齊軍返國,留駐邊界觀望,靜候消息。

且說陳平、周勃在朝,暗中與呂氏較量,見灌嬰率大軍出長安,都竊喜,私下裏三日必有一晤。

這日夕食過,周勃又輕裝簡從,到訪陳平府邸,見麵便笑,附陳平之耳道:“灌嬰已有使者來,我囑他駐馬滎陽,以觀其變。”

陳平聽了,也喜出望外,頷首道:“灌嬰那裏,不與齊王相殺就好。如此,齊王人馬可保,二呂便多些顧忌。”

周勃隨陳平進了內室,先向窗外看了看,見院中無人,便拉陳平坐下,低聲道:“灌嬰那裏,固然無須你我操心,然呂產、呂祿各握重兵,未可小覷。你我這文武之首,形同虛設,那百官都隻怕他二人。陳平兄,今有何計,能逐二呂出朝?”

陳平便笑:“太尉稍安,白登之圍尚可解,區區二呂,不足為慮矣。”說罷,便高聲喚左右,端上兩盞臨邛香茶來。

周勃略覺詫異,問道:“丞相亦喜此物?”

“宮中諸郎都喜飲之,在下亦受熏染。太尉且飲,飲茶可以安神,諸事全不用著急。”

“若不急,呂產、呂祿怕是要先下手了!”

“他二人,逢迎呂太後,宛如事母。太後喪期中,總要顧忌天下之議,諒他們還不敢即刻就殺人。”

“唉!我隻是連三日也等不得了。”

“太尉急,在下亦急,然心急當不得食吃。人做事,終非鳥卵無縫,必有縫隙,有隙,便可為我所乘。”

周勃將那茶飲了一口,圓睜眼道:“我乃武人,最不喜這茶汁,如溫吞水。丞相有何奇計,快些講出來吧。”

陳平望住周勃,問道:“可知酈商與二呂交好?”

周勃猛地一喜,旋又躊躇起來:“我與酈商,倒是可以共語,然酈商與二呂,也僅是未交惡而已。欲使酈商勸二呂棄兵,難矣!”

陳平便眨眨眼,笑道:“將軍臨戰,豈可不遣斥候打探,你可知酈商之子酈寄?”

“略知。此豎子,不大成器。”

“此子與呂祿素為密友,朝夕與共。酈寄若能進言,呂祿必信。呂氏之破綻,便在此處。”

周勃心頭一震,猛然站起,問道:“丞相要我做甚,是要將酈寄那小兒綁來?”

“你手下,可有死士?”

“從軍多年,豈能無死士相從。”

“好好好!即去將那曲周侯酈商綁來!”

周勃立時漲紅臉,瞠目道:“酈商?綁一個列侯來……”

陳平也起身,略一拱手道:“列侯也是常人!太尉若綁了酈商,其子酈寄為救父,自然勸得動呂祿棄兵。”

周勃怔了一怔,不由拍掌道:“丞相之機巧,當世所無,即便鬼穀子也是難及!”當下便拉陳平坐下,又密語了一番,將大計商定周全,至日暮方告辭。

數日之後,離曲周侯邸不遠處,忽多了幾個黑衣人,閑散觀望。

正值酈商這日閑得無事,午間寂寞,便喚了幾個隨從,往巷口酒肆去,打算邀幾個父老飲閑酒。

那幾個黑衣人轉臉望見,便一起閑踱過來,與酈商等人相向而行,老遠便閃避路旁,躬身揖道:“曲周侯安好!”

酈商隻當是解甲的舊部,揮揮袖應道:“都好,都好!兒郎們,毋庸多禮。”

說話之間,兩夥人錯肩而過,但見有一黑衣人忽地伸手,迅疾如電,點中了酈商後肩穴道,酈商剛一張嘴,便動彈不得了。

另一黑衣人撩開衣襟,拽出一個布袋來,趁勢一躍,竟將酈商兜頭套住!

酈府隨從料不到會有這變故,都驚呆了,正要拔劍,幾個黑衣人早已一擁而上,隻三五下,便將一行隨從統統擊倒在地。

為首一個黑衣人將酈商扛起,轉身便走,一名隨從躺在地上,掙紮著呼道:“英雄且慢!我家主公,不知得罪了何人?有話可講,萬不可傷及將軍性命。”

那黑衣人便轉身,冷冷道:“你家主公,得罪了天下人!我輩並不要他命,隻要他賠罪。”

那隨從又道:“酈商將軍若有閃失,不單是小的們必死,各位英雄,莫非也不惜命嗎?”

黑衣人便仰天一笑:“你等若敢報官,待廷尉來了,便隻能見到將軍頭顱!”

那隨從連忙爬起來,伏地哀告道:“我家主公得罪人,想必是因往日軍務,此非私怨,萬望英雄手下留情。”

“任是公仇私仇,總要他賠罪方可。”

“請英雄告知:事應如何疏通?”

那黑衣人回首望望,哼了一聲:“算你聰明。若想轉圜,去太尉府打探就好。”說罷,一聲呼哨,便有人牽馬過來。為首黑衣人將酈商往馬背一拋,飛身上馬,打馬便走。其餘人也撩開大步跟上,轉過街角,一陣疾奔,便無影無蹤了。

這一場劫人,隻在三五句話之間,便幹淨利落收手。巷中本就清靜,動手之際,正是正午,行人寥寥,竟無一個閑人在旁側看到。

幾個隨從爬起來,朝遠處張望了一回,不知所措,隻得垂頭喪氣回府,去稟報酈寄。

酈寄聞報,心中大駭,不由脫口啐道:“太後方崩,長安竟有這等事出來?我這便去報廷尉,不信拿不住這幾個小賊!”

眾隨從連忙懇求道:“小主公,萬萬不可報官,隻按那黑衣賊所言,去太尉府打探便好。”

酈寄心中大起疑惑:“太尉與我家能有何仇?隻怕是賊人胡亂說。”

隨從們又苦勸道:“信與不信,任小主公自便,然總要往太尉府去問一問。”

酈寄想想,也別無良策,隻得換上袞服,帶了親信,騎馬往太尉府去了。

在太尉府門前,酈寄遞了名謁進去。稍後,司閽出來道:“小將軍,太尉有請。”

此時周勃正在庭院中,斜倚著案幾賞菊,見酈寄進來,便揚手招呼:“賢侄,你也來坐,看看這黃花。吾老了,唯有園圃可賞。這個……令尊近來如何?這幾年風頭不對,他便不來走動了,也不知他怕的是甚?”

聞聽此言,酈寄便咕咚一聲跪下,叩頭如搗蒜。

周勃連忙坐起,板起臉道:“賢侄,有話就說,這是為的甚?”

酈寄淚流不止,泣道:“家父粗人一個,早年不過一豪強,僥幸得封列侯,但仍不知輕重。在太尉麵前多有得罪,還望太尉海涵。”

周勃隻做惶恐狀,連忙起身,將酈寄扶起,嗔怪道:“賢侄這是哪裏話?酈氏一門,非忠即烈,令尊更是武人中之君子,待人謙和,如何便能得罪周某?”

酈寄便將老父被歹人劫走一事,詳述一過。

周勃聽了,略顯詫異之色,問道:“何不速報廷尉?”

酈寄道:“家父身邊隨從皆言,看那幾人,不似江湖之徒,倒頗似軍伍中人。那幾人又放話:轉圜須找太尉府。小侄這才鬥膽前來,有擾太尉了。”

周勃拈須沉吟片刻,才道:“聽你敘說,歹人手段確非尋常,至於言語涉及敝府,卻是其意不明,你還是告官為好。”

酈寄又連忙哀告:“小侄若告官,家父性命必定難保,周世伯不可不救!”

周**身,踱了兩步,這才回身道:“患難同袍,我豈能不救?那些歹人,或為解甲兵卒,與你父有舊怨,不過是挾嫌報複。幸而,軍中各部,迄今還都買老夫的賬,彼輩若是軍伍舊人,且容我幾日,定可查出。隻是……此事既不欲報官,便須自始至終私了,賢侄不可節外生枝,免得有不測。你且回府吧,三日後再來。”

聞此言,酈寄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知周勃定與此事有幹係,既有此話,便可保老父無虞。然老父究竟如何得罪了太尉,卻是一件蹊蹺事,一時也想不出名堂來。隻得拭幹了淚,向周勃再三叩首致謝。

周勃淡淡一笑:“賢侄無須憂心,我手下,倒還有些雞鳴狗盜之徒。不出三日,定能探聽出眉目來。”

酈寄這才愁雲頓開,喜道:“事成,我必傾家以謝太尉。”

周勃笑道:“賢侄,你這是說笑了。乃父與我情同手足,我何須你來謝?”

三日後,酈寄如約來至太尉府門前,卻為一陌生司閽阻住。那人一臉漠然,搖頭道:“太尉今日有令,無論公事私事,概不見人。”

酈寄便急得直頓足,大呼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那司閽連忙拉住酈寄,低語道:“公子莫急,請隨我至僻靜處說話。”

酈寄望住那司閽,遲疑道:“請問足下貴姓?”

“公子客氣了,門下之人,還談甚麽貴?敝姓李,名尹桑。公子之事,小的也略知一二,頗為之不平,願為公子盡綿薄之力。”

酈寄雖是滿腹狐疑,終還是橫了橫心,隨李尹桑入了府門。兩人一前一後,曲曲折折走入一個僻靜處,見前麵有一茅舍,室內幽暗,恍似洞窟。

李尹桑將酈寄引進門,回首笑道:“公子之事,白日底下說不得,且掌了燈來說。”便用火鐮打起火,點燃油燈,請酈寄坐下。

酈寄隻覺此境有如夢寐,心中便不安,勉強坐下來。那李尹桑仿佛看透酈寄心事,隻淡淡道:“此屋雖陋,然可議大事。”便從袖中摸出一條縑帛來,遞給酈寄。

隻見那帛上,草草寫了“呂祿就國”四個字。酈寄看過,認出是老父字跡,不由就脫口而出:“就是為此事嗎?”

李尹桑答道:“劫令尊之人,來頭不小,乃絕代俠士。莫說太尉,即是呂祿、呂產,也奈何他們不得。如今之事,隻能照俠士之意,勸呂祿速離北軍,赴邯鄲去做諸侯王。俠士放話,呂祿何日離京,令尊便何日得解脫,其餘再無二話。”

酈寄頓時惶急,幾欲泣下,搓手道:“我如何勸得動呂祿離京?”

李尹桑道:“俠士既如此說,必有其因。小的雖不才,倒是為公子想了些說辭。”

酈寄連忙拱手道:“在下願聞。”

李尹桑便附酈寄之耳,說了些言辭。酈寄連連點頭,茅塞頓開,聽罷便伏地叩首。

那李尹桑忙扶起酈寄,連聲道:“公子禮忒大了,小的消受不起。請公子勿疑有詐,今日便去見呂祿。早一日進言,便早一日收效。旬日內,即可接回令尊。”

酈寄又叩首謝道:“李公仗義相助,酈某感激不盡,容日後再謝。也請轉致太尉,救命之恩,小侄沒齒不忘。”

李尹桑卻詭秘一笑,將那縑帛拿過,放在燈上燒了,而後囑道:“此事,太尉一無所知,李某亦是受人之托。公子自去救父,無須言謝,今後也不要來尋李某。太尉門下,確有李尹桑其人,卻是在十年前就已病歿了。至於鄙人是誰,公子今生,怕也是探聽不出了。救父事急,遲緩不得,請公子這便回府!”

酈寄驚得目瞪口呆,想了想,也不敢造次,隻得向那假冒的李尹桑深深一拜,返身出了太尉府,去尋呂祿。

酈寄與呂祿交好,每三五日便有一晤,故而早已知:自高後駕崩,呂祿就極少在家中,日夜都在北軍大營中。酈寄來至轅門前,衛卒見是熟麵孔,也不通報,便放他進去。

呂祿見酈寄來,便笑道:“酈兄,如何氣色不對?今日來此,又想去何處玩耍?如今齊王作亂,害得我也玩不安心,出城圍獵是萬萬不能了。”

酈寄便道:“如今之勢,豈有心思遊獵?來此,是打算與呂兄切磋棋藝。”

“你來弈棋?笑談吧?”

“絕非玩笑。太後駕崩後,世事就是棋局。目下呂兄已執了先手,開局也是好局,然隻要一子落不好,就難免滿盤皆輸。”

呂祿望望酈商,疑惑道:“你怕不是來弈棋的,要說甚麽,走,去校場上說。”

兩人便來至北軍校場。此刻,場上並無士卒操演,除兩三衛卒值守外,四處空空****。

步入場中,呂祿便道:“酈兄,你是整日裏說笑之人,今日不苟言笑,必是有驚天的大事。你說吧,弟這數十日來,如坐火爐,也是燒煉出來了,天大的事,也不焦灼。”

酈寄便一揖道:“素日與兄來往,弟隻知縱情聲色,今日忽生一念,不可不說與兄聽。”

呂祿便拉了酈寄席地而坐,頷首道:“唔,且說。”

酈寄拱了拱手,徐徐說道:“高帝與太後共定天下,劉氏立了九王,呂氏立了三王,皆出自大臣之議。呂氏新封王,事前告知諸侯王,各王都以為相宜。朝中之事,看來已各自相安。今太後崩,新帝年少,兄台不急於之國,好為天子守藩,反而仍為上將軍,留京統兵。如此悖理,大臣、諸侯怎能不疑你?”

“之國?前此,是太後不欲我赴趙國。且那幾個趙王,接二連三地薨掉,我想想便膽怯。”

“正是劉氏坐鎮不住,才要你去!趙地緊鄰塞上,天高皇帝遠,正是逍遙的好去處。劉氏王之國便薨,是他們命不強;呂兄乃天地間強者,百毒不侵,神鬼遠避,何人敢與你為難?何不歸還將軍印,速交兵權予太尉;並請梁王呂產也歸還相國印,與大臣盟誓,永不相犯,而後你二人各自之國,做個逍遙諸侯去?如此,齊王師出便無名了,必然罷兵,大臣也樂得自安,不再與呂氏齟齬。兄台為王,高枕而擁千裏之地,豈不是萬世之利嗎?”

呂祿麵露迷惘,道:“酈兄今日,怎的忽然雄辯起來?這道理,我竟聽不大懂了,你再說一遍。”

酈寄忙拜了兩拜,重說了一遍。

呂祿搖頭道:“心裏亂了!也知酈兄是為我好,然我須靜一靜,理出個頭緒再說。”

送走酈寄,呂祿在軍營呆坐半晌,耳聽得士卒操演呼喝聲,忽覺心煩,歎了一口氣,自語道:“酈寄所言,當是至理!人生在世,快活莫過於封王。放著清福不享,日日如此怵惕,所為何來?”

想到此,呂祿便狠了狠心,決意退讓,不再過這焦心的日子了。當即起身,欲往未央宮去找呂產商議。然轉念一想,若呂產及諸呂不讚同,則此事必將落空,不如遣人知會一聲就算了事。想到此,便喚了一名心腹來,將酈寄所言告之,命其入宮稟報呂產。

呂產聞報,吃了一驚,再三盤問來人,知呂祿退意已決,亦是無奈,隻得召來諸呂老人商議。眾人聞聽呂祿有意之國,立時起了爭議,或以為可行,或以為不便,亂哄哄地吵成一團。

讚同者言:“投桃報李,是為常理。呂氏半有天下,今讓出高位來,大臣豈能不感恩?如與大臣盟誓,相安勿擾,則天下萬世可安。”

言不便者則甚感疑慮:“呂氏之盛,緣於太後,太後今已不在,空有威名,能嚇得住誰?世事之變,不可不防。呂產、呂祿在朝中,百官不得不服;一旦離朝,諸呂又何所依恃,豈不成了待宰的豬羊?”

呂產聽了半晌,也不得要領,便對眾人道:“設若今日我諸呂起事,易了這漢家旗幟,又何如?”

眾人驚異片刻,都一迭連聲說不可。有人憂心忡忡道:“我呂氏所提防者,內有陳平、周勃,外有灌嬰、齊王。我若舉事,灌嬰率大軍叛去,我將奈何?”

也有人諫言道:“不若稍候,免得四麵樹敵。若聞灌嬰有與齊王勾連之舉,則在長安以呂代劉,也不為遲。”

因茲事重大,呂產猶豫而不能決,便令諸呂都散去,改日再議。

那邊廂,呂祿卻是鐵了心腸要走,隻覺一身輕鬆,便邀酈寄來,同去打獵。

二人帶領隨從,馳出清明門,一路往驪山狂奔。呂祿揮鞭策馬,逸興遄飛,笑對酈寄道:“這一月有餘,為天下事擔驚受怕,夜不能安枕。今棄重權,坐享諸侯之福,方為人間至樂也。”

酈寄心懷異謀,便無一句真心話,隻一力勸誘道:“趙地雖為邊塞,然天高地闊,最宜快意馳騁。兄若之國,弟當為賓客。三秋草黃時,與兄同赴塞下,縱馬遊獵,豈非神仙日子?”

呂祿大笑道:“正是。天賜我一個姑母,得享這萬人所羨之福,若不盡興,便是愧對上蒼了。”

酈寄心中且歎且笑,隻附和道:“正是。天道將如何,人不能逆。”

呂祿回首望望酈寄,又道:“吾有酈兄為友,也是天之所賜,呂某今生足矣!”

兩人恣意玩了大半日,獵得許多禽鳥狐兔,載了半車歸來。入城後,恰好路過臨光侯呂媭府邸,呂祿便忽然想起,對酈寄道:“我多日未見小姑母了,今日順路,正好略作問候。酈兄且在門外稍候。”便提起幾隻獵物,進了臨光侯邸。

不想,呂媭一見呂祿來,勃然大怒,戟指責問道:“你來做甚麽,還未赴塞上逍遙?你好得意,上將軍都不想做了,竟想棄軍權而去,好一個敗家豎子!想當初,這將印還是我為你爭來。此物有何不好,有何不吉?竟棄之如敝屣!我這寒舍,你也無須再來了,再來還不知誰住在這裏。豎子無能,不知好歹,我呂氏一門,還有何處可安身?”

呂祿走後,呂媭猶自憤恨,急喚左右來,將室內珠寶箱籠,盡都搬上堂來。呂媭上前,掀開蓋子,將箱籠全都翻倒,霎時珠寶傾瀉一地,堂下各處,一片狼藉。

呂媭雙手叉腰,眼望堂下,怒道:“留此物何用,還要為他人守財嗎?”

左右不禁目瞪口呆,全不知女主為何發火。有幾個婢女心中不忍,默默流淚,欲彎腰去撿拾那珠寶,呂媭卻高聲喝止:“莫動!拿去賞了門外乞丐。呂家的飯食,不知能吃幾日,無須你們心痛!”

那侯邸門外,酈寄見呂祿滿麵陰沉而出,心中一驚,忙問:“臨光侯不欲你之國?”

呂祿歎口氣道:“婦人之見,唯重眼前,我不與之計較。”

此後數日,酈寄唯恐呂祿變卦,便攛掇呂祿離了大營,搬回府邸去住。又每日上門走動,呼朋喚友,飲宴終日,令呂祿更無意戀棧。

如此,秋光易老,人心紛亂,堪堪已近八月末梢。庚申這日午間,曹參之子曹窋在朝房值守,正與呂產商議朝中事。此前,因任敖患病,已由曹窋代行禦史大夫職,執掌朝政。

兩人正說話間,忽有郎中令賈壽,出使齊國歸來,到朝房來繳還符節。呂產、曹窋見了,忙問:“齊王事如何?”

那賈壽乃一本分之臣,恪守上下尊卑,二呂當朝,他也並無貳心。日前,奉呂產之命出使齊國,勸齊王息兵。一番言說,並無收效,隻得黯然而歸。想想二呂種種失策,心中自然有氣,這時便數落呂產道:“相國日前不早些之國,如今欲往梁國去,還去得了嗎?”

呂產便一怔:“此話怎講?”

“相國端坐朝堂,僅憑著文牘獲知天下事,其謬誤,就是神人亦不可免!”

“你這是如何說?莫非灌嬰那邊,有了閃失?”

“豈止是閃失?灌嬰率軍進至滎陽,便按兵不動,已與齊王暗中有約,合縱抗旨。眼下無聲息,隻是在坐等時機罷了。”

呂產驚呼一聲,腿一軟,險些跌坐於地,憤然道:“難怪近日傳回的軍書,都是在搪塞。這灌嬰……豈不是反了嗎?”

賈壽道:“灌嬰此舉,朝中大臣豈能不知,怎的將相國瞞到今日?大亂或在眼下,請相國速回宮,早做防衛。”

曹窋在一旁聽了,心中一驚,知大臣密謀已然泄露,忙以虛言勸呂產道:“相國勿慮,灌嬰將軍並未明發檄文,便是尚未反,事猶可轉圜。”

呂產想了想,便道:“你二位請在此,容我回宮稍作應對。”說罷,便疾步奔出公廨,上了車,往宮中狂奔而去。

曹窋、賈壽眼望呂產背影,一時都怔住。

賈壽冷笑一聲,應道:“大勢去矣!相國若不先發製人,就隻有秦王子嬰一條路了。”

曹窋聞之,更加急不可耐,便推說有事,匆匆出了公廨,跨上坐騎,往右丞相府飛馳而去。

到得丞相府外,曹窋滾下馬來,一迭連聲地呼道:“速去通報,中大夫曹窋求見!”

司閽通報後,便將曹窋引入,陳平聞聲,忙迎出屋門來,見曹窋滿頭大汗,神色不寧,便笑道:“賢侄,何事張皇,竟貌似逃人一般?”

曹窋氣喘籲籲道:“小侄確是逃出來的。”

陳平又瞄了他一眼,心中有了數,便低聲道:“賢侄,請隨我入密室談,太尉也恰好在此。”

曹窋不由驚喜:“甚好甚好,真是天意也。”

待曹窋見過周勃,陳平便請他坐下,笑道:“賢侄平素穩重,今日卻衣冠顛倒,汗流浹背,莫非出了大事?”

曹窋麵露憂色道:“適才,下官與呂產在朝房議事。有郎中令賈壽使齊歸來,言灌嬰已與齊王盟約,伺機西向討呂。呂產聞此言,轉身就回宮中去了。”

周勃大驚,拍案道:“密謀已泄,二呂若先動手,則吾輩命將不保矣!”

陳平道:“呂產必已猜到,你我二人也有參與,故此,才倉皇逃回宮中。”

周勃道:“事不宜遲,這便發動吧。”

陳平略作沉吟,道:“諸呂所恃,唯南北軍耳。南軍守在宮內,我輩無可奈何,然北軍卻在未央北闕之外,呂祿又搬回了府邸,這便有隙可乘。”

周勃凜然道:“那麽,老夫就賭上這條老命,直入北軍,策動將士倒戈。”

陳平遲疑道:“然太尉無符節在手,可入北軍乎?”

周勃道:“往日前往北軍,並無人阻攔,今日唯有舍命一試。”

曹窋急道:“事有凶險,太尉不可輕動。”

周勃並未應答,起身正了正衣冠,才從容道:“求生求死,都隻此一途了!”

陳平也起身,向周勃深深一揖道:“太尉保重,我這便知會張釋、劉章、劉興居,在宮中策應。”

“張釋那閹宦,可與我一心乎?”

“人同此心,無人情願做賊。在下早已與之有約。”

“那好!若死,隻死我一個,總強於諸臣皆死。若聞聽我在北軍遭不測,速知會眾臣逃出城去。今日,即便二呂得手,他二人也活不到落雪之日!”

周勃與陳平作別,帶了曹窋及隨從,便疾奔北軍大營。至轅門,本想如往日一般,昂然而入,不料眾多衛卒挺起長戟,攔住了去路。

周勃厲聲喝道:“放肆!連老夫也不認得了嗎?”

隻聽為首一校尉答道:“太尉請息怒。大將軍呂祿有令:無符節者,斷不可入。恕下官有所冒犯。”言畢一揮手,數十士卒便一字排開,長戟向外,堵住了轅門。

那紀通,乃漢將紀信之侄。紀信早在滎陽被圍時,就做劉邦替身赴死了。紀通因伯父之功,得封襄平侯,在朝中掌符節事。他平素敬重周勃,事之如父,視諸呂則如寇仇。此時聞召,立時遵周勃之囑,持了符節趕來。

周勃一見紀通,便麵露喜色,心知大事必成,遂囑道:“賢侄,你乃忠烈之後,應知大義。漢家運祚,今日即在你手中,請速持節,傳令衛卒:君上命太尉周勃統領北軍,命北軍速迎太尉入營,聽候調遣。”

紀通聞之,熱血上湧,知平呂大計已然發動,便欣然從命,撥馬馳至轅門前,高聲宣諭“詔令”。那些北軍衛卒聽了,又見紀通高擎符節,自是無話可說,便閃開了轅門通道。

說話間,酈寄、劉揭也都騎馬趕到。周勃便問酈寄:“呂祿今日可在家中?”

酈寄答道:“在。”

周勃便吩咐道:“你與典客往他府邸去,勸他交還將印,從速之國,從此萬事皆消。”

酈寄拱手道:“世伯放心,小侄定然能說動他。”說罷,便帶了劉揭,飛馬馳至呂祿府邸。

呂祿見酈寄來,全不知大禍將至,隻顧笑道:“一日不遊獵,你便心癢,今日又請了劉揭兄來?”

酈寄答道:“非也。朝中有事,弟已無心玩耍。今晨有詔命,命太尉周勃領北軍,令呂兄盡早之國,從速歸還將軍印。不然,恐將有禍至。”

呂祿聞言,驀然驚起,望望典客劉揭,疑惑道:“上命將印信交予你?”

劉揭朗聲答道:“然也。”

呂祿喃喃自語道:“如何有此等詔命?莫不是宮中有變?”

酈寄便笑道:“有相國在,宮中怎能有變?無非呂兄欲之國一事,相國已經準了。”

呂祿便一振:“也好,從此不為天下事擔憂了。”便解下腰間大將軍印,交給劉揭。案頭上還有些軍中文牘,也請酈寄轉交周勃。

酈寄見呂祿麵色怏怏,便安慰道:“臨行前,吾當為兄餞行。待明春,弟便往趙國去,與兄同樂。”

呂祿心神不寧,慘然一笑:“彼時若無寇犯,你自可前往。嗟乎,朝中數月,恍如一夢。我此去,或將終老於塞下也未可知。”

酈寄便笑:“兄將去逍遙,卻如何要感傷?明日我來,與兄再作一日遊獵。”

呂祿神色卻愈發黯淡,略一揖道:“多謝酈兄好意。你二人,便複命去吧。”

待酈寄、劉揭馳返北軍轅門前,見門前已聚起多人,皆為功臣及其子弟。各個神情激奮,摩拳擦掌。

周勃接過大將軍印,高高擎起,喊了聲“好也”,便係在了腰間,而後一揮手,帶領眾人馳入了轅門。

此時北軍大營中,尚有八千餘名士卒,聞太尉奉詔掌北軍,都大感振奮,不消片時,便齊集於校場。

周勃自大帳虎步而出,率曹窋、酈寄、紀通等一幹人,登上校閱台,環視眾軍,一時沉默。

此時秋風蕭瑟,可聞黃葉簌簌作響。頭頂天穹淡遠,白雲渺渺,越發多了些蒼涼意。眾士卒眼望周勃立於台上,戰袍飄飛,若天神下凡,便都心存敬畏。

指顧之間,周勃忽覺時光倒流,似又回了楚漢交鋒時,頓時血脈僨張,決意冒險一試。遂將左襟拽下,露出了左臂來,高聲道:“兒郎們,蒼天在上,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

眾北軍將士聞此言,心中頓時豁亮——這世道,要變了!

十五年來,呂氏跋扈,劉氏衰微,民間多有怨言。北軍將士耳聞目睹,亦是人同此心。聞太尉這一聲猛喝,多年積怨頃刻湧出,都一齊左袒,呼聲震天。

周勃大喜,又道:“諸呂猖獗,狐假虎威,將那高帝骨血,逐一誅滅。去年春正月,趙幽王劉友於上元節遇害,臨終前,仍念念不忘兩字,那便是——‘平呂’!”

眾士卒頓時狂喜,以戈擊盾,齊聲呼號:“平呂!平呂!平呂!……”

此時,北軍雖僅八千,然亦遍布校場內外,望之如海。兵士之玄色甲胄,與漢家旗色相映,氣勢雄渾。兒郎麵容,個個黧黑如鐵,其怒聲一出,便地動山搖,外人聞之喪膽。

周勃舉起臂,猛向下一劈道:“兒郎們,且執戈待命,養好精神,即日起將有大用。”

眾軍皆大呼:“願從太尉之命!”又喧騰雀躍多時,方才各自回到帳中。

步下校閱台時,紀通悄悄拽住周勃衣袖,問道:“太尉,何不趁勢攻南軍?”

周勃擺手道:“漢軍自家相攻,終是不妥,勿輕開此例。”

此時在右丞相府中,陳平聞周勃得手,頓覺憂喜參半,隻怕周勃一人獨力難支,忙喚了劉章來,命他速往北軍大營,助太尉一臂之力。

劉章聞之大喜,片刻不留,翻身上馬,疾馳往北軍大營。周勃聞劉章來援,連忙召進,急急道:“來得好!那呂產如何了?”

“稟太尉,呂產聞灌嬰已與齊王盟約,便急返未央宮,在東闕與南軍諸校尉商議,擬據武庫,挾天子,舉旗作亂。”

“哦!天子竟被他所挾?”

“幸而尚未。天子仍居前殿,暫無恙。南軍諸校尉還在議論不休。”

“這真是,天不予逆賊活路!你便為我守住這轅門,兵不得出,將不得入。今日掌了這北軍,便是掌了漢天下。”

劉章領命去守營門,周勃便又急喚曹窋前來,詢問道:“未央宮衛尉,如今是哪個在任?你可熟否?”

“好!你這便入未央宮,知會呂他,便說今上有令,不放呂產入前殿之門。你一向為帝近臣,又兼代禦史大夫職,依你看,如此矯詔,他可否聽命?”

“小侄以為:以我二人交情,他定當不疑。”

“那你便去,成敗皆在於此。即是殺身成仁,亦不能退!”

“小侄明白。天雷轟頂,亦決不瞬目。”

曹窋當下奔回未央宮,見到呂他,便假傳詔令。呂他聞言,也不疑有詐,笑對曹窋道:“莫說皇帝詔令,即是你曹大夫有令,我亦不許他呂產入殿門。”便立調郎衛上百名,將前殿之門嚴密守住。

曹窋不放心,問道:“若呂相國擁兵闖門,俞侯將奈何?”

“他若敢攻殿門,便是作亂。本官一聲令下,南軍人人皆可誅之。”

曹窋大喜,朝呂他揖了兩揖,這才離去,尋了個僻靜處遠遠觀望。

此時,呂產並不知呂祿已棄北軍而去,隻道是南北軍互為應援,謀變之事,何愁不成;便與幾個南軍校尉商議好,欲劫持少帝,矯詔殺盡功臣。

將大計議罷,呂產便率諸校尉離了東闕。一行人執戟提劍,來至前殿,忽見殿門緊閉,門前有郎衛群集,劍戟如林。為首者,乃未央宮衛尉呂他。

呂產便大呼道:“呂他,無事關閉殿門做甚?我有急事,要麵謁陛下。”

往日呂他見了呂產,不得不客氣三分,今日則換了一副麵孔,冷冷答道:“奉帝命,無論何人,均不得入殿門。”

呂產聞言,大出意外,立時質問道:“相國入殿奏事,也不許嗎?你身為未央衛尉,何人命你阻擋相國?若有詔令阻我,你拿少帝錯金符來!”

呂他正不知如何應對,殿門忽然打開,裏麵走出一娉婷婦人來。

眾人一齊注目看去,原是皇太後張嫣。張嫣聞聽殿外嘈雜,聽出是呂產欲闖殿,不由就警覺,唯恐二呂與群臣爭鬥,殃及少帝,便命郎衛打開門,走出來道:“帝今日疲累,須小睡片刻,都不要再喧嚷了。”

呂他連忙告狀道:“相國呂產不從帝命,欲闖殿門。”

張嫣便望住呂產,高聲問道:“呂產,何事心急,片刻也等不得了?且退下去!”

呂產見張太後出來,氣便短了三分,連忙拱手道:“遵太後懿旨。臣不過有急事,欲麵奏陛下。”

張嫣平素就看不慣二呂跋扈,此時便叱道:“高後駕崩,不過一月,漢家莫非要禮崩樂壞?不奏而行之事,你也做了許多,如何今日非要麵奏?且去稍歇,我隻不想聽到喧嘩。”說罷,掉頭向呂他伸出手道:“殿門鑰,你都交我。”

呂他連忙解下一串門鑰,遞與張嫣。

呂他應諾了一聲,便要隨張嫣進殿門去落鎖。張嫣卻伸臂攔住,道:“你且在門外,親執戟戈,任是誰也不得入。”說罷轉身進門,兩扇鬆木殿門便重重闔上,門內再無聲息。

呂產左右親隨見了,大為惶急,對呂產道:“情勢有異,不如殺進去便罷!”

呂產卻搖頭道:“不可。少帝與張太後在殿內,此時動武,便是作亂。名既不正,人人皆可來誅,我貿然撞門,驚動內外,便是自陷死地。帝既小睡,且稍候再說,事尚有可為。”

如此,一行人拔劍在手,望殿門而卻步,隻得按下性子來等。

曹窋在旁殿遠遠望見,知呂產並無急智,便略微放心,然仍恐情勢有變,若呂產僥幸進了殿,後事便難料。於是急忙出宮,騎馬馳入北軍大營,催促周勃領兵逼宮,以誅呂產。

周勃低頭稍沉吟,而後道:“北軍僅有八千,兩宮各處,南軍計有兩萬餘。一旦相殺,難有勝算,故此時不可聲言誅呂產。”便急喚劉章來,吩咐道:“呂產率屬官,欲入前殿劫持少帝,暫為未央宮衛尉呂他所阻。情勢危急,你這便入宮去,護衛少帝。”

劉章怔了怔,脫口道:“職下僅一人,如何能成大事?不如撥與我一彪人馬,伺機行事。”

“也好,這便撥一千兵卒與你。隻須與呂產相持一日一夜,便是大勝,我這裏自有調遣。”

“謝太尉!人心向劉,這一千兵卒,便可當萬人來用。”

當下,劉章便率了一千北軍士卒,疾步奔至北掖門。衛卒見北軍絡繹而來,心便起疑,正要攔阻,見是朱虛侯領軍,便不疑,閃避開放行了。

入得宮門來,一軍疾行至前殿外,恰好望見呂產在。此時,呂產在中庭徘徊往複,不知所為。其所率南軍校尉,也在殿門前或立或坐,與守門郎衛僵持。劉章望見,便未敢造次,令千名兵卒單膝跪下待命。

那邊廂,呂產忽見有上千北軍突入,吃了一驚,立即遣人來問。劉章從容答道:“奉帝命,未央宮內外不靖,調北軍來助相國。此部千人,奉上將軍呂祿之命前來。”

呂產聞報,這才放下心來,嘟囔了一句:“此處何用呂祿操心?”便仍去癡等少帝睡醒。

至日交申時中國古代采用十二時製,表示每日時間。申時,即下午3時整至下午5時整。,天色已暮,殘陽血紅,四麵有薄霧泛起。北軍兵卒等候了多時,皆不耐煩,隊中便略起**。劉章見此,心知不能再拖了,便舉劍大呼道:“起來!”

千名北軍一同起身,眨眼間,豎起了一片長戟。

劉章豪氣衝天,下令道:“眾兒郎聽令,今日將有大用!”

劉章便劍指殿門,一股怒氣,衝口而出:“帝有命,誅呂產了——”

北軍士卒便發了一聲喊,挺起劍戟,向殿門步步挺進,一麵大呼道:“呂產不要走!”

呂產在殿門前猛回首,望見殘陽殷紅,有如滴血;暮光中,千餘北軍挺戟逼近,心下不禁大駭,驚呼道:“北軍如何能反?”便喝令南軍校尉列隊,阻住亂兵。

望見劉章仗劍,正衝在前麵,呂產便怒喝道:“呂祿之婿,你也要反嗎?”

劉章劍指呂產,斥道:“天下姓劉,我如何要反?欲謀反的,正是你!”說罷,又回首高呼:“諸呂無道,罪不可赦!眾兒郎聽好,得呂產頭顱者,賞千金。”

眾北軍便齊呼道:“願得賞!”遂各個疾步往前。

呂產見勢不妙,也顧不得屬官了,往殿外奪路便逃。

此時,南軍校尉尚能聽命,都提劍在手,疾呼道:“宮禁之地,豈容作亂!”遂高聲召集前殿南軍,欲與北軍格鬥。

恰在此時,忽有大風驟起,飛沙走石,對麵看不見人。南軍將士正是迎風而立,腳便立不穩。

劉章見此,騰躍大呼道:“我乃朱虛侯。南軍亦屬漢家,勿為諸呂死!”眾北軍也齊聲呐喊,趁機進擊,一時刀劍相撞聲四起。

南軍校尉聞喊聲,都心慌意亂,頓失鬥誌。加之呂產平素並未格外施恩,眾人也無效死之心,抵擋了片刻,便一哄而散。南軍兵卒見官佐遁逃,更無心賣命,都紛紛棄戟,伏地請降。

北軍兵卒也不去理會,隻瞄住了呂產一路狂追。呂產慌不擇路,竄入前殿之外的郎中府內,見有一茅舍,便慌忙奔入。原是吏舍的茅廁,當下也顧不得肮髒了,蜷縮於角落,欲躲過一時再說。

不過片時,便有一彪北軍追至,將呂產搜出。呂產持劍不降,斥罵道:“賊子作亂,必遭天譴!”

北軍中有校尉回罵道:“謀害高帝之子,你才是個賊子。”眾軍卒便一擁而上,將呂產團團圍在核心。

呂產環顧眾軍士,仰天歎道:“劉氏子侄,哪個是我呂產所殺?鼠輩居心,無非在篡逆,名既不順,竟以流言滅我,天道何其不仁也!”

那校尉啐道:“惡賊居廟堂,不知己惡,反自認是善人。可知民間怨憤,已恨不能食你輩之肉!昨日跋扈,便是你今日罪狀,死到臨頭了,還有何怨?”說罷上前便是一劍,將呂產砍翻在地。

眾軍卒見了,都歡呼向前,一陣亂砍,割下頭顱來,提著請功去了。

劉章見斬了呂產,精神大振,提劍來至殿門,對諸郎衛道:“請速報陛下,朱虛侯劉章奉太尉之命,率北軍入宮除逆,已誅呂產。”

呂他在人叢中聞之,魂飛天外,怕亂兵殺紅了眼,株連到自己,連忙抽身而退,逃出宮去了。

張嫣略一驚,默然片刻,方應道:“孩兒,你我婦孺,能如何?既如此,須安撫好劉章,不得激怒。”

劉弘便向張嫣索要了門鑰,吩咐謁者苟貞夫,持節出了殿門去,慰勞劉章。

劉章一麵遣人安撫南軍,一麵謀劃奪取長樂宮。此時見謁者出來勞軍,忽生一念,便去搶奪苟貞夫手中節杖。

苟貞夫不肯放手,死死將節杖攥住,隻道:“朱虛侯可殺我,然苟某不敢失節。”

劉章怒氣上來,欲揮劍斬殺苟貞夫,轉念又覺不妥,於是拉住苟貞夫衣袖,拽他上車,命道:“謁者請隨我來。”遂帶了五百北軍兵卒,往長樂宮而去。

長樂宮衛卒早知未央宮有變,雖不知出了何事,然聞聽隔壁有喊殺聲,便知是動了刀兵。日暮不久,忽見劉章率數百北軍,各個擎火把,殺氣騰騰來叩北闕,眾衛卒便大駭,一麵持戟阻住宮門,一麵飛報長樂宮衛尉。

那長樂宮衛尉,是呂後的另一侄兒,名喚呂更始,年前新封了贅其侯。聞說有謁者及北軍至,連忙迎出。見是苟貞夫持節與劉章同來,便不疑有他,施禮道:“足下持節來,不知君上有何詔命?”

劉章便搶先答道:“贅其侯聽好,我奉帝命,前來誅殺諸呂,一個不留!”

呂更始渾身一震,臉便慘白。劉章不由分說,掣出劍來,對他當頭就是一劍!

隻聽呂更始悶哼了一聲,便緩緩倒下,頸血如噴泉般湧出。轉眼間,便有士卒圍上來,割下了他頭顱。

長樂宮衛卒見此,皆大驚,紛紛挺起長戟,準備廝殺。那苟貞夫身不由己,隻在車上僵立,並無一語。劉章望了苟貞夫一眼,便高聲矯詔道:“今上有詔,誅殺諸呂,與他人無涉!”

眾南軍聞聽此言,知並無性命之憂,便都鬆了口氣。稍事商量,便一齊向劉章喊道:“願從帝命!”

至此,兩宮南軍都願臣服。劉章大喜,對南軍士卒道:“相國呂產欲謀亂,今已伏誅。南北軍之權,均歸太尉,諸兒郎隻須守好宮掖,便是立了大功。”

此時,劉章身後的北軍將士,都一齊呼道:“平呂!平呂!”其聲如巨浪拍岸,一聲高過一聲。

諸南軍見呂產已死,北軍都聽命於太尉,知呂氏敗亡已成定局,便也無人願為呂氏賣命,都跟著高呼“平呂”。兩宮各處,一時喊聲如雷,成排山倒海之勢。

劉章在兩宮宣撫畢,命南軍各盡職守,勿信謠諑,便率千名北軍馳返大營,去向周勃複命。

周勃坐於軍帳中,連連接到劉章捷報,已是大喜。至入夜後,見劉章率隊浩浩****返歸,提了呂產、呂更始頭顱來,更是喜不自勝。周**身離座,伏地向劉章一拜,歡欣道:“賢侄有虎威!吾所患,唯呂產一人耳。今呂產已誅,天下即定矣!”

周**身,執劉章之手道:“天有眼,天有眼呀!”兩人便相視大笑。

當夜,周勃與陳平、劉章、曹窋、紀通、酈寄等人商議,既誅了呂產,諸呂或有耳聞,必連夜潛逃,故應圍住諸呂府邸,不教他脫逃一人。至天明,待與右丞相陳平會齊,再行處置。

曹窋忽然想起,急忙道:“俞侯呂他,從我之言,未放呂產入殿門,其功可以抵罪,請勿追究。”

周勃想想,便道:“呂氏之惡,人人切齒,已無可轉圜,寬縱俞侯,怕是不易。此事勿張揚,囑俞侯潛逃便是。”

當下,劉章、曹窋等一幹文武,便分領兵卒,去圍困諸呂府邸。

次日辛酉,將至平旦,陳平便偕同廷尉馮圍、代禦史大夫曹窋,前來北軍大營,與周勃會齊。

眾臣當日要務,是要將諸呂悉數逮住,如何處置,便是一樁大事。陳平率先道:“凡呂氏三代,須斬草除根,勿留後患,免得三十年後朽木複生,呂氏孑遺來掘我祖墳。”

周勃道:“正是。撥亂反正,對餘孽不存仁心,便是最大仁心。”

曹窋忽想起問道:“張太後及魯王,應如何處置?”

陳平應道:“張太後到底是高帝血脈,且無大惡,究竟該如何處置,日後再議吧。魯王張偃,可廢為庶民,任其在民間生息,如何?”

諸人想了想,皆曰可。周勃笑道:“如此甚好,高帝的麵子,也顧到了。”

陳平也一笑:“諸君既無異議,我便代帝擬詔了。”於是親自揮毫,草擬詔令,分派吏員偕兵卒四出,捕捉都中所有諸呂眷屬,無論男女長幼,皆解往詔獄。諸呂在封邑之地的,則遣使攜賜死令前往,會同有司,勒令其闔家自盡。

此令一出,各地的諸呂王侯被一網打盡,如燕王呂通、沛侯呂種、扶柳侯呂平、呂城侯呂忿、東平侯呂莊等,皆是全家賜死,無一孑遺。

那呂祿在府邸中,昨夜聽到些風聲,也知宮內有變。欲往宮內探聽,卻為府門的北軍士卒所阻,半步也不得出。由是徹夜未眠,繞室徘徊,卻無計可施。

晨間,尚未至朝食,曹窋便領了一隊兵卒,闖入呂祿府邸。呂祿在堂上,見是曹窋帶人來,便明白了七八分,心下一沉,勉強寒暄道:“曹窋兄,平日有所得罪,今日時勢易耳,還望兄手下留情。”

曹窋也不理會,隻高聲道:“奉詔,捕逆賊呂祿全家入獄。”

呂祿眉毛便一跳,驚道:“逆賊?全家?高後屍骨未寒,爾等便來捕我,是何心腸?”

曹窋睨視呂祿,微微一笑:“朝堂上的事,心慈不得!否則被縛者,還不知是誰人。”

“曹窋!高後待你父不薄,我亦敬你三分,怎忍心做這不仁不義之事?”

呂祿憤然道:“昨日尚同堂共事,今日便成寇仇,人心便是如此嗎?後世又豈能怨趙高歹毒!”

曹窋喝道:“謀害趙王之日,怎不聞你嗟歎?今日才來問人心,遲了!”言畢,便一揮手。

眾兵卒見了,一擁而上,將呂祿按在地上,一根繩索捆了。又將他全家親族聚攏,全都綁縛了。

此時,忽有廷尉馮圍飛騎而至,下馬奔入大門,對曹窋道:“奉太尉之命:呂祿罪大,全家無須解至詔獄,當街斬了便是!”

呂祿聞聽,掙紮而起,怒道:“漢家還有王法嗎?我本趙王,豈能說殺便殺?”

馮圍叱道:“這話,昨日還可當作聖旨,今日便是屁話!漢家怎無王法?‘非劉氏者不得封王’,難道不是王法嗎?”

呂祿頓時怔住,無言以對,少頃才又道:“高後不該誅劉氏子,然高帝亦曾誅殺過功臣,前代之事,後輩何辜?諸君亦可問閭裏百姓:哪個劉氏子,是死於我呂祿之手?”

馮圍嗬斥道:“呂氏興,漢家君臣,便如黃葉飄落,死無葬所。此乃世人所共睹,狡辯還有何用?能瞞住百姓,能瞞住蒼天嗎?”

曹窋在旁亦道:“呂氏得意時,可知冤魂有多少?至天道已移,尚不知收斂,豈不是自尋死嗎?”

呂祿遂大悲,仰天哀號道:“呂產無能,害我滅族呀——”

馮圍哪裏還想聽他囉唕,一聲令下,眾兵卒便將呂祿及家眷拖出大門,拔出劍來,恣意砍殺。不多時,呂祿闔府數十口,便都人頭落地。

此時呂祿府邸門口,觀者如堵。每落一頭,便有歡聲四起,熱鬧猶如圍觀賽龍舟。

另一邊,那呂媭府邸中,則由劉章親率軍卒上門,將家小捉拿淨盡。呂媭不服,雖被捆綁,仍是一路狂罵:“劉章小兒,你父是野種,果然你也不正。以呂氏之婿,竟敢犯上作亂,任是誰坐天下,也容不得你這等禽獸!”

劉章氣盛,焉能忍受如此詈罵,然呂媭屢屢提及呂祿,便也不好回嘴,隻得忍了,一路麵色鐵青。至詔獄,廷尉馮圍收了人犯,便命獄卒為諸人戴上枷鎖,分室關押。

獄卒來戴枷時,呂媭劈麵就是一掌,回首怒罵不止:“廷尉,你是哪家的廷尉?我堂堂臨光侯,是漢家皇親,今日坐漢家何罪?犯漢家何法?敢打我入牢獄?!”

馮圍叱道:“有詔令,呂氏盡捕,不留一個。你若是識相,隻管閉嘴。”

“劉弘為我親侄孫,他怎能有如此亂命?爾輩亂臣賊子,矯詔欺瞞天下,總不得好死。”

“臨光侯,你從未入過詔獄,可知這詔獄是何處?”

“是惡狗成群之處!你主子,無非陳平、周勃者流,食漢家祿,卻存反齧之心,還能是甚麽好物?”

呂媭也氣極,戟指馮圍道:“你敢!”

馮圍便回首喚道:“獄令!此婦鬧獄,你且稍作教訓,笞一百杖即可。”說罷,掉頭便走。

呂媭不禁狂怒,大罵道:“惡狗,下世亦是變狗!”

獄令大喝一聲,即有獄卒上前,將呂媭按倒,以竹杖一陣亂笞。呂媭一老婦也,哪裏禁得住這般打?起初尚能哀號,後來漸無聲息。獄卒有恃無恐,也不知打了幾百下,再看人,早已一命嗚呼了。

將近午時,宮中又有詔令傳出:將所有已捕諸呂眷屬,無分老幼,盡都解至西市,斬首棄市。

至正午,數百諸呂男女,皆是五花大綁,背插斬標,解至西市街麵跪下。內中有那嗷嗷待哺小兒,也都棄置於地,任由哭號。長安百姓聞訊,蜂擁而來,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

在場監斬官,正是廷尉馮圍。待三通鼓擂過,馮圍一聲號令,一隊刀斧手便應聲而出,人人赤膊,頭係紅巾,手提鬼頭刀,在刑場當中站定。

馮圍望望日影,靜默片刻,便一揮袖道:“呂氏重犯,全數在此。兒郎們,開刀問斬!”

眾犯跪在地上,聞令便是一片哭聲。觀者也知好戲將要開場,都爭相向前。

霎時,刀斧手齊聲低喝,震人心魄。當下便有差役出來,將人犯十個一排提出,刀斧手輪番上前,但見刀起頭落,血光四濺。

圍觀人眾頓時一片嘩笑,喝彩聲陣陣,隨刀光陣陣騰起,如浪拍岸。

至此,單父呂公一門,幾近全數滅門。僅俞侯呂他一家,因曹窋報信,得以趁夜逃匿,陳平、周勃亦有意放過,不予追究。這一支呂氏,便藏匿民間,後改姓為“喻”,竟也繁衍了下去。

這一日過去,不知有多少人頭滾落,市井小民看得盡興,流連忘歸。至日暮,陳平、周勃複召大臣商議。陳平道:“今日滅了諸呂三族,煞氣未免過重,須適可而止。諸呂猖獗十五年,附庸者眾,若究治太急,或激起變亂,那便不好了,我意須略施寬懷,以安人心。”

周勃未料有此議,亢聲道:“我正嫌殺得少呢,如何便要寬大了?”

陳平笑笑,對周勃一拜:“太尉除孽之心,人皆有之,然朝政即是調理人心,不可操切。呂氏一黨中有一人,若得寬恕,則所有附呂之官吏,聞之必安心,不至於生亂。”

周勃笑道:“何人能有此神通?”

陳平緩緩道:“便是審食其。”

周勃不禁一怔:“審食其?此賊亦可不誅乎?”

陳平道:“陸賈老夫子,於平呂之事居功甚偉。今日大臣能同心,鹹與平呂,全憑他當初奔走說服。然陸賈素與審食其友善,早就為審氏說情在先,我迫於彼時情勢,便應允了。今日諸呂已平,則不可背棄前諾。”

這日大臣之中,多半也受了平原君朱建遊說,都紛紛附和陳平,以為審食其曾追祭趙王如意,尚存仁心,可不誅。原來,當年朱建曾受審食其贈金葬母,有心報答,昨夜聞諸呂被逮,知審食其將有大難,晨起便四處遊說公卿,為審食其解脫。

眾人保下審食其,諸呂餘黨自是亦概不追究。議定,陳平遂知會張釋草擬詔書。

次日,便有後少帝詔下,命審食其複任左丞相,稱:審食其曾於高後未崩之時,順天應人,為趙王如意修墓祭掃,存大仁之心,堪為天下楷模,故複其原職,以示嘉勉。

此詔一下,原阿附於諸呂的大小官吏,都鬆了口氣。朝野上下,人心漸安。此舉可謂深謀遠慮,那呂氏黨羽得了寬恕,都心存感激,自此再無異念,心甘情願歸附了老臣。

此後,又過了六日,朝中接連下詔,將那後少帝之子、濟川王劉太徙為梁王。此前被呂後幽禁而死的劉友,有一子名曰劉遂,今尚在,遂立為趙王。如此,呂產、呂祿死後空出的王位,便有人接替了。

同日,陳平、周勃又遣劉章出使齊國,通告諸呂伏誅事,請齊王劉襄罷兵;並詔令灌嬰亦罷兵,自滎陽還都。

行前,陳平喚劉章至近前,殷切道:“平呂大義,乃兄劉襄功不可沒,然諸呂既伏誅,則諸侯便不宜擁兵,你此番去,務必勸乃兄罷兵,不得借口拖延。”

劉章當即慨然應諾:“此番去,定不辱使命,勿使天下生亂。”

陳平又密囑道:“至於廢少帝、立新帝之事,今日看來,須經大臣共推。請囑乃兄,萬不可造次,勿留千古之憾。”

劉章領命,便道:“下官謹記,以天下為重。丞相可放心。”

半月之後,劉章馳驅千裏入齊境,見了長兄劉襄,便將都中誅呂之事詳述一過。

劉襄聽罷,也覺驚心,呆了半晌,方道:“諸臣既有此意,我罷兵就是。看來擁立新帝事,非你我兄弟所能左右。”

劉章道:“正是。老臣在朝中,深根固蒂,非同尋常。呂氏專擅十五年,竟一朝覆亡,況乎他人?故萬不可莽撞。”

劉襄頷首道:“天不助我,隻得隱忍,你且回去複命吧。”

當日,駟鈞在營寨中見到劉章,便覺驚奇:“朝廷如何不召齊王入都,卻遣了你來?”

劉章答道:“是為宣諭齊王罷兵。”

“是何人遣你來?”

“甥兒奉詔命,然實是陳平、周勃之意。”

駟鈞仰首想了想,猛然一甩袖,頓足道:“我輩今日是輸了!那陳平、周勃之流,到底是狠辣之輩,豈肯將天下讓與我?夫複何言,唉,夫複何言呀!”說罷,揚了揚手,扭頭便走了。

北軍離長安時,是為撲滅齊王而發,然返回之時,卻似平呂大軍得勝還朝。入都門那日,引得闔城百姓都來觀看,熱鬧異常。

眼看內外事定,陳平、周勃便召夏侯嬰、灌嬰、張蒼、張釋等人,商議大事。此時劉澤蟄居於長安郊野,聞諸呂伏誅,才敢現身。陳平便也喚了他來。

原本也曾邀酈商前來,然酈商為周勃設計所綁,扣為人質,至呂祿伏誅日,方才放歸,於此事羞憤難當,拒不入朝,此後又大病一場,不久竟薨了。自此,酈寄便襲了曲周侯,然並不得意,皆因天下人都說他賣友求榮,令他百口莫辯。此為後話了。

且說這日,諸臣在右丞相府聚齊,便拉低帷幕,屏退左右。幾位重臣欲密議之事,是一樁驚天的大事——謀立新帝。

陳平先開口,一語便道出諸臣心中所慮:“少帝及淮陽王、常山王、新立梁王這四人,名為孝惠子孫,實則,有哪個是真的?都是呂後使計,以他人之子調換,殺其母,養於後宮,令孝惠認作親子。其用心,無非是借此壯大呂氏。今已誅滅呂氏,若置這幾人不顧,將來年長,追懷呂氏,則我輩便要無活路了。不如盡行廢黜,在諸王之中,覓一賢者,另立新帝。”

此言一出,眾人知事大,都沉吟不語。稍後,張釋才試探道:“另覓賢者,便是要回避呂氏遺脈。齊悼惠王劉肥,乃高帝庶長子,與呂氏無緣。其嫡子劉襄襲為齊王,又首舉討逆之旗,天下皆讚之。追本溯源,劉襄為高帝長孫,名正言順,可立為帝。”

話音剛落,張蒼便大有異議,劉澤也不住搖頭。

張蒼道:“呂氏亂政,是因皇帝外家惡,故而幾欲危宗廟、滅功臣。今齊王母舅駟鈞,亦是個大惡人。若立齊王,則又來一個呂氏,天下將何以堪?”

劉澤便苦笑道:“那駟鈞之惡,我是領教過的。”

張蒼又道:“幸而齊王為灌嬰所阻,未能一路打到長安來。否則,重現呂氏之禍,恐也難免。”

周勃聞言讚道:“說得好!遣劉章去勸齊王罷兵,正是陳丞相所出的萬全之計。”

夏侯嬰此時便提議道:“淮南王劉長,為高帝幼子,年少可教,其母為趙姬,與呂氏並無血緣,不如將他立為帝。”

眾人又一齊搖頭,紛紛道:“淮南王母家,終究還是呂後,此議不妥!”

陳平見此,便道:“數日來,我食不甘味,於此事翻來覆去想了個遍。目下有一人,想來諸君定無異議,那便是代王劉恒。高帝之子,今尚存二人,代王劉恒年為長,仁孝寬厚,天下聞名。代王太後薄氏,又是恭謹溫良,頗有美名。若立劉恒,便是立長,名正言順。母賢子孝,立為帝,也好向天下萬民交代。”

周勃拍掌道:“如此便好!今日即可遣密使赴代,迎劉恒入都。”

於是,大事就此議定。陳平喚從人進來,拉開重重帷幕,陽光頓時透入,滿室明亮,眾人心中便是一鬆。

陳平眯起眼,凝望窗外片刻,方歎道:“社稷安危,天下歸屬,盡皆於密室中議決。待何時無須如此,方才是聖人之世吧?”

眾人也都生出些感慨,周勃更自嘲道:“早年在故裏織席,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入了這仕宦場,卻是一不能直,二不能白。”

陳平笑笑,忙叮囑眾人:“說是說,此事卻是萬不可泄。若事泄,內外皆有怨望者,必起而作亂,我輩老臣便難堪了。”

周勃道:“這個自然。在座僅數人,各個都閉好嘴就是。”

陳平注視周勃良久,對眾人道:“高帝識人,天下無人可及。以今日觀之,安劉氏者,豈不正是絳侯?往日蕭曹在,我輩飽食終日,不知其苦心。今日方知:天下隻這一個‘安’字,竟是如此之難!”

[1].之國,指諸侯王前往封國,亦稱“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