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齡皇後登廟堂

審食其自獄中複出,百官便心知肚明:太後終究是勢大,新帝也要顧忌三分。眼見風波已息,諸臣都頗知趣,當即噤口,絕不再提辟陽侯事。

眾人裝聾作啞,呂後便愈加無所忌憚,常留審食其在宮中。審食其若稍有躊躇,呂後便叱道:“如何進了詔獄一回,膽子都嚇掉了?”

審食其不由得傷感:“不入詔獄,怎知人間慘苦?”

“怎麽?聞此言,你似遭了獄卒淩辱?”

“淩辱倒也沒有。入獄當日,我心知事不妙,帶了些錢財進去,打點了獄令。”

“早年在沛縣,我就知獄吏歹毒,若不是任敖仗義相助,我免不了要被那獄吏睡了。今日詔獄也絕非善地,不問可知!那獄令待你如何,可曾有過勒索?”

審食其便將獄令姚得賜照顧起居、代為求見平原君事,對呂後從頭道來。

呂後聽罷,便道:“此獄令,尚有人心嘛!”

審食其便苦笑:“不投桃,他何以報李?”便將姚得賜請托之事講了出來。

呂後一臉冷笑,恨恨道:“這個姚得賜,其名不彰,為人倒是厲害得很!那年蕭何被拘,受他折辱甚多,連我也有所耳聞。今日又托你保舉……哈哈,保舉其子做個郎官?惜乎我這裏,隻有糞倌好做!明日我便趕他走,流刑一千裏,赴巴蜀去了這筆賬吧!”

審食其心中便覺不安:“畢竟此人為我通消息,終使我得救。”

“正因如此,才饒他一命。不然,今日我便將他梟首!”

“小吏雖枉法,然如此科刑,不亦甚乎?”

呂後瞥了審食其一眼,滿臉不屑,反問道:“他有何德何能,可令你憐憫?獄令,不過倉鼠一隻,占了個好地而已。此人雖也救你,然與平原君相比,卻有雲泥之別!哀家自理政以來,已將人心看透,我可以不義,然臣子卻不可不義!若帝王者與一班無廉無恥者為伍,終將為佞臣所害。詔獄姚得賜之惡,我早便聽張敖、蕭何說過,今日才除之,已是太遲了。”

審食其想想,一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也罷,就隨他去吧!”

這夜,審食其與呂後於地宮共眠。榻上被服,皆以身毒[1]香熏過,氤氳滿室。曆經此番磨難,二人重逢,都覺無比愜意。

歡愉過後,呂後忽然起了心事,幽幽道:“這個劉盈,直是我前世的冤家。失心翁在時,他不知討好,險些失了太子位;失心翁走了,他又違逆我意,處處與我作對,胡作非為。今已近弱冠之年,如何才能令他收心?”

審食其便一驚:“盈兒即將弱冠了?”

“當然。盈兒登位那年,年十七,今已滿三年,正是弱冠之年。”

“都說流光易逝,誠哉!這些年,還當他是頑童呢。既已將弱冠,便應盡早合婚,方合於禮,不知太後做何打算?”

“權衡得失,哀家亦是無奈。劉盈唯有娶諸呂之女,才不致有後黨之輩與我作對。然諸呂之女,竟無一端莊嫻靜者,哀哉無過於此!如此,劉盈若娶了外姓,則日後權柄或為外姓所據,真真愁煞我也。”

“然此事不可再延宕了。帝無皇後,天下便無母儀,總不是事。”

“備選皇後者,須生性嫻靜,又非外姓,來日須做得我耳目。如此一個女子,立為皇後,方可稱意。”

審食其便笑:“神仙中人,或許有。”

呂後嗔道:“無怪諸臣不服你,你那心術,欠缺多矣!此女,就在你我眼前,隻是年紀尚小,我延宕三年,至今年提親,恰是時也。”

審食其大感詫異,不禁坐起:“竟有此人?是哪個?”

呂後便微笑道:“張嫣。”

“哪個張嫣?”

“就是魯元之女呀,宣平侯張敖之女。”

“魯元之女!盈兒外甥女嗎?如何能嫁與盈兒?”

呂後也坐起,望住審食其道:“哪個說甥舅便不能通婚?”

審食其囁嚅道:“魯元之女,再好不過,然人倫總要顧及。”

“魯元一女流耳,又不入族譜,何來**?那張嫣,雖姓張,然為我女所生,便與呂氏無異,此正為天賜。”

“然……臣聞所未聞。”

“我今日便教你聞!田舍翁可做皇帝,此前你可曾耳聞嗎?那麽,你如何就樂做這田舍翁封的侯?”

審食其默然片刻,回道:“太後所選人,乃絕佳之選。隻可惜,張嫣僅有十齡,尚不通人道。”

“唯其小,方能聽話,可為我耳目。且十齡女如何?即便是雛兒,放在男子身邊,久也必通人道,你無須多慮。”

次日晨起,呂後便吩咐中涓擬好聘書,聘宣平侯之女張嫣為皇後。半月後,即行冊後大典,迎入後宮。

待聘書謄畢,呂後看過,立即遣人送至長安北闕甲第,交予魯元、張敖。

魯元、張敖接了聘書,又驚又喜。張敖不免躊躇,自語道:“吾女為甥,今上為舅。張嫣嫁為舅妻,上下輩分,豈不全亂了?”

魯元卻道:“你管他!我輩是我輩,張嫣是張嫣,哪裏就會亂?”

“唉!太後隻顧欽點,全不顧小輩臉麵。”

“夫君,此話甚是不當哦!張嫣做了皇後,我便也尊如太後,這不是臉麵是甚麽?”

張敖拗不過魯元,隻得依了。兩人算算佳期已近,便一齊忙碌開來,為張嫣置衣添被,準備嫁妝。

這位張嫣,字孟瑛,小字淑君,為魯元公主長女。早年五六歲時,容貌便清麗絕世。隨魯元出入宮中,劉邦見之,甚是喜愛,常令戚夫人抱之,賜予果品。劉邦笑對戚夫人道:“你雖妍雅無雙,然此女十年以後,便不是你所能及也。”

惠帝與這張嫣,說來也有些淵源。當初惠帝為太子時,曾娶一功臣之女吳氏為太子妃,此妃亦喜歡張嫣,呼之為“小人兒”,常抱著玩耍,惠帝由此亦甚喜之。待到惠帝登基,吳氏本可冊封皇後,惜乎福薄,未及等到這一日,竟染病身亡。

緣此故,惠帝做夢也難料到:母後今日為他所選的正宮,竟是這位小人兒。

此事詔令天下,百官聞之,都驚異莫名,不知惠帝為何行事悖謬,不選功臣之女,卻選了幼年外甥女,真乃荒唐至極。然宮闈秘事,不涉國本,故也無人願出頭勸諫,都怕惹禍上身。與魯元相熟的沛縣舊部,則不管那許多,隻連聲讚好,紛紛備好禮物,送至宣平侯邸為賀。

恰在這幾日,南越王趙佗所遣使臣,攜貢物入都,朝野都為之轟動。原來,高帝駕崩後,趙佗心有疑慮,並未前來會葬,隻在嶺南觀望。直至近年,探知惠帝雖任性,然施政寬仁,中原為之大治,百姓亦安康,趙佗這才服氣,遣使朝貢,意在表明心跡。

惠帝召見來使,問起南越國奇風異俗,使臣便滔滔不絕對答。惠帝聽得忘倦,又見貢物中,有些稀罕的海龜、珊瑚之類,見所未見,便樂不可支,竟與那使臣連日對飲,大醉不醒。

待到酒醒,有左右近侍稟報,惠帝才知立皇後事,隻疑是近侍傳錯了話。遂命閎孺往長樂宮再三核驗,回報均稱確是立張嫣為皇後。惠帝這才頹然癱坐,哀歎道:“這廟堂成了甚麽,倫理全廢,直將我雙目剜去算了!”

閎孺連忙過來勸:“陛下可號令萬民,無人可阻;然太後之命,卻不可違。”

“如此亂命,違了又如何?”惠帝愈加激憤,稍作喘息,便吩咐備車輦,要去與母後分辯。

入得長樂宮,惠帝直赴椒房殿,伏在呂後麵前不起,懇求道:“立張嫣為後,實為不妥。我為天子,事事應為天下立則,寧願殺人放火,也不能逆五倫[2],免得為後世所笑。懇請母後收回成命,另擇功臣之女為媳,以釋百官之疑。”

呂後聞聽,臉色便不好看:“吾兒又來亂說!那張嫣雖小,到底是家人,無有二心。做你皇後,親上加親豈不是好,哪裏就逆了五倫?我這便喚你師尊叔孫通來,當麵問他,究竟是如何教的?甥舅為婚,有何不可?又不是要你娶魯元!”

惠帝便苦笑:“今日為甥,明日為妻,這讓我如何叫得出口?”

“你若看得順眼,自然就叫得出口。那張嫣容貌超群,人品嫻靜,我選秀女多年,還從未見過能及者。”

“若娶了張嫣,我又呼魯元為何?”

呂後便略顯怒意:“劉肥已呼魯元為母了,你也呼魯元為母,又能如何?若事事都講章法,漢家便不能開天,更不能有落過草的皇帝!此事關天,決不可更易。聘書已下了多日,又豈能反悔,那不是要笑煞天下人了?”

“那十齡女,如何做得人妻?”

“十齡不成,十五齡總可以吧?五六年倏忽而過,你倒等不及了!你平素勾搭宮女,生下孽子,也有兩三個,全沒誤了你快活。今後幾年,你權且勾搭,待張嫣長成豆蔻女,再行夫妻之事也不遲。”

惠帝知太後意已決,事不可挽,躊躇了片刻,猛然起身,話也不說便走了。

呂後知惠帝必不敢違拗,也就隨他去了,自己隻忙著張羅娶媳之事。

古時娶親,須行“六禮”[3]。呂後便喚來少府、宗正,命二人充作迎親的納采[4]。二人受命,擇了一個吉日,攜了雁、錦帛、玉璧及良馬四匹,為采擇之禮,至宣平侯邸求見張嫣。

可憐那張嫣,不過是十齡懵懂女,強為待嫁新娘,此刻著了盛裝,由八名侍女扶出,受“納采”之禮。

隨後,便是“問名”之禮,宗正依例問及張嫣姓名、年庚,均記載於典冊。這樁婚事,雖是呂後極力促成,然也忌憚張嫣年歲太小,於百官麵前不好交代,於是早就知會了魯元,令張嫣自報“已十二歲”。

張嫣出於豪門之家,身材修長,稟性嫻靜,舉手投足皆有模有樣,自報十二歲,眾人果然都不疑。少府、宗正及隨行曹掾等,見張嫣嫋嫋婷婷、從容對答,都驚為天人,各個屏息不敢仰視。

少府等人回宮,向呂後奏報:“宣平侯之女張嫣,有德知禮,姿容秀美,可母儀天下,以承漢家宗嗣。”

呂後早料到是這般回複,又聞少府等人語出至誠,不似阿諛,便喜道:“你等既然看好,便不是哀家一人獨斷,將來也免得有些閑話。”

次日,便由朝中重臣曹參、周勃、趙堯及太卜、太史等人,用“太牢三牲”祭告祖廟,以卜筮之法,占得一個良辰吉日,這便是“納吉”之禮。

至“納徵”之日,叔孫通攜馬十二匹、金二萬斤,往宣平侯邸下聘禮。其聘儀之厚,為古來所未有。此後漢家諸帝,凡立皇後,皆依此例來辦,開了一代風氣。

張嫣有三兄弟,其時幼弟張偃在側,見黃金累累堆於堂上,不覺大奇,忙奔回後堂問道:“嫣姊,皇帝買你去了?”

魯元聞之,啼笑皆非,叱道:“孺子,休得多言!”

張偃便歡躍上前,執張嫣之手道:“嫣姊,何不出去看看?”

張嫣一笑,好言勸走幼弟,便疾步進了內室,閉門不出。

如此繁文縟節,竟消磨了整整一個春夏。至秋八月,又仿秦製,遣女官往宣平侯邸相麵。

惠帝所遣女官,乃鳴雌亭侯許負。此女大有來曆,絕非尋常,天生便善相術,著有《相女經》《德器歌》等書,是秦末一位曠世奇人。

話還要從頭說起。早在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滅齊,一統天下。始皇為之大喜,詔令天下,廣征祥瑞。有河內郡守奏稱:溫縣(在今河南省焦作市)縣令許望,近日生一女,手握玉石,上隱隱有文王八卦圖。又稱此女出生僅百日,即能言,實為神異。

始皇聞報,以為是吉瑞之兆,便令賜許望黃金百鎰[5],以善養其女。許望得始皇賞賜,心甚感激,遂為此女取名曰“莫負”,意謂莫負皇恩。

莫負在幼年,果有異稟。達官貴人慕名來訪,莫負於繈褓中見之,或哭或笑。閭裏相傳,凡莫負見之大哭者,不久便有災禍上身。四周百姓,無不視此女為天神。

待此女長至十歲,便可過目成誦,聰明異常,師長已不能教,許望便欲攜女尋訪世間名師。其時鬼穀子先生年事已高,不知其蹤;世間高人,唯有黃石公在潁川郡(今河南省登封市以東)授徒。許望便攜莫負,往潁川尋黃石公拜師。不巧黃石公已離潁川,雲遊四海去了。

訪師而不得,許望攜莫負怏怏歸家,忽得一過路老翁贈書,名為《心器秘旨》。從此莫負便發憤讀此書,習得一套相麵神術。得奇書啟悟,莫負可料未來事,預知秦祚將不久,不願背負晦氣,便自行改名為“負”,遂以“許負”之名行世。

許負善相麵之名,流傳四方,其時秦始皇亦有耳聞,遂命郡守前往征召,許負卻托病不應召。其父怪之,許負隻是一笑:“天下將大亂,應召何益?”

不久始皇崩,天下果然大亂。許望猶疑不定,不知該不該去投陳勝,隻招募了壯丁兩千,擁兵自保。適逢沛公軍西征鹹陽,途經溫縣,許望便率眾投之。劉邦聽說許望之女便是那聞名天下的許負,甚感驚異,便請許負來相麵。

那時許負尚是小女子,看過劉邦之相,連連讚道:“將軍龍行虎步,日角插天,乃帝王之表也。”

劉邦大喜,給了賞賜,仍留許望為縣令。許望父女,便算是早早投了漢家。相傳楚漢交鋒時,薄夫人之母在魏,曾請術士為薄夫人看過相,那所謂術士,便是許負。許負看過後,言薄夫人可“母儀天下”,意謂其子可貴為天子。正是這句話,後來引得漢王劉邦好奇,想見見喪偶的薄夫人,一見之下,覺容貌不俗,便納入後宮。那位薄夫人,後來為劉邦生子,其子大貴,真就做了漢家皇帝,竟應驗了“母儀天下”之語,堪稱傳奇。

待劉邦登基,想起許負幼年吉言,心有感念,便封了許負為侯,收為女官,專事相麵,時許負年方二十。至張嫣立後這年,許負已年逾三十,相麵識人更為老到。

這日,許負進了宣平侯邸,將張嫣引入一密室,為其沐浴,一麵便將張嫣容貌體態看了個清楚。見張嫣麵如皎月,體似垂楊,並無瑕疵,許負心中便喜,逐一記錄在冊。浴畢,張嫣剛要穿衣,許負忽向張嫣一揖道:“老身此來,是代皇帝行事。事已畢,請皇後謝恩,呼‘皇帝萬歲’。”

張嫣忸怩不肯應,許負便再三勸說,喋喋不休。

張嫣方才緩緩跪下,低聲道:“皇帝萬歲!”

待謝恩畢,許負便伺候張嫣穿衣,三哄兩哄,又將張嫣那隱私處也看了,見並無意外,於是也記了下來。

當日回宮,許負見了太後、惠帝,遞上所記折子,稟告道:“張嫣嫻靜,體貌無瑕,實乃漢家洪福。”

呂後心喜,卻故意道:“你看清了?可不要胡亂阿諛。”

許負不卑不亢道:“妾平生所相之人,成千累萬,無如張嫣這般貞靜者。”

惠帝看罷折子,也麵露喜色,讚道:“如此甚好!”便命將此折交太史令收藏。

呂後見事已諧,連誇了許負幾句,又問道:“聞說你幼年聰慧,早便知秦祚不久,今可預知漢家禍福嗎?”

許負沉吟片刻,方答道:“相人,小技也,不足以窺天下。然人間之道略同,臣這裏便鬥膽放言了。老子有言‘守柔曰強’,此即為漢家今日之運。”

呂後頷首笑道:“不錯不錯!自先帝崩,哀家不守柔,又能何如?”

“先帝雖崩,尚有諸臣;諸臣有智計,可以安天下。”

“然諸臣亦如草木,一秋而止;若朝中智士凋零,又將倚賴何人?”

“回太後,智士凋零,有何可懼?恰如聖人所言: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也。”

呂後雙目倏然一亮,心中似開了竅,遂大喜,命涓人取出許多黃金來,重重賞了許負。

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冬十月,一元複始。當月壬寅,便是冊立皇後的吉日。這日裏,又有許多繁文縟節,數不勝數。

清晨,宮中便有詔令傳出,命相國曹參、禦史大夫趙堯二人,擁鳳輦至宣平侯邸,迎回張嫣,即為六禮之最後一禮——“親迎”。

那張嫣,年歲還是孩童,全不知婚姻為何事。一大早,張敖夫婦便將張嫣喊起,裝扮一新。一襲深領襦裙,上黑下白,乃應時新裝。那工匠刀剪,似有靈性,剪出了衣帶當風、雲肩落霞,竟顯出百般的靈動來!

宣平侯邸前街,一早便淨了街,小民隻能在閭巷中遠觀。曹參、趙堯立於門前,恭候多時。待吉時至,鼓樂響起,張嫣方姍姍而出。隻見那鳳冠耀目,長裙及地,竟是翩若驚鴻一個玉人,圍觀的百姓便是一陣喝彩。

張敖、魯元兩人隨後而出。曹參、趙堯連忙迎上,施大禮問候,又隨張嫣往宗廟辭行。

辭廟禮畢,一隊郎衛便將鳳輦推上前來,請皇後上車。哪知張嫣幼小,上了幾次,竟是登不上去。張敖在旁見了,心一急,一把將張嫣抱起,跨了上去,同坐於車上。曹參、趙堯相視一笑,便緊隨其後,率郎衛、宦者、宮女等數百人,浩浩****,往未央宮前殿而來。

一路警蹕,萬民夾道觀望。見皇後竟是幼女,都覺大奇,不禁齊呼“小皇後萬歲”,其聲揚於數裏之外。

這日,未央宮張燈結彩,紅氍毹從南門鋪至前殿。惠帝坐在大殿正中,百官立於兩側。

鳳輦行至南闕,張敖便將張嫣抱下車來,由曹參、趙堯引入宮門。張嫣北麵而立,聽大行令誦讀冊文。待禮官讀畢,張嫣三跪三拜,算是堂堂正正做了皇後。

而後,兩旁走上六名女官,引張嫣至惠帝龍床前,伏地謝恩。

豈料那張嫣一大早被喊起,由眾人簇擁半日,早已昏了頭。雖不至失態,卻是忘了父母所教,不知謝恩該說些甚麽,跪拜於地,竟然久無聲響。

百官見了,麵麵相覷。曹參在側亦是大急,生怕張嫣舉止不得體,欲上前提醒,又礙於禮製,急得渾身汗濕。此時,旁側一女官機敏,見事不好,忙附耳教之。

張嫣這才如夢方醒,叩拜道:“臣妾張嫣,賀帝萬歲!”

此時殿上,眾臣皆屏息,落針可聞。張嫣的這一句話,其幽韻,若微風振簫,又如嬌鶯初囀。惠帝聞此聲,也不由為之動容。

張嫣謝恩畢,起身退立。便由周勃為張嫣授璽綬,太仆代為跪受,再轉授女官,女官為張嫣掛在腰帶上。張嫣又拜伏,再稱“臣妾謝恩”,謝畢,回歸原位。

而後,群臣列隊,於皇後麵前站定,行禮而退。至此,迎娶典禮才告完畢,張嫣登上軟輦,由眾宮女簇擁,進了中宮[6]。

張嫣雖生於王侯之家,然一入中宮,雙眼仍是不夠用。但見那宮室四壁,皆塗以黃金,有陣陣椒香撲鼻。室內陳設,綴明珠以為簾,琢青玉以為幾;旃檀為床,鑲以珊瑚;紅羅為帳,飾以翡翠。榻上衾枕,皆織有金龍鳳紋,華麗無比。另還有各色珍玩,五光十色,不可名狀。

在此內室,惠帝與張嫣還要行合巹禮[7]。女官又附耳教了幾句,張嫣便舉起杯,向惠帝敬酒。不料端起酒杯,遲疑片刻,卻道:“女甥阿嫣,賀舅皇陛下萬歲!”

惠帝便大笑:“甚麽舅皇?女官是如何教你的,怎麽仍用從前之稱?”笑罷,便也捧起一杯酒,回敬張嫣。

張嫣忽覺害羞,便推說不能飲,隻勉強飲了幾口。

至日暮之後,張嫣端坐於榻上。惠帝忙了一整日,尚不及好好看張嫣一眼,便秉燭上前,細加端詳。

但見那張嫣雙鬟垂肩,明眸有神,不敷脂粉,色若映雪;惠帝便一怔,又湊近去看。張嫣含羞,低了頭下去,兩腮之間,有微暈如指痕,淡紅可愛。

惠帝大為感慨,對張嫣道:“因你為我甥之故,為避嫌疑,一向未曾近觀。不料你已長得這般可人,無怪乎許負要誇你!”

張嫣見時已晚,忙問:“舅皇,中宮固然好,然今夜吾不得歸家,奈何?”

惠帝便狡黠一笑:“令尊令堂,是如何教你的?”

“隻教我聽舅皇吩咐。”

“那便在舅皇這裏住吧。”

張嫣眨了眨眼道:“是要我做舅娘嗎?”

惠帝便仰頭大笑:“十齡女,如何做得舅娘?你且獨居一室,自有人伺候,無須害怕。待五六年後,再與我同住一室。”

張嫣這才放下心來,然稍一想,又覺疑惑:“不做舅娘,便不是皇後了嗎?”

惠帝複又大笑,將張嫣抱下榻來,答道:“當然是皇後!天下女子,無人可及。你在舅皇身邊,朕可保你一世的榮華。”

“你是說,我娘也不及我了嗎?”

“正是。自今日起,便不及你了。”

張嫣開心一笑,拍掌道:“既如此,長住舅皇處,也是好的呀!”

入宮後,張嫣頗知規矩,五日一朝太後。每見太後,必親自端菜端飯,屏氣凝息,神情肅然。呂後見之大喜,每每讚道:“這才是吾女所教!如此皇後,能不母儀天下乎?”

此時皇後雖立,中涓卻大多不得見張嫣一麵。原來,張嫣深居椒房,每見太後,必乘軟輦,嚴密遮擋,從複道往長樂宮去,因而宮人多不識其貌。

一來二去,有關小皇後的傳言,便漸漸多了起來。宮人皆相傳:張嫣所到之地,多有異象顯現。清晨對鏡理妝,常有一五彩小鳥,飛落於簾外啼鳴,其聲若“淑君幽室裏去”,如泣如訴。後來,此景竟延續十餘年,朝朝如此,然也未見有何災異發生。

還有那宮中苑囿內,養了些孔雀、白鶴。這些珍禽,每見張嫣路過,必起舞翩翩,頗似討好,宮人都甚以為奇。

至惠帝四年春三月,惠帝已年滿二十,當行冠禮。甲子這日,便攜了張嫣赴高廟,祭告祖宗。祭罷,即有詔令下,大赦天下。又將那妨礙官民的法令禁條,一概廢除。普天之下百姓,聞之皆欣喜,說起皇後來便都誇讚。

張嫣喜讀書,惠帝至中宮,常聞有誦書聲,清婉傳至戶外。見張嫣讀書,渾然忘身外事,惠帝便笑:“你不聞秦始皇焚書事乎,為何也要效那腐儒讀書?”

張嫣忙放下書,起立答道:“昔年,妾父張敖曾言:‘秦之速亡,半由於焚書。’陛下聖明,卻仍用亡秦禁書之律,豈不是笑話?他常為陛下惜之。”

惠帝有所觸動,喃喃道:“你父所言,確是有理呀。”於是下詔,廢除《挾書律》。此律禁私家藏書,自秦亡之後,雖稍有弛禁,卻未明令廢止,民間仍無人敢違禁,就如白日猶存鬼魅。惠帝治天下,到底是存了仁心的。此律一除,百姓若私藏書籍,便再無殺頭之禍了。堙沒之古籍,隨之紛紛麵世,在民間傳抄流布,蔚為大觀,終成日後儒學勃興之勢。為此,民間便都念著張皇後的好。

張嫣進宮後,魯元公主放心不下,常來探視。張嫣與母相見,迎送都不用君臣禮,仍用家人禮,大有依依戀母之意。

魯元大感欣慰,牽張嫣之手,問惠帝道:“阿嫣還如意否?”

惠帝答道:“阿嫣相貌,不似阿姊,而酷似宣平侯,令我後宮美人為之減色。然其端莊嫻靜之性,則與阿姊同。”

魯元便大笑:“你不如明說我醜便是,何必花言巧語諷我?”

其時張偃也在側,惠帝便抱他在懷,逗弄道:“此兒體貌,頗似張嫣;若為女子,也是一佳人了。”

魯元便一把將張偃搶過,佯怒道:“陛下可知足矣!有你的閎孺在,休得再胡思亂想。”

惠帝便樂不可支,姐弟兩家,自此親情愈厚。

張嫣在中宮待了些時日後,便日漸隨和,安之若素。惠帝玩心雖盛,亦不忘照拂張嫣。每日晨起,總要踱至中宮,觀看張嫣盥洗。日日如此,百看不厭,常對宮女慨歎:“皇後之色,直欲與白玉盤匜[8]爭高下!”又道:“皇後神態,儼然一宣平侯,但模樣嬌小而已。”

眾人看看,也覺得像,都紛紛掩口而笑。自此,惠帝便戲呼張嫣為“張公子”。

張嫣近身宮女,皆知惠帝心思,每見帝將至,必先為張嫣端上金唾盂,盛滿紫薇露,供漱口用。等到惠帝來,抱張嫣於膝上,數其牙齒有多少顆。張嫣一張口,便是香氣溢出,引得惠帝大悅。不久,惠帝又研了朱砂,點張嫣之唇;豈知張嫣唇色如丹櫻,那朱砂反倒顯得淡了。

一日,惠帝至後宮,張嫣剛解下裳服,由兩名宮女伺候洗足。惠帝便坐下觀之,笑道:“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又對宮女誇張嫣道:“看皇後足脛,圓白而嬌潤,你輩哪個能及?”其愛憐之心,不加掩飾。

惠帝將張嫣娶進宮,雖不能做人妻,卻也覺可人,漸漸便忘了煩惱。這日,忽有叔孫通赴闕求見,惠帝便一驚,連忙宣進。

原來,惠帝即位之初,見群臣進了先帝陵園,手足無措,全不知禮,便喚來太傅叔孫通,囑道:“先帝陵園寢廟,群臣入而不習禮,師尊便去做個奉常[9]吧,居九卿之首,為漢家製禮。”自此,叔孫通便做了奉常,為漢家訂宗廟儀法,頭緒繁多,一時難以完成。

久未曾見師尊,惠帝不禁滿麵欣喜:“吾師何事登門?不是朕又有了錯吧?”

叔孫通一躬應道:“正是。”

惠帝神色就大變,忙請叔孫通入座,道:“願聞指教!”

叔孫通便朝北一揖,徐徐奏道:“先帝葬於渭北,生前所留衣冠,皆藏於陵園。每月取出,由執戟郎護衛,出遊高廟一次,名曰‘遊衣冠’。”

“此事朕已知,由師尊主持其事。”

“還有一事,也不可不察。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於武庫之南,有飛閣複道一座,以通往來。陛下朝太後,常從此過。”

“不錯,往日朝見,兩宮南門皆警蹕,往往擾民。從複道往來,正為便民。”

“然微臣以為不妥。臣見‘遊衣冠’所經之途,與這複道同出一路。如此,子孫行走於半空,豈非行走於先帝衣冠之上?”

惠帝不由一驚:“哦呀!朕於此節,倒是疏忽了,這如何是好?便將那複道拆了吧?”

叔孫通道:“不可。天子處廟堂,不宜有過度之舉。當初建複道,原也是為免擾民。當年勞師動眾建成,今又拆之,豈不失信於天下?”

惠帝便苦笑:“那也顧不得擾民了,仍從兩宮大門往來。唉,做了皇帝,進退皆失措,倒不如富家兒隨意了。”

“那是自然。位高,所處即是危地,小事亦不可輕忽。然事也不必拘泥,微臣以為,可在渭北擇地,另建原廟一座,就近遊衣冠,無須再入城了,豈非兩便?”

“甚好甚好!於渭北建廟,正是至孝之舉。不知師尊還有何建言?”

“古有春嚐鮮果之俗,今櫻桃已熟,可作祭獻。願陛下出宮,摘取櫻桃,以獻宗廟。”

“好好!此禮,可列入漢家儀法,名為‘果獻’,年年不輟。”

“如此,先帝於地下,也可含笑了。”

惠帝不禁動容,遂起身道:“師尊多日不來,來即令弟子大悟,弟子這廂有禮了!”說著便要跪拜。

叔孫通連忙阻住,道:“你好歹還知師恩。然讀萬卷書者,豈如鬥雞小兒得寵?賢愚顛倒,自古已然,而今餘脈不絕,為師又能如何?”說罷一拂袖,便返身退下了殿去。

惠帝呆望叔孫通背影,不禁麵色發白,汗也濕了一身。

在榻上輾轉一夜,惠帝深自懊悔。次日一起來,便喚來中謁者張釋,商議了半日,教他擬詔:一則,命各郡國,查鄉間孝悌、勤勞之民,造冊上報,終身免賦,以嘉勉民之厚樸者,杜絕奸猾之風。二則,頒下新令,逃人若還鄉,既往不咎,允歸還田宅,官吏亦不得辱之。此外,各郡國兵卒,人數浮濫,允裁減歸鄉,官吏須善待,劃給田土耕種。

此詔一下,朝野大讚,都稱此為聖德。於是,惠帝方覺心安,每月必至叔孫通居處請教。然事無百日好,時過不久,叔孫通忽然病歿,眾弟子亦將星散,引得朝野一片唏噓,惠帝更是為之不歡多日。

呂後聞聽叔孫通已死,也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語道:“這老夫子,不陪盈兒了?你這拗師傅,說走,便走得這般快……”

且說惠帝大婚之後,宮人正欲消歇幾日,不料兩宮竟連發火災,燒得人膽戰心驚。

先是張嫣進宮後才數日,長樂宮鴻台便失火,樓台盡毀。呂後受了驚嚇,大罵中涓。長樂宮涓人受了責罵,一連數月,皆夜不敢眠。

這邊好歹防住了祝融,至秋七月,未央宮那邊又出事。乙亥夜間,藏冰的淩室,忽起大火,燒成一片水窪。呂後氣得拍案大罵:“灶間尚未失火,藏冰室倒起了火,涓人都死絕了嗎?”

孰料才過數日,未央宮織室又起大火,無數錦緞付之一炬。消息傳至長樂宮,呂後雙目大睜,僵坐不動。涓人都以為,太後少不了要有一場暴怒,卻不料,呂後隻教傳見許負。

待許負上得殿來,呂後便問:“兩宮為何災異不斷?立張嫣為皇後,莫非不吉?”

許負便道:“非也,太後請勿慮。兩宮火災,或是朝廷旺運也未可知。”

呂後苦笑道:“權當如此吧!漢家宮室,哪裏比得上阿房宮?再有兩三個未央宮,也不夠燒的!”於是,便喚來惠帝,狠狠教訓了一番。

惠帝也著實吃了驚嚇,回到未央宮,便召集涓人,嚴密布置防火。從此宮中,無人再敢大意,晝夜都小心火燭,這才無事。

至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呂後所憂心之事,終於接連而至——功臣元老,竟紛紛謝世。

這年春,最後一次築長安城,征發長安六百裏內男女,共十四萬五千人服勞役,一月而止。剩餘未完工之處,則征發列侯家徒補齊。

此次築城,規模浩大,曹參心知此為萬代之功,不敢馬虎,一改往日閑散氣,效仿蕭何,親上城頭,晝夜催督。至秋八月,堪堪四麵城牆即將築好,曹參卻因勞累過甚,頂不住,一夕吐血數次,竟然薨了!

呂後聞知,呆呆坐了半日,淚流不止。惠帝聞聽噩訊,奔來長樂宮,與母後商議。呂後囑惠帝道:“曹參,你父執輩也,恩重亦如父。你且換了素服,前往曹邸,代我吊喪。另有諡號、襲爵等事,也一並辦好。”

惠帝便帶了陳平、周勃等人,同赴曹邸,見了曹參妻、子,溫言勸慰。次日便有詔下,賜曹參諡號懿侯,子曹窋襲封平陽侯。

曹參雖逝,功德常留。至本年秋九月,長安城終告築成,周長六十五裏,城外有壕水環繞,四麵各開三座城門,上有木製城樓,巍峨幹雲,各門均有門道三條。一麵三座城門,共計十二城門;一門三通道,共計三十六門道。後東漢張衡作《西京賦》,所述“方軌十二”“三塗洞開”即指此。

長安城郭,並非長方形,因受渭水所阻,又顧及未央宮走向,故城南為南鬥形,城北為北鬥形,俗稱“鬥城”。

此時之長安,經蕭、曹兩人接替營造,已是天地間頭等的通都大邑,尤其自惠帝臨朝以來,百事無為,萬民心定,生計一年盛於一年。至此時,城內商賈已雲集,各個富甲一方,出入遊樂,驕奢不輸於公侯。恰如張衡《西京賦》所言,看彼時市井,唯見滿目奢麗:

爾乃廓開九市,通闤帶闠。旗亭五重,俯察百隧。周製大胥,今也惟尉。瑰貨方至,鳥集鱗萃。鬻者兼贏,求者不匱。

秋高之時,天氣漸涼。呂後一時興起,便偕了惠帝及文武重臣,將那四麵之城,各登臨一遍。

在城頭,呂後望街衢良久,滿麵喜色,對左右群臣道:“高帝在時,恐百姓奸猾,曾有《抑商令》,禁商人身著絲衣,又不準乘車出行。哀家以為:市井子弟,不讓他為官宦,也就罷了,不許他衣絲乘車,這就過了。吾意《抑商令》即使不廢,也應從緩,有司都不要過於計較。看這長安城,若無商人出入,還成什麽樣子了?”

商民於城下仰望,見城頭旗蓋蔽日,金鉞如林,便知是大駕出遊。那鹵簿每至一處,便引得閭巷喧騰,觀者如堵,人人皆驚呼:“天神下凡了!”

一行人登上南麵的安門,方清晰望見兩宮格局。唯見屋宇萬千,縱橫交構,錯落有致,正如張衡所言:

正殿路寢,用朝群辟。大夏耽耽,九戶開辟。嘉木樹庭,芳草如積。高門有閌,列坐金狄,內有常侍謁者,奉命當禦。蘭台金馬,遞宿迭居。

群臣未料俯瞰兩宮竟是此等氣象,皆同聲讚歎。呂後以手捫胸,也是錯愕良久,方環顧群臣道:“蕭丞相手段如何?”

群臣齊聲稱讚:“或比薑太公!”

呂後大笑,遂斂容,殷殷囑道:“天下未定時,安危係於將軍;天下既定,興衰則在於宰相。正是這蕭規曹隨,我漢家方有今日!惜乎曹公也早早薨了,哀家連日心亂,一時尚不知何人能繼任。”

眾臣聞言,皆唏噓不已。

那曹參為相三年,天下無事,民間得安寧,今忽然亡故,市井百姓亦為之悲。有人作歌謠曰:“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靖,民以寧壹。”一時閭巷傳唱,延及郡國,天下無人不頌其德。

曹參去後,相國一職,一連空缺了三月。呂後原想用樊噲,又想用呂釋之,躊躇再三,不敢輕易任命。百官見此,不免起了疑惑,人心有所浮動。左右皆苦諫道:“國無綱紀不立。相國一職,不可久缺。”

呂後仍不能定奪,遂想起張良,即遣人赴留侯邸打探。未幾,涓人回稟:“留侯在家,仍不食五穀,欲學仙飛升。”

呂後便連連搖頭:“留侯德高,為漢家重臣,如此自棄怎能行?”於是備下盛宴,請張良入宮赴宴。

張良應召前來,見案上珍饈如山,不由大驚,擺手道:“臣欲從赤鬆子遊,已辟穀多年,怎能如此進食?”

呂後便強令道:“不能食,也須食!人生一世,如白駒之過隙,何必自苦如此?”

張良隻得坐下,舉起箸來,卻仍猶疑:“辟穀,人以為苦,臣則以為大樂。多年如此,已不知肉味。”

呂後揮揮袖,不以為然道:“留侯以三寸舌為帝王師,封萬戶,位列侯,此乃布衣之極。若飲食起居,尚不如布衣,所圖又為何呢?”

張良答道:“臣隻羨世間高人,別有懷抱。昔征魯城時,臣隨帝過濟北,尋恩師黃石公不見,不得已,唯有攜回黃石一塊,供奉在家。每日拜之,便覺已成半仙。”

呂後仰頭大笑:“果然幾近成仙了!留侯少年時,得黃石公教誨,發憤自立,終得大貴,這本是正途,不應有疑。若隻求長生安樂,不若當年去隱居,早便修成高人了,又何必隨先帝冒矢石、打天下?”

“再者,看留侯今日,位在卿相之上,名震中外。漢家河山,縱是行至桂林、番禺,亦無人敢侮慢你。你不稼不穡,終年不朝,無須諂媚,免於奔走,無稅吏上門,無捕快攔路,郡縣匍匐於前,諸侯逢迎於後,如此,又豈是一個布衣可得的?若真為布衣,則吃喝用度,油鹽柴薪,何事不令你焦頭爛額?”

“這個……太後高見。世態炎涼,臣亦知,故不願食人間煙火,寧願遠遁。”

呂後便笑:“留侯貴公子出身,儒雅好文。那山中豺虎、林間野豕,須是不好應付的!”

張良於座中一拜,懇切道:“太後所言,正是微臣心病。多年坐而論道,未赴山中,或正因患得患失。”

呂後聞聽,隻微微一笑:“你豈是真心想隱居?不過明哲保身而已。那失心翁在世時,胡亂猜疑,功臣多畏懼。此弊,自哀家掌政之後,斷乎不許再有。留侯請放寬心,不要自外於朝。”

“臣癡迷於仙遊,或為妄想;然執此一念,朝夕思之,十年不改,或許亦能成真。臣既已半生碌碌,悔之莫及,老來若得道,也算是得了解脫。”

“哈哈,哀家與你講理,是講不過了。然一朝成仙,哪還有這般人間美味?來來,哀家便不講理了。你今日,須飽食足飲,方可歸家。”

張良無奈,隻得勉力加餐。其間,呂後數次起身,為張良敬酒,恭謹有加。

宴畢,呂後便問計道:“今曹參新薨,卻無良相人選,猶豫之際,朝野都不安。此事已苦惱我多日,留侯可有何良策?”

張良略作思忖,答道:“漢家大事,早有定規,無人能逾先帝。”

呂後當即領悟,麵露笑意道:“留侯果然多智!哀家今日擺宴,隻為聽到你這一句話。”

張良回到府邸,這一夜,便輾轉難眠。思來想去,總覺自家磊落了半生,老來卻陷於苟且,伸展不得,亦擺脫不得,隻是一個無奈。

後半夜好不容易入夢,忽夢見定陶城外的賣荷女,眉眼曆曆,一如當年。但見那青荷女子娓娓道來,卻聽不到所言為何。張良急忙趨前,側耳去聽,那女子卻忽地變臉,掣出一柄尖刀來,將手中青荷攔腰削斷。那許多荷苞,便撲嚕撲嚕撒落一地。女子抬起頭來,忽又清清楚楚說了一句:“公子為何執迷?”

張良頓覺羞愧難當,出了一身大汗,急欲辯白,卻又發不出聲來。掙紮了半晌,忽地就醒了。見窗外並無光亮,才知是個夢,便連聲歎息,悔恨當初未能出遊,牽牽絆絆,終留在了長安。暮年為太後所獻之計,無不帶著小人氣,生生將那一世英名全毀了。

如此一想,頓覺渾身都是汙穢,還不知後世之人將如何看呢。輾轉了一夜,人竟似老了十歲。晨起,家老張申屠來問安,見狀吃了一驚,忙上前來詢問。

張申屠連忙勸道:“主公此時生悔,豈非晚矣?唯有且行且看。人至高處,安然便是神仙。”

張良瞥了張申屠一眼,苦笑道:“我這副模樣,頗似神仙嗎?”

張申屠忽狡黠一笑:“有那青荷女子入夢,怎的就不是神仙?”

張良大驚:“你怎知道?”

“主公這一夜,不知喚了多少遍那女子,小臣在隔壁屋裏,也聽得分明。”

張良遂大慚,漲紅了臉,搖搖頭,不再言語。自此,便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卻說當夜,呂後反倒是定下了心,決計遵劉邦生前所囑,仍用老臣。翌日一早,便有詔下:廢去相國名號不用,新設左右丞相。以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太尉仍為灌嬰。三人功高威重,文武相濟,百官見了這陣勢,也便不再有疑慮。

如此人心方定,朝中平穩了一年。至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又有噩耗迭至:齊王劉肥、留侯張良、舞陽侯樊噲等,都接二連三地薨了。

時方入春,呂後聞張良薨,失色良久,哽咽了一聲:“留侯不在,呂氏何以存焉?”便急召張良之子張不疑、張辟疆入宮來見。

呂後問二人道:“令尊生前,可有何囑托?”

張不疑答道:“家父彌留之際,已不省人事。此時忽有一婦人,著青荷色衣裙,稱自濟北來,叩門求見,攜黃石一塊,獻予家父。家父病篤,不能見。那女子便道:‘此黃石乃黃石公精魂所化,向為你父心所係。二十餘年前,你父赴濟北尋黃石不見,誤將一白石攜回。今我將真品覓得,千裏迢迢運來,隻是為此物尋個妥當處。’言畢,放下黃石便走。”

呂後便道:“奇了,那婦人如何識得令尊?”

“臣亦問過,那婦人答道:‘定陶無人不知,卿相之中唯一白衣者,便是張良。你父在濟北尋黃石事,定陶家家皆知。’待家父稍清醒,聞之淚流滿麵,直呼:‘錯錯,幾十年間,竟然供了個假的!’卻不肯言明那女子為何人,唯留有遺囑,願與黃石同葬。”

呂後聽得饒有興致,然聞說張良臨終隻惦記黃石,片言未涉朝政,又不免失望,便揶揄道:“留侯夫子,亦有外遇乎?”

張不疑、張辟疆皆愕然,連忙答道:“家父……似不敢亂為。”

呂後一笑:“怕甚麽?小亂,也無傷大雅。古今千載,睿智者,恐也隻這一個留侯了,一計便可興邦,卻於朝政全不留意,視功名爵祿若糞土。如此灑脫,教那天下碌碌小吏何以自處,盡都羞煞算了!”

此時,張辟疆搶上一步,朗聲答道:“家父雖超脫,然亦須有事功作底。若無事功,則與閭巷匹夫無異,有何可稱羨?”

“小子無才,年方十四。”

“謔矣,可堪造就!你阿兄襲了侯,你卻無緣得父蔭,不亦憾乎?哀家這便授個侍中[10]與你,常來宮中走動,也好上進。你二人回去,遵父囑,就將那黃石一同葬了吧。”

張氏兄弟連忙謝恩,退下了殿,回府自去發喪不提。

至夏六月,呂後正以為無事,忽又聞樊噲暴薨!呂後大驚,頓覺心亂,繞室徘徊半日,仰天歎道:“天不佑我呂氏耶?”

俄頃,有呂媭叩闕求見。呂後連忙宣進,隻見呂媭掩麵奔入,抱住呂後便號啕大哭。呂後心亦甚悲,卻隻能強忍,撫著呂媭肩頭,慘笑一聲道:“阿娣,天下人皆矚目你我,不可自亂。那黃泉底下,想必是妖姬不少,不然大丈夫怎都棄我而去?你哭哭便罷,勿傷了身。天道如舊,人卻不如舊。吾輩既未死,也隻得強自活下去……”話未說完,自己竟也涕泗滂沱起來。

兩人大哭一場,呂媭猶悲傷難抑,隻覺恍恍惚惚。呂後見之不忍,自當晚起,便留呂媭住在宮中,百計排遣。這之後,兩人朝夕相處,一同住了數月。

為安撫呂媭,呂後便授意惠帝下詔,稱:“樊噲為立朝功臣,又兼享外戚推恩,故而恤典從優,諡號為武侯。其長子樊伉,襲爵舞陽侯。妻呂媭亦享推恩,引先帝封女流為侯例,封為臨光侯,準參與朝政。”

詔下,呂媭破涕為笑,神情大振,與呂後商議:“我夫既薨,軍中便無呂氏臂膀。那灌嬰掌太尉職,萬一有異心,將何如?”

呂後頷首道:“阿娣想得周全。灌嬰將兵在滎陽,雖無二心,然兵權也未免過重。不如廢置太尉官,收天下兵權歸劉盈。”

呂媭便拊掌叫好:“盈兒掌天下兵,阿姊便是太尉了。”

呂後笑笑,又道:“失心翁臨終之際,推周勃可為太尉。目下看來,兵權不授予人,方為上計,不要這太尉官也罷。”

“阿姊心思周密!婦道人家在朝,於兵事最弱,疏忽不得。我隻想:那禁軍原就分內外,不如索性更名為兩軍。那中尉統領的一軍,守護長安城,營寨在未央宮北,可號為北軍。衛尉統領的一軍,守護宮禁,駐於城南,故而可稱南軍。禁軍既分南北,便成兩家,免得一家獨大。”

“如此甚好!你說得不錯,兵權一日不歸諸呂,我便一日不得安寧。”

“何不明日便將兵授予諸呂?”

“人心歸順,尚需時日,急不得!先廢了太尉就好。”

姊妹倆商定,便命中涓將詔令發了下去,廢置太尉官,京畿禁軍分為南北軍。詔下數日後,探知灌嬰那邊並無異常,呂後這才放下心來。

呂媭不由得驚異:“盈兒不是還聽話嗎?”

“盈兒行事,多不似我,天下豈可托付於他?”

呂媭便搖頭,歎了聲:“這個盈兒,害苦了阿姊!”

此後,呂媭便拉攏朝臣,公然為諸呂張目。百官見之,雖憤恨,卻無人敢於阻攔。

且說呂後操勞惠帝大婚,頗覺費力,隻恨女官太少,緊急時也無個傍依。便下詔,令少府派員至燕趙一帶,招募良家女子,入宮為宮女。

兩月之後,便有百十名女子,自燕趙之地募來。分到呂後身邊的,有一小女子,名喚竇猗房,是清河郡觀津縣(今河北武邑縣)人。

這竇猗房正值豆蔻年華,嬌小可人,呂後一見就喜歡,便拉住那一雙纖手,問起小女子身世來。

竇猗房年紀雖小,口齒卻清晰,從容答道:“回太後,奴婢家甚貧寒,家父為避秦亂,隱居於觀津,萬事不問,整日裏垂釣水邊。一日不小心,竟失足墜河而死。”

呂後一驚,又問道:“家中還有何人?”

竇猗房答道:“家母亦早亡,家中還有一兄一弟。”

呂後便歎:“原也是個苦人家!既來宮中,便好生聽話,總強於在家中受苦,兩個兄弟,也能得你之助。”

“謝太後大恩!太後既如此說了,奴婢定當勤快。”

“我看你聰明伶俐,萬不可自賤。隻須勤謹做事,便有你的好。”

“奴婢記下了。”

從此,呂後便收竇猗房為左右心腹,喚作竇姬。宮人見呂後看重竇姬,也都爭相憐愛之。

且說那張嫣入宮後,與惠帝相處甚洽。惠帝仍視其為外甥女,唯鍾愛而已,兩不相擾。

惠帝五年夏六月,天氣溽熱。一夕,惠帝在宮中,隻覺得悶熱,不能成寐。輾轉至半夜,忽坐起,欲召寵姬前來嬉戲。

時有惠帝最寵之美人,尚居長樂宮,未遷至未央宮。惠帝思之,便喚來宮女數人,授以錦衾一襲,紅帕一方,令宮女攜至長樂宮,以作符驗。惠帝吩咐道:“美人若已睡,便以錦衾裹來,夜深不要驚了他人。”

宮女半夜驟醒,睡意未消,誤聽為“往中宮接人”,於是一行人赴中宮,徑叩宮門,傳達上命。

有皇後侍女正在值宿,聞聲起來,開啟殿門數重,引惠帝宮女入內。宮女叮囑道:“切勿聲張!”便直趨張嫣榻前,以錦衾裹之,並以紅帕蒙頭。

張嫣驚醒,急問是何故。宮女答道:“上命如此,奴婢唯知遵命。”說著,便背起張嫣,急趨前殿。

見已奔出中宮大門,張嫣便大聲道:“既奉帝召,且容我穿好裳服。這般赤條條的,怎能去見皇帝?”

宮女聞皇後責問,愈加惶急,答道:“上命也,刻不容緩。且已出了中宮,皇後請勿作聲。”

張嫣不答,似微有嗔意。

惠帝便命宮女:“置皇後於禦榻上,爾等都退下吧。”

宮女既退,惠帝直望住張嫣,問道:“淑君生我氣了?”

張嫣答道:“妾身居中宮,陛下若有召命,應先一日宣入。豈可輕佻若此,為妃嬪所竊笑,他日還有何麵目母儀天下?”

惠帝大慚,漲紅臉道:“朕錯了!朕召你來,並無他事,聊以消暑罷了。”

張嫣這才一笑:“消暑?召小女子消暑,陛下隻不要上火才好。”遂緊裹錦衾,端坐於榻上,與惠帝閑談。

及黎明,中宮侍女皆來前殿伺候。張嫣便命取來裳服,從容穿上,稍事梳理,而後還宮。

諸美人聞聽此事,妒火在心,皆傳言“皇後夜半擅自出屋,裸奔至帝所”。流言所至,竟是無人不信,輾轉傳到了宮外。大臣中有怨恨太後者,亦私下議論:“張皇後為太後外孫女,果非佳種!年幼即如此,他日必無端莊之德。如此,何以承宗廟?”

人言洶洶,眾口鑠金。自是,張嫣在群臣中口碑便不甚佳。

至惠帝六年秋,張嫣年紀已十三,人道始通,可與惠帝**了。時惠帝後宮美人,已生有四子。太後素不喜姬妾承寵,隻想張嫣能夠早生子,便遣使祭禱山川百神,又賜予太醫數千萬錢,隻求張嫣能服藥求子。每夕,必遣宣棄奴來,勸惠帝宿於中宮,勿往美人居所去。

太後之旨,何人敢違?惠帝隻得唯唯。然張嫣小小年紀,卻自有主張。

一夕,惠帝鬱鬱不樂,至中宮,對張嫣道:“母後催逼甚急,令你我同寢,奈何?”

張嫣從容道:“陛下多病,已非一日,如不靜養,竟夜嬉戲,何日方得痊愈?同臥之事,尚有無窮時日,不在這一朝一夕。”

惠帝便道:“此等道理,我也懂,然太後之命,誰敢違抗?”

“可同臥一室之內,然不同在一榻。熄燈之後,各自早早睡。”

“淑君,太後也可欺瞞乎?”

“中宮之嚴密,鳥亦不可入,我榻上之事,外人還敢來看嗎?”

惠帝不由大喜,拊掌道:“如此便罷!你睡榻上,我席地而臥,相安兩無事。”

自此,惠帝常宿中宮,卻與張嫣分榻。侍女不知其虛實,太後更是不知,隻是歎氣,常問張嫣道:“嫣兒,你倒是奇了,怎麽還是冰清玉潔身!萬方終無子,莫非此為天意?”

且說惠帝大婚後,那男寵閎孺,卻無緣得見張嫣一麵。閎孺一向自恃貌美,聞侍女誇讚皇後,心甚奇之。這日,便懇求惠帝道:“臣聞皇後容貌無雙,願遠望之。”

適逢中秋佳節,按例,皇後須遊幸上林苑,觀賞秋海棠。惠帝忽就起了玩心,命閎孺換了女裝,服飾一如皇後,先至上林苑躲好,以便近窺。

時已有宮女先至苑中,灑掃迎候,見閎孺突入,容貌絕麗,皆大感驚疑,以為是真皇後駕臨。

閎孺一笑,自報了家門,囑宮女們無須驚擾,便緩步登上了假山,藏於樹後。未幾,見大隊車駕行至苑中,張嫣下輦步行,露出了真容來。

稍後,張嫣率一行人登樓,憑欄眺望。閎孺在樹叢後看得真切,見張嫣雲髻高聳,長袖翩翩,羅衫淡妝,舉止嫻雅,果然不似凡人。

張嫣偕後宮五六美人,且行且賞花,姹紫嫣紅中,唯張嫣年最幼而又最端麗;其移步,若輕雲出岫,不見其裙之動。閎孺望見,驚異萬分,幾乎要失聲讚出來。

遊幸畢,閎孺待皇後一行已遠去,才去見惠帝,俯首自慚道:“實不知上天造物,竟有此等絕美者!陛下有中宮若此,還用臣與美人何為?”

惠帝便玩笑道:“皇後雖身長,貌如成人,然年齒幼稚,性憨未諳男女事。若五年以後,你輩便不能久留了。”

閎孺不知此言真假,臉色忽變白,忙伏地叩首道:“即便如此,臣亦心甘。”

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春正月,惠帝赴上林苑圍獵,皇後及諸美人騎馬相從,諸美人裝束,皆如男子,而以張嫣尤為驚豔。

馳騁半日,一行人跑累了,下馬歇息。張嫣忽然內急,便卸了戎裝,匆忙如廁。忽然,一隻野豬竄入廁中,發狂撕咬張嫣衣裳。說時遲那時快,野豬幾口便咬碎了張嫣下衣,連屁股上也略有微傷。

事發突然,諸美人都嚇得動彈不得,爭相呼救。惠帝驚愕失措,竟救援不及。張嫣卻臨危不亂,大喝一聲,拔劍便刺向那野豬,三兩下將其砍翻。諸美人驚魂甫定,無不佩服,都圍上來稱賀。

張嫣下衣既撕裂,倉促間暴露其體,卻渾然不覺。

倒是惠帝一眼瞧見,笑而指之道:“你那臀,何其肥白也!”

張嫣這才驚悟,大為羞慚,手足無措。少頃才想起,急呼侍女拿一件下衣來換,遂兩頰紅暈,半日裏默然無語。

且說呂後因審食其事,本就惱恨惠帝,又見惠帝常宿中宮,與張嫣卻無子,後宮美人反倒多子,便愈加不快。於是,便召惠帝來,憤然道:“你與張嫣,並非木石,同寢兩三年了,如何就無子?”

“此事由天,兒不可謂不努力。”

“甚麽由天?我看就是後宮美人多,你用心不專,焉能有子?以我之意,你那邊,要那麽多女人何用?不如盡黜後宮諸美人,令其歸家。張嫣既為皇後,應得專寵。如此,便不至數年無子了。”

呂後聞言大怒,拍案而起道:“放屁!正是你那阿翁混賬,若專寵,豈能隻有你一個無用之子?”

惠帝又爭辯道:“然皇後終究年齒尚幼……”

“十五齡了,哪裏便幼?”

“有兩齡為母後所加,應當刨除,實年才十三。十三幼女不得子,並非荒誕,宜從容待來日。”

“你從容,我卻從容不得!蓬頭老嫗,還有幾個來日?此事你無須再多言,回你未央宮去,將美人統統逐出。明日起,我是不想再撞見一個了。”

惠帝不敢再爭辯,內心憂甚,返回未央宮,繞室逡巡半日,仍無以為計。想來想去,隻得去找張嫣商議:“太後謀盡逐美人,這又如何是好?”

張嫣性渾厚,不知妒忌,反問道:“逐美人是何意?彼輩並不多事啊!”

惠帝道:“正是。有美人在,其樂融融;逐走美人,形單影孤,此地豈不成了廢宮,還有何趣?”

張嫣亦覺沮喪,問道:“太後何以有此意?”

“太後惱恨美人有子,而你無子,故欲趕走美人。”

“原來如此!然妾亦不明:如何美人生子,如同結瓜;我與帝同寢一室,卻經年無子?”

惠帝愕然,注目張嫣良久,方道:“……或因你年歲尚幼,如同秧苗,稍長自可結瓜,無奈太後等不得。”

張嫣忽有所悟:“陛下之意,欲教我勸諫太後乎?”

惠帝哀懇道:“正是。唯有你進言,太後或許可聽。”

“那好!妾已知,當竭力勸阻太後。”

次日,張嫣便赴長樂宮,麵謁呂後,哀泣諫道:“諸美人罷黜歸家,將有何顏麵見家人及鄉裏?妾命薄,不能生子,而非美人之過,望太後收回成命。”

張嫣素得呂後歡心,凡有所言,呂後無不從。此時聞聽張嫣哭諫,呂後心便軟了,歎了一聲道:“嫣兒怎能命薄?然同寢一室,多年無子,這奇哉怪事,如何就應在了你身上?”於是,逐美人之事便不再提起。

當年夏五月,呂後得報,後宮周美人又有娠,立時便發怒,欲鴆殺之。

消息傳至未央宮,張嫣大驚,直奔長樂宮,力請呂後寬宥,呂後隻沉吟不語,張嫣哀泣再三,方準允放過不提。

張嫣連連謝恩,欲起身返回。呂後忽心生一計,喚住了張嫣:“諸美人猖獗,隻因欺你不孕,哀家實為你不平。你便聽我一計:以衣物塞腹下,佯作已有身孕數月。俟周美人生男,即稱是你所生,立為太子。如此,母以子貴,你便可無憂了。”

張嫣瞠目道:“這哪裏行?身為天下之母,豈可作假?”

呂後便冷笑:“你道先帝斬蛇,那蛇就定然是真的嗎?”

張嫣更是錯愕,心知無計可推托,隻得從命。

張嫣便依太後之計,將一包衣物,胡亂塞入裳下,裝作有孕。侍女見之,皆大喜。

適逢魯元公主來,張嫣便與母私語此事,道:“嫣於狐媚之道,素所深恥,遲遲無子,惹得太後不快。”

魯元公主便詳詢其情,聽罷不禁苦笑:“你雖與帝同居一室,卻如隔河相望,當然是無子了。這個事嘛……”於是,這才將男女之秘事傳授之。

張嫣聞罷,滿麵通紅,這才恍然大悟:“阿娘若不說,阿嫣倒以為自家是一株廢苗了。此事糾結多年,好不惱人。阿嫣無子,太後便不樂,不欲令那美人之子活,因而諸皇子命都難保。舅皇為此心憂,越發鬱悶了,眼看著疾患日甚一日。今太後又命我假作有娠,嫣所以應允,上是逢迎太後,下是為保美人之子,中可以調和兩宮不睦,不忍見舅皇病重而已。”

魯元亦無奈,唯囑咐道:“事已至此,奈何?便照我所授秘術,勉力為之吧。”

越日,太後果然下詔,稱:“皇後孕已久,將足月,可免赴長樂宮朝見。”

惠帝心照不宣,便也做起戲來,累月不至中宮。唯張嫣一人,不出寢室一步。侍女中有狡黠者,相互竊語道:“皇後孕既足月,將育太子,然腹卻不大,何也?”皆掩口而笑,多搖頭不信。

至夏六月,周美人果然生一男,太後聞知,立召宣棄奴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宣棄奴會意,當下至周美人處,將嬰孩強行取走,又不許周美人聲張。而後,將此嬰孩攜至長樂宮,交給竇姬,小心裹上繈褓,暫匿別殿。一麵便遵太後密令,將周美人軟禁起來。

那竇姬雖還是少女,接了這嬰孩,卻大起憐愛,向宦者討來些羊奶,精心喂了。

當日事畢,呂後便密令竇姬,趁夜速往未央宮,教張嫣佯稱腹痛。

竇姬受命,急趨往中宮,進了椒房,見張嫣一人臥於榻上,孤燈搖曳,狀頗淒清,便趨近前,耳語數句。張嫣甚覺驚奇,望望竇姬,苦笑道:“我才大你幾歲?又未曾生育,這種把戲,怎能裝得像?”

竇姬隻低眉答道:“太後之命,不便違拗。”

張嫣不得已,也隻好裝模作樣,喊了幾聲。

喊聲未落,便有人猛然開門,喚了一聲:“竇姬,勿久留!”

燈光昏暗,難窺其人,唯見門開處,一雙手臂將一繈褓遞入。竇姬機靈,迅疾回身問道:“何人?是宣棄奴嗎?”見到繈褓,心下便雪亮,忙接過來,轉交予張嫣,自己匆忙抽身走了。

諸侍女多已睡下,聞聲驚起,直奔入椒房,卻見一呱呱男嬰,已在皇後懷抱矣!諸侍女麵麵相覷,驚詫莫名,卻都不敢多言,口稱賀喜,忙接過男嬰來打理。

次日晨,群臣聞太子誕生,均不知有詐,紛紛奉表稱賀。

呂後閱罷一堆奏表,大喜,拉住竇姬之手,誇獎再三。過了三日,又遣宣棄奴與竇姬去探看周美人,贈以文綺、黃金,另有藥物一瓶。待周美人謝恩畢,宣棄奴便溫言道:“太後有旨,宮中雜亂,不宜靜養。請美人暫移宮外,休養數月。待將養好些了,再行返歸。”

周美人不敢抗命,又不敢問生子置於何處,隻得勉強起身,由竇姬幫忙收拾好。宣棄奴遂推來輦車,載周美人出宮而去,從此再不見蹤影。半月後,宮人中便有傳言流布:“周美人命苦,已為太後鴆殺了。”

張嫣聞之大驚,涕泗交流,密告惠帝道:“妾所以應允作假,隻想救周美人。然周美人還是遭了暗害,豈非命耶!”

是時,惠帝後宮所生,已有六子;名為張嫣所生者,乃最小的一個。張嫣撫之,一如己出。久之,宮人亦不再議論,隻當是此子為皇後嫡出,是個真太子了。

[1].身毒,古印度之稱。

[2].五倫,是指中國古代社會最基本的五種人倫關係,即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關係。

[3].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4].納采,古時婚姻“六禮”之首。即男方請媒妁前往女方提親,獲應允後,再請媒妁正式向女家納“采擇之禮”。

[5].鎰(yì),秦始皇時期的貨幣,亦為古代貨幣單位,一鎰為二十兩或二十四兩。

[6].中宮,秦漢以後,稱皇後居住的地方為中宮。因建於後宮中心而得名。同時也為皇後的代稱。

[7].合巹(jǐn)禮,中國傳統婚禮的儀式之一,結婚當日,新郎、新娘在新房內共飲交杯酒,亦稱合歡酒。

[8].匜(yí),先秦禮器之一,用於沃盥之禮,為客人洗手所用,與盤形成組合。

[9].奉常,九卿之首,秦始置,掌宗廟禮儀。漢初時曾改為太常,至惠帝時複為奉常。

[10].侍中,官名,秦始置。漢代為正規官職的加官之一,可出入禁中,應對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