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諸呂歡踴封侯王

惠帝七年中,天象不吉,春夏皆有日食。尤於夏五月丁卯這日,午前日光漸暗,有人在水影中見日頭缺了,都大呼小叫。無多時,日食竟既,周天昏暗如暮。百姓奔竄於市,皆驚駭不已。

呂後聞宮人稟報,也奔出殿去望天,半晌,才自語道:“又是日食。古人雲:日食者失德……然我有何錯?怎的就失了德?盈兒在位,政事皆由我出,足不出宮闈,天下晏然,為何仍有日食之凶?莫非老身壽數到了?”

至秋八月,暑熱退去,呂後覺身體尚健旺,並無病痛,正自慶幸。忽一日,閎孺狂奔而來,流淚稟道:“陛下病急,已不省人事了!”

呂後大驚,戟指閎孺罵道:“都是你這班男女鬧的,看我不扭下你頭顱!”便帶了宣棄奴與太醫,急赴未央宮。

進了寢宮,見張嫣正抱著惠帝飲泣。呂後急上前道:“你且讓開。”俯身看去,見惠帝麵如土色,氣若遊絲,心知不妙,遂命太醫孔何傷診治。

孔何傷捉住惠帝手臂,號脈良久,搖頭道:“病邪入五髒,陰陽皆虛。陛下之疾患由來已久,或將……可治。”

呂後略微一怔:“先生是說,救不得了?”

“氣血壅塞,陰陽紊亂,老夫隻能盡力而為。”

稍後,一服藥灌下,惠帝仍不見起色。張嫣百般呼喚,亦不應。呂後心更急,繞室徘徊數十匝,片刻不能停。當晚,就與張嫣一道,在惠帝寢宮裏坐守。

寢宮入夜後更顯淒涼,火燭搖曳,更漏遲遲。張嫣於此前,已守了多日,此時困倦已極,忍不住連連瞌睡。呂後看看,便道:“你且去歇息,天明再來。此處有哀家,料不會有事。”

張嫣遵命退下。呂後便問宣棄奴:“我問你一句話,你隻管放膽說來。”

宣棄奴叩首道:“太後請問。”

“哀家問你:君上若不起,於哀家有何利弊?”

宣棄奴一驚,環顧左右,見太醫、宮女皆在門外,才低聲道:“陛下萬一……有不測,太子已在繈褓,還有何可慮?朝中諸事,或更是順遂了。”

呂後頷首一笑:“正是,你所言不差。”便起身,坐到惠帝榻邊,握住惠帝之手,想起他小時情景,禁不住灑了幾滴淚。

至翌日晨,惠帝仍不醒,眾人苦勸呂後暫回。呂後起身,囑孔何傷不可疏忽,這才回了長樂宮。

待朝食畢,呂後躺倒才片刻,忽聞外麵有驚呼,便知不好。果然,是閎孺奔入,大聲泣道:“皇帝駕崩了!”

呂後連忙披衣坐起,喚來宣棄奴,吩咐道:“我去西宮,你去請辟陽侯來。”

宣棄奴領命,惶惶而去。呂後卻不急,對鏡坐下,端詳了片刻,見尚不致有垂老之態,這才一笑,起身往西宮去了。

那寢宮中,張嫣與眾美人都在,圍坐惠帝榻前,哭成一片。見呂後駕到,眾美人連忙閃避開。

呂後走到榻邊,見惠帝麵孔灰白,宛如熟睡,不由便哀歎了一聲:“送走父,又送子!天要虐待老娘嗎?”僵立片刻,才回首對張嫣道:“天不留人,奈何?你哭歸哭,卻不要誤了正事。去吩咐中涓,料理後事吧。”

惠帝時年二十四,在位七年,算是短壽皇帝。後有史家班固,讚惠帝內修親親,外禮宰相,知納諫,敬大臣,可謂寬仁之主,惜乎為呂太後所牽累,不能稱明君,亦是堪悲之事。

次日起,朝中文武都來寢宮哭靈,一片素服,哀聲四起。呂後亦在榻前哀哭,其聲頗大。諸臣偷眼看去,隻聞呂後號哭有聲,卻不見有一滴眼淚落下,心中都納悶,卻不敢言說。待中涓一番忙碌,入殮畢,諸臣這才退下。

左丞相陳平步出魏闕,正要上自家車駕,忽見侍中張辟疆緊緊跟在身後,不由奇怪,便問:“賢侄,有何事?”

前文曾說過,張辟疆乃張良之子,得呂後賞識,做了侍中,在宮中行走,迄今恰好一年。辟疆年少聰慧,於宮中之事,早已看清大略。他向陳平一揖,問道:“丞相,方才情景,可曾看清?”

陳平怔了一怔,應道:“吾已看清,然又何如?”

“太後獨有此一子,今日駕崩,卻哭而不悲,不見有泣下,君知是何故嗎?”

陳平急忙拉住張辟疆,走了幾步,至僻靜處,才道:“願聞見教。”

張辟疆便道:“今上駕崩,卻無壯年之子,太後心中,實是畏懼君等老臣。”

“我等有何可懼?”

“天下之權,皆操於老臣之手。若老臣弄權,主少而不能製,一旦有異謀,天下立即崩解。太後能不懼乎?又如何落得下淚來!”

陳平一驚,向後打個趔趄,忙問道:“依賢侄之見,當此際,該如何是好?”

“君可請太後,拜呂台、呂產為將,分領南北軍。另請為諸呂統統加官,居中用事。如此,呂氏握有中樞之權,太後心安,老臣便可免禍了。”

陳平大為折服,忙揖了兩揖,謝道:“賢侄救了老臣!你且歸家,我這便返回入奏,依你計而行。”言畢,便令禦者等候,自己返身入宮內,奏聞太後。

且說張辟疆這一計,可謂切中要害。那呂台、呂產,皆為呂後長兄呂澤之子。呂澤早年戰歿,兩子今已長成,推恩襲爵,一為酈侯、一為洨侯。此時若分掌南北軍,則權傾天下,無人可以撼動。

陳平便依照張辟疆所言,奏請呂後。呂後正掩麵幹哭,聞陳平之言,不由抬眼望望,心內大悅,嘴上卻道:“呂台、呂產,兩豎子耳,能當此大任乎?”

“天下息兵戈,太尉一職今已廢,然南北軍之政卻不可廢;中尉、衛尉,皆用呂氏,乃天經地義事。”

呂後仰頭想想,頷首道:“難得你有此心,能慮及根本,哀家終可得安睡了。帝忽崩,哀家隻覺心痛,顧不得他事了。呂台、呂產,能否掌南北軍,自是小事;老臣如陳平你,有此番心思,方為大事。”說罷又哭,然與方才大不同,竟是涕淚橫流,一發不可收了!

宣棄奴在旁見了,急忙遞了帛巾上去,勸道:“太後,如此哀傷,使不得,使不得呀!”

陳平知大禍已遠去,心頭一鬆,也作態勸了兩句,便退下殿了。

時過兩旬,逢九月辛醜,諸侯與列侯功臣便又齊集,行奉安大典,葬惠帝於長安城東北。陵寢與劉邦長陵相距十裏,號為“安陵”[1]。其狀亦如覆鬥,拔地而起,巍峨蔽日。其高略遜於長陵,宏闊卻絲毫不輸。陵園內林木蓊鬱、屋宇相連,朝東之墓道坦**如砥,為西漢十一陵中占地最廣者。

陵北也有陵邑一座,形製仿長安“鬥城”狀,東、北兩麵,各有一城門。

會葬當日,百官神情悲傷,隨靈而泣,數十裏不歇一步,一路淚灑黃土。

忙碌兩日,會葬畢,群臣返回長安,又擁張皇後、太子赴高廟,為劉盈擬廟號,為“孝惠”,故後世稱他為惠帝。張嫣懷抱剛滿月之太子,受百官拜賀。太子劉恭,就此稱帝,張嫣則尊為太後。

惠帝葬畢,已是秋九月梢,新年將至。呂後心中總覺紛亂,便召審食其進宮,做夜半長談。

夜來天寒,宮中屋宇高敞,尤覺寒徹。宮女點燃了炭火盆,呂後與審食其身裹紫羔裘,一邊烤手,一邊說話。

呂後搓搓手道:“盈兒說走就走,令哀家措手不及,好在張嫣有子,否則漢家權柄,還不知傳到了誰手裏。”

審食其略一躊躇,回應道:“漢祚不衰,固是幸事,然張皇後之子劉恭,到底是嬰孩,日後朝政誰來做主?近日臣思之,不禁悚然。太後於此,可有主張?”

呂後一笑:“龍庭上坐了個少帝,你還怕甚麽?”

“盈兒一走,張皇後便也為太後。一朝之上,有兩太後,隻恐群臣胡亂攀附。”

“當初我力主自家人做皇後,便是為的這個。張嫣年幼,又是我之血脈,故不必擔心。明日,令其徙至長樂宮來住就是。”

審食其仍有猶疑:“道統之事,固無可憂了;然決斷天下事,無蕭、曹之輩,亦是堪憂。”

呂後便以火鉗撥弄炭火良久,忽問道:“漢家承平,已有時日,不似開初那般難弄了。即便沒有蕭、曹,也不至顛三倒四。你看,便由哀家稱製可好?”

審食其一驚:“太後稱製?史無先例呀!”

“你又嚇人!我若不開此例,即是萬年史,又何來先例?今朝,我也來司一回晨,你看天光能不能亮。”

審食其遲疑半晌,才叩首道:“太後稱製,臣不敢有異議。若施行,政令必暢通,確乎不須蕭、曹再生。”

“正是此理。我與蕭、曹,皆起自沛縣,彼輩能,我便也能。”

“臣亦不疑。太後之功,今後或可比周公,豈是蕭、曹能比?”

呂後會意一笑:“審郎,你如此年紀了,仍如少年,會討人喜歡!”

當夜,呂後稱製一事,便於這場閑談之中敲定。

原來,古時君王駕崩,新主年幼,主少而國疑,此乃常事。臨此時,照例由皇族長輩臨時攝政,待君主長成,方才還政,如此,方不至中斷朝綱。上古周武王駕崩,子周成王僅有十三歲,不能治天下,武王之弟周公姬旦受命攝政,留下一段美談。後世攝政,便常援此例。

然女主攝政,呂後則為史上第一人。自秦始皇之後,君王發令,均以製書、詔書下達。故太後臨朝主政,發號施令,便名為“稱製”。

再過一月,便是少帝元年。《史記》載曰:“元年,號令一出太後。”加之這位少帝,實是個身份不明的“偽太子”,故後世史家,便將呂後稱製的數年間,統稱為“高後”紀年,而不稱帝號。

因嗣君年幼而由太後臨朝,在漢之前,絕無此事。呂後開此例,延續漢祚,可謂功高,然皇權終究是男權,太後稱製,雖光耀一時,卻就此埋下了禍端。待太後賓天,須經一番刀光劍影的廝殺,方能收局,此是後話了。

呂、審二人,在長樂宮夜話,談至深夜,天氣愈寒。呂後頻擦雙手,望住審食其道:“昔年在沛縣,失心翁領兵在外,不知死活,我日夜勞作,唯求溫飽。難為審郎你,忠心護持,今日天下歸我,你便可做宰相了,也算有福報。”

審食其眨了眨眼,連忙回道:“自前次入獄,幾乎喪命,臣便有自省。老子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此乃天理,由聖人講了出來。臣為庸碌之輩,豈敢違聖人之言?太後稱製,天下至福,臣能親見這一日,也算是沾了福氣。所謂宰相之位,萬不敢想,唯求心安而已。”

呂後笑笑,以手指點審食其額頭道:“天下姓呂,你還擔憂個甚?”

“天下姓呂,心安者諸呂也,而非微臣。”

“這有何不同?”

審食其裹了裹裘袍,答道:“吾以舍人隨侍太後,至封侯,榮華達於巔頂,已不可逾,臣萬不敢心存妄念。臣與諸呂,到底還是不同。”

呂後想想,便道:“也罷也罷!你身無官職,多有忌諱,可以不必招搖,今後入宮,悄然而入就是。待日後加了官,名正言順,這長樂宮便有你一半。天下如何擺布,還需你多建言,不可推托。”

“這個自然,臣哪裏敢推托?臣以為,天下之事,最可憂者,還在於盈兒諸異母弟,彼輩皆為王,且為少帝長輩,各據一方,廣有財賦。如此,少帝之位,又怎能坐得穩?比盈兒當初還不如了。”

“說得是!這便是大患,審郎可有甚高見?”

“無他,剪除劉氏王、立呂氏王而已。”

“好!”呂後大喜,起身拽住審食其道,“今日天寒被冷,你就不要回家了,陪我一陪。二十年來,哀家習以為常,有你在便好。今雖權傾天下,總不能弄幾個男寵來陪吧。”

“太後明見。那籍孺、閎孺,也需打發掉才是,留在宮中,像甚麽樣子?”

“明日就將他二人驅走,徙至安陵,陪他們舊主去好了。”

次日,太後稱製令赫然頒下,群臣聞詔,各個變色,然亦不敢廷爭,隻是齊呼“萬歲”。下了早朝,呂後便召了閎孺來,劈頭問道:“孝惠帝賓天已月餘,你為何不隨去?”

自惠帝死後,閎孺本就忐忑,今聞呂後如此說,以為死期將至,不禁大懼,叩首求饒道:“小人之命,不足惜!然小人也知太後寬仁,望看在孝惠帝麵上,且留小人守陵,也免得他孤單。”

呂後冷冷一笑:“我便知你要如此說!近臣伺候君上,總要勸君上做堯舜,不要慫恿他做桀紂。然你這班妖孽,卻不安分,投君上之所好,禍亂宮闈。你看這朝中郎官,各個都模仿你冠帶,彩衣羽毛,渾若倡優,哪還有個正經樣子?如今孝惠走了,你又何必貪生,去黃泉底下同樂好了。”

閎孺聞言,汗流如注,頭叩得越發響亮,哀求道:“小子無知,數年來,惹太後生氣。太後要我死,我不敢不死,然孝惠帝若泉下有知,聞之怕是要傷心。”

呂後不禁大笑:“你這等豎子,全憑一張巧舌邀寵,其餘還有何本事?君上一走,便全渣滓。孝惠帝寵信你這等人,又能成甚麽大事?”

“小人也知自家就是渣滓,故隻敢與君上同樂,不敢為君上獻計。”

“罷了!你那些末技,瞞得了誰?我殿前宦者田細兒,是誰所殺?以為哀家不知道嗎?”

閎孺急急叩首道:“我怎有膽殺田細兒?孝惠帝有密殺令,小人不敢不遵呀。”

呂後瞥一眼閎孺,冷笑道:“我今日召你來,便是要教你知:天可以變,道亦可以變。無知豎子,得意時,隻道是凡事萬年不變,恣意妄為,將事情做絕,如何就不知收斂?”

“小人……小人是自找死!”

呂後便猛一拍坐榻:“那麽,來人!”

閎孺大驚,以為必死無疑,急忙叩頭,至血流滿額。

呂後卻一揮袖道:“好了!無須再叩首了,咚咚了一早晨,老娘聽得心煩。看在你救辟陽侯的分上,哀家不要你的命,且與籍孺一道,去守安陵吧。即由奉常府遣送出宮,不得淹留。出去之後,便是庶民,往日種種,你二人隻當是做了個夢!出入結交,須上報安陵令,若有圖謀不軌,定斬不饒!”

閎孺這才回過神來,長舒一口氣,連連謝恩而退。次日,便與籍孺一道,由奉常府派員遣送,徙至安陵邑,安頓了下來。

二人從雲端上跌落,知世事變易,已非逝者所能左右。昨日好運,不複再來,沒死便是大幸,從此隻能老老實實,不敢有所妄想。

待諸事張羅畢,呂後這才想起張嫣,忙來至未央宮。見張嫣懷抱那嬰兒,精心侍弄,一如親生骨肉。

見呂後來,張嫣忙放下嬰孩,施禮請安道:“太後大安。”遂又轉身去哄那嬰孩。

呂後凝望良久,心有不忍道:“你年方十四,便成了太後,日後之路,何其漫漫也!”

張嫣神色憂戚,低頭含淚道:“自入宮,生死便交予太後,臣妾別無他圖。”

呂後頓覺心酸,拉過張嫣來,撫其背道:“將這少帝好好養大,今生你便有享不盡的福。吾輩女流,一入宮闈,便做不得女流了,生死好惡,全是為社稷,退無可退,且順勢而為吧。”

張嫣頷首道:“阿嫣謹記。”

“嫣兒,劉盈走了,這未央宮,不就是個墓壙?還留在這裏做甚?與我回長樂宮去,呂媭、魯元二人,常進宮來玩耍,吾輩女流,便一起來守這社稷吧。”

張嫣自然是從命,當日,便抱著少帝劉恭,徙至長樂宮,與呂後同住在椒房殿。婆媳兩人,彼此也都心安了。

入夜,呂後思前想後,忽想起審食其所言:欲天下安,須封諸呂為王。想此事為大,是一刻也不能緩了,便悄然坐起,不能入眠,眼睜睜直到簾外有了曙色。

次日小朝會,唯有九卿議政。呂後便喚過右丞相王陵,問道:“主政數月,王丞相可還適意?”

王陵恭謹答道:“微臣以土豪起家,幸得太後賞識,勉強為百官之首,實是世無蕭、曹,庸人繼之。”

呂後便笑:“王丞相過謙了!令堂義殉漢家,令神鬼皆泣;僅此,你便可為漢家做主。”

“家母身殉漢家,我亦有此心。然宰相之要,在於通達,惜乎微臣出身武人,終歸是少權變。”

“哦?哀家倒還看不出。今日問你,便是要商議一樁權變之事。”

“請太後吩咐。”

“高帝崩時,念念不忘老臣。老臣在,漢家山河便似磐石,哀家睡下也是安穩的。然七年之間,高帝、孝惠先後崩逝,哀家獨坐朝堂,總覺臂膀無力,忽而憂懼天墮西北,忽而又恐地陷東南……”

王陵便一揖,懇切道:“太後請安心!高帝雖不在,基業由太後接掌,眼見得四海賓服。諸臣唯太後馬首是瞻,也並無異常。”

呂後一笑:“那便好。今有一事,要問計於你。漢家以郡縣與諸侯並置,諸侯王半有天下,卻非哀家骨血,難測其心。吾欲效仿高帝,立諸呂子侄為王,以為製衡,也好坐得穩當些。”

王陵聞此言,臉色便驟變,亢聲道:“不可!高帝曾殺白馬,立白馬之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去日無多,言猶在耳。今若封呂氏為王,則背棄盟約,有負先帝,是為大逆不道也。”

呂後便不悅,拉下臉道:“哪裏就稱得上大逆?世間萬事,都可權變。你輩擁立高帝,不就在荒郊野外嗎?有何禮法,有何體統?稱帝之事,既然可以權變,那封王之事,又如何不能權變?”

“不然。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擁高帝之時,事雖倉促,然禮儀無一不正。天下之正道,為萬古不易之道,不可一朝天子便新起一道,如此萬民將何所適從,百官焉能守一?皆以天子喜怒為對錯,那天下還能有對錯嗎?不鬧得一派混沌才怪!故而權變之事,隻合用兵,不可移之治天下。”

呂後大怒而起,拂袖道:“你一個武人,也跟我掉起書袋來?且閉嘴,此事我再問諸臣,諸臣說可,便可。你雖為宰相,卻當不了哀家的家!”

王陵仍爭辯道:“太後請便。然臣以為:歃血為盟若不作數,則失信於民,詔令便出不得長樂宮門。”

呂後瞪視王陵良久,方恨恨道:“滿朝文武,就你一個霸道!作不作數,且看哀家手段吧。”說罷,便掉頭問陳平、周勃道,“陳丞相、絳侯,你二位以為如何?”

陳平、周勃聞呂後點名,都暗自吃驚,不禁麵麵相覷。見二人囁嚅不能對答,呂後也不催逼,故意眯起眼來等待。

周勃瞄了瞄陳平,見陳平眼觀地麵,恭立不動,便知他無意觸龍鱗,於是上前一步,恭順回道:“高帝定天下,以子弟為王;今太後稱製,以諸呂子侄為王,並無不可。”

呂後未料周勃如此痛快,心下便大喜,望著陳平道:“陳丞相,你也如此想嗎?”

陳平仍不抬眼,隻低頭揖道:“高帝所為,總不會錯。”

呂後便仰頭大笑:“陳丞相巧言令色,古來所無,難怪高帝從未疑心過你。然諸呂封王,難免有人說三道四,諸君還須多多獻計。”

陳平便應道:“此事不難。欲封王,先封侯。欲封呂,先封劉。跬步徐行,不求速達,自然就沒有物議。”

呂後喜道:“到底是國師,哀家便依你了。諸君請罷朝吧,宗正留下,我有事與你商議。”

罷朝之後,王陵、陳平、周勃三人走在一處。王陵麵色便不好看,責怪二人道:“當初與高帝歃血為盟,諸君都不在場嗎?”

陳平臉一紅,答道:“在,當日……如何能不在?”

“今高帝駕崩,太後以女流輩主政,欲封呂氏為王。此為亂政,雖不能共擊之,也當廷爭才是!君之脊骨,生到哪裏去了?竟然從其欲、阿其意,覥顏背盟,豈不成了無良之臣?高帝顧命之托,言猶在耳;而你二人,卻膽怯如鼠,任由朝綱紊亂。來日,還有何麵目見高帝於地下?”

陳平望望王陵,躬身一揖,回應道:“王陵兄,你當我等真是佞臣嗎?今日麵折廷爭,我等固不如君;然日後保社稷、定劉氏天下,君也必不如我等,你信也不信?”

王陵眨了眨眼,一時竟不能應答。少頃,才恨恨道:“為臣之道,有直臣,有佞臣。今日膝常曲,子孫脊骨便都不得直;今日避禍不言,子孫必遭大禍!”言畢,一甩袖便走了。

陳平與周勃對視一眼,皆有苦笑之意,互道了聲“保重”,便分頭回府去了。

王陵回到家中,細思陳平、周勃二人所為,不免想起老母之忠烈,便悲歎道:“無骨之臣,先帝生前可能識破?屈於威武,昧於大義,倒還有滿口的歪道理!”便恨自己木訥,不能反駁佞臣。隨後,竟兩日不進食,在家中獨生悶氣。

再說呂後那邊,待與宗正商議畢,便傳審食其入宮,與他在椒房殿見麵。

兩人方才坐下,呂後忽道:“天色為何晦暗了?室內局促,你我去庭院中說話吧。”

於是又來至中庭,立於銀杏樹下,呂後見隨從離得遠,便對審食其道:“元年伊始,本是大喜日,吾欲封諸呂,然王陵那老榆木,卻無眼色,朝堂之上,再三再四說‘白馬之盟’。如此不知利害,可奈何?”

審食其聽了,並不心急,隻仰頭看那一片枯枝,緩緩道:“老葉落盡,才有新枝出來。如今天下萬民,無不讚太後功高,皆稱:漢家若無太後,便捆綁不到一處。臣以為,太後稱製,便是新朝,雖無冕旒,實與帝王無異,我為太後慶幸!臣追隨太後二十餘年,幾經磨難,險些落入油鑊裏幾回,到今日事定,當竭力相助。然身無官職,總還要避嫌才是……”

呂後望望審食其,笑了一聲,道:“這個,你不說我也知。我權傾天下,就願寵信你一個審郎,不知為何,卻引得眾人妒,連嫡親子也來作梗!如今,盈兒已崩,看誰還敢放肆?那王陵,給他個好官,他不好好做,就莫怪我無情義了,這一回,要教他騰出位子來,讓你審郎來坐。”

“唔?……臣以為,還是急不得。今日他妄言‘白馬’,明日便下詔削他官爵,教天下人看了,顯得太後心地偏狹,須是不好。不如慢慢來逼他。”

呂後搖頭道:“他若佯作不知,忍辱不退,又能奈何?”

審食其一笑:“他一個武人,如何就能忍得下來?你每落一棋子,便是羞辱他一回,到頭來,他自會摘冠而去。”

兩人在樹下言笑晏晏,亦不覺冷。不經意間,天上忽飄起雪花來,起先尚小,後來漸漸大如鵝毛,將二人眉毛全染白了。

宣棄奴在遠處侍立,看看雪下得大了,拿著笠蓋就要過去。呂後見了,連忙擺手:“下雪恰好閑遊,何必遮蓋?”說罷,便問審食其,“你冷麽?”

審食其搖搖頭,呂後便笑:“不冷就好,我興致也正高!你我二人,就在這雪中遊走,丞相的事,順便就商議好了。”

審食其會心一笑,指了指雪地,應道:“雪大路滑,徐行便好。”

二人冒著雪,在庭中遊走了數匝,雪意便漸漸濃起來,不隻是遠野給隱沒了,就連近處宮闕也看不見了。

呂後仰望雪花紛紛,欣然道:“我便是喜這雪天,汙穢都看不見了。”

審食其拂去呂後的肩頭雪,笑道:“是上蒼有意,不欲令你心煩。”

呂後回眸道:“有你審郎在,豈不就是上蒼賜福嗎?”

兩人遂相對大笑,又觀雪景良久,方才返回殿內去。

不久,時入十一月,呂後忽然下詔,稱:幼帝懵懂,須老臣教誨扶持,否則難為人主,今加王陵為幼帝太傅,好生教誨,以求遠謀;王陵原有右丞相事權,交陳平分擔便好。

這日,王陵赴朝會,忽聞這一道詔令,便知是呂後排擠,心中悲憤難抑,當即回道:“老臣忝為右相,究其初,不過是南陽一豪強,哪裏有甚麽學問,可以教誨幼帝?且幼帝尚在繈褓中,我又如何教誨?臣舊年在戰陣,負傷頗多,病患纏身,如今不勝公事繁劇。官居右丞相,實屬勉強,不如早些讓賢,就此乞骸骨,還鄉養病。還望太後恩準。”

呂後便假作驚訝色,急忙站起身道:“這哪裏行?朝中用人,事比天大。老臣近年紛紛凋零,所幸高帝顧命之臣多半還在,你即是其中一個,如何能說走便走?”

“臣雖老眼昏花,然天氣之陰晴,總還辨得出來。若此時不走,來日倘有過失,想體麵乞歸,怕也是不能了。”

呂後便作色,嗔怪道:“顧命之臣,竟欲甩下這社稷不顧,去林下逍遙,豈不有背於高帝?王丞相不貪名利,固然是好,然這一走,便要陷哀家於不利,這就不好了。我孤兒寡母為守社稷,困於朝堂,倒是不比你安國侯灑脫了。”

“太後多慮了。老臣辭與不辭,於漢家,似九牛而去一毛也,無人在意。我棄官不做,漢家仍是漢家,可傳至萬代,豈能因我而生變。臣乃武人脾性,粗魯無文,歸鄉捉一捉河魚,便是好。若論治人理政,還是讓賢好了,近年人心奸猾,我是愈發地擺布不順了。”

呂後假意不允,爭執半晌,才歎口氣道:“安國侯無意於朝政,哀家也勉強你不得。功臣勞碌半生,所求無非是福蔭子孫,此去歸鄉,請好生將養。”

王陵遂摘去頭上“玄冠”[2],深深一揖,謝恩道:“臣生於秦末,本為莽夫,幸得高帝賞識,才戴上這公卿之冠。今日免之,亦是漢家臣,唯願老於漢家。”

呂後怔了怔,便笑道:“老將軍謙遜了,還說是武人少文!如今你說話,哀家也聽不大懂了。”

王陵卸職後才數日,呂後便有詔下:以左丞相陳平為右丞相,以審食其為左丞相。左丞相不再理政,唯監察宮中事,職如郎中令。又稱:外戚功高,特予推恩,追尊呂公為呂宣王,追尊呂澤為悼武王。

此詔一下,官民皆看得清楚了:諸呂封王,已是勢不可當。那呂公、呂澤死了多年,高帝時不追封,此時卻來追封,顯見是為封諸呂開道。自此,眾臣皆知呂後厲害,再不敢妄議封諸呂事。

審食其坐上高位,便可堂而皇之入宮,太後每有謀算,皆由審食其先傳出,從此參與政事,再無顧忌。

諸公卿重臣,也將大勢看明白了,每逢決事,皆看審食其臉色。太後稱製不過旬日,朝政便如新朝一般,昨日之禁忌,今日翻作風尚;昨日之定規,已無人再予理睬。

且說王陵正欲歸南陽,聞新任左右丞相詔令,心知大勢難挽,便不再心存僥幸。臨行日,那故舊同僚懼呂後猜忌,多不敢來相送,竟是門庭冷落。王陵長子王忌見此狀,不禁破口大罵。王陵笑之:“小兒,惱個甚麽?前時彼輩趨奉,乃因我相權在手,今日翻作老翁歸鄉,彼等不來相送,才是常理。”

王忌憤恨道:“阿翁在位時,常助人。以今日觀之,反不如當日仗勢欺人好了!”

“荒唐!話不能如此講。人之榮辱,每不在當下,而在終局。鬼穀子曾言:小人交人,以左道而用之,往往終局是敗家奪國。這話,何其高妙!我看當朝奔競者,多為孺子,彼輩初涉宦途,未曆三朝,以為當朝便是恒久,一心隻知攀附。然不出十年,便可見其下場,敗家、滅國,恐都到了眼前來!”

王忌不聽,仍怨恨道:“說這些話咒他們,又有何用?”

王陵不禁大怒:“小兒,乃父固無能,但好歹是自血泊裏爬過來的,就不如你見識?無人來送,也罷。我自歸家,與他人又有何幹?今歸居鄉中,那縣吏還敢來欺我嗎?”

半月後,王陵一家收拾好細軟,啟程還鄉。車馬行至霸上,王陵見楊柳枝隨寒風擺動,便觸景傷情,知今生再返長安,怕是不能了。

正感歎之間,王忌忽以馬鞭指向前方,驚喜道:“有人相送。”

王陵放眼看去,果見路旁長亭中,有一行人,擺好了筵席正等候。見王陵車馬駛近,為首一人便起身,率眾走下亭來,長揖迎候。

車至近前,看清那為首者,王陵心中便是一喜:原來是張蒼!

張蒼此人,前文曾表過,原為秦朝禦史,沛公軍過其家鄉時,投軍相從。後劉邦見他幹練,便遣他至韓信帳下,隨軍北征,曆任常山郡守、代相、趙相,終得封為北平侯。天下初定後,又返回朝中,以列侯之尊,為丞相府主計,助蕭何掌管各地錢糧事。

王陵稱病免相,天下震動。當此時,張蒼已外放淮南國相,正在長安料理公事,聞訊大驚,連忙赴北闕甲第,拉了任敖、周緤、徐厲等人出來,至霸上恭送王陵。

王陵望見張蒼,頓時淚流,回首對王忌道:“人心終有溫熱者,如何便無人相送?”

且說這張蒼,如何對王陵如此恭敬?原來這裏麵,還有一段淵源。

當初,秦末大亂,張蒼棄官逃歸陽武(今河南原陽縣)家中,時逢沛公軍路過,便以門客身份投軍。其時沛公軍攻南陽,張蒼隨軍,因大意貽誤軍機,按律當斬。行刑那日,張蒼被剝下衣裳,伏地待誅。

剛巧王陵路過,偶瞥了一眼,不禁叫道:“哦呀!這是何方美男?身長大,肥白如瓠[3],何其英武也!且慢且慢。”遂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問明張蒼姓氏、罪名,囑刀斧手萬勿下手。

言畢,便直入沛公劉邦帳中,為張蒼說情。劉邦聽了一笑:“難得王陵兄賞識一人,然長得像葫蘆,便是英雄嗎?……也罷也罷,便赦了他吧。”

當下遣人急赴刑場,將張蒼赦了,押回大帳,鬆了綁。見張蒼身長八尺有餘,儀表堂堂,劉邦脫口便問:“果然是美士,想必乃父也身長八尺乎?”

張蒼答道:“非也,家父身長不滿五尺。”

劉邦、王陵一怔,隨即大笑。劉邦道:“或隔代傳之,倒也不怪。你方從軍,便貽誤軍機,顯見得不善戰陣。便去蕭何帳下吧,或可勝任,切勿再馬虎了。”

劉邦於此事,並不在意,旋即便淡忘。而張蒼自此,便不忘王陵救命之恩,以父事王陵,多年如一日,未嚐稍懈。

此次聞王陵罷相,張蒼大為震駭,心想:若自家也似他人一般躲避,未免太過忘恩,縱是呂氏耳目眾多,也要來送恩人一程。

張蒼見王陵車至,連忙趨前,將他扶下來,然後跪地,行子侄大禮。其餘眾人也都上前致禮。

一行人笑語喧嘩,進了長亭坐下。張蒼便舉杯祝道:“丞相卸職歸鄉,本為盛事,陳平、周勃等諸公,不來相送,小臣也不便揣測。而我等三五人,無扛鼎之才,位不至卿相,亦不懼天威,是定要來相送的。自沛公軍至今,同生死,共執戈,袍澤之誼未能忘。此酒,非酒水也,乃諸同僚的些許心意。”

那任敖在昔日,曾對呂後有大恩,故絲毫不懼呂氏,亦附和道:“安國侯若不為相,則旁人更不配。朝中之事,我等無緣插嘴,然送別安國侯,則決不可退縮。”

王陵聞之動容,欠身對諸人一拜:“今日見諸君,如沐春風。看來,同僚之誼,卸任之後更為真樸。老朽不識時務,直言犯上,弄得獲罪歸鄉,重逢恐是無日了,諸君請保重,勿步老朽後塵。”

在座一班武人,心直口快,爭相道:“丞相且歸,自去安養天年。我輩本武人,委屈在朝中做官,甚是無趣。先前披甲搏殺,是認定了高帝仁義;到如今,這天下事……不提也罷!丞相先歸,我等也是遲早的事。”

眾人舉杯暢飲,痛斥時弊,都覺十分盡興。王陵酒酣,回首見王忌侍立在旁,便笑問:“如此叔伯輩,仗義否?”

王忌應道:“阿翁豪俠半生,豈能無三五死士為友?”

王陵便點戳王忌額頭,大笑道:“你就是不懂!若滿朝結隊來送我,則我命不到月底,便要休矣!”

眾人聞言,都一齊大笑。又推杯換盞,飲了數巡,方才依依不舍,與王陵相揖作別。此時,彤雲密布,天欲雪。王陵登上車,拔出劍來,望了望天,長嘯一聲道:“罷了,罷了——”遂一路悲歌而去。

後世有史家論及王陵,多讚其直,說他逢國家之變,不計得失,敢迎險而上。更有西晉名士陸機賦詩讚曰:“義形於色,憤發於辭。主亡與亡,末命是期。”其激賞之意,力透紙背。

後張蒼漸登貴顯,官至丞相,仍不忘王陵之恩。每逢休沐日,必去拜見王陵夫人,親手奉上飲食,伺候夫人食畢,方敢歸家。此為後話了。

自王陵辭歸後,呂後頓覺心清目爽,細數內外大事,樁樁件件都已擱平。這日散朝,呂後便喚來審食其,吩咐道:“近日不知為何,常思孝惠,亦想起周昌。惜乎這老榆木,早些年便歿了,少享了多少福!其子還算成器,襲了汾陰侯,也不知如今怎樣了,你這就代哀家去看看。”

審食其也感慨:“自是應去探看。若無周昌,孝惠必不保太子之位,也就沒有太後今日了。”

“此外,還有一事,也須探問明白。當年,周昌那禦史大夫做得好好的,高帝忽就遣他為趙相,分明是選了個倔驢,來護著如意。失心翁固然有心機,然怎有如此高明之計?不知是何人獻計,須打聽清楚。”

“太後放心,我往汾陰侯邸宣慰,不消三五語,便可哄得他說出來。”

不到半日,審食其從周邸歸來,麵有得意之色。呂後忙問:“探聽明白了?”

審食其一笑:“當初,果然有人獻計。”

“是何人?”

“禦史大夫趙堯。”

呂後拍案而起,驚道:“如何是他?這豎子!”少頃,複又坐下,沉吟不已。

審食其在側,小心問道:“趙堯位尊,措置不宜太急,或可稍緩?”

呂後也不答話,隻回首吩咐宮女:“天忒寒,端兩盞羊羹來。”

稍後,宮女端上兩盞滾熱羊羹,呂後招呼審食其一道用了,方緩緩道:“諸臣都稱我是‘太後稱製’,我一個婦人,若不立威,又怎能稱製?往昔我不在此位,便要受戚夫人母子的氣;今日我得天下,自然要教人知曉:哀家是違逆不得的!最關緊要者,就在於用人之道——既要報恩,又須報仇,這便是立威。明日上朝,你看我如何處置吧。”

次日上朝,諸臣齊集長樂宮前殿,由右丞相陳平領班,商議政事。呂後端坐簾後,從頭至尾聽政。待百官商議完畢,有了定論,太後若無異議,便散朝。

這日,文武眾臣議罷,中謁者張釋剛要喊“罷朝”,呂後在簾後忽然大呼:“慢!哀家還有事,要問禦史大夫。”

諸臣便都一悚,不知出了何事,疑心是誰家子弟又惹了禍。

趙堯聞聲步出,向呂後一揖道:“臣在,願聽命。”

趙堯答道:“自太後稱製以來,百官自知檢束,天下晏然,並無新案。”

“那好!既無新案,哀家便要問你一樁舊案。禦史大夫之職,顯貴也,你是如何做上來的?”

趙堯心內一凜,知太後此番來意不善,福禍難料,隻得硬起頭皮答道:“前任周昌,改拜趙相,微臣方接任此職。”

“禦史大夫,位居九卿,實為副丞相也,當從功臣列侯中選任。你一少壯後進,是如何得了高帝賞識,得此越職擢拔的?”

“高帝是如何想的,臣實不知,或因微臣案牘細心。”

呂後便冷笑:“你倒謙遜,一個文吏,弄弄刀筆,便能躋身九卿?如此言語,是將老娘看作孩童嗎?”

趙堯臉發白,慌忙跪下:“請太後恕罪。”

呂後遂輕蔑一笑,切齒道:“光陰到底不禁熬,說來,竟是十年前一宗老賬了。那一年,是何人向高帝進讒,將周昌打發去了趙國?時趙王如意,勾連其母戚夫人,暗中倡亂,以周昌為趙相,便是要庇護如意。這計謀,是何人所獻?趙堯,你做了十年禦史大夫,這樁舊案,可曾理清過?”

趙堯知呂後已洞曉當年事,牙齒便打起戰來,哀懇道:“太後寬仁,恕微臣昔日狂妄。”

“趙堯,看你心竅頗多,當初如何卻看好戚夫人?莫非算定——如意可做太子?”

“臣不敢做此想。當初,隻為討高帝喜歡,揣摩上意,獻了這昏頭的一計。”

呂後便忽然起身,厲聲道:“罷了!事到如今,還花言巧語。你獻計欲保如意,不是為助戚夫人上位,又是為的什麽?”

趙堯見萬難辯白,心一急,竟是涕泗橫流,連連叩首道:“臣趙堯,原一書吏也,豈敢有左右大政之心?當初獻計,不過是心存僥幸,希圖一步登高位而已,望太後饒命。”

“趙堯,哀家並未說要你命,隻須你知罪。你不辨大勢,隻知攀爬,攛掇君上屢發亂命。今日如何?小人得誌,也不過十年而已,時日若久,天都不容!”

趙堯汗流浹背,急忙叩首道:“臣知罪,臣唯求不死。”

此時文武列班中,有多人步出,伏於地上,為趙堯求情。就連陳平、周勃也先後出列,揖道:“趙堯平叛有大功,今罪不當死,望太後開恩。”

呂後這才緩緩坐下,指戳著趙堯道:“既有諸臣求免,哀家若不饒你一命,倒是折了眾人的麵子。然此罪不可不抵,禦史大夫你便做不得了,廢為庶民,安居去吧。禦史大夫職缺,由廣阿侯任敖補上。陳平,你看如何?”

陳平連忙回道:“任敖,豪傑也。跟從高帝舉義,功高蓋世,今為禦史大夫,甚妥。然趙堯廢為庶民……”

趙堯聽見話頭不對,連忙摘下玄冠,急急道:“臣服罪!臣無可辯白,謝太後不殺之恩。”

呂後便一拂袖道:“你退下吧,辦好卸任,哀家不為難你。長安城內,任由你長住,隻不要再撞見老娘。”

趙堯滿麵沮喪退下,待出得魏闕,回首望望,不禁仰頭歎道:“所謂九卿,何其匆匆?操勞一場下來,竟是不死就算好!”當即返回公廨,交了印信。自此之後,便銷聲匿跡,隱於民間,再未有一事在史上留名。

呂後趕走趙堯,猶自憤憤,對左右重臣道:“漢家草創,萬事都少章法,才有了小人的鑽營之隙。漢承秦製,固然不錯,然不能隻守著‘秦六法’不變。現有漢律九章,不過是秦律遺存,哪裏還能應付今日萬事?今後律法,當謹嚴周密,即是細小處,也都有個遵循。張蒼熟知天下典籍,這一向,又恰好投閑置散,便由他來定律法好了。限期一年,明年此時,便須有一番新律法出來,與民便利。”

陳平便對奏道:“太後英明。張蒼定律法,卷帙浩繁,所需人手應由相府出。相府吏員,可任由他揀選。”

呂後又道:“先前孝惠時,廢了《挾書律》,此舉甚好。我漢家堂堂正正,不應似李斯那般疑神疑鬼。以吾之意:夷三族罪及《妖言令》兩項,也應廢除。一人做事,便一人當,老幼都不要再殺了。吾漢家基業,固本在人心,絕非有人胡言亂語幾句,便可掀翻的,何須怕甚麽妖言?”

眾臣聞之,心中又驚又喜,皆交口稱善。

經此一番打理,朝堂之上,人事一新。呂後便想:朝會之際,敢公然抗旨者,已然不存,可以為諸呂封侯封王了。然天下議論,從來難測,還要步步試探才好。

如是,為避嫌疑計,呂後小心出手,封了若幹舊部為侯,夾帶著二三諸呂,以免突兀。先後有呂釋之三子呂種,封為沛侯;呂後阿姊之子呂平,依母姓呂,亦封為扶柳侯。

為塞天下之口,呂後思來想去,索性令呂劉兩家兒女結親。如此,外人看來,呂劉是一家,也就無從挑剔了。

其時,齊王劉肥已於年前病歿,長子劉襄襲了王位。另有次子劉章、三子劉興居,皆已成年,呂後便做主,將呂祿的長女呂魚,嫁與劉章為妻。因這層姻緣,便封了劉章為朱虛侯。劉興居沾了阿兄的光,後也封為東牟侯。兩兄弟先後應召,入長樂宮為宿衛,躋身近侍。此番安排,精於心計,呂後甚是得意,將劉章也當作自家羽翼。豈料這一步棋,是大大地走錯了,此處暫且不表。

還有那惠帝之弟趙王劉友、梁王劉恢,此時亦長成。呂後便做主,將呂氏之女許配二王,劉友、劉恢哪裏敢不從,隻得娶回了家去。

這日,見審食其入值宮中,呂後便喚他近前,商議道:“吾欲為諸呂封王,又恐惹起群議,奈何?”

審食其道:“今之朝議,就如倡優登台,過場而已。太後旨意如何唱,他們便如何唱。為諸呂封王,有何可憂?”

“不然。陳平等重臣,固無異議,安知其餘人是何心思?”

“陳平、周勃,皆為幾曆生死之人,尚且因懼禍而緘口,遑論其餘人?朝中情勢,明眼人都可看清,誰還敢逆鱗?太後可放膽行事,不必顧忌。”

正商議間,忽見竇姬奔入,慌慌張張伏於地,稟報道:“魯元公主病了多時,今日忽然就薨了!”

呂後臉色一白,猛然驚起:“魯元?隻聞說是小恙,如何說走便走了!”

竇姬回道:“早起還好好的,近午一頭栽倒,便薨了。”

呂後頓時泣下:“嗚呀……天!吾有何過,僅一兒一女,竟走了個幹淨!”

審食其忙扶住呂後,勸慰道:“太後節哀。先去送別魯元,再說其他。”

待呂後趕到宣平侯邸,見張嫣已先至,與張敖父子皆著素服,守在魯元榻前哀泣。

呂後在榻邊俯身,望見魯元麵如白堊,似正酣睡,不由就淚落如雨,上前拉住魯元之手,哀切道:“孩兒,當年沛縣勞作,忙前忙後,隻苦了你。而今福未享完,何事匆忙,便撇下老娘走了?”

張敖、張嫣聞言,不由悲從中來,都哀聲大作。

呂後回首望去,見魯元之子張偃,也正一身素服,伏地哀哭,心中便豁地一亮。於是轉身過去,拉起張偃,勸勉道:“男兒雖小,亦當有丈夫氣。豈能這般鼻涕眼水的,好沒氣概!阿娘走了,你須當大任,好好照看阿翁。”說罷,轉頭又對張敖道,“魯元此生,實是太過委屈,吾將有所報償。”

張敖驚喜交並,忙率全家老小,向呂後叩首謝恩。禮畢,張嫣起身,對呂後道:“太後,你也須節哀。天下事,皆操於你手,萬事不能有疏失,還望多多保重。”

呂後便拉過張嫣之手,端詳其麵容良久,哀哀道:“嫣兒,呂家張家,骨肉不分。你娘走了,我焉能不悲?好在你娘嫁得好,張氏一門,倒還比那盈兒一門更親了。”

張敖聞言,慌忙叩謝道:“謝太後不見棄,然此恩萬不可當。小婿無能,曾惹太後擔驚受怕,僥幸未遭殃,皆托了太後之福。”

呂後望望張敖,嘴角忽隱隱有笑意:“舊時之事,還提它做甚?今後,為娘必保你一門富貴。”

此後,又過了旬日,魯元公主隆重出殯,陪葬於安陵園內,距惠帝陵僅千餘步之遙,與其弟常年做了個伴兒。公主陵上有封土,逾兩千餘年風雨,迄今猶存。隻是近年,竟然數次險遭盜墓,令人唏噓。

此詔下來,朝中仍是一片啞然,呂後心中便有了數。幾日後,便宣召長兄呂澤之子呂台,來長安麵授機宜。

此時呂台襲父爵已久,為酈侯,食邑在南陽郡。呂台入見後,呂後笑意盈盈,命其坐下,溫言道:“乃父呂澤,漢之功臣也,惜乎高帝八年便戰歿。今見你英氣迫人,酷肖乃父,我心甚喜。自孝惠、魯元走後,唯諸呂子侄與我親,我必善待之。你襲爵已逾十年,蟄居南陽,未免屈了才,今有一新爵,不知你敢不敢受?”

呂台忙叩謝道:“姑母待我如親母,侄兒萬死難報。襲侯以來,謹言慎行,不敢造次,所幸至今未獲罪。”

呂後便笑:“呂台終究是老實!孝惠一走,天下便歸了我呂氏,你豈能無為而守成?不逾矩,乃小吏本分。似你這等外戚,應為天下執幹戈,保我山河永固。”

“太後請勿慮。若有亂賊,呂台將毀家紓難,不惜性命。太後有何旨意,請盡管吩咐。”

呂後便微微一笑:“這便好。不知……你願封王否?”

呂台大驚,望住呂後,遲疑道:“白馬之盟,言猶在耳,小侄豈敢望封王?”

呂後便一揮袖,哂笑道:“甚麽白馬黑馬?長樂宮中,如今是姑母坐殿。孝惠走後,天下由我一人獨擔,不勝煩難。諸呂子侄也就不要太閑了,遲早都要封王,為姑母把守四方。”

呂台這才稍鬆口氣:“原來如此,然何以僅召我一人?”

呂後道:“諸呂子侄,頭一個封王的,人品要好,免得朝野議論。此人,非你莫屬。今召你來,便是事先有所交代。”

呂台慌忙叩首道:“侄兒治理一縣,或可應付。若為封國諸侯,恐將進退失據。”

呂後笑笑,安撫道:“能治一縣,便能治國。姑母詳察你多時,知你有幹才,方有大任予你。且去齊國,劃出濟南郡百裏,新起一個呂國。封你為王,便是頭一個呂王。”

呂台不由一怔:“開國於齊?那都城置於何處?”

“無非濟水之南,你擇地自建。以一年為期,可否?”

“諾,侄兒當竭力。然此事當由群臣建言,人心方能服。”

“這個放心,我隻須授意陳平,他自會上奏。”

“有陳平奏議,諸臣便不得不服了。”

“那好!此事便無更易。你遠赴濟南,實為監看齊王。故齊王劉肥,生有九子。年稍長者,個個有虎威,我實在放心不下。雖說朱虛侯劉章,已娶了你侄女,然終不是一家。你在濟南之地,便做我耳目,看牢劉肥之子,不容他一個有蠢動。”

“你且看他動靜,再做道理。”

呂台想了想,遂定下心來,叩首領命道:“姑母之意,侄兒已然明了。待詔命下來,即整裝就國,為姑母做腹心之臣。”

“還有一事,不可不提。你那長子呂嘉,舉止乖張,須好生**才是。否則,來日如何襲爵?”

“侄兒已知。待建國事畢,自當嚴加管束。”

呂後遂大喜:“諸呂子侄輩,若都似你這般沉穩,我百年之後,更有何憂?”

此番鋪排就緒,呂台便在客邸住下,未離長安。朝中上下,即刻便有流言,說呂台不日即將封王。

審食其聞聽風聲,忙來謁見呂後,問道:“太後,欲獨封呂台為王乎?”

呂後搖頭笑道:“豈能如此?哀家還不至於失心。孝惠那豎子,生前與後宮穢亂,生了些野種。除少帝而外,尚有五子,此次一並加封。內中已能識字者,封王;尚在學語者,封侯。待諸皇子封畢,你便可諷諭諸臣,推呂台為王。如此混搭,或不至惹起物議。”

審食其眨眨眼,拊掌讚道:“如此甚好,我這便去知會宗正府。”

果不其然,未出兩旬,惠帝與後宮所生諸子,一個不少,全都封了王侯。即劉彊[4]為淮陽王,劉不疑為常山王,劉山為襄城侯,劉朝為軹侯。最末一個劉武,乃滿地爬的嬰孩,也封為壺關侯。

此詔令一出,群臣莫不欣然,覺太後此舉,實屬仁慈,未忘恩賞惠帝諸子。豈料數日後,忽有陳平奏道:酈侯呂台,德能兼具,應享推恩,比照劉氏子弟,亦可封為諸侯王。

此議一開,便有人附和。一連數日朝議,皆是此類呶呶之聲。呂後隻假意不允,堅拒道:“那呂台,既襲了父爵,在南陽韜晦得正好,為何要逼迫他為王?”

朝臣中,有受了審食其密囑的,不依不饒,在朝堂上嚷道:“漢家天下,多賴呂氏。諸呂若不封王,則山河便少了半壁,這如何使得?”

呂後推讓再三,到第四日頭上,方長籲一口氣道:“諸君之意既誠,哀家倒不好強違眾意了,便準了吧!此議,交宗正劉郢客那裏,且先斟酌。”

到此時,群臣方才大悟:封惠帝諸子,僅為其表;推出呂台來封王,才是其裏。不由都憤恨陳平,私下裏唾道:“天不能饒陳平,必有雷劈!那諸呂屍位,何德何能?不過是姓了‘兩個口’罷了。”

然諸臣之議,卻是無濟於事。次日朝議方始,便有詔下稱外戚功高,定鼎以來素少封賞。今應群臣竭誠所請,太後恩準,引劉氏子弟封王例,封呂台為呂王。封國在濟水之南,劃濟南郡之地百裏。國都擇地新建,號為“平陵邑”(今山東省章丘市西)。

眾臣聞之,心中驚怒,隻是不敢作聲。唯陳平麵似欣喜,當即跨出一步,向呂台賀道:“呂兄封王,實為可賀!須知:此呂國,並非新國號,乃虞夏古國,原在河東呂梁,後徙至南陽。今兄之封地在齊,又是另有淵源——那齊國,本是薑太公所建。自古薑、呂為一姓,齊地豈不正是呂氏根蒂?兄台此去,可謂歸根了。”

劉郢客便跨步出列,一揖道:“臣在。”

呂後笑道:“郢客侄兒,嬸母看你謙謙君子,詩書滿腹,才擢你為宗正。以今日觀之,果不負厚望。乃父楚王劉交,是先帝諸兄弟中翹楚,從小便喜讀書,素有才藝。劉氏一門,唯他一人無草莽氣。惜乎彭城地遠,我不能去探望,也不知他近來如何?”

“家父無恙,近年心無旁騖,隻閉門為《詩》做傳注。”

“唔?是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麽?”

“正是。家父年少時,曾與友人申公等人,從荀子之徒浮丘伯,研習古之《詩》。老來無事,便重拾此好。”

“浮丘伯?似曾聞其名,學問果然了得嗎?”

“浮丘伯,當世大儒也,隱於東海郡,與安期生齊名,近年在長安收徒。家父便遣我來,一麵為官,一麵亦從先生學《詩》。”

呂後便大笑:“怪不得!我還納罕呢,交弟怎能舍得你離家?你擢升已月餘,如何?嬸母用你為宗正,還算識人吧?”

“家父時有教誨,囑我萬事聽命於嬸母。為此,一月三致書,侄兒豈敢有所疏失?”

“好好!若諸侯王皆似乃父,則漢家天下,恐早已是‘鬱鬱乎文哉’了,怎能有這般遍地的愚氓氣?”

“太後明見。漢家以武取天下,當以文治之。”

“說得對,陸賈夫子亦曾有此論。看來,漢家文脈,唯賴交弟這一門了。賢侄,你且好好盡職,掃盡你伯父所留愚氓氣,莫教天下粗蠢成風。隻可笑那王陵,不願做幼帝太傅,明日便由你來做,又何妨?”

“不敢。侄兒佩劍未沾血,亦未親見世事翻覆,胸無才調,亦無事功,何以教誨幼帝?蒙太後賞識,忝為宗正,躋身九卿,已心疑是在做夢了,當知足。”

呂後望望劉郢客,忽然觸動心事,便道:“看見你,便想起故建成侯呂釋之,他一門子弟,如今三子呂種,隻封了關內侯;長子呂則,因罪除國,已成庶民。以吾觀之,他次子呂祿,擅騎射六藝,比那長子呂則,還是要成器些,若為庶民,好不可惜!便由呂祿來續這列侯之門吧。你先去草擬一道詔書。”

劉郢客遵命而退,自去忙碌。越日,朝中便有詔下,稱:“故建成侯呂釋之,於興漢有大功,長子因罪除國,思之不忍。今複推恩,封次子呂祿為胡陵侯,以續列侯。”

呂祿此時,正在長安宅邸閑居,聞詔令下,喜出望外,忙奔入宮中謝恩。

呂後見了他,隻淡淡道:“你大伯家中兩子呂台、呂產,何其成器!然你一門兄弟,卻隻知聲色犬馬。呂則我是扶不起了,你也不過是白鑞槍頭。今日在群臣麵前,姑母為你吹噓,爭來個胡陵侯,好歹將這列侯之門續下去。胡陵(在今山東省魚台縣)遠在齊地,你收拾好,便之國去吧。”

“你隻知走馬放鷹,唯恐今後玩不著。你記好,昔年漢家定都,大夫田肯曾建言:那齊地與關中,乃漢家兩處根本,擁齊地,便如擁百萬甲兵。高帝納此諫,將齊地封給庶長子劉肥。如今劉肥雖薨,其子劉襄猶壯,襲了齊王,雄踞在東,教我如何放心得下?若亂自齊起,則姑母豈不成了秦二世?今遣你赴胡陵,便是要你做我爪牙,與呂台同心,將那劉襄看牢,勿使有異動。”

“謝姑母。侄兒雖成事不足,然做爪牙則還無愧。”

“你就是成事不足!若非你走漏風聲,姑母早將那功臣誅盡了,何必還有今日囉唆?”

“侄兒定當收心斂性,以大事為重。”

呂後便一哂:“若有大事須你來做,恐大事也要做敗了!你今去胡陵,離蘭陵不遠,美酒夠得你飲。飲酒之外,隻為我做個惡仆便好。”

呂祿連忙叩首道:“休說惡仆,便是教我做竊兒、賊人、登徒子,亦是心甘。”

呂後掩口而笑,笑罷又道:“昔在沛縣,姑母僅一農婦也,隻知勞苦方有飯吃,全不懂朝堂為何物。而今坐了天下,才知其中荒唐:不但要教人做趙高,還要教人做惡仆!唯願從不曾離鄉,隻知稼穡,那倒還省心些。”

經此一番布置,呂氏子侄登堂入室,朝中大臣雖多有側目,卻無人敢言。此後數年,呂後知人心已被壓服,便放手封賞,安插諸呂子侄至上下四方,以為臂膀。

高後二年(公元前186年)初,新封之呂王台,竟然無福消受諸侯之尊,一病不起,薨了,諡號為“肅王”。呂後歎惋之餘,便命呂台之子呂嘉,襲了王位。

同年,惠帝之子常山王劉不疑,命亦不長,得病薨了。因他年少,連子嗣都沒有。呂後便令惠帝另一子襄城侯劉山,改名為劉義,接了常山王。

至此,呂後稱製已有一年,民間穀茂糧豐,商業繁盛,漸漸透出了一片祥和來。呂後心頭暗喜,知自家手段不輸於夫君。這日忽就想起,責令張蒼編定律法,迄今已有年餘,也不知如何了,便喚張蒼來詢問。

張蒼答道:“臣領丞相府吏員數十,日夕不敢歇,迄今編定新律二十七種,另有《津關令》一種。天下律法,至此可稱完備了。”

呂後含笑道:“你這話,我信。二十七部?哀家是不能詳看了,隻怕看得頭痛,你隻逐個報來我聽聽。”

張蒼便道:“計有《賊律》《盜律》《具律》《告律》《捕律》《亡律》《錢律》《置吏律》《戶律》《爵律》……”

“好了好了。”呂後連忙擺手,笑道,“我隻聽著名號,頭已經昏了,難得你這番辛苦。去交丞相、禦史、廷尉等人看過,便可頒行。要教那天下人看看,漢家不再是草莽了,事事都要有個定規。”

至高後四年(公元前184年),呂後見呂家勢力更盛,索性又封侄兒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另有呂氏族屬五人,分遣各諸侯國為丞相,出守四方。呂氏風頭,就此一時無兩,大大蓋過了劉氏。

高後四年這一年,天下無事,朝中也無事,不料宮闈之內,反倒是起了一樁大事。

此時,少帝劉恭已有四五歲年紀,稍稍懂事,聽得宮人偷偷議論,得知生母原不是太後張嫣,而是後宮周美人。自己來到世上,即被人調包,成了張嫣所生的“太子”。生母周美人,則死得不明不白。小兒聞聽此言,心中大忿,也不知掩飾,便對張嫣起了敵意。

從此,每逢張太後教導,劉恭便故意不聽,且多有頂撞。張嫣不明就裏,不由得惱了,狠狠訓了他兩句。那劉恭便雙手叉腰,對張嫣道:“太後焉能殺吾母,而名為吾母?今我年未壯,一旦年壯,必顛倒此事!”

張嫣聞之,知劉恭已知事情始末,不由大驚,然終究心存悲憫,未作責怪,隻是偷偷拭淚。

那劉恭不曉事,見一語竟說得張太後掉淚,內心解恨,此後動不動便口出惡語。

有那呂後安插於張嫣身邊的眼線,看不過去,密告了呂後。呂後聞之,拍案大呼道:“豎子,反了!如此小年紀,便有此心,年長後豈能不為亂?”當下,便喚了張嫣來問。

張嫣答道:“少帝年幼,確有此等言語。”

呂後便發狠道:“你如何不責打他,如何不來稟報?”

張嫣終究是厚道人,當即垂淚道:“想到周美人,不忍心責罰少帝。”

呂後便起身,戟指張嫣道:“多年在宮中,事情還見得少嗎?你憐憫他人,他人可否憐憫你?”

“說來說去,終是奴家不爭氣,未育一子。”

“既如此,那少帝便不是你親骨肉,我如何處置,你不要攔。”說罷,便命宣棄奴去將少帝帶來。

劉恭不知有何事,仍趾高氣揚進來,略向呂後一揖,卻理也不理張嫣。

呂後便問:“不曾瞧見你阿娘嗎?”

那劉恭亦不懼呂後,朗朗答道:“張太後,非我生母也。吾母,已死於張太後之手。”

呂後便大怒,立起身道:“我說張太後是你生母,你不信;宮人說周美人是你生母,你便信了。是哪個宮人多嘴,給我指出來。”

“我不指。”

“那就莫怪我厲害。”

“太皇太後,你便是再厲害,那張太後也非吾母。”

“大膽!宣棄奴,將這個豎子衣袍剝了,拉到永巷去,終身幽禁。不死,就不許出來!”

宣棄奴在側,不由得遲疑,小聲道:“太後,少帝乃天子,我如何能拉他走?”

見呂後真的動怒,劉恭這才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宣棄奴趕忙上前,一手捂住他嘴,一手挾住他脖頸,拖將出去了。

劉恭也知永巷不是個好地方,一路上,隻是蹬腿掙紮,連呼道:“孩兒錯了,我錯了!”

宣棄奴便笑了一聲:“遲了,傻天子!那張太後若不是你娘,你便連個乞丐都不如了。”

到得永巷,宣棄奴置劉恭於地,傳呂後諭旨道:“此子為廢皇子,在此監禁。任是誰,不得走漏風聲。”

劉恭拽住宣棄奴不放,隻是大哭。宣棄奴一把將他推開,冷冷道:“給個天下你不要,偏要你阿娘,便在此處等候吧。”眾宦者便一擁而上,將少帝扔進了暗室中。

那永巷中暗室,為地下陋室,古時為乘涼之所,終日不見天光,幽閉於此,不啻黃泉底下。

此後半月,眾涓人不見少帝露麵,都來問宣棄奴。宣棄奴隻答道:“少帝病重,奉呂太後之命,移地養病,不見外人。”眾涓人心有疑惑,卻不敢多問。

可憐那少帝劉恭,被幽於永巷,粗食淡飯,自生自滅。因一句不平之語,不但失了皇位,也將要搭上性命。然童言向來便無忌,這一句真話,梗在一小兒胸中,你教他不說出來,也是難。

時過月餘,已至夏五月,群臣上朝,不見少帝端坐龍椅,疑心不免愈增。這日大朝,呂後於簾後咳嗽一聲,發話道:“諸君不見少帝日久,或有疑慮,今日哀家便要為諸君釋疑。凡有天下者,便有治萬民之命,蓋之如天,容之如地;上若有心安定百姓,百姓則欣然以事上,上下相通,則天下治。”

群臣聞此高論,都躬身一揖,齊聲稱道:“善!”

呂後便笑笑:“此理,不難懂,人皆稱善。然少帝久病不愈,已昏亂失心,不能繼嗣,不能祭宗廟,不能以天下托之,吾意,應另擇賢者而代之。”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諸人隻是拿眼去瞄陳平。但見陳平猶豫片刻,忽而跪下,叩首道:“太皇太後為天下萬民計,另擇賢者代皇帝,以安社稷,我等頓首奉詔。”

諸臣一聽,誰還敢不附和,都紛紛伏地叩首,齊稱奉詔。

呂後大喜,連連揮袖道:“諸位,趕快平身,哀家受不得這般恭維。哀家之心,從來順天意,今日滿朝文武,無一有異議者,便是明證。自古老婦治天下,從未有,虧得諸臣一心,我方能足不出戶而天下安。既如此,便廢去少帝之位,仍為皇子,交由張太後去管教。諸君可上疏建言,擇賢者代之。”

群臣聞詔,有不明內裏的,便暗自吃驚;有早就聞說“調包計”的,則暗中好笑。總之是無人抗旨,唯稱“萬歲”。

呂後看了奏疏,不住點頭,大讚道:“好,就教那劉義來做皇帝,賢德不賢德的,小兒身上怕還看不出。隻要不似那廢少帝就好。”

陳平道:“劉義登大位,則常山王位空懸,可擇賢者繼之。”

呂後笑道:“這有何打緊?盈兒多子,尚有未封王的。那軹侯劉朝,便可封王了,去做常山王好了。”

陳平又奏道:“新帝登位,乃漢家喜事,明年可否改稱元年?”

呂後便擺擺手,哂笑道:“那倒不必。也不知這新少帝運氣如何,坐不坐得久長。左不過是我在稱製,年號便無須改,一以貫之吧。隻是新帝名字,太過俗氣。我漢家基業,眼見得弘昌無比,索性改名叫劉弘好了。”

群臣齊聲喊好,新少帝就此橫空出世,並無半分波瀾。

高後四年五月丙辰這日,劉弘冠冕加身,告了太廟,算是登上大位。後世史家論及此,都習稱廢帝劉恭為“前少帝”,劉弘則為“後少帝”,以免混淆。劉弘比起廢帝劉恭來,也大不了兩歲。可憐兩位少帝,均不滿十齡,在呂後威勢下,各做了四年的傀儡,都沒有好收場。

新帝登位後,前少帝便沒了用處,隻為累贅。呂後想了想,便喚過宣棄奴來,密囑了一番。宣棄奴領命,匆匆奔往永巷,如此這般布置了一番。從此,前少帝劉恭便銷聲匿跡,再無聲息了。有宮人私底下傳說,或是被勒斃,或是被鴆殺,總之是沒了活路。

轉過年來,惠帝庶長子、淮陽王劉彊,亦無福消受尊榮,一命嗚呼。恰好壺關侯劉武年紀小,尚未封王,便襲了淮陽王位。

至此,惠帝與後宮美人所生六子,已有三子夭亡。餘下的三個,呂後已不以為意,打算留待日後收拾。

處置完廢帝,呂後坐在長樂宮中,想想孝惠、魯元先後走了,宮中有了清閑之意,看那來來去去的宮女,便覺人太多,欲打發一些往諸侯國去。

呂後想到竇姬,便頭一個喚來,吩咐道:“宮人冗雜,要分遣一些往諸侯國。你在長樂宮中,離出頭之日尚遠,不如趁此往邊地去,或有好運道。”

竇姬來長安數年,無日不思鄉,聞呂後之言,便問:“所遣處,可有趙國?”

呂後笑道:“有趙國。終是小女子,聞說可以歸鄉,竟不念太後的恩了!遣散之事,統歸宣棄奴,你找他便是。”

竇姬這才落了淚:“太後待我如母,奴婢怎舍得離開?隻是多年不見兄弟,惦念他們的生死罷了。”

呂後揮手道:“我也不怪你,去找宣棄奴吧。”

當日,竇姬便找到宣棄奴,講了要往趙國去。宣棄奴應了一聲:“這有何難?”便走開去忙碌了。

宣棄奴一拍額頭,頓足道:“哎呀,我曆來代、趙不分,將你分派錯了。”

“我不要去代國,我隻要歸鄉。”

“竇姬,這事不好改了。難道要驚動太後,去吩咐皇帝改詔書嗎?”

竇姬當場便哭了出來:“你個宣棄奴!隻知道逢迎,能做得甚麽好事出來!”

宣棄奴也無奈,隻得賠禮道:“我就是個閹奴,不得好死。小女子你便忍忍,饒了我吧。”

竇姬哭了半日,也不敢去驚動太後,隻得自歎命苦。到了離宮之日,垂淚告別太後,踏上漫漫途程。豈知這一去,竟交上了天大的好運。

抵代國之後,竇姬那聰明伶俐,一如既往,甚得代王劉恒憐愛,不久便納入後宮,封為美人。其時,劉恒已有王後,卻獨幸這位竇美人。未幾,王後病歿,竇美人便順理成章封為王後。不數年間,為劉恒生了長女劉嫖,後又生兩子,即長子劉啟、次子劉武。後皆成大貴。此為後話了。

至此,呂後稱製已然四年,普天之下,內外都無隱憂了。呂後看那廢立之間,陳平、周勃等老臣,都還頗知趣,便想也該稍加籠絡為好。內外既已大定,不妨還是遵高帝臨終所囑,實授周勃為太尉,以示嘉勉。再者,周勃勇武善戰,威震天下,用他掌天下之兵,亦可震懾夷狄。

於是便有詔下,重置太尉官,拜絳侯周勃為太尉,掌天下郡國之兵,南北軍則不在此內。拜官之日,呂後笑對周勃道:“公乃三朝元老,穩坐不倒。哀家看你心機似也不多,何以偏就不倒呢?”

周勃斂容答道:“廉頗能飯,然急於立功,故不得重用。吾則飽食終日,不思添功,也就不至添亂,故能安穩若此。”

呂後便笑指周勃道:“先帝說你厚重,依我看,你也不厚重了,倒是很會說話了。”

周勃慌忙辯白:“臣不敢有機詐。臣為凡人,樂天知命而已。”

呂後不禁大笑:“天下人若都似你,哀家臨朝,倒要省卻許多心思了。”

此次重置太尉官,恰是時候。自高後五年(公元前183年)春起,南北邊陲都有異動。那南越國趙佗,久聞呂後專擅,心有不服,忽然來書,自稱為“南武帝”,似有舉兵相抗之意。

呂後不敢大意,急召周勃來問。周勃答道:“南越王何敢來攻漢?無非是看我不敵匈奴,趁機生事,無須理會他。反倒是北邊防務,不可不加重。”

呂後從其諫,遂調發河東、上黨兩地馬軍,戍守燕趙,添兵以震匈奴。如此靜觀了數月,果然南北兩邊都再無動靜。自此,呂後便格外倚重周勃,不再疑心。

[1].位於今鹹陽市渭城區韓家灣鄉白廟村。

[3].瓠(hù),葫蘆。

[4].彊(qiáng),“強”的異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