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後無計救審郎

常言道:流光易逝,日月如梭。身居太平時日,就更是如此。自惠帝登位之後,四海升平,內外都無禍亂,百姓隻顧埋頭稼穡,操持商業,堪堪便是第三個年頭了。

至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春上,呂後與相國曹參商定,再次征發長安一帶民間男女,共十四萬六千人,服役三十日,修築長安城牆。此次工役,朝廷仍是信守承諾,到期即止,絕不多一日。百姓也舍得用命,碌碌如蟻,將長安城東西兩牆各起了一段,建好了宣平門、清明門、雍門等幾處城門。門扇皆為厚重鬆木,上覆銅皮,各有九九八十一顆銅釘,堅固異常。

工役完畢日,呂後偕曹參、審食其等一幹人,至城下察看。仰望城牆巍巍,向北呈拱衛狀,呂後拊掌大喜:“唔,今年看出模樣來了!”

曹參道:“如此修築,還需兩年方能完工。”

審食其便建言道:“可於秋後禾熟,再征民夫。”

呂後眉毛一豎,斷然駁道:“哪裏!你我都種過田,民力易疲,萬不可一年兩征。”

審食其便又建言:“或於今夏,再征諸王及列侯門下徒隸,可不傷民力。”

曹參一喜,附和道:“此議甚好。”

呂後想想,便頷首道:“也好!勳戚們也出些力,都不要坐享其成了。”

曹參道:“微臣這便籌劃,入夏即開工。”

“那麽,曹相國勞苦了!”

“微臣無能,還是蕭相國打的底好。”

呂後瞥了曹參一眼,嗔道:“你們這二人!活著時節,鬥個死去活來,死了又念著人家的好。”

審食其便大笑:“恩怨分和,人之常情也。譬如漢與匈奴,或分或和,亦是變幻無常。”

呂後心中忽有所動,便問曹參:“萬一匈奴來犯,如今可擊滅否?”

曹參沉吟道:“這個……恐還須休養生息。”

呂後便覺失望,淡淡道:“哀家知道了。”

此時呂後所擔憂,並非無緣無故;此後沒幾日,匈奴那麵,果然就有動靜。

原來,冒頓單於自忖與劉邦較量多年,所獲卻不多,漢降將也或死或滅,想想便覺鬱悶。兩年前,聞聽劉邦駕崩,起初尚喜,後數月,心中忽覺戚戚,頗有些悔:為何白登之圍放走了劉邦?如此一來,今生便不能與劉邦決一雌雄,實令人懊喪。

兩年來,冒頓連番遣出斥候,潛入漢地,打探到惠帝荒**、呂後專權,心中便冷笑:如此樣子的漢家,就算踏平了,也勝之不武。

冒頓想到,呂後死了夫君,自己也剛死了閼氏,忽便起了玩心,命人擬了國書一封,語多調侃,遣使呈交呂後,要試上一試,若呂後回複不當,便興兵犯漢,揚威給這老婦人看看。

暮春時節,匈奴使臣馳入長安,麵謁呂後,當麵呈上國書,口稱:“吾家單於,遠居漠北,前年驚聞漢天子駕崩,惜因路途遙遠,不能來會葬,至為抱憾。今欲與漢家世代聯姻,永結友好,特呈遞國書一封,再開和親之議,望太後恩準。”

呂後不禁詫異:“你家單於胃口倒好!那白登解圍後,不是已有漢公主嫁去了嗎?今又來索公主,哀家膝下,哪裏有恁多公主?”

那匈奴使臣略微一笑:“吾家單於,所慕並非漢公主。太後覽過便知。”

呂後便開卷親覽,隻見匈奴國書所言如下: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

敬問漢太後無恙

吾乃孤憤之君,生於沼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城,數至邊境,願遊中國,惜乎迄今未曾如願。近有所聞:太後陛下亦孤憤獨居,鬱鬱寡歡。如此漢匈兩主不樂,無以自娛,豈非謬乎?願以吾之所有,易陛下之所無。

呂後瀏覽一遍,似未明其意;又看了一遍,方讀懂——這是冒頓在謾語調戲!當下臉色就一變,怒視匈奴使臣。

那匈奴使臣早有所備,隻略略一揖,便昂然而立,一副生死由之的模樣。

呂後眼中冒火,與匈奴使臣對視良久,忽一揮袖道:“你且退下,三日內,哀家自有答複。”

待匈奴使臣下了殿去,身旁宣棄奴急忙問:“胡虜所言何為?”

呂後忽地站起,將匈奴國書狠狠擲於地:“冒頓找死!去召諸大臣來。”

未幾,朝中重臣聚齊,呂後麵帶怒意,以匈奴國書示之,道:“今冒頓來書,無禮之甚。哀家自幼以來,從未遭過此等侮辱。以此看,北地之虜,隻配世代做狐兔,終不能論禮義廉恥。我意立斬來使,發舉國之兵征討,要教他知:天朝雖是孤兒寡母,亦不能欺!”

樊噲便雙目圓睜,搶出一步道:“發兵自是不在話下。還有那來使,隻烹了就好,無須心軟。然不知匈奴國書中,冒頓胡言亂語了甚麽?”

呂後火氣上湧,張了張口,卻是漲紅了臉說不出,便將國書拋給陳平:“你閱罷,轉告諸臣。”

陳平展開卷,讀至一半,臉色便慘白;待讀至末尾,手顫幾不能持卷。

樊噲忙問道:“那胡虜,放了些甚麽屁?”

陳平臉亦漲紅,支吾不能答:“這、這個……說不得呀。”

樊噲便發急:“倉頡造的字,誰有你認得多,莫非全都吃到了狗肚裏?這百十個字,如何就說不得?”

呂後此時卻厲聲道:“陳平,你可以說!”

陳平惶急,向呂後一揖:“遵旨,恕臣大逆不道。”

樊噲便道:“冒頓無禮,與你何幹?你昔年私放我生路,何其果斷;如今讀一封胡虜書,如何就扭扭捏捏?”

陳平隻得硬起頭皮道:“那冒頓,近日死了渾家……”

“那閼氏死了?好事!何不連他冒頓一起死掉?”

“大漠夜長,冒頓飽暖而無事可做……”

“想女人了?死了一個閼氏,不是還有漢家公主嗎?”

陳平瞥一眼樊噲,苦笑一下:“冒頓此書,專致太後。”

廷上諸臣,多半猜出了分曉,不禁色變。唯樊噲懵然不知,追問道:“他與太後,有何話可說?”

陳平支吾片刻,臉愈發紅,冷不防呂後又一聲喝:“說!”

“冒……冒頓此書,是‘關關雎鳩’之意。”

話音方落,滿朝文武立時嘩然。樊噲初未聽懂,見諸臣憤然作色,忽就猜到原委,不禁暴怒:“甚麽?莫非他活吞了野牛,如此大膽?使者在哪裏,我要手撕了他!”

呂後便叱道:“朝中重地,你好好言事!撒你那屠夫的潑,有何用?”

樊噲臉一紅,自辯道:“臣樊噲不才,然奪關斬將,還不輸於他人。今願請兵十萬,直搗漠北,活擒了那冒頓來,在此處抽他一百鞭子。”

呂後麵色稍緩,忽問道:“你而今叫個甚麽侯?”

“舞陽侯。”

“哼!隻不要似那秦舞陽,大言敢刺秦皇,卻臨陣失色。”

“那秦舞陽算個甚?我這軍功,是陣上斬首而得,一刀一頭,豈有虛誇?臣親手砍頭的,死屍都有上百車,還怕他個長城腳下的蟊賊?”

樊噲話音未落,卻見一人出班,叱道:“樊噲口出狂言,當斬!”

呂後與諸臣吃了一驚,都轉頭去看。樊噲更是瞋目而視——是何人有此狗膽?

待眾人看清,卻又一驚:此人,原是中郎將季布。

此時朝中,資曆與季布相當者,已然不多。眾人大出意料,都屏息靜聽,不知這位楚降臣要說甚麽。樊噲見是季布,一腔火氣不覺已泄掉一半,隻在鼻孔裏哼了一聲:“季布將軍,素知你重然諾,不出大言;今忽然大言驚人,是想以我人頭邀功嗎?”

季布前移兩步,向呂後一揖。呂後會意,略一點頭,季布便回頭,戟指樊噲道:“昔年先帝北征,發三十萬大軍至平城,為匈奴所困,於白登山上徒喚奈何。那時樊噲你,又在何處?”

樊噲萬想不到,話頭會扯到白登山去,頓感大窘,勉強答道:“我為王前驅,正在步軍前鋒中。”

“虧你還記得!先帝禦駕親征,文武隨行,馬步浩**,挾連勝之威而進,反為匈奴困住七日七夜。曾有歌謠流布天下,市井小兒,皆當街歌之:‘平城之中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餓得連弓弩都拉不開了。樊噲,此情此景,你是否親見?”

“那是自然。白登山上,卵也沒有一個。我挖地三尺,也挖不出個薯頭來。”

“如此看來,你記性尚好。高祖雄略,驅兵三十萬,尚無功而返,險些脫身不得。今若有人稱舉十萬兵馬,即能橫掃大漠,豈非彌天大謊?漢家規矩,從何時起竟浮誇至此?一日不吹,便不能飯乎?自古大言欺世者,非奸即盜;不斬,又何以正天下?”

一番雄辯,說得樊噲啞口無言,隻能囁嚅道:“大言固是大言,然如何就能扯上奸邪出來?我樊噲即便無能,總還是出了些力,何至於今日便要殺頭?”

季布也不理會他,轉身向呂後揖道:“夷狄習俗,與中原有異;他視為白,我看卻黑,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冒頓有好言,我不必喜;冒頓出惡語,我不必怒;隻以天朝大度化之,不信他不知人間羞恥。先帝不報白登之仇,便是要與民休息,不欲以征戰傷民。我輩謹遵此道,也就是了。那冒頓,也未必有膽深入漢地。他若欲圖中原,發兵便是,又何必來一封國書,爭言辭之強?臣之意,冒頓雖魯莽,此次還不至南犯,巧為周旋即可,不宜輕言征討。”

再看那呂後,滿臉怒氣早已不見,卻是換了一副笑意,對季布道:“好個季布,說得有理!無怪先帝特予你優容。也罷,無須再多說了,哀家心已明,此事我自去了斷。你秉性忠直,天日可鑒,不要說諸臣,就連哀家也是服氣的。日後相國出缺,恐非你接任不可了。”

季布連忙謝恩道:“謝太後心意。臣季布於漢,無尺寸之功;唯有仗膽諫言,方可無愧於心。”

呂後大喜,起身揮袖道:“今日朝會,到此便散了吧。漢家若多幾個季布,我還可睡得好些。”

樊噲立時滿麵漲紅,麵朝季布,連連作了幾個揖:“恕在下無禮。”諸臣便一起打圓場道:“免了免了,改日請酒便好。”

散朝後,呂後喚住中謁者[1]張釋,命他擬回書一封,答複冒頓。既要詞語謙卑,又要柔中帶剛,婉拒冒頓求婚之意。

張釋聽了,麵露難色,遲遲不肯應諾。

呂後見此,不由奇怪:“這有何難?”

“恕臣駑鈍。臣平日草擬詔書,無非宣諭上意,告知天下,為天子代筆而已。太後所交代回書之語,卻似小家婦求人免賒欠,萬難下筆。”

“混賬話!”呂後不禁發怒,“哀家死了夫,不就是個小家婦!你便照我旨意寫,求冒頓放過哀家,我可答應送他些車馬。”

張釋不禁瞠目:“太後……”

“你也無須驚詫。漢家新起,百事皆弱,拚全力滅了一個項王,卻是再無力滅一個冒頓了,若不卑辭下禮,又有何妙計?好在冒頓亦是性情中人,尚不至窮兵黷武。你若實在為難,可去請教辟陽侯。”

張釋得了旨意,掉頭便去找審食其。審食其聽明來意,也是苦笑,遂與張釋在燈下苦熬半夜,切磋再三,終將回書擬了出來:

奉天承運漢皇太後敕諭

匈奴冒頓單於知悉

單於不忘敝邑,賜之以書。敝邑朝野恐懼,唯求自保,且哀家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走失度,豈能為單於解憂?單於所聞,乃敝邑人民阿諛哀家之詞,單於可明辨虛實,實不足以自汙。如能蒙赦,則哀家萬幸。今有禦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

張釋謄寫畢,默讀一遍,嚇出一身冷汗來,忙問審食其道:“辟陽侯,如此寫下……妥乎?”

審食其拿過來,也默讀了一遍,鬆了口氣道:“可矣。去呈太後過目吧。”

呂後次日早起,看到了草稿,果然滿意,道:“便如此吧!連同車馬、禮物,交予來使,命他帶回去,稟明單於。”

張釋領命,便攜了回書、車馬,往典客府去見匈奴使者。那使者正在館舍中打坐,等候隨時有梟首令下,不料有典客丞來報,說太後有回書下,並賜予單於車馬若幹。

那匈奴使者聞聽,疑似做夢,連忙起身出中庭,迎住張釋,行了個大禮,接過回書。再偷看一眼張釋,見他神閑氣定,執禮甚恭,似全不知冒頓來書所言。那使者忽就有些慚愧,忙向張釋連連作揖:“鄙邦下臣,至天朝,手足無所措,冒犯之處數不勝數。今返國,當力陳漢匈不可交惡,隻宜各司農牧,互通有無,結下萬代的親家才好。”

張釋應道:“在下昨日問過我朝太史,太史言:匈奴本為夏後氏苗裔,長居漠北,與中夏漸漸遠了。然漢匈一家,自是無疑。至於和親事,漢匈婚俗,略有不同。在我漢家,寡嫂如母,那是萬萬娶不得的。”

匈奴使者大惑:“這個……在我漠北,娶寡嫂,乃天經地義事……”

張釋便一笑:“足下不必疑惑,百裏不同俗,不知者,不為冒犯。”

那使者想想,便也一笑,連連作揖謝道:“我君臣不諳漢俗,冒犯天朝了。太後反而以德報怨,送了這許多禮物,敝邦君臣,真愧不敢受呀。”

張釋一笑,也回禮道:“如此薄禮,不成體統,然為吾家太後心意。漢新興,國力不濟,更無意啟釁。單於陛下有餘力,可往長天闊水處施展,漢地濕熱,禽畜肉亦不香,北人長居,似不宜。”

“正是。下臣留居方數日,已頗不耐,恨不能**往來,以解暑熱。臣返國,定將太後旨意攜回,勸諫單於和親,致兩國無事。”

次日,張釋與典客帶了隨從儀衛,親送匈奴使者出廚城門,至郊外三十裏方罷。那使者感激不盡,別了張釋,快馬馳回漠北去了。

待返回北庭,見了冒頓,使者便詳述了漢家禮遇、婚俗互異等各節,並遞上回書,回稟道:“漢君臣隻說,匈奴本為夏後氏苗裔,漢匈古來為一家。然漢家風俗,不與我同:兄死,寡嫂如母,弟決不可娶寡嫂。娶了,便是逆倫。”

冒頓便一怔:“哦?夏後氏?說遠了,說遠了……”忙拆了回書看,讀之再三,不覺大慚,覺自家前書語言輕慢,多涉不雅,若載入漢家史書,則萬代留有汙名。於是,臉一陣漲紅,又問使者道:“漢家君臣,還有何言語?”

使者答道:“漢家君臣,各執卑辭,待臣如上賓,隻說漢匈如兄弟,相殺便是自殘,徒令天下笑而已。”

冒頓便拍了拍案幾,搖頭道:“夏後氏不夏後氏,那是老祖宗之事了,然兩家相交,總有個禮數,前書確有不妥,大不妥!教人笑我逐水草而居,不識大體了。如此看來,你也歇息不得了,漢太後贈我車馬,我當回書稱謝,還須你明日再跑一趟。”當下,便命人草擬了謝書一通,交予使者,次日再赴長安。

半月後,使者馳入長安,遞上謝書。呂後拆開來看,其文如下:

匈奴大單於

敬問漢太後無恙

前書唐突,語詞多謬,實乃胸次狹小之故。今幡然醒悟,心有不安。蒙太後無端賜予車馬,更為抱慚,特遣使入謝。某世居塞外,不習中國禮儀,行止乖張,還乞陛下寬宥。為表誠意,今獻馬數匹,另乞和親。漢家公主來北,知書達理,豔若翩鴻,敝邦臣民仰之若天神,絕無厭其多之理,務允所請。

呂後閱畢,知烽煙已消,不由鬆一口氣,笑道:“左要公主,右要公主;這冒頓,沒見過女人嗎?張釋,去傳令宗正[2],在宗室中選出一女,充作公主,嫁與匈奴。”

張釋遲疑道:“前回假冒,匈奴即助陳豨反;今又假冒,恐單於心有怨恨……”

呂後便大笑:“和親,就是心照不宣,他哪裏會在乎真假?若每次都索要真公主,漢家豈非專為匈奴生女了?今後和親,一律為假,假冒即從漢家始,我亦不懼,史官要罵便罵!宗正府那裏,你自去傳令好了。”

“往宗正府傳令,還是有個手詔為好。”

“哪裏需這般囉唆?你張釋開口,便是哀家開口,誰還敢不信?辦和親事,你有大功。論辦事,中涓上百人中,閹宦與不閹的加在一起,無人能及你。即日起,哀家便賜你冠帶金璫,統領諸謁者,為漢家守好規矩。”

如此旬月後,長安城裏喧鬧非凡,轟轟烈烈嫁走了一位宗室女。冒頓得此漢家窈窕女,如馬吃夜草,喜不自禁,從此偃旗息鼓,再不生事了。

此後漢匈之間,又得數十年相睦,幾無邊患,皆得益於呂後這隱忍一念。

至年中,外患才消弭於無形,朝中卻又鬧出事來,直惹得長安百官奔走相告,物議洶洶。

其事原本起自微末,不想竟牽動太後,險些釀成政潮。原來這一日,惠帝早起,正待吩咐涓人擺酒,卻見已有相國府送來的奏報堆積案頭,心下便不快。

漢家理政,向由相國總攬,主持廷議,擬寫奏稿,送達皇帝處。皇帝閱過,或準或駁,將文牘再返回相國府,下達至郡國各處。

惠帝自受戚夫人事驚嚇,便不再理政,相國府來文,皆於朝食之前,由涓人送往長樂宮。太後於當日逐一閱過,稍作批答,再返回西宮,由西宮發還相府。日複一日,不厭其煩。

這日惠帝見文牘甚多,不由火起,喚來閎孺,吩咐道:“你這便往長樂宮去,麵稟太後:今後相國府奏稿,直送長樂宮。太後批答完畢,徑返相國府,又何必來西宮繞路?”

閎孺會意,即從飛閣前往長樂宮,求見呂後。

惠帝自己洗沐罷,便在未央宮偏殿,命人擺了一席酒,隻等閎孺回來對飲。

等候多時,閎孺方遲遲而歸。惠帝不耐煩,嗔道:“小事,如何辦得如此拖遝?”

閎孺辯解道:“我總要見到太後,方能辦得成。”

惠帝心本不順,忽就拍案大怒:“狡辯,看我笞你!太後行街去了嗎?如何一時三刻還見不到?”

閎孺見勢不妙,連忙跪下,連連叩首道:“陛下息怒,氣壞了身子,小的心疼。其實,小的還算麵子大,長樂宮涓人見了我,立時去稟太後,無奈太後在辟陽侯處……”

“甚麽?太後一大早,如何能在辟陽侯邸中?”

閎孺臉一白,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恐惹上殺身之禍,連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小的昏了!太後是在那、那……”

惠帝心中靈光一閃,覺此事大有文章,反倒將怒氣壓住,一招手道:“你移近前來,從實稟報,朕恕你無罪。朕隻問你,太後如何能在辟陽侯處?”

閎孺見此,愈發驚懼,隻得道出實情來:“這、這……辟陽侯昨晚並未出宮。”

惠帝不由忽地起身:“竟有這事?他不回宮,宿於何處?”

“宿、宿於地宮。”

“甚麽地宮?”

“陛下不知,長樂宮各殿,都有先帝姬妾私挖的地宮,尤以太後椒房殿地宮最為宏闊。”

“堂堂屋宇,還不夠用嗎?要那地宮有何……”惠帝說到此,忽然明白,不禁氣血上湧,“你……你是說,太後與辟陽侯在地宮裏苟且?”

閎孺慌忙叩首道:“小的不敢。”

“此事,有幾多時日了?”

“宮中皆傳,先帝未崩時,便已有事。”

“啊?廷尉府是做甚的,如何無人奏報此事?”

“陛下,那廷尉府,如何敢稽查太後私事?”

惠帝頓時氣結,一屁股癱坐於席,喘息道:“群臣欺我,竟然瞞我恁多年!”

閎孺連忙過來為惠帝搖扇,一麵就道:“諸臣皆恨辟陽侯佞幸,隻因事小,尚不至動搖國本,故不欲多言。”

惠帝又湧起怒氣:“母儀天下者,與人私通,還不動搖國本嗎?上有好之,下必甚焉,天下就是如此敗壞掉的!”

閎孺連連賠笑道:“陛下,小的隻懂鬥雞走狗,論這些綱常,可請叔孫先生來。”

惠帝一把奪下團扇,恨恨道:“我不請叔孫通,我要請禦史大夫來!你去,傳趙堯入見。”

不多時,趙堯應召前來。惠帝便屏退左右,低聲道:“禦史大夫,朕要問一個人。”

趙堯意態從容,一揖道:“陛下請問。百官行跡,臣皆了然於胸,無須再翻查名籍。”

惠帝拊掌笑道:“好!好一個活簿冊!聽著,朕問的是審食其。”

趙堯聞言一震,頃刻麵如土色:“這個……”

惠帝一笑:“休要怕!我隻問他守法與否,可有幹犯法紀事?餘者,概不涉及。”

趙堯這才回過神來,應道:“有、有!辟陽侯一貫倚仗恩寵,作威作福,又縱容子侄為非作歹。曆年來,收容奸宄,強占民田,可說是無惡不作。陛下欲治他罪,他即是有九條命,亦不能抵罪。”

“如此,為何不早早報來?”

“恕臣失職,然亦事出有因。我若今日舉報辟陽侯,則明日或就身首異處矣!”

“審食其,竟猖獗至此乎?”

“他從龍有功,披了一張白淨的皮;揭去這皮,則五髒六腑皆黑。”

“此人惡行,該當死罪的,有幾件事?”

“或有五六件。”

“那麽,他是否常留宿後宮?”

趙堯登時冷汗直冒,撲通跪下,叩首如搗蒜,語無倫次道:“這、這……那個……”

惠帝揮了揮袖道:“你平身,起來說話!此事若不是閎孺提起,朕還在糊塗中。關天大事,你禦史大夫如何要裝聾作啞?”

趙堯渾身顫抖,幾不能對答,結結巴巴道:“此事……大臣多半知之,何人又敢言?非不忠君也,實在是……畏懼太後。”

“這也難怪!審食其留宿罪一節,就不必提了。趙堯,朕容你兩日,將所有案由詳細寫來。也無須以禦史大夫名義,隻擬一道密折給朕即可。究治之事,亦不勞君費心思,另交廷尉府去辦。”

趙堯麵露興奮之色,小心問道:“陛下,密折所述,應從略還是從詳?”

惠帝望住趙堯,笑道:“刀筆吏之功夫,不可小看呀!有朝一日,朕若是落在你手,怕也是有理說不清了。此案,朕之意——你且聽好——要教他審食其死。”

趙堯忙叩首領命:“臣知矣!隻幾個字,便可教他難活。”

隻過了一夜,惠帝晨起,尚未及洗沐,趙堯便有密折送入。惠帝急忙展開來看,神色漸變。初時哂笑,繼之瞠目,再之拍案而起:“這還了得!”

原來,趙堯承接周昌嚴謹之風,辦事幹練,對文武重臣察督甚嚴。大臣日常結交、賄買賄賣、子弟劣跡等諸事,無不記錄在冊。此次奉惠帝之命,連夜查卷,寫成密折,隱去審食其之名,開列了他罪狀十餘條。諸如屋宇逾製、私藏叛臣、強占民田、指使子弟盜掘陵墓等罪,哪一條都足以梟首。

最駭人聽聞者,無過於草菅人命。因審食其與太後有私,常留宿宮中,卻疑心自家妻與一禦者私通,遂暗囑心腹,將那禦者鴆殺,悄悄葬於府內後園,謊稱其逃亡。

惠帝思忖片時,便命人急召廷尉杜恬入宮。少頃,涓人便來報,說杜恬已至。惠帝抹了把臉,便命宣進杜恬,將那密折交給他看。杜恬看罷,大吃一驚:“何人如此猖獗?”

惠帝反問道:“列侯中,有膽量戳破天的,可有幾人?”

杜恬仰頭想了想,搖頭道:“樊噲膽大,然不至卑瑣至此,且前次險遭斬首後,已收斂了許多。”

惠帝便用手蘸了盥洗盆中水,在案上寫了大大的一個“審”字。

“啊,是他?”

“除他以外,何人還能有此膽?”

杜恬便心明,躬身揖道:“陛下請明示,應如何處置?”

“關押詔獄,無論他招與不招,均以密折所奏論罪。按《九章律》若當斬,斬了就是!”

杜恬不禁吃驚:“這個……辟陽侯乃從龍功臣。”

惠帝麵含怒意,道:“從龍之臣,更要檢點。如此驕橫,豈不是要將天下坐垮嗎?”

“臣遵命,然辟陽侯一向顯貴,微臣進門拿人,恐他屬下不服。”

“這個容易。朕賜予你錯金符節,不服者,斬!”

杜恬得此旨意,精神大振,當下接過錯金符節,領命而去。不過半個時辰,便點起廷尉府曹掾、差役百餘名,帶了囚車一乘,浩浩****開至審氏府邸前。

那審府門上司閽,平素揚威慣了,見有眾多官差圍住府門,不禁惱怒,嗬斥道:“何處衙門的?喚你們主事的過來!”

杜恬撥開眾人,上前道:“在下杜恬,當朝廷尉,奉聖旨,到此拿人。”說罷,拿出錯金符節一舉,“有聖上符節在此,攔阻者斬!”

未等司閽答話,眾差役便一擁而上,將司閽按倒在地。那司閽還想喊叫,杜恬一揮手道:“我拿人,最恨喧鬧,教他閉嘴。”

差役得令,紛紛掄起水火棍,一陣痛毆,眨眼便將那司閽打得癱軟在地、氣若遊絲。

杜恬冷笑道:“再喊,片刻之間,我教你做鬼。”說罷便踏上門階,喝令眾人,“進門,拿辟陽侯!”

眾人齊聲然諾,一股腦衝入府內,見人就逮,逐個查問。

此時,審食其還在酣睡。審夫人聞說不知何處有司來逮人,慌忙跑來喚醒丈夫。

審食其驚而坐起,聽窗外一片嘈雜聲,不由大怒,倒趿鞋履,奔出屋門來,厲聲喝道:“是何方來人?知此地乃何處嗎?”

杜恬從人叢中走出,略略一揖:“審公,有所打擾。在下杜恬,奉上諭,請審公至詔獄說話。”

審食其頓感大奇:“你?杜恬,杜廷尉?要逮我至詔獄?”

“正是,請審公移步。”

“笑話!漢家地麵上,能逮我入獄之人,恐還在娘胎裏。”

“非也!”杜恬將錯金符節一舉,“今上有明令,逮辟陽侯入獄,其餘人不問。有攔阻者,斬!”

“荒唐!我從龍之時,你豎子尚不知在何處,今日竟敢來拿我?”

“審公也不必擺功。若論從龍,在下為周苛大夫部將,不可謂無名之輩。審公身陷楚營時,我正在滎陽激戰,如此軍功,逮一兩個人,還欠甚麽資曆嗎?”

審食其怔了怔,忽就大笑:“堂堂漢家,竟有人上門逮我,是變天了嗎?”

“審公,天不變,道亦不變。觸刑律者,難逃羅網。審公若識時務,請跟我走;不然,在下這些屬員,卻是不講道理的。”

審食其欲吩咐家臣,速去宮中求告太後;然舉目一望,眾差役手執棍棒,已將各個出路死死扼住,隻得仰麵長歎一聲:“今日事,吾認命了!”

杜恬見審食其已無計可施,便退後半步,一揖道:“辟陽侯,請!”

審食其無奈,隻得回揖道:“既是公事,就請便吧。”

杜恬微微一笑:“那麽,恕在下失禮了。”便一揚手,眾差役蜂擁上來,七手八腳,褫去審食其衣袍,給他戴上木枷,推向門外囚車。

轉瞬之間,審食其昔日威勢,便**然無存,被差役如狼似虎嗬斥,一路踉蹌。街上閑人見此,皆大驚,紛紛上前圍觀。審食其披發戴枷,憤激呼道:“嗚呼,漢家!這還是漢家了嗎?……”

杜恬猛一甩袖,喝道:“審公,請住口!當眾毀謗朝廷,罪加一等。有話,還是詔獄裏麵去說。”

審食其白了杜恬一眼,恨恨兩聲,自是不敢再多言。

將審食其押解至詔獄,杜恬便喚來獄令姚得賜,吩咐道:“此乃欽定重犯,不得與外人交通。如私自引外人相見,我便要取你項上人頭。”

那姚得賜,便是當年看管過蕭何的舊吏,見審食其被解至,心內便一驚。因當年曾受過蕭何教訓,故不敢再淩辱高官,隻將審食其在別室安頓妥帖了,好酒好肉地供著。

審食其心知是惠帝作梗,也隻得自認倒黴,然想想有太後在上,惠帝又敢如何?於是也不在意,想著不出三五日,太後必定出手幹預,便安下心來,日日與獄令對飲,聊以解憂。

不料一連過了六七日,外界全無動靜。唯有杜恬每日來提堂,欲將若幹罪狀逐一坐實,隻顧翻來覆去審問。

審食其不勝其煩,揀著微末之罪認下了,遇到重罪便閉口不言。杜恬倒也不緊逼,隻將那旁證一一羅列,深文周納,容不得審食其有半分狡辯。審食其便在心中哀歎:“人倒運,恰似荒郊野外落井,無人援手,如何連太後也無聲息了?”

原來,審食其被逮當晚,其妻便奔入宮中求見,向呂後哭訴道:“廷尉府逮人,所為者何?竟無一個名堂!問了多處衙門,怎的人人皆語焉不詳?”

呂後滿麵尷尬,也不知說甚麽好,隻安慰了幾句:“你固然是急,然哀家也是急!隻是那拘令,由皇帝所出,我亦不可逾製放人。劉盈親政以來,羽翼漸豐,不比在沛縣那時了。你暫且回去,容哀家另想辦法。”

審妻走後,呂後心內將劉盈罵了千百遍,吩咐宣棄奴,速去西宮打探,審食其因何事被逮及罪名輕重。

過了半晌,宣棄奴返回稟報道:“陛下見了小的,聽了太後所問,隻命小的回稟太後:辟陽侯行為不檢,曾留宿宮中,由此查出他罪名繁多,攏共有窩藏叛賊、擅殺家臣、賄賣官爵、縱容子弟盜墓等一大堆,係由廷尉府偵知,罪證俱在,正依律定罪。陛下有旨:無論何人欲說情,須有理由,可赴未央宮言明。”

呂後聞此回報,不由大慚,斜瞟了宣棄奴一眼,滿麵漲紅道:“須有理由?”便頹坐於榻上,連聲歎氣。心想與審食其有私這一節,如何在兒子麵前說得出口?倘不言明這一節,劉盈又如何肯放人?欲往相府找曹參疏通,想想同樣也是難開口。如此糾結至半夜,仍是無計可施。

宣棄奴在一旁看不過,幾次催呂後就寢。呂後隻是苦笑:“孤家寡人,如何睡呢?”

宣棄奴見慣了太後與審食其私情,並不以為怪,便勸諫道:“辟陽侯事再大,不及太後安康事大。他是大臣,自有大臣來救。”

太後聞言,心中便一亮:審食其是沛縣舊部,朝中諸重臣亦是沛縣人,聞審食其被逮,難免物傷其類,定有人出麵說情。待輿情四起,我再從旁發話,不由他劉盈不放人。如此一想,也就不急了,隻等朝臣上疏為審食其開脫。

這一等,竟是接連六七日過去,朝中卻無波無瀾,似無事一般。審食其被逮一事,市井中人奔走相告,已然傳遍,那官宦人家豈有不知的?相國曹參也是心知肚明,然數次主持朝議,卻閉口不言此事,諸大臣也樂得佯作不知。

原來,那些沛縣舊部,無不是刀頭舔血才奪得軍功的;唯有審食其一人,倚賴呂後寵幸而封侯,實為諸臣所不齒。劉邦駕崩後,呂後擅權,審食其愈加得勢,有那三五躁進小人,見風使舵,奔走其門。諸臣則愈加鄙之,皆不屑與之為伍。

此次聞聽廷尉府鎖拿審食其,眾臣頓覺心中大快,都等著看他下場。若論審氏資曆,應有多人出麵說情才是,然竟無一人為他緩頰。

日複一日過去,呂後隻覺坐臥不寧,屢次遣人往西宮打聽,卻聽不到半分消息,直鬧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長歎道:“捕黃雀者,竟為黃雀啄了眼!”

那邊廂,審食其在獄中,亦是度日如年,好在每夜有姚得賜相陪,飲酒聊天,還不至難挨。這夜,三杯酒下肚,姚得賜忽問道:“小臣早便聞知,足下為太後所倚重,權傾中外。如何卻一朝跌落,來與下官為伍了?莫非言語失當,惹惱了太後?”

審食其搖頭道:“太後待我,恩重如山,豈能忍心教我吃這般苦?審某之黴運,緣由為何,實是一言難盡呀。”

“哦——,然有太後在,足下之罪,恐也無甚大礙。”

審食其哀歎一聲:“堪堪六七日過去,太後並未援手,大臣也不為我緩頰。這世道,如何說變就變了?”

姚得賜連忙舉杯勸道:“辟陽侯,請勿多慮。人生在世,總有七災八難。昔日人敬你,皆因你權位在手,今日落魄,方知人心真偽。然吉人自有天相,小災不死,後福必至。足下請寬心,還是多多飲酒為好。”

審食其呆了一呆,不由潸然泣下:“此言甚是,人在難中,方知人心好歹!我今陷囹圄,外麵如何,百事不知,恐隻能引頸就戮了。”

話音剛落,案上油燈忽地一閃,幾欲熄滅。姚得賜見之大驚:“使不得!可使不得!”連忙以手護住,急喚獄卒來添油。待燈芯複燃,他才一笑,道:“此地燭火,萬萬熄不得。熄了,便要走人。”

審食其一怔,方悟其意,心中便起了一陣寒意。

姚得賜遂又勸道:“足下雖著赭衣,卻是小臣特備,係幹淨新衣,並非死囚用過的舊衣。日常飲食,小臣亦有意關照,算不得粗劣。足下再請摸摸項上人頭,尚完好。那麽,還有何愁?人到此處,心不能窄;唯求生,勿求死。轉山轉水,總能轉得出去。”

審食其感激涕零,伏地叩首道:“在下若有解脫日,定當報答。”

姚得賜慌忙將審食其扶起,推心置腹道:“不瞞足下說,詔獄雖屬鄙地,然油水甚多。來日足下報恩,萬勿將小臣調離。小臣家有一犬子,不求長進,如蒙足下相助,進宮去做個郎官,便感激不盡了。”

審食其慷慨應道:“若留得吾命在,此事何足道哉!”

姚得賜大喜,連忙為審食其斟酒。兩人說到投機處,都覺相見恨晚,竟在燈下相對叩起頭來。

堪堪又是半月過去,杜恬已有幾日不來。忽一日,他帶了十數名精幹曹掾,前呼後擁,來詔獄提審。將那以往所問,又問了一遍。末了,特意問了審食其一句:“審公還有何話可說?”

審食其懶得與他廢話,便道:“事已至此,無話可說。”

杜恬便微微一笑:“那好,請審公來畫押。”說著,將一卷供詞在案上鋪開。

審食其上前瞥了一眼,笑了笑,本欲唾上一口,轉念一想,拿過毛筆來,胡亂畫了一個十字花押。

那杜恬見已畫好押,便收斂笑意,向審食其一揖:“公請珍重!明日起,下官或許就不再來了。”說罷,便收起卷宗,帶了左右匆匆離去。

審食其見此,不知禍福,心中隻是忐忑。不料剛返回監舍,便有幾個獄吏衝進來,喊了聲“委屈了”,叮叮咣咣,為他戴上了木枷腳鐐。

此等械具,乃是死囚所戴,審食其心中大駭,大呼道:“廷尉真要害吾命嗎?”

獄卒也不答話,看看械具已戴牢,便鎖了房門離去。審食其情急,頭抵柵欄,連連呼冤,卻是無人理會。

好不容易挨到夜晚,姚得賜照例前來,攜了一壇酒,似又想來對飲。審食其急忙喊道:“足下,事情莫非有變?如何給我戴上這等械具?”

姚得賜左右看看,便湊過來,麵色陰沉道:“方才向廷尉打探,他知會小臣:承陛下之旨,已將審公問成大辟[3]之罪,不日便要斬決。”

姚得賜便埋怨道:“此時多愁善感,還有何用?公請想想,如何自救才好!”

“拜托足下,可否為我去見太後?”

“小臣不敢!小臣赴闕求見,便是越職,不獨見不到太後,隻怕是這身公服也穿不得了。小臣微賤,受重責事小,若誤了足下大事,則萬死難辭。”

“那、那……便隻有等死了嗎?”

“不然!侯爺你請想想,親朋故舊,同袍僚屬,有何人可以相求?”

“唉!花開日日皆好,人不請自來;至大難臨頭,怕是一個也求不動呀!”審食其說罷,倚牆坐下,口中喃喃道,“唯有一死,唯有一死了……”

姚得賜則賭氣道:“侯爺若不想活,小臣今夜便陪你通宵,飲足壯行酒好了。”說罷,打開酒壇,斟了滿滿兩杯酒。

兩人端起酒杯,審食其不勝傷感:“未死在楚營,卻要殞命於自家刀斧下。唉!吾命何其苦也,生不如蕭何,死不如那紀信……無怪蕭丞相曾發願:死在榻上便好,隻不要死在刀斧下。萬想不到,昔日他之戲言,竟成了我臨終之讖。”

姚得賜搖搖頭,舉杯道:“話也不是這樣說。明日走了,也好!這一世太苦,處處遭人冷臉;俠肝義膽者,打燈籠也難尋一個,還有何可留戀?”

審食其聞聽“俠肝義膽”四字,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一個人來,忙放下酒杯道:“慢,慢!在下想起一人,可活我。”

姚得賜不由大喜:“是何人?小臣願為侯爺傳信,犯禁就犯禁,隻要侯爺記住我,不當這鬼差了也罷。”

“謝足下!天下可救我者,乃平原君也。”

“平原君?朱建?”

“不錯,唯有朱建,可以活我。”

原來這位朱建,大有來曆,他曾為趙相貫高門客。前文曾說過,貫高為趙王張敖抱不平,謀刺劉邦,事露被拘,在獄中自盡。貫高門下,有一眾門客,始終追隨,誓不背主。劉邦為彼輩大義所感,赦其無罪,統統拜為郡守及諸侯國相。

自此,貫高門客星散四方。這朱建,也遣至英布處,為淮南國相。不久因事得罪,降為小吏。高帝十一年,英布得劉邦賜給“肉醢”,大懼,欲謀反。部眾皆曰可反,唯朱建苦諫不可,謂英布道:“今上誅彭越、韓信,皆係舊日恩怨。昔與項王對壘時,漢王屢召韓信、彭越而不至,由此銜恨。大王則在漢王蹇促時,不顧利害,背楚投漢;與韓信、彭越之擁兵自重,大不同也。”

英布不聽,終舉起反旗,卻是旋起旋落,死於亂民之手。劉邦掃滅英布後,聞聽朱建曾苦諫不可反,遂大加讚賞,賜他“平原君”名號,又將他全家徙至長安,以示榮寵。

早在戰國時候,趙武靈王公子趙勝,樂善好施,慷慨大度,名號便是“平原君”。而今朱建獲此號,立時名震四方,凡長安公卿貴人,皆願與之交。

審食其原也有意結交朱建,曾托陸賈致意,欲登門拜訪。然朱建素知審氏行為不端,係太後佞臣,便不肯見。陸賈知朱建重名節,亦不便勉強,隻得如實回複審食其。

審食其碰了壁,覺大失顏麵,本想發作,又怕一旦傳出去,惹眾臣笑話,隻得忍下了。

時隔不久,恰逢朱建之母病歿,朱建家貧,竟無力出殯,隻得含淚向親朋告貸。

陸賈聞知此事,心中一動,便急赴審食其府邸中,見了麵,連連作揖道:“恭賀恭賀,今平原君母死!”

審食其滿心詫異,哭笑不得:“平原君鄙我,自有他道理,我焉能銜恨記仇?他母死,公卻如何要賀我?”

“前日審公欲結識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乃因其母在。其母之義,又勝過平原君數倍,若平原君與審公為友,隻怕惹了高堂傷心。今其母死,家又困窘,竟無錢下葬!審公若能在此時厚贈葬儀,待之以誠,他為大義所感,必思報恩。審公今後若有安危緩急,或也可得他以死相報。”

陸賈這番話,說得審食其怦然心動,當下便取出一百金來,托陸賈轉贈朱建。

那朱建坐困家中,正在為出殯之事犯難。日前向人告貸,親朋多口惠而實不至,願真心相助者,百無一二。朱建為之大忿,方知“義”字在許多人那裏,不過隻是個旗子,用以招搖,沽名釣譽而已。一旦認真,則全是小人器局。

這日正在家中懊惱,忽有陸賈上門,奉上百金,謂是辟陽侯慷慨相助。朱建聞之,倒覺得慚愧了,連忙推辭。

陸賈便道:“君之困窘,我甚明了,萬勿以空言誤大事。葬母即為大事,豈可無錢?此贈儀,不可謂虛情假意,君若拒之,倒似矯情了。不如收下,容日後報答。”

朱建正在焦頭爛額,以為不能葬母乃是大不孝,如今有審食其相助,可脫不孝之名,怎能不心動?再想想陸賈之言,亦頗有道理,隻得收下了,聲言日後將舍命相報。

陸賈要的便是這句話,不禁一笑:“平原君,今時已非古時,泥古怕是要餓死的呀!人心既然變了,凡事也就不必拘泥。”

都中列侯聞聽此事,不欲令審食其獨占美名,都紛紛效仿,競相為朱建送上葬儀。三五日間,竟然累至五百金,即使是厚葬其母,也是綽綽有餘了。

朱建心中大悅,便傾盡贈儀,為亡母辦了一場奢華喪事。其間,審食其也隨陸賈登門吊喪,由此結識了朱建,相談甚歡。

審食其將這一段原委道出,姚得賜不由大喜:“這便好!這便可以活了!平原君,義士也,長安城內誰人不知?審公為人若及他一半,也不至跌入這虎狼穀裏來了。”

“今晚便請?”

“正是,恐夜長夢多。”

“辟陽侯,我夜半為人奔走,這還是頭一回呢。”說著,便伸出右手來。

“這是……何意?”審食其愕然不知所以。

“要、現、錢!”

審食其這才恍然大悟:天下為人謀事者,哪個不要錢?於是苦笑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塊楚金版來,塞給姚得賜。

姚得賜兩眼一亮,急忙接過,謝道:“算是審公開恩,賞了我今夜酒錢。這心意也未免太厚,不收下,反倒不好了。審公,敬請稍候,小臣去去就來。”當下回到家中,換了便裝,揣上夜行符節,從廄中拉出一頭毛驢來,便直奔黃棘裏而去。

待尋至巷口,姚得賜向更卒晃了晃符節,便問平原君宅邸何在。那更卒指給他看,見是一宏闊屋宇,姚得賜不由便疑惑:“咦?好大屋宇,卻無錢為老娘下葬?”

待叩開門,朱建掌燈迎出,姚得賜連忙一揖,表明來意。朱建回了禮,略一思忖,便請道:“客官,入內談吧。”

主賓在正堂落座,姚得賜才看清,原來平原君這宅邸,家徒四壁,與貧戶人家一般無二,為人當是清正之至。

姚得賜欽敬之心油然而生,當即伏地拜道:“久聞不如一見,平原君端的是正人君子。小臣乃一介獄吏,受辟陽侯之托,得識君子,何其幸也!今辟陽侯事急,身陷詔獄,恐有大辟之禍。情急無奈,托小臣冒昧造訪,請君隨我入獄中,與之一晤。”

朱建眉毛動了動,拈須半晌,才道:“此事重大,在下亦有所耳聞。今上督此案甚急,一日三問,此時輾轉請托,恐非其時。還請轉告辟陽侯,朱某不敢見他。”

姚得賜大感詫異:“君大名在外,乃仗義之士。吾聞君遇母喪,無錢出殯,幸得辟陽侯慷慨相助,方得下葬。今辟陽侯命將不保,君豈可坐視?”

朱建卻不為所動:“義之所宗,亦是律法之所宗,故在下不敢為犯法之事。”

姚得賜見話不投機,隻得訕訕而起,告辭出來。回到詔獄,從監號內提出審食其來,麵告他求見平原君始末。

審食其聽了,不由得憤然:“如此君子,與小人何異?為何竟恨我不死?”

姚得賜道:“或是名士相輕之故吧?”

審食其便苦笑:“相輕?我與他?你這是玩笑了。”

“平原君不幫忙,侯爺還有何計?”

“何計?計窮矣!唯有等死吧。”

此後一連數日,審食其倒安下心來,不去想那生死的事,隻日日與姚得賜飲酒,醉後便嗟歎:“想那得意之時,有多少玩物,還未及攫到手,就這樣死了,悔之晚矣!”姚得賜則歎:“足下將大辟,可憐我那孽子,前程也是無望了。”兩人哭哭笑笑,一飲便是一整日。

審食其已做必死之打算,乍聞喜訊,一時竟回不過神來:“足下……是在消遣我呢?”

姚得賜便將審食其拽起:“詔令豈有兒戲?來來,快沐浴更衣。家眷那邊,我已遣人知會去了,稍後即來接。辟陽侯陰差陽錯來此,小臣真乃有幸,這一注,下對了。”

審食其隻是疑惑:“陛下如何改了主意?”

“詳情不知。宮中來人,隻道是涓人閎孺說情。”

“閎孺?那個假娘?吾與他素無過從,他如何要來救我?”

“嗨呀!辟陽侯,似你這般,遇事便要考究考究,當年是如何成大事的?小臣公廨中,新衣已備,湯水已熱,請速去沐浴,萬事休要再問。”

稍後,審食其在詔獄門口,見到妻、子來接,數人抱頭大哭。姚得賜在側,揖禮送別,再三叮囑道:“辟陽侯歸家,須努力加餐,保得身體安康。我那犬子前程,全托付於公了。”

次日一早,太後便有宣召,審食其梳洗完畢,匆忙進宮。至椒房殿,見呂後方沐浴罷,顯然是在等他。審食其正要下拜,呂後嗔道:“還拜個甚麽?走,下地宮說話。”

待下至地宮,兩人亦抱頭痛哭。審食其泣道:“險些見不成麵了,太後如何不救我?”

呂後恨恨道:“劉盈豎子,詭計百出,挾製住了老娘!前幾日,街談巷議,盡是暗諷你我事。我若出麵,無異於促你早死。思之無奈,唯有束手,幸得閎孺為你開脫。”

審食其拭淚道:“堂堂漢家元勳,卻要宦豎來救命,直是人間奇恥!”

“管他!活了就好。今後行事,不可不防劉盈。”

審食其死而複生,一時還在恍惚,想了想,又道:“閎孺那裏,我要麵謝。終究是救我一命,可謂大恩。”

呂後想想,便允道:“也好。這些妖人,狐假虎威,也不可小覷。”

隔日,審食其便攜了禮物,赴未央宮去見閎孺。原想閎孺必會趾高氣揚,不料見了麵,閎孺卻是誠惶誠恐,禮數甚周。

審食其略感意外,忍住性子,向閎孺深深一拜:“謝足下仗義救難,保下我這頭顱來,此恩至深,萬世難忘。”

閎孺大驚,忙辭謝道:“哪裏敢當?辟陽侯抬舉小臣了。小臣不過受平原君之托,為足下說情,本也無所謂仗義不仗義。”

“哦?平原君?這個……願聞其詳。”

審食其聽罷閎孺敘說始末,這才悟到朱建的一片苦心。

原來,前幾日,朱建雖未應允獄令所求,然翌日晨起,即赴未央宮闕,向司閽投刺,求見閎孺。不多時,閎孺親自迎出,喜出望外,行大禮道:“久聞壯士大名,無緣得見。今日幸會,隻疑是夜夢還未醒。”

閎孺笑道:“小臣也求之不得。平原君請稍候,我去駕車來,與你同赴章台街,選一個酒肆,邊飲邊聊。”

朱建在宮闕之前等候有頃,見閎孺換了便裝,親禦一輛輅車出來,停車施禮,請朱建上車。閎孺執禮甚恭,一路上,隻小心翼翼與朱建寒暄。

到得章台街,尋到一間寬敞酒肆,二人入雅座坐下。待店家端上酒來,閎孺便舉杯祝酒道:“壯士高名,譽滿京華。今得與君共飲,何其幸哉!吾雖居深宮,亦聞君之高義,傾慕備至,嚐與帝提起,帝聞君之大名,亦頗神往之。”

朱建淡淡一笑,拜道:“多謝了!在下求見,並無私事,是為君有所擔憂。”

閎孺臉色便一變,忙斂容道:“願聞指教。”

朱建左右望望,見無外人,便低聲道:“君得幸於帝,天下無人不知;今辟陽侯得幸於太後,卻遭下獄。同為幸臣,竟有天壤之別!長安市中,道路皆傳言:辟陽侯將死,乃是君進讒言所致;君欲殺之,故而讒之。然君可曾想過?今日辟陽侯伏誅,太後必銜恨,明日亦定要誅君!”

閎孺聞言,麵無血色,瑟瑟發抖道:“市井如何有這等傳言?辟陽侯生死,與我有何相幹?”

“道路之言,勢若洪水滔滔,雖聖人亦不能禁,況凡人乎?”

“我為君上所幸,關他人何事?莫非他人不得幸,嫉恨我耶?”

“正是。嫉恨之下,有何事不敢為?群議洶洶,君百口莫辯,唯有化解之。”

閎孺連忙伏地,恭恭敬敬拜道:“先生原是來救我的!萬望指點。”

朱建將他扶起,獻計道:“君何不肉袒[4],往見君上,為辟陽侯開脫。君上聽你諫言,赦辟陽侯出獄,則太後必大為歡喜。如此,兩主皆以你為幸臣,君之富貴,豈不是要加倍了嗎?”

閎孺聞言,不由欣喜,然又猶豫道:“辟陽侯與太後事,雖是我稟告君上,然不過失言而已,絕非進讒,為何要肉袒謝罪?”

“市井雜議,多憤憤之論。眾口所毀,隻在你進讒,卻不管你失言不失言。君若不肉袒,君上便不聽你辯白,辟陽侯便不得脫罪,君之性命也就不得保全,請君三思。”

閎孺渾身一震,心下大恐,連忙應諾道:“足下之言,乃皎皎白日,令我心明,我焉能不遵行?”

酒肆作別,閎孺掉頭便回了未央宮,將衣袍脫去,赤膊麵謁惠帝。惠帝見此大驚,連忙扶起道:“你是何人?我是何人?有事盡管言說,又何必作勢?”

閎孺便大哭道:“小人之罪,百身莫贖,一言有失,竟累得辟陽侯要遭大辟之禍!此罪,不獨來日辟陽侯九泉之下不能恕我;且太後亦不能容我,天下更是街談巷議,群議洶洶。辟陽侯若死,小臣豈不是也活不成了?故而肉袒請罪。”

“然防民之口,難於堵河。若天下皆認定,辟陽侯隻因我進讒而死,則小臣必將無處容身,陛下即有九五之尊,也難替小臣洗冤了。”

惠帝微微蹙額道:“你且平身,容我想想。”稍後,才徐徐道:“民間之議,朕也知難纏得很,你越說沒有,他越信其有,直教你生不得、死亦不得。此事……唉,你又何必!著人傳令下去吧,就說朕聽了你諫言,赦免了辟陽侯。如此,萬事皆消,誰還能說你進讒?太後那一麵,你也無須再畏懼了。”

閎孺不由狂喜:“陛下,可是當真?”

“朕之言,你也敢疑是誑話嗎?”

“不敢不敢!”

“若非你求情,便是十個審食其,朕也要送他下地府去。”

閎孺不禁心花怒放,好似自家蒙赦了一般,叩首不止。謝恩之後,胡亂披起衣袍,便奔出前殿傳令,遣人去詔獄赦審食其了。

審食其聽聞罷閎孺講述,自是感慨萬端:“險些錯怪了平原君!”

閎孺聞知獄令求見朱建事,亦頗動容:“辟陽侯轉危為安,全賴平原君仗義,小臣所為,不足道哉。太後在平素,極恨我為君上寵幸,今朝我救辟陽侯,也望辟陽侯替我多加美言,免得太後恨我!”

審食其一笑:“太後亦知輕重,哪裏還會恨你?你我二人,終究……同病相憐,今後隻須相互扶助便好。”

從閎孺處回到府中,恰逢陸賈來訪。審食其便執陸賈之手,垂淚道:“夫子,險些天人兩隔呀!近日事,真是恍如夢寐,我定要重謝平原君。”

陸賈大笑道:“果如我所言乎?”

“不錯!平原君救人,不事聲張。我在獄中托人求他,他假作不理,暗中卻出了大力。高義之士,行事到底不同!惜乎他家貧,竟似寒門,實為他抱不平。我這廂,已死過一回了,萬事盡已看透。能重見天日,便是大幸,縱有千金萬帛,又能當何用?昨日回府,已將敝舍所藏昆山之玉、南浦之珠等,搜羅了半車,以為厚禮,今日便與足下同赴朱府,當麵致謝,可否?”

陸賈便笑:“審公下獄才幾日,便糊塗了?那朱建豈能收你這財寶,隻怕要嚇跑了他。朱建,海內高士也;辟陽侯眼中,素無此類人,故不知如何交往。今老夫便教你:與之交,切勿誇矜富貴,以淡泊之交為最好。你且改換素服,我二人徒步前往,命家仆攜一簞食、一瓢飲,做個抱樸見素的模樣,平原君必開門笑迎。”

一席話,說得審食其大悟:“倒是將這一節疏忽了!夫子到底是善解人意,今日便聽你的。”

二人遂換了素服,攜了家仆,步行至黃棘裏,登門造訪。朱建聞聲開了門,見是陸賈、審食其便裝來訪,果然大悅,忙不迭將二人迎入,嘴上埋怨道:“登門便登門,又何必帶食盒來?”

朱建執陸賈之手,也笑道:“夫子,與你談,枵腹亦是樂。還請二位堂上落座。”

陸賈擺手道:“春日正好,不如就在這庭中。”

朱建、審食其皆稱好,三人便在槐蔭下設席入座。

甫一落座,審食其便伏拜於地,敬謝道:“平原君請受我一拜。君若不救我,我今已在黃泉矣!此恩深厚,審某即是盡生平之力,亦不能報答於萬一。”

朱建便扶起他,坦誠道:“辟陽侯言重了!朱某與人交,素不喜嗟來之食。無故受君之贈,得以葬母,保全了孝道,此恩我是定要報的。不報,又豈能安心?”

審食其又道:“我雖有眼,竟不識君!身為近臣,隻知驕縱,竟惹得天下人皆側目。近日常思此事,愧悔交並,打算從此蟄伏,再不張揚。經陸夫子點撥,我已知君之所願,君心雖高不可攀,然願與君結為莫逆,權當布衣之交就好。”

朱建聞言,也有所動容:“辟陽侯至誠,我豈能拒之?我三人可不拘形跡,坦誠相對,便正合君子之交。百年後,或留下一段佳話亦未可知。”

陸賈大喜,拊掌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引二位結交,庶幾也可算是君子了。”

審食其大笑,忙喚家仆過來,將擔來的蔬食淡酒取出,逐一擺上。

春日暖陽,遍灑綠茵,正是心曠神怡時。三人且飲且歌,且悲且喜,竟消磨了一整日。自此,三人過從甚密,結為莫逆。

[1].中謁者,秦漢官職名。漢初掌天子冠服禮製,後掌文書上傳下達,與謁者相似。灌嬰曾任此職,後多為閹人擔任。

[2].宗正,漢代官名。九卿之一,掌各諸侯國宗室名籍、罪人、公主、屬官等。

[3].大辟,上古五刑(墨、劓、剕、宮、大辟)之一,即死刑。

[4].肉袒(tǎn),在祭祀或謝罪時,脫去上衣,**肢體,以示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