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肥自辱免禍殃

至惠帝元年春正月,處置戚氏母子事告罷。群臣風聞此事,心中震恐,全未料呂後手段如此迅疾且狠辣,這才知太後絕非尋常悍婦,真是極有城府的一個女主,便都各自加了小心。朝堂之上,都不敢輕言是非,朝政便也漸漸安穩了下來。

呂後心中大暢,時逢上元佳節,便夜召審食其入宮,披裘衣,於長信殿廊下小酌。

此時天尚微寒,靜夜無風,有圓月清輝灑在庭中。樹叢中,數盞鎏金宮燈,微光搖曳,可謂清雅之至。呂後飲得高興,對審食其慨歎道:“此乃何處?長信殿也。一年前此間人,已下九泉對酌去了。”

審食其麵露尷尬,清咳一聲道:“先帝終究聖明,所慮甚周。今四海之內,已無梟雄,太後方可得坐享清平。”

呂後便嗔道:“清平個甚?彭越、英布之流,固然滅盡;然劉氏子弟諸王,與我呂家皆無血脈之親,哪個可與我一心?齊王劉肥,乃外婦子也,我做新婦時,便看他不慣。代王劉恒,薄夫人子也,唯這一個尚知本分。餘者梁王劉恢、淮陽王劉友、淮南王劉長、新封燕王劉建,全為妖姬所生。母既無品,子必無行,占去了好端端的半個天下,我豈能放心?”

“那淮南王劉長,乃故趙姬之子,由太後養大,恐不致有異心。”

“劉長不至於反,其餘者,則實難料也。”

“太後請無慮,抱定‘無為而無不為’之旨便好。”

呂後直視審食其半晌,嗔道:“你是佯裝糊塗嗎,我豈能不為?”

審食其笑笑,回道:“劉氏子弟,蔓草也,難成大才,留待他日除之亦不遲。倒是這長安新都,四麵無城牆,萬一匈奴南來,怕是要動搖社稷根本。”

“不錯!明日起,便征發長安一帶男丁,起造城牆。天下之都,豈能以壁壘、木柵護衛之?”

“起造城牆,無論如何,也需丁壯十萬以上。長安乃新辟,左近男丁能有多少?恐人數不夠。”

“那就連男帶女,一並征發。”

“造城征發婦女?史無先例吧?不如盡發關中及隴西男丁。”

“那不成。從隴西征丁壯來,天寒路遠,與民不便。修城池事,男女就男女好了,陰陽相雜,就當是三月三歡會了,做苦役也不累。”

審食其便笑:“女子坐天下,便也征女子服勞役,恰合情理。”

呂後也一笑,忽而又道:“看今日朝廷,劉盈仁弱,真乃我一個婦人坐天下,直弄到寢食難安,你須多為我謀劃。”

“這個自然。太後當政,天命許之,臣當竭力而為。”

“無須你來阿諛我!”呂後以袖猛拂審食其,忽又壓低聲道,“我隻問你:天下之主,婦人做得做不得?”

審食其臉色立時變白:“怕不成。”

“何故呢?”

“老子曰:‘不敢為天下先。’史無先例之事,怕是行不得也。”

“審郎,你我推心已久,你說實話,我不怪罪你。史無先例之事,為何我就做不得?”

“民心難服,天下易亂,恐要留罵名於身後,得不償失也。”

“哦——”呂後呆了半晌,悵然道,“那就罷了!人就是死,也還要個臉麵,不能留罵名於身後。罷了!算我今夜未有此問。”

“茲事體大,不可貿然;小事則可不妨一試。”

“哦?果真如此嗎?那麽,我早有一念,今日便說與你聽:各諸侯封邑,都叫個國,聽來仍似春秋諸國,怕是將來惹禍的根苗。我早有意,各封國相就不叫相國了,改稱丞相,有如縣丞;唯留朝中一個相國,統領萬方。要教那天下人都知道:我漢家,即為一大國。家國天下,從此一體。”

“太後之見識,宏遠無人可及,不妨就改了吧。”

“如此改名,而不改實,天下還不至於亂吧?”

“名即是實,天下人自可領會。”

呂後大喜,舉杯一飲而盡,笑道:“婦人雖不能登大位,然有其實,便也是個皇帝了。”

審食其不由驚愕,望著呂後,不能言語。

呂後笑問:“看我做甚,我講錯了嗎?”

“沒有錯。然……此話萬不可對他人言。”

“說與你無妨,我才敢講。你難道早前心中無數?”

“皇後用心,實出臣之意料。”

呂後得意大笑道:“何為韜略?這便是!若不坐上龍庭,心思便用不到這上麵來。莫非,你也以為哀家不過是個田舍婦?”

審食其笑了一笑:“早知如此……臣也可少操許多閑心。”

兩人又飲了數巡,審食其覺不勝酒力,便要告退。

呂後嗔道:“告退個甚?且留宿宮中便好。劉盈去了西宮,此處便是你我二人福地。”

審食其酒意上頭,衝口便出:“後世有史,臣怕做了嫪毐……”

呂後酒意正酣,隻是大笑:“你哪裏就趕得上嫪毐!”

次日,以惠帝之名,果然有詔下,命將各封國相之官稱,均改為丞相。又命蕭何複任相國,總領百官,其首要之務,便是主掌建造長安城牆。十日內,即征發長安六百裏內男女十萬人,全力營建。

詔令一下,關中道上,一時車馬喧闐,丁壯如蟻。眾民夫見世事翻新,新朝興旺,無不甘願效力。男築城,女擔土,老少喧呼騰躍。如此日出而作,日落挑燈,辛勞了一月,築起了十裏高牆,連帶廚城門、洛城門、橫門三個城門,為長安之北城牆。其餘東西南三麵,留待來年。

新起的長安城牆,既高且厚,端的是世無其匹。城高有三丈五尺,下寬一丈五,上寬九尺,皆是築版夯土,錐刺不進,堅不可摧,城外還掘有深兩丈的護城壕。城池各門,均有三個門洞,左為出城道,右為入城道,中為天子禦道,各不相擾。

此時,蕭何經營長安已有七年,擘畫規製,可謂耗盡心血。城南地勢高,為兩宮禁苑;城北平闊,為百姓聚居處,共辟有八街八陌,縱橫如田字格。街巷之間,有閭裏一百六十處、集市九處。街衢兩旁,遍植槐、榆、鬆、柏等樹木,枝葉茂盛,蔽日成蔭。連年又遷入豪門大戶,眼看著市井繁華,車馬輻輳,已具非凡氣象。有那匈奴與外藩來使,初入長安城,直看得眼直腿軟。

至二月末梢,天將暖,春耕在即。築城勞役至三十日整,戛然而止,民夫悉數歸家,未違農時,又領了官家補給的糧穀,都覺新朝寬仁,漸有了些盛世模樣,不似那暴秦活活要人命。

這一年,中外無事。至年末,風調雨順,田禾又大熟。呂後大喜,帶了審食其登上洛城門遠眺,隻見沃野千裏,晴空一碧,便與審食其擊掌相慶道:“他劉盈不孝,我有審郎!天下若就這般,一年年治下去,哀家之名聲,將高過始皇帝了。”

審食其笑道:“始皇何足道哉?文王或可比擬。”

呂後微笑片刻,忽而斂容叱道:“沒心肺的話,你還是少說。隻要失心翁那些孽子還在,我哪裏敢比周文王?”言畢,便覺心神不寧。

下得城來,恰遇蕭何正親督吏民築城,呂後忙上前問候。蕭何驚見呂後至,連忙整衣揖道:“太後,築城乃老臣職司,十數年來,不知築了多少城,可保萬無一失,太後不必掛心。”

呂後笑道:“哀家豈是不放心?我與審公巡城,信步到此而已。”

審食其也上前一步,對蕭何揖道:“相國壽已漸高,細事可不必躬親。”

蕭何微微一笑:“審公,話雖如此,然老臣哪裏敢懈怠?這長安,乃萬代之都,非尋常城邑可比,諸事都須竭力。先帝大業,我不曾有刀劍之功,唯有料理這細事,可報先帝恩,故夙夜不敢大意。”

呂後素敬蕭何,加之劉邦臨終有囑托,便更是多有倚賴。此刻望了望蕭何,鼻子就一酸:“相國,看你氣色,大不如前,還須多加保重。漢家大業,哀家一個婦人,勢單力孤,若沒有相國輔佐,又如何能擔得起?前日聞左右言:相國為子孫置業,皆在偏僻處,且不起造大屋。這又是何故?以相國之功,留些福蔭給子孫,還有誰敢非議嗎?”

“回太後,並非老臣畏人言。老臣身後,子孫賢與不賢,非臣所能知。若後世子孫賢,則窮鄉陋室,正是效法我儉樸之道,可求自安;若子孫不賢,敗落下去,則荒僻之所,也不至為豪強所奪,這豈不是兩全嗎?”

呂後聞言便笑:“相國所謀,久遠矣,恐不止十代八代。先帝得了你輔佐,實是天意,他萬不該無端疑你。”

蕭何怔了一怔,忽而輕歎道:“吾命不如審公矣!”

呂後與審食其聞蕭何此歎,麵麵相覷,不知是何意。呂後想想,便道:“相國功高,隻可惜不能再加封了,不知諸令郎如何?”

蕭何便搖頭一笑:“長子蕭祿、幼子蕭延,皆中人之資也,不足掛齒,到時隻配襲爵罷了。”

呂後感慨道:“昔日吾家遷沛縣,縣令設宴接風,還是蕭公幫忙收的禮錢呢!彼時情景,恍如昨日,然轉眼間吾輩皆老矣。來日無多,榮華亦是無用,隻願兒孫無事便好。”

蕭何聞之動容,揖謝道:“太後知老臣之心,臣心中便甚慰。世間爵祿,不過一時之榮,誰也帶不到黃泉底下去。若老臣閉目之時,是在臥榻上,那便是完滿了。”

呂後與審食其對望一眼,不禁失笑:“這有何難!爭戰已息,誰還能死於刀劍?相國受先帝之托,身負天下,此時便言身後事,豈不是太早?為天下計,還請多多保重。哀家事雜,許久未曾見蕭夫人了,不知近來如何?”

“謝太後垂詢。若論精神健旺,賤內倒還比我強些。”

“那好那好!改日倒要與蕭夫人聚聚。今日事忙,哀家這便回宮去了。”說罷,便別過蕭何,與審食其上了車輦,起駕回宮。

秋日一過,便是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冬十月,按秦漢曆,又逢新年。元旦這日,群臣朝賀,諸侯也有來朝的。這一次,是楚王劉交與齊王劉肥,相偕入朝。

惠帝病臥年餘,此時已漸愈,遂於元旦這日臨朝,受眾臣朝賀。那楚王劉交,乃劉邦幼弟,諸王中僅有之惠帝直係長輩,隨軍征戰,多有負傷,常覺精神不濟。半日的朝賀下來,甚感疲累,便急忙回楚邸去歇息了。

劉肥興致卻高,隻想與惠帝趁機多敘。惠帝幼年時在豐邑,常與劉肥玩耍,以竹鞭作馬,滿閭巷跑。惠帝仁厚,不忘這段總角之誼,見了劉肥,隻覺得親。朝賀當日,便在未央宮設宴,款待劉肥,也請母後來共飲。

那劉肥之母曹氏,係劉邦外婦,生了劉肥之後,過世得早。呂後嫁入劉家時,劉肥已由太公夫婦撫育至六歲,便也呼呂後為“阿娘”,是為庶長子。呂後身為嫡母,如今惠帝宴請劉肥,也不好冷臉拒絕,於是便換了衣飾,帶著宣棄奴,來至未央宮中。

惠帝在飛閣之下恭迎,將呂後扶至偏殿,在主座坐下。呂後見主座設有兩個案席,不由便一怔,開口問道:“盈兒,一個劉肥來朝,何勞你這般排場?”

惠帝回道:“阿肥兄坐鎮齊地,地廣人眾,頗為操勞。兒臣今為他接風,是為盡孝悌。”

呂後冷笑一聲:“你阿翁偏心,封劉氏子弟之時,凡操齊語之地,盡歸阿肥,他封邑焉能不大?比韓信還要威風了!”

“阿肥兄總還是不易。”

“那當然。他自幼肥壯如豬,胃口好,太公為他取名,便是據此而來。如今封邑廣大,物產甚豐,怕是吃也要吃累了!”

母子正說話間,閎孺自外而入,報稱齊王劉肥已駕到。

惠帝連忙迎出,見到劉肥,不容他施大禮,便扯住他衣袖道:“今夕我母子三人小聚,算是家宴,一切虛禮可免,如在豐邑時,敘些家常而已。”說罷,便執劉肥之手入內。

劉肥見了呂後,喚了一聲:“阿娘!”便伏地行了大禮。

呂後略欠一欠身,笑道:“才說你幼時肥壯,胃口了得。看你今日這模樣,想是在齊地多吃了魚蝦,堪堪更肥了。”

“托阿娘的福!肥兒這是飽食終日,返國後,自當勤政才是。”

呂後一笑:“勤政不勤政的,萬事都是阿娘在擔著,你輩終究是省心。且坐下吧。”

惠帝連忙搶上一步,引劉肥往呂後左側的空位去,一邊便道:“今日家宴,全不拘禮,權當此處即是中陽裏。我持家人之禮,以待阿肥兄,請阿兄也入上座。”

劉肥哈哈一笑,向劉盈揖道:“阿弟心意,為兄領了。入漢營以來,再無這般家宴了,今日重溫,好不快活!”說著,便在呂後左側坐下。

惠帝則退至右邊客座,麵北而坐。

呂後一見,臉上遽然變色,轉頭注目劉肥良久,心中暗道:“豎子,不亦狂乎!與盈兒稱兄道弟,倒也罷了,居然還敢入上座!”當下就不悅,隻顧埋頭喝悶酒。

未幾,兩兄弟談及當年征彭城事,劉肥笑道:“那日兵荒馬亂,阿弟阿妹走失,我急得大哭,任憑阿娘如何罵我,也罵不住。”

呂後便抬起頭來,冷冷一笑:“你們那阿翁,鐵石心腸!盈兒、魯元在他車上,追兵將至,他倒能忍心將兩人踹下。若是你阿肥在車上,隻怕他也踹不動。”

兩兄弟隻當是玩笑話,聽罷都大笑。

呂後看看,心中恨意愈深,便回首喚了宣棄奴來,低聲吩咐了兩句。宣棄奴領命,躬身急急退下。少頃,便從長樂宮攜了兩卮酒來,置於呂後案頭。

呂後忙起身,將兩卮酒移在劉肥麵前,道:“近日禦廚的酒,無高手料理,越發的寡淡了,隻如白水。來來來,此乃楚王所獻的醴酒。肥兒,今日團聚,得敘天倫,為十年間所未有,你當為阿娘祝酒,一醉方休。”

劉肥不禁動容,含淚而起,捧起一卮,便要為呂後斟酒。

呂後連忙以手遮杯,拒道:“阿娘近日累了,不勝酒力。此美酒難得,你自己隻管飲。”

劉肥便手執酒卮,起身恭立於呂後前,準備祝酒。惠帝見了,也連忙起身道:“兒與肥兄一起,也為阿娘祝酒。”說罷,便去端起另一卮酒。

呂後見狀大恐,倏地起身,一把奪下惠帝手中酒卮,叱道:“大病方愈,你如何能飲?”

劉肥見狀,心中生疑,忽地想起如意暴死事,不知今日這酒中是否也有名堂?遂不敢飲,佯作站立不穩,晃了一晃,放下酒卮道:“兒臣旅途勞頓,今日才這幾杯,便醉了……”

呂後忙以溫言安撫:“你氣壯如牛,這幾杯酒下肚,何足道哉?”

劉肥未作答,又假作頭暈欲嘔,蹲下身去片刻,方起身向呂後、惠帝揖道:“慚愧,出醜了!臣先告退,容他日再飲。”言畢,不等呂後發話,便搖搖晃晃退下殿去。

呂後怔了一怔,正要將他喚回,卻不料劉肥甫一出殿,便急趨如飛,跑出宮外,招呼守候在外的屬官,登車奔回了客邸。

回到客邸,劉肥連呼僥幸,猶自驚魂未定,急命左右以重金賄賂相熟的涓人,打探虛實。次日,宮中便有消息傳回,說那兩卮醴酒,果然是毒酒!

劉肥聞報,如五雷轟頂,頓時癱坐於地。想昨晚雖是僥幸脫險,然太後既有此心,又怎肯罷休?此次,怕是難以脫身了。

輾轉一夜未眠,劉肥苦思解脫之道而不得,心知若再拖一兩日,又將有大禍臨頭,便急喚屬官前來密商。

劉肥的妻舅駟鈞,性格一向暴烈,此時聞劉肥擔憂之言,便大言道:“大王為高帝庶長子,金枝玉葉,世無其二,哪個敢動你?管他!你安居都中,必無事。”

座中,郎中令祝午卻搖頭道:“太後當朝,不可硬頂,不如趁夜逃走。人不在羅網中,終究可得騰挪。”

兩人說過,眾人也七嘴八舌,全無一個好方略。唯有內史[1]衛益壽沉穩多智,從容獻計道:“太後欲害大王,必是因心中惡之,如能變其為善意,自可無事。”

劉肥苦笑道:“這個,孤王如何不知?然……難矣!”

“依臣之見,不難也,可以財貨賄之。”

劉肥便哂道:“衛公玩笑了,太後擁有天下,宮中不缺珍玩,我拿甚麽可以賄賂?”

衛益壽微微一笑,建言道:“臣職掌財賦,於財貨事多有所察,天下不貪心之人,萬裏也難覓一個!以太後而論,其嫡親子女,僅有今上與魯元公主二人。今上之富有,便無須說了,然魯元公主卻不然。其夫張敖,因得罪先帝,由王降為侯,食邑甚少,太後又不便逾製,無計為魯元增食邑。文章便可從此處做起。”

劉肥聽到此,雙目立即放光:“哦?你意是說……”

“請大王上表,自請割讓封土,獻予魯元公主做湯沐邑,此舉必獲太後歡心。如此賄賂,手麵闊大,又不必鬼鬼祟祟。公主既得了這實惠,天下人亦無話可說,太後如何能不喜?屆時大王趁勢辭行,太後又焉能不允?”

劉肥聽到此,喜得一拍膝頭:“好計!到底是整日鑽錢洞的,知道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錢財。好,孤王就依你所言,去賄賂咱自家阿娣。”

衛益壽又道:“諸王之中,大王得先帝垂顧,土地最廣,坐擁七十二城,何人可及?這便是惹人嫉恨之處。”

劉肥不覺驚悚:“哦?原來如此。”

衛益壽朗聲道:“那當然!先帝在時,無人敢妄議;先帝不在了,這便是惹禍的端由。”

劉肥登時汗流如注:“這……這七十二城,倒是七十二柄斧鉞,加在我頸上。”

“正是。封土之貴,怎比得上性命金貴?大王不可糊塗。”

“孤王知道了。這七十二城,今後誰若想取,就任由他取去。”

次日天剛明,劉肥便親手寫了表章,差人遞進宮中,稱願將城陽郡獻予魯元公主。

表章送走,劉肥心仍忐忑,拉了駟鈞、祝午相陪,不吃不喝坐等回音,隻擔心等來的是噩訊。然事正如衛益壽所料,未幾,朝中便有詔下,欣然允準齊王所請,並曉諭天下,以示嘉勉。

詔書送至客邸,劉肥大喜,忍不住與駟鈞擊掌相慶:“天下果然沒有不愛財的!”隨即,又上表懇請辭行。

原料想太後必會恩準返國,然接連幾日,宮中卻毫無動靜。劉肥大急,又召衛益壽來密議。衛益壽也難料太後喜怒,沉思半晌,才道:“宮中無回音,便是太後仍不放心大王。大王既示弱,便索性做到底,不如再上一表,請尊魯元公主為齊之王太後,大王以母禮事之。公主得此名分,位即在諸侯之上,不由得太後不喜。”

劉肥麵露疑惑,忍不住問:“如此,輩分豈不是亂了嗎?我嫡母為皇太後,阿娣又為王太後,孤王究竟是皇子呢,還是皇孫?”

衛益壽道:“人之好名,概莫能外;即便是鬼怪,亦不欺諂諛之人。此表所請,尊齊王太後也罷,以母禮事公主也罷,事雖荒謬,其意甚明,就是要巴結。太後見大王以笑麵諂之,焉有發怒之理?”

劉肥這才大悟,不禁苦笑道:“好好!清平人世,硬要呼女弟為娘!千載之下也是奇事。”說罷,即援筆寫好了表章,差人火速遞進了宮去。

果不其然,此表遞上,才過了一夜,天明即有大隊宦者、宮女、樂工、庖廚,攜酒饌、禮器絡繹而至,叩開客邸大門,稱太後、陛下及公主稍後即至,要與齊王餞行。

劉肥剛剛睡醒,聞司閽來報,怔了一怔,遂大笑三聲,從榻上一躍而起,急忙穿好袞服,口中不停讚道:“衛公智者,智者也!救了孤王一命。”

客邸上下,頓時手忙腳亂,準備接駕。待收拾停當,劉肥便與屬官出了大門恭候。片刻過後,宮中鑾駕便到了,有數百名郎衛在前,傳警淨街。但見金瓜斧鉞、黃傘旌旗,塞了滿滿一條街巷。

劉肥與屬官俱伏於邸門外,行大禮相迎。呂後緩緩下得車來,一手牽著惠帝,一手牽著魯元,對劉肥笑道:“肥兒,你做了齊王,比幼年時曉事多了,倒還不是隻長肉膘。快快起來吧,一同入內。”

呂後打量一眼齊國屬官,見到有駟鈞在,便問道:“駟鈞!劉肥家中,隻你一個猛虎,非老娘,誰也鎮不住你,近來脾氣可改好些了?”

駟鈞正要答話,劉肥連忙搶著道:“駟鈞已非同往日,再無倔強脾氣,太後請放心。”

呂後笑道:“萬年江河,居然也可以西流了?聽這話,隻似在做夢。好了,今日我母子聚會,諸臣就不必陪了。”

一行人至正堂落座,呂後坐主座,麵朝東;惠帝坐於左側,麵朝南;魯元坐於右側,麵朝北。劉肥這次也知趣了,便麵朝西,坐在下座。

呂後環視座次,莞爾一笑:“肥兒,今日為你送行,乃自家人便宴,比照前回在未央宮,就無須拘禮了吧?”

劉肥起身答道:“肥兒數年來,也讀了些書,再看世相,便不再糊塗,知秦亡乃是不用禮,漢興乃是克己複禮,即便家宴,禮也不可失。我既尊魯元為王太後,即要行長幼之禮,方合乎天道。”說著便跪下,膝行至魯元麵前,伏地行大禮。

那魯元樂不可支,拂了拂袖道:“肥兒,你之心意,為母已知。快快平身吧!”

此言一出,舉座皆大笑。呂後仰頭笑道:“魯元,你新收這一子,來得倒容易。如此肥碩,隻不要將你那家底吃窮了。”

魯元掩口笑道:“我肥兒知孝敬,哪裏會害我!”

呂後跟著笑罷,便道:“我那癡婿張敖,也是命苦,王做不成,委屈做了個宣平侯。今日魯元做了齊王太後,那張敖豈非成了太上王了?”

眾人皆大笑:“便請母後冊封他好了!”

呂後見滿堂盡歡,心中甚喜,竟將猜忌心全都拋掉了,越看劉肥越覺順眼,便一揮袖,吩咐立於旁側的宣棄奴道:“命宮中樂工上來,奏雅樂,為我母子助興。”

不多時,樂工就位,一時笙簧齊鳴,樂韻悠揚。

酒過數巡,呂後道:“你們阿翁,自沛縣舉兵後,便如弓弦緊繃,片時不得鬆弛。我母子跟著東奔西忙,也難得小聚。今日家宴,送肥兒東歸,我母子隻管敘舊便是。”

惠帝等三人,便講起幼年趣事。魯元忽然想起,便問呂後道:“張敖僅長我幾歲,我便嫌他迂腐;母後當年,如何就敢嫁四十歲之老男?”

呂後略有酒意,笑道:“我那時在閨閣,哪裏有自己主張?還不是你們外祖呂公做主。那沛縣令原本也有意,求我為他兒媳,外祖隻是不肯,強令我嫁與那田舍翁。為娘我若在今日,隻怕他劉季給我叩半日頭,我也不嫁!”

惠帝笑問:“外祖看我阿翁,好在何處?”

“外祖僅粗通相術,自以為識人。當日他也是酒飲多了,信口亂說,稱半生閱人,無如劉季那般大貴的。”

劉肥便大笑,為呂後祝酒道:“外祖眼光犀利!我阿翁阿娘,果然都成大貴。”

呂後也笑個不住,搖頭道:“外祖哪裏就眼光好?隻不過,盲眼狸碰上了一隻死鼠!記得那日,在沛縣田中,我帶你們薅草,有過路老叟向我討食水,說了一番話,那才是好眼光。”

惠帝道:“當日事,我還約略記得,那老叟須發皆白,隻記不得他說了些甚麽。”

呂後便一指惠帝,笑道:“說我來日之貴,皆因此男!”

魯元、劉肥目視惠帝,皆大笑不止。

呂後望望魯元,頓起今昔之慨:“那時阿翁為亭長,不知為何煩了,有些年告退歸鄉,以務農為生。其間又得罪官府,藏匿他鄉,不敢現身……那時家貧如洗,四鄰嘲笑,為娘所嚐苦頭,一言難盡。幸得魯元耐苦,年七歲,便能代我勞作,抱哺幼弟,多有分擔。”

劉肥便慚愧道:“彼時,兒臣甚不曉事,多貪玩。”

呂後便嗔道:“整日不見你蹤影,隻曉得隨太公鬥雞!盛夏下田,唯我母女蓬首跣足,汗流浹背,不知有何等狼狽。”

惠帝便詫異:“阿娘阿姊,竟有如此之苦!當時我全不知曉,隻覺得野外好玩。”

呂後便笑:“是呀,生子有何用?惹氣而已!”

惠帝又望住魯元:“阿娘嫁給阿翁,自是父母之命。阿姊嫁給張敖,恐不是父母之命吧?”

呂後搖頭道:“哪裏話!還不是你們阿翁看中張敖。”

劉肥便道:“此事我約略知曉。先是阿翁戲言,要嫁魯元為張耳兒媳。然僅一言,媒妁未定,仍舊命阿娣選婿,選來顯貴子弟三十人。三十人中,唯張敖才貌出眾,射藝又佳,阿翁甚讚之,阿娣卻羞而不答。倒是那、那……有人在旁道:‘魯元已心許之。’阿翁這才當場敲定。”

劉肥此處提到之人,便是戚夫人。聞劉肥所言,呂後便瞥他一眼,道:“陳糠爛穀之事,還提起做甚?總之魯元所嫁,甚合我意。這張敖,端的是個好婿!肥兒、盈兒,你們做人,都須效仿他。”

如此,四人杯觥交錯,意興盎然,竟從朝食時分,直飲到日暮,仍覺意猶未盡。宴罷,呂後、惠帝與魯元便起駕回宮。劉肥恭送至大門外,似不經意間對呂後道:“孩兒入朝,已出來多日了,齊地諸事,實不放心。”

呂後便道:“你明日就回吧,有事再來。有那稀罕海味,莫忘了孝敬阿娘。”

得此允準,劉肥大喜,連忙行大禮謝恩。

鑾駕走後,劉肥進了客邸,即下令連夜收拾行囊,立即起程。眾屬官都覺驚愕,駟鈞不由跳起,問道:“何不天明再走?”

衛益壽對眾人道:“旦夕之間,生死殊途。今夜若不走,鬼神也不知明日將有何事。諸君為大王計,寧肯勞苦,也迂闊不得。”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立時收拾好行囊,至夜半時分,開門望望街上無人,便擁著劉肥,快馬向東馳去。

未及半月,劉肥一行便奔回了齊都臨淄(今山東省淄博市)。相國曹參與劉肥之子劉襄、劉章、劉興居、劉將閭等早已聞訊,皆在西門外恭候。

劉肥一路驚魂未定,此時仍心有餘悸,諸子將他扶下車來,卻是腳麻不能行走。抬頭見諸子皆華衣袞服,便大怒道:“豎子,隻知享樂,全不解乃父之危!錦衣玉食,豈是平白從天上落下來的,你輩還能消受幾日?我醜話在先,今日起務必收斂,闔門皆布衣蔬食,不許張揚,尤不許仗勢欺人,隻俯首做那犬羊便好。”

諸子不明就裏,聞言皆大駭,伏地連聲應諾。

曹參則道:“諸公子皆有為,大王不必苛責。”

劉肥便苦笑:“相國有所不知……唉,不提也罷。”

劉肥回到齊王宮,還未進殿,便兩腿一軟,暈厥倒地。王後與眾姬妾見了,慌忙將他扶起,攙回寢宮,又七手八腳灌下藥去。

良久,劉肥方蘇醒過來,望住王後,歎道:“好歹保得一命,然可保得善終乎?”此後,竟大病三月不起。病愈後,亦不敢隨意出宮了,萬事有賴於曹參,每日隻焚香而坐,少言寡語。

惠帝二年春正月起,天下各處,忽然頻現異象。正月末,有齊國使者來報,說是蘭陵縣一戶人家井中,有兩龍戲水,三日間滿庭金光,霧氣蒸騰,至第三日入夜,忽又不見了。

呂後閱罷奏報,大惑,不知是吉是凶,喃喃道:“兩龍?其一乃劉盈也。還有一龍,又是誰人?”

審食其在側低語道:“正是太後。”

呂後瞥他一眼,叱道:“亂說!哀家如何便是條龍?此相,恐不是祥瑞,無須理會了。”

“蘭陵縣在齊地,或是應在劉肥身上?”

“閉嘴!他哪裏配?或是他弄出的名堂,來恭維我也未可知,隻不要理會便好。”

隔了幾日,又有郵驛急報說:隴西忽發地震,山為之崩,水為之不流,百姓皆驚恐。

呂後更是惶惑,怏怏道:“今年如何連連犯衝?總是那劉盈不得力。”

審食其便勸道:“新帝雖柔弱,然其心和善,仁聲在外,天下皆服。登位才及一年,尚欠曆練,太後可無須焦慮。”

“你也休來寬慰我!劉盈病愈後,不理政事,隻夥著那個閎孺,晝夜廝混,哪還有個人君的樣子?”

“總還是少年浮浪,不知緩急。”

“甚麽少年浮浪?老鼠之子,總免不了好打洞!那失心翁,生前有個戚氏狐媚不算,還有個男寵籍孺,終日廝混,不男不女,實為改不了的閭裏惡習。他一歸天,我便將那籍孺拘禁在永巷裏。”

“應早為劉盈立皇後,便可約束。”

呂後搖頭道:“正是這選皇後之事,不可匆促。前太子妃吳氏,倒還聽話,隻可惜早早病歿,無福做皇後。今議立皇後,倘若選人不當,便是引來了豺虎,哀家從此倒要多事了。”

審食其一驚,思忖片刻道:“難選亦要選。皇後缺位,日久臣民皆有疑惑,今日若不著手,則永無選出之日。選皇後事,總須耐心;況乎太後慧眼,於數萬民女中,豈能無一人可選?”

呂後便拉下臉來,冷冷道:“我擇兒媳,你急的甚?吾輩今日尚體健,然天不假年,轉眼吾輩便垂老矣,那新婦時日卻甚多,漸漸使起心計來,天下還能再姓呂嗎?你審郎,怕也要掂掂頭顱的輕重了。”

審食其摸摸後頸,倒吸一口涼氣:“如此說來……此事倒也急不得。臣想得容易了,還須聽太後定奪。”

呂後便點了一下審食其額頭,笑道:“你知曉便好!”

由是,選皇後一事,便擱下不再提了。

至夏,天下又多事,各地大旱,民間哀鴻遍野。呂後正在鬱悶中,忽又聞蕭何因築城勞累,一病不起,不由就蹙眉:“相國若離去,天下還成個天下嗎?都是那失心翁弄鬼,要拉蕭何下九泉,不願我在人間太過清閑。隻不知何日,也要將我拉了下去!”言畢,便登輦出宮,急赴蕭府,探問蕭何病況。在蕭府中,呂後死死拉住蕭何夫人同氏之手,悲泣了半晌。臨別,呂後叮囑道:“相國若不治,切勿過於心傷,哀家即封你為侯,食邑在沛郡酂縣(今河南省永城市),次郎蕭沿襲不了父蔭,我也封他為侯。你母子幾個,好歹都有供養,不至於潦倒。”

回宮後,呂後即遣涓人往未央宮,知會了惠帝。惠帝聞之,也是吃了一驚,連忙乘輦往蕭府去,至榻前看望。見蕭何形銷骨立,手如枯枝,不禁淚落如雨,慨歎道:“相國一生,為漢家操勞,上致君,下為民,乃千古完人也。不知千年之後,人間可還有如此好相國?”

蕭何倚在枕上,氣喘籲籲道:“陛下言重了……蕭某此生,做人亦有私心,畏君如畏虎,不能直諫其弊;見忠良蒙冤,亦不敢為之辯白,實不能稱善德。微臣一生勤謹,未負天下百姓,盡心擘畫製度、訂立律法,令朝野各有其度。老子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我漢家,便是這天下之母。後世百代,也無非漢家之子,其貌雖異,其脈相承也。上下有序,尊卑不亂,和睦而致遠,永絕秦之暴虐。如此,臣便可含笑瞑目了……”

一番話未說完,蕭何竟力不能支。惠帝見了,又數度泣下,執蕭何之手問道:“君之心,朕已明了。請問君百歲之後,誰可代君?”

蕭何並未應對,隻道:“知臣莫如君,我又何必多言?”

惠帝忽憶起先帝囑托,便問:“曹參何如?”

蕭何麵露笑意,勉力掙紮而起,於榻上叩首道:“陛下有此明見,臣死而無憾矣。”

一番話說完,蕭何竟是汗流浹背。惠帝不忍,忙囑蕭何好好臥下,又勸慰了同氏幾句,便打道回宮了。

同氏送走惠帝,返回屋中,忍不住埋怨蕭何道:“新帝大駕前來,不托付自家小子,卻保薦曹參,直是內外不分了。”

惠帝探視未過幾日,入了秋七月,蕭何便再也撐不住,竟一夕病歿了。噩訊傳出,上自呂後惠帝,下至列侯平民,無不心傷。

呂後喚了惠帝至跟前,望著庭中黃葉,一臉哀戚道:“漢家諸舊臣,昔在芒碭山中,可謂新禾出土,枝葉繁茂,何其壯哉!今天下歸我,卻隻見紛紛凋零,勢無可挽。老輩已見下世的光景,你倒是少年無憂,隻知與宮女、孌童勾搭,成個甚麽體統?再亂鬧,我必將那妖人閎孺,也丟進永巷裏去!”

惠帝卻不服氣,叩首回道:“兒生也晚,未見過甚麽壯哉,所見唯有宮闈心機重重。內中是非曲直,亦無意分辨,隻求今生可得盡歡。母後是見過壯哉氣象的,治天下,如烹小鮮而已。朝中大小事,可全憑母後裁斷,兒臣絕無半句異議。”

呂後聽了,語塞半晌,遂揮袖道:“不肖孺子,何時方能成大事?罷了罷了!蕭相國薨,天下震動,你且去張羅詔書吧。加諡褒揚,為遺孀子嗣封侯,總要有個交代。”

隔日,惠帝便有詔下,諡蕭何為“文終侯”,由長子蕭祿襲爵。夫人同氏封為酂侯,次子蕭延封為築陽侯(封邑在今湖北省故城縣北)。

說起那漢家權貴子弟來,即便是金枝玉葉,也有不肖的。蕭何後輩中,不守律法者大有人在,屢次獲罪奪爵,竟至侯門中斷。隻因後來諸帝感念元勳,不忍見蕭何後人為布衣,故而數次複封。至西漢末年,成帝又問起此事,查出蕭何尚有玄孫十二人,皆為白丁,遂封長房為侯。後至王莽敗亡時,蕭家這累世侯門,方才告絕,其間綿延了二百餘年。

蕭何歿後,呂後還在傷心之際,又有諸呂子弟呂則,自沛郡(今河南永城市附近)來報:“家父建成侯呂釋之,日前於食邑沛郡薨了。”

呂後聽了,淚潸然而下,似再也無力哀傷,隻喃喃道:“仲兄亦走了?何其急也……”

呂則回道:“家父薨之前,唯惦念姑母。”

呂後拭去淚道:“兩兄不顧阿娣,甩甩手便走了。偌大天下,我一女流輩,如何撐得起?則兒,你今已弱冠否?”

“回姑母,侄兒年前便已弱冠。”

“甚好!看你模樣,倒還壯碩,隻是眉眼看似不正。今日襲了父爵,萬不能仗著是國舅之後,便撒野。倘幹犯刑律,莫要怪姑母寡恩。”

“侄兒哪裏敢?天上掉下的福,享還享不及呢。”

豈料這位呂則,果然是個不成器的坯子,襲爵未滿一年,便屢犯強占民田、掠賣人口等大罪。

趙堯便道:“《禮記》雲‘刑不上大夫’。賢侄終為國舅之後,此罪,可否寬緩?”

“休要!漢家說來堂皇,不過是鄉鄰結夥打了這天下,甚麽國舅、國叔,牽連得多了,若都講情,則漢律便成廢柴!今後列侯子孫,凡有幹犯律法者,即廢爵除國,不容緩頰。不如此,數十年後,漢家怕就沒了王法,又要出個陳勝王來!”

“若呂則廢了爵,則建成侯的後人,便都成庶民了,著實令人憐憫。”

“此事有何奇?且必不為孤例。豪門子弟,多不知珍惜,不鬧到國除,不會罷手。”

趙堯心有疑慮,一揖道:“臣隻擔心,至百年後,列侯子孫不肖,將盡數廢爵除國。”

呂後便仰頭大笑:“趙堯,哀家還須憐惜他們嗎?”

卻說劉肥裝瘋賣傻了一回,回到齊地。諸事便全付予曹參。時曹參在齊,輔佐劉肥,不知不覺已有九年了。

這個曹參,乃國之福星,不獨勇猛善戰,亦能知人善任。早年他曾為縣吏,治理鄉裏頗有方,今見齊地廣袤、百姓眾多,便下令遍召國中長老入都,詢問有何妙計。

那齊地本為禮儀之邦,雖經戰火,先秦諸儒卻仍有遺留,遍布四方,竟是數以百計。聞曹參召,一齊來到齊相府,各抒己見,百人百樣主張,其說不一。曹參聽了,隻覺頭暈,不知究竟哪一家高明。後聞說膠西有一位蓋公,擅長黃老之術,是天底下難得的一位奇才,便出重金相邀,延至相府為幕賓,當麵求教。

曹參對蓋公執弟子禮,誠懇拜道:“曹某雖為列侯,然僅有軍功而已;治理一國之民事,並無過人之處。此番請公來,便是求教:百姓濟濟,各有其欲,如何能使之安分守己?”

那蓋公一身布衣,白發皤然,眉宇間深藏滄桑,聞曹參有此問,便答道:“治民之道,貴清淨。在上者端然穩坐,垂拱而治,百姓自定。若居上發號施令者,自以為有千秋之才,一日百念,動輒出新,以翻覆天下為樂事,則百姓不敢治恒業、不肯遵禮俗,終日揣摩上意,藐視綱常,以圖亂中取利。久必奸詐肆行,相害相殺,天下還可得安嗎?”

曹參聞言一悚:“先生之言,曹某聞所未聞,實在汗顏。請問:除陳弊,推新政,不是大有為之舉嗎?”

“有為無為,總以利民為上。丞相可細思之:暴秦既除,天下匡定,為政應須求簡,凡事不必翻三覆四。百姓治生,有如蔓草,貴在自生自長,無須你日日侍弄。如此,為政者心定,百姓亦身安,兩下裏都少煩惱。這即是老子所謂‘不言之教,無為之益’,何必又再多事?”

蓋公捋須想了想,徐徐道:“在下所論,無非類推,有何可稱新鮮的?須知:天下大道,前後承續,非自你家而始!故前人之定規,後人不可輕易廢之,尤不能如翻鼎鑊,良莠皆棄。若全廢前人之規,天下便成茹毛飲血之世,亂亂相生不已。居上位者,亦如坐爐灶,可有一日能安生乎?倘是執戟提劍,如臨大敵,唯恐民化為盜賊,則天下竟成甚麽樣子?又焉能企望傳承百代?”

曹參聽得瞠目,拍膝呼道:“哦呀……如此說來,吾輩昔日,竟似無智狂徒了!”

蓋公微微一笑:“動靜之理,不可不察。守天下者,人心也,豈能倚賴刀劍而守之?”

兩人相談甚久,自朝至暮,不覺夜已深。曹參這才驚覺夜闌人靜,忙起身揖道:“有先生指教,齊地可保百世安泰。曹某為相,不可一日無公;自今夜起,我便避居別室,請先生居正堂,以為尊。”

蓋公大驚,力辭不肯,曹參卻執意要讓室別居。如此推讓良久,蓋公隻得允了,就在齊相府住下。

此後曹參施政,凡事必問蓋公,得了指點,便無一不遵行。不數年,齊地即大治,民心皆服,百業繁盛。那劉肥得此良相,也樂得不問政事,愈加心寬體胖。

這年秋七月,曹參在臨淄得了消息,知蕭何病歿,心中便一動,急召舍人來,吩咐收拾行裝。舍人頓覺大奇,問道:“未聞召丞相,如何要置備行裝?”曹參大笑道:“吾將為朝中相國矣!”舍人半信半疑,卻也不敢怠慢,將那行裝連夜收拾齊備。

果然未過幾日,便有朝使飛騎而至,召曹參入朝為相。舍人聞之,大為歎服,急忙搬出箱籠來,七手八腳裝好了車。

辭別之日,相府一切政務,均移交給後任丞相齊壽。

曹參向齊壽交了印信,特意囑咐道:“齊地之獄市,托付予君,請任其自便,切勿驚擾。”

這“獄市”,究為何物?後世解說不一,總之是包攬訴訟、賄買刑獄的集市之類。

齊壽甚感詫異:“曹丞相,治齊之事,頭緒萬端,無有大於此事者?”

曹參正色道:“齊壽兄,足下乃朝廷命官,我豈敢與你玩笑?此等獄市,乃藏汙納垢之地。大盜宵小,無不包容。君若急於建功,限期清除,奸人還有何地可以容身?必將四處流竄,糜爛地方,那便是你自找多事了。”

齊壽這才大悟,折服道:“曹丞相治齊,天下有口皆碑,原來是以不動而製動!老夫受教了,必不去碰那蜂巢,免得自掌耳光。”

曹參笑道:“正是。小奸不可窮究,正如溪穀之水,終是小患;若塞之,必溢成汪洋。”

原來,蕭、曹二人,早年同為沛縣吏,私交甚好,無事常推杯換盞,情同手足。二人隨劉邦起事後,仍為同僚,初時倒也相洽。不料各為將相後,漸生嫌隙,竟衍成文武兩黨,紛爭計較,連劉邦也無從調停。封侯之際,劉邦力主蕭何功高,位列第一。曹黨一眾心存不服,便更是激憤。

兩人交惡如此,那劉邦臨終遺囑,卻是推曹參可繼任蕭何,實為奇事。更令人驚詫者,莫過於蕭何托付後事,竟也推曹參繼任。消息傳出,舉朝皆疑,有那蕭黨眾臣,心頭自不能安,不知新相國就任後,朝政可會有翻覆?若曹參計較前嫌,掀起政潮來,則株連無已,自家前程恐要不保。更有那相國府屬官,已追隨蕭何十餘年,此時驟失護佑,都惶惶不可終日。

曹參一路思之,心亦不靜。思來想去,唯敬服蕭何有遠謀,不由自語道:“蕭黨曹黨,終是一黨,哪有恁多計較?”於是打定主意:今後相府,一仍其舊,不可有一人因蕭何而獲咎。

車駕入都後,曹參即謁見惠帝,接了相印。惠帝見到曹參,幾欲落淚,哽咽道:“漢家安天下,唯賴叔伯輩了……”

曹參連忙叩謝,神情懇切道:“陛下切勿憂心。曹某昨為先帝臣,今則為陛下臣,血染脖頸換來的天下,唯有舍命保之。”

謁見畢,曹參又轉入長樂宮,謁見呂後。甫一落座,呂後便熱淚漣漣:“曹公不老,哀家心可稍安。先帝賓天逾兩年,哀家方知治天下不易,若無老臣在朝,則天無維係、地無支腳,我一個婦人,如何能應付得來?”

曹參忙勸道:“幸得先帝英明,早將那強枝刈除,令我輩坐享清平,朝無奸佞,野無盜賊,垂袖亦能治天下,太後請安心。”

呂後抹幹了淚,又道:“蕭相國老成多謀,采集秦六法,修成漢律九章,明法令,減稅負,十餘年如一日,漸成定規。你今繼任,萬事須謹慎。哀家以為,欲保這天下之安,全在一個‘守’字。”

曹參急忙揖道:“臣多年也知此理,絕不敢造次。入都路上,已將事情想通徹了,蕭相國所為,便是臣之所守,半步不敢有所逾越。”

呂後聞此言,心內大慰,讚道:“漢家本源,哪裏是在漢中,分明就在沛縣呀。無老臣,豈能有這漢家!”隨即,又真心嘉勉了幾句。

曹參忽想起一事,便橫了橫心,奏道:“臣聞長安風傳,先帝駕崩後,三日未發喪,乃是有人獻計,欲除功臣,此議實令功臣心寒。”

呂後立顯尷尬,臉色忽白忽紅,急忙道:“彼時哀家心傷,昏厥三日,中涓不知所措。剪除功臣之事,實屬無稽之談,公不可信。你等老臣謀國,無人可及,哀家心裏已是有數了。倒有那躁進之徒,趁先帝病重糊塗,進了不少讒言。這筆賬,哀家沒有忘,留待日後再算。”

相府諸吏隻道是新官上任,必驅使前任屬官如馬牛,卻不料一連數日,曹參隻閉門閱文牘,府中公文擬寫、遞送等事,全無變化。諸吏心中大奇,每日偷眼去瞄新主,不敢有所怠慢。又過了數日,仍是不見異常,且相府門張掛出告示,囑屬官一切照前任在時辦理,不得存心討好、過度用力。屬官始信曹參並無掀翻鼎鑊之意,心中都暗喜,一麵大讚曹相有氣度,一麵私下裏相告:“來了一個不理事的!”欣喜之態溢於言表。

曹參全不理睬,仍冷眼旁觀。先後費時月餘,參透了相府事務大要,方入手擇優汰劣。先是移文各郡國,請代為招賢。凡有口才木訥、不善文辭的,或從吏多年之忠厚長者,多多薦來相府,用為諸曹吏員。原屬吏之中,有那擬寫公文格外講究,意欲博取名聲的,一概罷黜。如此一入一出,相府風習立顯篤厚,各安其分,再無人多事。

曹參這才麵露笑意,每日赴公廨,略點一點卯,諸事便交屬吏去辦,自己與左右親信聚在後園涼亭,朝夕飲酒。

如此數月過去,曹參入相不辦事的名聲,漸漸傳開。有那朝臣大為迷惑,不忍見曹參毀了清譽,便紛紛登門,欲加勸諫。曹參也不拒見,一概笑臉迎入,直將那來客引至涼亭,擺酒暢飲。來客想表明來意,曹參卻不容人開口,舉杯便道:“來來!曆來美婦誤事,大丈夫沾染不得;然醇酒卻無害,不妨痛飲之。”

來客礙於情麵,隻得陪飲。數巡之後,稍有間歇,正欲開口談正事,卻被曹參擋住,連連敬酒道:“如何便不飲了?吾自臨淄載來一車醇酒,經年也飲之不盡。今日不飲,更待何時?”來客萬般無奈,隻得舉杯應酬,如此一醉方休,片言都未曾說出。

此事傳開,眾臣不知曹參意欲如何,漸漸也冷了心,不再來勸。

主官既如此,相府上下,便無不竊喜。眾掾吏每日辦完公事,見時辰尚早,便都聚在後園附近吏舍,結夥飲酒。自暮至夜,呼喝歌舞,其聲如鼎沸,遠播於房舍之外。曹參隻是渾然不覺。

有一親隨主吏翟回慶,乃從齊相府跟來,素未見過吏員有如此放肆者,心中生厭,然也無可奈何,便請曹參至後園深處一遊。曹參從其請,踱至花木扶疏處,聞聽牆外有人醉酒歌呼,便回首問道:“何人在相府近旁喧鬧?”

翟回慶答道:“此乃吏舍。”

曹參怔了怔,便笑道:“這般小吏,從善學好,倒不曾有這樣快!”便步出園去,直奔吏舍。

翟回慶心中暗喜,猜想相國此次定要問罪。卻不料,隻聽曹參大呼道:“爾等有好酒,何不分與我嚐?快搬進園來!”

翟回慶無奈苦笑,也隻得坐下,與曹參同飲。三巡過後,漸也引吭歌呼、放浪形骸起來,至夜深方罷。

諸吏至此,知新相通情達理,便不再畏怯,皆視曹參為渾樸長者。有那新來的吏員,不諳事務,偶有小錯,曹參則巧為掩蓋,不予責罰。眾吏員見之,心中感念,都各自勤勉從公,府中波瀾不興。

曹參行跡,漸為眾臣所知,有以為有趣的,有以為乃不祥之兆的。未幾,也傳入了宮中。呂後聞之,隻會心一笑,並無言語。而惠帝聞之,則大為驚異,想自己終日飲酒作樂,聲色男女,皆無礙朝政施行;若曹參也棄政而縱酒,天下豈不要沒了章法?

“莫非曹相欺我年少?”如此一想,便覺坐臥不寧,有心過問,又恐母後責怪。

這日,正在悶悶,有曹參之子曹窋(zhú)入侍。時曹窋也在朝任職,官居中大夫[2],常隨惠帝左右,以備顧問。惠帝便對他道:“正有一事想問你:令尊往日在齊,也是這般縱酒的嗎?”

曹窋回道:“臣未曾聞。臣自幼至長,從未見家父酗酒。家父在齊為相九年,地廣人眾,簡牘如山,他怎敢有片刻簡慢?”

惠帝眨了眨眼,搔首自語道:“這便怪了!如何今日位極人臣,反倒忽然散淡了?”

“臣亦勸過家父,家父隻叱道:‘小兒輩懂得甚麽?’便再無多語。”

“也罷!你今晚歸家,尋個從容時機,私下為朕試問:‘先帝方棄群臣而去,新帝尚年少,君為相國,身負天下之責,竟是每日縱酒,無所事事,又何以慮天下事?’然則,問歸問,隻不要說是朕囑你問的。”

曹窋與惠帝年紀相仿,心思也相通,忙道:“臣近日亦甚憂,總以為是老輩衰退,日漸腐化,正想探個究竟。陛下放心,今夜歸家,臣便巧為探問。”

當日值殿完畢,曹窋稍事洗沐,便匆匆歸家。趁著近旁無人,遂照惠帝所囑,向乃父發問。

這日曹參又飲得多了,正倚在榻上歇息,飲一碗羹湯解酒。聞曹窋突兀發問,不禁大怒,摔下碗盞,攘臂而起,大罵道:“小兒輩,牙齒還未生齊,來胡亂問些甚麽?”說著,便命人取過竹杖來,喝令道:“你給我伏於地上!”

曹窋暗暗叫苦,卻又不敢不從,隻得趴下。

曹參掄起竹杖,狠狠笞打了曹窋二百下。打完,拋了竹杖,嗬斥道:“你給我進宮去入侍,不得歸家!天下事,不是你來說三道四的。”

惠帝聽了,頓時怔住,良久才苦笑了一下:“真是兩代不能共語。你受苦了,且去值殿房將息,明日朕親自問令尊好了。”

次日朝會畢,惠帝喚來曹參,令其近前,麵露不悅道:“君昨日為何責罰曹窋?他之所言,乃我所授意,勸君勿因貪杯而廢政,免得外間有非議。”

曹參一怔,急忙免冠,伏地請罪道:“臣實不知。昨日還甚怪之:小兒如何議起大政來?不想是冒犯了天威。”

惠帝忙道:“哪裏話?君請平身。朕隻問:其所言若為實,又何必在乎年齒少長?”

曹參並不起身,卻反問道:“陛下請自察,若論聖武英明,陛下與高皇帝比,誰高?”

“朕哪裏敢攀比高皇帝?”

“那麽以陛下所見,臣與蕭何比,誰賢?”

“這……君似不及蕭何也。”

曹參這才展袖起身,一揖道:“陛下所言極是。昔年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明訂法令,擘畫規模,陛下才可以垂袖而治,臣曹參可以守職而行。前人有定規,後人遵而不失,難道不好嗎?”

“原來如此!君之所慮,原是為安天下。”

“正是。天下之大,連山帶海,萬民生養其間。朝中動一寸,民間便動至千百裏。因此,動不如靜,靜不如有矩。人若知進退,又焉用鞭笞?民若知敬畏,又何必以刀劍相逼?”

惠帝張目視之,恍然大悟,拍掌道:“好好!君無須多言了,我已盡知。你且去歇息吧。”

曹參一笑,從容退下。惠帝望其背影,感慨不止:“蕭、曹,到底是老臣!行止如父,萬民便恭順如子。”

惠帝所歎,確也不虛。那蕭何胸有大謀,其生前規劃,惠及千年。以《九章律》匡正天下,禮儀綱常,上下尊卑,有如車軌分明。從此官民行事,皆知不逾矩。曹參繼蕭何之職,亦步亦趨,不為沽名而另起爐灶,終在漢初的草莽中,漸漸開出一片太平來,用心同樣良苦。

這一段掌故,傳至後世,便演成了“蕭規曹隨”的成語,流傳至今不廢。

[1].內史,此處指漢諸侯國之屬官,掌財賦之事。

[2].中大夫,漢朝官名,備顧問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