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舂歌一曲成絕唱

劉邦駕崩這日,正是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風日晴和,天已漸熱。長安城內,官民心雖懸懸,卻未曾察覺有何異常。那長樂宮中,有近臣周緤、徐厲披甲持劍,把守在前殿門。甲辰這一日,忽見涓人籍孺悲泣奔出,徐厲便知大事不好,棄劍於地,放聲大哭。呂後在殿內聽聞哀聲,頓時心生怒意,搶步出了殿門來,厲聲喝住。

見周、徐二人值守殿門多日,形容憔悴,呂後這才容色稍緩,訓誡道:“二位將軍,今上之安危,老身比你二位憂心更甚。堂堂偉丈夫,理當多擔待,何必做哀哀小兒女狀?你等都是老臣了,跟從陛下日久,如何事到臨頭就慌了手腳?陛下自有天佑,匈奴單於尚奈何不得他,區區箭傷,如何就能掀翻了他?”

兩人聞聽此言,麵露狐疑。徐厲拾起掉在地上的劍,插入劍鞘,拱手一揖,回道:“陛下聖躬有恙,臣一月以來寢食難安,唯恐有失。今聞皇後之言……陛下之恙,似無大礙?”

呂後便叱道:“徐厲,莫非你也通醫術?如若不通,今上的病況,你便無須多嘴,隻守牢了這宮禁,便是大功。自今日起,長樂宮內外戒嚴,非持我所頒符節者,不得出入。所有宮門落鎖,唯留北闕進出。你二人,將臥榻也移至北闕下,晝夜輪替,一刻也不要合了眼。有私自出入者,先斬了再說!”

周緤、徐厲互望一眼,心懷惴惴,勉強領了命,正要轉身退下,呂後又喚住二人,從袖中取出一個錯金符節來,吩咐道:“速去宣辟陽侯來。”

周緤接過符節,略一遲疑:“唯辟陽侯一人嗎?”

呂後麵露威嚴,高聲道:“正是!你二位記住,唯此一人,可任由出入宮禁。今日起,便無須老身另行宣召了。”

二人聞命,麵色都一沉,雖有滿心的怨憤,也隻得唯唯而退,自去布置了。

呂後見二人走下階陛,方轉身回殿,集齊了前殿的涓人,疾言厲色道:“今上雖已賓天,然天下事並非亂了章法,自有哀家一人擔待,無須驚惶。自今日起,前殿諸人不得出殿,有事在殿門交代謁者,飯食由禦廚送入。殿內之變,若有一人泄露,諸人都連坐,盡數笞死,並夷三族,誰個也逃不了!莫怪我今日話沒說到。”

眾涓人聽了,心知呂後欲瞞住皇帝死訊,不擬發喪,便都麵色慘白。猶豫片刻,終不敢言聲,隻能伏地應諾。僅有親信宦者宣棄奴,壯起膽子道:“啟稟皇後,時交孟夏,天氣已漸熱了……”

呂後渾身一顫,怒視宣棄奴一眼,喝道:“還稟報甚麽!速令少府多送冰來,堆在榻上。”

掌燈時分,審食其奉呂後宣召,倉皇來至宮內。在寢宮門口,見呂後一臉肅殺,心知情形不妙,正要開口問,卻見呂後目光淩厲,高聲道:“如何來得這般遲?快隨我來,去偏殿商議。”

至偏殿,兩人屏退左右,隔案坐下。呂後便扯住審食其衣袖,急道:“審郎,今夜起,這天下,便由你我二人共擔了!”

審食其不由大驚失色:“甚麽?今上他……”

“不錯。那失心翁,終是走了。白日裏,我已吩咐好,阻斷了宮內外交通,聖駕賓天之事,一時尚不至外泄。這漢家天下,該如何擺布,今夜裏,你我就要有個章法出來。”

審食其聞言,登時汗出如雨,結結巴巴道:“萬事如麻,教臣如何說起?不知皇後有何打算?”

呂後甩開審食其衣袖,叱道:“我已不是皇後,今日起便是女主了!生死安危,與你也大有幹係。你隻須說,那老翁一走,天下以何事為大?”

“自然是太子繼位,總要坐得穩方可。”

呂後眉毛一挑,詫異道:“太子乃劉氏嫡長子,如何便坐不穩?”

審食其搖頭道:“隻恐功臣諸將,沒有幾人能服……”

呂後不由麵露怒意:“彼等皆封侯食祿,光耀門楣,連子孫萬代都得福蔭了,還有何不服?”

“不然。皇後請思之:沛縣舉事之時,諸將與先帝皆為秦編戶民,名分無有高下;隻怕是蕭何、曹參之輩,身份還在先帝之上。然舉事以來,這班故舊北麵為臣,能不常懷怏怏?想那未封侯之際,在洛陽南宮外,即有舊部聚議欲謀反。今先帝升遐,諸臣改事少主,他們不謀反才怪!”

呂後不禁驚懼而起,倒抽一口涼氣:“如此說來,哀家身旁,盡是些虎狼之輩了?”

審食其沉吟片刻,應道:“皇後明見。那秦二世在位時,陳勝吳廣之流,盡都在野;而今劉盈繼位,陳勝吳廣輩,卻早已在廟堂之上了。”

呂後渾身一震,雙目灼灼,直盯住審食其道:“與你相識二十餘年,終聽你說了句有見識的話!你意是說……諸功臣故舊,若不趁這幾日族誅,則天下便永不得安寧了?”

此時偏殿內外,沉寂如死,案上一盞膏油燈搖搖曳曳。審食其惶悚起身,渾身戰栗,應道:“理是此理,然生殺之謀斷,皆操於皇後。”

呂後睨視審食其一眼,嗤笑道:“你這人,就是膽小!哀家若有不測,你還活得了嗎?如今倒要謝那失心翁了,將彭越、英布除掉了才走,不然若倚賴你去殺賊,隻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審食其臉色發白,仍不能回神,隻試探道:“皇後如有決斷,今夜當如何布置?”

呂後便拉了審食其一同坐下,緩緩道:“失心翁在世時,我常怪他心不狠,今日方知:他到底還是厲害!沒有了他,諸事頓覺不易擺布。好在除了前殿涓人之外,世上還無人知皇帝已升天,這幾日,我挾他威名,內外還是鎮得住的。今日這誅功臣之計,乃驚天大計,容不得有半分疏漏。失心翁病危之際,曾遣陳平、周勃往燕地樊噲軍前;臨駕崩,又急召陳平轉回,與灌嬰同率十萬軍駐滎陽,不知布的是甚麽局?你我這幾日,且謀劃周全再說。”

審食其低頭想想,道:“雖有那幾人在外,然功臣大多在朝,總比彭越、英布之流好應付。可依照除韓信之計,詐稱聖躬恢複,集諸將於殿前朝賀。屆時,隻須百十個禁軍甲士,便可一並了結。在外統兵的那幾人,隻須遣使持節前往,矯詔密誅,就如探囊取物耳。事畢,再擬先帝遺詔,布告天下,舉哀立嗣,其後之事便都順了。”

“話雖如此,亦不可急。且以從容示外,免得驚動了諸將,壞了大事。”

“那麽今夜……”

呂後睨視審食其一眼:“這幾日,你不可再留宿宮中了!宮內外交通已斷,我二人若都住在宮中,不知長安城內情勢緩急,豈不是雙雙成了盲聾?”

審食其連忙一揖:“臣知道了。臣這便回去,與家人好好商議。”

“諸呂那裏,也須由你分頭去知會。切記,謀而後動。事成與否,不在這一兩日內,隻不要泄露風聲才好。唉!上蒼逼我,竟要做出這等鬼祟事。當年被囚楚營,常聽劉太公嘮叨,唯恐劉邦身邊有趙高,敗壞大事。今日想來,若大事逼到頭上,人也隻能做趙高了!”

審食其不禁瞠目:“這……這是哪裏話!以皇後之尊,扶正祛邪,萬不可以趙高自比。”

呂後冷冷一笑:“隻須做成了事,便不是趙高!”

審食其不由一凜,凝視呂後良久,納罕道:“臣已追隨皇後多年,自以為知皇後者,莫如臣,然……帝未崩時,卻為何不見皇後胸中有如此大格局?”

“不見?你以為我乃小家婦嗎?”

“這……”

呂後便又笑:“審郎,你看得倒準。不錯,哀家就是小家婦!隻知姑嫂勃谿,婆媳鬥法。然哀家出身,豈是劉氏賣餅之家可比,又怎能是個小家婦?”

審食其慌忙道:“先帝他……畢竟有特異之才。”

“哼,不通文墨之家,所生之子,其俗在骨。少時或還天真,老來做事便無一不俗。那失心翁不顧道統,寵姬妾而欲廢太子,哪有甚麽特異之才?”

“先帝治天下,到底還是有胸襟。”

“他那胸襟,苟苟且且,連山賊英布都不服他。”

“垂拱而治,天下除先帝而外,卻也再無第二人了。”

“垂甚麽拱?你隻蒙了眼說話。他在位,今日這裏反,明日那裏反,終究還不是被英布射死?看老娘我今後治天下,才要端坐垂拱,令四方無刀兵之險,必不似他那般狼狽。”

審食其又是一驚,不由起身,失聲道:“皇後,你……你往日為何深藏不露?”

呂後便仰頭大笑:“審郎,你看我自歸漢營以來,是否愈發粗蠢了?”

審食其囁嚅道:“確是見你器局日漸小了……”

呂後便逼視審食其,低聲道:“你終究還是不聰明。器局不小,哀家還能活到今日嗎?”

審食其立時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如此!皇後處世,原是如此不易!”

呂後忽就閉口默然,半晌才道:“還說那些做甚?我那老父,也算是縣中名門了,可憐我這名門閨秀,卻受了那田舍翁半輩子的氣,連妖姬都敢來撒潑。算了,不提了!今日事,才是生死攸關。你且回吧。諸將心機,都似山賊一般,不知有幾百個洞眼,萬勿看輕了。白日裏,要多多打探,明晚再來。”

審食其抹了抹額上汗,唯唯而退,急忙出了宮門。

聽那譙樓上傳來更鼓,此時已近夜半。審食其心中忐忑,不欲回家,便吩咐禦者,驅車直奔建成侯呂釋之的府邸。

且說呂氏這一門,乃單父(今山東單縣)呂公之後,有兩男兩女。呂後排行第三,上有二兄,長兄呂澤,昔年駐軍下邑,曾接應過劉邦敗軍,後封為周呂侯,惜命祚不長,已於高帝八年戰歿了,所生兩子呂台、呂產,皆為侯。

呂後次兄呂釋之尚健在,封為建成侯,此人生性勇武,可以倚賴。前不久,因廢立太子事,呂釋之曾出麵為胞妹解難,逼迫張良獻計,請了“商山四皓”出來,護佑劉盈坐穩了太子位。如今皇帝崩逝,變故迫在眉睫,誅功臣之密議,當然要首先告知呂釋之。

此時,呂釋之早已睡下,在夢中被家仆喚醒,聞說是審食其登門,便知宮中有大事,連忙披衣起身,迎至中庭。見了審食其,心照不宣,拉了他步入密室,屏退了左右。

審食其四下看看,猶自不安。呂釋之便笑笑,一掌拍在審食其肩頭:“審公,你慌個甚麽?我這裏,鬼都不敢隔牆來聽。吾阿娣有何吩咐,你隻管說來。”

審食其這才安下心來,移膝向前,附於呂釋之耳畔,將呂後誅殺功臣之計,輕聲道出。

呂釋之好似聽到驚雷一般,霎時雙目圓睜,拍掌道:“宮中近日無聲無息,滿長安都在猜疑,妹夫果然是賓天了。好啊,好啊!皇後有這般旨意,我諸呂當仁不讓,率些家丁入宮去相助,自是不費事的。”

審食其便深深一拜:“在下以為,宮中之事,有百十名甲士便可辦妥;然諸將即便殺光,仍有文臣在,恐須建成侯親率家臣,前去進占相國府、太尉府、禦史台等處,以震懾朝野。此事倒也急不得,這幾日,且召諸呂子弟商議好。宮中如今已不準出入,唯我一人可以通行;明日起,我每日必來貴府一趟,為兩廂傳遞消息。”

“如此甚好。事成,審公功高蓋世,權位當是不輸於蕭、曹了。”

審食其一笑,起身告辭道:“有皇後在內,將軍在外,事焉有不成之理?隻是萬勿泄露風聲,以免驚動了諸將,那倒是難以收拾了。”

呂釋之笑道:“今上未崩時,我還可讓他們一讓;今上駕崩了,一群織席賣漿者流,我還怕他們甚麽?”

送審食其出門,呂釋之返身回來,便去叫起長子呂則、次子呂祿,進了密室,父子三人商議至天明。待平旦時分,又差人去喚了呂澤次子呂產來,一同謀劃。

如此秘不發喪,挨過了三日。長安官民早便有疑惑,這幾日又見宮城戒嚴,宮門緊閉,無半個人影出入,就越發驚疑。市上流言四起,都在揣測皇帝生死。有那膽小的商家為祈福,在門前焚起香來,隨即家家效仿,香煙四溢。遠望閭巷內,竟如冬至祭日般,一派氤氳。

卻不料,呂後千叮嚀萬囑咐“事機務密,不得走風”,這深宮帷幄中的密謀,偏就泄露了出去。

原來,老將軍酈商之子酈寄,與呂祿年紀相仿,平素兩人走得近,鬥雞走狗,馳騁鷹揚,幾乎無日無之。劉邦崩後第四日,酈寄又邀呂祿出城圍獵,卻見呂祿睡眼惺忪出來,不大有精神。酈寄心生疑惑,便打趣道:“呂兄,昨夜良宵,又收了美姬入帳嗎?竟是這般氣色。”

呂祿聞此問,精神便一振:“哪裏!酈兄請上馬,你我去郊外說話。”

兩人帶了家臣,馳往驪山腳下。馳至半途,見隨從漸漸甩得遠了,呂祿便麵露詭異之色,望住酈寄道:“天下從前姓劉,自今日起,天下便要姓呂了。日後,我免不了要封王,也須為酈兄討個王來做做。”

那酈寄本是機敏之人,聽出弦外之音,立時勒住馬,脫口道:“呂兄不可玩笑!你是說,君上他……”

呂祿也勒了馬,前後瞄瞄,壓低聲音道:“君上已賓天四日,宮中戒嚴,瞞過了四海萬民。漢家天下,如今隻由皇後一人做主了。”

“哦!這個……秘不發喪,皇後是何打算?”

“那劉盈小兒,懂得甚麽?如何坐得穩皇位?皇後所謀,還不是要誅盡功臣,討個眼前清淨。”

酈寄聞言,頓時臉色發白:“功臣遍布朝中,如何能誅得盡?”

呂祿便一揚鞭,催酈寄疾行:“走走!你怎就嚇得喪膽了?可知韓信是如何伏誅的,還不是如狐兔入籠一般?皇帝生死,並無人知,詐稱今已病愈,命諸將入宮謁見,諸將豈能有疑?到時有百十個甲士動手,任他是頂破了天的列侯,也要乖乖交出頭顱來。”

酈寄便不再言語,滿麵都是陰霾色。呂祿見了,不禁納罕:“酈兄怎的了?誅功臣,與你有何幹?”

酈寄便道:“吾父亦是功臣。”

呂祿一怔,隨即仰頭大笑,指點著酈寄,責怪道:“你這人,真是呆了!你我莫逆之交,我怎能聽任皇後殺你父?且安度幾日吧,轉告令尊切勿進宮,在家中靜候,自有消息。”

酈寄心中大駭,與呂祿敷衍了一回,草草射了幾隻鼠兔,便匆忙趕回府邸,滾下馬來,疾奔入中庭,大呼道:“阿翁!阿翁!”

酈商聞聲出來,厲聲嗬斥道:“如此高聲,還有體統嗎?”

酈寄連忙跪下,顧不得左右有人,急稟道:“阿翁,事急矣!適才聞呂祿相告,今上已駕崩四日,皇後秘不發喪,欲盡誅諸將,將這天下交付諸呂。”

酈商便一震:“當真?”

“乃呂祿親口所言。”

酈商早也是疑心重重,聞此言,恍然大悟,不由大罵道:“皇後焉能狠辣如此?又是審食其那個鬼……你馬匹還在門外嗎?”

“在。”

“今日事,教左右隨從禁言。有泄露者,笞死不饒!我且赴辟陽侯府邸說話。”酈商吩咐畢,便大步搶出門外,躍上馬背,連連加鞭而去。

到得審食其府門,正是夕食過後,日將斜時。閽人識得酈商,連忙迎上,酈商跳下馬來,將韁繩甩給閽人,口稱:“下臣酈商,前來拜見審公!”便大步邁入門內,於中庭背手而立。

閽人拴好馬,急忙入內室通報,那審食其正與幾個心腹商議,聞曲周侯來訪,心裏就一跳,連忙教眾人散了,自己出中庭來迎。

連日來,為謀誅功臣,審氏闔府都在磨刀霍霍。此時見酈商突至,其麵色如鐵,審食其不由心就虛了,連忙賠笑道:“曲周侯屈尊前來,真是喜事臨頭。請,請!且入內室相談。”

酈商隻略略一揖,雙腳並不挪動,道:“免了免了!我來,哪裏有喜事?隻恐是有禍事臨頭。你我皆君子,不必去密室說話,就在這天日底下好了。”

見酈商來者不善,審食其隻得強作鎮靜,吩咐仆人,將案幾搬至庭樹下,端上瓜果盤,兩人便隔案坐下。

甫落座,審食其便連連拜道:“將軍近年隨君上,連破臧荼、陳豨、英布三賊,功高驚世,封邑五千一百戶,當世有幾人能及?在下每與人論及,諸人無不折服。”

酈商也未客套,隻仰天望望,歎口氣道:“老矣!明日,恐要隨君上赴黃泉了。”

審食其聞言大驚,竟冒出一頭汗來:“將軍,此事可玩笑不得!”

“哼!玩笑不玩笑,旁人不知,辟陽侯你也不知嗎?”

審食其聽出不是言語,連忙屏退左右,恭恭敬敬拜道:“願聞將軍賜教。”

“吾今日聞傳言,君上已駕崩!居然四日不發喪,卻是何故?又聞皇後與足下密議,欲盡誅諸將,討個眼前幹淨。此固是好計,然此計若成,天下恐就再無寧日了。”

審食其臉色一白,心頭亂跳,幾欲癱倒在茵席上,暗暗罵諸呂口風太鬆。

酈商見審食其失色,這才略略一笑:“足下多謀,朝野盡知。老臣這裏有些道理,要說與足下聽。今有灌嬰,接任太尉職,將兵十萬,守於滎陽,由陳平輔之;又有樊噲、周勃討伐盧綰,統二十萬兵遊於燕代。漢家雄兵,盡在彼處,即便要與項王對陣,也是足夠了。這幾人在外,若聞皇帝已崩,諸將盡誅,能坐以待斃嗎?彼等必連兵回鄉,直搗關中。屆時,文臣叛於內,悍將反於外,足下之亡,蹺足可待也。審公,你究竟是何居心?回看秦末,二世而亡,不就是你這等人弄出來的嗎?”

審食其惶悚不敢抬眼,知此事抵死不能認賬,便低首囁嚅道:“將軍所言,當是至理;然將軍所聞,或為謠諑。在下……在下實不曾聞有此等事,或是諸將心焦,才疑皇後刻薄。在下以為,事必不至此,稍後我即入宮,向皇後諫言。”

酈商望住審食其,笑道:“是謠諑最好!隻怕是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你了。皇後若事敗,足下豈可獨活?想來,足下必不會做蠢事;不如趁天色未暮,火速入宮,勸一勸皇後。”

審食其脫口道:“在下願從命。”

酈商便起身,似不經意間,看了看席上案幾,讚道:“好案,好個老榆木!”

審食其笑道:“將軍好眼光。此乃秦宮之舊物,流落民間,在下以重金購得,今願奉送將軍。”

卻不料,酈商猛地抬起腳,朝木案一隻腿狠狠踹去!隻聽“哢嚓”一聲,案足折斷,案板傾覆,瓜果散落了一地。

審食其大驚,大張口不能合攏。

酈商便回首道:“足下看到了?若斷了案足,這案,還叫個甚麽案?”說完,便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審食其這才領悟,連忙起身,追上酈商,送至府門外,拱手謝道:“將軍救我於險境,實乃天助我審某!”

酈商擺擺手道:“虛言大可不必了。吾與諸呂,亦是情同手足。今日與你所言,天知地知而已,也請足下放心。”說罷便上了馬,揚鞭而去。

那審食其已全無主張,急喚家臣備好車駕,片刻未停,便馳往長樂宮去了。

待酈商返家時,恰好日暮,見酈寄率家臣聚於府門,持劍而立,便覺奇怪,忙問道:“孩兒,這般張皇,有何變故嗎?”

酈寄便迎上前道:“阿翁若再有片時不歸,我便要往辟陽侯邸,向他索人了。”

酈商叱道:“莽撞!他敢把我怎樣?”

“那辟陽侯,連皇帝都敢欺,又有何事做不出來?”

酈商笑笑,拉了酈寄進門,低聲囑道:“都散了吧。若是陳平、周勃謀誅功臣,你我逃也逃不掉。今是婦人帷幄中密謀,事泄,便不敢再下手了。你隻管好好去睡覺。”

酈寄頷首會意,恨恨道:“諸呂心狠,再不可與之為友了!”

酈商卻道:“吾與諸呂,素無仇隙。看今日情勢,更是不可得罪,你且裝作無事,照常交往便是。”

且說那廂,審食其連夜奔入長樂宮,見了呂後,將酈商造訪之事詳盡道出。

呂後怫然大怒道:“那酈商怎得聞之?定是呂祿輩得意忘形,隨口泄露。如此豚犬,其命也薄!這天下,如何還敢托付於他們豎子輩!”

審食其連忙勸道:“皇後息怒,也不必責備子侄了。事既泄,便不能防人之口,想那諸將聞風,必也有所防備,或早已勾連了陳平、周勃也未可知。酈商所言,確也不謬,如今再假稱陛下康複,誆功臣進宮來,哪個還敢來?矯詔一出,必生激變,不如就此作罷。待來日,慢慢栽培諸呂子侄,封王封侯,占據要津,又何愁功臣不服?”

呂後向後一仰,背靠木幾上,頹然道:“近路不走,偏要走遠路,枉費了我一場心思,如今也隻得忍下,再與功臣慢慢較量。你今夜,也無須合眼了,去召叔孫通來,共擬出先帝遺詔吧。”

至次日,宮中果然有遺詔發出,為先帝發喪,大赦天下,並召百官眾臣入宮哭靈。百官聞之,雖早在預料之中,卻也不無震恐。

丁未日,正是吉日,入殮之後,楠木梓宮便移置於前殿正中。太子太傅叔孫通,率百餘名弟子,素服免冠,為先帝守靈。百官依序上殿,伏地致哀,一時素服如雪,哀聲震天。

百餘名功臣全不知這幾日蹊蹺,都爭相進殿,伏地慟哭。唯有酈商托病不入,隻在家中焚香,流淚遙祭。

如此哭祭了二十餘日,至五月丙寅日,大行奉安,在長安城北下葬,號為“長陵”[1]。

長陵所在,離長安三十五裏,在渭水之北,背山麵水,端的是一塊寶地。當年蕭何修建長樂宮時,此陵地便已擇好,與宮室同時起造,費時五年方告完工。此陵東西長一百二十步,高十三丈,狀如覆鬥,夯土而成。其規製宏大,好似城邑一座,其頂摩天,望之儼然。曆兩千年風雨剝蝕,至今猶存,堪與驪山始皇陵相媲美。

經蕭何籌劃,在陵北還建有城邑一座,是為陵邑。數年間徙來齊楚大姓、功臣貴戚,計有數萬人。此時進了陵邑,滿眼都是朱簷彩棟、深宅廣院,路上車馬相接、人煙稠密,已儼然一處大邑矣。

陵園之東,日後便成了功臣勳戚的陪葬地。後世有人曾作《長陵詩》曰:“長陵高闕此安劉,附葬累累盡列侯。”想來,劉邦長眠於此,終日可與臣屬相對,倒也不至於寂寞了。

出殯這天,驕陽似火,長安城內卻如陰霾壓頂。閭巷歇市,酒肆關門,百姓爭相伏於道旁送靈。鹵簿過處,一片哀聲,老幼婦孺亦涕泗不止。此時長安尚未修起城垣,四周僅以壁壘設防。出殯隊列自北闕出,穿過市廛街衢,從木柵門出城,卻見柵旁有數十名監門卒,伏地哀哭,如喪考妣。

原來,劉邦起自鄉野,深知民間疾苦,做了皇帝,也並未氣焰熏天,總不忘恤孤憐寡。每逢過城門時,見戍卒辛苦,都要招呼一聲。戍卒皆知皇帝親切,無不心懷感念,當此際,自是悲從中來,大哭不止。

這日,眾人在炎陽下緩緩而行,綿延竟有十裏之長。前導引幡為六十四人,所執銘旌、絹馬、雪柳等物,繁密如同一片雪海。繼之為千人鹵簿,浩浩****,一如劉邦生前。

鹵簿過後,才是“大杠”,三百八十名壯士皆左袒,輪流抬著梓宮前行。梓宮之後,緊隨大隊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人數不知凡幾,各隊之間,都雜有吹鼓倡優,一路奏樂,不絕於耳。

隊伍行走了一整日,至暮,在渭水畔歇宿。次日晨,人馬渡過渭水,抵達陵寢,依禮入葬,由太子劉盈主祭。諸臣聞少年儲君讀悼文,讀到“吾恐不足以勝天下之重”,忽覺淒涼,便一齊大放悲聲。那蕭何原本就體虛,慟哭片刻,竟險些癱倒,眾人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將他扶下。

落葬畢,群臣擁劉盈返城。越兩日,又赴太上皇廟,告祭祖先,並為劉邦擬議廟號。叔孫通代群臣上奏道:“帝起自細微之民,撥亂反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應上尊號‘高皇帝’。如此,上合三王之禮,下撫萬民之情。”

劉盈此時年方十七,尚未弱冠,然與叔孫通日夕相處,也深明老師這一套奧妙所在,當下便應允:“諸臣既已議妥,事不宜遲,可急上尊號,以示中外,盡早安撫人心。”

劉邦諡號,便由此議定,以太子詔令頒布天下。漢初的高帝紀年,便是緣於此。因劉邦為漢之始祖,故後世都習稱他為“漢高祖”,相沿至今。

此詔之中,又令各郡國修建高帝廟,歲時祭享,不得輕慢。後又過了數年,劉盈想起,乃父曾在沛縣灑淚作《大風歌》,大有深意在。便又降詔,在沛縣亦建起高帝廟一座,以不忘根本。劉邦曾教過的歌兒一百二十名,皆收為廟中樂手。

告廟當日,劉盈繼位,尊呂後為皇太後;賜所有官吏都升爵一級,又特意重賞了郎官、宦官、謁者、太子驂乘等官,各賜爵二三級,並赦免天下輕罪刑徒,顯是有一番布德行仁的用心。因劉盈身後廟號為“惠”,故史家便稱他為“惠帝”。

一代豪雄劉邦,至此蓋棺論定。

高祖此人,起於草野間,提三尺劍而定天下,為華夏史上首位布衣出身的帝王。一生行跡,多在戰陣上馳騁,起伏跌宕,終成萬世大業。晚年雖多有疑心,誅殺了幾個功臣,然尚不至於濫殺。終其一生,位雖高而知悲憫,對百姓常存憐惜之心。以往秦稅“十收其五”,漢家則“十五稅一”,兩廂有天淵之別,庶民得以脫離暴秦之苦,享仁政之惠,才算是不再做豬狗,而做回了人來。高祖知民間疾苦,登帝位後,起居仍尚儉,不忍建造奢華殿宇,亦可見一片仁心。

太史公司馬遷論及高祖,推崇有加,稱上古三代忠敬崇文,至周秦間,世風日下,小人屢使詭詐,秦政又大施酷刑,便越發地不堪了。幸而有高祖扭轉世風,重開禮教,方得延續大統。

史家班固亦讚曰高祖雖“不修文學”,然生性明達,好謀斷,能聽諫。曾命蕭何、韓信、張蒼、叔孫通、陸賈等各司其職,明定法令儀禮之規,可謂籌劃宏遠,惠及萬代。

這些史家之論,還是很有道理的。

話說劉邦駕崩一事,傳遍天下,百姓唏噓感歎,私心裏卻掂量不出:老皇帝走了,究竟是禍是福?然而世上有兩個人,卻是立即察覺:時運變了!

這頭一個人,便是盧綰。

盧綰身為燕王,經略北地,無端被劉邦猜疑,滿心都是委屈。灰頹之餘,棄國政於不顧,在屬臣範齊家中躲藏了多日。忽聞朝中以樊噲為將,率漢軍十萬東出,會同代趙之兵,前來征討,就更是悲憤滿腔。他既不甘心就擒,亦不願公然叛漢,隻得率了親眷故舊數千騎,逃往塞下,在長城一線遊弋,不與漢軍相抗。

如此飄**兩月餘,睜眼即見荒草遍地,故國之思愈難遏製,便想等到劉邦病愈,索性自縛了,去朝中謝罪,要死要活,隨他劉季處置便罷。卻不料,入夏五月,忽然聞劉邦駕崩,盧綰失神良久,方對親信範齊道:“劉季若在,念及鄉誼,必不欲置我於死地。今太子繼位,小兒懂得甚麽,還不是呂後專國政!我若複歸,必入虎口,看來隻能投匈奴了。”

範齊道:“昔日臣勸諫主公,可召漢使審食其、趙堯,當麵剖白,主公不願屈從。今日回漢之路,眼見是斷了。”

盧綰舉目悵望南方良久,雙淚橫流道:“我投匈奴,逐水草而居,幕天席地,倒也罷了,不過是受些風霜之苦。而要拋了祖宗衣冠,更換胡服,那才是錐心之痛!”哀傷多日後,才狠了狠心,召集部下,言明苦衷,率眾人拔營而去,投了冒頓單於。

冒頓年前在燕代失地折將,心中多有怨恨,聞漢帝崩,正喜上心頭,忽又見盧綰率眾來投,更是大喜,當即封盧綰為東胡盧王。

盧綰安頓下之後,諸事卻並不遂心,所率舊部僅數千,終究勢單力薄,寄人籬下,常為周圍雜胡所侵擾,不勝其煩。蜷曲在穹廬中借酒澆愁,不由就生出了複歸之意來,然想到呂後刻薄,又不敢貿然返歸。如此遷延一年有餘,竟病死於塞外,終難瞑目,此為後話不提。

另一個為劉邦死訊所驚動之人,便是陳平。

陳平佯作押解樊噲,實則與樊噲每日酣醉,走走停停,等的就是朝中傳來喪報。

這日,一行人驅車至汜水關西,見日頭已偏斜,便早早入住館驛。眼見前麵是崤函古道,過了古道,便是關中,沒有多少時日可以延宕了。在館驛門前,陳平眺望西邊疊嶂萬重,心中不免焦躁。

正在此時,忽見有一大隊使者,各騎快馬,旋風般馳來。於館驛門前停住,打尖換馬。因嫌驛吏接應不周,眾使者呼喝連聲,頤指氣使,猛地見陳平在此,這才斂了聲,都上前來揖禮問候。

陳平心中一動,忙問:“何事東去?”

為首使者答道:“稟曲逆侯:今上已於日前駕崩。我等奉遺詔,分赴各郡國宣諭。”

陳平心頭一震,勉強忍住狂喜,故意板起臉,申斥道:“這等大事,片刻也延誤不得,你等在此處吵鬧甚麽?快換了馬,即刻上路!”

使者聞言,不敢怠慢,都趕緊換好馬,匆匆走了。望望使者漸遠,陳平這才搶步進了館驛,拉住樊噲道:“今上已賓天數日了!樊兄你這條性命,算是從黃泉底下拾了回來。我為樊兄慶幸,然也心憂——若是皇後遷怒於我,反倒是我命難保了!我意先行一步,返長安麵謁皇後,盡力辯白。隨從、囚車都留與你,你且慢行。”

樊噲聞言,恍如夢寐,也不知該憂該喜,久久未發一語。陳平也顧不得他了,喚住一輛過路的郵傳車,亮了亮符節,便命郵傳吏掉頭載他回長安,限期抵達。那郵傳吏領了命,連忙掉轉車頭,準備啟行。忽又有一使者乘車而至,遠遠望見陳平,連聲大呼道:“有詔下,請曲逆侯接旨!”

陳平連忙恭立聽旨。原來,此詔乃劉邦駕崩前一日,倉促所下,命陳平與新晉太尉灌嬰,率十萬軍往駐滎陽。樊噲首級,則交與來使攜回。

陳平聽罷宣詔,脫口便問:“灌嬰將軍今在何處?”

使者答道:“已集齊人馬,取道武關東行了。”

陳平沉吟片刻,對那使者道:“足下使命已畢,可轉回長安,然相國樊噲並無首級,活人倒有一個,就在這館驛中待罪。今上駕崩,事急如火,我須搶先一步回朝。將那樊相國托付於你,請好生伺候,乘車於後,緩緩還都。”

那使者摸不著頭腦,正欲細問,陳平卻不容他再問,跳上郵傳車,便喝令郵傳吏加鞭,一陣煙塵遠去了。

詔使望住陳平背影,驚得張口不能合攏。此時,樊噲從館驛內慢慢踱出,拍了拍使者肩膀:“呆甚麽?我這裏好酒甚多,足下陪我,飲好了再走。”

三日後,陳平乘郵傳車進了長安,便疾奔入宮,趨至前殿高祖靈位前,伏地大哭,痛不欲生。未料在殿上哭了很久,卻不見呂後出來,陳平便使足了力氣,號啕大哭,其聲之嘹亮,驚動了左右殿。

在椒房殿,呂後早已聞報,知陳平已歸,因心中厭惡舊臣,便不欲立即召見。此時聽陳平哭得越發沒了節製,幾成民間號喪,這成何體統?便隻得換了裝束,來至前殿宣慰。

呂後立在帷幕後,側耳聽了片刻,才走出來,問道:“陳平,日前先帝密遣你赴燕,宮中盛傳,乃是奉詔問樊噲之罪,可有此事?”

陳平止住號啕,抹一把淚,答道:“臣確曾奉密詔,與周勃同赴軍前,要立斬樊噲……”

呂後臉色便一白,打了個趔趄,險些站立不穩:“大膽!你、你果然將那樊噲殺了?”

“臣豈敢?臣念及樊相國功高,不忍行刑,隻想漢家豈能自毀幹城,於是與周勃商議,抗旨不遵,由周勃在軍前代將,臣擅自偕樊相國回朝。行至半途,忽聞先帝駕崩,臣如聞天塌,急急趕回,赴靈前舉哀。因囚車遲緩,故樊相國尚在路上,三五日內即至。”

“這……詔旨上並未言明。”

“未言明?我看,他臥入楠木棺材,你也還是怕他!殺樊噲,莫非為趙王母子?”

陳平不敢答,隻伏地俯首,算是默認了。

呂後便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君與周勃,到底是老臣,知道深淺。那失心翁的亂命,你抗得好!無怪他彌留之際,囑哀家重用你等老臣。你有如此大功,哀家心甚慰,改日定要厚賞。”

陳平知此事已無險,心便放下,又伏地哀哭,叩首叩得咚咚作響。呂後看了一會兒,心中不忍,囑咐道:“君勞累了,且出宮,歇幾日再說吧。”

陳平止住哭聲,沉吟片刻,心中仍是懸懸——想自己一旦出宮,便隻能任由人擺布,若樊噲之妻呂媭進讒言,則不等辯白,人頭恐早已落地了。於是忍泣請道:“臣投漢家,寸功未建,便蒙先帝一手提拔,榮寵備至。先帝猝然升天,臣實不舍,請太後允臣在宮中宿衛,陪伴先帝神位數月。再者,宮內逢大喪,萬事如麻,臣為新帝執戟,也是理所當然事。”

呂後不知陳平暗藏的心思,見他神情哀戚,話又說得懇切,便道:“君若有此心,也好。哀家便加你為郎中令,名正言順,統領宮禁守衛,護我母子,有閑暇則教我兒讀書。我兒雖做了皇帝,文武卻都還欠缺,你隻管將那種種詭計教予他。世上之詐,非君莫屬;此兒之愚,也是非君不能救也。”

陳平強掩住內心之喜,抹幹了淚,向高祖靈位拜了三拜,才領命退下。

待陳平領了郎中令職,便去找了王衛尉,將宮中禁衛重新布置,守護更加嚴密。自此時起,陳平親執長戟,自率郎衛一隊,於北闕值守,宮內外氣象便頓覺森嚴。

如此值守才兩日,果然見呂媭乘車前來,叩門求見皇太後。那呂媭見了陳平,眼角瞟也沒瞟一下,便昂然直入,至椒房殿,急急對呂後道:“阿姊,都中盛傳,先帝升天之前,曾遣陳平持密詔往軍前,要拿問樊噲,果有此事嗎?”

呂後道:“豈止是拿問,是要當場砍頭!”

呂媭臉色便一白,險些癱倒:“啊?那麽真的砍了?”

“你慌甚麽?陳平並未遵旨,樊噲現已押回,不日即至。”

呂媭便怒道:“那陳平,是個甚麽貨色?這主意,定是他出的!不然,姐夫何能恨樊噲至此?陳平未遵旨,是聞聽姐夫崩了,他還有膽量殺樊噲嗎?”

呂後便上前,拉了呂媭坐下,勸慰道:“阿娣,你且息怒,我說與你聽。先帝恨樊噲,還能是何事?還不是為婦人之事……”

“哦!是為戚夫人?”

“不錯。樊噲不知走漏了甚麽風,惹得你姐夫震怒,遣陳平、周勃往軍前,要就地誅殺。”

“好在赴燕途中,陳、周二人商議,不忍骨肉自殘,於是抗旨,由陳平將樊噲帶回。燕地距此,相隔幾千裏,陳平便是再有神通,如何又能知先帝駕崩?你若怪罪陳平,那便是錯了。先帝臨終托孤,隻點了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周勃這幾人,眼光還不差。若非陳平老成,你那夫婿回不回得來,倒還難說了。”

“宮門前我見了陳平,他既回來,樊噲又何在?”

“隻在這幾日吧,也該到了。待樊噲回來,我立赦他無罪,官複原職,就此百事皆消,你倒要好好謝陳平了。”

呂媭臉色雖緩了下來,卻仍含有餘恨:“他那個鬼,總不會出好主意。不敢殺樊噲,也還是懼怕阿姊你。今番算他押對了賭注,然也輪不到我去謝他。”

呂後便起身,笑道:“夫婿毫發未損,這總是好事!你快回家去等著,見了麵,叮囑那粗人,不要再酒後狂言了。這次險些掉頭顱,全因禍從口出。”

呂媭氣不平,道:“今日姐夫走了,天下便是阿姊的,我又有何懼?”

呂後便指點呂媭額頭,笑道:“今日說這話,算得甚麽膽量?我在往日,還不是要裝作村婦,不然那老翁窺破我心機,不一刀斬了我才怪。今日你雖無險了,也要知收斂才是,阿姊豈是能活萬年的?”

呂媭哪裏聽得進,隻覺天地皆已在股掌之中,笑個不止。出宮時,見陳平還在值守,便疾步上前,似有話要說。陳平回首望見,吃了一驚,以為呂媭要破口大罵。卻不料,呂媭來至陳平麵前,也不搭話,隻白了一眼,又道了一個萬福,轉身便走了。

如此三日過後,朝使果然將樊噲送回。車至霸上,朝使招呼禦者停車,與樊噲商議道:“相國,前日之詔,乃奪足下所有爵邑並立斬,迄今未有赦免令下來。今日還都,恐還須委屈足下,在後麵囚車裏歇息片刻。入宮後,且聽太後吩咐。”

樊噲本不耐煩,然想到朝使一路上待己甚恭,儀規亦不好違拗,隻得自己脫去袞服,鑽進囚車裏坐了,又笑問了一聲:“還須綁縛嗎?”

那朝使忙滿臉賠笑道:“哪裏哪裏!”

車行至長樂宮北闕,謁者通報進去,未及片刻,便有太後懿旨出來,命赦免樊噲之罪,複爵位食邑如故,立即宣召。

樊噲聽了,哈哈大笑,一腳踹開囚車柵門,跳下車來,穿好袞服,大搖大擺進了宮。

見了呂後,樊噲一改往日粗魯,伏地行了大禮,口稱:“罪臣樊噲,謝太後大恩。”

呂後便笑:“幾日不見,你倒改了不少山林氣。”

樊噲道:“哪裏改得掉?實不慣稱阿姊為太後,好似稱呼老嫗一般。”

呂後笑笑,忽而斂容問道:“可知你鬼門關上走了一回,是何人護佑你無事?”

“豈止是我?還有陳平呢!你那昏頭姐夫,當日發的密詔,命陳平赴軍前。我與呂媭全然不知,故也救不得你。往日斬首令一下,任你是王侯公卿,也要頭顱落地;你僥幸得保全,多虧了陳平知權變。”

樊噲這才想起,拍額道:“阿姊若不提,我倒還忘了。陳平本是奉詔去索我命的,他刀下救了我,我哪裏能忘?隻不知姐夫如何就迷了心竅,連自家人也要殺?”

呂後便嗔道:“你那大嘴,有多少海水怕也要漏光了!我問你,是何時咒了戚夫人?”

“豈止是咒?那幾日,我逢人便講:姐夫一走,我便要奪那母子的命。”

“果然如此!粗人,成得了甚麽大事?且回府去吧,告誡你那渾家,不要再忌恨陳平了。再來亂講,便是進讒,我絕不能容。”

樊噲諾了一聲:“這個自然。”

“你受驚嚇不小,且於家中將養些時日。那相國一職,你還是不要做了,弄得險些掉了頭顱。你同周勃,能操練兵馬就好。天下事瑣碎,武人擺不平,還是由蕭何來辦吧。”

樊噲便笑:“甚好甚好!我也覺弄不妥朝中事,還是隨了周勃,操練兵馬去為好。”

“那便如此,近畿一帶兵馬,即由你二人統帶。你掌兵,便是呂氏掌兵,我也睡得安穩。”

“但問阿姊,姐夫走了,天下事何者為大,我也好鼎力相助。”

“我倒要問你:你日前緣何險些喪命?此事,就最大。”

“哦!是戚夫人……”樊噲忽然領悟,連忙將後麵的話咽下了。

“不錯。那失心翁生前,幾個寵姬何其張揚,動輒給老娘臉色看,不想也有今日!明日起,便教那戚夫人,還有魏王豹撇下的甚麽管夫人、趙子兒、唐山夫人之流,盡都幽禁在宮中,不得出入。何日死了,何日了之。”

樊噲一驚,想了想便道:“自魏王豹後宮擄來的美人,固不足惜,然那薄夫人仁善,不與諸姬同,朝野口碑都還好,今隨代王在邊地,也要召回嗎?”

呂後一笑:“薄夫人?就免了吧。哀家也知,失心翁最不憐愛的,便是薄夫人,直與我同病相憐。今日在代國為王太後,也算苦盡甘來了,且予優容便是。”

樊噲便道:“阿姊之意,我明白了。戚夫人如何,你盡管處置;群臣中敢有說不的,管教他吃我一通老拳!”

此時的長信殿中,卻是另一番景象。戚夫人自劉邦駕崩後,終日埋首垂淚,隻覺萬事渾渾噩噩。在長信殿各處走動,觸目都是傷情,晨昏起居,了無滋味。欲在梁上結一個繯,隨夫君一走了之,卻又舍不得如意,隻盼將來母子能重聚。

想那先帝在時,自己恃寵而為,兩次鬧出廢立之爭來,那呂後焉能不銜恨?日後在宮中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少不得要看悍婦臉色。想到呂後那副狠惡嘴臉,戚夫人便打了個寒戰,日後,還不知會生出些甚麽禍端來。然轉念想道:自己畢竟是先帝寵姬,得專寵於一身,天下無人不知。呂後再如何霸道,也要顧及先帝臉麵,或不致公然淩辱,自己隻須收斂些便是了。

為首的宦者宣棄奴,斜睨戚夫人一眼,冷笑道:“還以為是昨日嗎?”便凶神惡煞般衝過來,將手中符節一舉,“戚夫人聽旨,新帝有詔:戚氏穢亂宮闈,罪不容赦,著即發往永巷刑役。”

戚夫人搶前一步,戟指宣棄奴鼻尖,大聲叱道:“新帝仁厚,怎能有如此亂命?先帝屍骨未寒,你們便如此待我,綱常何在?廉恥又何在?”

宣棄奴叉手腰間,傲慢答道:“戚夫人如有話說,可往黃泉稟告先帝。我等今日奉詔行事,勸夫人還是聽旨為好,免得我手下人動粗!”說罷一招手,眾宦者便一擁而上,要來拿人。

戚夫人憤然道:“放肆!往永巷,我自去好了。世事雖變,此處還是漢家,先帝之靈,饒不過你這等鼠輩!”

剛剛走了幾步,便聽宣棄奴又一聲令下:“所有戚氏宮婢,全數拿下,送往後庭勒斃。”

戚夫人大驚,回首罵道:“宮人何罪,竟遭此毒手!堂堂太後,可還存一絲天良嗎?”

話音還未落,眾宦者便捂住戚夫人口,捉手捉腳,拖出殿去了。

那永巷,乃是宮中一條長巷,有屋舍若幹,平時有宦者在此,專門打理宮人各項事宜。依舊例,亦常在此處關押有罪宮人。

戚夫人被推至永巷,尚未回過神來,宣棄奴便下令道:“援照髡鉗之例,著戚氏在此舂米[2]服役,日有定限,不得偷懶。”

那戚夫人一驚,正要掙紮,卻被數名宦者緊緊捉住,拿了剃刀便剃;眨眼之間,一頭青絲已落地。少頃,又有數名宮女上來,擄去戚夫人身上錦衣,換了刑徒的赭衣。

戚夫人不禁仰天悲鳴一聲:“夫君……”本欲破口大罵,然想到呂後並不在此,宦豎們隻是鷹犬,罵亦無用,隻得忍了,任那淚流如注。

自這日起,戚夫人便形同囚徒,整日粗茶淡飯,舂米不停。至日暮時分,若定限未及舂完,監守閹宦便黑著臉上前,破口大罵。

那戚夫人本為小戶女子,擅長彈唱,平素隻知邀寵,在朝臣當中全無奧援,尤與沛縣舊部素無往來,待劉邦一走,便頓失庇蔭。心腹又全數被處死,失了耳目,已與一無助平民婦人無異。

後宮諸宮人聞之,都大起恐慌,紛紛緘口,誰也不敢多言。如此,一場宮闈變故,就成了一樁隱秘,外麵大臣無從得知。坊間雖有些傳聞,然誰都不願為後宮事惹禍上身,也就無人為戚夫人鳴不平了。

天氣漸漸入暑,酷熱難當。那永巷苦刑,從早到晚,更是生不如死。不過才數日,戚夫人便形銷骨立,往日光彩盡失。那一雙纖纖素手,能舉起木杵來,就已屬不易;在石臼中千萬次地搗,更是力不能勝,思之愈加痛楚,唯有以淚洗麵。有那老宮人前來送飯,看得心酸,隻能悄悄勸慰:“夫人且自寬心。太後嚴令,無人能違;我輩有心相助,也是不敢。”

又想起老父戚太公已病歿,定陶(今屬山東省菏澤市)故裏,已不可歸。這世上,唯有愛子如意在趙地,算是有個依托,然山河阻隔,卻是難見一麵。想到此,心中便愈加哀傷。自編了一支歌謠,且舂米且吟唱,以抒怨憤。那歌詞曰: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裏,當使誰告汝?

此歌於後世收入《樂府詩集》,名為《戚夫人歌》,又名《舂歌》。當日戚夫人唱起,其聲哀婉,回**於永巷內,鄰近宮人聽了,無不心傷。

如此唱了數日,便有好事的宦者,暗伏於牆後,將歌詞默記,稟報了呂後。呂後聽了,大怒:“妖姬,還想倚賴你那兒子嗎?‘當使誰告汝’?我便來告訴他!來人!”當下,便遣了使者往邯鄲,召趙王如意入朝;打算等如意歸來,便在宮中誅殺,以斷了戚氏的僥幸之念。

哪知兩旬之後,使者垂頭喪氣而返,稟報道:“趙相國周昌抗旨,不允趙王入朝。”

呂後怔了一怔,倒也未惱怒,笑道:“這個木強人!”遂又遣一使者快馬北上,囑使者務必言明,是皇太後宣召趙王。

如是三回,遷延半年有餘,三名使者均碰了壁。那周昌隻對使者道:“吾遵先帝之命,輔佐趙王。趙王之安危,乃臣之性命所係,你輩區區一個朝使,便想拿走我的命嗎?若戚夫人召,倒還有個道理。太後素怨戚夫人,今召趙王歸,則老臣就是個癡子,也知這是要謀害趙王。你隻管折返回去,空手複命,就說趙王有病,不能成行,日後亦如是。隻要老臣在,趙王便不可離趙,何日老臣死了,再任你們擺布!”

周昌強直,朝野無人敢與之相抗,使者亦不敢多言,隻得怏怏而歸,照實複命。

呂後聞報,大怒而起:“這個老榆木!”隨手摔爛了一個羹碗,正想發狠話,忽想起周昌昔年曾力保劉盈嗣位,不禁又搖頭苦笑,“罷罷,不去惹這老木頭了,老娘另想辦法。”

轉年初春,周昌忽然收到朝中傳詔,命他速返長安,新帝要麵詢匈奴事宜。

周昌滿懷狐疑,隻恐有詐,然朝令既至,又不得不遵,隻得先至趙王宮中,囑如意要小心,嚴加禁衛。國中諸事,待他返回後再行舉措。

那如意僅為十三歲少年,遠離戚氏在邯鄲起居,全賴周昌照料。平素待周昌如同事父,乍聞周昌要入朝,不禁惶恐:“相國入朝,請勿淹留過久。”

周昌便笑道:“新帝召我,並無大事。老臣任趙相多年,國中上下要樞,皆為我親信,大王隻須在邯鄲不動,便可保萬全。”

在長樂宮偏殿,呂後見了周昌,神色便頗不悅:“周昌,你是先帝老臣了,如何卻不懂規矩?年前,朝使三赴邯鄲,召趙王入朝詢問,你倒推三阻四的做甚麽?”

周昌心中有數,一揖答道:“稟太後,臣係沛縣舊臣,豈不知所任天下之責?漢家寸土,皆是先帝率臣等流血奪得,欲保這天下,便要尊崇先帝。先帝曾囑我,須以命保趙王,臣豈敢任由趙王身赴險境?”

呂後聞言,立即變色:“清平年月,入朝如何就成了赴險境?”

“臣昨入長安,四下裏打探戚夫人消息,竟無一人知曉。想那戚夫人曾經專寵,先帝一去,則命如飄蓬,不知現下安危如何?趙王如意若貿然返長安,何人又能為他護翼?”

“周昌,你許是老糊塗了?先帝在時,你尚能抗命,力阻廢長立幼,保全太子嗣位;如今先帝崩了,你卻為何要袒護那妖姬之子?”

周昌將脖頸一挺,亢聲道:“太後聖明!知老臣心中唯有道統。趙王如意,乃新帝手足,亦是先帝骨血。先帝生前,對之鍾愛有加,將我外放趙地,實是為趙王計。老臣昔年護太子,是為道統;今日護趙王,也是為道統。漢家新立,天下都在看這一朝能否長久。臣以為:長久不長久,全看這道統立與不立。若太後不問道統,隻問親疏,則周某……期期以為不可!老臣之心,望太後察之。”

這一番廷爭,竟說得呂後啞口無言,隻是呆望周昌。瞠目半晌,才憤憤道:“沛縣舊臣,怎的多是你這般老榆木!罷了罷了,你且回家中歇幾日吧,趙地之事,暫無須費心了。”

周昌立時警覺:“太後,若朝中無事,臣即返國。那匈奴未服,邊事不可疏忽。”

呂後便起身,一揮袖道:“你且退下,朝中怎能無事?”

待周昌回到府邸宿下,一覺醒來,發覺門外有執戟郎把守,奉詔不許周昌外出。周昌大怒道:“是將我軟禁了嗎?”

為首一員中郎將,即是赫赫有名的季布,此時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太後有令,稱足下辛勞,須閉門歇息,無詔令不得外出。我等在此,是為攔阻訪客,免得打擾足下。”

周昌當即血脈僨張,叱道:“惜死之徒,有何顏麵與我說話!”遂以掌猛擊大門,連聲大呼道:“先帝,先帝!我一沛縣舊臣,不能保你子嗣,反為一個楚降將所製。此等悖謬,到何處去尋天……天理呀!”邊呼邊擊,竟拍至掌心開裂,血流不止。從人見了,慌忙上前勸阻,將他扶入了室內。

呂後將周昌扣在長安,一麵就遣使赴邯鄲,假惠帝之名,命趙王入朝。如意接到詔令,六神無主,問來使道:“周相國何在?”來使自是巧言哄騙,隻說惠帝留住周昌,正在詳詢邊務。

且說那惠帝年幼時,雖不得劉邦喜愛,然其生性十分寬厚,頗識大體。日前聞母後將戚夫人打入永巷,心下便大不以為然,以為失之過苛。隻在心裏盤算:總要尋個時機,將那戚夫人赦出來,不能教天下人在背後指戳脊梁。這日忽又聞報:趙王如意奉詔入朝,已近長安。不由心下一驚,知是母後謀劃,要加害這位幼弟了。

當下惠帝便傳令左右,備好輕輦一乘,要親赴霸上迎接。未等呂後耳目傳信,惠帝便親率郎衛一隊,微服出了宮,急赴霸上等候。

待如意車駕至,惠帝便在輦上連連招呼,如意抬眼望見,大喜過望。兩人便都跳下車來,執手寒暄,一刻也不願鬆開手。

兩人幼年時,常不在一處,對長輩間的糾葛,亦不甚了了。如今阿翁不在了,兄弟兩人相見,便更覺有骨肉之親。惠帝問過路上辛勞,拉住如意之手,登上車輦,一起入宮去見呂後。

呂後萬料不到惠帝有如此心機,隻在心中暗罵:“小崽兒!你阿翁在時,怎的就沒有這等心機?”然礙於體統,又發作不得,隻得假意問東問西,對如意安撫了幾句。

未等呂後想出頭緒來,惠帝便搶先奏請:“母後,如意弟千裏入朝,實為不易;請允他與孩兒同住前殿,一般起居,我兄弟兩人也好朝夕相敘。”

呂後心中惱恨,強忍著未脫口罵出,一拂袖,算是允了。

惠帝得了準許,故意不看阿娘臉色,拉了如意便走。出得椒房殿來,便大笑道:“如意弟,記得幼年時,阿翁常怪我懦弱少武,誇你是個好坯子。如今我亦常自強,每隔三五日,便要圍獵,身手大有長進。你今後與我同住,萬事休問,隻好好教我武藝便罷。”

見惠帝誠懇,如意心中才覺稍安。惠帝先前妃子吳氏,不久前已病故,此時尚未立皇後,寢宮隻他一人獨住,此時便吩咐涓人:趙王來此,起居飲食,一律與自己相同,不得慢待。

如此住下,兄弟間有說有笑,倒也安然。如意惦記阿娘,又甚想見到周昌,然稍一提及,惠帝便婉言打住:“如意弟,這個不要急。既回了宮中,隻管賞花飲酒便是,諸事容日後再安排。”

如意甚是疑心:莫不是阿娘已遭了大難?然又不敢追問,隻得忍下,終日陪著惠帝宴樂。那惠帝也知母後心思,不敢去勸諫,隻能處處護住如意,形影不離。呂後得知,隻恨不能一口吃掉如意,然亦深知,此事不可用強。隻得吩咐宮中耳目,多多打探兩兄弟消息,容日後再說。

如此過了夏秋,倒也無事,惠帝漸漸放下心來,想著頑石亦可感,何況人心乎?母後既知我與如意相投,天長日久,必也能淡忘往日怨恨。想到此,心頭便敞亮起來。

至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正是天寒地凍時。這日惠帝興起,要去郊外狩獵,依例起了個大早。看看天色未明,如意還在酣睡,實不忍心將他喚醒。想想狩獵也不過大半日,午後便可歸來,這半日,森嚴宮禁之內,還能生出何事來?於是任由如意貪睡,不去喚醒,自顧披掛整齊,帶了左右出城而去。

待到午後,惠帝興盡而歸,馬背上馱了些黃羊野雉,要與如意一同烤來吃。進得殿來,隻見涓人神色惶惶,問之,皆支吾不能答,心下不由大驚,便直奔寢宮。見榻上帷簾低垂,宦者宮女全都閃避一旁,當下情知不妙,搶步上去,撩起帷簾來,隻見如意臥於榻上,七竅流血,軀體已然僵直了!

惠帝慌了,忙伸手去探如意鼻孔,哪裏還有呼吸?

數月來,僅離開這大半日,如意便莫名暴斃。這等慘事,人何以堪?惠帝痛徹肺腑,抱屍大哭,心中也恨不能立即去死。

由暮入夜,也不知哭了多少時辰,有涓人看不過,上前勸慰。惠帝也不理,喝退眾人,隻留了一個心腹近侍閎孺,為如意清洗了身體。

見如意麵如白堊,雙目緊閉,如酣睡未醒,惠帝便更是心痛,壓低聲音問那閎孺道:“這半日,有甚外人進殿?”

閎孺悄聲回道:“晨間天明後,椒房殿有太後身邊一宦者至,攜醴酒一卮,說是由長沙王進獻,太後命專賜趙王。時趙王方醒,不欲飲酒;那宦者疾言厲色,喝令趙王當即飲下,說是太後立等複命。趙王不得已飲了,複又大睡。未幾,小人掀簾探看,見趙王伏於榻上,情形有異。小的連喚數聲,也未見動靜,忙將他翻過身來看,竟是七竅流血了……”

惠帝不由大怒:“殿中近侍甚多,為何不攔住那賊子?”

“陛下不在,何人敢阻擋太後身邊人?”

“趙王便乖乖喝了?”

“哪裏,哀懇半晌,卻通融不得。”

“趙王如何說?”

“趙王求告道:‘小主人請求寬恕,帶話給太後,如意願為黑犬黃狸,為太後效命。’”

惠帝聞之,淚如雨下,道:“如此竟不放過?”

閎孺回道:“來人隻是惡語叱道:‘皇子金貴,做狗也無須你來做!’便強灌毒酒與趙王。”

“名喚田細兒。”

惠帝癱坐於地,呆望殿角半晌,心知是母後趁隙下的毒手,倘若下令追究,又有誰敢去查?遂長歎一聲,揮退了閎孺,複又流淚不止,獨自抱著如意屍身至深夜。待眼淚流幹,才喚涓人進來,料理趙王入殮事。又傳令下去,明日為如意發喪,隻說是因病暴薨,以王禮下葬。著人立時赴叔孫通府邸,將噩耗告知,征詢應如何加諡。待天明,涓人回報:叔孫先生查了典籍,回複說應諡為“隱王”。

如意下葬當日,惠帝悲若失魂,又執意下詔:遍賞官吏,各賜爵一級;民有死罪者,可出重金免死。長安官民對趙王之死,原就多有猜測,此恩賞詔一下,眾人更是感歎唏噓。

忙碌完畢,惠帝喚來閎孺,命他密遣得力人手,窺得田細兒行蹤,可放手懲處。

這閎孺,本是個少年郎官,聰明伶俐,容貌俊美。惠帝身邊宮女雖眾多,卻獨鍾這俊美孌童。此人裝束幾近妖冶,冠插雉羽,帶嵌珠貝,惠帝看了甚喜歡。於是,近侍諸郎也都紛紛效仿,一時間,未央宮內外,滿眼都是搖搖曳曳。呂後見不得此等情景,卻也無奈,隻賭氣不給這些郎官好臉色。

卻說閎孺領了命,揣摩惠帝心思,決意要下個狠手。便帶了幾個少年宦者,在宮內僻靜處看準,猛地攔下了田細兒。

那田細兒正行走間,忽遭人嗬斥,抬頭一看,見是惠帝親信攔路,各個都虎視眈眈,心中便暗叫不好。隻聽閎孺低聲喝道:“賊子!那趙王金枝玉葉,你也配來謀害?”

田細兒嚇得麵無人色,連連求饒道:“小人怎敢有此狗膽?我是奉……”未等他一句說完,閎孺便飛起一腳,將他踹翻。眾人撲上來,剝去外衣,一頓亂拳狠腳。

田細兒吃不住痛,連聲哀叫:“諸位阿翁,饒命,饒命呀!”

閎孺冷笑一聲:“我饒得你,那趙王卻饒不得你。”

田細兒情知閎孺要下死手,慌忙扯開喉嚨大叫:“太後呀,救我——”

閎孺叱道:“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了!”說罷,便朝左右一使眼色。

眾少年宦者會意,各個從身上掣出短棍來,死命毆擊。那田細兒癱倒在地,起先還能哀號數聲,到後來漸漸聲弱,動也動不得了。隻片刻工夫,竟活活被毆死!

閎孺上前,踹了田細兒兩下,冷笑一聲:“狗仗人勢,也須是一條中用的狗!”便下令將屍身裝入布袋藏了起來,又將田細兒的腰牌、鞋靴拋在宮牆下,布了個疑陣。

候到天黑,閎孺帶領一眾宦者,持了惠帝符節,謊稱搬運細軟,將布袋運至未央宮,墜上巨石,拋下太液池中去了。

雖如此,惠帝仍不能解心中之恨,神色常帶憂戚,在長樂宮遊走,無時不想到如意音容。旬日之後,竟是越發不能忍耐,便向母後奏請,要搬去未央宮起居,不願再見長樂宮舊物。

惠帝卻淡淡道:“此乃無利不起早也,就如商賈事。保住我太子位,便也保住了母後之位,這有何奇怪?”

呂後聞言,險些氣結,指著惠帝鼻子叱道:“豎子!竟如此說話!你這孱頭,當年我若再生一子,也輪不到你做皇帝!”

宣棄奴見不是事,忙過來打圓場,朝呂後叩頭道:“兒大不由母,在民間也是常事,太後請息怒。新帝豈能不念母恩?不過是一時言語相激,有所唐突。想那天地之大,誰還能比嫡親更親?不在一處住,反倒天天想著,豈不是更好?”

呂後聞言,轉念想了想,也樂得讓兒子搬走,自己若與審郎行樂,將更是無顧忌,於是便允了:“也罷,那未央宮原本就是為你建的,空閑了多年,豈不可惜?既搬過去起居,不妨就在那邊理政,兩宮之間,涓人多跑腿就是,我看也好!”

惠帝長出一口氣,連忙謝恩道:“兒初掌朝政,母後還須多多教誨。”

呂後便嗔道:“你阿翁尚且教不好你,我又哪裏能成?天下太平,你隻管依著黃老之術做事,不折騰,不瞎鬧,便是個好。那個……你如意弟既已病歿,哀也無益。你幼弟劉友,人還懂事,可由淮陽王徙為趙王,免得北地無主。”

惠帝遵命退下,等不及涓人搬運細軟,當日就住進了未央宮。因未央宮在長樂宮之西,故君臣也將此處稱為“西宮”。

惠帝在未央宮安頓好,便不再每日向母後請安。初幾日,呂後頗感不安,然數日之後,覺眼前清淨了許多,便不再多想。這日,忽有宮人來稟報:宦者田細兒不見了蹤影,唯留有腰牌等物,棄置於宮牆下,疑似外逃了。

“他如何要逃?”呂後心中疑惑,忽地想起當日,田細兒來報,說如意飲下毒酒前,曾哀告“願做黑犬黃狸以效命”。莫非如意於地下作祟?

略想了想,呂後便又搖頭,自語道:“新死之鬼,哪裏有本事作祟?”不由得自語,“定是他著了暗算……此等事,定是那劉盈所為!”便在室內徘徊,有心要追查,又恐牽連出毒酒案來,在眾臣麵前便不好看,想想隻得作罷,遙望西宮冷笑道,“小兒輩,殺了我的人,倒還有些性子!隻可惜,你詭計百出,能阻得住他母子死嗎?”

想到此,當即便喚來宣棄奴,命將戚夫人嚴刑處置。

宣棄奴道:“此事易耳!然如何嚴刑,請太後吩咐,小的必親手處置。”

“以煙火熏聾耳!”

“諾。”

“灌下致啞藥!”

“諾。”

“剜去雙眼!”

“這個……”

“再斬去手足!”

“……”

宣棄奴聞聽此命,臉色便漸至慘白,伏地不起,久久未應命。

呂後心中納罕,問道:“你怕的甚?”

“回太後,小的……想起了田細兒。”

呂後便拍案叱道:“想起他做甚麽?新帝已遷去西宮,如何還能再來搗鬼?你畏懼新帝,難道就不怕哀家嗎?”

宣棄奴連忙叩首道:“不敢。小的這便遵命,隻是……賜戚夫人死,一繩索便罷,何須這許多手段?”

“放肆!莫非你也心存憐惜?你今日憐他人,他人卻未曾憐你。不見那戚氏猖獗之日,老娘我也隻能佯作潑婦,稍露謀略,便是個死!”

宣棄奴聽得愕然,大張口不能閉,良久才道:“事竟如此?太後往日委屈,小的實不知。我這便去處置戚夫人!”

呂後又喝道:“且慢!先傳令下去:自今日起,便不再有甚麽戚夫人了,隻叫個‘人彘[3]’就好!”

這日在永巷中,宣棄奴帶了一群閹宦,如狼似虎般闖入,拽起戚夫人來,一語不發,便七手八腳行刑。幾刀下去,便見血如噴泉。那戚夫人慘呼了十數聲,便痛昏過去,再也無動靜了。眾閹宦弄了許久,才照呂後所囑,將戚夫人弄成個“人彘”,拋在了茅廁裏。

寂寂長巷,從此不再有《舂歌》回**。巷內宮人聞知變故,無不神色淒慘,都不忍望那茅廁一眼。

如此過了數日,惠帝正與閎孺互倚著賞花,忽有宣棄奴來求見,稱奉太後旨意,請惠帝去看“人彘”。

惠帝大奇,不由問道:“朕狩獵數年,未曾聞有‘人彘’,此為何物?”

宣棄奴俯首答道:“太後有詔,陛下見了便知。”

惠帝便帶了閎孺,從飛閣複道來至長樂宮。宣棄奴一語不發,隻顧在前頭引路。堪堪走近了永巷,惠帝便起疑:“引朕來這裏做甚麽?”

宣棄奴緊走兩步,一指茅廁道:“太後吩咐,請陛下自看。”

惠帝狠狠盯了宣棄奴一眼,掩了鼻子,從茅廁門伸頭進去看,見有一物蠕動,不覺便吃了一驚,急喚道:“閎孺,閎孺,你來看,這是甚麽?”

閎孺探頭去看了,疑疑惑惑道:“是人?”

惠帝便厲聲問宣棄奴道:“此乃何人?”

“回陛下,此乃……戚、戚夫人。”

惠帝麵露驚怖,呆了一呆,隨即撕肝裂膽地叫道:“天呀,天呀!”便癱倒在地,放聲大哭。

閎孺大驚失色,連忙去扶。宣棄奴也慌了,正欲伸手相助,閎孺忽地攔住,怒道:“你嚇到了陛下,即是有九條命,也萬難抵罪!”說罷,便一用力,將惠帝扶起,匆匆回了未央宮。

受此驚嚇,惠帝便一病不起,每日隻能臥於榻上,時哭時笑。幾日後,方清醒過來,思之愈憤,便命閎孺去向呂後傳話:“此非人所為,天地亦不能容。臣為太後之子,終不能再治天下了。”

惠帝怒道:“你便照此去說!太後還能吃了你嗎?”

閎孺無奈,隻得壯起膽來,去見呂後,將惠帝言辭複述了一遍。

呂後聽了,果然未怪罪閎孺,隻微微一笑:“豎子不願治天下了?那麽也罷,老娘親為好了。”言畢即起身,踱至殿門,大笑兩聲,望空大呼道:“失心翁,那黃泉底下,你可遂了心願乎?”

正所謂:人有百樣,命有千種。呂後這邊得意時,可憐那邊戚夫人,卻是酷刑加身,又熬了不知有幾多時日,才無聲無息地消殞。

回想自彭城之戰起,戚氏以一民家弱女,攀上了劉邦這曠世雄主,數年間,享盡了人間頭等的榮華,也算是運氣奇佳。向日在洛陽南宮,更是夫唱婦隨,堪比神仙眷侶,平常人哪得此種福分?然其終係小家婦,心無遠慮,為愛子之故,在宮闈爭鬥中強出頭,將那帝王家事,混同了尋常大小婦之爭,一旦夫亡,便頓成囚徒,可謂小智而不察大道。唯其受辱之時,昂然不屈,作《舂歌》以抒憂憤,竟遭酷刑而死,又著實令人憐憫。

如意母子死後,周昌於府邸聞之,大慟,伏地望北泣道:“季兄,周昌負你,又怎有臉麵苟活?”自此閉門不上朝,任憑呂後如何宣召,他隻是不應。在家三年,竟至鬱鬱而終。

那惠帝受了一場驚嚇,亦是身心俱損,臥倒不起,竟然病了一年有餘。病愈後,亦不願再理政,隻日日縱酒**樂,此為後話了。

[1].位於今鹹陽市秦都區窯店鄉三義村附近。

[2].舂(chōng)米,在石臼內搗擊穀物,使之粉碎或去皮。

[3].彘(zhì),本指大豬,後泛指一般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