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
船飛一般行進,越來越快,仿佛是水中的水流越發激湧,我有些害怕,這種速度讓人有些不安,但是容琛卻露出欣喜的笑容。
“快到歸墟了,穿過歸墟便是祖洲。”
“太好了,太好了。”流煙雀躍著抓住了他的手。
我心裏有些不大舒服,好在容琛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她手中抽出來,然後對我說:“風大,小心著涼。”
流煙亦笑著附和:“是啊,船像飛一樣。”
太陽從頭頂緩緩西落,傍晚時分,太陽落入大海的那一刻,我赫然發現,海平麵居然就在眼前,太陽好像一輪巨大的車輪,緩緩駛入了夜幕。海麵升了起來,船也高高地浮起來,漸漸,星辰乘雲而出,仿佛伸手便可觸及。不時有流星從眼前墜落,如同煙花盛開。
明明是夜晚,星光卻如此明亮,璀璨的星光,如同不夜的燈火。
容琛在我耳邊輕歎:“這是星河。”
我抬眼看著漫天的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他噗地笑了:“太大了,你捧不住。”
我裝模作樣地伸開臂膀,作勢要去抱住一顆。
“不如抱我啊。”
“你沒有星星閃亮。”
“你不覺得我渾身都發著光嗎?”
我:“……”
他好久都沒有這樣貧過了,我仿佛回到了伽羅,初見他時,他最常見的便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笑靨,不知不覺間讓人沉迷。
星光璀璨的天空忽然間起了霧,白蒙蒙的輕煙裏,海上突然響起了縹緲的樂聲,靈動悠揚,猶如天籟。
船飛進了白霧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從四麵八方蔓延過來。樂聲越來越悠揚動人,動人心魄。
流煙如癡如醉:“莫非是仙樂嗎?”
白煙繚繞的雲霧中出現了一座城池的輪廓。星辰在雲霧中穿行,璀璨的星光明滅閃爍,照著那座白色的城池,高大巍峨如玉石雕刻而成,美輪美奐。
這是仙境嗎?
向鈞驚歎:“莫非是仙人所住的神宮?”
昶帝也道:“或者是蓬萊,瀛洲?”
說話間,船飛到了城池的麵前。
萬丈煙火騰空而起,照亮了整個天空,漫天的星辰為之失色。
白色城池在煙火的明光裏如同蒙著光環,亭台樓閣如畫中建築,精美絕倫,巧奪天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定在城樓上。
那裏站著一個仙姿玉色的女子,長長的白色衣裙飛揚在風裏,烏黑亮澤的秀發如同一匹黑緞,上麵戴著一頂珠冠。
她臨風而立,風姿綽約,儀態萬方,恍若仙人,隨時都要禦風而去。
她的掌心裏,托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流光婉轉,襯著她一雙碧藍色的眼眸,有一種石破天驚的美。
昶帝驚詫:“鮫人首領?”
的確是很像,明藍色的眼眸,清麗脫俗的五官。可是風吹拂她的衣裙,露出一雙皎皎如玉的纖足,和一雙修長的腿。
鮫人並沒有腿,她到底是誰?
她從城樓上輕盈地走下來,露出身後一塊朱紅色的牌匾,上麵書著行雲流水的兩個大字“瀛洲”。
“瀛洲!”
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叫出了這個名字,狂喜之情無法言表。唯一還算淡定的是容琛,他隻是淺淺地一笑。
那女子從城池上飛身而下,飄然落在船頭,輕盈得像是一瓣落花。那麽高的距離,她竟然安然無恙,莫非真是瀛洲的仙人?
她赤著腳,的確是一雙完美精致的纖足,絕不會是鮫人首領,雖然她長著和她一樣的容顏,有一雙同樣明媚的藍色眼眸。
她笑意盈盈地看著昶帝:“歡迎來到瀛洲。”
“請問仙姑,”昶帝太過激動,居然有些口吃起來,“這裏,是瀛洲?”
“這裏就是瀛洲,”女子纖纖玉指指著城樓上的兩個大字,嬌俏地笑:“我是這裏的主人,碧心。”
“仙估,請問這裏可有長生不死的仙草?”
碧心笑了:“你們為何來到這裏?”
“當然是為了仙草。”
“如果我說沒有呢?”
昶帝的笑容僵在臉上。
“騙你的啦。”她嬌俏地一笑,嫵媚的笑容有傾國傾城之色。
“那就是有啦。”向鈞激動地追問。
碧心含笑點頭:“有是有,不過,要給有緣人。”
“什麽才叫有緣?”
碧心指著昶帝:“我覺得他就是有緣人。”
昶帝大喜過望,眼中發光。
容琛沉默不語,一直看著碧心。
她雙手張開,廣袖垂地,優雅飄逸地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昶帝抬步便要上岸,容琛忽然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祖洲是我和莫歸曾去過的仙島,不然去祖洲更好。”
“瀛洲也是仙人之所,也有長生不死的仙草,既然已經機緣巧合到了瀛洲,為何要避近求遠?”
“是啊,穿過歸墟,才能到達祖洲,萬一發生什麽不測,豈不是前功盡棄?”
“不如先在這裏求仙姑恩賜些仙草,得了長生,再議其他。”
幾個人紛紛勸說容琛。
碧心廣袖一展,從船頭到城池,赫然出現了一道彩虹般的雲路。
有這般仙術,又豈會是凡人?我心裏僅存的一點點疑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歡欣興奮。終於曆盡千辛萬苦到了瀛洲,終於可以找到長生不死的仙草,終於可以擁有無極的生命,可以和所愛的人一起度過無窮的時光。
踏上雲路,眼前是一片如夢如幻的仙境。亭台樓閣皆是白色,祥雲瑞氣飄繞,神鳥異獸奇花異草無一不讓人驚歎。
碧心走在前麵,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一雙赤足,走出的步伐像是天下最動人的舞蹈。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身姿吸引,她仿佛在踏著一支仙樂,衣袖的每一個揚起,都是說不出的仙姿風韻。
一排白色的宮殿出現在眼前。
碧心回頭,嫣然一笑:“這便是我的住處,共有七座樓宇,除了正中的驚夢,諸位可隨意挑一個作為住處。”
昶帝躬身示謝,自從他被射虹國女皇折磨一番之後,仿佛變了個人。或許是因為麵對的是仙人,他的神色一直很謙恭。
白色樓宇一字排開,共有七座,分別為“初見”“種情”“別離”“驚夢”“綿思”“空瘦”“故人”。
我默默心念了七個名字,這似乎是一個故事。
眾人跟隨碧心步入了驚夢神殿。
殿中金碧輝煌,正中的一張神桌上,供奉著一些神像,不知名的香氣嫋嫋不絕,不知從何處而來,每一縷風仿佛都被這股香氣染過,吹拂得人熏熏欲醉。
神壇上有一隻白玉盤,上麵盈盈欲滴的是一束穀苗一樣的芳草,碧如翡翠。碧心漫步走過去,一襲白衫勝雪,頭上挽著高高的發髻,仿佛壁畫上的飛天神女。
“諸位為了長生仙草遠道而來,曆經千辛萬苦,實在不易。這裏,便是瀛洲的長生不死仙草,名叫不悔草。諸位服用之後,便可長生不死。”
眾人臉上呈現出狂喜之色。
“不過,服用了不悔草之後,便不能離開瀛洲。”
眾人一怔,麵麵相覷,誰都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要求。
碧心嫣然一笑:“諸位不急著決定,天色已晚,諸位遠道而來,極是倦累,先去休息休息,考慮好了,明日清晨再來答複我。”
“多謝神女。”
出了驚夢神殿,眾人各自尋了住處。
我住在“綿思”,流煙住在“空瘦”,容琛在最西側的“故人”。昶帝、向鈞、連維分別住在東廂的三個宮室。
我心裏暗暗稱奇,這真是巧極了,我們一行六個人,而碧心的客居也剛剛好是六座宮室。但轉念一想,碧心既然是仙人,自然預知一切,也不足為奇。
宮室裏整潔幹淨,精致華美。日用品應有盡有,東側還有一個淨室,一池碧水嫋嫋浮著白煙,我伸手探去,水溫合宜,不知名的香氛淡淡地衝入鼻端,讓人神清氣爽,遍體通泰。
我除去衣衫,在碧水中洗去一路而來的塵埃。
溫暖的水流讓人莫名地放鬆,來時路上的一點一滴都慢慢地回放在腦海中。我想起了許多往事,和一些故人。
元昭,眉嫵,如今不知在哪裏,是否已經在三生石前重新輪回入了人世?
容琛說過,一定會帶我去尋找他們的轉世,可那時的他們,已經忘記了我,而他們在我心裏,卻依舊是元昭和眉嫵,這種感覺讓我感慨萬千。
忽然間,我想到了自己。莫非,我就是二十年前的靈瓏的轉世?這個念頭一起,把我自己也驚了一跳。我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我換上幹淨的衣衫,打算去找容琛問個清楚。
走過“空瘦”,忽然間從裏麵傳來呻吟之聲,婉轉低回,千嬌百媚,仿佛能滲出水來。
這種呻吟,和某種聲音很像。這安國將軍表麵看上去英姿颯爽,怎麽會發出這種聲音,莫非是做了什麽春夢?我快步走過流煙的窗下。
“抱緊我,容琛。”
我腳步一僵,忽然間好似腳上捆上了巨石,再也挪不動半步。
她急促地喘息,間或發出幾聲嬌弱的嚶嚶輕呼。
“再緊一些,容琛。”
我再也聽不下去,幾乎想要推門而入。但手放在門上的那一刻,我發現手指顫抖得厲害。
我居然沒有勇氣去推開這扇門。
如果我推開了,就是將自己對容琛的所有信任都拋諸腦後,如果我看到的是我不想看到的場景,那我該如何麵對?或許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或許隻是流煙在做夢,一場春夢的囈語。
我收回手,腳步虛浮地走向“故人。”
如果他在自己的房間,一切不言而喻。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
站在“故人”的門前,我舉起手指,比剛才更加緊張害怕。
相信和質疑在內心裏拉鋸,有一種淩遲的痛。
我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於敲響了他的房門。時光好似過了許久,門裏悄無聲息。
我的心隨著等待,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好似永遠都沒有盡頭。
推開門,銀鉤別起的鮫綃帳寂寞地掛在清幽的月光裏。
夜色悲涼,唯有晚風不知離人愁緒。
一股股的寒氣從白玉地麵傳上來,透過赤著的腳,鑽進了骨縫裏。
我黯然轉身,遊魂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宮室。
這是夢嗎?我掐著自己的掌心,看著肌膚**滲出的血珠。
我猶自覺得不真實,用指尖沾了血珠放在唇邊,淡淡的腥氣,苦澀的味道,一切是如此真實。這不是夢。
他為什麽要這樣?
他曾在三生石前說過,要陪我生生世世。難道隻是一句戲言?或者說,他可以陪我生生世世,但不止是我而已。
我從來都不是唯一。
以前的靈瓏,以後的流煙。
我是什麽?是一場舊夢的延續?是一個遺憾的彌補?
他對我的真心,到底有幾分?他可曾真的愛過我?
流煙為了他背叛女皇和國家,甘願冒著風險救出昶帝,是否是因為,他曾經給過她感情的承諾?
沒有他的承諾,她怎麽會如此決絕地放棄一切來追隨他?我一早就看出了她對容琛的情意,隻是沒想到容琛會背叛他的誓言。
我以為,經曆了那麽多的患難,我和他的感情已經牢不可摧,情比金堅,可惜我終歸是一廂情願。
可愛情,從來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我捧住頭,內裏疼痛欲裂。
晨光初升,門上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誰?”一夜未眠,我的嗓子暗啞幹涸,好似蒼老了十歲。
“是我。”
流煙推開門走了進來,一幕晨光隨著她湧入宮室。她比平素更加嬌俏美麗,窈窕動人。眉宇間有一股脈脈流動的神采,我避開視線,一身沉重的倦意襲來,隻想一夢睡去,想來發覺自己所見所聽隻是一場夢境而已。
“容琛在你這裏嗎?”
她直呼他的姓名。也是,經過了昨夜,兩人之間何等的親密。
“公子不在這裏。”
“是嗎?我還以為他來找你了。”
“沒有。”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姑娘請說。”
她臉色起了一層美麗的紅暈,躊躇了片刻,這才說道:“原本我見你和他親密如同情侶,以為他喜歡的是你,誰知昨晚他卻來告訴我,他對我一見鍾情,願意和我做一對神仙眷侶。”
“那,恭喜姑娘了。”
“你和他當真沒什麽?”
“真的沒有什麽。我不過是船上的一名大夫。”
“那就好,我還怕你也喜歡他,會和他藕斷絲連,糾纏不清。以後三人同在瀛洲,會很別扭。”
“姑娘多慮了,我不會留在這裏。”這是我一夜未眠做出的決定。我出海尋仙,是因為他,但是,現在一切都好似沒有了意義。我和昶帝一樣,失去了來時的初衷,隻不過我不會退而求其次,我也不會委曲求全。
流煙高興至極:“那太好了。我們一起去驚夢閣吧。”
“好。”站起身,頭有些眩暈,呆坐了一夜的身軀,好似不是自己的。
昶帝已經到了,碧心淺笑盈盈,正與他說話。
她的舉止的確帶著一股仙人的風姿,光**美麗的腳,隨意而坐,窈窕的身姿非常柔軟曼妙,身體的每一個弧度都像是一個美妙的音符,點在你的心尖。
“昨夜可睡得安好?”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和流煙,平和優雅。
“很好。”流煙的臉上又浮出淡淡的紅暈。
我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坨笑意。
接著,向鈞和連維相繼走了進來。
“容琛怎麽還沒來?”流煙朝著外麵張望,不知不覺,低喃出聲。
“諸位可想好了去留?”
昶帝第一個回答:“我願意留下。”
碧心粲然一笑,碧藍色的眼眸裏光華隱隱,竟然溢滿了喜悅。神仙寂寞,難得有人來到瀛洲,或許她想留下做伴。
向鈞見昶帝答應,自然也願意留下來。
連維卻轉頭問我:“靈瓏姑娘,你願意留下來麽?”
我笑了笑:“我會離開。”
昶帝和向鈞都怔了怔:“為何?”
“因為我和眉嫵有過約定,我要去找尋她的轉世。”
昶帝覺得難以理喻:“這個約定難道比長生不死還重要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離開的理由還有一個,隻是我無法說出口。我無法看著他和流煙雙入雙出,留在這裏長生不死,那將意味著天長地久的一場煎熬,我寧願離開。
“你願意留下嗎?”碧心的眸光一轉,看向我的身後。
容琛走了進來,白衫磊落,芝蘭玉樹一般風華無雙。
“我不會留下。”他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一怔,下意識地抽手一甩。抬眸間,看見了流煙眼中的驚詫。
“你去了哪裏?我醒來便四處找你。”她慌張地過來抓住他的手,“你為什麽不肯留下?錯過了瀛洲,又沒有找到其他的十洲三島,那我們就錯失了長生不死的機會,你昨夜不是說要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做一對神仙眷侶嗎?”
她急切得落了淚,梨花帶雨一般楚楚動人。
容琛蹙眉:“我何時曾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昨夜,枕畔,你,你親口說的啊!”
容琛正色道:“我從未對你說過這樣的話,昨夜也未曾和你在一起,請你自重,不要自汙清白。”
流煙哭泣:“你,你居然做過不認嗎?”
“如果是我做過的事情,我一定會認。但我的確沒有和你在一起,那些話我也從未說過。”容琛的麵色沉了下來,藏冰臥雪,拒人千裏的冷。
我旁觀著,心裏五味雜陳。
“好,好,容琛,我今日算是看清了你。”她抬手一抹眼淚,大笑了幾聲,瞬間便恢複了我初見她時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你利用我對你的愛慕之心,讓我甘願冒著丟命的風險救出他,現在你過河拆橋,翻臉無情。”
“我從未利用過你。救出他是以長生不死作為交換,我絕不會用我的感情作為籌碼,我容琛一生潔身自愛,此生此世,我隻愛她一人。”
他望向我,眼神坦**明澈,沒有一絲的雜念和閃躲。我望著他坦**明澈的眼眸,這樣的一雙眼眸也會說謊嗎?可是我昨夜明明聽見了流煙的低語,還有他的確也不在房中。
“靈瓏,你相信我。”
“你昨夜去了哪裏?”
“我一夜未睡,因為船破了,我在修補。”
“船破了?”
“昨夜上岸之時,我將洞簫遺忘在了船上,洗漱之後我忽然想起來,便回到船上找尋。船居然莫名其妙破了一個洞,我急忙將洞口堵上,將海水舀出來,又在船上找東西修補破洞,直到天明時分才補好,你若不信,可隨我去看。”
我看向流煙,那她的呻吟和低語隻是自己的夢境?
昶帝問她:“你說你和他一夜春宵,可有什麽憑證?”
流煙滿麵羞紅,恨恨地瞪了一眼昶帝。
“依我看,是你暗戀他,情難自禁,做了一場春夢而已。”
容琛極有涵養地止住了昶帝的毒舌,對流煙道:“我當真沒有。”
連維道:“去看看船怎麽樣了,可別再破了洞。”他的意思自然是想讓我和流煙同去驗證容琛的話。
幾人走出了驚夢閣,不多時,回到岸邊。
船被一跟白綾係在城下。
容琛握住了我的手:“你一定要看,這船可還我清白。”
我登上船,果然看見船頭處有修補過的痕跡,當下心裏猛然一鬆,好似千斤巨石移開了,瞬間有雨霽天青的感覺。
流煙難以置信地看著容琛和船,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知道她是想故意離間我和容琛,還是她做了一場足以亂真的春夢。這一切都不再重要,容琛他沒有辜負我,再也沒有什麽比這更讓我欣慰,倘若此刻讓我選擇,長生仙草和容琛的忠貞,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碧心站在瀛洲的牌匾下,居高臨下看著眾人,翩飛的白衫如同一隻白色鷗鳥,隨時都要淩雲而去。
她姿容風雅,落落大方:“你們願意留下的,我會送你們長生仙草。願意離去的,我也不會勉強,祝福你們一路順風。”
流煙大聲道:“仙子,我願意留下,請恩賜我一枚仙草。”
昶帝和向鈞再次聲明留下。
碧心笑著點頭,然後又問連維:“那麽你呢?是去是留?”
“我選擇離開。”
我和容琛都有些意外。
連維轉身對我說:“我的命是將軍救的,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所給予,今時今日能有長生不死的機會,也是拜他所賜。所以,我不能留在這裏,如有機會,我想和你一起回到中土,去尋找他的轉世。不能報答他的今世,那麽,我去報答他的來生。”
我眼眶微熱,重重點頭:“好。”
曾經以為長生不死是凡人畢生追求的人生極致,但經曆了這一路坎坷,我發覺並非如此,還有許多比這更重要的東西,比如情義、正義、自由等等等等。
容琛望著昶帝,道:“陛下,除卻瀛洲,還有其他的仙山,比如祖洲、鳳麟洲、蓬萊等,皆有長生仙草,未必一定是瀛洲。留在這裏雖然長生不死,卻永遠不能離開瀛洲,失去自由,長生有何意義?”
昶帝笑了笑:“我願意留下,這裏四季長春,鮮花永開不敗,有勝過人間百倍的榮華,我擁有天地無極的壽命,如果離開,萬一找不到其他的十洲三島,死在海上豈不太冤?機會稍縱即逝,若是放過,將來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向鈞附和道:“就是,過了這村可就沒下個店了,不如先吃了仙草,他日若想離開瀛洲,再去央求仙子便是。那仙子看上去極是溫柔,想必也不會當真讓我們永遠留在這裏。”
“陛下,你考慮清楚。”
昶帝歎道:“經曆這許多磨難,我已經想的很明白,凡事見好就收,不去妄想妄求。所有的罪都來自我的貪念,所以現在我很知足。”
昶帝的一番話,讓我很意外。苦難讓人成熟,今日的他,身上已經消磨掉了往日的暴戾和倨傲,笑容有了滄桑之感。
“若是如此,那麽我們先告辭,等尋到祖洲,再來和你們相聚。”容琛拱手作別,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愫,他對昶帝的感情,真是一個謎。
碧心在城池上揚起了手中的披帛,藍色的眼眸中,盛滿了晶亮的神采。
而流煙的臉上,充滿了恨意和悲傷。
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世上最沒有辦法的事。
碧心解開了城上的白綾,船繞過城池繼續前行。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在船上留到最後的是我們三個人。
立在船頭的容琛,衣衫翩然,恍如謫仙。連維緊緊地握著船舷,目光堅定地追隨著容琛。
“連維,你真的這麽相信他可以帶你到祖洲?”
連維笑:“除了選擇相信,還有其他的路嗎?”
我忍不住笑了,容琛回過頭:“你選擇得很對。我一定會找到祖洲,為了她。”他笑吟吟地看著我,眼中深情濃如烈酒。
我望著他清俊無儔的容顏,心裏像是飲了酒,得此良人,夫複何求。
遠方的海麵依舊呈現不同的顏色,突然混在一起的色帶,水流更加湍急了,根本不用劃槳,便如飛一般行進。辰光也變得飛逝如電,轉眼間,竟然天色都暗了下來。
夜幕上的星辰越發的亮了,近在眼前。
海麵上又響起了樂聲,還有鮫人的吟唱,黑色的天幕突然亮起了一方天空。
容琛和我同時看了過去。
浮雲縹緲,半空中呈現出一座城池,白樓如雪,錦春繁景,竟然是瀛洲。
連維站在一旁,驚異地問道:“你們在看什麽?”
我越發驚異:“你什麽都沒看到嗎?”
“除了夜幕上的星辰,還有什麽?”
我和容琛互視了一眼,心裏愕然。因為那城池之中的情景,如同鏡花水月,朦朦朧朧,卻栩栩如生。我清晰地看見了昶帝,流煙,向鈞,還有碧心。她小鳥依人一般偎依在昶帝的臂彎裏,昶帝手中拿著一支洞簫,吹奏的一支曲子,隨風而來,便是鮫人們時常吟唱的那支《歸去來》。
而連維居然什麽都沒有看到。我驚詫地看著容琛,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手指輕顫。我和他能看到,而普通人看不到的,通常都是魂靈。難道昶帝他們都不在塵世了嗎?
“不,不可能。焦離並沒有出現。”
容琛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也吹起了洞簫,不多時,海麵上出現了鮫人,他們飄散著長長的頭發,隨著曲子淺吟低唱,但卻不見鮫人首領的影子。
伴隨著悠揚的洞簫聲,鮫人依依呀呀的和聲,城池中的一幕幕場景越發清晰。碧心離開昶帝的懷抱,飛下了城池,而那鮫人的首領終於從海中浮出了水麵。
隨著她的出現,空中的城池變得模糊起來,像是籠罩在一片茫茫白煙之中,再也看不見昶帝等人的身影,這時,城池像是海市蜃樓一般,虛浮在半空中,下麵是一方海島,上麵開滿了沉仙夢!
容琛放下洞簫:“我們被碧心騙了,那裏不是瀛洲。”
其實我見到碧心的那一刻,也曾覺得驚詫,因為她和鮫人首領有著一樣的相貌,但是她有著修長的雙腿,行走的步伐如詩如歌。
“莫非她和鮫人首領有什麽關係?”
“她是那個鮫人首領,我們進去的那方城池,是她用沉香夢構成的一座海市蜃樓,我們在她的夢境裏。”
我和連維麵麵相覷,皆怔住了。
鮫人首領靜靜地坐在花海裏,黑色的長發,碧藍的眼眸,安然恬靜,不食人間煙火。長長的魚尾隱在花叢中,我依稀想起她的步伐,那麽輕盈靈動,像是風中的一朵落花。
容琛放下了洞簫,隔著遙遠的距離,看著鮫人,碧心。
她碧藍色的眼眸依然是那麽澄澈美麗。
“船一定是她弄破的。如果我沒有去船上找洞簫,此刻船已經沉入了海底,即便我們不想留下,也無從離開。”
“其實,如果沒有她,我們早就死在海上了。她對我們並無惡意,她隻是想要圓自己的一個夢而已。”
她對師父的愛慕,隔著時光,隔著大海,隔著不可跨越的種族,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擋。她等了他二十年,唱了二十年的《歸去來》,終於在這一天,等到了她的意中人,在她的沉仙夢裏,她和他是一樣的人,有著纖細柔美的足,有著修長美麗的腿,終於可以和他相依相伴。
而流煙,也一定是做了一場沉仙夢。
容琛幽幽地歎息:“一切都有因果輪回,前世欠下的今生來償還,或許這就是天意。”
“什麽意思?”
他默然未答,緩緩放下了洞簫。
“他們被困在了碧心的夢境之中。”
容琛的聲音充滿了傷感和失落。
我握著他的手,輕聲道:“你不必自責,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昶帝、向鈞、流煙他們都是自願留下,對他們來說,碧心的夢境就是他們的瀛洲。”
整整一晚,容琛都沉默不言,心事重重。
連維勸他:“事已至此,再想無益。”
“是他們自願留下,你當時也曾勸過他們。”
“我的傷心,是因為再也不能彌補二十年前的遺憾。”
“什麽遺憾?”
他抱著我,微微歎息:“等到了祖洲,我會告訴你一切。”
我撫摸著他的眉心:“我想讓你將心裏的秘密都扔進歸墟的水中,從此再也沒有煩憂。”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畔道:“好,我會在歸墟告訴你一切的一切,那些往事,那些故事。”
船越飛越高,耳邊傳來轟轟的水聲,附近像是有巨大的瀑布。是到了歸墟的邊沿嗎?
船快如迅雷,容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握住連維。
忽然一個滔天巨浪打了過來,船一下翻在水中。落入水裏的那一刻,我才驚異地發覺,水中有無數股奇異的力量在互相角力,拉扯。
容琛拉著我和連維,朝著一股力道遊了過去。那股水流如同一個溫暖的通道,一下子將我們包裹起來,浮在水上,完全不費力氣,就像是浮在空氣裏。
水流得很快,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水停了下來,周圍也靜了下來。海水像是一麵巨大的水晶鏡子,照著我們。
眼前出現了一方陸地,芳草如茵碧連天。
碧藍的海水仿佛靜止了一般,無聲無息,無波無痕。四周海水清澈透明,平展如鏡。一輪豔陽,高懸於蒼穹,金光點點印在碧波中明滅閃爍,如同散落在海中的璀璨星辰。
我從未見過這般奇異瑰麗的景象,陽光和星光交相輝映,漫天白雲如浮萍,飄在海水之上,雲海和碧海纏綿交匯,延伸到無邊無際的天邊,那裏仿佛就是世界的盡頭。
容琛張開臂膀,笑容傾城:“這就是祖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