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母皇登基那年,國中發生了一場暴亂,男人衝進皇宮想要奪取皇位,重振男權。母皇鎮壓了那場暴亂,起義者悉數斬殺。國中本就男子稀少,至此,便隻剩下十幾個男人。其中有一位,名叫江瓚。我十四歲的時候,就聽過江郎的美名,說他出行之盛不亞於衛玠,觀者傾都,萬人空巷。我不信,這世上還有人的姿容風采,能勝過我的父親。我那時年少心高,便不服氣,留了心……”
十四歲的太女,心比天高。想要看一眼傳說中的江郎,卻耽於臉麵和尊嚴,隻在心裏轉過這個念頭,未曾對任何人提及。一轉眼,便是兩年,江郎名聲更盛,金殿折桂,成為春闈的探花郎。
於是,承天門的城樓上,一柄團扇,遮住十六歲太女的如畫容顏。她不信,怎麽會有一個男人能讓京城的女人,不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顧廉恥地拋頭露麵,隻為看他一眼。
承天殿裏走出這一屆金榜題名的英才。
他是唯一的一個男子。
朱紅色的宮宇,厚重深沉,那抹淡色身影,舉止間如有雲霞相從,漸漸臨近,步履好似要印上她的心田。
團扇悄無聲息地從她臉頰上移開,如一隻撲火的蛾,義無反顧地墜落在他的麵前。
他停住步子,仰起頭。城上的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狂亂的心跳。
人這一生總會碰見一個讓自己失神的人,縱然你容顏絕世,縱然你心比天高,總會有那麽一個人,讓你一見傾心,所有的光芒隻想給他一個人看,為他笑,為他哭,為他活,為他死。
她曾經認為,一個女子應該把尊嚴放在第一位,特別是皇室太女,未來女皇,但是碰見江瓚,她才發覺如果愛一個人如果還去顧忌尊嚴,其實你還是不夠愛他。
她下了城樓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母皇。
國中男子已經寥寥可數,江瓚其實正是惠之羽給她挑選的皇夫。
嫁給江瓚,是她十六年來感到最幸福高興的一件事,這場碎了一城少女心,病了半城少女身的姻緣,卻並非她想象的模樣。
江瓚對她禮讓尊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是她總覺得少了什麽。
他為什麽不給她畫眉?她曾舉著菱花鏡,暗示了無數回。後來索性明說,他卻說自己不擅。怎麽可能,他明明有著一筆好丹青,畫出的飛天,好似真的要淩風而去。
她有著一頭及膝長發,曾特意伏在他膝上,隻想他能溫柔地吟一句: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但他無動於衷,視而不見。他明明滿腹經綸,作出的詩句語驚四座。
聽到這兒,我心裏暗道,閨房之樂這種事,通常情況無法是兩種,一是,他不想做,二是,他不會做。
女皇突然笑了笑,問我:“人總是貪心,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
我隻好訕笑:“有的男人天生會哄人開心,有的男人就是木頭疙瘩。這事,不可強求。”
“我也想過,或許他天生就是個不懂情趣的男人,或許他也愛我,隻是放在心裏罷了。”
“陛下英明。”
她唇角翹起,笑容明豔卻苦澀,如春風裏殘餘的一絲惻惻輕寒。
“母皇去世,我登基為帝。江瓚成為皇夫,移居內宮。我雖然對自己的容貌很自信,但也不想讓宮裏的侍女太過明豔,所以服侍他的那些侍女,我特意挑了些不怎麽出眾的,其中有一個女子,名叫綠腰。我是宮中最美麗的女子,也是最尊貴的女子,我想,他眼裏應該再容不下別人。但是,一幅畫像打破了我的自信。”
畫中女子翩然起舞,彩袖殷勤,他的畫素有神來之韻,這幅畫格外栩栩如生,似乎能聽見春回大地的聲音,百花競芳中,那女子巧笑倩兮,正是綠腰。
府中會跳《綠腰》的女子,唯她而已。她本不叫綠腰,因一曲《綠腰》而驚豔後宮,故而得名。
“我妒火中燒,憤怒之中將綠腰捆在房中,用那綁了鐵蒺藜的藤條,將她一雙修長筆直的**抽得血肉模糊,再也不能翩然起舞。其實,我本不想那麽對她,我隻是想問她,江郎為何喜歡她?她卻說她不知道。她怎麽會不知道呢?她是故意不肯說,故意不讓我知道江郎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我手心裏出了汗,她不愧是惠之羽的女兒,這脾氣秉性,還真是扭曲得很。
“後來她疼得實在受不了,她說,她曾把鮮花擠出汁液,添在他作畫的鬆煙墨裏;曾把梅梢上的雪存起來,為他煮君山銀針;曾在他夜讀的時候,為他燃過醒夢香提神。在他悵然失神的時候,奉上一杯新茶。”
“我聽到這裏,一鞭抽中她的臉頰,鐵蒺藜劃破了她如雪的肌膚,她卻笑了,她說,我要謝你,若不是你,我永遠都沒有機會碰見他。庸碌一生能有這燦爛一刻,死亦無懼。我不後悔。她死在那張畫上,鮮血浸透了那張宣紙,再也看不出那畫上的人,曾是如何的輕盈蹁躚,明豔照人。”
我聽得手心出汗,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子,偏偏卻生就了一幅傾城容顏,舉止高雅脫俗,永遠至高無上的皇權,可以輕描淡寫地要人性命。
“原本我沒想打殺她。但我聽到她的那些話,真的很氣憤。那鬆煙墨,那君山銀針,那醒神香,都是我送給江郎的,這世間的稀世珍寶,甚至半壁江山,我都不吝給他。可是他卻愛上別人。”
我心裏默默歎息,綠腰能給他的,恰巧就是你不能的。未必人人都喜歡稀世珍寶半壁江山。
“綠腰死後,他對我更加尊敬,敬而遠之的敬。我心裏後悔不該打死綠腰,但事已至此,也莫可奈何,這世上並無後悔藥可以重來。我為了討好他,帶他去遊春打獵,不巧遇見刺客,當時他離我最近,卻沒有挺身相救,是安國將軍為我擋了一劍。那一刻,我徹底傷了心,我對他那樣的好。”
可是我作為旁觀者,並沒聽出來她是如何對他好的。倒是覺得綠腰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雨,沁了江瓚的心脾。
“我一怒之下,費盡半壁江山的錢財去找龍伯人換來一棵紅顏樹,沒有男人我一樣會誕下子嗣,射虹國從此不需要男人。”
“紅顏樹終於結了果子,我卻一日比一日更加難過。”
“我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想要什麽都唾手可得。卻獨獨對他束手無策。”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哀傷無奈。
殿內寂靜無聲,連香氣都散發著寂寞的味道。
良久她抬起頭,像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向我懇求:“你可以治我的心病麽?讓他愛上我。”
她的要求讓我想起當日的昶帝。他也曾這樣想要明慧愛上她。可惜,我是神醫不是神仙。
“陛下,我無法讓他愛上你,但我可以讓你忘記他。”
她咬著唇,沒有立刻回答我。
我知道她心裏在掙紮。
愛而不得是一場水滴石穿的煎熬,而揮劍斬情需要一種大刀闊斧的殺伐決斷。
她終於下了決心:“怎麽樣才能忘記他?”
“愛上一個人,心裏便會生出一顆相思珠,取出那顆珠子,從此便會忘了這份情。”
“你是說,要剖心取珠?”
我點了點頭:“曾經無人相信,說我是瘋魔。但我的確治愈了很多人。”
女皇看著我的眼睛,仿佛是想探究我話裏的真假。我坦**地迎著她的眼神,竭力露出自信的模樣。我知道,這大約是我和容琛能安然離開這裏的唯一機會。
她思忖了良久,道:“好,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吃過午飯,你來這裏,為我取珠。”
“陛下不與臣下商議商議嗎?畢竟這動刀的地方十分關鍵,我又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我若是告訴臣下,隻怕招來所有人的反對,她們不隻認為你瘋魔,也會認為我瘋魔。”
“多謝陛下的信任。”
“我信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敢騙我。若是失敗,你隻有一死,而且死的不隻你,還有容琛,以及所有的人。你如此愛他,必定不會舍得讓他因你而死。”
“陛下怎麽知道我愛慕容琛?”
“因為我愛過江郎,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的眼神。”
“陛下英明。”
她歎了口氣:“這相思之苦,錐心刻骨,不如破釜沉舟,徹底了斷。若是成功,從此不受這萬箭穿心心如死灰之苦,若是失敗,我也不吃虧,有你們與我同死陪葬。”
我笑了笑:“陛下放心,我在中土曾治愈過無數的人。取珠之術我已駕輕就熟,不過一刻鍾而已。不過,若是我能治愈陛下的病症,陛下能否放了我們離去?”
女皇略一沉吟,道:“我可以放了你們,但是他不能放。”
我明白她指的是昶帝。
“陛下,他並不知道紅顏樹不能接觸陽氣,毀了果子也是無心之失,陛下能否寬宏大量,饒恕他一回?”
“留下他,不光是因為他毀了女兒果,而是因為我母皇的遺命。她留下一幅畫卷,說畫中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若是遇見他,一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懇求無用,我隻好暫時放棄。
我要來紙筆,寫下一份單子,列出一些手術說要準備的藥材和工具,交給女皇,然後謝恩退出。
容琛見到我,滿懷希望地問:“她可答應了?”
“她隻會放了我們,昶帝,要留在這裏。”
容琛蹙眉,良久道:“我不能棄他不顧,我會另想辦法。”
“我不懂你為何一定要救他?你可知道我們所受磨難都源自他的貪婪?若沒有他,我們不會遠隔重洋來到這異國他鄉,不會在海上險些送命,若不是他,眾人也不會被扣留在這裏,生死不明。”
“靈瓏,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聖人,也沒有十惡不赦的惡人,他縱有萬千罪惡,但終歸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若不救出他,女皇一定會慢慢折磨死他,你我於心何忍?”
我歎了口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或許今日你一念之仁救了他,來日他卻害了我們。你為何一定要救他?”
“我救他,是因為我欠了他一條命。”
我吃了一驚:“你何時欠過他?”
他抿了抿唇:“等到了十洲三島,我會對你解釋一切。”
他心裏到底有多少秘密?為何一切都隻能到了十洲三島才能揭曉?
我無奈地歎氣,結果肚皮極不風雅地咕咕了幾聲。
容琛端詳了我一眼,笑道:“不如,吃飯吧。”
通常心情不佳的時候,我食欲格外旺盛,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失意需進餐。
用罷午飯,女皇再次將我召到了她的寢宮。殿外站滿了侍衛,我知道,這一場手術若是失敗,所有的人都插翅難飛,隻有陪葬的下場。
這種手術我早已駕輕就熟,聽起來恐怖,其實並不可怕。女皇服下麻藥,沉沉睡去。我解開她的衣衫,在她心口劃了一個口子。
如我所料,心內有一顆小小的珠子,溫熱,沾著她的心尖之血。
縫合好傷口,抹上止血藥、止痛藥,包紮好,整好她的衣衫。一切結束,她尚在昏迷中。
等她醒來,一切隻不過像一場夢,她不再為他動心,也不再為他傷心。她會忘了過往,隻有心上的傷疤,會提醒她曾經這麽痛地愛過一個人。
她醒了過來,迷蒙的雙眸波光瀲灩,有一種明亮而慵懶的媚光。
“陛下,你醒了。”
“你,做完了?”
“是,這是從陛下心裏取出的相思珠。”我將洗淨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裏。
她緩緩托起,放在自己的眼前。
珠子因嵌在血肉中而生,呈現淡淡的粉色,猶如一顆明瑩的珍珠。
她歎息了一聲:“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它。”她放下珠子,對門外守候的如意道:“去請皇夫過來。”
不多時,江瓚輕步走了過來,如女皇所言,他行步之間,仿佛有雲霞相從,這是除卻容琛之外,我見過的最為風姿綽然的男子,看著他可以讓人忘了呼吸。
他走上前,施了一禮。
女皇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亦不開口,微微垂眸,長身玉立,如一棵靜立在風中的竹。
女皇默然凝睇了一會兒,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果然如你所說,我當真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她眼中有微微盈動的淚光,是解脫還是悵然?
“陛下能否放我們離去?”
“三日後我的身體若無異狀,便放你們離開。”
“多謝陛下。”
“聽說你們是去找尋十洲三島,長生不死之藥?”
“是。”
女皇輕笑了一聲:“你們可還真是幼稚,這不過是個傳說而已。”
“可是龍伯人並不是傳說。陛下不是用半壁江山的財富和他們交換了一棵紅顏樹嗎?”
“或許真的有,但你能找到嗎?正如天上有無數的星辰,你可以摘下一顆嗎?”她哂笑:“這世上有很多東西的存在並不是為了讓人得到,你們的追求,聽上去更像是癡心妄想,或者是送命之舉。”
“不去嚐試永遠都隻是癡心妄想,嚐試才有可能夢想成真。”
“國內的男子甚少,紅顏樹十年之後才能再結果。不如你們這些人留下來,你和容琛在此安居樂業,我不會虧待你們。那些男子,我會將他們賞賜給朝中的權貴,用來繁衍子息。”
“這……”若是一個月前,我一定會婉謝,但此刻,眼睜睜看著三千人隻剩下十幾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此行初始,誰都想過死,但誰都沒有真的想要死,眾人是為了長生不死而來,但卻一個個地為此送了命。離開這裏,也許會真的找到十洲三島,從此長生不死,也許會遇見不可知的危險,悉數送命。
“多謝陛下的美意。我想,此事還是問他們本人,他們若是願意留下,便留在這裏,若是願意繼續前行,就請陛下放行。”我不能決定他們的選擇,我也不能替他們選擇,因為這個選擇會牽扯到每個人的生死。
她點了點頭,對如意道:“讓安國將軍來。”
安國將軍走了進來,今日她換下了戎裝,穿著一件看似官服的袍子,一條玉帶束著她纖細的腰肢,高高束起的頭發挽成一個飛仙髻,插著七支金鑲玉的發簪,有一種英姿勃發靈氣逼人的美麗。
“你帶她去安仁宮,問問那些俘虜,看他們是否願意留下來。”
安國將軍帶著我到了安仁宮。
這處宮室地勢偏僻,四周種滿高大的木棉。宮前的女侍衛身佩腰刀,看上去戒備森嚴。隻是內裏卻一派安閑。金爐裏燃著不知名的香料,有一股晚春早夏的氣息,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水果,還有美酒茗茶。軟榻上鋪著繡墊,向鈞和連維分坐在兩側,兩人的身邊圍坐著神威軍和禦林軍。他們換上了棉布衣衫,看上去如同解甲歸田居家過日子的男人。
我忽然間有些心酸,浩浩****的三千人,如今卻隻有這寥寥的幾個人。
“你們的傷怎樣了?”
連維道:“她們並沒有為難我們,也不吝傷藥,傷口正在恢複。”
這個回答讓我放了心,但另一個念頭卻油然而生,女皇對他們的優待必定是存了將他們留下繁衍子息的目的。
向鈞問道:“陛下如何了?”
“他的情況,我不知道。”
向鈞露出擔憂的神色。
我說明來意:“女皇打算放了我們,你們還願意繼續尋找十洲三島嗎?還是說留在這裏?海上之行經曆了這麽多磨難,死了這麽多弟兄,前麵會有怎樣的艱險磨難無人得知。事關生死,我不想替諸位做決斷。”
安國將軍道:“留在這裏,隻要老實聽話,就會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陛下會將你們送給朝中的權貴,若是生下女兒也會繼承爵位。”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無人立刻回答。這個安排,光鮮誘人的外表之下是一份難言的恥辱,他們不再是叱吒沙場的軍人,隻是繁衍生息的工具。可是,若是離去,前途凶險,經曆過這些日子的磨難,死裏逃生的他們,是否還有勇氣去經曆這一切?
我低頭,不去看他們的眼。
無論他們選擇走還是留,我都不會勉強。沒有了昶帝,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來日的路怎麽走,可以自由選擇。
一名神威軍率先開口:“兄弟們,我說句實在話,十洲三島隻是個傳說,到底有沒有長生仙草誰也不知道。前路艱辛凶險,不如珍惜眼前。比起元將軍,我們還可以留在這裏豐衣足食,享受榮華富貴,實在已經感謝上天。”
斷斷續續地,眾人開始說話。
“是啊,知足常樂。長生仙草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輕易就能得到的?”
“我想留下,實在不想餓死在海上。”
“我也留下。”
最終,選擇離去的人,隻有向鈞和連維。
向鈞切切地望著我:“陛下呢?他是否會和我們一起離開?”
“他要留下。”
向鈞激動地站起身:“不可能,陛下的宏願就是找到十洲三島可以長生不死!他絕不會選擇留下。”
我沒告訴他,這不是昶帝的選擇,而是女皇的命令。一路同行至此,也算和昶帝共過患難,我雖然不齒他的為人,厭惡他的暴戾冷酷,但也不想他死,可是我也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可以帶走他。
安國將軍將我送回和音宮。
容琛清雅俊美的容顏上掛著溫柔寧和的笑。“我有件事想要和將軍談談。”
她扭過頭看著他。明媚的陽光盈滿了她的眼,有一股生機勃發的瀲灩,那種我曾經看見過的光芒一閃而逝,轉瞬唇邊出現一抹春水般的笑顏:“好啊,你隨我來。”
容琛看了我一眼,跟她離去。兩個人的身影看上去十分般配,他的白衫和她的錦袍,構成一幅靜雅中的跳脫。
我覺得心裏有些空**。
等待讓時光變得格外的慢,我無從想象,容琛到底有什麽事要和她單獨去談。女皇已經答應放我們離去,想必也不會吝嗇於給我們配備一些糧水。他還想要什麽?難道是求她放過昶帝?
過了許久,他終於回來。
我站在窗欞後看著他靜默的容顏,他的眉間似乎有心事。
他並沒有覺察到我在看他,轉過回廊的一角,他微微側首去看著遠天的落霞,不經意地歎了一下。
他在為誰輕歎?為何煩憂?他緊緊地守著他的秘密,我無法走進他的心裏分享他的喜悲。不知二十年前的那位靈瓏是否和他心意相通呢?
想到這裏,我甚是惆悵,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走進來,莞爾一笑:“這口氣苦大仇深,誰惹了你?”
“你。”
“我?”他挑眉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這是在吃醋嗎?”
“你說呢?”
他噗地笑了:“若是如此,我倒真是受寵若驚呢。”
“你和她去了這麽久,談了什麽?”
“我想走的時候帶上昶帝。”
“你讓她去勸說女皇?”
“女皇不可能改變主意,那是她母皇的遺命。”
“那怎麽辦?”
“我答應她,帶她一起走。”
“帶上她,一起去找十洲三島?”
“是,十洲三島已經不遠,穿過歸墟便是。”
“歸墟?”
“是,傳說中不生不滅的永恒之淵。”
“你怎麽帶上她?她又怎麽救出昶帝?”
“這個都由她來安排。”
“這樣算不算是背叛女皇和射虹國?”
他點了點頭。
我不解:“既然如此,那她為什麽要答應你?”
“因為她也想長生不死。”
他的答案簡單至極,但我總覺得不是這樣簡單。
女皇果然守信,三日後覺得自己身體無恙,便放了我和容琛。
來時的那艘船已經不適合我們,女皇另賜了一條小船,配置了糧水等物。上船的那一刻,四人相顧無言,來時的那一幕壯觀和此時的落魄在每個人的心裏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人鬱鬱感傷。
容琛打破沉默,笑著說:“人少反而心齊。再過幾日到了歸墟的邊沿,隻要找對水流的方向就可以順利到達十洲。”
連維問道:“水流的方向?”
“歸墟是天下之水匯聚的地方,十洲三島的水流也會匯集於此,隻要找到其中一支水流,逆流而上,便可以到達。”
向鈞露出難以置信的苦笑:“流水匯集渾然一體,如何分辨?”
容琛輕笑:“不,天下之水並不相同。有的甘甜有的苦澀,有的澄澈有的混濁,就如人一般,每個人都他的個性,沒有人完全相同。”
“可是,水混在一起,怎麽可能……”連維撓頭,也覺得匪夷所思。
“十洲三島,各自生長有不同的長生仙草,因為我隻去過祖洲,為了保險起見,這一次我們仍舊去祖洲,去尋找養神芝。”
“你可以找到祖洲的水流?”
“我有七成的把握。”
連維和向鈞麵麵相覷,最終苦笑。“好,七成就七成,總比一成強。”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四個人分為兩組,交替著劃船掌舵。過了一會兒,船行近了一方小島,正是生長著紅顏樹的島,連維看著那棵樹,歎道:“沒想到世間還有這種奇樹,居然可以繁衍生息。”
向鈞問:“既然如此珍貴,為何女皇不派人守著這個小島?”
容琛道:“據安國將軍說,這棵紅顏樹,原本是天界的神樹,凡人的氣息太濃,便不結果。所以不能派人看守。射虹國的男子隻剩下寥寥幾人,都被看管得很嚴,沒有機會來到這裏,所以女皇也就沒有派兵看守。”
“原來如此。”
容琛淡淡道:“此樹若不結果,無異於一棵普通的樹。”
連維說:“我原來也想留在這射虹國。但想到既然世上有這樣的神樹,也必定會有長生不死的仙草,所以就決心跟著公子繼續前行。”
容琛粲然一笑:“很多東西都不是傳說。隻待有心人,有緣人。”
向鈞幽幽地歎道:“本來此行源於陛下,可惜陛下他……”
容琛望著那棵紅顏樹道:“他一會兒就來。”
向鈞和連維齊聲問:“當真?”兩人雖說的是同一句話,從表情看,卻是一個欣喜,一個不悅。
容琛點了點頭,看著天色道:“我們在這裏等候,天黑之後,流煙會送他來。”
“流煙是誰?”
“就是那位安國將軍。”
我心裏一動,他居然知道了她的名字,還念得這般親切。
向鈞十分激動:“莫非是那女子愛上了陛下?是以和陛下私奔?”
容琛清了清嗓子:“咳咳,向左使你多慮了。”
小船停在海島的不遠處,不多時,天色暗沉了下來。那棵紅顏樹散發出淡淡的紅光,夜色中枝葉迎風招展,一道道的紅光在枝葉間閃動流淌,魅麗至極。
“他們來了。”
容琛打破了這幅精美安謐的畫卷,一葉小舟從紅顏樹的方向劃了過來。
“他們怎麽來的?”
“莫非是從島上的石洞中而來?”
向鈞的話不無道理。那洞中可能有一個密道通往城內,不然何以那一日我們落入了洞中,那些女兵如同天降,迅速便到了島上。
小舟到了船邊,流煙放下手中的槳,道:“你們來抱他過去。”
容琛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提,將她帶上船。她的手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卻沒有立刻放開。
我心裏隱隱一動,掉頭去看昶帝。
他躺在那裏,短短幾日,竟然憔悴得不似人形。
向鈞將他抱起,連維接著他,兩人合力將他搬上船。
流煙催促:“快走,讓人發現就走不掉了。”
連維和向鈞去劃船,容琛尋來傷藥,解開了昶帝的衣衫。
他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想起過往,我對他並未半分好感,但真的看見他的樣子,卻也難免生出同情之心。
容琛皺眉看著流煙:“女皇下手也太恨了。”
我想起慘死在女皇手下的綠腰,若不是女皇想要慢慢折磨昶帝讓他生不如死,以她的手段,昶帝此刻早已斃命。
昶帝昏迷到第二日的清晨,這才清醒過來。
晨光灑在船上,他睜開眼的那一刻,我忽然間覺得他的目光已經和過去不同,那種精光四溢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目光再也不會出現。他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滄桑落寞。
“陛下,陛下你還好嗎?”向鈞跪在他的身前,驚喜交集。
昶帝扯了扯嘴角,良久才嘶啞著說道:“不要叫我陛下。”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容琛。
“什麽陛下,狗屁!”他自嘲地苦笑,“離開我的國土離開我的臣民,我什麽都不是。淪為階下囚,賤命一條如同螻蟻草芥,被人羞辱打罵。”
“陛下您……”向鈞涕淚交加,
“我說過,不要再叫我陛下。”
向鈞訥訥不敢應答,昶帝多年來的**威造成了向鈞習慣性地對他懼怕尊崇,不叫他陛下又叫他什麽?
他的眼窩深陷,身形消瘦,從內到外都和以前截然不同。
流煙看著容琛為他治傷,好奇地問:“你也是大夫?”
容琛指了指我,一本正經道:“我沒有她的醫術高明。”
我幹笑:“公子你過謙了。”
他似笑非笑:“哦?我也有謙虛的時候?”
我:“……公子你委實沒有。”
流煙看著我們對話,含笑不語。
昶帝將養了幾日,身子好了許多,他比以前沉默,時常抱臂看著前方的海,一言不發,更讓人驚異的是,他居然也參與劃船掌舵。四個男人分為兩組輪換。我和流煙偶爾也會替手,日子一天天過去,離歸墟也越來越近。
我和流煙是船上唯二的女性,但她卻不怎麽和我說話,平素見到我,隻是淡淡地點頭。更多的時候,她會站在容琛的身旁,問他歸墟,問他十洲三島。容琛博聞強記見多識廣,娓娓道來的故事詼諧有趣。每當這個時候,她眼中傾慕的情愫便越來越濃烈。
我不知道該不該吃醋,因為我看得出來容琛對她並未有什麽異樣,這種單方麵的傾慕,我應該大度一些,畢竟容琛這樣的男子,本就該讓無數的女子傾慕。
過了一段時日之後,船行的速度突然加快起來,已經不用船槳就日行千裏一般飛速前行,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水流在推著船隻朝著一個方向飛速前行。
漸漸地,海水也有了變化,不是一成不變的藍,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形狀。放眼看去,水中仿佛鋪展著許多條的水帶,有的顏色深,有的顏色淺,有的寬,有的窄。混在一起,卻涇渭分明。
連維和向鈞這才體會到容琛所說的不同水流是什麽意思。
可是,怎麽去分辨祖洲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