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隻願君心似我心

這一場嘩變死傷慘重,活著的不足百人。除卻容琛、連維、向鈞和昶帝,幾乎人人都有傷。

沒有糧食,沒有水,沒有傷藥,空有我和容琛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傷者死去。

我絕望地問容琛:“三日後真的會到射虹國嗎?”

容琛點了點頭:“扛過這幾日,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轉過身去,望著遙遠的夜空。星辰漫天,仿佛一條璀璨的河流,流向天涯海角。耳邊傳來微微的風,當一個人快要死了的時候,會看清許多東西,也會放棄許多東西,這個時候想要抓住的,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解開了自己的心結,我知道他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人,眼下,當前,他也視我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那麽他對我的情意,哪怕是曇花一現,是回光一閃,也足以照亮這一世。

每一日都有人死去,船上像是一座空**死寂的空城。

眾人仿佛對死已經麻木,對血已無動於衷,連絕望的力氣都不再有。

辰光像是停滯了一般,日光一寸寸地拉長桅杆的影子。

容琛是船上唯一一個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人,像是沒有經曆饑餓幹渴,沒有經曆絕望等待。他站在舵樓上,極目遠眺,風骨錚錚,姿容絕世。我一直很相信他,但這一次,我不知道他的三日之期是安慰大家,還是……

昶帝再也沒有往日的威儀,他倦倦地躺在甲板上,閉著雙目。

向鈞靠著桅杆,守在他的身側,地上孤零零地躺著一柄劍。

兩個人不像是君臣,是患難中的兩個人。

“陸地!”

容琛的呼喊像是一聲春雷乍起,本來死寂一片的人們,突然驚動了,不知是什麽力氣撐著他們站了起來。饑渴交加的他們,相互攙扶著,看著遠處墨綠色的地平線。每個人的眼中都盈滿了希望的光。

船靠了過去,駛近陸地時,一個獨立的小島出現在眾人的眼中。

島上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一眼可以望見那頭,空無一物,隻在島嶼的正中,長著一棵高大的樹。這棵樹高大葳蕤,枝繁葉茂,奇異的是,居然長滿了鮮紅色的樹葉,而更加奇異的是,樹上結滿了果子,那果子形如一個小小的葫蘆,泛著熒光,碧如翡翠,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散發著誘人的甜香,讓人口舌生津。

昶帝問道:“容琛,你可見過這樣的果子?”

“臣未曾見過。”

雙目深陷的向鈞啞著聲道:“陛下,不如先摘些果子吃吧。”

眾人紛紛附和,已經餓到了極限的人,見到可以吃的東西,已經無法抑製。何況那一股一股的甜香隨著風飄過來,越來越濃烈,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餓到了極致的人,對這種**根本無法抵擋。

昶帝步履輕浮地登上了小島,一步一歇地走到了樹下。

眾人都下了船,垂涎欲滴地望著樹上的果子,可惜卻沒有一個人還有力氣爬上去。那果子高高地掛在樹上,散發著讓人無法抵擋的香味。

昶帝咽了口唾沫,扶著樹幹,歎道:“算了,再忍一忍,去射虹國吧。”

讓人驚異不已的是,昶帝的手,一觸到樹幹,樹葉突然從枝幹上落了下來,紛紛揚揚,昶帝立於樹下,如同被裹在一場血雨之中,紅色葉片一刹間落得幹幹淨淨,隻剩下枝丫,如同一棵巨大高聳的紅珊瑚。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時,那樹上的果子突然變了顏色,搖搖欲墜地從樹上掉了下來,落在地上時,卻悉數成了黑色的果子,枯萎老皺,如同一個少年,一夜間成了老叟。

一股詭異的涼氣從那棵高大的樹上散發而出,明明是一棵嬌豔絕倫的樹,此刻卻莫名的覺得詭異可怕。

所有的人都震驚地沉默著。

昶帝抖落了一身紅色樹葉,伸手撿起了一個黑色的果子。

就在他碰到果子的那一瞬間,突然島嶼一陣晃動,轟隆一聲巨響,腳下的大地像是被巨大的戰斧劈開了口子,一股陰森的風從地洞裏盤旋而出,所有的人來不及反應,來不及躲避,尖叫著墜落進去,如同掉入了一個無底的漩渦。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眾人的倉皇而慌亂的叫聲。

無邊的黑暗產生了讓人窒息的恐懼。我又驚又怕,手無意識地伸開,想要抓住些什麽,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隨之我被擁進了一個安穩的懷抱。嗅到熟悉的味道,我心裏安然一暖,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和他在一起,我忽然間覺得這一刻離開也並不是那麽遺憾……

片刻之後,我落在了地上,不是想象中的萬丈深淵,也不是刀山火海,身下綿軟,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伸手一摸,是厚厚的落葉。

黑暗中,眾人的呼叫聲此起彼伏。

一點微弱的光亮了起來,漸漸,洞中亮起了十幾個火折子,像是螢火蟲一般閃爍在黑洞中。

容琛舉著手中的火折子,找到昶帝。

“陛下,你還好麽?”

“這是掉入了陷阱嗎?”

“大約是。”

“大家速去找出路。”

眾人在洞裏摸索,這是一個天然的溶洞,四周都是堅硬的石壁,沒有機關,更無出路。這個發現讓人們恐慌起來,洞裏想起了微弱的啜泣聲,頹敗的哭聲,餓到幾乎要自食其肉的人徹底絕望了。

難道要困死在這裏嗎?我心裏湧上了淒涼的悲哀,我不怕死,但是這世上,總是有一些東西,讓你舍不得死。

容琛的手心裏也薄薄地滲出了汗意,但他依舊鎮定,對昶帝道:“陛下莫急,一定會出去的。”

昶帝以劍撐地,默然不語。數日的饑餓,他英俊飽滿的麵頰凹陷了進去,桀驁驕橫的氣勢也弱了許多,好似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容琛的話像是一個無望的安慰,沒人相信,洞中響起低泣聲,哀傷絕望,像是困獸的哀鳴。

慘淡的光影照著洞中十幾個人絕望的麵孔,我眼前恍然浮起初出海時的畫麵。

三千人整裝待發,船隊浩浩****,昶帝意氣風發,眾人滿懷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源自昶帝的一個貪念,若是不去碰龍伯人的珍寶,也就不會糧水斷絕,神威軍和禦林軍也不會內訌,那麽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現在的模樣。但此刻,說什麽都晚了,我不知道昶帝是否後悔。

漸漸,洞裏的空氣混濁起來,餓渴的感覺混雜在死亡的恐懼中,讓人快要透不過氣來。曾經縱橫沙場的戰士,橫七豎八地躺在昏暗的枯葉上,麵色漠然絕望,露出認命等死的訊息,饑餓已經一日一日地將他們的鬥誌和希望消磨殆盡。

我也有些昏沉,想要閉上眼睛,忽然,洞頂投進了明亮的光。

容琛飛速地蒙上了我的眼,不至於被強光所刺,在我睜開眼睛之際,才發現,一張鋪天蓋地的銀白色大網,從洞頂落了下來。片刻之後,我們如同網中之魚,被吊出了石洞。

一落地麵,立刻有無數的刀劍圍住了我們。

睜開眼,眼前的一幕讓人震驚。

島上站滿了人,皆是女人,一身戎裝的女人。紅色戰甲,配著彎刀長弩,全副武裝。

一個女子走到跟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她的衣著明顯和別的女子不同,一身金色的盔甲,頭盔上嵌著一隻紅色的珊瑚,如同王冠。

“是誰動了紅顏樹?”她指著那棵紅色的樹,不怒而威。

“是朕。”昶帝倒也爽快,毫不推脫地承認。

女子看了看昶帝,突然抬手,“啪”的一聲清脆至極的耳光,甩到了昶帝的臉上。

她身姿窈窕,卻力氣不小,虛弱的昶帝被她險些扇到地上。

一絲血跡從他唇角流下來。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角,晃了晃身子,站直了脊背,沒有說話,也沒有還手,隻是用冷沉陰鷙的目光看著那女子。我想目光若能殺人,此刻的她已經是千瘡百孔。

“大膽妖女!他乃是我天國國君,你竟敢動手!”向鈞激憤地想要去抓那女子的手臂。

立刻有兩名女子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壓在地上:“竟然冒犯安國大將軍,想死不成?”

被稱為安國大將軍的女子輕蔑地一笑:“什麽天朝國君?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

昶帝道:“偷襲算何本事?何況我們已經在海上餓了十天,若是平素,你們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

安國將軍抱著胳臂,一揚眉梢:“怎麽,你不服?”

昶帝一字一頓:“不服!”

安國將軍拍了拍手:“不服是不是?那好,讓你吃飽,再和我比試。”

昶帝嘶啞著嗓子:“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安國將軍對身側的一個女子點了點頭:“桑梓,給他拿些吃的過來。”

很快,桑梓拿過來幾個饅頭和一壺水。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這幾個饅頭和水上,生的欲望如同燎原之火,一下子在眾人眼中簌簌燃起。那種久違的狂熱的光芒,如是回光返照,照亮著眾人的眼眸。

昶帝吃下了饅頭,喝幹了最後一滴水。

桑梓扔給他一把刀。

昶帝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握著刀柄的手,猛地一緊。他不可能恢複全部的力氣,但他必須一戰,成王敗寇。

青光一閃,安國將軍的刀也隨之揮起。

我第一次看見昶帝出刀。沒想到他的刀法竟有切金斷玉的氣勢,滄海斷流的霸氣,但安國將軍身形靈巧,刀法詭異利落,難以琢磨。

昶帝到底餓渴了多日,體力不支,初時尚能和她打成平手,但很明顯,他力氣不繼。片刻之後,她的刀鋒擦過了他的右肩,衣衫**,滲出一絲紅痕。

她勾唇一笑,燦若春花。

這一笑如是譏諷,昶帝的傷口開始不斷地滲血,他麵色漸白,卻沒有停手投降的意思,眼神中透出一抹慷慨赴死的悲壯,難道他為了尊嚴要死戰到底?

忽然,一隻洞簫橫進刀光之中,當當幾聲脆響之後,昶帝和安國將軍齊齊後退了一步,眾人皆有些錯愕震驚。

紅顏樹落葉繽紛,翩然若雨。

一片紅葉落在容琛的白衫上,襯著他芝蘭玉樹一般的風姿。

“他體力沒有複原,這樣比武並不公平。”

安國將軍靜靜地看著他,我依稀見到了一種熟悉的光芒,那時眉嫵初見容琛時的眼神。我忽然間有些不安。

“陛下,成王敗寇,本是兵家常事。來日方長不是嗎?”容琛扶起昶帝。

安國將軍收起刀,笑容淡淡:“你服了嗎?”

昶帝蒼白著容顏,隻說了兩個字:“不服。”

“你!”桑梓怒目。

安國將軍卻嫣然一笑:“不急。我會讓你服。來人,將這些人都押回去,請陛下發落。”

刹那間,數名女兵便湧了上來,第一個捆住的人便是昶帝。

昶帝的臉色異常沉鬱,一向倨傲驕狂的他何時受過這樣的羞辱,向鈞護主心切,悲憤之下,幾欲昏厥。

其他的將士也被繩索捆綁起來,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此刻被繩索一勒,有些地方便滲出膿血來。

我實在不忍,出言懇求道:“將軍,能否先賜些傷藥,讓我給他們包紮一下。”

她上下看了我幾眼,所答非問:“你會醫術?”

容琛道:“她是隨行的大夫,天朝的神醫。”

“你能治什麽病?”

容琛說過,沒用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於是我便“大言不慚”地回答:“除卻起死回生,其他的大約都可以一試。”

她微微一怔:“當真?”

“我怎麽敢欺騙將軍。”

她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吩咐桑梓:“取點傷藥過來。”

桑梓有些不悅之意,將傷藥拿過來時,小聲道:“何必在他們身上浪費傷藥,陛下知道他們動了紅顏樹,必定不會放過他們。這些人毀了女兒果,萬死難辭其咎。”

安國將軍淡淡道:“如何處置是陛下的事,焉有你我置喙的道理。”

桑梓臉色一紅,立刻低頭退在一邊。

我接過傷藥連聲道謝,容琛和我一起,分頭給眾人上藥。

經曆了一次次的劫難,三千人隻剩下了十七位將士。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化膿,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我隻能抱著一顆僥幸的心,唯願上天庇佑,能讓他們活下來。

我們被押上了岸,一座紅色的城池坐落在海天之間,巍峨雄壯,好似建造在高山之巔,壯闊得讓人驚歎。

城牆共有九門,皆以金箔鑲邊。正中一道蒼紅色的城門上懸掛著一枚金色銅鈴,日光下金光閃閃。

安國將軍搭起一支銀弓,白色箭羽如一隻銀鴿徑直飛向那金鈴,一聲悠揚的鈴聲響起,正門洞開。

城中的景象恍若仙境,美輪美奐的亭台樓閣如浮在雲上,滿城皆是容顏如畫的女子,或靈秀,或端莊,或妖嬈,姿態萬方,各有秋色。

她們沿街施禮,拜見安國將軍。

安國將軍帶領女兵井然有序地前行,跪拜於兩街的女子,依次起身。

她們驚異地打量著我們這一行人,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凝集在容琛和昶帝的身上。那種傾慕渴望的眼神,仿佛很久都沒有見過男人。

我心裏充滿了疑惑。為何這裏,竟然沒有一個男人?

穿過熙攘的街道,寬闊的廣場,麵前出現一座高聳的宮殿,一條嫣紅色的地毯沿著白玉石階行雲流水般地鋪陳而下,行走其上,如在雲端。

回頭看去,碧海如踏在腳下。

兩隊姿容絕世的戎裝女子,腰間佩戴著精美絕倫的兵器,分列在宮殿的兩側。

我心裏忐忑不安,卻又極其好奇,不知道這射虹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國度,不知這國君會是怎樣的一個人,會如何處置我們。

安國將軍踏上丹陛,明朗的光影裏,金色的寶座上坐著一個人。

“帶進來。”是一聲極其慵懶倦怠的女聲,動聽至極,仿佛從耳膜中一絲一絲地擠入心裏。

宮殿裏,高聳的柱子要兩人環抱,珍珠串成的簾子從屋頂一直懸下來,熒光流轉,如珠光之河。

丹陛兩側的侍女,皆是同一色的袍服,外衫輕薄柔軟如白雲,裏麵是豔紅色的裙裾,紅霞一般明豔。金鑾寶座上閑懶地坐著一個人,竟是一位不滿二十的少女。她的王服上沒有繡著龍鳳,而是一道華光璀璨的虹,氣勢奪人,光彩耀目,襯著她一張冷若冰霜卻豔如桃李的麵容,高貴明豔不可方物。

琉璃般的眼眸,垂下的眼波如春水一般柔媚,話音裏卻是一股拒人千裏的冰寒。

“是誰,動了紅顏樹,毀了女兒果?”

安國將軍將昶帝推上前:“回稟陛下。就是他,據說是天朝國君。”

“天朝。”女皇訥訥說了兩個字,突然眼神一亮,緊緊地盯著昶帝。

“如意,去禦書房,將母皇留下的那幅畫拿來。”

她身側的一名宮女應聲退下。

殿中陷入寂靜,女皇一瞬不瞬地看著昶帝,神色陰晴不定,讓人難以琢磨。

我暗暗驚異。若論容貌,昶帝雖然俊美,卻不及容琛,為何女皇隻盯著他看,卻沒有掃視餘下的眾人,尤其容顏絕世的容琛?

片刻之後,那名叫如意的宮女雙手捧過來一幅畫卷。

女皇在龍案上鋪開那幅畫,仔細看了看,抬起頭來,又看著昶帝,竟像是在比對什麽。

過了片刻,她收起畫卷,笑容欺冰賽雪:“當真是他。”

昶帝皺眉。

我甚是不解,昶帝第一次出海,第一次來到這裏,女皇為何看過畫卷之後,說出這樣一句話?我忍不住看了看容琛,此刻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容琛的臉色竟然已經變得十分緊張。

“將他囚在水牢,好生侍候。”女皇聲音低婉動聽,卻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

立刻有幾名女侍衛上前,將昶帝押了下去。

昶帝的麵色難看至極,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盡在今日一一承受,我不由生了一份同情之心,但同時也暗暗擔心我和容琛的安危。

女皇居高臨下掃視著眾人。

安國將軍道:“回稟陛下,她是船上的大夫,據說是中土的神醫。”

女皇的目光移了過來,落在我和容琛的身上,奇異的是,她看見容琛時,眼眸之中毫無驚豔之色,如同看著一個再是平凡普通不過的男子,這種眼神突然讓我想起明慧。她第一次見到容琛的時候,也是這樣漠然,絲毫沒有驚詫於容琛的美色。

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一雙娟麗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覺得奇怪,她應該看我身旁的容琛才是,一來他是男人,二來他比我好看得多。

她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這些人,暫時關在落英宮。他們二人,送到和音宮。”

說罷,她站起身,侍女挑起了珠簾,王服上的虹影一閃,女皇倩麗的身影,隱在珠簾之後。

向鈞連維等人被押走,而我和容琛被送入一處宮殿。

比起昶帝,女皇對我們的待遇要好得多。

不多時,六位侍女魚貫而入,在廳堂裏擺上了一頓豐盛的飯菜。

器皿精美絕倫,佳肴香氣四溢,我激動得幾乎熱淚盈眶。

餓了數日,此刻,便是飯菜中有毒,我也甘願飲鴆止渴。

容琛愛憐地笑了笑:“吃吧。”

這一頓飯,堪稱人間美味,不知是否是因為我太餓的緣故,真真是一場口舌的盛宴。

吃完之後,幾位侍女過來收走了碗碟,那名叫如意的侍女奉上了茶水。

“姑娘先生早些安歇。”

我聽她語氣甚是和藹,便忍不住低聲問道:“請問姑娘,那紅顏樹很珍貴嗎?毀了女兒果,有何後果?”

說實話,從中土曆經艱辛至此,對昶帝,恨也恨過,怨也怨過,但同來的三千人隻剩下區區十幾人,我難免對昶帝生出一種患難與共的惺惺相惜,並不想他死。

如意稍作遲疑,道:“那紅顏樹是陛下花了萬千巨資,傾了半國珍寶從龍伯人手裏換取的一棵神樹,十年結一次果,十年成熟,吃過可繁衍生息。此樹至陰,不得沾染一絲的陽氣,否則便會葉枯果落。”

我和容琛麵麵相覷,皆是一怔。

我生平第一次聽說可以用樹木之果來繁衍,當真可以?我忍不住問:“國內,沒有男人嗎?”

如意欲言又止,放下一壺酒,關上殿門退了出去。

“這射虹國的女皇為何要如此繁衍生息?”

容琛蹙眉不語,若有所思。

他拿起那壺酒,慢慢斟滿,遞給我。

“你相信宿命嗎?”

“宿命?”

容琛抿了一口酒,緩緩道:“我一開始並不相信因果報應,但今日,似乎一切都是一場命中安排好的重逢,有些事,並不會隨著時光而磨滅,有些因果,也不會因為死亡而消逝。”

他的聲音感慨萬千。殿裏浮動著淡淡的清香,搖曳的燭光投射在酒紅色的帷幕上,波波粼粼的像是一場夢裏的波瀾。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想,女皇看的那幅畫卷,應該就是你師父莫歸的畫像。”

“嗯?”

“昶帝長得很像二十年前的莫歸。”

我恍然明白過來:“你是說,我師父曾經在二十年前來過這裏,得罪過射虹國的女皇?”

“應該是上一任的女皇。”

“那麽她留下一幅畫像,交代自己的女兒若是見到這個人,便要替她報仇?”

“大約如此。”

“你二十年前也來過這裏吧?”

“是,我來過。和莫歸一起。那時,國中尚有男子,沒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一切都變成這樣。”

“二十年前,又是如何?”

“射虹國的水土很怪異,陰氣很重,這裏生出的嬰孩大多是女孩兒,男孩少之又少,便甚是金貴。據說百年前,這裏一個男子可以有五十個妻妾。”

“五十個?那豈不是人人都形同皇帝?”

“是,正因為男子稀缺,女子便地位低賤,一切活計都是女子來做,男子養尊處優,對女子動輒打罵,視為奴仆。”

“上一任的女皇名叫惠之羽,她的母親原是宮中後妃,才華橫溢,有經天緯地之才。皇帝病危之際,她奪了皇權,自立為女帝。自那時起,國中男子地位便一落千丈,從此,女人做主,男子為仆。”

“我和莫歸來到射虹國的那一日,恰巧是惠之羽繼位的那一天。她騎在一頭白象上,在惠澤廣場接受臣民的朝拜。不知何故,那白象突然發狂,千鈞一發之際,莫歸用一根銀針,製服了白象。那惠之羽,對他一見傾心。”

“原來,師父年輕時曾有過這般風流倜儻的時候。”

容琛含笑點頭:“是,他那時風流倜儻,年少輕狂。”

“惠之羽被母皇教導多年,對男人並無多少好感,但莫歸卻如一支利箭,射中了她的心。她自認為身為女帝,莫歸對她的垂青一定會受寵若驚,誰知莫歸一心隻想尋找十洲三島,對她的情意無動於衷。惠之羽心高氣傲,一怒之下便囚禁了靈瓏,以她的性命來威脅莫歸臣服。”

我聽到這裏,心裏一動:“莫非,師父也喜歡那一位靈瓏?”

容琛頓了頓:“我想,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吧。”

我很不爭氣地心裏冒了幾個酸泡:“哦,原來師父養我,也是因為我長得像她。”

容琛立刻道:“師父收養你時,你額頭長著黑墨,並不像她。”

“後來呢?”

“為了救她,莫歸便假意答應了惠之羽,讓她放了我和靈瓏。莫歸讓我帶著靈瓏先離去,他再伺機脫身。”

“後來他如何脫身?”

“國中男子對女子治國男人為奴早就滿懷怨恨,莫歸召集國中的男子起義造反。”

“天哪!”我實難想象,懶散避世的師父,竟然有過帶人揭竿而起的時候。

容琛歎道:“莫歸當年的英勇無人能及。”

“那,結果如何?”

“莫歸趁亂離開了射虹國。當時起義的結果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從現在的景象來看,那場起義必定是失敗了,城中沒有男子,可能與那一場造反有關。”

“莫非惠之羽將造反的男人都殺了?”

“以她的個性,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幸好她死了,不然見到你我,定不放過,恐怕我們兩個此刻正在水牢裏陪著昶帝。”

“鮫人告訴我,她已經故去,所以我才敢來這裏。但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留下了一幅畫卷。”

所謂愛有多濃,恨有多深,她對師父一片癡心,卻沒想到師父竟然幫助國中男子起義奪男權。情愛素來不能勉強,師父對她無意,脅迫強留隻能適得其反。本是一場風花雪月之事,終究成了血海深仇。

往事令人唏噓,師父一向閑散,我從未想過他的過往竟然也曾如此驚心動魄。

“不知女皇會如何對待我們?”

“安國將軍特意強調我們大夫的身份,想必是有人得了棘手的病症,需要醫術高明的人。”

我點了點頭:“但願如此。”

此刻我真是感激師父,神醫的身份,成了我的護身符。

“女皇一直看我,不知何故。”

“可能是嫉妒你。”

這是在誇我好看?我謙虛地說:“嫉妒我?我長得沒她好看吧?”

他笑笑:“大約是,嫉妒你身邊有我。”

我:“……”

公子你還真是從不謙虛,我揉了揉額角,幽幽道:“據說女人的妒忌心很可怕,我應該告訴她,我和你沒什麽關係。”

“不必告訴她,她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麽?”

他笑笑:“她將我們放在一間臥房裏,這臥房裏隻有一張床。”

我後知後覺地掃視了一眼臥房,臉上開始發熱。

顯然他很樂於見到我的羞窘,笑眯眯道:“天色不早,我們睡吧。”

我的心噗的一聲狂跳,瞬間就亂了方寸。

他笑而不語,燭光映在他明澈的眸中,折射出一抹脈脈的情意。我忽然覺得心裏如同藏著一汪春水,突然破了冰。

異國他鄉的月光,從窗欞間幽幽地探進來。

“我記得你從不扭捏。”他故意地伸開臂膀將我抱住,眼中的笑意越發促狹。

我應該推開他的,可是身體僵硬得像個旗杆,渾身發麻,好似沒有知覺,隻有心跳亂七八糟。

勁瘦結實的身體,清淡好聞的氣息,親密無間的相偎相依,這種**讓我怎麽抵擋,我好歹,好歹也是個青春年少的正常女子。

酒紅色的帷帳遮擋住搖曳的燭光。微風徐來,紅波輕漾,眼前俊美無儔的容顏,溫柔如水的眼眸,如同一杯催人去飲的葡萄美酒,讓人心動神搖。

溫柔的親吻沿著額角滑至唇上,我心裏閃過短暫的猶豫,也油然而生一份羞赧,但轉瞬之間,我忽然放棄了所有的思量,因為我想起了元昭和眉嫵。

曾經以為一生會很長,曾經以為他們會白頭到老,誰知生離死別卻不期而至,讓人措手不及。

而我和容琛,又怎麽預知明日的命運,眼前在相擁,或許下一刻就是分離。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當愛上一個人,一切隻怕來不及,每一秒都應該珍惜。

未知的憂患讓人心酸,也讓人勇敢。不如就將該做的都做了,免得以後遺憾。

於是我懷著一股子血勇之氣,大膽地回應著他的親吻,主動抱住了他的腰身,還把手伸進他的衣衫,撫摸他緊致光潔的肌膚,絲毫不覺得羞赧。

我隻想擁有他,不去想明日之煩憂,不去想他日之別離,隻想怎樣才能叫這一生不遺憾。

他氣息微亂,手掌按住了我的手,放在胸口。

“再摸下去,我會忍不住。”

……手指繼續在他掌心裏動了動。

他悶笑:“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忍是嗎?”

再厚的臉皮,也禁不住這樣的調笑。

我把臉埋在枕頭上,小聲哼哼:“要是沒嫁給你就死了,我覺得太不甘心。”

他笑得更歡:“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及時行樂嗎?”

我把臉埋得更深一些。你心裏知道就好了,能不能不要點明啊,公子。

“你我的第一次,不想這麽潦草,悲戚。”

“我悲戚了嗎?”

他的指腹溫柔地拂過我的唇:“你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隻怕一切都來不及。”

我背過身去,心裏半是甜蜜半是心酸,沒想到他居然覺察了我的心思。

他從背後懷抱著我,低語:“我們會有無窮無盡的時光。”

真的嗎?無窮無盡的時光,直到地老天荒?

他用手指理著我的頭發,這是世上最令人心醉的梳子。

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好久都沒有做過這樣美的夢,一條長長的白玉桌,布滿了美食佳肴,色香襲人,食器精美華貴,皆是黃金所製,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枚金湯匙放在口中咬了一下。

耳邊有人嘶了一聲,我醒過來,發覺自己正抓著容琛的手指。

他有些好笑:“看來是餓怕了。”

我淡定地放開他的手指,沒好意思告訴他,其實我是在咬金子。

洗漱之後,侍女們擺上了早飯。

吃過之後,侍女們魚貫而出,依舊將房門緊鎖。

這種等候讓人焦灼。

“一會兒女皇必定要召見你,這大約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你是說,有病的人是她。”

“我猜如此。”

若真是她,那麽會是什麽病?我心裏默默回憶昨日見她的那一幕,她年輕貌美,容色看上去嬌豔明媚,氣色甚好,隻不過看上去心事重重而已。

思索間,如意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請姑娘隨我前往坤和宮,陛下召見。”

我和容琛互視了一眼,果然是應了他的猜測。

容琛捏了捏我的手,對我頷首一笑。我懂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讓他放心。

隨著如意踏出宮室,沿著曲折蜿蜒的走廊,繞過一道龍鳳呈祥影壁,進入一座暗香浮動的宮殿。廊下種滿鮮花爭芳鬥豔,如鋪開一片錦繡雲霞。

花叢中,站著一人,紫服玉帶,靜怡如山,眉目間一股說不出的清雅風流,滿目的金碧輝煌,姹紫嫣紅,被他一比,皆黯然失了色。

我默然一驚,原來射虹國並非沒有男人,而且還是一位風采卓然,容貌不亞於容琛的男子。

如意上前見禮:“皇夫殿下。”

男子從我身側走了過去,眼中一片沉靜的虛無。

聽如意的稱呼,他應該就是女皇的丈夫。我暗暗驚歎他的姿容風采,的確和女皇是一對璧人。

踏進宮室,嫋嫋浮動的沉水香裏,日光從琉璃窗中透過一屋的璀璨明亮,光影裏可見飄浮的塵埃。珠簾上的珍珠,盈盈發著光,溫潤迷蒙。深紫色的貴妃榻上鋪著一整張白虎皮,纖塵不染,淨白如雪。

女皇慵懶地坐著,斜支著頭,低垂眼簾,纖纖玉指在白虎的毛上輕輕梳理,像是愛撫情人的肌膚,親密而專注。

如意悄然退了出去,屋裏隻有我和她。

“聽說你醫術高明。”

容琛說過,沒用的人,死得最快。麵對昶帝和女皇這種權勢滔天,隻手遮天之人,我隻好不謙虛地答了聲是。

“那你可有後悔藥嗎?”

後悔藥……女皇你這是在難為我呢,還是在為難我呢。

我深鞠一禮:“陛下見諒,草民未有後悔藥。”看來,我攻堅的課題除了長生不老,又增加了一項。

她沉默著,似乎在思慮什麽,過了片刻,她又問:“那你可有什麽辦法讓人挽回過去?”

“過去無可挽回,但可以遺忘。”

“遺忘……”她歎了口氣:“可是有些事情,我又不舍得忘記,你說怎麽辦……”

“陛下不如說一說情況,草民洗耳恭聽。”

身為醫者,望聞問切是最基本的本領。有時候,傾聽也是一種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