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

夜深了,星星一如往日璀璨明亮,不知人間疾苦。我站在容琛的房門前,舉起了手。

不及敲門,門卻開了,我望見了一雙漆黑的眸。

近在咫尺的容顏,俊美溫雅,深深的凝睇猶如暗夜中的一簇火光,這種眼光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迷惑。

我張了張口,結果話還沒說,突然聽見外麵傳來喧嘩叫喊之聲,夾雜著兵器撞擊的聲音。

頓時,所有的話都被吞了回去。頃刻之間,曖昧旖旎的氣息便風雲激變。

我心裏一緊,我的擔憂可能成了真。

容琛將我拉進房間:“你躲在這裏,哪裏都不要去,我出去看看。”

我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不,你不要去。可能是士兵嘩變,很危險。”

他回握著我的手,緊緊地使了力氣:“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你等我。”

他說完,快步走到門外,一道白色的身影從窗前掠過。

外麵的喧囂之聲越來越大,慘呼聲此起彼伏。除了嘩變,我想不出別的可能。昶帝說過,饑餓麵前,人如野獸。今日已經有糧水斷絕的苗頭,這些兵士能忍到今日,其實已經算是奇跡。

容琛手無寸鐵,混戰之中會不會……還有眉嫵,她去找元昭,此刻何在?

我心急如焚,扒著窗口對外看。不知何時,外麵已經亮如白晝,不知是火把還是燈光。

廝殺聲越來越近,血腥氣也越來越濃烈。

“殺了這個暴君,若不是他,我們在中土安逸幸福,怎麽會餓死在海上。”

“對,殺了這個暴君,我們為他開疆擴土,為他浴血奮戰,得到了什麽?”

“殺了他!”

“殺了這狗皇帝,我們擁將軍為王。”

一片一片的喊殺聲震耳欲聾,是元昭的手下反了。

混亂中響起另一股聲音。

“神威軍早就不服管束,殺了這些蠻人。”

“仗著軍功,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殺了這些叛逆,以絕後患。”

“護駕有功者賞千金!”這一聲嘶喊我非常熟悉,是向鈞的聲音。

我的擔憂成了事實,是禦林軍和神威軍在混戰。

兵器撞擊之聲更加刺耳激烈,喊殺聲一浪一浪,潮水一般朝著這邊湧過來。

透過窗戶,可見甲板上已經橫屍無數,血流四溢。神威軍和禦林軍混亂地廝殺在一起,毫無章法地近身搏命,短兵相接,情形慘烈悲愴。

喊殺聲、刀劍聲催人心魄。我心頭生出濃烈的懼意,但我怕的不是自己的安危生死,我怕的是容琛有什麽不測,如果他有萬一……我不敢想下去,此刻我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在我心裏的分量已經如此之重。

心頭的無助無依和焦灼擔憂匯集在一起,身邊的喊聲廝殺聲仿佛都是身外的幻境,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容琛。

茫然無依間,樓梯的拐角處傳來向鈞的喝聲。

“容琛你到底向著誰?”

我急忙衝過去。

樓梯上擠滿了禦林軍和神威軍。神威軍在下,禦林軍居上占據了有利的地勢,但卻被神威軍逼得一步步向上撤退。

昶帝站在樓梯的最上麵,向鈞擋在他的麵前,我沒有想到的是,容琛和元昭站在樓梯的正中。兩個人像是兩塊擋板,想要隔開神威軍和禦林軍,但是兩邊都殺紅了眼,新仇舊恨被一場饑荒勾起,如同天雷地火再也無法熄滅。

狹窄的樓梯上,容琛和元昭夾在中間,腹背受敵,險象環生。他們似乎是想要阻止這場內訌,橫在樓梯正中,元昭擋著神威軍的攻擊,容琛攔著禦林軍的反擊。上下兩邊的人隔著元昭和容琛都想置對方於死地,刀劍每每從兩人的身體縫隙裏穿過,我看得幾乎心都要跳出來。

容琛的手裏握著一支劍,素白的衣衫上濺了不少血跡,也不知是否受傷。而我更擔憂的是元昭,那一瓶朝顏膏已經沉入了大海,他若是受傷,後果不堪設想。

向鈞急得大聲喝叫:“容琛,你到底幫著誰?快殺了元昭!”

此言一出,更加激起了神威軍的怒火。

連維對著元昭嘶喊:“將軍,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麽?”

“將軍,殺了那暴君。”

“將軍反了吧,再莫猶豫。”

群情激奮,元昭卻絲毫未被影響,他的麵色冷凝嚴肅,一邊攔著刺向禦林軍的刀劍,一邊喝令神威軍住手。

神威軍素來視他如天神,連維對他更是崇敬有加,視為天神,但此刻眾人激憤暴怒,對昶帝的怨恨,對向鈞的不滿,隱忍多年爆發於此刻,如同岩漿一樣猛烈,局勢根本無法控製。元昭的喝令隻不過讓神威軍的攻勢稍稍停滯了片刻。

突然間,對麵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我立刻轉頭去看,果然是眉嫵。

一柄短劍架在了她的脖頸上。我怎麽都沒想到,挾持她的人,竟然是玄羽!除了容琛,他是唯一一個看上去還算精神的人,他曾開玩笑說,這場斷糧絕水的劫難,他隻當是一次辟穀罷了。

“元昭,你的女人在我手裏,快讓你手下投降!”

容琛和元昭都看向玄羽的方向,就在這一刻,一柄劍從上而下刺了過來。

“小心!”我忍不住喊了出來,劍越過容琛的肩頭,刺向元昭的後背。

他麵朝著我,我看不見那劍尖是否刺中了他,隻是覺得他臉色變了一變,是擔心眉嫵,還是他受了傷?

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玄羽押著眉嫵走了過來,朝著元昭冷冷道:“放下你的劍,不然我殺了她。”

局勢立刻發生了變換。

神威軍的攻勢減弱,而禦林軍乘勝追擊,容琛的處境凶險至極。

樓梯頂上的向鈞厲聲喊道:“元昭,叫你的人放下所有兵器。”

神威軍有人忍不住怒罵:“卑鄙小人,拿婦人要挾將軍,殺了這個暴君的膝下之狗。”

“元昭,不要管我。”眉嫵驚慌的容顏,依舊是那麽美麗明豔。她一瞬不瞬地望著元昭,眼中有如海的深情和深深的絕望,戀戀的不舍。

元昭看著玄羽,冷聲道:“她有陛下欽賜的免死金牌。你若是殺了她,便等同抗旨欺君,置陛下於無信無義之地。”

“那我就刺花她的臉。”玄羽的聲音冷如冰霜。

我又驚又氣,實在想不到玄羽竟然有這樣惡毒的想法。

“好,我放下兵器,你放開她。”

“你先挑斷手筋,我再放她。”

元昭甚至沒有一絲的遲疑,左手握劍,寒光一閃,刺向右手手腕。

眉嫵和我一起狂喊:“不要!”

他手起劍落,腕部騰起一片紅霧,如盛開了一朵血蓮。

嘈雜聲驟然低了下去,混亂中好似有一刻間的安靜。淚目迷蒙中,我絕望地看著他,心裏隻有一個冰涼的念頭,那朝顏膏已經沉入了大海,他,再無生機。

那柄隨他東征西戰的寶劍當一聲落在了地上,低沉的聲音像是一聲晚鍾,敲響了暮色。

玄羽推開了眉嫵,得意地朝著昶帝諂笑。

眉嫵不發一言,突然撿起地上的一柄劍,奮力一刺。

玄羽一聲慘叫,難以置信地回過身看著眉嫵。

眉嫵淚目盈盈,劍尖指向他的胸膛,眼睛卻直直地看著元昭。

玄羽倒地之際,元昭騰身飛起,如一隻鵬鳥,越過樓梯上的禦林軍,徑直落在了昶帝的身後。

他出手之快,無人能及。

昶帝的脖頸下,頂著一隻簪,那是昶帝簪發的碧玉簪。

他長發披散,麵色蒼白。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下的兵器,一片死寂的靜默中,海浪滔滔,如同澎湃心潮。

元昭站在樓梯之頂,居高臨下看著眾人,朗聲道:“大家住手,聽我一言。”

他左手握簪,右手垂在腰下,我盯著從他指尖上掉下來的一顆一顆的血珠,那是他一滴一滴流逝的生命。

他朗聲道:“不論是神威軍還是禦林軍,都應齊心協力眾誌成城,自相殘殺隻會功虧一簣。我們打的這場仗,不是人與人,而是人與天!”

昶帝嘶啞著嗓子:“你當真要反。”

元昭無聲一笑,滄桑無奈而又坦**豪放:“蒼天可鑒,臣並沒有謀反之心。是向左使分配不公,刻意克扣糧水,才激起神威軍眾怒。”

連維赤紅著雙目,手指向鈞:“他私藏糧水不分配神威軍,是想置我們神威軍於死地。”

立刻有不少神威軍將士高聲附和:

“不錯,他們巴不得我們死了好省下糧食。”

“禦林軍仗著是皇帝親信,處處欺壓我們一頭。”

向鈞以手指天:“向某之心,亦可呈蒼天。那私藏的一點饅頭淡水是留給陛下的!”

向鈞身後的禦林軍毫不相讓,喊道:“你們這些賤卒,血口噴人,分明是想借機謀反。”

兩下又爭吵起來。

“住口。”混亂之中,昶帝天威仍在。他居高臨下俯瞰著眾人,高聲道:“朕絕不會多吃一片饅頭,多喝一滴水。向鈞,將所有的食物都拿過來,當眾分給眾人,翌日起,每個人自己掌控剩餘的這一點點食糧。”

眾人稍稍安靜,仍有人小聲嘀咕:“誰知道你的房間裏有沒有存糧。”

“朕站在這裏,你們若是不信便去查看,若有一點私藏,朕自刎以謝諸位。”

神威軍靜默下來。

昶帝掃視著眾人,沉聲道:“朕知道,此番出海,諸位並非都是自願。諸位放棄了中土的榮華富貴,安逸生活,眼下身臨險境,死有不甘。但諸位可知,這榮華富貴,不過是彈指一刹。若想長久擁有,便必須有長生不死之身。可惜,凡人終歸都有一死,短短幾十年的辰光,拚卻一生得到的東西,轉眼便要淪落他人之手。一生心血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這才是天下最讓人不甘之事。”

眾人靜默。

“此番出海一博,若是能尋到十洲三島,便能長生不死。有了無極的壽命,才有可能享盡人間的榮華。比起你們,朕擁有的,遠勝過你們千萬倍,所以,朕放棄的,也遠勝於你們千萬倍。想一想朕所拋棄舍棄的東西,諸位心裏不至於太過不甘吧?”

昶帝又道:“此時,糧水斷絕,並非沒有生機。容琛看過星圖,三日內便可到達射虹國,補充糧水。”

不得不說,昶帝的確有過人之處,這一番言語極有煽動人心的力量。暴戾的殺氣,悄無聲息地被安撫下來。神威軍冷冷地站立在樓梯下,手中的兵器悄無聲息地垂落在手中。

元昭看著沉默下來的神威軍,朗聲道:“曾與諸位兄弟同生共死過,是元某此生之幸。”他轉頭對昶帝道:“陛下,臣從未有過反心,今日脅迫陛下,實在迫不得已。臣隻想陛下念在神威軍為陛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開疆辟土的情分上,不予追究今日嘩變,所有的罪過,臣,一人承擔。”

昶帝極其暢快地回答:“朕答應,今日之事絕不追究。”

元昭笑了一笑:“多謝陛下。”

話音落,他抬手一回,那抵在昶帝咽喉處的碧玉簪,插入了他的心髒。

神威軍驚呼聲中,眉嫵身子一軟,倒在我的懷裏。

我心裏如被巨石重重一擊,從他挑斷手筋的那一刻,我已經知道他存了必死之心,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會如此。

懷中的眉嫵突然生出一股力氣,猛地將我一推,撲向樓梯。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踉踉蹌蹌,手足並用,爬到元昭身旁,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元昭。”

天地變色,海風驟起。

眉嫵淚如雨下,慌亂地抓住我的手:“靈瓏,快救他。”

眼淚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我的臉頰,眉嫵的臉朦朦朧朧晃在眼前,看得不甚真切,我隻想這是一場噩夢。

那根碧玉簪已經深入心髒,即便他沒有血症,此刻也回天乏力。

眉嫵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腕,挑斷手筋的地方,血珠順著她的指縫源源不絕。

“我情願死,也不願你這樣救我。”

“我不是救你,我是想救我的兄弟。”此刻,他露出一絲平靜從容的微笑,竟好似如釋重負。

“你挑斷手筋,明明就是因為我。”

“不,我這麽做,隻是讓陛下放鬆警惕。況且我方才後背已經受了傷,多個傷又何妨……與你無關。”

眉嫵哭泣:“你騙我,你明明喜歡我,是為我而死。”她緊緊地抱住了元昭的腰身,想要證明自己的話。

元昭眼眸亮了一下,放在身側的手掌伸開,似乎想要抬起抱住她,但最終硬硬地放下,無聲無息地握起。

我看得肝腸寸斷,我知道這是他內心一段艱辛痛苦的距離。在這生命的最後,他仍舊如此理智地選擇放手,不去抱她。

“你剛才去問我,可曾喜歡你。其實,我一直不願意傷你的心,我對你,隻是感謝而已,並不是喜歡。”

這是他此生最後對她說的一句話。

眉嫵癡癡地望著他,看著他的雙眼閉合,看著他的呼吸停止,看著他的血,慢慢浸濕了她的裙腳。

我心如刀絞,想要扶起她。

她力氣大得驚人,眼眸裏像是融了一把火炬。

“靈瓏,你相信他的話嗎?”

我無聲而泣,無法回答。我不想欺騙眉嫵,讓她傷心,可是我又如何忍心違背元昭的遺願?

“眉嫵,人死不能複生。”

她恍恍惚惚地看著我:

“我不信,他沒有愛過我。”

“他的眼睛騙不了我。”

“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很快。”

“他救了我很多次。”

她癡癡地說著,眼淚一顆一顆如珍珠般滾滾而下。

幸存的神威軍自發地圍在元昭的周圍,跪拜之後,默然離開。他們將死去的同伴拋入大海,用海水衝刷著甲板和船艙裏的血跡。

昶帝失魂落魄地坐在樓梯的盡頭,茫然失措地看著元昭。

他心裏的對手,終於死了。

那一場內心之戰,沒有了明慧,沒有了元昭,隻剩下他自己。

我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悲傷。

匯聚了七百人的船,經曆這場內訌一下子好像空了,剩下的不足百人,各自守著一方地盤,頹然地坐著,沒有人說話。

眉嫵呆呆地看著元昭,一動不動地跪坐在他的身旁。

連維走了過來,雙目含淚:“姑娘,讓將軍安息吧。”

眉嫵似乎沒聽見。

容琛對我點點頭,示意我拉開眉嫵。

我將手放在她的腋下,沒想到她主動站了起來。

她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連維和容琛抬起元昭的身體,拋入了大海。

“讓我把這朵珠花送給他。”

她摘下挽著長發的一朵珠花,走到船邊。披散開的長發飄**在風裏,起伏如一筆寫意的濃墨。

她鬆開手,那朵她最喜歡的嫣紅色珠花流星一般落入海中。

我站在她的身後,淚流滿麵。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這一刻我絕不會低頭抹淚。隻因為這一刻的分神,我失去了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等我聽見眾人的驚呼,一切都遲了。

她毅然決然地追隨他而去,沒有一絲的遲疑和畏懼。

海浪洶湧,瞬間淹沒了一切。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渾渾噩噩中,我聽見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

“你長得一點都不醜,真的。再說,女大十八變啊,怕什麽。”

漸漸,那小女孩的聲音變成少女:“師父做的飯太難吃了,我做飯給你吃。”

“這是我研製的美白膏,我天天給你抹,我就不信,你額頭上那黑印去不掉。”

“靈瓏我們一輩子都要在一起,就是嫁了人也不要分開。”

……醒來,我滿麵是淚,躺在容琛的懷中。

他的手指抹去我的眼淚,但是更多的淚潸然而下,似無盡頭,回憶像是流螢,從開了口的瓶子裏飛出來,縈繞在眼前。

她是我的發小,朋友,知己,親人。那些共度的歲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沒有她,那些回憶是如此痛徹心扉,曾經有多快樂,此刻就有多痛苦。

“當你愛上一個人,就想要和他白頭偕老一輩子,缺了二十年,不叫一輩子。少一天,都是遺憾。如果他先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去,三生石前一起往生,下輩子還和他在一起。”

此刻憶起她的話語,我痛悔得幾乎死去。

我不該在那一刻低頭去抹眼淚,我應該緊緊地拉著她,一步不離。

我哭得肝腸寸斷,容琛沒有安慰我,隻是問了我一句:“當我死了,你會獨活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輕聲說:“她也一樣。”

我明白眉嫵的感情,可是我不想失去她和元昭。

夜色深沉,突然從海麵上亮起了光點。

一個黑影翩然而來,迎著海風,立在海麵上。

他張開黑幡,無數的光點被吸附而去,像是踏上了歸途的流螢。

我一下子驚跳起來:“不,不要帶走她。”

焦離看了看我。

“不,不要帶走他們。”我淚眼婆娑,撲過去想要抓住那張黑幡。

手碰到黑幡的一刹,容琛握住了我的手腕,他慢慢地將我的手收回,握在他的掌心裏。

“靈瓏,生死有命你知道嗎?”

“我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她說過要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十年不叫一輩子。”

“再是不甘,也唯有等待來生。”

“我不要來生,來生她不再是眉嫵,他也不再是元昭。我不要來生,隻要當下。”

我無法描述此刻的心傷和不甘,恨不能此刻便能到達十洲三島,尋一棵仙草讓她複活。

“如果,來生還是原來的模樣呢?”

“你說什麽?”

容琛看著焦離:“你能再幫我一次嗎?”

焦離依舊麵無表情:“你知道什麽叫事不過三嗎?”

“我知道,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

“不行。”

“隻是,告別。”

焦離極不情願道:“一刻的時間。”

容琛點點頭,雙手蓋住我的眼睛,輕聲道:“我帶你去見他們。”

身子一輕,我好像和容琛一起被卷進了一股陰涼的風裏,身子飄飄忽忽,穩定下來,已經是一座橋上。

橋的那一頭,立著一塊石頭,兩個人並肩立在石前,凝望著那塊石頭,像是在看什麽。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婀娜窈窕,這個兩個背影我熟悉至極。

我悲喜交集地喊:“眉嫵。”

她轉過身來,依舊是往日明豔嬌憨的容顏,清雅美麗,如同初春的杏花。方才海上的那一幕傷心欲絕,仿佛是另一個人的情傷。

的確,那已是她的前世。刹那間,便是陰陽兩隔,前生今生。

“靈瓏你怎麽來了?”元昭含笑相詢,俊朗英挺一如初見。

“眉嫵你為什麽要這樣?”

“他最後所說的話,我不信,我要追來問他。”

“用生命來求一個答案嗎?”

“對。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比生死更重要。”

“那麽,元昭,你可曾對她說了她想要的答案?”

元昭無聲地握住了眉嫵的手,說道:“雖然莫歸一早就說過我的生命不長,但我一直心存幻想,他是神醫但不是神仙,或許他說得不是那麽精確,或許他不會事事料事如神。我也是個凡人,也有感情,也會動心。你對我的情意,我焉能不知?”

眉嫵含淚嫣然:“原來你都知道。”

他點點頭:“靈瓏說,這海上,每一日都可能是我們生命的最後一日,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就算是當下死了,也要無怨無憾。我拒絕你,隻會讓你痛苦,讓你遺憾。於是,我存了一絲僥幸,沒有拒絕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元昭垂下眼眸,唇邊浮起悲涼的一絲笑靨,“我想,是該我放棄幻想的時候,我已經堅持不到尋到十洲三島的那一刻,所以我要讓你死心。這一世,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大約就是讓這一份長痛變成短痛而已。”

“你可以為我做很多事,我獨獨不要這一件。”

眉嫵哽咽著抱住了他。

元昭伸開手臂,緊緊地擁她在懷裏。

“這輩子,我辜負你的情意,下一世,希望我能陪你到老。”

眉嫵抬起頭來,笑若春花:“人生的長與短,不在於時間。這輩子認識你,我覺得值了。”

“我也是。有了你,這輩子不遺憾。”

我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傷悲,從元昭懷裏把眉嫵搶了過來:“你見色忘友,你說過,要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十年,怎麽算是一輩子?”

靈瓏含淚握住了我的手掌:“對不起,靈瓏,我隻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天上地下,再不讓他一個人孤單。”

我抹了一把眼淚,哭泣道:“你這個見色忘友的沒良心的瘋丫頭,你跟著他走了,那我呢,我豈不孤單!”

眉嫵哭著笑了:“靈瓏,你有容琛啊。”

“誰知道他會不會陪著我。”

“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站我身後的容琛,沉聲道:“生生世世。”

眉嫵指著身後的巨石,含淚而笑:“靈瓏,這是三生石前的誓言,賴不掉的。”

真的嗎?我看了看那塊巨石,又回頭看著容琛,他容色堅毅,眸色深深,並無半分玩笑之意。

“靈瓏,我們來生再見好不好。來世,我和你,我們一起活到七老八十,老得走不動路,掉光了牙,好不好?”

眼淚又湧了出來,我無法說話,隻覺得心都碎了。

“靈瓏,我們來生再見。”

容琛捂住了我的眼,再睜開眼,眼前已經沒有眉嫵和元昭的身影。

焦離收起黑幡,漠然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容琛突然道:“不,這場筵席不會散。我會找到她和元昭的轉世。”

一向冷漠無情的焦離突然暴跳如雷:“喂,你有完沒完!”

容琛道:“無情無義地活著,活到地老天荒又有什麽意思?”

“你在說我?”

“我可沒這麽說。”

焦離冷哼:“反正我不會再答應你了!”

容琛抱臂淺笑:“好啊,那你試一試。”

“你,你威脅我!”

“你可以當是懇求,也可以當是威脅。”

“你,罷了罷了,老子碰到你,真是倒黴。”

焦離氣哼哼地走了。

我激動地拽住容琛的衣袖:“你真的可以找到他們的轉世?”

“等我們到了十洲三島,我一定會帶著你去尋找他們的轉世,我答應你。”

“你為什麽會幫我?”

“因為我曾有過一個生死之交,所以我知道那種失去知己的痛楚。”

他抹去我的眼淚:“此生此世,我會竭盡所能讓你歡欣喜悅,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不再受生老病死之痛,不再有生離死別之殤。”

這句誓言,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動人心魄的話語。

甲板上靜如空山,一輪圓月緩緩地升到了桅杆的頂上,清明的光,照著蒼茫的夜海。血腥氣淡淡散去,船上彌漫著寂寥傷悲的氣息,傷者的呻吟斷斷續續。

星辰漫天,如離人之眼。

那麽,眉嫵,來生我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