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情不似多情苦

忽然間,一條有力的胳膊托住了我的腰身,唇上貼上一記微暖的氣息。我莫名地感到心安,熟悉的感覺告訴我,抱著我的人,應該是容琛。

露出水麵的那一刻,他說:“別怕,有我。”他一邊托著我往小島上遊,一邊衝著海麵喊:“大家遊到島上去。”

眾人紛紛朝著盛放珍寶的小島遊過去。

巨人已經將島上的寶物取走,他們蹚水闊步而去,行動間,海浪滔天,聲震入雲。

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人,我焦急地尋找著眉嫵的身影。

“眉嫵,眉嫵!”

“靈瓏,我在這裏!”

小島的那一邊,傳來眉嫵的回應。

我飛快地爬上小島,朝著那一邊跑過去。

元昭扶著她的胳膊,登上了小島,原來她和他在一起。

“眉嫵!”我緊緊地抱住她,喜極而泣,這一刻,能活著真好。

她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眼中閃過明媚幸福的光芒,羞赧而興奮地說:“剛才是他救了我呢。”

元昭找到向鈞,問:“陛下呢?”

“陛下,陛下!”向鈞朝著海麵四處狂喊。

元昭返身便跳入了海中。

“元昭!”

眉嫵情急之下,直呼了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看了眉嫵一眼,對她點了點頭,便遊向海中。

眉嫵急得跳腳:“幹嗎要去尋那個壞皇帝,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向鈞惡狠狠地抽出腰間寶劍:“閉嘴,你敢大逆不道!”

容琛伸手彈開了向鈞的劍,冷冷道:“向左使此刻還是尋找陛下要緊。”

向鈞哼了一聲,揮劍指著十幾個爬上小島的禦林軍和神威軍:“快去尋找陛下,快!”

神威軍無動於衷,幾個禦林軍跟著向鈞跳入了海中,向鈞回頭恨恨地看了看神威軍。那幾名神威軍絲毫也沒有懼色,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心裏認同的首領從來都不是昶帝,而是元昭。

隻是讓我想不到的是,容琛也跟著向鈞跳入了海中,他也是要去尋找昶帝嗎?

我大為疑惑。元昭一向忠誠,下海去救昶帝毫不奇怪,容琛為何也要舍命去救他呢?難道因為昶帝長得像二十年前的師父,所以他也會愛屋及烏地施以援手?

一想到容貌相像這個問題,我便立刻想起了和我同名的那個她。於是,心裏的那個結,又出現了。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

眉嫵擰著衣服上的水,小聲嘀咕:“為什麽要去救那個壞皇帝。今天這一切都是怨他,貪財不說,還不自量力。”

“今日也讓他老人家嚐嚐什麽叫命如螻蟻的滋味。”

眉嫵笑了:“所謂人賤有天收,希望老天將他收了去。”

相繼又有不少神威軍和禦林軍爬上了小島,此刻,巨人已經消失在天際,陰霾如烏雲散去,海麵上光亮起來。

小島上擠滿了幸存的人。可是眾人除了一身濕漉漉的衣衫,已經一無所有。所有的船,悉數被巨人掀翻在海裏。死裏逃生的喜悅轉眼就消失了,大家絕望地看著一隻一隻沉下去的海船,誰都知道,這一刻的生,其實離死很近。在這一望無際的海上,沒有糧食,沒有水,這一刻的幸存,不過是將死亡拖延了幾日而已。

可怕的絕望讓眾人陷入了死寂。

容琛和元昭遊了回來,元昭的腋下夾著昶帝,容琛托著他的腿。向鈞精疲力竭地爬上岸,趴在地上麵色灰白。而昶帝,看上去像是死了。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發髻四散,麵色青白。

元昭用掌心壓他的胸膛,所有的人都盯著昶帝的臉。神色莫辨。

我不禁想,除了元昭容琛,有幾個人,是真心地想要他活下來?若是一個人活著,可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死了,這樣的活著,可還有意義?

昶帝忽然動了一下,頭一歪,吐出一大攤水。接著,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後劇烈地咳嗽,我竟然有些微微的失望,他還活著。

向鈞驚喜萬分:“陛下,陛下您終於醒了。”

昶帝慢慢睜開眼,看了看身邊半跪半蹲的元昭。

“派人,打撈明慧的水晶棺。”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昶帝這是海水進了腦殼嗎?

向鈞一臉苦色:“陛下,水晶棺此刻已經沉入了海底,無法打撈。”

玄羽也道:“陛下,向左使說得是。這海水深不可測,我們又沒有任何工具,如何打撈?”

昶帝瞪著眼睛看著天空,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將頭發盤了個發髻,又恢複了以往威嚴倨傲的模樣。

“容琛,那些巨人是什麽人?”

容琛道:“他們就是書中所說的龍伯人。根古書記載,歸墟原本有五座神山,岱輿、員嶠、方壺、瀛洲和蓬萊,最初,神山在海上漂來漂去,天帝便派了十五隻神鼇下來,每隊五隻,輪番用頭去撐住神山,不讓它們漂走。龍伯人釣走了六隻神鼇,於是,岱輿和員嶠便隨著海潮漂走了,現在隻餘三座神山,方壺、瀛洲和蓬萊。所以才有十洲三島之說。”

昶帝默默聽著,良久才嗯了一聲,吩咐眾人:“大家下水去撈東西,能撈到多少是多少。”

海麵上漂起了一些包裹,眾人來回往返了數回,打撈起了一些東西,可惜都是些衣物。所有人的臉色都隨著西落的斜陽漸漸沉了下來。

眉嫵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癡癡地看著元昭,眼中仿佛有萬語千言。

我知道她此刻所想,以她至情至性的脾性,她會覺得能和心愛的人死在一起,並沒有什麽遺憾。可是我呢?我為什麽心裏那麽糾結酸楚?

我默然看向容琛。

他麵朝大海,拿起了洞簫。碧綠色的簫管,襯著他清雅俊美的容顏,猶如一副畫卷。

那支熟悉的曲子《歸去來》在薄暮的海上飄了起來。

玄羽歎了口氣:“此刻,容大人還有心情吹洞簫,倒真像世外仙人,不食人間煙火了。”

容琛放下洞簫,淡淡一笑,轉頭對昶帝道:“陛下,一會兒鮫人若是出現,請陛下跪下懇求鮫人一件事。”

昶帝一愣:“什麽意思?”

“陛下還記得寐生麽?”

“自然記得。”

容琛點了點頭,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極其稀奇古怪的話語,依依呀呀,語調婉轉。

昶帝問道:“這是什麽?”

“寐生懂得鳥獸之語,也聽得懂鮫人的語言,臣曾學了幾句,這句話的意思,便是請鮫人打撈一隻船的意思。”

昶帝騰的一聲坐了起來,麵露狂喜之色。

“真的嗎?”

容琛點了點頭。

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

“再告訴鮫人,讓他們撈些吃的上來。”

“對對,多撈些東西上來,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撈上來。”

容琛微微歎了氣:“陛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願,鮫人還能記得二十年前的那份情意,也但願鮫人不記仇。”

“這是什麽意思?”

“陛下與臣的一位故交相貌相像,而臣的那位故交,恰好曾救過鮫人的首領。那鮫人念舊,曾靠近龍舟看望故人,卻被陛下捕捉到船上,險些殺掉。所以,臣擔心,此次那些鮫人未必肯幫助陛下。”

昶帝一聽,麵露尷尬,良久才哼道:“不論如何總要試一試,難道大家在島上等死不成?”

我看見地上散落著一些零星的珍珠,便開了句玩笑:“陛下若是餓了,不妨吃些珍珠,還有美白功效。”

昶帝一聽,臉色更難看了。有句話我憋著沒說,若不是您老人家起了貪念,又剛愎自負自不量力,哪有這樣的一場劫難?

夜色漸漸濃了起來。海麵上突然亮起了光,一開始我以為是流星,隨著那光點越來越多,有一個黑色的影子飄了過來。

容琛站起了身。

那黑影停在海麵上,一襲黑衣紋絲不動,像是風永遠都吹不到他的身上。看著他手裏的黑幡,我恍然想起,他就是鬼差焦離。瞬間,我後背升起一股涼氣。

他看著容琛,依舊是一句冷漠無情的問候:“好久不見。”

容琛低歎:“見到你,隻有一件事,所以,不見你,最好。”

焦離不言不語,迎著海麵,張開了黑幡。島上的人隻有我和容琛能看見他,眾人隻當容琛自言自語,卻不知道此刻,海中有無數的亡魂。

漸漸的,海麵上浮起了無數的光點,如流螢一般,朝著那黑幡飄了過來。

焦離收起黑幡,對容琛點了點頭,便轉身飄去。

容琛低聲道了句再見。

焦離停住,回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答了一句:“過幾日再見。”

此言一出,容琛的臉色一變,我也反應過來,焦離這句話的意思,便是過幾日還要死人。

我的心情驟然暗沉下來。如果鮫人不肯幫忙,沒有船,沒有水,沒有糧食,我們的結局已經可想而知。

容琛俊美的臉上布滿肅色,他吹起了洞簫,清幽的曲聲在暮色中飄散,如一縷輕煙霧籠了這片海。

眾人翹首以盼,等著鮫人的出現。昶帝的忐忑不安,十分明顯。若是鮫人真的不肯幫忙,隻也能怨他自己當日的狠絕。

終於,海麵上出現了鮫人的歌聲,隨著洞簫的聲音一唱一和。月亮升了起來,白色的光盈盈地在海水上**漾,星星跳躍著像是一個一個的精靈在隨風起舞,清雅的洞簫聲,低吟的歌聲,在月光裏纏綿徘徊。若不是腹中饑腸轆轆,若不是身上潮濕寒冷,此情此景堪如仙境。

玄羽低聲道:“陛下,她們來了。”

昶帝低聲地念叨著容琛教給他的那一句鮫人之語。

漸漸的,那些鮫人聚到了小島的周圍。

那個鮫人首領,藍色的眼眸,靜靜地望著昶帝,這一次,她沒有靠近,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昶帝。

我心裏忽然很難受。因為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昶帝,是一段無望的感情,一段淒美的回憶,一段不可能跨越的距離。

昶帝單膝跪下,衝著那鮫人首領大聲地喊出了那句話,碧海上響起嫋嫋回聲。

容琛放下了洞簫,我看見他放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洞簫。他也很緊張,所有的人都很緊張,這是唯一的生路。

鮫人首領並無反應,停了片刻,鮫人便散開了。

昶帝忙問容琛:“她們答應了嗎?”

容琛搖了搖頭:“臣不知道。”

昶帝頹然坐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靜默著,島上一團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海麵上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一團黑影漸漸靠近。

“是船!”

“船!船!”

眾人狂喜地喊著,看著那黑影越來越近,不是龍舟,隻是隨行船隊裏最小的一隻儲備船,原本裝的是一些兵器衣物。

無數的鮫人推著這艘船前行,砰的一聲船靠在了島邊。那個鮫人首領,隔著船舷看著昶帝,露出一個依稀如笑的表情,然後又對容琛依依呀呀說了一句什麽,轉身離去。

鮫人跟隨著她,魚兒一般遊走在如紗的月色中,漸漸不見。

昶帝激動地撲到船邊。

船上原本裝著的衣物兵器都不見了,卻有十幾個竹籠。

向鈞激動地喊道:“陛下,這是裝饅頭的竹籠。”

他激動萬分地揭開竹籠的蓋子,果然,裏麵裝著饅頭。

飽了水的饅頭已經不像樣子,但沒有人嫌棄,不及昶帝開口,眾人便湧了上來。

昶帝回首看著眾人,一字一頓道:“一人一個。”

幸存下來的神威軍和禦林軍不足七百人,很快,兩籠饅頭便分光了。

眾人看著剩下的十二籠饅頭。很顯然,再過六日,眾人便會再次陷入絕境。

“十日之內,便可到達射虹國,大家不必擔心。”容琛的一句話,像是一顆定心丸,讓所有的人都悄然地舒了口氣。

昶帝揮了揮手:“上船吧。”

眾人相繼登上了船。這條船自然無法和龍舟想比,但此刻能有一條船,已經是莫大的欣喜,是活命的機會。

元昭將幸存的士兵安置妥當,昶帝命向鈞將剩下的十二籠饅頭抬入了他的房間。

畢竟這是一條沉過的船,濕漉漉的房間十分淩亂,東西七零八落,有些地方還纏繞著海草。我收拾了半個時辰,房間終於看上去勉強能住。

昶帝難得的好脾氣,居然也未挑剔惱怒,隻是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短短一日,他像是多了幾分滄桑。

“陛下您早些安歇。”我正打算告退,他撩起眼簾,貿然說了一句:“朕想起了明慧。”

我心裏一澀,明慧她此刻已經長眠海底,此行源她而起,可惜她卻再也不會醒來。雖然她一早就說過,不想複活,不想繼續今生,可是真的眼睜睜看著她徹底了結今生,我仍舊覺得遺憾不忍。

“朕一開始,一點都不喜歡她,玄羽挑來的女子,她是最醜的。”昶帝眯起眼眸,緩緩道:“朕一點都不喜歡她,但偏偏隻有她練成了**。”

他居然不喜歡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並非審美觀扭曲,隻是演技高超,對明慧那般的癡情深愛,皆是假裝不成?

“朕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朕,這倒也公平。朕從生下來,就從未輸過,呼風喚雨,隻手遮天,沒有人能勉強得了朕,更沒有人能贏得了朕。於是,朕生平第一次遇見了敵手。”

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下來問我:“你可知朕的敵手是誰?”

我遲疑了片刻,答:“陛下自己。”

“不錯,就是朕自己。”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仿佛沒有料到我會猜中他的答案,他也許以為我會答明慧。

“雙修要性靈想合,兩心相悅,體質互補。朕不喜歡她,但又非她不可。朕必須要戰勝自己,逼自己愛上她,所以,這三年來,朕忍她,等她,寵她,其實不過是在和自己鬥。”

“那麽,陛下勝了嗎?”

昶帝默然片刻,一字一頓道:“朕從未輸過,所以,這一局,朕相信自己一定贏。可惜,她的自盡,讓這一局走到一半便成了死局。”

“所以,陛下要她複活,繼續這場賭局?”

“不錯。”

原來,他傾盡天下費盡周章曆盡千辛萬苦地要救她,隻是為了繼續這一場戰局?

“這場賭局,朕其實還有一個對手。”

“誰?”

“元昭。”

我再次吃了一驚,關元昭何事?

“她喜歡的人,是元昭。”

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暗自佩服他的演技和忍耐力,他居然可以演得如此之像,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他用情至深,為了一個女人而不顧一切。就在方才,他被救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讓元昭派人去打撈明慧,那一刻,我絲毫不懷疑他對明慧的真心,我想全天下的人都不會懷疑。

知道真相的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麽叫人心難測,堪比海水難量。如同容琛,如果不是遇見月重珖,我恐怕永遠都不知道,二十年前,還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靈瓏,才是他此生摯愛。

“世人愛戴他景仰他,稱他戰神。”昶帝輕哼了一聲:“若不是朕西征中受了傷,又怎麽會成就他的赫赫威名?朕無論是哪一方麵,都強他百倍。明慧居然為了他而拒絕朕。朕不服,也不甘。所以,朕更要她複活,喜歡上朕,這樣,朕才算是贏了元昭,也贏了自己。”

他頓了頓,唇角微微勾起一絲自負驕傲的笑:“這一仗,朕有三個對手,明慧,元昭,朕自己。”

“朕從未輸過,可惜,這一仗,因為明慧的死,而無法繼續,朕很遺憾,很不甘心,所以朕想讓她複活,將這一仗繼續打下去。”

想起眾人目前的慘況,想起為數不多的饅頭,還有這船上的七百人命,我忍不住氣道:“陛下可知,為了你心中這虛無縹緲的一戰,要死多少人?”

昶帝哼了一聲:“哪一場戰爭不死人?對他們來說,這一次出海壓根算不得打仗,隻是一場賭局,賭的就是生死。要麽死,要麽長生。”

我氣結無語。

“今日,朕被龍伯人扔進大海,九死一生。朕想,不知誰會來救朕。或許,沒有人會來。朕沒有想到,會是元昭,你說,他為何要來救我?他並不傻,我對他如何,他應該心知肚明,這世上真的有這麽愚忠的人嗎,朕不信。”

此時此刻,他還在懷疑元昭的用心,我氣得氣血翻湧,咬牙道:“天下人,陛下誰可以提防,獨獨不必防著他。”

“為何?”

“因為他天生患有絕症,有生之日已經屈指可數。陛下擔憂怕被他奪取的東西,他根本也沒放在眼中。”

我承諾過要為元昭保守這個秘密,但此時此刻,我真的無法做到,我為他不平,他為昶帝出生入死,對他舍命相救,卻被昶帝視為心裏的敵人。

昶帝明顯一怔,似乎難以相信。

“人各有誌,道不同不相為謀。陛下對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昶帝皺了皺眉:“所謂英雄相惜,其實,朕很欣賞他。但他名聲太盛,功勞太大,威望太高。所以,朕也不得不防備他。”

“陛下,其實你的敵人,不是明慧,不是元昭,隻有你自己。你的心結已經不是心願,而是心魔。陛下可曾想過,便是贏了這一仗,又如何呢?”

昶帝一怔,似乎沒有想過這個結果。

“自己和自己,是沒有輸贏的,贏的一方是你,輸的一方也是你。”

昶帝默然沉吟了片刻,低聲道:“失去了明慧,這一仗已經沒有了意義。或許,是我該放手的時候。”

“那麽,陛下是要打算回歸中土嗎?”

昶帝站起身,背負雙手,望著蒼穹一輪圓月,緩緩道:“既然已經走到了這裏,焉有回去的道理。十洲三島,朕誌在必得。”

我恍然想起那一日,他在太後的寢殿裏說的一番話語。

“這滿室輝煌,無邊富貴,都是浮華一夢,朕死了,都是別人的,朕辛辛苦苦掙來的東西,一樣都留不住。隻有長生不死,這些才會是朕的,永遠都是。”

之所以要出海尋仙,是因為他要明慧複活,如今她已經不在,他也一樣要尋到長生仙草。在他心裏,最重要的不是明慧,也不是愛情,而是那些他不想舍棄的東西,想要永遠擁有。

事情往往是這樣,走到最後,已經失去了來時的初衷。

我深感無語,施了一禮,躬身退下:“但願陛下能尋到長生仙草。”

走下樓梯,一個修長的身影等候在拐角的陰影裏。我腳下一頓,轉身上了樓。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一連兩天,我都躲著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昶帝的身旁,他無從和我單獨敘話。

我醫得了別人的心病,卻醫治不好自己。

七百人擁擠地聚集在這條船上,沒有淡水,即便很餓,饅頭也變得難以下咽。

船行如飛,眾人卻度日如年。一日的進食隻有一個饅頭,根本無法填飽肚子。饑渴交加的感覺像是一隻魔爪,整日在心尖上抓撓。

越來越餓,越來越渴,時光越來越難熬。到了第三日,一種無形的恐慌和焦灼便像瘟疫一樣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雖然有容琛的十日期許,但又有幾個人真的確信?包括容琛自己,他又有幾成把握?我沒有勇氣去問他,很怕得到一個我不想要的答案。

很多時候,人活著就是靠著一股信念。

三更時分,我才從昶帝的房中出來,他最近焦慮過度,睡得極晚,作為他的愛卿侍從我也跟著不能早退,和向鈞一起陪他熬著。其實私心裏我倒是希望這樣,以免碰見容琛。

沒想到他在我的房間外等我。

月上中宵,晚風很涼,他依舊是一襲單衣。

我略一遲疑,抬步走了過去。經曆了這兩天的思索,我平靜了許多,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和他談一談。

他好似許久都沒見到我,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眼神比平素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歉意,還是隱衷?

我彎腰施了一禮:“多謝前日公子的救命之恩。”曾經那麽親密,現在卻這樣疏離,我心裏不是不難過,但是隻有保持這樣的距離,我才能不讓自己的心迷失得更徹底。

他抬起我的手臂,眼中閃過一絲傷痛:“你瘦了。”

“多謝,我最喜歡聽別人說我瘦。”

他抬手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頑皮。”

這樣寵溺愛憐的動作,他是在對誰?我好像入了一個魔障,麵對他,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去分辨,他的一言一行,到底是在對我,還是在對心裏的那個人。這種思量,快要將我逼瘋。

“公子找我何事?”

我努力保持淡定平靜,他卻不回答,把我拉進房間,隨手關上了門。

我略有些緊張,狹小的艙房裏,因為他的存在而陡然生出一絲曖昧。

他從袍袖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袱,解開。

開過天知的我,夜視如白晝。

白色的絹布裏,放著幾個饅頭。

這是幻覺嗎?可是我分明聞見了一股樸實無華,勾魂攝魄的香味。

饑餓的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像是活了過來,原本像是凝固了的血流蘇醒了,飛速地在體內流動。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掌心,聲音抑製不住地輕顫:“你哪裏弄來的?”

“是這幾日分給我的口糧。”

“那你為何不吃?你不餓嗎?”

他望著我,隻說了三個字:“留給你。”

本就安靜的艙房突然陷入了更為深廣的寂靜之中,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如一記重錘擊中了我的心扉。

他白衣勝雪,容顏如玉,修長幹淨的手中托著一張白絹,上麵是世間最普通的一種食糧,卻是眼前最珍貴的東西,勝過所有的金銀珠寶,權勢富貴。

這不是饅頭,是活下去的機會,是生命之源。

他現在,要讓給我。

我無法描述自己內心的思潮翻湧,或許人在饑渴交加,生死存亡之際格外脆弱善感,眼淚悄無聲息地湧出眼眶,簌簌地掉在了饅頭上。

他伸出另一隻手,溫柔地抹去我臉上的淚,輕笑:“加點鹽水更好吃是嗎?”

我也不想在他麵前流淚,但眼淚無法止住。淚眼朦朧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一縷雲煙,半真半幻,若即若離。

我忍不住問:“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所以不想我餓死麽?”

他笑了:“生死關頭,還在計較這些嗎?”

我使勁吸了吸鼻子:“因為,這比生死對我都重要。”

我也不想這樣冒酸氣,不想這樣糾結,不想這樣鑽牛角尖,可是我沒辦法控製自己。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快死了,還顧什麽形象,就把心裏一缸子醋都倒出來淹死他好了。

他沒有說話,突然將我緊緊地擁在了懷裏。他一直是個溫潤如玉,彬彬有禮的人,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好似施展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把我和他融在一起,永不分離。

這樣的擁抱讓我動容,我推開他,哽咽著問:“你為何不吃?”

“我不餓。”

“你是神仙嗎?”

他一本正經地思忖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道:“嗯,半仙吧。”

我:“……”

我清了清嗓子,打算來個醋漫金山:“話說……”

他定定地看著我,露出一個溫柔寵溺,好整以暇的笑靨:“你說。”

他掌心裏的溫度灼熱了我的肌膚,眼中亦是灼熱的一片赤誠,我避開他的凝睇,說:“我想要的感情,很簡單,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不是一份代替,也不是一份懷念。每個人都有過去,我不要求你忘記過往,我隻是不想成為一枚懷念的棋子。”

他正色道:“靈瓏,你不是她的替身,你是獨一無二的你自己。”

“我和她長得太像,或許你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因為她而喜歡我。”

“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

“什麽辦法?”

他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這裏有一顆屬於你的相思珠。”

我猛然一怔,呆呆地看著他。

他定定地看著我,明澈的眼眸熠熠生輝。“你說,我有太多秘密,你從未走進我的心裏。現在,我把心打開給你看。”

“別胡說。”我震驚不已,慌亂地想要抽出手掌,他卻緊緊握住不放:“我是認真的,不是玩笑,我相信你的醫術。”

“不,我不要。”

他從腰間拿出一枚匕首,一字一頓道:“若要打開你的心結,隻有打開我的心。”

我大驚失色,搶過他的匕首,不假思索往窗外一扔。

“噗”的一聲輕響,我的心一下子輕鬆起來,好似心裏那個重重的結也隨之拋到了水中。

他扒著窗框叫道:“那匕首很貴啊!是秦始皇的寶物!”

我忍俊不禁:“才不信,少來訛我。”

“賠我的匕首。”腰上一緊,被他從背後抱住。

我忍著笑:“不賠。”

他的唇貼到我的耳邊:“那除非你說,我的就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撩了撩頭發:“這什麽拗口的句子,我不會。”

“那我教你。”他頓了頓:“口對口地教,可以嗎?”

我大驚失色:“不可以!啊……嗚。”

因體力懸殊,最終反抗無效,於是被狠狠地教導了……

半晌之後,容先生扶著我的腰身,深情款款地問道:“學會了嗎?”

我真心地說:“學點東西真是太不容易了。”剛才的那個深吻,腰都被彎折了。

他很有成就感地勾唇一笑,笑靨魅惑迷離如一抹月光,我看得心尖一**,忙錯開了視線,再多看,難保我不會失控,主動要求學點什麽。

“天色晚了,你早些睡。饅頭你收好,接下來的幾日會很苦,熬過去就好了。”

我點點頭:“我隻要一個。剩下的你拿走。”

“你擔心我?”

“你若是餓死了,我們怎麽去尋十洲三島?”

“你放心,我不會死。”

“你若是死了,我第二天就會忘記你。”

他笑了:“好狠的心。”

我將饅頭包好,放在他的懷裏。

“早些睡吧。”他溫柔地笑笑,開門離去。

我怔立了片刻,關窗時卻發現,那個絹布包還在我的桌上。

我握在手裏,眼眶慢慢熱了。

解開了心結,這一晚我睡得十分甜美安穩,但醒來的一刻,無情的現實便擺在了眼前。

玄羽每日都對著蒼天禱告,這日清晨,上天終於發了善心,竟然落了一場雨。

容琛帶著眾人將船上所有的能盛放水的器物都找出來,儲存了一些淡水。

船上的人就像是快要幹死的禾苗,經曆這一場雨,又活了過來。有了這些雨水,又多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昶帝坐在舵樓上,一瞬不瞬地盯著遠處的海麵。四望皆是一望無際的海,不見一點的綠色。唯有藍天白雲,偶有海鳥飛過,表示時間並非停滯在這一片無極的海上。

原本彈指而逝的時光,在焦慮中苦苦煎熬,終於挨到了第六日。誰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天。過了今日,將會沒有任何食物。船上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昶帝讓向鈞把饅頭切開,每個人隻發了一片薄薄的饅頭片和一小杯淡水。然後吩咐神威軍下海捕魚。

容琛道:“陛下,大家餓成這樣,又沒有工具,就這樣下海捕魚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向鈞斜了一眼元昭:“世人都說神威軍勇猛如天兵,他們也一向自視甚高,不把我們禦林軍放在眼裏,我想區區餓了幾頓,神威軍還不至於連捕個魚都不成吧?”

這句帶著嘲諷的話,頓時惹來了神威軍的怒目相向和反唇相譏。

連維怒了,嘶啞著嗓子道:“陛下為什麽不派禦林軍下海?”

連維的話如同點了一把火,神威軍憤然叫嚷起來。

“老子餓得頭暈眼花,哪有力氣下海捕魚。”

“還沒等捕到魚,老子先葬身海底了。”

“神威軍的威名是打仗殺出來的,不是捕魚撈來的!”

“他們不服氣就來打一架。”

向鈞冷著臉拂袖而去。

元昭抬手打斷了眾人,無奈地說道:“大家捕到魚才能有東西吃,就當是為了我們自己。”

說完,他率先跳下了海,幾十名神威軍也隻好不情不願地下了海。可惜,人人都是空手而回。這一番下海,不僅沒有捕到魚,反而耗盡了他們的力氣。

他們躺在甲板上,筋疲力盡。

昶帝背負著手走到甲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淡淡道:“這便是名揚天下的神威軍麽?”

元昭麵色冷了冷,躬身道:“陛下,神威軍是軍人不是漁夫。”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元昭頂撞昶帝,但不是為了自己。

昶帝麵露不悅之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倒是會護著他們,那你就省著自己的口糧分給他們。”

元昭抬起頭來:“臣一定會與他們同生共死。”

昶帝冷笑著拂袖而去。我清晰地看到元昭身後的神威軍,眼中露出了殺氣。他們都是從修羅場上廝殺出來的人,絕境之中,最能逼出人性的惡。

我跟著昶帝回到了房間。

向鈞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饅頭。

“陛下請用。”

昶帝皺眉:“朕不是讓你把饅頭都切成片嗎?”

向鈞一臉懇切恭敬,彎著腰身,畢恭畢敬道:“陛下萬金之體,怎能隻吃一片饅頭。”

“朕隻吃一片,朕也會和大家同甘共苦。”

昶帝看上去很倦,省著力氣不欲多說,隻揮了揮手讓向鈞退下。

向鈞的臉色僵了僵,欲言又止,終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饅頭,躬身退了下去。

昶帝的舉動讓我有些意外。

“人在饑餓至極的時候無異於野獸,士氣軍紀以及權勢的威壓都靠著公平兩個字維持,如果朕多分些食物,士兵可能嘩變。”

這是有史以來,我聽到的昶帝說的最像人話的一句話。大約是我的神色暴露了我的想法,他擰眉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朕是個無能的昏君?”

我擠出一朵幹笑,違心地搖了搖頭,心道:陛下難道您不是嗎?

“江山是朕一手打下來的,朕吃過的苦,流過的血,比任何一個將士都多。朕曾經靠吃雪,熬了三日三夜。”昶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好久都沒有這麽刺激過了,朕很激動,又有一種打仗的感覺。”

他的激動很讓人無語。我已經沒有力氣和他爭辯。因為吃得太少,走路的時候,有一種夢遊的感覺,飄飄忽忽。

翌日,船上絕望的氣息更濃,沉悶的死寂仿佛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種黑沉沉的壓力,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讓人快要透不過氣來。

身為醫者,望聞問切是基本技能,觀察人的容色更是我的職業習慣,我幾乎能從一些將士的眼中看到濃烈的殺氣。這種眉宇之間帶著的殺氣讓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船上詭異的寧靜中更是蘊含著一股風雨欲來的血腥之氣。

夜晚,船上靜得仿佛沒有人煙,連海風仿佛都停滯了,我坐在房間裏,又渴又餓,跳躍的燭火,讓我想起伽羅溫暖的爐灶,還有那灶台上香氣四溢的美食。

那時,眉嫵輕盈的身姿在廚房中忙碌,亦如繡花跳舞一般的美妙,而此刻,她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如同枝頭上一朵懨懨的杏花。

我吞了口唾沫,有氣無力地說:“原來我們以前過得那麽幸福。”

眉嫵蚊蠅般縹緲地嗯了一聲。

沒有嚐過饑餓的滋味,永遠都不會體會能吃上一頓飽飯就是幸福。

我分外地懷念伽羅,想念師父。此時此刻,過往的生活顯得如此幸福,單調平凡之中自有一種從容淡泊之美,可是我們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靈瓏,我們是不是要餓死在海上了?”眉嫵的聲音虛弱無力,帶著哀婉傷悲。

我苦笑:“眉嫵,能和你死在一起,很幸運。”

其實我心裏已經想過無數次這個可能,但真的聽到眉嫵這樣說出來,耳膜中像是刺進了一根針,悲傷絕望的情緒泉水一般汩汩地從心底冒出來。我拚命想要將它壓下去,卻是徒勞。

眉嫵握著我的手,很認真地說道:“很抱歉,靈瓏,我不能和你死在一起。我要去找他。”

我怔了一下:“元昭?”

眉嫵點頭,眼中浮起盈盈的水光:“是,我要去告訴他,我喜歡他。”她眼中含淚,懨懨的容顏,忽然生出一股勃勃生發的英氣,美麗不可方物。“如果他也喜歡我,那麽就算明天死了,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什麽遺憾。”

她說得對,既然死亡就在眼前,那就將此生未了的心願盡快了解,不留遺憾。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

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一點都不覺得她見色忘友,在生死之際,還有一個人讓她牽掛,還有一份情讓她無憾。我替她高興。我也敬佩她這種死亡就在眼前也不虛度一秒的氣度。

屋子裏陷入了寂靜,忽然有個念頭跳出了我的腦海。

我為什麽不能像眉嫵那樣去找容琛?也許明日我就要死了,我還從未對他說過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