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多情隻有春庭月
“我從未見過你。”月重珖這個名字我確定自己從未聽過。
“怎麽可能?”他激動地挽起了袖子,前臂上有一道淺淡的白痕,很明顯,這是一道時光久遠的傷。
“二十年前,你在落月崖下救了我,為我治傷,你都忘了嗎?你看,這裏的傷痕仍在。”他熱切地望著我,眼中烈焰一般的神采,幾乎要燒到我的臉頰上。
“你認錯人了。我真的不認得你。這道傷痕,應該不是我所為。”我自小學醫,真正開始行醫不過四年,醫人無數,雖不至於過目不忘,但這個傷痕,顯然已經非常久遠,絕不可能是我所為。
繡著華美雲圖的衣袖從他手中滑下,流水一般蓋住了那道淺淡的傷痕,他眼中閃過一抹沉痛之色,失望至極:“靈瓏,你為什麽不記得我,是因為吃了養神芝,就忘記了塵世的一切嗎?”
“養神芝?”
“一定是因為養神芝。”他自言自語一般,癡癡地望著我:“見到容琛,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一定和他在一起。”
他為何將我當成故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十洲三島、養神芝、容琛,構成了一個迷霧般的結,撲朔迷離的謎底仿佛就在眼前,隻是缺一個引子去破開。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二十年的時間,我從未放棄。”
“你找我,已經找了二十年嗎?”
“是。這些年來,我派出無數的羽人四處尋找你的消息,曾有一個羽人不遠外裏飛到了中土,可惜人海茫茫,他尚未尋到你的蹤跡,便被人所傷,不幸故去。”
我心裏赫然一動,莫非,那個羽人,便是寐生的父親?
“他可是大約八年前去的中土?”
“是。”
聽到這裏,我心裏已經確信無疑,這個羽人一定就是寐生的父親。
“上天終於被我感動,將你送回到我的眼前。”他感慨萬千,眼中依稀有盈盈的淚光。
二十年的等候和找尋,這份深情讓人為之動容。可是我知道,他找尋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我。
我歎了口氣,遺憾地微笑:“這是我第一次出海,第一次來到羽人國,第一次見到你。我今年隻有十七歲,不可能在二十年前來過這裏。所以,你一定是認錯了人。”
對著他渴望熱切的眼眸說出這些話,我心裏滿是歉意,好似自己在打破一個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個幻夢。
他怔了一下,牢牢盯著我,目光一寸一寸描摹我的麵龐。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目光如此認真專注,像是看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藏。
“不可能,這世間沒有人能長得這樣像。”
我滿懷不忍,輕聲道:“我真的,不認識你。”
他擰起眉頭:“你真的,不是她?”
“她的確不是。”身後響起一句輕靈縹緲的低語,像是夜色中徜徉的一縷風聲。
我回過頭去,容琛站在宮門外,一襲白衣勝雪。
月光和燭光交織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踏著紅蓮緩緩而來,辰光悠然緩慢,一朵一朵的蓮花盛開在他的腳下,仿佛曆經的是一段又一段的似水流年。
他的臉上有淡淡的倦色,好似跋涉了千山萬水,步過了前生今生的時光,看透了人間世情百態,紅塵悲喜,卻又放不下這塵世的萬般,折身而返。
見到他安然無恙,我終於放心,同時也預感到,他的出現,一定會解開謎底。
月重珖朗聲道:“容琛,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不信她死了,你一定是找到了十洲三島,找到了養神芝。”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容琛平靜地走過來,輕輕舉起我的右手:“靈瓏的食指上,有一個黑痣,她沒有。她隻是長得像靈瓏,她隻是也叫靈瓏,但她,真的不是那個二十年前的靈瓏。”
這段話拗口至極,但我偏偏卻聽懂了,我一直想要尋找的真相終於坦露在我的麵前,但是卻不是我想要的模樣,我寧願不要知道這個謎底。怪不得他一心要我去掉眉間輪的封印,怪不得他不肯讓我和他一起來到羽人國,他是怕月重珖見到我,他想一直瞞著這個秘密。
我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冰窖之中,徹骨的寒涼將我包圍起來。
原來,我隻是長得像她,原來,他畫像,其實是為她而畫,原來他喜歡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那麽我呢?
我從頭到尾,隻是一個替身嗎?
這個答案,讓我心裏亂成一團,此時此刻,我隻想時光能倒流,我沒有來到這裏,沒有見到月重珖,不知道這一段過往。
容琛神色平靜,舉著我的食指,對月重珖道:“靈瓏拒絕你的時候,你曾說過,願意做她食指上的那枚痣,可以陪伴她一生一世。我想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我當然記得。”月重珖神色激動:“你善於易容整容,一定是你,抹去了那顆痣。”
容琛淡淡一笑:“我並不知道你會看見寐生手裏的那幅畫,我也並不知道你會看見她,怎麽會提前抹去那顆痣呢?”他頓了頓,柔聲道:“她不是二十年前的靈瓏,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他側過頭來,脈脈地看著我,眼中的溫柔繾綣深幽如海,但我的心卻一點點地涼下去。
這個眼神,這份深情,應該是屬於二十年前的靈瓏,而不是我。
明燈璀璨,夜明珠的光,柔和溫潤,如同情人的凝睇。
月重珖清逸的臉上,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和不信。他緩緩搖頭:“我不信。這世上怎麽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如果你見到昶帝,你會發現,他和二十年前的莫歸長得一模一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找到兩個容貌一致的人,並非難事。”
月重珖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懷疑。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信,還是心裏不願意相信。
如果他信了容琛,就要把二十年來的希望徹底放棄,這個希望是他二十年的精神支撐,割舍隻會痛徹心扉。
容琛清幽地歎道:“我從來不會騙人,如果不能說出真相,我寧願沉默,也不會欺騙。”最後一段話,他麵向了我。
宮室靜無一聲,一人高的珊瑚石上開著不知名的花,藍色的花瓣,神秘幽靜,像是旁觀了歲月的秘密。我看著那叢花,眼角的餘光中,可以感覺到容琛的凝望。
我心裏五味雜陳,木然地避開他的視線。所有的痛都悶在心裏,在那一片小小的區域裏肆意膨脹,痛得無可比擬。
一瓣落花,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像是一個被驚醒的夢。
和他在一起,我一直覺得就是自己現實中的沉仙夢境,而此刻,是我夢醒的時刻,如同這一瓣離開了枝葉的落花。
月重珖的眼眸迷蒙中升起了霧氣:“容琛,我相信你的為人,但我,總還是抱有一絲幻想,想她還活著,還會回來,哪怕她,愛的不是我,都沒關係,我隻想她活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略帶哽咽。
“我知道,她是個讓人很難忘記的人。可是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她如果活著,也一定這麽希望。她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她希望每一個人都活得快樂恣意,她如果知道你這麽糾結執迷於過去而不能釋懷,一定會難過。”
“我無法忘記她。”
“那是因為你不想那麽做。這二十年來,你派人四處找尋她的蹤跡,從未有過放棄的打算,未有過忘記過去的念頭。”
月重珖厲聲道:“那是因為我無法像你這樣絕情。她那樣喜歡你,你卻在她死後,要去另娶他人。”他指著我:“哪怕她長得和靈瓏一模一樣,也一樣是辜負。”
空曠的宮殿裏,響起了高亢的回聲,四麵包抄過來,像是一場忠誠對變心的拷問。
容琛清逸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苦楚。
我黯然苦笑,心如刀割,我該希望他是個絕情的人,還是希望他是個長情的人?
“我沒有對不起她。我答應過她的事,這輩子一定會做到。”
容琛望著月重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清朗的回聲嫋嫋飄在風中。
月重珖冷笑:“是嗎?”
“是。而你呢,你答應過她的事,可曾做到?她一直希望你做個有為明君。可是,羽人國和我二十年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這座宮廷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加落寞孤寂。你為國人都做了些什麽?你不肯接受她不在的事實。不斷地派人四海找尋她的下落。寐生的父親,曾是你最得力的幫手,最親密的兄弟,因此而死在異鄉。你還要繼續嗎?”
月重珖默然。
容琛放柔了聲音:“不要忘了,你除了是月重珖,還是羽人國國君,不要忘了你的責任,不要讓她失望。”
月重珖眯起眼眸,光影在他棕色的眼眸中跳動明滅,像是起伏不定的心思。
容琛靜靜地望著他:“她真的已經不在。放下,並不是背叛。因為過去,再也無法回來,可是將來,卻可以期盼。”
月重珖默立在藍色花下,一瓣落花,飄到了他的肩頭。
是不是每一瓣落花,都預示著一個醒來的夢?
靜默中,他抬起頭來,聲音暗啞:“我派人送你們回去。”
他走出宮門,衝著夜色拍了拍手,從宮室四周的陰影中走過來數十個羽人侍衛。
“把他們送回到船上。”
依舊是炎千明背負著我歸去,騰空而起的那一刹,我忍不住低頭望去。
夜深露重,廊下,是月重珖獨立風宵的寂寞身影。我的到來,無疑擊破了他多年來一個執念。這或許是一件好事,他終於接受現實,放下過去。不知二十年前的靈瓏,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子,能讓月重珖對她如此念念不忘?
元昭帶來的船停在岸邊,數百名禦林軍被扣在船上,見到我和容琛,元昭露出一絲真心舒展的笑。
容琛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們可以走了。”
元昭點頭,含笑問我:“你怎麽來了?”
我不知該怎麽說,隻好道:“說來話長。”
元昭不再多問,下令開船。
浩瀚的海,千星璀璨,皓月千裏。
甲板上,清風盈懷,無孔不入,可惜吹不動心裏的沉甸。
身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我已經熟悉到心底的聲音,可是此時此刻,我卻不想回頭。
“靈瓏,等找到十洲,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還需要一份解釋嗎?一切都如此的明了。
我澀澀地問道:“當年,是你和她一起來的羽人國嗎?”
“是。”
“她是個怎樣的人?除了和我相貌很像之外。”
“她是個讓人難以忘懷的人。”他頓了頓:“她對我的情意,我三生三世都無法回報。”
這句話讓人絕望。
當一個人不在的時候,思念和回憶會將她的好,放大數倍,而身邊的人,卻因為種種瑣碎和摩擦,會將她的好縮至無形。所以,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珍惜,才覺得後悔。
她在容琛的心裏,會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替代的存在。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麵前,可是我覺得他離我無比遙遠,我們中間隔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那是屬於他和她的,對於我來說,這一段時光永遠缺失,無從彌補。
我是該淡定地保持風度,還是該和他大吵一架,埋怨他瞞我至今?
最終,我還是理智地選擇了前者,努力地長吸了一口氣稍稍平靜之後,我回頭,擠出一朵幹笑:“十幾年前,師父收留我,教養我,大約也是因為我長得像他的舊友,而你,對我的好,也是因為我像她。”
“靈瓏,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
我回過頭望著他:“那又是怎樣呢?請你告訴我。”
“我現在不能對你解釋,請你相信我,我對你的情意,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誠。”
“你可分辨得出,你喜歡的究竟是她,還是像她的我?”
他怔了一下,默然看著我。
我凝起所有的力氣,問:“你究竟喜歡她,還是我?”
一句問話似乎耗盡了我一生的勇氣。
夜靜無聲,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這一刹等待從萬物萌生至百花凋零,長似三生。
“我都喜歡。”
這是他的回答,我很高興他沒有騙我,但這點高興和心裏的疼相比,如同一滴水之於海洋。
我終於知道,這麽多年來我的大度,我的淡定,我的無堅不摧,其實都是表象,我其實隻是個平凡至極的女人,我想要的,隻不過是兩個字:唯一。
“靈瓏,所有的一切,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他清幽的聲音略帶無奈,讓我想起那一曲洞簫《歸去來》,那是師父最喜歡的一支曲子,他和師父,和靈瓏,共有的那些歲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一段歲月一定是他畢生中最難忘懷,那個她,也一定是他一生摯愛。
我隻是個替身而已。這一生,我從未這樣挫敗過,失落過,因為夢境太美,醒來的那一刻,真相蒼涼得讓我無法承受。
我無法接受一份不純粹的感情,哪怕情深似海。
“謝謝你幫我去掉了眉間輪的封印,謝謝你這段時日對我的照顧,更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無法以身相報。這份感情,到此為止。公子是我的恩人,我以後會用別的方式來報答你。”我極力地維持著臉上的僵笑,心肝肺都像是浸泡在黃連水裏,苦不堪言。
他變了臉色,急切地握住了我的肩頭:“靈瓏,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又是怎樣?”
他默然無言,隻是深深地望著我。
他是在透過我的容顏,去看心裏的愛人嗎?
一股濃烈的酸澀電流一般從心裏湧上了鼻端,我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船頭。
風吹過眼角,有微微的濕意。
龍舟已經近在眼前。船隊上的長明燈,如同漁火,星星點點閃爍在黝黑的海麵上。
龍舟上燈火通明,戒備森嚴,向鈞帶人守在船頭,見到我和容琛元昭,這才緩和了臉色,下令收起了兵器。
登上船,眉嫵激動地迎了上來:“你沒事吧?”她拉著我的手,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元昭。
“他沒事。”
眉嫵臉色一紅:“人家問的是你。”
我笑道:“你嘴上問的是我,可是心裏問的卻是他,我替他回答,也不錯啊。”
“討厭。”
“那我以後不討厭了,你問我什麽,我都不告訴你。”
“那就更討厭了。”
“你看你看,怎麽都侍候不好你,還是讓神威大將軍來侍候你吧。”
我將她往前一推,推到了元昭的跟前。
元昭立刻退了一步,臉色微微泛紅。
兩人默默凝視,一言不發,我卻仿佛感應到了兩人眼眸間無聲交流的千言萬語。這一刻,我真的羨慕眉嫵,因為她是元昭的唯一。
我想,這種唯一哪怕隻有一刻,也好過一輩子的替身。
船隊依舊朝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航行,日子過得格外的慢,我刻意地躲著容琛。
眉嫵冰雪聰明,看出我心事重重,便追問我羽人國之行發生了何事。
我悉數相告,一口氣倒空了心事,頓時順暢了許多。煩心時能有個知己可以傾訴,真的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眉嫵悠悠地歎了口氣:“其實,每個人都有過去……你真的如此介意?”
“我並不是介意他的過去,我介意的是,他把我當成是一個人的替身。”
眉嫵點點頭道:“我明白。其實我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對自己好,若是這份好摻雜了其他,便失去了純淨美好,怎麽想都不是滋味。”
我黯然點頭:“對,怎麽想,都不是滋味。”
眉嫵默默地拍了拍我的後背:“怪不得公子最近憔悴了很多呢。”
“哪有,還是一副芝蘭玉樹,豐神俊逸的模樣。”
眉嫵嘿嘿:“你看,你還是放不下他,明著避開他,私下又偷偷關注他。”
我窘笑:“你能不能給人家留幾分麵子啊,大姐。”
“時間是治傷的良藥,尤其是心病。不要強求,順其自然吧。”
我笑了笑:“師父說過,心病最好治,也最難治。不知道我這一種,是屬於好治的還是難治的。”
眉嫵嘿嘿一笑:“你有心嗎?我以為是一坨鐵疙瘩呢。”
我撓了撓眉梢,正色道:“有的……”
時間是治傷的良藥,或許有一天我能想通,也或許有一天我能放下。
容琛一直在尋機會單獨見我,他比平素來見昶帝的次數要勤得多。
我隻想躲著他,甚至想要蒙一塊麵紗,遮擋住這張容顏,因為我無法辨別他看著我的時候,到底是在看我,還是在看二十年前的那個人。
天氣漸漸不那麽熱了,夜裏的海風吹拂著單衣,已有入秋的意味。晨起,昶帝照例登上舵樓巡視四海。朝陽初升,海麵上一片壯闊,日輝萬千拋灑海麵如璀璨碎金。
昶帝凝眸遠眺著遼闊的大海,繡金衣衫染著朝陽的光芒,襯著他意氣風發的容顏,即便是站在舵樓上,依舊有著睥睨天下的架勢。
他看了許久,不厭不煩。而我每日陪他觀海,已經意興闌珊。
海既善變又單調,無論看多久都看不透,如同人心。
想起容琛,我黯然神傷。我刻意避開他,但卻沒有一日不想著他。
“那裏有一片七彩華光,是怎麽回事?”昶帝忽然出聲,手指遠方。
遠處的海麵,那裏好似另外升起了一輪朝陽,七彩璀璨,堪比彩霞之色。
昶帝吩咐向鈞:“把船開過去看看。”
船行一個時辰,龍舟靠近了那片華光的所在,鋪天蓋地的七彩流光,讓海上的朝陽都失去了顏色。所有的人都震驚得不能言語。這是一座無法想象也無法比擬的寶島。
無數的珍寶,隨意地散落,堆積如山,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隻有寥寥幾種認得。丈高的紅珊瑚,叢生如樹。鵝卵大的紅寶石,祖母綠隨意地散落在地上,如同石塊。拳頭大的夜明珠和驪珠混在一起,一顆比一顆明瑩圓潤。
說不清的寶物,叫不出名字的珍玩,奇珍異寶聚起萬丈華光,刺得人近乎睜不開眼。
船上的人沸騰起來,從未有人見過如此多的稀世寶貝。
就連見慣了天下寶物的昶帝也麵露興奮之色,下令向鈞帶人登上寶島去看看情況。
向鈞帶著十幾個水手上了珍寶島,過了一會兒,他呈上來一些寶物,其中有一塊殷紅通透的琥珀。昶帝舉起琥珀對著陽光細細端詳,裏麵一隻蝴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花紋都清晰可見,明媚娟麗。
昶帝眯著眼眸驚歎:“朕從未見過如此大的琥珀。”
餘下的幾樣寶物,光華奪目,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麽。
昶帝放聲笑了:“這莫非是上天賜予朕的禮物?”他扭頭吩咐向鈞:“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船上。”
“陛下三思。”容琛走上前來道:“陛下,所有的船隻都已滿載,這些寶物若是都帶上,隻怕要整整兩條船才放得下,而船上滿載貨物淡水糧食,已經吃水很重,不能再添加分量。”
昶帝思忖了片刻:“那,將補給船上的刀劍衣物扔掉一些。”
“陛下,萬一遇見海賊,或是到了一些國家起了紛爭,刀劍不可或缺。衣物亦是如此,到了冬季,必須要有足夠的衣物禦寒。”
“這沿途是否還有其他國家?”
“有。”
“既然沿途有國家,再去采辦一些補給便是,這些寶物,隨便拿出一樣,便可買下一座城池。有了這些,何愁買不到東西。”
船上的將士紛紛忍不住小聲附和。
“路過寶山而不入,實在太虧了。”
“就是就是,這樣的寶貝,隨便拿一樣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容琛道:“陛下,這些寶物,餓的時候不能吃,渴的時候不能喝。若是陛下喜歡,挑上幾樣帶上便可,千萬不可拋棄糧水物資,海航最重要的就是這些資源,一旦斷糧缺水,滿船人的性命堪憂。命都沒了,再多的財寶都無濟於事。”
眾人的議論聲消失了。
昶帝有些不耐,抬手打斷了容琛的勸諫,轉身吩咐向鈞:“挑一些我朝沒有的,沒見過的寶物帶上。”
向鈞立刻指揮著禦林軍和神威水軍,分別挑選了一些奇珍異寶運到了貨船上。
昶帝站在甲板上看著,對挑選的寶物一一過目。
我站在他的身後,被一片寶光籠罩,目眩神迷。
怪不得有那麽多的人都喜歡珠寶珍玩,這些東西,的確讓人眼花繚亂,愛不釋手,而且,它們不光美,還很值錢,這就如同一個內外皆修的美人,誰又不愛?
搬運的士兵各個不勝欣喜,雖然這些東西不屬於他們,但光是看一看,摸一摸,便讓人激動不已。物欲的力量不可小覷。眾人沉迷於這一片無與倫比,此生難得一見的珠光寶氣中,渾然不覺遙遠的海麵上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颶風來臨之時的呼嘯。
我一向感覺比常人靈敏,下意識地抬頭,發現站在一旁的容琛,神色有異。
他眺望著遠處的海麵,漸漸斂起了劍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天空不知何時已經暗沉了下來。突然他麵色一變,朗聲道:“陛下快些開船,離開這裏。”
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天空突然一片陰霾,像是漫天的烏雲都匯集到了頭頂,本是朝陽初升的海,此刻昏暗如落日餘暉前的辰光。
昶帝遲疑了一下,立刻下令開船離開。
一陣一陣的呼嘯聲傳來,海水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像是煮沸的滾水。海浪滔天,巨響震耳。船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裏飄搖**漾,如一片單薄的落葉。
人們站立不穩,東倒西歪,有的人開始嘔吐起來。
是海嘯嗎?我緊緊地扣住樓梯扶手,驚慌地看著容琛,他的臉色越發凝重,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憂色。
我心裏生出一份不妙的感覺,能讓容琛動容的,必定不會是一件小事。
天空上的那片陰霾像是移動的山影,順著呼嘯聲和海浪的震動轉瞬間到了頭頂。
突然,船上有人叫了起來:“巨人!”
“是天神!”
那團擋住陽光的陰霾,竟然是一排巨人的身影。
他們從海上跨步而來,高大的身軀幾乎要觸到天空,海水不過隻到他們的大腿。他們行走海中,如同人類淌水在溪水小河之中。
所有的人都震驚得不能言語,仰著頭目瞪口呆。
他們難道真的是天神?
巨人們疾步走了過來,行動間,海水在他們的腿間如同潮湧一般,巨浪起伏,龍舟被衝擊得顛簸浮沉,岌岌可危。
他們站在那裏,如同十幾根擎天柱。身子遮擋住了陽光,形成了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整隻船隊。
我昂著頭才能看見他們的全身,他們的頭仿佛已經頂著天空,高聳得幾乎看不清他們的長相,隻是有一種泰山壓頂的感覺,讓人喘不過來氣。
“大膽小人,竟然偷我們龍伯人的寶物,實在是不可饒恕。”巨大的聲音帶著雷霆般的怒氣,震耳欲聾。
我第一次見到昶帝的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與海中的巨人相比,他站在舵樓上,如同一隻關在籠中的鳥。
他強撐著一副君臨天下的架勢,朗聲道:“朕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你們的。”
“不知道,就可以隨意地拿走嗎?無恥小賊!”
巨人怒聲高罵,聲音幾乎要將我的耳膜震破。
昶帝氣得臉色發白,我想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敢這樣放肆地罵他。
巨人伸手將船上的珍寶抓起,放進了一個巨大的口袋,然後又把珍寶島上的寶物也悉數放了進去。
珍寶奪目的光芒從巨人的指縫間漏下,像是枝葉間灑下的斑駁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巨人怒氣未消,一邊拿著寶物一邊大聲怒罵:“無恥小賊!膽大包天,貪婪卑鄙,見錢眼開,毫無君子之風。”
昶帝的臉色白一陣青一陣,已經到了暴怒的極限。而滿船的人都靜無一聲,任憑巨人的嘲罵聲在耳邊呼嘯。
“神威將軍,全力抗敵。”昶帝終於按捺不住羞惱,大聲喝令元昭。
眾人一聽昶帝的號令,皆露出膽戰心驚的神色。元昭的臉上亦閃過一絲猶豫,佩劍握在手中,青白色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此時此刻,縱橫四海,聲名赫赫的神威將軍,在巨人麵前,也顯得渺小無力。
他和容琛齊聲道:“陛下不可。”
昶帝震怒,厲聲喝道:“你們身為臣子,看著君王受辱,難道不該以死相搏?”
向鈞立刻舉起寶劍,大聲喊道:“放箭!”
匆忙之間,士兵開始放箭,朝著那些巨人射去。
詭異的是,那些箭,雨點般落在他們的身上,居然毫發無損,悉數被折回到海裏。
眾人目瞪口呆,難道他們真的是天神,刀槍不入嗎?
震驚錯愕和驚慌之下,放箭的士兵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箭弩,露出敬畏驚恐的神色。
巨人們怒罵:“貪財無恥的小人,偷了我們的東西,還敢來挑釁,看我不把你們這些無禮的小賊們扔到海中喂魚。”
話音如雷聲轟轟然在耳邊回響,他們揚起胳臂,握住了海船的船幫,巨大的手,足有半隻船長。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中,海船在他的手中如同一隻紙折的小船,頃刻間便被他抬手一掀,倒扣在海中。
船上的人如同餃子下鍋一般撲撲通通地落入大海。
海上一片哀號聲。
巨人怒氣未消,接連又掀翻了七八隻海船,一刹那,海麵上都是人,近千人在海上掙紮,呼救聲不絕於耳。
龍舟上的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驚慌失措,束手無策,麵對巨人,我們如同螻蟻。
我從來沒有覺得人類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擊。驚惶之際,巨人的一隻手掌已經伸了過來,船上一陣驚慌的呼叫,甲板上的禦林軍猶如驚弓之鳥四散開來,昶帝怔在舵樓上,巨人的手伸進了舵樓,將昶帝扯了出來。
雄霸天下的昶帝,如同一隻螻蟻,在巨人的手指間,我不知他是礙於麵子沒有掙紮,還是驚嚇過度沒有掙紮。
巨人如拋擲一件落葉,將他輕飄飄地投擲到了海中。一個海浪打來,將他卷進海水之中,倏忽不見蹤跡。
“快救陛——”向鈞的一聲呼喊被無數的尖叫聲覆蓋淹沒,一陣天旋地轉,龍舟被巨人掀翻,耳邊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如同從山崖上墜落,不過是短短的一刹,海水猛地一下子灌進了我的鼻腔,眼前一片墨黑,我拚命地掙紮著想要浮起來,但是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迫著幾乎不能動彈。
絕望驚惶之下,心跳幾乎都快要停了,難道我就這樣葬身大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