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真的就是祖洲?

我驚喜交集,這裏,分明就是我夢裏的那個島,容琛立在那裏,背對蒼山,麵朝大海,和我夢裏的情景一模一樣,隻不過是他肩上沒有站著停雲。

容琛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深邃澄澈的眼眸燦若星辰。白色的羽衣映著朝陽的光,光華流轉間仿佛有一道七彩的虹。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這就是祖洲。”

他的聲音如此激動,臉色浮現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從我認識他的那一日起,他一直都喜怒不行於色,鎮定從容淡定閑雅,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張揚明亮的表情。

連維反倒有些難以置信,瞪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容琛。

“你確定,這就是祖洲?”

容琛笑著點頭:“是。這裏便是。”

連維臉上顯出狂喜之情。他張開雙臂,放聲大笑,突然咳嗽起來。淚花湧在他的眼角,他彎著腰,慢慢,慢慢地蹲下了身子,突然,放聲大哭。

曆經千辛萬苦,生死劫難來到這裏,沒有人不激動不感慨。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間也落了下來,我想起了元昭和眉嫵。

容琛輕輕抹去我的淚,隻說了一句:“你一定會找到他們,就如同我找到你。”

我含淚點了點頭。

容琛牽著我的手,朝著島上走去。一路上地勢漸高,好似登山。放眼看去,四野都是不同的景致。每過一段距離,都有一座精美的涼亭,裏麵放著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和清冽的甘泉。

我們停下歇腳,喝了泉水,吃了果子之後,周身仿佛都被靈氣縈繞,竟然又生出力氣,繼續去登上下一階的山階。

這段距離恰到好處,幾乎每在筋疲力竭之時,便有一座涼亭出現,可以歇腳,可以飲食。

階梯綿綿無盡,仿佛要通往天宮,越向上走,仿佛離天越近,仿佛抬手就能撫摸到太陽。

終於,階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朱紅色的宮殿,四周傳來縹緲的樂聲,不知名的白羽鳥停在大殿的屋頂,黑琉璃一般的眼睛看著我們,仿佛通曉人性,朱紅色的屋頂落滿了白鳥,好似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那樂聲不知從何處來,仿佛在附近,又仿佛在天邊。

奇異的是,樂聲中的島嶼反而有種萬籟無聲的安寧平靜,讓人渾然忘機,猶似看破紅塵後的那一刻歸隱。

容琛上前推開了門,這是一座奇異的宮殿,裏麵布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最讓我吃驚的是,在一個水晶球裏,居然還養著一雙眼睛。

我一眼看去,便被勾住了視線。那一雙眼睛,勝過世間最輕柔的秋水,最明麗的春波,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仿佛脈脈含情地看著你,似乎有無數的話語要對你說,似乎有無數的情感要向你傾訴,這樣勾魂攝魄的一雙眼眸,是我生平僅見。

宮殿後是一片瓊田,裏麵開滿了各色的花,長滿了各種的植物。

連維的神色激動起來。“是不是這些都是長生仙草?”他隨手就要去摘一朵碧藍色的花。

“勿動。”

容琛來不及阻止,那朵花突然變成了一把鎖,將連維的兩隻手,齊齊鎖在了一起。

“尊者,他初來乍到,多有得罪。”

容琛對著瓊田躬身施禮。

我有些奇怪,因為根本沒有看到人。

就在我疑惑的那一刻,瓊田中升起一道霞光,一個白須委地的老者須臾便到了跟前。

“參見尊者。”

“怎麽又是你。沒意思沒意思。”

老者好似不大樂意見到容琛,捋了捋胡須,便走進了殿裏。

他停在殿中,撩起袍子的那一瞬間,腿邊出現了一把舒適的躺椅。

他坐下,手抬起,一柄精巧的小壺握在了掌中。一切都仿佛就在他的身畔,隻是隱沒了行蹤,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舉手投足皆是一股愜意悠然的仙風道骨。

“好吧,雖然不是新客人,但畢竟遠道而來,老朽還是要盡一下地主之誼。”

話音剛落,我和容琛的手裏,便多了一個白玉杯子,裏麵是碧綠的一汪水。

容琛對我點點頭:“這是祖洲仙泉。”

我本已經渴了,道了聲謝,便一飲而盡。

水如口中,頓時有一股清冽甜香之氣,在唇舌口腹之間流動,指尖腳趾仿佛都被那股清冽之氣洗了一遍,憊倦饑渴瞬間消失不見,是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

連維站在一旁,甚是尷尬。尊者拂了拂袖,他手中的鎖不見了。

尊者抬眼打量了他一番:“你倒是第一次來,可是為了養神芝來的?”

“是。在下不遠萬裏,死裏求生,隻為了求尊者恩賜一棵養神芝。”

尊者撩了撩眼皮:“你可知道我祖洲的規矩?”

“什麽規矩?”

“養神芝要拿你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連維麵露難色:“我來的時候,遇見了不少磨難變故,除了這身衣服,已經身無一物。”

尊者撇了撇嘴:“養神芝萬把年才生出一棵,貴重無比,服之可長生。世人誰不想要?若都是像你這樣,空口白牙地來要,過個十年八年,這世上可都是神仙了,哪裏還顯得我們這些神仙的珍貴和稀少?”

……老神仙你還真是坦誠。

尊者攏著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道:“這世上可沒有這麽便宜的事……你又不是玉皇大帝,又不是菩提老祖,憑什麽白給你……我這裏也不是飯館酒樓,賒賬的事,想都別想,哼……萬事有得必有失,總要拿一樣你覺得最貴重的東西來換。”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隨意地指著殿裏:“你看我這裏,都是來求養神芝的人留下的東西,諾,那雙眼睛,你看見了吧,多動人的一雙明眸,隻要人看上一眼便會沉溺不能自拔。那是南贍部洲的第一美人的一雙眼睛,為了她,南贍部洲的兩個國家整整打了三十年。”

連維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就眨了眨眼眸。

尊者卻瞥了他一眼:“你這雙眼睛,我才不要,又不會顛倒眾生。”

連維鬆了口氣,有些窘迫:“尊者,除了我的衣服和我的身體,實在沒有什麽別的東西了。”

尊者橫了他一眼:“最珍貴的東西,可不一定都是實物。”

“那是什麽?”

尊者歎道:“你這個人可真是愚鈍。最珍貴的,可以是一樣東西,也可以是一個人,一份感情,或一個夢想,等等。”

連維撓了撓頭:“我懂了……尊者請容我想想。”

“隻有讓你放棄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你才會曉得我這棵養神芝的可貴,才記得我們這些神仙的好。”

老神仙捋著胡須,用寬大的衣袖拂了一下桌子。三棵狀如菰苗的草,出現在桌麵上。

這便是養神芝麽?它看上去真真是普通至極,若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它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可以讓人長生不死。

“想好了嗎?”

連維緩緩道:“尊者,對我來說,最珍貴的莫過於我的家人。我參軍是為了建功立業,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我出海尋仙是為了昶帝的賞銀,可以讓我的妻兒衣食無憂,一生安樂。”

“你若是願意放棄他們,我便給你一棵養神芝。”

連維沉默了片刻,聲調變得有些哽:“我出海之時,已經當自己死了。我的家人也當我死了,臨行前送別的時候,他們痛哭不止,傷心欲絕。抱著我的腿,不肯讓我走。我說,你們隻當是我戰死沙場,拿著賞銀好好過日子。”

他頓了頓,眼中浮出淚光。

這些事,他從未對我說過,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成親生子。

他喃喃道:“如果一個人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浮雲四散,家人,財物,功名,一切的一切,都要放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尊者攏著袖子,慢悠悠道:“對啊,你已經當你死了,他們也當你死了,所以你放棄他們,也無所謂。”

連維滿目熱淚:“但我沒有死!”

“嗯,所以呢?”

“所以我無法放棄他們,我活著就是為了讓他們活得更好。如果我死在海上也就算了,可是我明明還活著,我不能將他們棄之不顧。”

“你可要想清楚,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尊者捋了捋長須,又道:“世間凡人誰不想長生,但絕大多數的人,終其一生,也隻是想想而已,不會下定決定冒險出海尋仙。也有少數人為了長生,冒險前來,可惜海路漫漫,無限凶險,最終能到達這裏的人,寥寥無幾。這二十年來,來到這裏的,不到十個。其中有三個人不肯放棄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寧願舍棄長生的機會。你是其中之一,我喜歡你的有情有義,這是一棵丹朱仙草,服之可健體延壽,百病不生,送你作為禮物,不枉你來一趟祖洲。”

他伸開手掌,掌心裏多了一棵朱紅色的草。

連維接過來,躬身致謝。

尊者看看容琛:“你已經成仙,為何又來?”

我吃了一驚,但是轉念一想卻又恍然,容琛的舉止風姿,無一不超凡脫俗,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唯一讓他看似紅塵中人的地方,便是他的一往情深。

容琛道:“我來,是因為她。求尊者賜她一棵養神芝。”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掌心裏出了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緊張。

尊者看了看我,對容琛笑笑:“難得你一片癡情。”他衝我伸出手來,“便是故人也不能徇私,拿你最貴重的東西來換。”

從尊者問連維這個問題起,我便一直在默默地思索,在我心裏,最貴重的是什麽?

一開始,我毫不遲疑地回答自己,我心中最珍貴的東西,莫過於容琛的感情。

但我絕不會放棄他來換得長生。

那麽,我和他的結局,將是,他長生不死,而我一天天地老去,最終走到生命的盡頭,離開他。

這個結局和元昭眉嫵的結局如此之像,不同的隻是我比他們幸運,和相愛的人,廝守了一生,但這幾十年的光陰,在歲月長河之中亦不過是彈指一刹,最終,我依然會在三生石前黯然獨自一人去奔赴我的來生。

無論如何深厚濃烈的感情,都會終止在我生命停止的那一刻。轉世重生,前世種種皆已成灰,今世今生另有風景,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機緣,來世我是誰?我還會記得和他這一份感情嗎?

想到那一刻,我唯有唏噓。

尊者眯著眼問:“丫頭你想好了嗎?”

我長吸了口氣,一字一頓道:“對我來說,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生命。”

尊者挑了挑白色壽眉:“所以,你拿自己的生命來換養神芝?”

我點頭:“是。”

連維急道:“你死了,還要養神芝做什麽?”

我對連維眨了眨眼。

他恍然大悟:“姑娘真是冰雪聰明。”

容琛含笑看著我,眼中光彩卓然。

尊者怔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來:“不對不對,這樣的話,豈不是你賺到了?”

我笑著點頭:“尊者,你沒說過不可以這樣。”

容琛也笑道:“尊者,你剛才可沒說不許這樣換。您身為神仙,一言九鼎,可不許反悔。”

尊者揪著胡子,氣哼哼地來回踱了幾步,後來無奈地哼了一聲:“你這丫頭也太狡猾了。你先用性命來換取養神芝,然後用養神芝複活,不僅複活,還長生不死,不行不行,你這樣可是占了我的大便宜。我豈不是什麽都沒換到?”

容琛笑:“是尊者您太小氣了。”

“啊呸呸呸,你才小氣,這養神芝,萬把年才被我養成一棵,憑什麽你來了我就要給你啊,你以為你是誰啊,不要以為你長得帥,就可以為所欲為。尊者我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長得比你還帥,哼!”

容琛忍著笑看著他。

我:……尊者,您真的是一位神仙嗎?

“討厭,今天一下子就送出去兩棵仙草。哎呀,心疼死了,受不了,受不了。”

“咚咚……”他老人家居然在捶牆。

“多謝尊者。”

老神仙收起老頑童的麵孔,一本正經道:“你們今日所見所聞皆不可告知凡人,若是違背我的告誡,將會受到天懲。”

“是。”

容琛拉著我出了大殿,掌心裏的養神芝,被陽光一照碧如翡翠。

他放在我的唇邊:“吃了它。”

我百感交集。

吞下養神芝的那一刻,身體輕飄無比,眼見的萬物沉靜空明。放眼四觀,皆是一幕平和寧謐,仿佛滄海桑田的辰光都在眼前,凝了一條悄無聲息的河流,在空氣中脈脈湧動流淌。

我看見了一顆淚在容琛的眼中閃動,但再抬眼,他已經轉過頭去,看著西天的雲霞,那火燒雲如火如荼,堪如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麵前。

“你哭了嗎?”

他握起我的手:“我帶你去歸墟。”

腳下出現了一條七彩的雲路,浮雲縹緲間,太陽好似離我們越來越近,白光漸漸成金色,再漸漸成紅色。當那一輪圓日近在眼前的時候,一幕巨大的水牆從天而降。

這就是歸墟,浩浩****,無邊無際,令人心魂震動,歎為觀止。太陽的霞光照著那一幕從天際倒懸而下的水牆,數不清的星星像落花一般簌簌飛流直下,匯入這蒼茫深奧的世界盡頭。

這是世上最宏大的瀑布,最浩瀚雄壯的景色,在這一幕從天而降的水牆麵前,大海亦失了壯闊。

流水無聲,滔滔不絕從天際傾瀉而下,奔流不息。我看著這一幕,唯有驚歎:“這是世界的盡頭?”

“也是世界的開始。”

我抬手撫摸他的眉心:“那就從這裏開始,放下所有的心事。”

容琛站在水幕前,笑容勝過星光:“尊者說過,祖洲所有的一切見聞都不可以告知凡人,所以,很多事我都隱忍至今。”他俊美的容顏露出釋然的笑意,“現在,你不再是凡人,我終於可以告訴你一切,你、我,還有莫歸的故事。”

等待了這麽久,終於到了揭開謎底的一刻。

“你知道嗎?四月初一的那一天,靈台方寸之下的海灘上,並不是你我的初次相逢。”

“你以前見過我嗎?”

“見到你的時候,你大約六歲。”他頓了頓,搖頭輕笑:“其實那也不算是第一次見你,第一次見你,是在二十年前。”

“你是說,二十年前的靈瓏,是我的前世?”

“是。”他微微頷首,目光迷蒙深邃。“二十年前,我和莫歸同在華佗穀學醫。他醫術高明,為人豪俠仗義,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一年的春天,來得比較遲,桃花卻開得格外燦爛。一天,穀中來了一位病人,據說是襄陽王的女兒,長百郡主。我當時想,這可真是一個俗氣的名字。”

他看著我,溫柔地笑了一笑,好看的眼眸裏盛滿陽光。

我摸了摸鼻子,上一世的我,封號委實俗氣,莫非是想求個長命百歲的意思?

“侍衛們抬著一頂軟轎,翡翠色的簾子擋得十分嚴實,雖然不知裏麵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但有著郡主的名銜自然不能怠慢。師父不在,莫歸便和我出來接待。轎旁站了四位侍女,真真是豔若桃李,色如嬋娟。莫歸紅了臉,結結巴巴地上前施禮。轎子裏穿出來一把極其好聽的聲音,像是東風吹開了綠梅,隱約竟有一絲暗香襲到心間。

“一位侍女打起來簾子,從裏麵伸出來一隻手,搭在那侍女的雙手上。那隻手晶瑩剔透,玲瓏秀巧,若不是食指尖上有一枚小小的黑痣,真真是宛若羊脂玉雕,不似凡人的肌膚。

“從轎裏下來的女子,一身素衣,蒙著麵紗,隻露出一雙靈動的明眸。隻這雙眸子卻讓四位豔如桃李的侍女失了顏色。

“莫歸師兄素來是個正經人,又從未見過這般神仙妹妹樣的人物,臉紅如霞不說,號脈的手指一直微抖。於是那時的你就指了指他身後的我,說:我想讓他給我號脈。”

我忍不住笑了,看來,上一世的我,也比較豪放。

“於是我上前,為你號脈。搭上脈搏的那一刹,結下了我和你的緣。”

我忍不住問:“她得的是絕症?”

“是,絕症。我和莫歸都無能為力,你便留在穀中等師父回來,這一住,便是三個月。可惜,師父回來,便判了生死,說你壽命不過一年。我在溪邊枯坐了一日……這輩子我過得最長的一天,就是那一天。你提了一壺酒找到我,卻沒有悲傷之色,你說你很高興在死前認識了我。你說這一輩子能和我在一起三個月,其實已經值了。”

這些往事,在他心裏藏了二十年,此刻重見天日,說給不是“我”的我聽,他的語氣裏依舊有無盡的傷悲。

“莫歸和我大醉,你卻千杯不醉,提著裙裾,光著腳在月光下高聲吟唱。”

他眯起眼眸,看著遠處的歸墟。浩渺的水氣中,我仿佛看見了前世的自己,無懼生死,隻存感激。

“莫歸由你的歌聲譜了一曲洞簫,取名《歸去來》。第二天,他便失蹤了。一個月後,他突然回來,卻一副道士的打扮。他拿著一幅星圖,滿眼放光,告訴我他知道了救你的辦法,便是去尋找十洲三島,那裏有無數的長生仙草,隻要找到一樣,便可讓你做真正的長百郡主,長命百歲。

“誰都笑他癡狂,隻有我信。我不能不信,但凡有一絲絲的希望,我也決不能放棄,也要豁出命去試一試。我不甘心這一生隻和你有三個月的緣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為了你,我可以去和天意鬥。”

我眼眶潮熱,能有他的這一番心意,那一世的我,其實真的值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出海。除了那張星圖和一個傳說,我們一無所知,或許隻是抱著一絲僥幸,抱著一絲念想,竟然也讓我們一路到了扶疏,到了羽人國,到了射虹國,在這裏,他碰見了女王惠之羽,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數。惠之羽對他一見傾心,用盡心機想要留下他,許他國王寶座。他不為所動,一心要走。惠之羽以你的性命來要挾他,最終他無奈之下答應後又策反暴動,趁亂離開。離開射虹國,我們憑著一葉孤舟在大海上漂流。我其實已經報了必死之心,可是他抱著星圖,一直說,明天就可以到達十洲,明日複明日,直到一天,他突然倒下。彌留之際,他才告訴我,他早就料到會有糧水斷絕的這一刻,所以這些天,他水米未進,為了省下糧水留給我們。他說,隻有再堅持四日,我們真的就可以到達祖洲。我悲慟欲絕,他卻說,是他連累了我們,若不是他惹了一朵爛桃花,也不至於連累我們受苦。他說,我必須活下去,因為我死了,你不會獨活。他說,一個人的死可以換來兩個人的生,很值得,如果有來世,他還有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

容琛的聲音有些哽,平複了片刻,才道:“第四日的時候,你虛弱地躺在我的懷裏,對我說,很遺憾這輩子我不能嫁給你,若有來生,我一定會嫁給你。希望你在我十七歲那年穿著大紅的嫁衣來娶我。我說,好。你又笑著說,希望下一世的我,不要長得太醜。”

我不知不覺落了淚。初見那日,他穿著一身紅色的袍服,驚豔了漫天的雲霞,原來,他是來遵守承諾,圓我前世的夢想。

“你死在我的懷中。三日後,我終於到了祖洲。我抱著你,見到了祖洲的尊者。在長滿養神芝的瓊田裏,他告訴我,越是珍貴的東西,越難得到。唯有用此生最珍貴的東西,才能交換一棵養神芝。”

容琛握起我的手,道:“我此生摯愛,唯有你。我願意放棄和你的感情,隻要你能複活。可惜,當我換來養神芝的時候,你已經離世三日,焦離來收你的魂魄。若沒有你,長生對我又有何意義?我不甘心這樣的結局,吃下養神芝,追你到了三生石前,不肯讓你喝下孟婆湯,我怕你會忘了我,會忘了這一世的所有。我吃了養神芝,有不死之身,焦離奈何不得我,僵持多日之後,他答應我,你轉生後仍舊是舊日的容顏。我若是不甘於這一世的結局,便可找到你重新開始。”

原來如此,一切的一切,竟然是這樣。

“我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你。我怕你在遇見我之前會愛上別人,我也怕別人會愛上你,於是,我用食指的血在你眉間畫上了一個封印,封住了你的情識。”

我摸了摸眉心,原來這封印是他的一個擔憂,可是我愛極了這個霸道的擔憂。

“我回到中土,去尋找你和莫歸的轉世。莫歸生前的夢想是成為再世華佗,我便易容成他的模樣,替他活著,成就他的名聲,讓他青史留名,算是報答他的恩情。但我怎麽都沒想到,莫歸的轉世竟然是昶帝。對著那熟悉至極的容顏,即便他犯下無數惡行,我仍舊無法下手對他不管不顧。他是我前世的救命恩人,沒有他就沒有我你的這一世重逢。這就是我屢次要救他的原因。他一生被鮫人首領愛過,被惠之羽愛過,雖然他並沒有愛上她們,但多多少少也算是辜負。所以,昶帝在射虹國所受的罪,算是還他前世欠了惠之羽的情,而他被困在碧心的夢裏,也是回報了碧心的恩。所謂因果輪回,當真如是。”

這個謎底讓我驚詫無言,怎麽都無法想象,上一世懸壺濟世救人無數的莫歸,這一世卻成了暴戾凶殘,殺人無數的昶帝。容琛麵對著和故友一模一樣的容顏,想著前一世的莫歸的救命之恩,他如何能無動於衷?我和莫歸,已經再世為人,往日的一切都湮滅在奈何橋下。而容琛他放不下,他守著過往的一切,不肯舍棄。我忽然間很心疼他的這份堅守,寂寞如斯,無可奈何。

“我找到你時,你已經六歲。你叫我師父,日日纏著我,我教你醫術,看著你一天天長大,仿佛是在看著你重生。”

“師父你也太腹黑了些,這麽多年看著我眉間的一坨黑墨,難道不刺眼嗎?”

“我讓鬼差保留你前世的模樣,隻是為了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你的轉世。喜歡一個人,又怎麽介意她的一張容顏。五色令人目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方見如來。”

“可是我總覺得,你更喜歡的是上一世的我。”

“在我心裏,前世的你,今生的你,都是一個人。從我二十年前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立下了誓言,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不會離開你。對你來說,這是前生今生,可是對我來說,隻是一生一世而已。”

他笑著歎了口氣:“你若是硬要吃自己的醋,我也沒有辦法。”他似笑非笑地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頭。

這個動作,讓我倍感熟悉,原是小時候淘氣時,師父最常做的一個動作,還會伴著一聲無奈又頭疼的歎氣,明明一副年輕英俊的容顏,卻故作一副老氣橫秋的冷麵。

“這些年來的師父,都是你嗎?”

“是我。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看著你的一日一日地長大,我感謝上天的悲憫,讓我可以那麽早地遇見你,不像上一世,和你在一起隻有三個月的時光。”

我突然有些羞赧,想起小時候,自己天天黏著他,睡覺也趴在他的身上,還有,那小時候洗澡換衣什麽的,也都是他親自操刀。蒼天,怪不得那日在元昭府中的溫泉池裏,他抱起**的我,居然如此淡定,敢情是見多不怪了……

還有,我的糗事一籮筐,樁樁件件他都知曉,這讓人情何以堪啊,我扶額哀歎:“大叔你雖然長得年輕貌美,細想起來,已經到了不惑之年。”

他望著我,眼神如飛鴻掠波勾人心魄:“什麽意思,你這是嫌棄我老嗎?”

“大叔你,啊……嗚……”

大叔惱羞成怒地抱住我,果斷地將我剩下的話堵住了,唇角交纏之際,他略帶急促的氣息和我心律不齊的呼吸氤氳在一起,溫暖如春日的第一縷東風。

其實我想說的是,大叔你成了仙人之後,歲月已經靜止在二十歲的辰光,容顏不老,妖嬈美貌,讓我很有壓力。

“你隻能嫁我,不嫁也得嫁。”他挑起我的下頜,眸中笑意繾綣。

我癡癡地看著他,書中那些豐神俊逸,芝蘭玉樹,驚若天人之詞,根本不能形容他容貌之萬一。我描述不出他的容顏,我隻知道,我看他第一眼,便如看了千萬年,我亦知道,我看他千萬年,大抵也會如初見那第一眼。

何其有幸,我遇見他,愛上他,被他視為生命,經曆千辛萬苦,跨越生死輪回,不管我在哪裏,我是誰,他都會找到我,陪我到世界的盡頭,時光的盡頭。

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