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臣星夜走北邙

滎陽陷落的消息,當日至午時,便有逃出的軍卒陸續來報。至下午,成皋東門外,又見有逃難的百姓,騎驢乘車絡繹於途。漢家君臣,聞之大驚,本以為三河已成鐵桶河山,不意項王又顯神威,直是從天而降!

稍後,有斥候快馬來報,確證滎陽已失,周苛、樅公兩人,一被烹一被斬,已然殉國,唯韓王信降了項王。劉邦聽了大慟,一跤跌坐於地,竟然閉過了氣去。周緤等一眾侍衛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灌了兩口熱湯下去。

良久,劉邦才蘇醒過來,睜眼便打聽楚軍行止。那斥候稟報道:“小的窺得甚分明,楚軍闔營都在大睡,並無來攻之意。”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夕食時分,逃來的軍民越發多了,北門一帶喧嚷連天。陳平對劉邦道:“項王與我纏鬥多年,亦是越發狡詐了。難民中難免混有奸細,不如閉門不納。”

劉邦道:“不可,我漢家子民,臨危托庇於我,豈可閉門拒之?莫傷了彼等之心,且放進來吧,再作商議。”

隨後,劉邦在大帳中邀集眾大臣共食,一麵也好商量對策。眾人齊集,個個都麵色凝重,雖案頭擺有上好的酒菜,也無人動箸。劉邦便道:“楚軍來勢凶猛,虧得我君臣未進駐滎陽,否則是再也逃不出了。”

酈食其道:“楚軍固然凶悍,然其士卒畢竟為血肉之軀,奔行千裏,已奪得滎陽,想必不會即刻來攻成皋,我軍尚可從容應付。”

劉邦便一指酈食其額頭:“世人之愚,便是如你。書不知讀得幾部,但隻配去哄那屠夫菜販。莫非項王千裏而來,隻為奪個滎陽?”

眾臣亦不明楚軍之意,有說楚軍或明日即來的,有說成皋可暫時無虞的,議論紛紛。

張良沉思良久,此時便道:“我漢家朝廷重臣,除蕭丞相外,幾盡在此,大可不必慌張。滎陽之失,乃周苛等人輕敵之故。今成皋我軍已有備,諒那項王或一時不至來攻。”

樊噲便道:“他即使來攻又如何,宛城我們不是也守過?”

言及宛城,眾人信心便都一振。陳平道:“成皋本就城高塹深,關中新軍,如今士氣正盛,守城並非難事。且有曹參、周勃在敖倉,亦可為應援。”

夏侯嬰揣摩劉邦神色,卻道:“楚軍勢大,棄守成皋倒也無妨。隻是,如今哪裏是個退處?回關中?往宛城?倒是要好好商量了。”

如此七嘴八舌,至夕食完畢,眾臣也未議出個頭緒來。劉邦遂歎口氣,吩咐道:“日暮閉城門,勿再開啟。明日再作商量好了。”

樊噲便一笑:“大王放心,那楚軍現正睡得死豬一般,哪裏就會今夜來襲?我與英布兄通宵守在城頭,不睡便是。”

劉邦掉頭看看英布:“倒不曾聽到英布兄高見?”

英布苦笑一下:“臣職在守城,唯有守至最後。楚王恨我入骨,我欲效韓王信乞活,怕亦是不能,更有何話可說?”

眾人便都一起罵起那韓王信來。劉邦搖搖頭,忍不住泣下,一揮袖道:“滎陽出逃,折了我紀信,現又折了周苛、樅公,寡人已不勝悲傷。韓王信亦是我多年兄弟,能活下來,我心甚慰。他之如何,各位毋庸再議了,都散了吧。守城與否,明日朝會再定奪。”

眾人先後起身出帳,劉邦拉了一下夏侯嬰衣襟:“夏侯兄,且莫走,寡人有事問你。”

待諸人散盡後,劉邦屏退左右,問夏侯嬰道:“此地至黃河之北小修武,路途幾何?”

“過河後,不足二百裏。”

“你這便回營,速備兩匹快馬。日落之後,你我二人開北門出城,不得延擱。”

夏侯嬰大驚:“去哪裏?”

“渡河,去找韓信。”

“成皋不守了?”

“項王此來,誌在擒我,再不逃的話,便遲了!”

夏侯嬰執意不肯:“楚軍正在睡覺,他如何就能飛來?”

劉邦大怒,倏然起身,幾欲拔劍:“睡甚麽覺?兵者,詭道也。今夜楚軍必來襲成皋,與諸臣又議不出名堂來。再有一時三刻不走,明日便於楚營授首吧!”

“然文武諸臣如何辦?部伍又如何退走……”

“都顧不得了。留得吾命在,還怕明日無人嗎?”

“周緤、徐厲總要帶上吧?”

“死生由命,眾兄弟自求多福吧。此城太險了,挨不過今夜子時,你還發甚麽呆?”

夏侯嬰半信半疑,便要去備馬,劉邦忽又叮囑道:“帶上符節,路上用。”

眼看日暮天黑,兩人便離了舊宮,騎上快馬,疾奔至北門,夏侯嬰高舉漢王符節,喝令城門校尉開門。校尉下得城樓,舉燈一照,見是漢王二人,不由驚愕,忙命人打開城門。劉邦催馬便走,飛馳過城門後,回首低喝一聲:“關好門,不得聲張!”便與夏侯嬰一揚鞭,絕塵而去。

那校尉眼睜睜望著二人遠去,不知發生了甚麽變故,又不敢上報英布,隻與眾士卒麵麵相覷。

果然,劉邦、夏侯嬰走了不到兩炷香的工夫,成皋東門樓上的士卒,就發現東邊似有大隊人馬奔來。細聽,人馬雜遝,鋪天蓋地,人數不知凡幾。

“楚軍來了!”眾軍立時喧嘩開來,驚醒了正在城頭打瞌睡的英布。英布喝令眾人不要嘈雜,側耳細聽了片刻,臉色便是一變,傳令去尋樊噲。軍卒卻稱:樊將軍昨晚飲了酒,根本就沒上城頭來。

英布怒罵一句,下令眾軍士張弓拔劍,死也要阻擋一時半刻。隨即慌忙跑下城來,帶領幾個親隨,騎馬來到舊虢宮尋劉邦。

卻不料,那舊宮司閽答道:漢王與夏侯嬰,日落後辰時便出宮去了,至今未返。英布急了,闖上大殿,令親隨軍士去將眾大臣都喊起來。

待張良、陳平、樊噲等一幹人聚齊,眾人都還睡眼惺忪。酈食其昨夜也是大醉,此刻正顛倒冠履,一臉茫然。

英布大叫道:“楚軍將至,兵馬至少有五萬。東門已告急了,漢王卻遍尋不見。”

眾臣聞之,一片嘩然。張良將那司閽喚來,盤問再三,卻也問不出甚麽名堂來,隻知入夜時分,兩人出宮,騎快馬向北而去了。

樊噲便頓腳道:“好個賊太仆夏侯嬰,莫非帶了我那姐夫跑了?”

眾臣不由大驚,立時慌亂起來。張良與陳平對望一眼,心裏都有了數。張良便問英布:“將軍,城防由你做主,可否擋得住十日?”

話音未落,猛見東麵城頭火起,染紅半個天空。英布走到殿前望了望,苦笑道:“十日?東門即刻便守不住了!成信侯,您既親眼看見,來日可為我證,罪不在末將。”

眾人又一驚,便要分頭去喚親隨。張良則道:“諸君稍安。事不可為,漢家棟梁萬勿全體陷於此城,我等宜速離城,且以結隊奔逃為上。此時一散,便永不複聚,故餘人皆顧不得了。樊將軍,要勞煩你,請調親兵數十來,護送我等,也自北門而出。夜黑路險,諸位須互加照看,不可走散。”

樊噲應命,正要轉身,陳平忽而喚道:“樊將軍,老臣酈食其,乃國之巨寶,須得你派可靠左右緊緊護住。”

樊噲道:“護軍中尉放心,末將親自帶他走,包他萬無一失。”

待人馬齊備,樊噲將酈食其扶上馬,忽聞東門那邊一聲巨響,霎時便人聲大作。殿前街巷上,有無數的潰軍奔來,一麵奔逃一麵大喊:“楚軍進城了!”

樊噲飛身上馬,高喊一聲:“遲不得了,隨我來!”說罷撥馬便走,一行人連忙緊緊跟上,倉皇向北逃去了。

殿前唯留下英布與親隨,淒惶萬端。眾親隨皆拔劍問道:“將軍,我等將何往?”

英布望望夜空,見半天都為火光所染紅,歎了一聲:“何往?跑吧!”遂翻身上馬,帶領親隨數騎,也向北逃去。

且說那劉邦與夏侯嬰,易服變裝,扮成富戶的樣子,摸黑一口氣跑出十餘裏。兩人均是逃亡慣了的,今夜又幸得皓月當空,隻循著“黑土白水灰幹道”的民諺,來辨別夜裏路徑,倒也無礙。看看已脫離了險地,劉邦便將馬韁放鬆下來,回頭一望,見身後天際已是火光衝天,不由就驚呼:“成皋失守了!”

夏侯嬰也回頭望去,一臉驚愕:“楚軍夜襲!大王,你如何便猜到?”

兩人駐馬凝望半晌,都歎息不已。劉邦道:“韓信不在寡人之側,逼得寡人自學兵法。孫子曰:‘敵近而靜者,恃其險也。’楚軍占了滎陽,距成皋不過三十裏遠,如何就睡起了覺來?其近而靜,必有所恃。所恃者,定是夜襲也。你我若不逃,此時怕已成檻中囚俘了。”

夏侯嬰唏噓道:“不知子房、樊噲兄等一窩子如何了?”

“讓彼等自求多福吧,牽掛亦是無用。你先來看此地是何處。”

“前麵即是北邙山,此處應為河陰亭。”

“走,你我去尋亭長。”

夜靜更深,二人摸進小鎮,在鎮墟上亂轉,敲門問了幾家,直惹得人家詈罵,費盡周折才摸到了亭長的家。

楚軍自破滎陽後,尚來不及派兵四出,故該地之亭長、裏長,都還是心屬漢家的。那亭長掌了燈來開門,見是兩位南來客光臨,又驚又喜,忙讓進正堂內坐下,連連問道:“客官,閭裏都人心惶惶,不知成皋如何了?”

劉邦拱手謝道:“有勞亭長!成皋尚安,然事急矣,今夜我二人須渡河。”

那亭長愕然:“風大浪急,黑夜又如何過渡?莫非楚軍又卷土重來?”

“楚軍仍在滎陽,你莫慌張。我二人乃漢王特使,奉命去搬援兵,故急欲渡河。”

那亭長想想,便道:“夜半渡河,必死無疑。二位客官,總要天明過渡才好,我這裏,自有那天下第一艄公。請客官先去傳舍歇息,天明我便來喚醒二位。”

夏侯嬰望望劉邦,歎道:“也隻能如此了。”

劉邦猶豫片刻,要過符節,丟給亭長看:“此乃漢王所頒符節,是否見過?眼下軍情甚急,我二人這便隨你去河邊,哪裏還有心思睡覺?”

此時,內室中忽傳出女人的惱怒之聲:“何人半夜上門,尋鬼嗎?”

亭長應了一聲,連忙向劉邦賠笑:“客官請稍候,且與我那渾家交代一下。”

劉邦一把拽住那亭長,唰的一聲拔出劍來:“你那內當家,如何要與聞此事?事關重大,休再囉唕,這便前頭引路吧!”

那亭長見來人凶狠,也不敢多言,便匆匆備好了馬,引劉邦、夏侯嬰向北疾奔。

沿一條驛路盤旋而上,三人來至北邙山上。劉邦勒住馬,回望伊、洛二川,於月色下,亦可見其明亮如練,不禁感歎道:“依山帶河,好一個歸葬地也!我輩下世之後,不知是否能有此福分?”

那亭長道:“看二位相貌,貴不可言,百年後歸葬於此,豈不是容易?”

劉邦便笑道:“你如何看我二人有貴相?”

“看客官相貌,有殺伐氣,我猜是兩位將軍。”

“哈哈!你抬舉了。世上有孤身的江湖客,怎會有光杆的將軍?”

亭長猜不出二人的身份,隻知必是達官無疑,便不敢再唐突。

劉邦見夏侯嬰神色不爽,便問:“夏侯兄,如何心神不寧?”

夏侯嬰歎氣道:“唉,十萬關中兒郎,眼見得就這般散了。”

“十萬兒郎,不過是興兵討伐時有用;大局崩解之時,即便滿地是人,也不堪一用!夏侯兄可還記得,睢水之敗,是何人救的你我?”

“然全軍散而複聚,怕是難了。”

劉邦隻是一笑:“這有何難?你隻管看我手段。”

三人在山頂盤桓片刻,接著又小心翼翼下山。到得黃河堤岸上,果然見夜色中驚濤雄渾,霧氣彌天,不知彼岸有多遠,隻聞濤聲好不駭人。劉邦與夏侯嬰麵麵相覷,頓時氣短。

那亭長卻從容道:“客官請就地休憩片刻,天明後,自有熟手艄公來渡兩位。”

曙色大亮後,那亭長果然在堤上一草棚中,尋來一蒼髯老艄公。夏侯嬰便向他詢價,那老艄公卻道:“客官既是渡河去搬兵,老朽怎能收錢?送你們過渡便是。”

待人馬都上了渡船,劉邦朝岸上拱手道:“驚擾半夜,尚未問亭長大名?”

亭長忙答道:“小可名喚曹賀喜。”

劉邦便深深一拜:“曹公請受我一拜。河陰夜行,終生難忘,多賴亭長費心了。漢家不敗,自有天命。若明日得了天下,曹公亦得共享,我當與公賀喜。”

亭長不由誠惶誠恐,也拜謝道:“這教小可怎生受得?區區之勞,不值一提。客官吉言,能應驗在我兒孫身上就好。”

劉邦又道:“昨夜怕你惶恐,故未曾實言相告,我二人奔來時,成皋已失。來日禍福未知,公可早作安排。”

那亭長聞之,滿臉愕然,瞠目不能對。

此時,老艄公一聲呼哨,將竹篙一點,船便箭一般駛向中流。雖濁浪奔瀉,處處怒濤,那艄公卻是絲毫不慌,隻用雙槳左右輕輕點劃,將船操弄得如臂使指,朝對岸斜插而去。

劉邦臨風屹立船頭,不由便讚出聲來:“老人家,好身手!”

那老艄公便笑笑:“哪裏是老朽能耐?客官可見否:那河水湯湯,何人可逆流而上?唯有借其勢,順其流,人之膂力,也就多出了百倍來。”

劉邦頷首道:“不錯不錯。長者之言,使人大悟也。”

此時晨霧稍歇,迎麵有紅日一輪躍起。大河上下,遠望皆有鷗飛魚躍。劉邦不由心情大好,迎風振衣,直欲引吭高歌。夏侯嬰在側,卻仍是心事重重,見劉邦欲手舞足蹈,便輕咳了一聲。

劉邦被驚動,望了一眼夏侯嬰,又看看舟中景況,才猛悟到此時處境,便尷尬一笑。如此默默眺望了一會兒,複又高興起來,問那艄公:“此地,春秋時乃屬鄭國?”

“不錯。”

“那鄭聲,老人家可能唱否?”

“尚可。”

劉邦便一拱手道:“願聞清音。”

老人笑笑,一麵劃槳,一麵就引吭高歌起來: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1]

老人唱這歌曲,其聲蒼涼,然又飽含激越之情,聽來令人心旌搖**。

“好呀!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劉邦聽得入迷,回味再三,遂拍拍艄公肩頭,拊掌大讚。

船至彼岸,二人上岸後,對那艄公千恩萬謝。老艄公閱世既久,也知此二人非同尋常,便道:“老朽草民,值不得謝。活此一世,也不過類同雞狗,故不問天下姓誰,隻求太平就好。”

劉邦聞言,大為動容,遂深深揖拜道:“晚輩謹記。”

登上北岸,夏侯嬰辨明了小修武方向,二人便加鞭疾馳。這一帶,是韓信軍駐紮地麵,尚覺安寧,隻是一路上人煙稀少,連漢軍士卒也未曾見一個。如此狂奔了一整日,於黃昏時分,總算望見了小修武。

這小修武,城邑在修武縣城東不遠處,故而名之。此地為兵家所重,背倚巍巍太行,南控黃河,地勢可謂險要。劉邦、夏侯嬰打馬臨近城池,便見城外有漢軍大營,旌旗林立,帳幕密布,連營竟有十數裏之廣。

夏侯嬰長出一口氣,喜道:“總算見到自家人馬了!季兄,先去討一碗熱飯吃。”

劉邦卻一搖頭:“不可!且轉入城中,找驛館傳舍住下,早早歇了,萬事明早再說。”說罷,撥馬便走。

夏侯嬰不明就裏,也隻得緊緊跟上。

在傳舍找了間房住下,便有仆役端了殘羹冷飯來,兩人草草用過,便抹了臉、洗了足睡下。熄燈後,夏侯嬰於臥榻上輾轉反側,百思不解,終於忍不住問:“季兄,隨你多年,越發地猜不透你心思了。連日翻山越河,何等辛苦,為何要來這湫隘地方歇宿?”

劉邦也未睡著,便答道:“你我二人,入韓信大營,以何等身份去見他呢?”

夏侯嬰大奇:“你不是漢王嗎?”

“何為漢王?”

“帶甲百萬,半有天下,這便是漢王!還怕他不聽招呼嗎?”

“著啊!甲士在哪裏?天下在何處?這陋室之內,除你我而外,更有何物可證?你道我是漢王,誰人又肯信?你這便可去問,那往來住宿的郵傳使,可認我是漢王嗎?”

夏侯嬰大驚,不由坐起:“季兄,莫非你是……”

劉邦便不耐煩,催促道:“睡下睡下,明日還須早起!”

次日平旦,夏侯嬰還在酣睡,便被劉邦搖醒。兩人匆忙洗漱畢,穿戴整齊,便離了傳舍,直奔城外大營而去。

行至轅門,守門衛卒皆不識劉邦為何人,橫起長戟,喝令二人下馬。

二人跳下馬來,夏侯嬰正欲開口,劉邦卻擋住他,從袖中拿出符節,對衛卒道:“我乃漢王使者,欲見大將軍。”

劉邦掌上的符節,是一塊極罕見的龍首銅節,鐫有錯金銘文,華貴無比,與衛卒平素見慣的虎符不同。眾軍卒傳遞看過,知是朝中來人,便不敢阻攔,將符節還回,開了營門。

二人昂然而入,策馬跑了才幾步,忽聞路邊有暴喝聲:“何人闖營?可知軍中不得奔馳?”循聲望去,隻見有一人虎步竄出,掣劍在手,攔住了去路。

劉邦定睛一看,原來是趙衍,便大笑道:“我道是誰?趙衍,故人!不認識舊主了?”

趙衍這才認出是漢王,慌忙棄劍,便欲下拜。劉邦忙跳下馬來攔住:“今微服而來,瞞了我這身份,切勿聲張。趙衍,你而今做到了甚麽職級?”

“小臣現已是中軍護衛。”

“好生了得!快引我去見大將軍。”

“大將軍昨夜與趙王共飲,子夜方散,此刻尚未醒來。大……哦,請兩位先至大帳等候,末將這便去通報。”

“不必了,帶我去大將軍臥帳中就好。”

趙衍便引兩人前往韓信帳中。行至帳前,劉邦忽然想起,便問:“趙衍,自褒斜穀調你至軍中,已有兩年了吧?”

“不錯,恰恰兩年。”

“出生入死,倒是很老成了。韓大將軍日前有書函,保舉你留在趙地任郡守,擇日我便給你批複下來。”

趙衍連忙拱手稱謝:“謝……謝恩!”

劉邦擺手道:“故人不必多禮。我與大將軍有話要說,你且去召集各營將校,齊集大帳之前候命,就說大將軍要召集議事。”

趙衍領命而去。劉邦看看營中,或是因經年無戰事之故,營內防備並不森嚴,韓信的帳前,竟連個衛卒都沒有。劉邦示意夏侯嬰在帳外等候,便一撩門帷,鑽了進去。

帳內,韓信正高臥於榻上,鼾聲如雷。劉邦四處看看,見奢侈之物頗多,知韓信已不是從前那個貧寒都尉了。榻前的紅漆小櫃上,放置有印信、虎符等物。那柄漢王劍也在,高懸於劍架之上,頗為醒目。劉邦走到韓信榻前,將印信、虎符拿起,又順手摘下漢王劍,躡手躡腳退出帳外。

夏侯嬰見了劉邦手中的物什,不由一怔,忽而便有所悟,連忙接了過來。劉邦便吩咐道:“走,去中軍大帳議事。”

二人走近大帳,見將校們已坐了滿滿一地。內中有認得漢王的,不禁便驚叫起來。待其餘眾人聽得明白了,都連忙口稱“漢王”,伏地叩拜。

趙衍已將韓信帳內的幾案搬出,劉邦便撩衣坐下,命夏侯嬰將印信、兵符與漢王劍一起擺上,隨後對眾人道:“寡人昨自成皋來,今後,擬常駐本軍,與爾等共生死。”說著將印信高高舉起,略作展示,接著道,“自今日起,小修武大營一應軍務,皆由寡人親掌。趙衍,你去將那官佐花名冊拿來。”

趙衍在大帳博古架上尋得名冊,恭恭敬敬遞上。劉邦瀏覽片刻,又要了筆墨,一番勾勾畫畫,將各部官長略作對調,而後高聲宣讀。

將那官佐職位胡亂調任一番後,劉邦又道:“現下楚軍又來襲擾三河,為避其鋒芒,我軍略作轉移。寡人看這小修武一帶,漢家兵強馬壯,士氣可用……趙衍,目下北岸人馬共有多少?”

趙衍道:“回大王,小修武駐有人馬十五萬,另外五萬,分駐於趙地各處。”

劉邦一驚,脫口而出:“哦?大將軍居然已有二十萬人馬了?何不起兵伐齊乎?”

“大王,數月來新兵甚多,尚待整訓。”

“也好,從宛城至敖倉,我已有健旅千軍萬馬。小修武本軍,明日起也將沿河布防,以備楚軍來襲,另亦可隨時渡河,往擊楚軍!”

眾將校齊聲應道:“遵大王之命。”

劉邦麵露喜色,瞟了一眼夏侯嬰,又對眾人道:“項王處境,如今已似困獸,東西奔突,眼見得羅網已漸收緊,其敗亡,指日可待矣!諸君皆是我漢家棟梁,博取軍功,開萬世富貴,破楚亦就在近歲之內。各自當奮力,無須我再耳提麵命了。稍後議事畢,便請回營去辦交接。午後,寡人還要逐營點驗,且看你們如何履職。”

眾將校聞聽有仗可打,都麵露歡欣之色,應道:“唯大王之命是從!”

劉邦便對夏侯嬰一笑:“如何?”

夏侯嬰連忙打了一躬,不由得欽佩至極。

待眾人起身散去時,劉邦忽將趙衍喚住,吩咐道:“去請大將軍與趙王來此。”

不一會兒,韓信睡眼蒙矓,踉踉蹌蹌來到大帳外,見帳門是夏侯嬰在守候,便知果真是漢王來了,不由一激,神誌陡然清醒,問道:“夏侯兄,漢王來此何幹?”說著便要進帳。

夏侯嬰連忙伸臂攔住:“大將軍稍候,待趙王來了,一並傳召。”

韓信情知不妙,惶然回頭張望,見那張耳從後麵亦蹣跚而來。夏侯嬰即大聲通報:“趙王張耳、大將軍韓信到!”便將兩人引入帳內。

進得帳來,卻見劉邦箕踞於座,頭也不抬,一隻手摩挲著大將軍印。

韓信、張耳忙伏地跪拜。韓信道:“宿醉未醒,不知大王駕到,臣等罪該萬死。”

劉邦這才被驚醒似的,抬起頭來:“哦?是兩位愛卿。貴處這營盤,好生令人羨慕!滎陽、成皋以西,我軍將士皆夙夜不眠,精疲力竭;此處大營卻是安堵如故,全無警戒。寡人與夏侯嬰微服造訪,竟也混進了門來。若是楚軍刺客,豈不是可輕取將軍首級於臥榻之上?”

韓信頓感惶悚,叩頭答道:“臣知罪。臣治軍無方,甘受責罰。”

“再則,日上三竿,老陽照到屁股,仍能大睡,豈止農人販夫羨慕,即是我這漢王,亦是萬不敢想的。”

韓信、張耳聞言,更是汗流浹背,又慌忙謝罪道:“臣等失職已甚,甘受免職處分。”

劉邦這才放下印信,正襟危坐道:“哈哈,兩位愛卿請起。來,坐著說話。當此用人之際,哪裏能談到免職?”

兩人不敢起身,仍伏地回話。劉邦接著便問道,“我倒是想問大將軍,麾下之兵,竟然已聚起二十萬來,要驚煞大營諸同仁了。日前滎陽、成皋頻次告急,軍民皆望大將軍出兵伐齊,包抄楚軍,卻不知將軍竟是在此日日高臥,見死不救。這究竟是何緣故?”

韓信被說中要害,囁嚅不能作答。張耳慌忙代為答道:“我等引軍駐小修武,便是意在為南岸呼應,震懾楚軍。日前曾受王命,欲東去伐齊;然則,我等既擔憂楚軍渡河襲我後方,又恐本軍東移之後,滎陽因勢孤而動搖。故而遲疑未動,非為他故。”

劉邦便笑:“張耳兄,你這趙王當得倒痛快,口齒也伶俐了不少。隻是,貴軍不動,齊地安然,楚軍又怕你甚麽呢?”

二人便齊聲答道:“臣等願立即伐齊!”

“哦?果真?”

“臣等願往。”

“那好。兩位愛卿,起來聽軍令吧。”

二人忙拜謝而起,拱手聽命。

“著趙王張耳返回趙都,統轄趙地五萬人馬,巡行四方,職在守土。著大將軍韓信,返回趙地募集丁壯,編練成伍之後,著即伐齊,勿得遲誤不進。”

韓信與張耳互相望望,口中均未應命,都在納罕:小修武的人馬如何不見處置?卻聽得劉邦又道:“小修武本軍,計十五萬人,暫由寡人代為統轄,兩位愛卿不必分神。另有郎中騎將灌嬰、右騎將傅寬,率郎中騎萬人,今在梁、楚間遊弋,仍歸韓信統轄,糧秣、補員,皆由趙地供給,本王亦不問其進退。假左丞相曹參,將從敖倉撤回,即任左丞相,亦隨韓信伐齊,可為將軍助臂力。”

韓信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被奪了軍權。然漢王侵晨入營,生米已做成熟飯,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也隻得聽命。遂答複劉邦,夕食過後,即帶領親隨上路。

劉邦道:“夕食時,寡人為爾等餞行,這便去準備行裝吧。”而後,便大聲招呼夏侯嬰,“夏侯兄,滿營都嗅到飯香,誘我饞涎,快去打一缽飯來吃!”

韓信、張耳出得帳來,見將士都已遵漢王之命,正在忙碌移營換將,不由相視苦笑。張耳道:“兩年經營,一朝成空,老夫不是在做夢吧?”

韓信嗒然若失,也發牢騷道:“宿醉一宵,孑然兩匹夫耳!”

“餞行時,還不知何等淒涼呢。”

“餞行?看他人彈冠相慶?弟實無那般心情。張耳兄,朝食過後,你我就走吧。”

至下午,劉邦正待與夏侯嬰巡視各營,忽有趙衍來報:“大將軍與趙王二人,各領親隨三數名,於正午時分已離營而去了。”

劉邦笑笑:“將軍無兵,自然要急了,隨他們去吧。”當即教人擬諭令一份,任韓信為趙相國,印信待授,交予趙衍去追上韓信麵交。並囑趙衍道:“你也隨大將軍去吧,由他分派你做個郡守。”

趙衍領命而去,夏侯嬰不無擔心道:“韓信不會去投項王吧?”

劉邦更是大笑:“投項王?亂說!倘如此,當初他又何必投漢?”

“唉,這十五萬人馬,驟然交予我二人打理,也是棘手。”

“勿慮,且等幾日,張良等諸人自會來歸。”

果不出劉邦所料,此後數日,張良等一行在南岸輾轉,終在河陰打聽到漢王蹤跡,也都渡河來了小修武。

大營相見,樊噲、陳平、英布等人,原本都有一肚子怒火,要與劉邦理論:如何那夜就先與夏侯嬰逃了?一幹浴血相從的兄弟,莫非命就賤得一文不值?

豈料,當一眾文武狼狽不堪奔至大營,見小修武連營十餘裏,旌旗如林,軍容甚壯,幾日來的火氣便不由全消,皆是精神大振。

劉邦得軍卒飛報,早迎於大帳門外,滿臉是笑,大聲道:“諸君,一路辛苦。小修武今有我軍十五萬,隻待諸君前來施展身手。我劉季,不過是與夏侯兄先來了一步。”

張良等諸人聽了,哭笑不得,隻得伏地叩拜。劉邦連忙扶起張良,並喚諸人都起來,先去沐浴歇息。抬眼又看見酈食其也在,便不由大笑,上去拉住他衣襟:“國寶,國寶!不想老夫子亦未落隊,豈非天助我也?”

眾人此時,皆無話可說,隻得拜謝了,由夏侯嬰帶去營中安頓。

此後又數日,自成皋逃出的官佐乃至士卒,聞聽漢王在北岸,都紛紛來歸。小修武軍營內,數日間,堪堪又新添了五萬兵馬。

劉邦將所部這二十萬軍,都打發至河邊,臨河一字排開,高築壁壘,遍插旌旗。隔河看去,不知其聲勢有何等浩大。南岸偶有楚軍小隊騎士馳過,望之也心生懼意。

再說那項羽自破成皋後,覺河東戰事勝券在握,自是躊躇滿誌。在成皋置酒高會,聽憑全軍大醉了三日,而後誓師西進,由鍾離眜統別軍一支,襲破了敖倉。

那敖倉三麵環山,北倚黃河,本是易守難攻的地方,卻禁不住楚軍挾大勝之威,蟻聚而上,箭矢齊發。

此時曹參已奉劉邦之命,北上伐齊,餘下周勃率部死守。該部軍卒,平日隻擅遊擊殲敵,頂不住攻城的砲石齊飛。周勃看看守不住,隻得棄城西逃,直奔入鞏縣(今稱鞏義市)才停下來。

劉邦在北岸接到軍書,憂心如焚,知鞏縣萬一有失,河東全線勢必動搖。若楚軍再乘勝向西,關中亦將不保。想到此,便急向鞏縣派出了精兵一萬,又撥去糧草一批,傳令周勃務必死守。

周勃也知,漢家命脈現即懸於鞏縣,於是督士卒力戰,將鍾離眜軍死死擋在城下。七月炎天,楚軍又似往日被阻於宛城、滎陽一般,寸步難進了。

兩軍僵持,日複一日,劉、項二人雖隔著一條黃河,卻都是寢食難安。

日前,劉邦見了敖倉失守的敗報,連日的得意之態,便似遭當頭一棒,全然無蹤。思來想去,覺項羽終不能敵,轅生當日的嘲笑,並非無因。這日,拿好了主意,便召來眾臣,商議當下進退方略。

劉邦麵對各位文武,歎氣道:“反楚三年,竟在河東被阻兩年,思之教人喪氣!我敖倉一失,楚軍糧便足了,再不懼彭越斷其糧道,我又將如何抵擋?項王他如今也學乖了,控扼成皋,而遣別軍西進,分明是要搗我關中腹地。唉,這運勢之翻覆,何以有如做夢耶?”

陳平便勸慰道:“大王休惱,三年苦鬥,漢家已足踏楚之門檻,不可謂無功。”

“寡人所思,正在於此!莫非我乃燕雀懷了鴻鵠之誌?昨夜反側不眠,終是想放手了。今寡人欲棄守成皋以東所有漢地,退至鞏、洛一帶,與楚抵死相持,以保關中。諸君以為如何?”

劉邦此言一出,眾臣便知他欲棄天下而保一隅了,心頭便都一凜。因事關重大,滿堂文武一時都默然。

不意酈食其猛然起身,高聲諫道:“臣以為萬萬不可!臣聞之,知天之所以為天者,王事可成;反之,則王事不可成。自古以來,王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敖倉曆來為糧穀轉輸之處,至今藏有糧穀不知凡幾,何人據之,何人便可撥轉天下。那項王,不過破落豪門出身,豈知敖倉之輕重?日間臣瀏覽密報,知楚軍奪敖倉之後,竟以刑徒守之,重兵隻知固守成皋,此正為天意助漢,不欲絕我之命!”

聞聽酈食其如此高亢之語,君臣都是一震。劉邦仰視酈食其,忽覺有陌生之感,便急問:“卿以為應當如何?”

“奪回敖倉,臣以為易如反掌耳!今漢家不取,卻拱手讓與項王,自絕生路,無乃太過乎?陛下今欲退守,豈知有何處可退?天下雖大,怎能容得兩霸?楚漢相持,久而不決,百姓**,海內搖**,農夫拋荒,織女怠工,人心皆不能定。你看這天下,成了何等樣子?你還能退向何處?你退,他便能息兵嗎?願陛下再發大軍,收複滎陽。如此,便控有了天下樞要。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絕太行之道,踞飛狐之口,守白馬之津。教那些諸侯看看,河山險要,盡在我手,彼等自然便知天下當屬誰!”

老夫子一番慷慨陳詞,令滿座皆驚,都隨聲附和起來。劉邦也聽得一掃愁容,連忙招手:“老夫子,難得難得!不聞此宏論久矣,請坐下陳詞。”

酈食其便提裾坐下,繼續道:“此間便是如此布置了,再看楚之側翼。今燕、趙已平,唯餘齊尚未攻下。那齊王田廣,據有千裏之地。田氏各宗室,背海阻河,狡詐凶狠,陛下即便是遣雄師數十萬,一二年間恐也未能破也。臣願奉陛下明詔,前去說服齊王,使之願為漢家在東之藩國。如是,對楚之合圍便可告成。”

劉邦拊掌大笑:“老夫子,經了幾次逃亡,你也不迂了。所議甚好,聽得寡人流汗,如落入熱湯盆一般,也不知你費了多少腦筋?甚好甚好,謀劃甚周,寡人統統照辦。”

劉邦便叱道:“屠夫,不可教也!先生豈止是有用處?知書達理,便是國之根本!”

次日,隨軍太史令又報稱:“有流星現於大角。”眾臣便都驚疑,不知將有何禍降臨。

劉邦忙問吉凶,太史令稟道:“此乃帝王作惡之象。今之惡君,即是項王也,天下百姓宜共討之。”

劉邦聞聽,哈哈大笑:“上天也知我心耶?現此星象,以助漢家。”便下了軍令至各營,命眾軍備足箭矢糧秣,不日即誓師出戰,拔寨渡河。

眾軍既欲渡河,小修武大營也勢必前移,將士們安逸多日,此時聞令,便是一片忙亂。

這日,劉邦立於大帳之外,正自躊躇滿誌,忽見帳前統領值守的校尉,乃郎中鄭忠。不由便想起前年征彭城時,曾借鄭忠之兄的首級騙陳餘出兵,心下就甚感歉疚,忙招呼鄭忠過來問話。

劉邦問道:“郎中在寡人這裏,可還心安?”

鄭忠答道:“大王賞罰分明,小臣甚心安。”

這一答話,又令劉邦愧疚,便道:“如此執戟,終無前途。我軍不日即渡河奪滎陽,寡人這就遣你去軍前效力,也好攢些軍功,光耀門庭。”

鄭忠卻搖頭道:“日前成皋失守,小臣九死一生,方輾轉歸營。今若回軍奪滎陽,勝負又是難料。小臣以為,我軍與楚軍交戰,負多勝少。如此屢敗屢聚,何日方休?不若派別軍東進,入其腹地,斷其糧道。大王再率軍奪回敖倉,令他軍中粟盡糧絕。楚軍若成餓虎,指爪再利,又奈我何?”

劉邦聞言大奇,捋須沉思片刻,誇讚道,“好個郎中鄭忠,一言點醒寡人矣!稍後必有賞,必有賞!”

回到大帳,劉邦即命隨何喚來盧綰、劉賈,下達軍令道:“著你二人率步卒兩萬,馬軍五百,明日渡河東去,潛入楚境,與彭越勾連,專襲楚軍糧道。倏忽來去,遊而擊之,勿與之作拚死之戰。”

盧綰、劉賈向日在江南,率部做的便是這種勾當,深得其妙,此時便都心領神會,領命而去。

不數日,八月秋風乍起,盧綰、劉賈之部,便在白馬津渡河。劉邦為鄭重其事,特意輕裝簡從,親送至渡口。

三人勒馬立於沙岸之上,眺望大河蜿蜒而來,正如渡河的漢軍,前後不見首尾。劉邦回頭瞥一眼,見劉賈少年雄姿,煞是威風,便執鞭對二人道:“我輩生逢其時,譬如此河滔滔,何其壯哉!當年陳勝王舉義,武臣大軍即是從此北渡,開了燕趙一片天地。今兩位將軍由此渡河東去,亦是前程可觀,日後皆可為一方之主,功不在韓信、彭越之下。”

盧綰、劉賈聞聽此言,也都陡起壯懷,與劉邦執手相別,帶領兩萬漢軍,人馬銜枚,旗幟不張,入楚境尋那彭越去了。

酈食其回道:“老臣不才,曾屢為大王所笑,乃時不濟也。今齊地聞韓信正聚兵,上下惶恐,百姓竟有一日數驚者,此即老臣的時運到了。今赴齊地,憑某三寸不爛之舌,定說得他田廣歸降。所謂謀之上者,不戰而屈人之兵也,且看老臣的手段好了。”

“好,趁韓信大軍未動,請先生勿辭鞍馬勞頓,這就從趙地穿行至齊。天已漸涼,正合趕路,先生多加保重,隻是不要太勞累了。”

酈食其領命,當下便領了出使符節,率一隊從人,乘車東去了。如此曉行夜宿,風餐露宿,不及半月便進入齊境。各關隘的關吏見是大國來使,雖無邦交,卻也不敢怠慢,一路放行,款待有加。

酈食其在途中放眼看去,見齊地富庶,城郭繁華,便不住地擊節讚歎。這日,一行人風塵仆仆進了齊都臨淄城,並不入館舍,而是徑直穿過臨淄大城,來到西南角的宮城。

到得宮門前,酈食其整了整衣冠,下得車來,抬頭見魏闕高聳,宮門內有無數台閣樓宇,層層次第而上,恍如仙境,心中也是暗暗吃驚。稍定了定神,便故意不施大禮,隻朝宮門司閽略一拱手,高聲自報道:“大漢使臣酈食其,今從小修武來,請麵謁齊王,陳說天下大勢,欲救齊地百萬生靈!”

不一會兒,便有典客聞訊而出,見酈食其器宇軒昂,頤指氣使,倒也吃了一驚,連忙施禮道:“上使請稍候片刻,小官這便去通報。”

自去年起,項羽率馬軍南下,與劉邦在河東相持,留在齊地的楚軍,便漸漸有些撐持不住,後都撤回了楚境。

齊國名將田橫,趁機便自任為相國,擁立侄兒田廣為齊王,遷回都城臨淄,陸續恢複了全境。自此,齊楚兩國相安無事,迄今已有年餘未見兵戈了。

然自去年的年末起,便屢有韓信欲伐齊的傳聞流布,齊國上下,無不震恐。齊相田橫遂不敢大意,特遣華無傷、田解兩員大將,率精銳二十餘萬,戍守在曆下城,厲兵秣馬以待。

這日,齊王田廣獲典客通報,說是漢家酈食其來使,不知有何話可說,便連忙傳諭宣進。

酈食其由典客從中門引入,一路旁若無人,見了齊王,亦不伏拜,隻深深一揖道:“大漢使者酈食其,見過齊王。我王仁厚,恩德懷遠,特向齊王致問候之意,由老臣代為轉達。”

齊王見酈食其抗禮不尊,心中有氣,然也知韓信統兵虎視於後,隻得裝作不見,亦不賜座,隻淡淡道:“上國來使蒞臨,不必客氣,有話盡管講。”

“寡人雖為諸侯,然論齒序,不過孺子而已。齊地之禮,素敬長者,先生不妨直言。”

“好好!那麽老臣便冒昧請教:當今海內,群雄紛紛,兵戈無日無之。大王可知,天下終將歸於何人?”

“寡人實不知,還請上使賜教。”

“老臣不才,然旁觀者清,故鬥膽論之。大王,若知天下將屬誰,則齊國也可共享其成;若不知天下將屬誰,則齊國必將不保。”

“哦?願聞賜教,這天下可屬誰呢?”

酈食其便又深深一揖:“天下歸漢。”

田廣不禁起了興致,移膝前問:“先生何以言之?”

“天下有神器,然可窺伺者,無非楚漢兩家。孰優孰劣,聽老臣對陛下逐一道來。昔年漢王與項王合力伐秦,曾有約在先,先入關者為王,後項王卻幡然背約,故我王才被迫屈居於漢中。此乃其一。那項王鬥膽,居然敢謀殺義帝,我漢王這才誓師關中,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每降一城,則封降將為侯;每得浮財,便分與諸士子享用。正是所謂‘與天下同其利’,英豪賢才,皆樂於為其所用。此乃其二。項王素有背約之名,且負弑義帝之罪,故他待人雖好,無人能記;如待人惡,則無人能忘。此乃其三。”

“寡人卻以為,楚漢恩怨,起自關中,向與齊無幹。”

“不錯,然邦交有如擇鄰,賢愚不可不辨!楚之將士,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有誌者投效楚營,無非是想謀個前程,然楚營之中,非項氏何以有高官可做?那項王徒有威名,行事卻如小家之婦。為人授印,把玩數日而不舍放手;攻城所掠,財寶山積而不賞將士。故而英雄叛之,賢才怨之,連那多年謀士範增亦背之而去,以至於今日無人可用!”

田廣聽到此,不禁一笑:“無怪酈公大名遠揚,這口舌,著實了得!先生請就座,慢慢陳說,寡人洗耳恭聽。”

酈食其便從容就座,與田廣隔案而談:“再看我漢家,興兵於漢中,定三秦,平河西,北破井陘,東出河洛,橫掃魏趙如風吹帽耳。此非人力,乃是黃帝之兵,天之威也!今我漢王,帶甲百萬,雄踞河東,扼成皋、太行之險,戈戟東指,凡逆之者皆亡。大王若先降漢王,齊國社稷安然可保;不降漢王,則亡國之日可立待也。”

齊王田廣聽得肅然,不由長跪挺身,問道:“若寡人降漢,可保韓信罷兵不戰嗎?”

酈食其哈哈大笑,從懷中摸出符節道:“酈某蒼髯滿頭,馬齒徒增,然未曾說過一句狂話。此番出使,非為私人造訪,乃是漢王顧惜齊之百姓,不忍貴邦生靈塗炭,特遣老臣前來勸說。大王若有輸誠之意,臣當致書韓信,知會韓信就此罷兵。兩國交好,化敵為友,大王更有何慮?”

叔侄兩人商議了一回,都覺此事大好,既無傷國體,又可消除大患,實無不妥,於是便靜候韓信回音。

那酈食其到了館舍,當即手書信函兩通,請齊王遣使交付韓信與漢王。

此時韓信奉諭召回灌嬰、傅寬所部萬騎,又在趙地招兵買馬,轉眼便聚起大軍十萬,遂引軍東至平原郡,正要大張聲勢渡黃河伐齊。這日在營中,忽接到齊使送來酈食其書函,告知齊王已降,便道:“也罷!倒省卻我一番力氣。”說罷,即寫了複函一通,告知酈食其:既然前輩已說下齊國,晚生不日班師便是,毋庸多慮。寫畢,便交來使攜回。

那齊使返國後,將韓信複函呈上,田廣、田橫忙召來酈食其,一起將複函閱罷,心下便大安。田廣對酈食其道:“先生數語,即免去齊地刀兵之災,功不可沒。”

酈食其亦自得道:“世有儒者,安用刀兵?數語安天下又豈是誑語?”

當下田廣便邀酈食其進宮,日夜縱飲,全不過問外事。田橫亦發下軍令:曆下一帶,即行解嚴;全境亦統統撤防,以示誠意。

數日後,漢王亦有封漆複函傳回,內雲:“酈公不費一兵一卒,說降齊地七十餘城,實獲我心,歸來必有重賞。”

酈食其見大功告成,喜不自勝,便要告辭歸國。齊王田廣卻正在興頭上,哪裏肯放,力勸道:“兩家和好,開萬世宏業,先生何必匆匆歸去?齊地雖狹,然山海奇珍,數不勝數;婀娜美姝,可令目迷,還請先生多享用幾日。”

那酈食其原本就是“高陽酒徒”,得此機會,豈肯放過?於是每日赴會,將歸期延後,明日複明日,竟遲遲未能成行。

且說韓信打發了齊國使者,鬆了口氣,便知會曹參,欲將大軍後撤,回到小修武與劉邦會合。正在調兵遣將間,忽有帳下謀士蒯通求見。

這位蒯通,係範陽人,並無功名爵祿,平頭百姓一個,卻也是出自秦末的一位奇士。他自少時即研習縱橫家言,擅卜生死,辯才無礙,口舌之利無人可及。及壯,於縱橫術漸有心得,撰有縱橫家言《雋永》八十一篇,所言皆亂中取勝之術。

秦二世元年八月,陳勝王派遣武臣,率大軍北上攻略趙地。範陽縣令徐公正無可如何,這位蒯通便上門求見,一番話將徐公說得豁然開朗。

蒯通道:“臣乃範陽百姓,名喚蒯通,可憐徐公死之將至,故前來吊之。雖然如此,又賀公因得我蒯通而生也。”

那徐公早沒了主見,連忙拜謝:“先生何以吊之?”

蒯通道:“足下為此縣令已十餘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麵,怕是數不過來了吧?”

“那被害之人,誰無慈父?誰無孝子?彼等之所以未將利刃刺入公之腹,乃是畏懼秦法也。今天下大亂,秦政瓦解,彼等不爭先恐後以利刃刺公之腹,那才是怪了!故蒯某前來吊之。”

徐公當下就癱軟在座:“莫非我逃不掉了?又有何可賀?”

“哪裏?公何至於隻此區區膽量?那武臣,可巧派人來訪蒯某,問他之生死成敗之事,臣去見他,自然可令徐公活。”

那徐公,已是病急亂投醫了,忙為蒯通預備了車馬,送至武臣大營中。

武臣不過一介莽夫,然不知從何處學來的虛禮,對士子倒還尊重。蒯通欺他無知,便大言以震懾之,劈頭便問:“將軍入趙地,那城池是如何奪得的?”

武臣仰頭笑道:“先生心慈麵軟了,還不是一刀一槍,殺他個血流成河,方可奪得?”

“將軍略趙,不戰便不能略地,不攻便不能奪城。臣以為,如此下去,必危殆矣!”

“哦?如何講呢?”

“趙地軍民,眼見得沒有生路,必拚死抗之。將軍可保百戰百勝乎?不如用臣之計,不戰而略地,不攻而奪城,傳檄而定千裏,不亦樂乎?”

“那……請講!”

“那範陽縣令徐公,本應整軍守城,與將軍一戰,然此公卻怯懦怕死,貪婪愛富,故欲舉其城而先降。將軍若不予他恩惠,則邊地之城必然相互轉告:‘範陽縣令先降而被殺。’各縣據城堅守,皆為金城湯池,便不可攻了!”

武臣一笑:“這等貪生怕死的縣令,賞他作甚?”

蒯通忙道:“不可。臣為將軍計,不如派出那朱輪黃蓋之車,以迎範陽縣令,令其馳騁炫耀於燕趙之郊,各城定會相互轉告:‘範陽縣令先降而得富貴。’彼輩必相率而降,有如阪上走丸,一滾到底。此計,便是臣為將軍所獻,乃傳檄而定千裏之計。”

武臣苦戰了多日,正不勝其煩,聽了知是好計,連忙起身,再三作揖相謝,又收蒯通在帳下,做了隨軍謀士。而後,頒下號令,派使者率一百輛車、二百名騎士,捧了一枚沉甸甸的侯印,去迎接徐公。燕趙之地聞聽此事,不數日,便有三十多城望風而降。

蒯通之名,就此在燕趙一帶大噪,直與蘇秦、張儀齊名,後輩登門求教者不絕,尊其為“蒯子”。武臣敗亡後,陳餘扶趙王歇當國,蒯通求進,那趙王歇哪裏識貨?後蒯通又輾轉南行,投至項王帳下,項王隻賞了他一個縣公做,卻不用其策,蒯通隻得怏怏而歸,另候天時。

再說那韓信前月被漢王奪了將軍印,改任趙相,回到信都,覺鬱悶異常。曹參、灌嬰皆為漢王死黨,說是助戰,分明是來監軍,哪裏敢與他二人**心跡?平時尚可私議兩句的趙衍,已派去雲中做了郡守。如此,身邊無個謀士,何以成大事?

這日,韓信正要將回軍的將令傳下去,隻見蒯通匆匆闖進帳來,大呼:“大將軍,慢行慢行!”

韓信抬頭看去,卻見那蒯通,脫去慣常穿的儒生服,竟著了一身戎裝進來,便笑道:“先生,這是要去捉強盜嗎?”

蒯通也不理會韓信的戲謔,一把扯住韓信衣袍:“將軍,漢王有明詔,命你伐齊,後又暗派使者勸降齊地,可是,有詔命將軍罷戰嗎?沒有。如何我軍便不再前行?”

韓信便覺奇怪:“先生,晚輩不懂了。齊地七十城已下,我大軍前往,又有何益?”

“那酈生,不過一儒士,伏於車軾之上,憑三寸舌,便下齊地七十餘城;將軍率數萬之眾,才下趙五十餘城。莫非為將數年,反而不如一豎儒之功乎?”

“哦!是呀。”韓信這才懂了蒯通的心思,將那令旗收起,笑道,“幸虧先生從範陽來投,否則,豈不要誤我萬世之功?”

“將軍真乃天縱之才。天才之行事,萬勿中規中矩,先師鬼穀子有言:‘事有反而得覆者,聖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齊地已降,不得再攻,此乃庸人之見也。將軍抗命攻齊,則天必以赫赫之功予將軍,將軍若不取,浴血數載,又是所為何來呢?”

“嗬嗬,先生之見,晚輩已明了。先生可先去歇息,容我靜思片刻。”

蒯通退下後,韓信便伏案沉思:今日這令旗指向何方,果然就關乎後半生的富貴。雖漢王並無命令中止伐齊,然酈食其使齊之後,若再伐齊,便是抗命,且必致老夫子性命難保。如此不義之事,是否值得履險一試?然從另一麵想,若違命伐齊,則天地便可豁然開朗,奪得一個自家的地盤。趙地今已贈與張耳,不取齊地,則任憑再有風雨戎馬多少年,亦難得偌大的一片土地之封。孰輕孰重,自然是分明。

看當今之天下,紛攘不已,漢王受困於滎陽以西,四顧無助。我韓信伐齊,便是對漢王的應援,諒他也不會太過怪罪。隻是,此次奪得齊地之後,再不可似往昔在趙那般蹉跎,務使名正言順,永久留居齊地。如此,以背劍浪子起家,以諸侯封土為歸結,也不枉這亂世一生了。

此天賜良機,失不再來,那退兵令不下,我便可裝作不知。能奪得齊地,總不是天大的過錯,不由他漢王不認賬。

想到此,韓信便躍然而起,連呼左右,披甲結束。待披掛完畢,便跨出大帳,登上戎車,命士卒去請來蒯通。

蒯通卻推辭道:“戰陣之上,我蒯某之技,尚不如一夥夫。適才披甲,不過欲激將軍大丈夫之氣而已。今老臣便在大營等候捷報,何時曆下城破,老夫再從容進城便是。”

韓信哈哈一笑:“也罷!先生稍候,兩百裏地,兩三日即至。那齊軍,夢裏也想不到先生奇計。韓某先走一步,先生後日便來曆下好了。”

那滿營漢軍,原本已經拔寨,隻等回軍小修武了。忽聽韓信一聲令下,要東渡黃河,向曆下進擊,都大出意外,歡呼雀躍起來。不須片刻工夫,便車馬轔轔、刀槍耀目地上路了。

且說防守曆下城之齊軍,原也是遍山連營,牆高塹深。此地背倚泰山,麵臨河、濟,端的是山河關鑰,若全力死守,韓信新募之十萬漢軍,未見能輕易得手。但自從酈食其說降成功,齊軍上下,武備鬆弛,皆慶幸數年內再不必摸刀劍了。

這日,黃河南岸忽有漢軍開到,遍野黑旗,蔽日遮光。城上守軍最先望見,原以為齊王已歸順了漢家,這便是友軍到來,然待漢軍衝至近前,才發覺不對。漢軍前軍主將,正是威名赫赫之曹參,親自於戎車上擂鼓布陣,分明是要開戰!

城上登時便鼓噪開來。壁壘裏士卒聽見,立刻先亂了營,四散奔逃。齊將田解、華無傷揮戟攔阻,大聲嗬斥,亦不能禁止。

眼見壁壘潰散,城內守軍哪裏還有鬥誌,也爭相打開四門,跟著一起逃命。城下灌嬰所部郎中騎見此,趁勢一擁而上,直突入齊軍車騎大營,生俘華無傷及其屬官四十六人。傅寬另率一部追入城內,將那齊將田解斬於街衢。

如此,漢軍未費吹灰之力,便占了曆下城。韓信驅車而入,好不得意,迎麵見灌嬰將華無傷一行押來,個個捆得像粽子般,便哈哈大笑:“陣前不應有辱將軍,快快鬆綁。”

那華無傷被解去繩索,忙率隨從伏地謝罪。

韓信便問道:“願生還是願死?”

華無傷叩頭道:“末將願生。”

“那好,這就隨我韓某,去經略齊地,勿生二心。”

“將軍大名,威震齊趙。末將今番歸順,如同再生。”

“哈哈,留著這好話少說,我隻看你的軍功。”

韓信入得城來,便打發人去後方將蒯通接來,一麵又命曹參率部馬不停蹄,向東去圍臨淄。

過了曆下以南,便是一馬平川,再無險阻。大軍奮發蹈厲,又疾馳了兩日,便將那齊都臨淄團團圍住。華無傷改換了門庭,竟煥發神勇,率舊部加入漢軍前鋒,豎起雲梯,凶猛撲城。

齊王田廣聞報大驚,急忙召酈食其上殿責問:“酈生,寡人誤信你這老匹夫誑語,撤了我曆下邊防,隻道是既然歸漢,兩家便成一家。如今怎的有韓信忽來攻城?想你這漢家,一貫使詐,隻欺世人有眼無珠。堂堂使者,原來也用間術,豈不知我齊王活不得,你這老兒便能活得嗎?”

田橫便在一旁冷笑:“爾等一文一武,表裏真假,倒是商量得好。”

“臣萬不料韓信會抗命。”

“抗命?早便商議好的,欲欺天乎?不然,你這便上城去喊話,如韓信退兵,我便不與你計較!”

酈食其醉了這許多日,乍聞漢兵殺至,一時還不清醒。此時忽被田橫一激,心下便明白了:韓信此舉,一是為爭功,二是為據齊地、謀稱王。他大軍既來,豈有退兵之理?思之無奈,便如實答道:“老臣實無此本事。”

田廣拍案大怒:“老匹夫,死到臨頭還不知悔。來人,取油鼎來!”

酈食其歎了一口氣,仰天悲道:“我酈某亦為一代雄才,不意為韓信所賣,不能親見漢家天下盛於前朝了。”

田橫遂又冷笑:“老賊將死,更有何話可說?”

“願飲美酒一爵,死而無憾矣。”

“好,這有何難,便成全你。拿酒來!”

待得酈食其將一爵酒慢慢飲下,鼎中熱油已然滾沸了。齊宮侍衛,在殿下執戟林立,猛地就是一陣低聲呼喝——這便是行刑的時刻到了。

殿上殿下,頓時一派寂然,人皆肅立,呼吸可聞。

田橫此刻又勸道:“老兒,螻蟻尚且貪生,你就不怕烹嗎?登城一呼,便可退韓信之兵,如何非要尋死不可?”

酈食其側耳聽聽,四麵城外,已是殺聲四起,便一笑:“烹則烹矣!漢家之兵,我怎可退?隻可悲從明日起,萬世之下,再不見有九百年齊國名號了。”

田廣氣極,喝令士卒:將那酈食其褫去衣袍,以囊套頭,扔入鼎中。

酈食其一揮袖道:“放肆!大國上使,豈容羞辱。我自會處置。”說罷疾步奔至鼎前,脫下袍服,自裹其麵,縱身便躍入……

可憐漢家一代勳臣,就此化為青煙一縷。

待烹了酈食其之後,田橫叔侄知最後關頭已至,都持劍登城,親自督戰。惜乎齊國軍民,徒有好武之風,不過才享受了一兩年的承平日子,竟然鬥誌全無。未及三日,便被韓信軍攻破了北門。

田橫見勢不妙,急忙打開東門,護著侄子奪門而出,狂奔了四百餘裏,逃至黃海邊的高密,才落下腳來。

田廣這才知漢家厲害,攻城略地,全不憑堂堂之陣。如此下去,齊民見漢軍並不殘民,如何肯抵死護國?齊亡,那就果真是有日了。於是喘息未定,便令殘部廣張告示,聲言齊王已“歸楚反漢”;又派使者急赴彭城,求項王速發兵來援。

送走使者,田廣檢點身邊諸臣,不過隻田氏一門數人,便請叔父田橫駐守博陽,田光駐城陽,田既駐膠東,布下掎角之勢,隻待楚軍來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