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龍且恃勇一戰亡

漢王三年九月,楚軍攻下成皋不過才三個月,狂喜的餘溫尚在,將士們便察覺情形有異。

鍾離眜所率的別軍一支,頓兵於鞏縣高牆之下,堪堪已近三個月,卻是寸土未得。項羽欲率大軍傾全力西進,又顧忌北岸漢軍,唯恐他會來抄後路。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糧秣忽然又緊缺了起來。

這日,鍾離眜打發一名校尉,飛騎馳回成皋催糧。項羽頗覺詫異,便召治粟都尉來問,方知彭城已有一個月未運來糧草了。

“項佗、虞子期弄的是甚麽名堂?”項羽不覺就焦躁起來。

那治粟都尉稟道:“彭城糧秣,是從不誤期的,每車均由上柱國親自發驗。每月三隊,十天一發。然從八月起,漢營有盧綰、劉賈所部萬人,從白馬津東渡,遊擊於碭陳二郡,專襲我糧道,故而糧草不繼。”

“嗯?”項羽轉頭看項伯,問道,“此事,怎的寡人不知?”

項伯道:“糧道安危,一向都是交與郡縣去辦,等同緝捕盜賊,算不得軍情,故而未報。”

項羽便眥目叱道:“混賬!糧道安危不是軍情,還有何事是軍情?那盧綰等人,如何就捉不到?”

治粟都尉又道:“我大軍糧草,一向從燕西轉運,燕西有囤糧,不知凡幾,足夠我大軍食用數年。日前盧綰、劉賈所部三擾其地,圖謀襲取,我軍正在防範,不防那彭越從側後襲進,糧草被焚無數,故今日缺糧。”

項伯道:“各郡縣也有苦衷,不可不察。全國之精銳,盡在成皋一帶,那盧綰部,畢竟多年流竄,頗善殺掠,來往飄忽。譬如,此縣發動我軍民去剿,他便竄至彼縣,偶或還會伺機襲擾縣城,郡縣苦其久矣。”

項羽便搖頭苦笑道:“不意今日寡人,倒成了秦二世!叔父,你如何不早說?彼等流寇,郡縣如何能應付得了?明日,且派季布將軍前往剿滅,捉得那盧綰、劉賈來,永絕後患。”說罷,便從案頭掣出一支令箭,交與項伯:“叔父,索性你便也與季布一同去,遇事還可有個商量。你對季將軍說,也不必來辭行了,明日平旦,即率五千人馬,先去碭郡,不剿滅盧綰,不要回來。”

次晨,季布、項伯即點起兵馬,率部東去,在碭、陳二地搜尋盧綰行蹤,卻總是追之不及。因那碭、陳二地,乃是劉邦一幹人等的家鄉,民間百姓,均以劉邦鄰裏為榮。凡有楚軍來時,便有鄉民自願奔走數十裏報信,俾使盧綰部得以逃脫出去;而漢軍過境,當地百姓卻隱而不報,直將楚軍變成了一群盲公。

那盧綰、劉賈所部,若季布追得緊了,便左右騰挪,找一處山高林密的地方躲起來。對楚軍運糧隊伍,所用手段也越發狠毒起來,打劫一次,能搬運走的,都搬個精光;運不走的,便就地燒毀。

一身是膽的季布,便如此白白耗了數月,卻連盧綰所部的影子都沒見一個。成皋軍營內,一時便斷糧多日,楚卒有下鄉去搶劫的,亦有進村去挨戶乞討的。

項王聞報大怒:“我堂堂楚軍,如何就成了強盜乞丐?項伯、季布無能,倒要寡人親自出馬不成?”

那項伯接到項羽軍書,受了斥責,也動了些腦筋,立即移文各郡縣,追責追到鄉邑閭裏,五戶聯保,十家連坐,把那秦法也施行了起來,務求覓到盧綰蹤跡。

就在碭、陳兩郡紛亂如麻之時,成皋大營忽又接到彭城告急。言彭越趁盧綰作亂,糾合徒眾五萬人,打起漢家旗號,又南下攻城略地,已連下睢陽、外黃等十七城,聲勢浩大,眼見得彭城便要危急。

項羽將告急軍書摔在地上,大怒道:“那睢陽、外黃之軍民,都是吃素的嗎?如何抵擋都不抵擋一下?”

那信使便道:“彭越此次所掠之地,多為故魏地,因魏王豹曾多次歸漢,故而百姓皆心向漢家,彭越賊兵一到,便闔城鼓噪,開門迎賊。我軍勢單,所以顧此失彼。”

項羽益發惱怒:“那魏王豹,不是漢軍內訌時殺掉的嗎?如何魏民仍心向漢賊?”

“事雖如此,但劉邦在櫟陽仍設有魏氏宗廟,香火未絕,故魏民仍以漢家為正朔。”

“愚民,愚民!愚鈍至此,還望多活幾日嗎?”

帳中諸臣,見項王發怒,皆不敢作聲,隻低首看地麵。

項羽環顧眾臣,歎了口氣:“罷了,此賊隻得寡人親自去討平。國中萬事,無人能分擔,總有一日要累死寡人!”

龍且便跨出一步道:“大王息怒,末將願去征討。”

項羽擺擺手道:“悍賊勢大,已非同小可,此次務要斬盡殺絕。我等都一起回軍吧……大司馬曹咎!”

曹咎出列應道:“末將在。”

“塞王、翟王!”

司馬欣、董翳亦出列應道:“臣在。”

項羽瞥一眼三人,微微頷首,遂下令道:“寡人將率大軍往討彭越。此城留兵一萬,以曹咎為主將,司馬欣、董翳二王從旁輔之。寡人看爾等三人,原為秦臣,都還穩重。切記,此城隻可守,不可出戰。”

曹咎領命:“末將謹記。”

“劉邦狡詐萬端,寡人一走,他必來攻,然無論他如何搦戰,爾等隻是不出,勿令他東去犯楚即可。寡人此去,隻消十五日必滅彭越,屆時回軍接應你,再與劉邦決戰不遲。”

“大王放心,曹咎雖不才,守城尚有餘力。今日成皋是怎樣,半月後仍是怎樣,可保寸草不失。”

項羽大喜,起身拔劍道:“如此甚好!來人,傳令鍾離眜將軍從鞏縣撤回,固守滎陽。”

轉身又叮囑三將道,“成皋、滎陽,天下鎖鑰也,絕不能失其一。若失成皋,便等於失了天下,爾等三人,也就無須來見我了。”

三人應聲伏地道:“不敢!唯王命是從。”

項羽遂將長劍向案上一插,大呼道:“殺彭越,再來定天下!”

次日拔營,楚軍又是一路銜枚疾走,奔襲外黃。自西進以來,這已是第四次奔走於此途了,千裏疾行,數日便至,難免要人困馬乏。換做漢軍,如此跑兩趟,恐就作鳥獸散了。然楚之十萬雄兵,隨項羽征戰多年,皆有榮耀之心,任是口幹舌燥、腳腫腰酸,亦是能咬牙挺住,疾走如風。

待進入故魏地,果然見處處飄揚漢旗。楚軍上下,不由都心生盛怒:巢穴之下,豈容鳩占?一時殺心大起,不論他城鄉兵民,皆一路屠戮過去,有財即劫,分文不留。

已歸降彭越之十七城,聞楚軍開了殺戒,半數以上無心抵擋,都開了城門複降,自動換上楚之紅旗。待楚軍殺至,見那閭裏陋屋上,都插了紅旗迎降,反倒不好意思濫殺了。如此,便有十一城不戰而降,僅有外黃、睢陽等六城,仍閉門不降。

大軍一路東行,過了浚儀縣不遠,便見外黃城巍然高矗,閉門戒嚴,城頭遍插黑旗,儼然是漢家營壘。

楚軍從未將彭越這等流寇放在眼裏,大軍行進,全無部伍,隻浩浩****一擁而上,將這外黃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城外紮下營來,項羽便喚來龍且:“此是你立功之時到了,限定明日一日,攻破外黃。滅此夕食,更無廢話。”

再說那彭越親自鎮守外黃,在城頭望見楚軍勢大,遍地殷紅,也是內心惶悚,忙召親信欒布來商議。

欒布也正在城上督軍,一見彭越,便道:“楚軍人馬浩大,勢不可敵,奈何?”

彭越便密語道:“北上穀城。”

“穀城豈能久留?”

“能留則留,不能留,便東走昌邑。”

“回老家去?為何昨日不走?如今城已圍住,破圍而出,倒要費些力氣。”

“嘿嘿,我與漢王早有約定,就是要此呼彼應,誘他項王疲於奔命。我在外黃,多挺一日便是一日。”

欒布聞言不由色變:“要挺幾日?”

彭越伸出手指道:“三日便可。”

“三日?我等脫逃,這外黃定要遭屠城了。”

“管他!待到楚人皆恨項王,我大業便可告成了。”

兩人議罷出逃事宜,便喚來副將周菹、外黃令仇明,言明四人各守一門,誓死不降。待得漢王在成皋、滎陽得手,楚軍當不戰自退,闔城百姓,皆為漢家功臣。

那周菹是經過戰陣的,不由擔心道:“我軍不過是些水賊無賴,如何擋得住楚之精銳?”

彭越便喝道:“凡事有心皆成,不要滅自家誌氣。仇縣令請守西門,周將軍請守南門,其餘二門我與欒布將軍分守,驅城中丁壯上城,無分晝夜,抵死守住。”

次日晨起,龍且督軍攻城,但見那城上,不僅未有懼戰之意,反倒是軍旗嚴整,弓矢齊備,心知今日必有一場惡戰。

果然,開戰一日,任是楚軍箭矢如雨,飛石如蝗,城頭仍巍然不動。到得夕食時分,城上城下,皆是一派死傷枕藉,楚軍卻寸功未得。

龍且神情大沮,回營去見項王。項羽在壁壘上已看了一日,倒也不怒,隻吩咐明日照攻,斷言不出三日,此城必破。

此言果非妄言。到得第三日晚,挨到後半夜,彭越、欒布便輕裝簡從,隻率親兵一隊,趁著楚軍疲累不備,打開西門狂奔而去,拋下周菹、仇明自去了結。

淩晨時分,周菹帶兵巡城,發覺彭越、欒布蹤跡全無,不由得慌了,急忙率部奪門而出,向北逃去了。

餘下外黃令仇明一人,知大勢已去,便命百姓拔去漢旗,各門大開,沿街灑掃幹淨,擺上香案,迎楚軍進城。有那沒來得及逃出的彭越士卒,都慌忙脫了甲胄,胡亂換上衣服,混在百姓中看熱鬧。

項王車駕威風凜凜進城,行至衙署門前曠場,便停了車。項羽並未下車,隻將龍且召來問道:“城內緊要處,都已分兵把守好了?”

龍且回稟道:“全無遺漏。”

“那好。外黃縣民助彭逆守城,對抗天兵,三日方降,此乃自尋死也。著你率部,將城內十五歲以上男子,無論兵民,皆驅至城東,俱坑之,以雪此恨!”

龍且聞令大喜,當下分派了士卒數十隊,挨家挨戶搜查男丁。

半日工夫,即有五千男丁被搜檢出來,連那率眾迎降的仇明也不能幸免,統統押至東門外,與家屬隔絕。內中有彭越軍未曾逃掉的,換上便裝也未能混過去,隻得認命了,都垂頭喪氣。

不一會兒,又有大隊士兵擁來,手持頭土镘,上前掘土。此時闔城百姓,縱是傻瓜,也明白項王就要坑殺男丁了。登時兩邊哭聲四起,爺娘父子相呼,直是生離死別。

項羽便教禦者驅車,前往東門外觀看。沿路家屬擠在道旁,被士卒阻攔,隻聞哭聲震天。項羽麵不改色,怡然自得,出得東門外,教人在高處擺好幾案、茵席,撐起黃傘蓋,便坐下觀看。那被拘禁的男丁見項王到來,哭聲更是一浪甚於一浪。

項羽隻是充耳不聞,又命人擺上酒爵,自斟自飲起來。

就在這哀聲令人腸斷之時,忽有一小童,黃發垂髫,從東門而出,徑直來到項王車駕附近,對巡哨士卒道:“我乃外黃縣民仇叔,有事要麵謁項王。”

士卒看那孩童,不過十二三歲樣子,生得眉清目秀,看神情又不似開玩笑,便為他通報了上去。項羽心情正好,聞之一笑,便命人喚過來。

小童見了項王,不慌不忙,行禮如儀。

項羽見他才不過總角[1]之年,甚是好奇,便問:“你有多大?”

仇叔答道:“十三。”

“才十三歲嗎?便敢來見寡人?“

“項王大名,天下皆知,有何不敢見呢?”

項羽大笑道:“好,初生之犢,萬事不懼。有何事?你就說吧。”

仇叔便道:“我乃外黃縣令舍人之子,名喚仇叔。今為外黃丁壯請命。”

“哈哈,我道是何事?此事不必再提了。外黃丁壯,本為我楚民,卻相率助那彭越作亂,拒我大軍三日,殺之亦不足惜。恕你小兒無知,亦無罪,回家去吧。”

“小子卻不作如此看。大王欲與漢王爭天下,不徒隻爭千裏之地,總得求個天下歸服。外黃百姓為彭越所劫,無刀無劍,焉能不惶恐,故暫且降了,隻待大王來解救。不意大王來了,卻又要坑之,你教那百姓向何處歸心呢?”

項羽聞言,便是一怔:“何人教你這等說辭?”

仇叔便叩首道:“先生隻教得我聖人大道,這些俗世道理,隻是小子我自己悟得。從外黃以東,梁地尚有十餘城未降,若聞聽外黃殺降,哪裏還敢開門迎降?”

項羽被說中心事,便放下酒爵,將一口虯髯抓來撓去,忽地站起身來,下令道:“就如小兒所言,年十五以上丁壯,恕其無罪,統統放歸了。”說罷便朝仇叔一揮袖,“小兒,去尋你的爺叔吧。”

仇叔連忙叩頭謝恩:“大王恩典比天高,將來是要上史書的。”

項羽回頭望望,笑道:“哈哈,這個崽兒!倒是你要與寡人一同上史書了。”

那五千丁壯,忽聞項王開恩釋放,立時覺得如再生一般,都向項王下拜,山呼萬歲。而後,忙不迭地擁入城中,向家人報喜去了。

龍且立於一旁,看得呆了,問道:“大王,彼輩通敵,就此不問了?”

項羽道:“天下關要,不在外黃,早日回軍成皋要緊。約期半月,至昨日已過期限,梁地尚有十餘城未下,若逐城攻戰,如何能成?放了這五千無用之輩,令十餘城聞風而降,又何樂而不為?”

龍且這才大悟:“原來如此。”

項羽便一笑:“打天下,須忍得三教九流;待你坐了天下,再睚眥必報不遲。”

話分兩頭,前麵說項羽率軍奔襲彭越。十月上旬,大軍離開成皋才五日,在鞏縣被圍多日的周勃,即打開東門率部殺出,將那成皋團團圍住。

此時三河之地,東西千裏,情勢頓與五日前截然不同。河北岸,有小修武漢軍二十萬,背倚雲台山險要,隔河虎視眈眈。周勃所部,皆為身經百戰之兵,被楚軍壓迫年餘,正欲雪恥。楚軍在此千裏之內,隻成皋、滎陽兩座孤城,強弱之勢,一夜間互易。

這日,周勃在成皋城外剛剛下寨,就有斥候攜漢王軍書馳至,周勃拆了漆封,閱罷微微一笑,便將手下諸將喚來,麵授機宜,將未來十日戰法布置妥帖。

次日晨起,城上楚軍正睡眼蒙矓,忽聞城下鼓噪,放眼看去,原是漢軍周勃率靳歙、呂馬童、周昌等諸將,率兵前來搦戰。

城中衙署內,曹咎忽被人喚醒,得知漢軍來攻,急忙全身披掛,上了城。他手打遮陽,看了看漢軍陣勢,便放下心來,朝城下喊道:“我大軍雖撤,然成皋仍固若金湯,有本事便來攻吧。曹爺我無暇奉陪。”說罷便下去了,再不露麵。

漢軍在城下,接連搦戰三日,楚軍隻是閉門不理,若有人靠近,便是箭矢齊發。

自第四日起,漢軍似是有所鬆懈,都下馬卸甲,或箕踞於地,或赤膊指罵,全無一個陣形。漢營一幹猛將,也都來到城下,指名道姓罵曹咎膽怯。

那曹咎忍不住好奇,潛上城頭偷聽,卻聽得降將呂馬童聲音最高,不由大怒,隨即挺身露頭,朝城下回罵道:“呂馬童,項王待你不薄,如何卻做了兩姓家奴?還有臉皮跑來撒潑嗎?”

聞聽曹咎搭話,那呂馬童立刻抖擻精神,戟指罵道:“我呂某不才,好歹是千軍萬馬中博得的軍功。你曹咎何人?不過前秦一獄掾而已,僥幸救了一回項梁君,才混得這大司馬做。依你這出身,下邳老嫗亦封得大司馬了。若憑真刀實槍,恐尚不及衙署一捕快耳!”

漢軍聞言,都一同起哄,齊聲呼道:“楚曹咎,不如狗!”

如此又罵了三日。每日裏,漢軍各營輪番至城下,各持刀劍,一邊叫罵,一邊砍土削樹,做斬首狀,嘈雜若集市。至朝食,則由火頭軍送來熱飯熱湯,眾軍飽食一頓,都袒腹大睡,睡好了又爬起來罵。

漢軍中,不乏鄉間無賴惡少者,罵人功夫無人可及。至第七日,更有那三五頑劣者,頭纏白布,高舉白紙幡,歌之舞之。靈幡上書寫“接引亡魂楚大司馬曹公咎”,下麵畫有各色畜類醜態,迎風飄飛,搖晃不止。其中有一大嗓門者,躬身做哀哭狀,在地上繞了三圈,忽而昂頭,朝那城上高聲哭叫:“曹咎啊,我的兒啊——”

那曹咎,在城堞後麵看了幾日,至此時再不能忍。便喚來司馬欣、董翳二王,商議道:“我曹某隨項梁君舉義,所戰無不大勝,竟遭此蝦兵蟹將戲弄,再忍,實不為大丈夫!成皋守軍,尚可一戰,今決意與二王督軍出城,一決勝負。即使不勝,亦不至失城。”

那塞、翟二王,本是客卿,此際更有何話可說,便都讚同。

第八日晨,漢軍又有大隊來到城下,如法炮製。正鼓噪得沸反盈天時,忽見成皋西門吊橋,轟然一聲放下,騰起大股煙塵。隨即,城門大開,萬餘楚軍吼聲如雷,從西門殺出。

那漢軍正在嬉笑,見此不禁亂作一團,或丟盔棄甲,或拋卻旗鼓,泅過汜水,一窩蜂地向西逃去了。

曹咎立於戎車之上,哈哈大笑:“漢軍鼠輩,今日知我厲害了?”遂將長劍一揮,喝令道,“全軍渡汜水,殺他回鞏縣去!”

楚兵卒足足被罵了七日,早已是怒火中燒,此時都紅了眼睛,紛紛跳下水去,要追上那漢軍與之拚命。

大軍在半渡之中,已過河的正在集結,未過河的正前赴後繼,忽然身前身後,兩岸一片金鼓聲大作。霎時便有漢兵無數,從兩岸擁出。有那弓弩手搶占了地形,就朝河中箭矢齊發。

此時,楚軍恰被汜水截成兩段,前麵已上岸的部伍,未料有伏兵殺至,倉皇抵擋,退至河邊,無路可逃。東岸尚未過渡的部伍,也亂作一團,欲回城中,卻是退路已斷。河中正在泅水的兵士,最為可憐,被那遮天的箭雨射住,抵擋不得,紛紛中箭淹斃。

隻見漢軍陣中,忽地豎起一麵“漢”字大纛。旗下,周勃橫戟立於車上,仰頭笑道:“漢家豈是宋襄公耶?兒郎們,送那曹咎去喂魚鱉!”

曹咎見勢不妙,慌忙驅車登岸,不料,眨眼間便是身中數箭,戰袍血染一片。再回望兩岸,萬餘楚軍正如羔羊般被屠戮,知是違背項王軍令,中了漢軍的詭計了。不由氣血攻心,大叫一聲:“漢賊!曹某化作厲鬼,亦教你不得好死!”說罷,拔出劍來,自刎而亡。

再看河東岸,司馬欣、董翳率軍殿後,死戰不能脫身,知大勢已去,又不願複叛,相互望望,便也拔劍自刎。

廝殺了近一個時辰,兩岸喊殺聲方漸漸平息,河邊景象,已是天慘地絕。

成皋城內,尚有小股楚軍留守,見大軍不利,慌忙將城門閉了,通令全城戒嚴,隻盼滎陽守將鍾離眜來援。

周勃見汜水畔楚軍已斬殺淨盡,也不攻城,便命鳴金收兵。回到大營,即派軍士攜楚將三首級,飛馳小修武報功去了。

彼時劉邦正在高臥洗腳,得周勃捷報,喜得一掌將婢女推開,大叫:“天下定了!”遂頒下號令,二十萬漢軍一齊渡河。

霎時間,黃河南岸,遍地漢旗飄飄,疾走如丸,不知世間有何人可擋!

那守敖倉的小股楚軍,本是刑徒充軍,見此早就一哄而散。漢軍奪得敖倉後,又浩**南下,將那成皋死死圍住。

城內楚軍,既失主將,哪裏還有鬥誌?禁不住百姓一番恐嚇,隻得開門迎降。

劉邦在城外與周勃等將會合,偕眾臣入城,又回到了舊虢宮住下。席不暇暖,即傳下諭令,楚軍所留財寶,盡分賞給士卒,官府一文不留。三軍上下聞令,都齊聲歡呼。

漢軍當此際,在成皋已是兩出兩進,劉邦見市麵殘破,百業凋敝,心下不忍,便命陳平前去宣慰百姓,令各個安居,勿再驚擾,從此漢家將穩坐天下,永保太平。

待得諸事安排妥當,劉邦便將群臣召來,盛宴款待。

待眾臣坐定,劉邦舉起酒爵說道:“元旦[2]剛過,漢家即開如此新天,此次斷不能再大意了。今日大筵,酒不能白白飲下,要聽諸君高見。”說罷,向眾人敬了一番,一口飲下。

那樊噲道:“飲酒就是飲酒,還要論國事,不如稍後子房、陳平兄留下商量,我等隻管一醉方休。”

劉邦嘴角略顯笑意:“樊噲老弟,舉義之前,你在家為屠戶。今日不開玩笑,且說說宰豬最忌甚麽?”

“最忌甚麽?一刀殺不死,掙脫繩索跑了!”

眾人便哄笑起來。

劉邦卻不笑,隻道:“著啊!那滎陽城內,尚有鍾離眜固守,且項王聞成皋、敖倉失守,必回軍爭奪,我又將何以應付?如此大事,怎能不議?楚漢相爭,在成皋便廝纏了兩年,若再次得而複失,寡人隻有回巴蜀去了,好做個田家翁。”

樊噲便不以為然道:“季兄,你漢王做了三年,膽量反倒越來越小了。那曹咎所部,已在汜水旁被宰鴨般宰了,還怕他鍾離眜作甚?明日發兵去奪下便是。”

陳平拿起酒樽,為樊噲斟滿了一爵,笑道:“樊噲兄,那鍾離眜,我看無須你費力氣了。你想,千裏之地,唯滎陽孤懸,他能坐得穩嗎?不出三日,必開門遁逃,我軍在滎陽東攔截便是。”

劉邦大喜道:“奇哉陳平,我漢家真乃人才濟濟!樊噲老弟,今日且少飲,明晨即率三萬人馬,赴滎陽東設伏,勿使鍾離眜部走脫一個。”

樊噲便放下酒爵,一拍案道:“軍國大事,說不飲,就不飲!看我明日提鍾離眜頭顱來見。”

劉邦見張良獨獨未語,便問:“子房兄,你也休得涵養太深。我倒要請教,那項王若回軍,今番我將如何布置才好?”

張良便道:“微臣所慮,也在此事。成皋、滎陽兩城,兩年來數度易手,看來並非長守之地,今敖倉已奪回,不如就在廣武山上,另築壁壘拒守。如此居高臨下,有山川之險可恃;背倚敖倉,有軍糧取之不盡,便再不怕他楚軍勢大了。”

那廣武山,就在成皋之東,依河而矗,宛若高城,端的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劉邦聽了,心中便有了數,拍了拍張良肩膀道:“子房兄,漢家若無你,終成盜蹠。我劉季,連個田家翁怕都做不成了!”

眾臣正在觥籌交錯之間,忽而隨何闖進,報稱曹參有急報到,說罷將一卷軍書遞上。

劉邦拆開封緘,一麵看,一麵神色就有變化,先是悲戚,後又狂喜。閱罷,抬頭一看,見諸臣都在注視,便定了定神,忽地起身道:“趙國相韓信、左丞相曹參,日前自趙境發兵,已將齊地十三城相繼攻下,齊王田廣、齊相田橫叔侄望風而遁,龜縮於沿海一帶,不足為慮了。韓信所率軍十萬,從東、北兩側拊楚之背,戟指彭城,隨時可下!”

夏侯嬰不由狂喜道:“終等到這一日了!”眾臣聞之,都拋了酒爵,拔劍狂舞。大殿上鏗鏘之聲,響作一片。

次日晨,樊噲便開了南門,率精銳三萬,疾奔滎陽東而去,果然將棄城東逃的鍾離眜部截住,圍在了核心。鍾離眜豈肯束手就擒,率部死命衝殺,然終不能突圍東歸,便命軍士就地築壘,與樊噲相持起來。

劉邦算定了鍾離眜逃不掉,便穩坐成皋城中等消息。未承想,捷報未到,卻有隨何來稟道,已降楚的韓王信,趁亂從滎陽城單騎逃出,正在舊虢宮門前求見。劉邦聞之大喜,忙命召進。

隻見韓王信一身布衣,踉蹌而入,劉邦連忙起身迎住。

韓王信鼻子一酸,就要哭出來:“季兄……”

劉邦急忙扶住,強顏笑道:“兄長受苦了,回來就好!”

韓王信忙伏地拜了一拜,泣道:“今生能見季兄,幸莫大焉。昨日鍾離眜開城出逃,留趙賁與我同守滎陽。今晨我趁議事之機,手刃趙賁,換了便裝方脫身出來。”

“趙賁?如何又冒了出來?”

“章邯舊部,當年唯他一人脫逃。曾投司馬卬,然在朝歌未擒住他,又投了項王。”

“哦。此人我知,實狡詐萬端,居然結果在你手裏。”

“大王,今滎陽已是空城一座,可速去搶占,也算弟將功折罪。”

“好好!萬事莫提,快去洗個澡。你我兄弟,那項王是拆不開的。”

韓王信感激涕零,叩謝再三,便由隨何引著沐浴去了。劉邦隨即傳了靳歙來,命他率精騎一部,去搶占滎陽,自己仍在成皋靜候消息。

候至下午,果然有樊噲營中軍卒來報,已將那鍾離眜圍住了!劉邦喜難自禁,足之蹈之,在地上打個轉兒,急命隨何去喚陳平、張良來密議。

二人入得漢王居室,劉邦便屏退左右,喚二人坐下,左右看看,忽有老淚奪眶而出:“今漢家謀士,隻有你二人了!”

二人聞言大驚,陳平便道:“酈老夫子出事了?”

“老夫子日前赴齊勸降,不意韓信大軍突然伐齊,田廣遷怒於老夫子,將他活活烹了。”

張良、陳平麵麵相覷,臉色慘白。張良便道:“酈食其使齊,是為間使,鄙人不知,韓信難道也不知?”

劉邦便歎了一聲:“此事寡人有誤,未能知會韓信。”

二人聽了,便是沉默,一陣唏噓。

少頃,陳平忽覺疑惑:“彼時齊地七十餘城已降,小修武大營皆知,那韓信離齊境不過咫尺,卻未得報?”

劉邦道:“今召二位來,便是計議此事。韓信平燕趙之後,早不伐齊,晚不伐齊,拖得寡人險些喪於敵手。偏酈老夫子勸降事成,他倒乘虛而入。這韓信,會否有了二心?“

陳平笑道:“大王前月奪了他大印,倒不怕他降楚了?”

劉邦道:“他那時光杆兒一個,哪裏有籌碼降楚?今日據地千裏,儼然諸侯,若起意與我分庭抗禮,如之奈何?”

張良搖頭道:“大王請勿慮,韓信伐齊,不過爭功而已。若有與漢家分庭抗禮之心,便絕不至降楚。今日他羽翼尚未豐,有曹參、灌嬰挾製,叛降幾無可能,大王隻須對他好生籠絡便是。有他一軍在楚之側後,漢家得力甚大。”

“那好,明日即遣陳武、陳涓兩將,再為韓信添兵一萬。務令項王如芒在背。”

張良、陳平互相望望,都連聲稱善。

劉邦難掩急切之狀,又道:“便封那韓信為王,如何?”

陳平卻道:“不可開此例!以軍功封王,須待天下大定,否則必尾大不掉。”

劉邦便轉憂為喜:“有二位襄助,我心甚安,明日便發下明諭,褒揚韓信。”

陳平又問:“酈食其之事,如何善後?總不成就此無聲無息了。”

劉邦道:“今日方告大捷,莫衝了眾人喜氣,稍後再發喪吧。酈夫子家人,要好生撫恤,其弟酈商,來日可封侯拜相;其子酈疥,也教他去領兵,若有軍功,即破例封侯。如此,我輩方稍可心安。”

三人將此事議畢,劉邦又談及駐軍廣武事,陳平便要請英布、周勃來議。

劉邦擺手道:“漢家懂謀略之將,韓信而已,餘者隻知統兵陷陣。我等議罷,交與彼輩去辦就是了。”

張良道:“日前棄守成皋時,微臣在廣武一帶巡視,已詳察地形。可命周勃領大軍赴廣武山築壘。廣武山分東西兩座,中有一澗,澗內便是魏惠王早年所開鴻溝[3],此澗開闊,堪作屏障。我軍若在西廣武築壘,可屯兵十萬。移軍至彼處,便可教楚軍今世不得過鴻溝。”

劉邦拊掌大喜:“此事明日就辦。如此,即便不能盡得天下,遜於始皇,然已強於晉文齊桓,不虛此生了。”

周勃領命後,率部攀上西廣武,督士卒晝夜築壘不止,半月之後,即築起巍然壁壘一座,遍插旗幟。周邊鄉民望之,訝然不已,以為是神跡,皆稱之為“漢王城”。

壁壘築成之日,劉邦率文武進駐,上下察看了一番,倍覺振奮:“有此鴻溝,勝我百萬雄兵。項王縱是猛虎,亦隻得在我籠中了。”

且說項羽聽了外黃孺子的勸告,未殺全城丁壯,即使有那彭越軍混入冒充百姓的,也都統統釋放。此例一開,外黃以東那睢陽等十餘城,果如小兒所言,望風請降,連帶動搖了彭越多年的老巢。

這日,項羽擺下筵席,邀約外黃縣令仇明,與那孺子一家把酒盡歡。客還未至,忽有東西兩麵的急報接踵而至。項羽看罷一封,麵色便一沉;再看一封,不禁大叫一聲:“蠢才!”

龍且便問是何事,項羽道:“曹咎無能,失了成皋。”

“那塞、翟二王呢?”

“三人擅自出城迎敵,兵敗,皆自刎於汜水之上了。”

龍且隻是頓足,又問:“滎陽安然否?”

項羽猛地舉起軍書,啪一聲摔個四麵開花:“鍾離眜棄滎陽東走,被樊噲軍圍於滎陽之東!”

“我大楚臉麵,今日丟盡了!”

“豈止是臉麵?”項羽又拿起另一封軍書,“韓信已奪齊七十餘城,田廣唯餘海隅四城,竟遣使向我求援。”

龍且頓顯迷茫:“韓信?那胯夫,竟有此等本事?也活該齊人遭此天罰!”

項羽望望龍且,忽向侍從的桓楚道:“去告訴外黃令,酒宴今日免了,改日再說。”而後轉頭對龍且道,“你隨我來。”

君臣倆步出外黃衙署,見日已將暮,街衢正要宵禁。士卒皆持戟立於街衢,見項王來,忙注目行禮。項羽微微頷首,近前慰諭了數語,便帶著龍且登上城頭。

此時夕陽銜山,冬日曠野上,稼穡皆已收割,唯餘滿目蒼茫。項羽一指眼前景色,歎息道:“這梁地,亦是大好的河山,再有一旬,便可盡入我之囊中。”

龍且便露出喜悅之色:“大王,有此偉業,即便是齊地歸漢,也算不得甚麽了。”

項羽便仰天一歎:“惜哉!天不助我。連這一旬的時日,竟也不予寡人了!韓信下齊,便是在我背後刺入利刃一柄。你想,從齊地攻取彭城,豈不是易如反掌?我等還有心去追彭越嗎?”

龍且倒抽一口氣道:“果然!這……卻如何是好?”

“你可知嗎?亞父一死,國中便無人,這大楚的天下,就隻得你我二人來擔了。”

“微臣不敢。大王有何打算?臣願以死報效。”

“寡人明日即起程,會同項伯、季布,前去奪回成皋。著你與項佗,領別軍一部北上,去剿滅韓信。項佗名為主將,軍中一切實由你做主。”

“臣遵命!那韓信,不過將兵十萬,臣隻用領兵五萬,必提他頭來複命。”

項羽搖搖頭道:“韓信小兒,不值一哂,然彼輩從無敗績,故不可太大意了。寡人欲撥付你兵員,並非五萬,乃是二十萬。”

龍且一驚,半晌合不攏嘴來,待稍緩過神來,忙伏地叩首道:“大王放心。龍且之敵手,今尚在娘胎,滅那韓信,如碾死螻蟻耳。”

項羽按劍道:“龍且,你起來看。”

龍且連忙起身,隨項羽的手指看去,隻見殘陽將盡,漫天血紅。

項羽便道:“你須記得今日,明早你我各奔西東,若有一處敗績,則我輩皆死無葬身之地也!”

龍且不禁血脈賁張,拍胸脯道:“大王待我,情同骨肉。今臣北上伐齊,即是泰山北海,亦統統踏滅。”

“好!”項羽拔劍砍向城垛,大呼道,“滅韓信後,楚之天下,寡人與你共之。”

次日微光初露時,項羽便率本部十萬人馬開拔,直奔滎陽而去。龍且則領了兵符,帶了副將周蘭,前往彭城,擬在本土集齊二十萬大軍,再北上高密,與齊王田廣會合。

項羽所率十萬精兵,出外黃向西,又是數晝夜的兼程疾行。自楚漢對壘之後,這已是項王大軍第五次奔走於此途了,山水草木,無不熟悉,闔目亦能通過。

這日,滎陽東的漢軍大營中,有探馬三次來報:項王率軍反身殺回,前鋒此刻已過囿中,明晨即過新鄭。樊噲接報,便是一驚,忙傳令全營戒備。

樊噲正要拔劍彈壓,忽有老兵帶頭鼓噪:“逃命要緊咯——”話音未落,全營立刻潰散。

三萬漢軍於頃刻之間,便潮水般蜂擁退去,荒野之上,隻見狼奔豕突,旗甲棄地。連被困多日的鍾離眜部,聞聲登上營壘,都看得目瞪口呆。

樊噲禁止不住,也隻得驅車奔逃,一路咒罵不止。自楚軍營壘至滎陽,本有一條通衢大路,漢軍畏懼項王,恐被追及,皆不敢行走大路,隻揀那山勢險峻的小路攀爬,漫山遍野如羔羊失群。樊噲氣得亂跳,也無計可施,隻得棄車上山。

如此狂奔了一日,終望見了滎陽城頭,然奔逃漢軍過滎陽之門,卻都不敢入,轉道直奔廣武山營壘去了。滎陽守軍望見,不知此舉為何故,都大驚失色,亦開門棄城而逃。

見楚軍未至,樊噲部竟然狼狽逃回,劉邦哭笑不得,也不好責怪,急令開漢王城之門,統統納入,又命全軍張弓拔劍,枕戈以待。

項羽在途中已收攏了季布所部,又為鍾離眜部解了圍,聲勢益發壯大,一路耀武而行,開進了漢軍棄守的滎陽城。

入得城來,召來裏正、鄉老一問,方知劉邦大軍已移駐廣武山上。項羽不禁就哂笑:“老兒,又是弄的甚麽名堂?”

待楚軍浩浩****開至廣武山下,項羽抬頭一望,才知劉邦此次非同尋常。那廣武山,遍山柏樹森森,可藏萬人。漢王城高踞於山巔,下有鴻溝阻隔,即便無箭矢飛下,攀援而上也屬不易,這教人如何措手攻打?

項羽與項伯、季布、鍾離眜等,在山下察看了一回,也是無甚妙計。隻得督眾軍爬上東廣武,也築起營壘一座,號稱“楚寨”,與漢王城遙相對峙。當地百姓見了,都稱它為“霸王城”。

漢軍絕不出戰,楚軍初時之氣焰,便漸漸消減。兩軍每日隔空對罵,或放冷箭傷人,形同兒戲。天氣漸涼下來,楚軍糧草又覺有些不濟;漢軍卻倚仗背後即是敖倉,穀粟食之不盡,便守定了緊緊相連的漢王城、敖倉、成皋這三處,遠較以往輕省得多。

劉邦每日躲在垛堞後偷窺,見楚軍螞蟻般四處亂竄,心下就暗笑。心情一好,便教隨何潛至成皋物色美女,掠得一批,帶上山來消遣。

那美人中,有一姝名喚竇姬,生得國色天香,甚得劉邦寵愛。白日裏,劉邦上城窺看敵情,天一黑便摟了竇姬去尋歡作樂。

如此僵持數月,項羽便覺煩躁——楚軍麻煩多矣!

楚之糧道,今仍時時受盧綰、劉賈襲擾,糧草補給越發吃力。

項羽最擔憂者,乃是韓信在齊地坐大。以往齊楚雖然交惡,但也長期未動幹戈,好歹北方尚有此一屏障,如今屏障全失,萬事難料。龍且雖勇,謀略卻平平,即以二十萬軍征討韓信,能打個平手也便是好,唯求上蒼護佑了。

這日,項羽在楚寨城頭,望見對麵山上漢軍優哉遊哉,居然還有些倡優時而出沒,不由火起,忽想起劉太公一家還拘押在彭城,此時何不作為要挾?於是便遣一使者,快馬馳返彭城,令虞子期親自押送劉邦家眷來廣武。

使者走後逾半月,虞子期便將太公一行押至。項羽在帳中得報,親往大門迎住,張目一望,不由大驚——原來虞姬也與兄長一同來此,正與太公、呂雉有說有笑。

項羽詫異道:“美人如何來此地?”

虞姬便嫣然一笑:“大王喚劉太公來,豈不是要講和了嗎?妾再不來,今生也難再睹戰場了。”

項羽哭笑不得,隻得命虞姬自去安頓。虞姬便朝劉太公道了個萬福,正要轉身,忽聽項羽暴喝一聲:“將這老畜生拿下!”

當即便有郎衛數人,一擁而上,將劉太公衣袍褫去,赤膊綁了起來。

虞姬大驚,忙喊道:“夫君,這是要做甚麽?”

項羽不耐煩道:“軍中大事,婦人勿得多言。虞子期,速將令妹帶去安歇!”

虞姬情急而泣道:“夫君,太公畢竟是長輩呀……”不等她說完,虞子期便匆匆拽她走了。

少頃,眾郎衛搬出一高足俎(切肉砧板)置於城頭,將那被綁縛的劉太公放置其上。旁側架起油鑊一口,以旺火在釜底燒之。

時過不久,鑊內熱油沸騰起來,煙氣蒸騰,對麵漢軍望見,皆惶然不知所措。

項羽仰天大笑,隔著山澗喊道:“劉邦聽著,你降也不降?若不降,我便烹了你老父!”

這一聲喊,聲震峽穀,漢軍聽了大驚,有士卒忙跑下城頭去稟報。

不一會兒,劉邦聞報跑上來。隻見他倒趿鞋履,衣帶尚未束好,望見老父被置於砧板之上,心下惶急。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隻是無計可施。如此沉默有頃,忽而卻朗聲大笑道:“往昔舉事,我與你同奉義帝,約為兄弟,則我父即是你父。若欲烹你父,請分我一杯羹!”

項羽聞言,咆哮如雷道:“無恥!妄人!”遂命人將劉太公拖下,便要向那油鑊中拋去。

那邊廂劉邦望見,知不可免,隻得仰頭一歎,將那眼睛閉緊了。

未料,項伯忽地從項羽身後躍出,雙臂高舉,攔住了眾郎衛,扭頭對項羽喊道:“不可不可!天下事尚未能料,萬勿如此決絕。況且欲圖天下者,多不顧家;妄殺一為人父者,於我何益?隻恐反招禍而已!”

項羽半晌不語,良久方吐出一口氣來,一拂袖道:“放了吧。”說罷,便轉身而去。

項羽心下也覺歉然,於數日後,置酒設宴,有項伯與虞姬作陪,請了太公一家來,算是謝罪。

席上,項羽起身敬酒道:“小侄脾氣暴躁,太公受驚了,此酒即為賠罪。”

劉太公呆了一呆,歎道:“吾兒頑劣,成不了大器。然吾兒之友,凜然有天子脾氣矣!”

項羽不禁赧然,又賠笑道:“天下事,男兒當仁不讓,故有冒犯。我若晚生於劉邦兄七十年,則全無今日事。”

虞姬便道:“太公,可喚我劉邦兄過來,與我夫君拈鬮,看誰應得天下。”

項伯哈哈大笑,當下舉爵敬酒,與太公、呂雉等又敘了一回舊。

項羽一計未成,心有不甘,數日後又遣桓楚至漢營,傳語道:“天下洶洶,連歲不寧。隻為我兩人爭持而不寧,吾願與漢王挑戰,勿令天下百姓徒然受苦。”

彼時劉邦正臥於榻上,聽憑兩婢女揉腳,聞桓楚所言,動也未動,隻笑笑辭謝道:“吾願鬥智,不能鬥力。”

桓楚便歎氣道:“如是,楚漢之爭,何日得休耶?”

劉邦笑道:“數歲之內,可見分曉吧。你家項王,不是已漸漸疲了?”

桓楚無奈,隻得返營照實回報。項羽仍不罷休,便令一裨將出營,去向對麵漢營挑戰。

那員將拍馬即出,一騎如電,臨澗將戟一橫,正要破口大罵。漢營中忽有一名樓煩射手,也是快馬馳出,猝發一箭。那楚將“啊呀”一聲,應聲倒地,漢營中便是一片歡呼。

那漢營射手,乃是有名的“北方三胡”[4]之樓煩族人,細目高顴,善騎射。劉邦自從進兵河西,就命蕭何廣招胡人為部卒。這位樓煩神射手,從軍東征,現已做到了屯長[5]。

項羽在壁壘上看得氣急,又命一裨將出馬,樓煩射手如法炮製,又是一箭中喉。

如是者三四,那樓煩射手催動坐騎,在澗邊不停往返,得意非凡。忽見楚營中又一陣馬蹄驟響,一武將騎一匹烏騅馬,揮槊馳出。隻見其黑麵虯髯,鎧甲耀目,威嚴無比。楚營中士卒識得這竟是項王,便是一片鼓噪。

那樓煩射手略略一驚,便要拉弓搭箭,但覺其人之威,熾烈如焰,難以逼視。正猶疑間,冷不防項羽猛喝一聲,如巨雷劈空,山鳴穀應。那樓煩射手直嚇得心膽俱裂,險些跌下馬來,忙掩麵而逃,奔回了營壘。

劉邦在城內聽得喧嘩,便上城來看,見是項羽在對麵挑戰,也是吃了一驚。兩軍眾目睽睽之下,漢王名震天下,如何能放賴不出?劉邦想想,便披掛整齊,喚了王恬啟、繒賀一幹將弁,跨馬馳出城來。

項羽戟指劉邦,喝問道:“劉季,來試試身手如何?”

項羽微微一笑,便將長槊往地上一戳。兩邊軍士,也都爬滿垛堞,豎耳傾聽。山澗之中,唯聞颯颯風聲。

劉邦早有成竹在胸,大聲數落道:“我與你俱受命於懷王,約好先入定關中者為王,你卻負約,竄我於蜀漢,罪之一也。你矯殺卿子冠軍[6]宋義,自尊上將軍,罪之二也。巨鹿救趙,得勝當還報義帝,而擅劫諸侯之兵入關,罪之三也。懷王有約,入秦勿暴掠,你卻燒秦宮室,掘始皇陵,私藏其財寶,罪之四也。濫殺已降秦王子嬰,罪之五也。詐坑秦降卒二十萬,而封降將為王,罪之六也。你帳下諸將,封王皆在善地,而徙逐諸侯舊主,罪之七也。你逐義帝出彭城,自居其城為都;兼有梁楚沃野,又奪韓王之地,善地多留予自家,罪之八也。你遣人謀弑義帝於江南,罪之九也。你弑主殺降,為政不平,背信棄義,為天下所不容,實乃大逆不道,此罪之十也!”

這一番聲討,辭情俱茂,滔滔不絕,如高山落瀑,一瀉而下,直聽得兩邊軍士目瞪口呆。

項羽心知所謂“十大罪”全係捏造,多是深文周納,濫加罪名,但須臾間竟也無辭以對,氣得大叫,隻勒了馬在原地打轉。

劉邦正洋洋得意間,有楚寨一弓弩手氣不過,當即扳動機括,突發一箭,正正當當射中了劉邦胸膛,“噗”的一聲,三層犀牛皮胸甲,皆為銳利的三棱箭鏃洞穿!劉邦“啊呀”一聲,痛得彎下了腰去。

楚營士卒見了,都以為這一箭,定是射死了漢王,立時歡聲雷動。

王恬啟等諸將一時無措,隻扭頭去看。忽見劉邦緩緩直起身來,一手按住腳背,說道:“賊箭中我足趾了!”

眾侍衛知箭傷不重,皆大喜,一擁而上,將劉邦護送回營。

項羽在澗那邊見了,知劉邦又躲過一死,大失所望,便教鳴金收兵。

劉邦詐作輕傷,實是傷得不輕,險些就要了性命。被扶入帳中後,雖經敷藥,仍覺疼痛難忍,臥於榻上動彈不得。

張良聞訊趕來,見太醫已作了包紮,暫無性命之憂,這才放下心來。當下便諫道:“大王中箭,全軍皆知。此時務必強打精神,巡行營內一周,以安軍心,否則禍福難料。”

劉邦聞言,甚覺有理,隻得掙紮著起來,披掛好盔甲,裝作無事一般,乘戎車在各營中巡行一遍。

漢軍將士,原都憂心忡忡,以為主帥箭傷將不治,大局崩解在即。忽見漢王神采奕奕,竟然驅車巡行,便都釋去了疑慮,歡呼聲此伏彼起。

次日天明,楚軍斥候混入漢營,見各營安堵如常,又盛傳漢王不過是小傷,隻得怏怏回報。項羽得報,不由大費躊躇,思之無計,也隻得一日日就這般耗下去。

劉邦奔回成皋,隨行隻帶了一個竇姬。在城內舊虢宮,有竇姬精心嗬護,湯水充足,漸漸便恢複了起來。待傷口略好後,與竇姬歡愛如故,偷閑又臨幸了數次,竟致竇姬懷有一子,即是後來的漢文帝,此為後話了。

此時廣武山上下,劉邦與項羽這對兒冤家,所思皆牽於齊地。劉邦隻盼韓信能在齊地發力,南下攻楚,與廣武大軍合圍項羽。項羽則盼龍且北上功成,將韓信之兵逐出齊趙,以解後顧之憂。

這兩位梟雄的所盼,一時皆無動靜,徒令人晝夜心焦。劉邦箭傷漸至痊愈,與竇姬廝混久了,不免想念起戚姬、薄姬來,又兼之廣武須增兵,便與夏侯嬰回了一次關中。

漢都櫟陽,原為塞王司馬欣舊都。劉邦唯恐秦人懷舊,此次便將司馬欣首級攜回,懸於鬧市示眾,又廣張告示,宣諭漢家威德,直要教那百姓服服帖帖。

看這櫟陽城內,與上次已大不相同,處處車馬輻輳,店鋪櫛比,端的是盛世初顯。萬事由蕭何打理,究竟是不同,劉邦看得開心,見那戚姬與薄姬相安無事,便更無憂慮。

勾留了四五日,集齊新增兵馬數萬,劉邦又牽掛起竇姬來,心癢難忍,便匆匆離了櫟陽,帶領援軍馳返廣武山。

再說那龍且,在外黃與項羽分別後,回到彭城,謁見了監國的柱國項佗。項佗驗明兵符之後,親自操持,一旬之內,便集齊了二十萬大軍。

冬月之初,項佗、龍且擇日誓師完畢,便偕同副將周蘭,率大軍開拔,進入了齊境。全軍進退行止,全由龍且一人操控,項佗僅殿後以作大將聲威。

龍且引軍一路北上,一麵便派遣了快馬斥候,兼程先赴高密,教那齊王田廣帶兵來會。

田廣得信,大喜過望,忙收拾四城殘軍,約有三萬人,一路西行與龍且來會。兩軍在濰水東岸相遇,晤談妥帖,兩家合成一軍,就地安營,專等韓信大軍開至。

此時軍中有一屬吏獻計道:“韓信軍千裏遠來,窮寇善鬥,銳不可當。齊、楚軍於自家門前與之戰,顧念家室,極易潰散。不如深壁高壘,不與交鋒,再令齊王派親信四出,招降已失之城。彼等失陷軍民,聞齊王無恙,楚軍又來救,必反漢來歸。那漢軍去國兩千裏,客居齊地,齊亡城若一起反之,則他必無城可守、無糧可食。旬月間,便可見他不戰而降矣。”

龍且心中之武聖,除項王之外別無二人,豈能將韓信看作對手?遂搖頭道:“我早便知韓信為人,不過爾爾。曾聞他寄食於漂母,無謀生之策;受辱於**,無過人之勇,還怕他個鳥!我若不戰,倚賴齊人逼降韓信,又有何功可言?今若戰勝韓信,齊必以國土之半作為酬謝,我又何樂而不為?”

龍且便笑:“周蘭將軍,如何畏韓信如懼內?那豎子僥幸,一路之燕趙齊代,所遇全是庸將,幾近家丁、捕役者流,勝之不武。昔在漳水,章邯見我也曾膽寒,今韓信若不識相,教他留下首級便是。”遂不聽勸告,遣校尉知會了主將項佗,便將營寨沿濰水列好,專候韓信大軍到來。那項佗,數年來並無過人戰績,不過倚仗是項氏本家,坐上高位,何曾指揮過如此大軍?於是一切任由龍且擺布,自己隻領後軍壓陣。

韓信此時,也恰在尋覓齊楚聯軍,兩軍正可謂迎頭撞上。

自酈食其被烹之後,韓信背負惡名,心甚懊惱,不由對齊王恨之入骨。日前,在臨淄會合了陳武、陳涓援軍,便來收拾齊王,以解心頭之恨。

正在南下途中,忽聞齊楚已合成聯軍,結營在濰水之東。韓信心中暗喜,便尋蹤而來。

此時有探馬回報說:濰水對岸楚軍,竟有二十萬之眾!韓信聞之,亦是一驚,連忙打馬馳至河邊察看,見對岸畫角連營,紅旗遍野,知是一支勁旅,遂不敢怠慢,令全軍後退三裏,於險要處紮下了營盤。

大軍剛剛落腳,轅門外便有一楚卒涉水而來,送上龍且親書的戰表,約定次日於濰水之東交戰。韓信也未多想,當即揮毫回書一封,滿口應允,教那楚卒帶回去了。

入夜,韓信並不歇息,急召了裨將高邑前來大帳,詢問濰水漲落之事。韓信道:“年前伐魏時,你為我獻了木罌之計,果是精通水戰的良才。今我軍迎擊龍且,又有水戰之事須向你請教。”

高邑慌忙應道:“蒙大將軍錯愛,有何垂詢,末將知無不言。”

韓信便屏退左右,在燈下與高邑商議良久,漸成一計。韓信大喜道:“好個高邑,隻你一人,便等同我一支水軍!待明日,必有重賞。”

待高邑拜謝退下,韓信又半夜急召曹參、灌嬰、傅寬來大帳,秘密布置了一番。

次日天明,傅寬所部的全隊士卒,便都變身成了糧秣官,將裝穀粟的布囊全都清空,一日下來,計有萬餘條。入夜,由軍卒攜至上遊隱蔽處,在河邊裝好沙土,投入河中,將河水阻住了大半。

次日晨起,濰水流勢立時減弱。那楚軍上下,各個驕橫異常,哪裏有人留意到這等瑣屑事。韓信這邊已集起大軍,待一陣鼓聲響起,漢軍便前後相繼,涉水而過。往日濰水,水深沒頂,軍旅徒步不能過,今日漢軍隻須脫屐撩衣,便可涉過。

楚軍巡哨見之,急報龍且。龍且大笑道:“豎子願來送死乎?”遂下令全軍,出營布陣。

因前日周蘭曾有所勸諫,龍且也未敢大意,一招一式列好陣勢,便在戎車上遠眺。但見韓信軍旗幟雜亂,隊列無序,如羊群般跳入河中,爭先恐後地撲來。

周蘭疑惑道:“前日來此地紮營,尚見河水深廣,今日如何卻不沒膝?”

“冬日水枯,韓信隻道老天予他方便。若豎子半夜涉水來偷營,倒還算聰明,如此明晃晃涉水來求戰,豈不是找死?”

“末將隻道是韓信知兵,未料竟是如此!我軍當半渡而擊。”

“那是當然!傳令下去,聞鼓聲而動。”

韓信軍前鋒爬上岸來,漸漸已有了三五萬人,正亂哄哄準備列陣。後麵又有中軍無數,爭搶下水。已過河的漢軍中,豎有一繡字大纛,細看正是赫然一個“韓”字。

龍且看準那大纛下,果然是韓信戎車,便親執鼓桴,將那牛皮大鼓,直擂得震天價響。

楚軍聞聽鼓聲,陣前盾牌便忽地放倒,千軍萬馬潮水般一擁而出。楚軍之衝陣功夫,天下無雙,當年連秦軍也不能抵擋。隻見隊列如風疾行,長戟交錯,密如葦叢,二十萬軍如燎原之火向河邊卷去。

已過河之漢軍,聞楚營鼓響,便是一陣慌亂。又見楚軍陣門大開,有無數人馬衝踏而來,哪裏還敢接戰?卻見中軍大纛晃了兩晃,韓信戎車便掉轉頭,率先涉水而逃。岸上漢軍見了,不敢停留,也都棄了金鼓、旗幟,紛紛退下河去了。

龍且哈哈大笑:“早知韓信,不過燕雀之膽!”

待涉水漢軍返回西岸,西岸上漢軍也立腳不住,紛紛退後,立呈潰逃之勢。龍且想也不想,將手中令旗一揮,楚軍便爭相下水,向對岸追去。

眼看前軍過了一半,龍且意氣昂揚,命齊王殿後,自己與周蘭驅車隨大軍渡河。

正渡到一半時,忽見遠處潰退的漢軍中,豎起一麵巨大紅旗,左右晃動,望之極為醒目。龍且正疑惑間,說時遲那時快,上遊忽湧來五尺水頭的洪峰,呼嘯奔騰,席卷而下。半渡之楚軍,此時在水中約有萬人,立遭沒頂之災,在水中旋了幾旋,便不見了影。

原來,上遊的傅寬部望見紅旗招搖,便決開壅塞之沙囊,將滔滔河水放了下來。冬月之水冰冷刺骨,楚軍全無防備,頃刻便溺斃無數。岸上楚軍眼睜睜看著,卻無法施救,不禁哀聲四起。

龍且所乘戎車,幸而已行至水邊,未遭滅頂。待他落湯雞般爬上西岸,見原已逃遠的漢軍,此刻都折返了身,山呼海嘯般衝了過來。

原來如此!龍且不由頓足歎道:“中了豎子詭計矣!”

這一回,韓信仍是驅車在前,揮動全軍大進。濰水之西,遍地皆有黑旗豎起,如羅網般向河岸收緊。渡過濰水之楚軍,不過才兩三萬人,見勢不妙,都四散逃竄。龍且立於車上,橫戟大喝,欲止住混亂;然此軍係臨時征集,不似老營兵馬,將令也不能約束。

龍且悲歎一聲:“奈何?唯戰死耳。”

話音未落,灌嬰所部郎中騎已卷地而來。騎士之中以秦人居多,對楚軍有切齒之恨,今日終得報仇雪恨,刀劍亂下,直殺得砍瓜切菜一般。

有數千騎士望見河邊戎車,知是楚軍主帥,都一擁而上,將龍且圍在核心。那龍且,不愧是名將,置身絕境而色不變,跳下車來,大喝一聲:“龍且在此!”便揮戟搏殺,一人獨殺郎中騎近百人,終力竭戰死。

副將周蘭欲趁亂殺出,但未能逃脫,在葦叢中被生俘。

望見西岸楚軍崩解,主帥戰歿,尚未渡河之楚齊聯軍,驚得魂飛膽喪。齊軍最先動搖,裹挾了齊王倉皇逃走。齊王一逃,楚軍便自相驚擾,隨之一哄而散。坐鎮後軍的項佗,見大勢已去,長歎一聲,逃回楚境去了。二十萬楚軍,就此覆沒。

韓信率軍把楚軍殘部掃清,才從容渡過濰水,又去追那齊王田廣。田廣先逃回高密,見不能守,又率殘部北逃城陽。漢軍一路狂追,在城陽郊外將田廣追上,拽下馬來,五花大綁送至韓信帳前。

韓信見了田廣,不由怒從心頭起,厲聲喝道:“紈絝小兒,還我酈生來!”

田廣哪裏還敢應聲,隻是俯首不語。韓信遂上前,一腳將他踹翻:“項王烹人,所恃乃滅秦之功;你小兒僥幸稱王,也敢動輒烹人?”嗬斥一番後,便教軍士推出斬了。

冬月裏,瑞雪飄飄,漢軍卻是熱汗淋漓,在齊之東南分兵四出,殺得興起。

那灌嬰率部,馳攻博陽,一舉擊破了田光軍。齊相田橫彼時也在城內,僥幸逃出,途中聞田廣死,便自立為齊王,在嬴地糾集了殘部截擊灌嬰。兵敗,不願降韓信,索性逃至梁地投彭越去了。

田橫的族人田吸,與田橫分道而逃,奔至千乘,亦被灌嬰追上殺掉。

曹參則率軍一部,席卷膠東,大破田既軍,將田既擒住斬首。

未出一月,齊地便告大定。韓信意氣昂揚,率得勝之師還軍臨淄,一路收得降卒不少。點驗之下,竟然已擁兵三十餘萬,不啻一方諸侯了。

韓信將那曹參、灌嬰、傅寬等人之功,都登錄造冊,留待請功。又將那從齊地掠得的財帛,分賞了將士。三軍受之,無不感激涕零。

這日,韓信與蒯通騎馬,緩緩繞臨淄宮城而行,心頭便生感慨:“吾有今日,乃酈生一命換得。”

蒯通道:“將軍有今日,應是兩命換得。”

韓信勒住馬,直視蒯通道:“何以言之?”

蒯通手指宮牆內道:“還有一齊王。”

韓信領悟,便一笑:“蒯子這一計,不會殺三士吧?”

蒯通聞言,臉色一變,忙顧左右而言他,岔過了話頭。

韓信隨口問道:“何以見得可興霸業?

“臣觀之,齊地橫於海岱之間,憑山負海,東有琅琊,西有長河,豐饒天下無匹。若論爭雄之地,何處能比?不過世無英雄而已。”

韓信一時默然,駐足宮門良久,歎一聲:“山河如此,可有真英雄乎?”隨後,才緩緩打馬而歸。

不數日,將士們忽見臨淄城頭,原漢家旗幟,統統換成了齊王之紫色旗幟,韓信起居,也自中軍大帳搬進了齊宮內。眾人不疑有他,隻道是韓信即將受封齊王了,都大感振奮。

[1].總角,指十一歲至十四歲的少年。古代兒童將頭發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紮成一個結,形如兩個羊角,故稱“總角”。

[2].此時仍承秦製,以十月為歲首。

[3].鴻溝,乃古代最早溝通黃河與淮河的人工運河,遺址在今鄭州滎陽。修建於戰國時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0年)。至南北朝時,仍為黃淮間中原之最重要水運通道,亦為兵家必爭之地。

[4].北方三胡,指戰國時東胡、林胡、樓煩,並稱“三胡”,皆係塞外遊牧民族。

[5].屯長,漢軍低級軍官。一軍之內,各部之下設曲,曲下有屯,設屯長,五十人一屯。

[6].卿子冠軍,係楚懷王授予宋義的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