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垓下悲歌萬古傷
漢王四年(公元前203年)正月裏,龍且敗亡之事,幾乎同時傳到了廣武山楚、漢兩營,兩邊營壘內,景象便極不同。
漢營聞之,皆欣喜若狂。入夜,有上千板楯蠻登上漢王城頭,歌之舞之,通宵達旦。楚寨則一片沉寂,難覓燈火。
連日來,劉邦與眾人議事,諸臣都道賀說:此役楚軍三去其二,氣數將不久了。劉邦帳前,終日喜氣洋洋,如大戶人家擺壽宴一般,賀客盈門。
劉邦便想到,韓信此番得手,從齊地伐楚易如反掌,包抄項王之計,不久便可實施了,不由心花怒放。然左等右等,等了一月有餘,卻不見齊地有何動靜。正在疑惑間,有仆射隨何來報,說韓信有軍使飛遞信函而來。
劉邦忙宣來使進帳,拆開信函來看,見上麵寫道:
趙國相、臣韓信稽首頓首[1]上言:臣仰仗天威,所至奏捷,斬龍且於濰水,擒田廣於城陽。然國無其主,勢難教化;民無桎梏,何由歸服?齊巧詐多變,乃反覆之國,其地南鄰楚地,如不以一假王[2]鎮守,則勢必難安。今臣權輕,不足以安之,故此,臣請自立為假王。
劉邦興衝衝展卷,讀到此,不由大怒,罵道:“我困守此地,日夜盼他來助我,望眼欲穿而不見,原是想自立為王!”
一旁張良、陳平見不是事,忙在背後輕踩劉邦腳背。劉邦本是聰明人,隻這一句,便住了口,箕踞閉目,似在沉思。
張良急附耳低語道:“漢家在廣武不利,大王怎能阻得韓信稱王?不若做個順水人情,立他一個齊王。令其自守其土,不然,事恐生變。”
劉邦是何等聰明,立刻穎悟,睜開眼,佯罵道:“大丈夫平定諸侯,即為真王,何以假為!”
那軍使聽得糊塗,不知該謝恩還是該告罪,伏地不敢抬頭。張良便跨上一步,對劉邦一揖道:“臣願出使齊地,攜冊封印綬,授韓信為齊王。”
軍使這才聽明白了,大喜過望,連連謝恩,自返臨淄複命去了。
劉邦回頭對張良、陳平笑道:“不是二位愛卿提醒,寡人幾欲下令攻韓信!”
張良亦笑:“那韓信,十有八九,早自立為王了。”
劉邦便朝帳外大呼:“隨何隨何,又要鑄印了!蹉跎三載,救兵未曾盼到,鑄印金子倒用去我恁多……”
至春二月,張良收拾齊備,便攜帶封王冊書與印綬,赴臨淄授予了韓信,外加一番慰勉。
韓信對張良尚有幾分敬畏,恭敬如儀,未敢有一絲怠慢。那張良,隻佯作大而化之模樣,一切細事不問,暗地裏卻與曹參、灌嬰通了聲氣,對韓信的日漸坐大,已了然於胸,此處暫時按下不表。
再說那楚營接到龍且喪報,都如喪考妣。季布、鍾離眜、虞子期等諸將頓感兔死狐悲,都不禁泫然泣下。等候了多日,見項王並無表示,便相約來見項王,要為龍且舉喪。
項羽似是整夜未眠,滿臉倦容,揮揮手道:“龍且殉國,寡人亦寢食難安。然陣前發喪,必動搖軍心,諸君請含悲忍痛,切勿疏忽,來日痛殺漢賊便是。”
虞子期諫道:“今兵力折損過半,北地屏障全失。若韓信大軍南犯,則彭城勢必不保,我之根本,立陷危殆,請大王思之。莫如即刻回軍彭城,堅守自保。”
項羽就煩躁起來,冷笑一聲:“虞兄膽量,何至於此?我大楚九郡,完好無損;八千江東子弟,仍可縱橫天下。今大軍在廣武,亦算是在漢地鏖戰,又談何危殆?損兵折將,戰之常事也,何必驚慌?唯劉邦不除,為楚之心腹大患,我迄今與之纏鬥三載,就此止戈,莫非要眼見功虧一簣?”
那虞子期還想分辯,項羽便一拍案道:“你等各回本營,堅守勿怠,韓信那裏,寡人自有辦法,都不要在此囉唕了!”
虞子期等諸將隻得怏怏而退,各自巡營去了。
待諸將退下,項羽忽然眼冒金星,一下竟癱坐於地,手腳麻木,一時動彈不得,喘息少頃,才舒緩過來。俄頃,提了提精神,便急呼桓楚進帳,尋出一幅《山河輿地圖》來,掛於屏風之上。
項羽坐於地圖前良久,默然無語,心頭思之,已覺恐極。
今齊地盡亡於韓信,楚地北境,無異於**於鋒刃之下,毫無防護。本土九郡,雖勉強可再湊齊七八萬丁壯,然怎抵得過韓信三十萬之眾?如韓信發兵南下,則如虞子期所言,彭城必失,廣武山這本部十萬人馬,立時便成無家可歸的遊魂。想到此,項羽脊梁發涼,不得不打起精神,要認真來對付那個當年的執戟郎了。
桓楚見項王神色黯然,不敢打擾,隻筆立於案旁伺候。項羽回頭望見,歎了一聲:“自亞父故去,無人能為寡人指畫天下。楚營人雖濟濟,驍勇之士不少,怎奈劉邦詭計多端,猾似蛇鼠,直教人防不勝防。”
桓楚便道:“大王,何不召武涉先生前來商議?”
項羽這才猛然想起,撫膝道:“險些將他忘了,快去請先生來。”
兩人所言的這位武涉,乃盱眙(xūyí)人氏,能言善辯,有蘇秦張儀之風,此前投楚已久,為軍中策士,卻一直未得重用。桓楚耿直,素與武涉交厚,頗為他打抱不平。今日見機,便向項王全力推薦。
那武涉被冷落多時,早已心灰意懶。今日忽聞召見,便匆忙趕來,入得帳後,即拜伏如儀。
項羽連忙將他扶起,延入上座,恭謹道:“軍務繁忙,一向怠慢了先生,寡人心甚不安。今請先生來,是為存亡大事。度今日之勢,不知先生有何妙計,可以教我?”
武涉雖置身下僚,於大勢卻了如指掌,此時便道:“大局於我不利,毋庸諱言。然漢家亦無定鼎之力,故勝負尚無定論。臣聞漢王近日封韓信為齊王,看似褒獎,實為不得已耳。彼輩尾大不掉,唯有以封王來安撫,你道漢王能心甘情願嗎?”
“哦?原來如此!先生果然睿智。”
“韓信之心,深不可測。今大王之所憂,也必在此人。”
“不錯,寡人正無計除掉此敵。”
“臣聞老子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昔年劉邦曾離間九江王,今我可為大王離間韓信。隻憑三寸之舌,亦可抵得百萬之兵。”
項羽聞言,不覺轉憂為喜:“如此甚好!軍中金帛財寶已然不多,勞煩先生先返彭城,請柱國項佗代為籌措。備齊禮品後,便可往韓信營中去,教他反漢投楚。”
“自保之心,人皆相同,臣當竭力勸誘之;然……”武涉忽然打住話頭,神色甚為淒惶。
“你有話,但說無妨。”
“臣若說降成功,則楚祚萬年當無疑;然萬一韓信執意不降,則今後之事,神人亦難料,大王須早作打算。”
項羽知此話分量,不禁悚然,便起身向武涉深深一拜:“拜托先生了。”
那武涉與桓楚見了,都是一驚。武涉忙叩首謝道:“大王以天下相托,臣當竭盡全力。”謝罷,便領命而去。
正是春三月間,武涉便從彭城乘車馳入齊境,直奔臨淄來見韓信。
韓信這日在齊宮內,正與蒯通談玄論道,忽有謁者進來通報:楚使臣武涉在宮門外求見。
韓信略感驚奇,對蒯通道:“我與此人,素昔略有交誼,他來此地做甚麽?”
蒯通笑道:“無非為項王說客而已,但見無妨。”
武涉由典客在前指引,上得殿來,高聲自報道:“楚使武涉,奉項王之命,前來為齊王賀!”說罷,便命從人將所帶金帛財寶,一一陳列於殿上。
韓信一眼輕輕掃過,便教賜座,對武涉笑道:“故人相見,真恍如夢寐。寡人這區區邊地之王,又何須項王道賀?若是你做說客,便請說無妨。”
那武涉坐下,隻是四下裏張望,並不開口。
韓信會意,便對蒯通道:“夫子,我與故人敘舊,請夫子與侍從人等暫且回避。”眾人聞令,便都退了下去。
武涉這才開口道:“往昔與大王在楚營共事,頗有情誼,臣一日未敢忘也。彼時,天下共苦秦久矣,方有項王、漢王,相與舉事,戮力擊秦。及秦已破,就當論功割地,分土封王,令士卒好生休息。”
韓信道:“以我觀之,漢王並非逞強之人,所願亦正是如此。”
“然漢王不安於位,興兵東犯,侵人之境,奪人之地。先前已破三秦,後又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五十萬之眾,東向擊楚。觀此意,不吞並天下便不肯罷休,其不知足,何其甚也!”
“非也,此不過一家之言。論事,須講個公平,若論功封地,漢王便是該封在巴蜀嗎?”
“封在何處,漢王憑甚計較?戲水會盟,論功分封,皆以大勢而論,豈可效賣魚婦錙銖必較?會盟所約,便不可改。就是那漢王性命,也是幾次在項王掌握中。我家項王憐他,不忍加誅,姑且封在巴蜀,留他一條活命。然他一旦得脫,便背信棄義,又舉兵來攻項王,誰人還敢信他?”
“兩雄相攻,人之常情,何況兩王乎?你我各為其主,倒不必來勸我。”
武涉見韓信不悟,便激憤起來:“今足下稱王,好不快活!然此等諸侯王,不過是以弱事強,以小事大,可有好下場耶?你雖自以為與漢王交厚,為他盡力用兵,以在下所見,卻是愚癡之至!終逃不過為他所擒。”
韓信便也正襟危坐,反駁道:“此言無根無據,隻不知漢王為何要擒我?”
武涉便大笑:“足下所以能逍遙至今,可知否?是因項王尚存。今楚漢二王之爭,勝負所係皆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我勸故友切莫得意,項王若今日亡,則明日漢王便要取足下頭顱!此言若妄,足下可拿我頭顱去。”
數語擲地,說得韓信亦覺凜然,便挺直身問道:“兄所望我何為?”
“昔日足下與項王有故交,觀今日之勢,何不反漢,與楚聯合,三分天下而各為王?”
“以此時而論,尚且過早吧?”
“若失此良機,足下必為漢王犬馬,功成而身死。兄本為智者,何迂執若此乎!”
韓信低頭,將案頭的齊王印璽摩挲有頃,遂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我昔日投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這才背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又予我數萬之兵,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方有我今日之高位。漢王如此見信,我背之不祥,故雖死而不能易主。故人此來,厚誼可感,請代韓信多謝項王。”
言畢,韓信便起身,喚典客上殿送客。
武涉見事不可為,不禁麵露淒絕之色,緩緩起身道:“三家若分天下,則各有百年國祚,否則,你我皆為劉邦俎上之肉。臨此深淵,卻不知危殆,實是痛心!兄請好自為之,楚若亡,兄之齊王做不過三月,性命苟延不過一年。若不信,且看這田氏宮殿內,當今可還有一人姓田?世上人,何難拋舍功名利祿耶?”
武涉說罷,仰天一歎,辭別韓信,走下陛級去了。
韓信倒也不怪罪,起身送至殿前,長揖拜別。拜畢,猛一抬頭,卻見那蒯通從側殿躡足而至。
蒯通並不提楚使來訪之事,隻道:“仆往昔曾在天台山,從安丘先生習相術,略知一二。”
韓信便笑:“先生相人本事如何?”
蒯通道:“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觀之,萬無一失。”
韓信便不再言語,隻一招手,將蒯通引至一間密室內,問道:“先生請相看孤家如何?”
蒯通左右張望,猶豫道:“隻恐隔牆有耳。”
韓信笑道:“放心,左右皆已屏退。”
“今相君之麵,至多不過封侯;然觀君之背,則貴不可言。”
“此謂何意?”
“秦末天下初亂,英雄豪傑登高一呼,便有誌士雲集,如風助火勢,乃因眾誌皆在亡秦。而楚漢紛爭之後,兩強相鬥,徒使無辜之民肝腦塗地。那項王起於彭城,席卷天下,至於滎陽,則三年不能進。漢王率數十萬之眾,據鞏洛之壘,憑山河之險,一日數戰,卻無尺寸之功。這便是所謂智勇俱困也。”
“不錯,兩家大勢,今後又將如何?”
“兩軍銳氣,挫於險阻,必致兵疲糧乏。百姓亦心生怨望,不知該何去何從。以臣所料,天下之禍,非聖賢不能平息,當今楚漢兩王之命,皆懸於足下,足下助漢則漢勝,足下助楚則楚勝。當此際,臣願披肝瀝膽獻計,隻恐足下不能用也。”
韓信正聽得入神,便叱道:“好了,休得遮遮掩掩,隻須直說。”
蒯通這才直指要害:“臣以為,莫如兩方皆助,使其俱存,則可三分天下。勢成,則三家並立,相互挾製,無人敢擅自啟釁。以足下如此聖賢,擁有甲兵之眾,製其楚漢後方空虛之地,順從民意,向西進兵,為民請願,天下百姓必望風響應,屆時誰敢不從?彼時可削大國而立諸侯,諸侯既立,天下必歸心於齊矣。臣聞‘天與而不取,反受其咎;時行而不至,反受其殃’。這樣的好事,何處去找?願足下熟慮之。”
蒯通這一番言說,換作對他人言,必有醍醐灌頂之效,然韓信終究是讀書太多,於利而外,不能忘義。他思之再三,起而複坐,終不能決斷,隻道:“漢王待我甚厚,我所乘之車、所穿之衣、所食之饌,無不是宮內少府之物。榮寵無比。如此,當解人之患,懷人之憂,忠人之事,豈可向利而背義?”
蒯通瞠目而視韓信,歎息連連,忍不住又道:“足下自以為與漢王交誼匪淺,欲建萬世之功。臣以為大謬!昔張耳與陳餘,布衣時為刎頸之交,後因小事相怨,互相追殺,終為世人所笑。二人為友時,其情義天下無倫;後卻反目成仇,何故也?人多欲望,而人心難測。足下欲以忠信結交漢王,固然不錯,然你與漢王,怎能如張耳、陳餘交情之深?足下不疑漢王,便以為漢王也必不會害己,則大謬!文種、範蠡,助勾踐成霸業,哪個不是或功成而身死或隱遁而逃命?獸已盡,而狗必烹。請足下思之,以友情而論,足下與漢王,如何抵得張耳、陳餘之交?以忠信而言,足下之功,焉能逾越文種、範蠡?以此觀之,禍福自明。”
韓信聽到此,渾身一震,起身踱至窗牖前,張望青天,隻覺心亂如麻。
蒯通仍不放過,又道:“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蓋世者不賞。足下自領兵出西河以來,功高天下無二,勇略為不世出者。以此才幹,歸楚,則楚人不信;歸漢,則漢人震恐。足下欲恃此奇才歸於何處?名高天下,危必繼之,臣實為足下而憂!”
韓信頓覺身內有寒意湧起,如置身冰河中,隻得告謝道:“先生高論且休矣,容我斟酌。”
如此彷徨數日,蒯通複又入見韓信,苦口婆心,立請決斷。然韓信終不忍心叛漢,又以為自己功大,漢王必不會加害,於是婉謝蒯通,不用其計。
蒯通見千載良機將就此錯失,心中歎惋良久。彷徨數日,又恐日前的妄言惹禍上身,便佯狂作癲,裸衣做犬吠狀,哄得韓信當真。不久,便辭營還鄉,重操巫覡舊業去了。
且說那武涉說降遭拒,無功而返,一路嗒然若失。待輕車馳入楚境,便取出符節來,遞與從人道:“臣徒有辯才,卻辜負了項王之命。此行既無功,楚祚恐亦不久,我堂堂楚之臣,何忍見此河山終淪於屠狗輩之手?吾意已決,便在此止步,請代我向大王複命。”說罷,竟拔劍自刎而死。
項羽得武涉從人複命,吃了一驚,手撫交還回來的符節,繞帳徘徊良久。
知韓信無意背漢,項羽也起了回軍彭城之意,但又恐大軍若回撤,劉邦必揮軍大進,韓信、彭越也必興兵來犯,楚地便將翻作囚籠矣。於是想到,不如仍在廣武與之對峙,則彭城尚不致立即動搖。
挨過一兩月後,項羽見韓信那裏並無動靜,便知武涉日前的勸說,已令韓信有所顧忌,不禁念起武涉的好處來。遂寫成一函,飛遞給彭城項佗,命他厚葬武涉,以表彰其忠烈。
兩軍又在廣武山僵持了數月,堪堪時已入夏,蟬鳴鴉噪,直攪得劉邦心神不寧。
眼見得齊王印綬送去韓信處,兵卒卻未見有一名派遣來,心知又上了一當。便想道:那張耳、韓信,投漢時皆為窮途末路,身無分文,今日得漢家之助,貴為王侯,卻擁兵自重,坐視我困於廣武。真乃人心難測。如此,遣一將遠赴,便是一將成尾大不掉,又全無感恩之心,還不如彭越那水賊略知感恩。
然則,若不遣將遠征,項王對後方即無所顧忌,日日在此與我廝纏,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劉邦左思右想,也隻得取那飲鴆止渴法,派出一軍是一軍,隻須項王後方不寧,便是好。
夏七月,劉邦於城頭打起傘蓋,喚來英布對景小酌,閑議天下大勢。
英布亦為一代梟雄,投漢以來,卻是狼奔豕突,無一日得以伸展,此時便無精打采。
劉邦笑道:“英布兄,韓信在齊已獲全功,項王不日亦壽數將終,兄如何還這般萎靡?”
英布怏怏道:“項王以一人敵漢趙齊梁,看似身陷重圍,然淮南尚無戰事,其地連接江東,楚仍可進退自如。項王壽數,怕還正長呢!”
劉邦便不動聲色道:“以寡人之見,韓信既已奪得齊地,大勢已成,不如英布兄這便去取淮南。如此,可將項王三麵圍定。”
英布聞言,幾乎要跳起:“當真?如蒙大王恩準,臣當率精銳一部,千裏往襲,要教那彭城無一日安寧。彭城既不安,項王焉得長守廣武?”
劉邦望望英布,眼睛轉了轉,擊掌笑道:“不錯,英布兄,真乃好計!今日我當正襟以待之,就依你計,著你去布此妙局。事屬非常,無須恁多虛禮,這便封你為淮南王,引精兵一萬,前往淮南用兵,一切由你擺布。”
英布喜出望外,忙伏地謝道:“謝漢王恩典,臣必誓死效命!”
劉邦又道:“敕諭稍後即發,著內史連夜刻印。你領了印綬,便可出發。”
英布在漢營,與樊噲、夏侯嬰之流廝混多日,心下早已不耐。今日忽而重得王號,又得精兵一支,頓覺重生一般。領命之後,兩日內,便點齊兵馬,急趨淮南去了。
一月之後,英布軍竟竄至九江郡,奪下數縣,四下裏張揚“淮南王”名號。楚淮南之地,軍民都覺人心惶惶,幸有大司馬周殷,領三萬楚軍鎮守在壽春,竭力應對,楚後方才不至於大亂。
聞聽英布得手,劉邦這才稍感振作,以為天下事須得有作為,方可有更大的騰挪之地。於是頒令:今後凡軍士戰死者,官家代為衣衾棺斂,轉送回鄉,以保入土為安。
先秦之際,軍士戰死,皆葬身黃土,不得歸鄉。故而此令一下,漢家境內軍民無不歡悅,以為人生苦短,從軍是死,不從軍亦是死,莫如掙得些軍功,裹屍而還,以榮耀門庭。關中投軍者,竟至於日以千計。廣武澗西,漸至聚起了漢軍十五萬,聲勢迫人。
天下各處百姓,聞漢王有此仁政,士卒生可得溫飽,死可得還鄉,都稱頌不已。漢王盛名,遂遠播天下僻遠處,四方歸心,已成大勢。
至八月,有燕王臧荼與遼東的北貉(mò)部[3],各遣一支馬軍,南下萬裏,助漢攻楚。自此,廣武澗西,便常有操胡語、著異裝的北地騎士,往來奔突,漸成一道風景。
劉邦此時看看海內,項羽所封十八諸侯,除戰歿者之外,幾乎已無一人與楚同心。張耳、韓信、彭越、英布各據其地,與楚分庭相抗,當初張良所謂“天下與二三英雄共之”,今已成不移之勢,楚已斷無滅漢之力。
如此想來,劉邦漸漸也英雄氣短,不欲做那一統之夢了。想那始皇帝,費盡心機謀得一統,怎能料十五年即煙消雲散,落得為天下笑?當下之勢,莫如退回關中,將“戰國”之局維持下去,漢也不難有五百年國祚。昔西戎之秦,便是今日之漢家,有崤關天險,那山東諸國也是奈何不得的,況乎齊趙梁與淮南,皆為漢家臣屬,如當年之“連橫”諸國,對付一家西楚,綽綽有餘矣。
當下劉邦便想好,立即召張良、陳平來商議。
張良聞之,神色若有所失。陳平則歎道:“辛苦四年,不如當初便與楚議和。”
劉邦笑道:“當初議和,漢家如崖下累卵,怎有今日之安穩?今四海之心歸漢,楚則成病虎矣。”
陳平想想又道:“隻可惜,太子劉盈,做不成二世皇帝了。”
劉邦不禁勃然變色:“寡人正是不想令他做二世!”
張良在旁又道:“若再奮力一擊,楚便敗亡,大王何止步於廣武?”
劉邦怫然道:“爾等書生,怎知兵事之難?寡人帳下驍將,皆成擁兵不前之諸侯,身邊隻得樊噲、周勃者流,何人可為我一擊?”
陳平道:“滅楚乃大計,大王且緩行,容臣等稍作謀劃。”
劉邦便一哂:“陳平兄,你雖為典軍,怕也隻知如何逃亡。兵疲至此,滅楚談何容易?老子曰:‘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漢家退守關中,有百二河山,勝過帶甲百萬,安居當今之秦穆公,不亦快哉?楚必無力再與我爭。”
陳平與張良相互望望,便都無語。
八月末梢,天氣稍涼,本是用兵之際,劉邦卻派出了儒生陸賈,前往楚營講和。隻望項王開恩,將劉太公等家眷放回,雙方罷兵,各歸西東。豈料項羽尚未忘龍且戰歿之恨,一口回絕。
陸賈百般勸說無果,遂恨恨以歸。劉邦便笑道:“儒生何用?隻能哄得那田廣小兒繳械,此事還須鬼穀子門生出馬。”於是,再派帳下侯公往赴楚營。
那侯公,乃洛陽人氏,生於世家,少負豪氣,及長,精通縱橫之術,好為人平息爭訟。當年劉邦率軍東征彭城,過洛陽時,三老攔路諫言,內中便有他一個。當其時,侯公便投了漢軍,跟隨至今。
恰在此時,楚之北境又起騷亂。韓信軍數月未動,此時見楚後方空虛,便屢屢南犯,由灌嬰親率馬軍,突入淮北,數敗楚軍。另有彭越在梁地穀城,得田橫來投之助,聲勢大振,亦屢犯楚之糧道,氣焰漸漲。近日內,竟將楚軍糧道完全截斷,掠得楚官倉大批糧秣,計有十萬斛[4]之多,以車載之,浩浩****駛入漢王城。楚營將士望見,徒喚奈何。每日嗅到漢營飄來縷縷飯香,更覺饑腸轆轆,心無鬥誌。
侯公此次出使,便是倚仗勢強,自有韜略。他從容進入楚營,見霸王大帳門前,數十郎衛執戟肅立,傳呼聲迭次傳出,知是項羽要給他下馬威,便也不理會,隻昂然而入。
那項羽果然仗劍高坐,麵似冰霜,一雙重瞳子目光銳利。那侯公隻當一切不見,略一施禮道:“漢臣侯某不揣冒昧,有要事稟告,在此見過大王。”
項羽自鼻孔裏哼了一聲,道:“你家那庸主,鬥我不過,既不戰,亦不退,隻龜縮在陽夏壁壘裏,卻打發一隻又一隻黑老鴰來絮聒,是何用意?”
侯公略一欠身,接過話頭反問道:“項王英明,我主萬不及一,然小臣鬥膽問大王,大王目下,是欲戰還是欲退呢?”
項羽將那長劍向地上一戳,高聲道:“寡人當然願戰!”
“項王神武,臣自然是沒有話說。然每戰必勝,自古未有之,且即便是連勝,也必有危殆伏於中,勝負焉能料定?臣看今日,兩軍皆力竭,隻怕是項王一世英名,再過數旬,便要毀於這陽夏城下了。侯某區區一裏正也,人微言輕,然亦願向大王推誠進諫,當今之勢,唯有罷兵息爭,於兩家皆為上策。”
“哈哈,收兵罷戰?寡人再途窮,亦淪落不到要與亭長講和。”
“哪裏?我家漢王,豈有膽量與大王爭鋒?數年間受人裹脅,迫於大勢,也是不堪其疲。唯願息兵罷戰,與大王重修舊好。大王若能恕了漢家不知檢點之過,允兩家罷戰議和,我等君臣敢不從命?”
侯公的這一番軟話,撓到了項羽癢處。項羽不覺便鬆弛下來,放下手中劍,問道:“劉季遣你來議和,將如何說起呢?”
侯公見有轉機,急忙叩首道:“我家漢王,今有二議:一是兩家劃定疆界,各守一方,永不相犯;二是懇請大王開釋太公、呂氏等劉氏眷屬,漢王將萬世銘感盛德。”
項羽便仰頭大笑:“無賴亦知親情乎?不踩到他腳痛,他怕也想不起還有個老太公來!求和?分明就是個誑話。”
“不敢,不敢!我家漢王,實是思親心切。東進之初衷,原亦不過是為接眷屬西去,不料卻惹出許多事端來。”
“豈止是事端,那劉季老兒,直是要吞掉天下呢!”
“我家漢王,絕無此膽量,種種冒犯,皆為諸侯慫恿。今幡然悔悟,覺其中事理,直在大王,曲在漢家,故而遣小臣前來賠罪。若蒙大王恩典,則四海之內再無烽煙,天下百姓亦幸甚。”
“哈哈!你這侯公,劉季是從哪裏掘出來的?倒是會說話,你便與項伯去斟酌吧,寡人隻是不耐這些囉唆。”
侯公見項羽已鬆了口,更是抖擻精神,鼓起蘇秦張儀之舌,直陳利害,說得項王心有所動,也知唯有休戰,或可保得楚不至危亡。
項羽遂將侯公留置營中,另召項伯來,閉門與項伯商議:今老營的十萬人馬,蹭蹬於滎陽,迄今已兩年有餘。今年以來,食不果腹,衣衫襤褸,縱是驍勇依舊,欲敵漢、齊、梁之三麵襲擾,終是吃力。不如罷兵議和,保得楚之腹地無虞,亦不失為良策。
項伯曆來與劉邦有私,故而樂見和議談成,便道:“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今我與漢相爭,三年未見勝負,可知上蒼自有安排。今我軍議和而歸,漢家五十年內必不敢再犯,也未嚐不是好事。”
項羽尚有猶豫,一時便未允。這夜在燈下,又獨坐於輿地圖前,癡癡地看了半晌。
恍惚間,忽嗅到一陣香氣,原來是虞姬端了羊羹進來,一臉笑顏:“今日是何日?難得夫君這般安穩。”
項羽便回首道:“今日確是非比尋常。漢營方才遣使來,巧言議和,求寡人放歸劉太公……美人以為如何?”
“那當然好。太公一家,拘於楚地已兩年有餘,實在可憐。彼等老弱婦孺,不過平常商戶人家,兩軍之事,與他們有何相幹?”
“唉!與劉邦戰,屢戰而不勝,實乃奇恥大辱也。”
“夫君,這又何必?今妾往軍營探看,見軍士們正在曬甲衣,個個鎧甲生蟣虱,蓬頭垢麵。如此狼狽,何以再戰?不如盡早議和,與民休息。那劉邦自彭城大敗後,又數次折兵,三年未進寸步,也必是無力再戰了。”
項羽望望虞姬,歎了一聲:“如此,便準了他議和吧。”
次日晨起,項伯便受命,與侯公切磋再三,將罷兵條款議妥。即楚漢罷兵,以鴻溝為界,西為漢地,東為楚地,中分天下,互不相犯。此議獲項羽、劉邦首肯後,項伯便命書吏將約書謄好,隻待項王與漢王分別簽字畫押,一樁天大的事,便可告成。
自此之後,侯公又往返楚營數次,終獲兩王各自簽署。項伯遂將兩份約書分置兩函中,楚漢各執一函,擇吉日互換,議和便可告成。
至九月末梢,一切議妥,侯公赴楚營換約完畢,兩軍將士擊鼓鳴金,宣告罷兵。隨即,楚寨大門,豁然洞開,劉太公、呂雉、審食其三人,與一道被羈的太公續弦李氏、劉邦次兄劉喜、劉邦早前外婦之子劉肥等諸眷屬走出來。項羽、虞姬與一幹文武,皆著常服,送出門外。其間,虞姬與呂雉執手話別,依依不舍,相約來年歲時吉日,或可互相探望。
那邊廂,劉邦早早便率張良、陳平、樊噲等眾臣,遠遠迎出漢王城,恭迎於道旁。
其時漢軍皆知議和已成,都登城觀看。見劉太公等步下石階,三軍喜不自禁,皆歡呼“萬歲”,聲徹天地間。
劉太公一行,蹣跚穿過兩軍之間窄窄的一片曠地,來至漢王城下。劉邦見太公瘦弱傴僂,蒼髯蓬亂,禁不住淚下,忙伏地賠罪。起身又拜見發妻呂雉,恍如已別半世,淒然道:“以為不複得見矣!”
迎入太公一行後,劉邦整好衣冠,遙向鴻溝之東拜了三拜。又吩咐少府官吏,備好三牲醴酒若幹,送往楚營以示謝意。
當夜,兩營篝火熊熊,喧聲震天,有軍士索性將戟杆折斷,拋入火中作薪柴。眾軍以為從此可釋幹戈,回鄉躬耕去了,便都奔走稱賀。
漢營大帳內,更是喜氣盈門。劉邦擺下盛宴,邀文武重臣齊聚一堂,為劉太公、呂後接風。
席間,劉邦端立中央,拱手對眾人道:“今日楚漢議和,侯公功在千秋,將封為‘平國君’,食邑千戶,世代享有榮華。”說罷,便拿眼掃視眾人,要尋那侯公在何處。
哪知這半日熙來攘往,誰也未曾留意,滿堂文武齊集,獨不見侯公的蹤影!
劉邦大驚,忙吩咐中涓往各營裏去找,又遣隨何往楚營去探問,都一無結果。眾人不由詫異,議論紛紛。劉邦閉目半晌,良久才睜開眼,將衣袖一揮:“侯公誌存高遠,就此隱去了,且隨他去吧。然‘平國君’此爵,漢家將代代虛懸,以示寡人之恩。”
越日,有巡哨來報:楚軍十萬人馬,均已拔營向東南而去,楚寨已成空城一座。劉邦聞報,不勝感慨,遂帶了夏侯嬰、周勃,前往楚寨空壘裏查看。
上下看了一回,見楚營雖空,卻毫無狼藉之象,就連遺棄的箭矢,亦堆放得整整齊齊,劉邦就忍不住嘖嘖讚歎。轉入後營中,卻見一老卒尚未走,正在收拾廚灶。
劉邦便上前問:“老丈,何故滯留於此?”
那老卒霜發滿頭,一麵彎腰撿拾木柴,一麵便答:“家中數子,年前皆戰死,婆姨亦染病身亡,我孤老一個,回鄉又有何益?不若在此留下,尋些營生做,度個殘生罷了。”
劉邦望望遍野蕭瑟之意,歎了一聲,吩咐夏侯嬰道:“將此老者收入中涓吧,日後帶回關中去,好好安頓。”
次日,劉邦派遣車騎數百,威儀赫赫,護送太公及呂後等眷屬入關。那呂雉從一市井家婦,翻身為正宮夫人,位列至尊,舉止言談總不免惴惴,看著夫婿與諸臣的眼色行事。雖聞聽劉邦又納了戚姬、薄姬與竇姬為妃,卻連這一大串姓氏都記不住,哪還有心思計較?隻忍住了指雞罵狗的本性,佯裝不在意而已。
繼而,劉邦便與周勃、夏侯嬰籌劃拔營回關中事宜,正要議妥,忽有張良、陳平上門求見。
隻見張良扯住陳平闖進帳來,劈麵便問:“大王,今漢家半有天下,諸侯皆歸附,楚則兵疲食盡,正是滅楚之時也,何不趁機進兵,取而代之?”
陳平亦大聲道:“我軍包抄之勢已成,廣武以西,萬夫莫逾;淮水南北,有韓信、彭越、英布枕戈以待,楚已成強弩之末。今日項王東歸,亦不敢直行,欲繞東南而歸彭城,終不免為困獸。大王為何偏於此時退兵?今若失此良機,勒兵不追,便正是所謂‘養虎自遺患’也。”
二人詞語激切,不容商議,劉邦不禁怔住,捋須沉吟半晌,才道:“兩位言之有理,此時罷兵,不單天下半數歸楚,就連沛縣也仍陷於楚地,寡人豈不是隻做了個西戎王?”
陳平又道:“項王若東歸,數年生聚,便可複振,屆時大王欲安居關中,可得乎?那齊梁燕趙,又焉知彼等可世代不渝、一心向漢乎?項王若卷土重來,何人可再為大王月下追韓信?”
此一語,刺痛了劉邦,當下便不禁失神,默默無語,將一塊虎符反複把玩,忽然精神就一振,斂容道:“諸君所言,是為至理。然鴻溝之約,一日便廢,我將何以取信於天下?”
陳平也道:“沛縣舊部跟從大王,數年不得東歸,今又聞永世不得東歸,則作何想?”
劉邦悚然一驚,望了望周勃、夏侯嬰,慨然道:“子房、陳平兄所請,實獲我心!寡人決意就此變計,明日便東進,要與眾兄弟衣錦還鄉。”
張良望望陳平,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次日晨起,鬆弛多日的漢營,忽地就忙碌開來。上下軍佐奉了令箭,都急如風火,忙著點兵拔寨。僅一個時辰,漢軍便又大張旗鼓,蜿蜒如蛇,躡楚軍之蹤向東南而去。急追了兩日,行至陽夏地麵,前麵即可望見楚軍旌旗了,劉邦便命軍伍止步,紮下營寨,遣使分赴韓信、彭越兩處,與之約期引兵來助。
此時節令已是十月,逢元旦吉日,兩軍在曠野中相遇,自是誰也無心過年。[5]
項羽聞斥候來報,說有漢軍躡蹤而至,起初並不相信。他披掛整齊,登上戎車,命禦者驅車至高岡處,手搭遮陽遠眺,果見黑壓壓一片漢旗,不由就大怒:“老賊,欺我心慈乎?”於是下令,全軍開進陽夏城邑,要與漢軍回頭一戰。
入城後,項伯、鍾離眜、季布聚至項王帳內,都憂心忡忡。原來楚軍在議和之時,便有千裏之外的敗報迭至,稱彭越部又悍然南犯,直下楚北境昌邑等十餘城。灌嬰麾下馬軍,亦橫掃淮北,淮上重鎮多有失陷,連項王的老家下相,亦為灌嬰攻破,致彭城軍民一日三驚。灌嬰部荼毒淮北後,又突入淮南,**,一路破襲,兵鋒掠至廣陵。至今日,楚之腹地,已一片狼藉矣!
其時,楚寨諸臣無不震恐。項王急派軍使飛馬傳令,命項聲、薛公、郯(tán)公率軍出彭城,收複失地。項聲等將奉命,帶兵出彭城死戰,喋血半月,逐次將淮北失地收複,然不料,灌嬰遁去後,又返身殺回,在下邳一帶大敗項聲,並斬殺薛公。
因淮南局勢糜爛至此,故而項羽率軍回撤時,便不敢貿然東行,而是取道陽夏,先往東南,再相機北上彭城。
項羽在陽夏城頭,望見漢軍囂張,不禁恨恨,對身邊諸將道:“村夫欺我太甚!我意止軍,就在這陽夏與之一決。”
項伯滿心不願再戰,便諫道:“我軍十萬,毫發未損,劉邦軍亦不過十餘萬而已,怎敢擊我?無非是緩緩跟在後麵罷了,可無須理會。”
鍾離眜卻道:“不可,淮北已危在旦夕,唯淮南尚可苟安。我軍此次還彭城,若將那劉邦大軍引進,則勢必魚爛不可收拾!依臣之見,陽夏一馬平川,最合我軍馳驅,不若就在此一戰,以絕老賊覬覦之心。”
季布頻頻點頭,亦附和此議。項伯卻仍是搖頭:“漢軍本不能戰,且人數又非倍之,何必與他糾纏?我十萬人馬,乃我大楚僅存之精華,今番返國將養,待三年之後,旗鼓重整,必無敵於天下。”
季布便起身,請命道:“即便來日不戰,今日也須一戰!那劉邦數年來與我死纏,隻因沒有打痛他!不妨可派屬下周岩將軍率部一萬,趁其不備,阻擊其前鋒樊噲。如能挫其鋒芒,或可阻嚇劉邦。”
項羽看看帳外日晷,時還未近午,便道:“那便如此吧,至午時,即開門出戰。”
時近午時,漢軍先鋒樊噲率前軍三萬,蜂擁進至陽夏城下。正要搦戰,忽聽城中金鼓大作,城門轟然洞開,一彪楚軍急急奔出,楚將周岩一馬當先。
那楚軍,數月來人困馬乏,好不容易盼到還鄉,不料卻又要出戰,大多士卒便心頭惴惴,唯恐活不到明日,氣勢上先就輸了一籌。漢軍那一麵,則是眼見楚祚不長久了,都有爭立軍功之心,跟蹤了數日,此時見楚軍迎出,都大喜,爭相挺戈殺來。
荒野之上,霎時便是血跡斑斑,殷紅滿地。激戰了多時,漢軍終究人強馬壯,漸漸占了上風。
樊噲見狀,大吼一聲:“捉得項王,萬世封侯咯——”隨即將長戟一揮,便驅車前衝,眾軍皆搖旗呐喊趨進,勢若狂潮。
楚軍饑寒交迫,到底支撐不住,掉頭便往城內奔回。樊噲哪裏肯放過,急率精騎突入楚陣,截住了四五千人,將那楚將周岩也圍在了核心。看看離得近了,樊噲暴喝一聲:“無名鼠輩,來送死乎?”一戟便將周岩拍下馬來。眾軍一擁而上,將周岩縛住,解往大營去了。
城頭眾楚將見了,大感激憤,都頓足不已。鍾離眜掣出劍來,就要率部往援。項羽望了望漢軍塵頭,反倒不急,搖頭道:“我軍兵疲,暫且收兵再說吧。”
然則,天不助楚,項羽此時欲稍事喘息,以逸待勞,卻成了奢望。楚軍在陽夏城內才歇了一日,便又有楚都八百裏流星急報送至,羽書報稱:日前,灌嬰部複犯淮北,攻破彭城,楚馬軍盡潰,柱國項佗亦被漢軍擄去。
自此,長江以北,楚土殘破,再無統一政令了。各郡楚軍,成群結隊易幟換裝。山河變色,有如噩夢……
項羽閱畢,不由拍案驚起,大叫一聲,將那軍報狠狠摔在地上。
虞姬聞聲趕來,拾起散落的竹簡,拚湊起來看過一遍,遂輕歎一聲,手撫項羽肩頭默默掉淚。少頃,才淒婉說道:“當年我馬軍收複彭城,是何等威壯!如何才三年過去,竟一至於此?今彭城已失,你我將歸何處?”
項羽緩緩抬頭道:“勝負之事,涕泣有何用?美人請暫避,我將與諸臣盡速商議。”
那虞姬眼中滿是幽怨,負氣道:“夫君,你威震海內,勇冠三軍,活脫是個神人,屬官們哪還敢說半句難聽的話?天長日久,必是閉目塞聽,才落得今日這步境地。我隻問你:為何三年來連戰皆捷,最後卻如此倉皇?今日種種,豈非秦二世故事重演?”
虞姬低頭想想,長歎了一聲:“夫君,你隻是不該生於這人間。”言畢,便掩麵而去。
片刻之後,諸文武聞訊,都陸續聚攏來。人人麵色沉重,全無計策,隻能聽項羽主意。
恰在此時,項伯忽然奔進,急切道:“有陳縣縣公利幾,適才差人來報,已征發全境丁壯五萬人來援,軍至固陵紮營。那固陵城邑,城堅塹深,我軍可暫入固陵,與陳縣軍會合,再思進退。”
項羽聞言,稍作沉吟,便下令道:“就如此吧!全軍轉進,不得遲疑。”
不到半日工夫,楚軍便從陽夏撤離,開進固陵堅守。得陳縣縣公之助,楚軍放開肚皮吃了幾餐飽飯,士氣複振,遂在城頭遍插旗幟,頻擂金鼓,以震懾漢軍。
樊噲遣人探得明白,將此情狀飛報劉邦。劉邦亦不遲疑,急命全軍拔營跟進,開入陽夏。見陽夏城不甚堅固,便一麵在城南築起壁壘,深挖塹壕,與楚軍相持;一麵等候韓信與彭越軍來援。
候了三日,時限早已過了約期,然援軍卻連影子也未見一個。劉邦正焦灼之際,忽有探報飛至,說道:今日晨間,固陵城門大開,楚軍十萬奔湧而出,已來至陽夏城下,排開陣勢,叫囂搦戰。
劉邦吃了一驚,便欲登城察看,忽又有隨何來報:楚營遣桓楚前來下戰表。劉邦便命宣入桓楚,接過戰表來看,見內中雲:
書上漢王麾下:前太公、呂夫人在我處,優養有加。霸王心存哀憫,於日前送還,並準允訂立鴻溝之約,息兵議和。然麾下投鼠忌器之憂既去,便翻雲覆雨,背約動兵。其屈在漢,天理所不容。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麾下之舉,無乃有過於蛇鼠之卑乎?今西楚霸王統雄兵於固陵,願與麾下一決高下。王若不懼,則於今日午後未時,起兵前來應戰,勿違為盼。
劉邦收起戰表,閉目捋須片刻,睜開眼道:“桓楚,你也是項梁君舊部,寡人與項王聯兵反秦,往事曆曆,迄今仍不能忘。然兄弟鬩於牆,責在誰人,又怎能說得清楚?楚漢相爭至此,不知有多少農家子填了溝壑。若再不分勝負,則災禍仍將無已。你回去稟明項王吧,寡人便來應戰。”
桓楚聞言,不禁淚流,伏地叩首道:“臣亦常憶起舊年,然河水可得倒流乎?還請漢王保重。”言畢起身,默視漢王片刻,旋即退下,回營複命去了。
陳平搶出一步,對劉邦急道:“韓信、彭越軍尚未至,我軍如何能戰?”
劉邦當即嗤之以鼻道:“書生論兵,方知不易了吧?若等得韓信、彭越兵來,東海也要枯了。好在楚軍饑疲多日,我軍馬肥糧足,或不至於落下風。”
午後,天色晦暗,西風凜冽。兩軍如約出營,在固陵與陽夏間的平川上,將陣對圓。兩邊軍士執戟挽盾,怒目相視,皆未鳴金鼓。曠野上,唯聞風拂旌旗之聲颯颯作響,令人心悸。
項羽瞥了一眼漢軍陣勢,知劉邦已是傾巢而出,便輕蔑一笑:“劉季,今日我與你堂堂正正一戰,要教你識得何為霸王!”說罷,即擂動鼓桴。那鼙鼓之聲,先是渾如春冰炸裂,頃刻間,便似有萬股洪濤奔湧而出。
楚軍聞聲,皆是一振,各個挺戟大吼,其勢如天崩地解。對麵劉邦見勢,也急忙擂動戰鼓,兩軍便相向而進。遠看,如紅黑兩股激流,飛沙卷石,迎頭相撞。
此時的漢軍,雖已將養多時,但仍不是楚軍對手。廝殺不過片時,陣腳便開始動搖。樊噲、周勃、靳歙、韓王信等諸將,在陣中拚死衝殺,終是難敵楚軍威猛之勢,漸漸便支持不住。
劉邦見勢不好,彭城之敗的往事又掠上心頭,便急催夏侯嬰打馬,掉轉車頭回撤。
夏侯嬰也知利害,忙將戎車掉頭,趕得如風馳電掣般。劉邦站立不穩,頭碰車軾,竟將那兜鍪也撞掉了,狼狽奔回營中。
漢王大纛一動,漢軍立呈潰敗之勢,十餘萬人丟盔棄甲,向後退去。楚軍一路追殺,喊聲震天,將漢軍趕入了營壘。
漢營的壁上弩手見勢不好,急忙放箭,將楚軍前鋒射住。營門士卒顧不得還有潰兵尚未進門,慌忙拉起吊橋,將楚軍擋在了壁壘之外。
楚軍遂將陽夏壁壘團團圍住,百般叫罵,然漢軍隻是閉門不出。項羽見漢軍龜縮,仰頭笑道:“老兒,三年尚不知兵,也配持劍上陣乎!”看看天色將晚,攻打壁壘不易,便下令鳴金收兵,退回固陵稍作休沐,仍與漢軍相持。
隔日,劉邦檢點兵馬,才知整整折損了三萬人馬,不禁歎息。此後數日,楚軍或多或寡,每日都來搦戰,也學了漢軍的無賴模樣,高聲亂罵。然劉邦隻是不理,獨自臥於帳中,默讀《太公兵法》。
熬了數日,劉邦終究不堪喧擾,遣人去喚來張良,劈頭便問:“諸侯都不肯來,這如何是好?”
張良早料到會有這一問,便答道:“楚敗亡在即,然楚地卻未曾分。諸侯不應召,自是情理之中事。”
張良一笑說道:“封王是虛,分地才是實。大王隻須對韓、彭兩人講明,與彼等共分天下,言明郡縣多少、人口幾何,均歸彼輩,兩軍明日即可至。至於韓信受封,原非大王本意,故韓信也心中忐忑。彭越所據,本為梁地,卻因助魏豹之故,將他封為魏相。今魏王豹已薨,彭越欲得這王帽子,大王卻遲遲不定。這二人,必以為大王心不誠,故不肯來。”
劉邦這才恍然大悟:“哦呀……然則如何?真的要分地嗎?”
“當然,大王請將洛陽以北至穀城,皆分與彭越,並加封梁王。那齊王韓信,家在楚地,欲以家鄉為齊之城邑,大王可將陳縣以東至海,分與韓信。舍出這兩片地給他二人,二人必出力來助。如此,破楚易如反掌耳。”
“他二人,原是揣了這等心思,何不早說呢?”
“是畏懼大王責怪吧。”
劉邦想想,忽然疑惑道:“分地之事,易耳;然新辟楚地,全贈與他二人,我又所為何來?”
張良便詭秘一笑:“明日事,明日自有辦法。”
劉邦當即會意,擊了一下掌,當下便遣使,攜帶標注好疆界的輿地圖,分頭送至齊梁,再次約期圍攻項王,
果然,韓信、彭越接到地圖,甚覺滿意,都告知漢使:“今即發兵。”數日後,便各率本部人馬,南下陳縣來助漢了。
冬十一月,由灌嬰部郎中騎一路當先,三十萬齊軍自臨淄南下。彭越也親率大軍七萬,從昌邑出發。
恰在此時,一向在淮北遊擊的劉賈,率兩萬漢軍渡淮南下,逼近壽春,遣人勸降了楚司馬周殷。周殷乃楚之重臣,聲望卓著,六邑軍民聞周殷居然叛了楚,都極表憤慨,閉門不降。周殷便領兵攻破了六邑,縱兵屠城。後又與英布軍會合,攻破城父,再次屠城。
兩次屠城,淮南為之震動。之後,周殷、英布兩軍又與劉賈部合兵,共計十萬餘眾,亦浩浩****往陳縣而來。
如此,三路援軍,漸在陳縣集齊,劉邦籌劃多年的包抄之計,終得實施。
這日晨,漫天彤雲密布,似有雪意。固陵城頭的哨卒眼尖,望見漢軍壁壘有大隊步騎開至,隊列浩**,不見首尾,連忙稟告了鍾離眜。鍾離眜急派探馬前去查看,探馬看過,回報稱:來者衣甲鮮亮,皆著漢軍服式,然旗幟為紫色,不知為何方軍旅。
鍾離眜便頓足道:“韓信軍到了!”遂疾奔下城,去項王大帳稟報。
此時,項王正與項伯、虞子期商議,欲派兵接應失散的項氏族屬,聞鍾離眜稟報,不覺怔住,默然良久,方歎道:“豎子終是不悟。武涉公地下若有知,如何能瞑目!”回首便吩咐鍾離眜,“今晚來寡人帳中,另行商議。”
劉邦在轅門迎到韓信、曹參、灌嬰等,喜不自勝,一一執手相問。張良、周勃等本部文武諸臣,見了久別的故人,也倍覺親切。劉邦與諸將寒暄畢,便將眾人延入大帳,設宴款待。
主賓就座後,有少府吏員陸續進帳,布好佳肴,又搬來幾壇上好的醴酒,為眾人逐個斟了。
劉邦便道:“今日此時,為寡人多年夢寐。我漢家諸君,皆起自壟畝,一向遭貴胄輕賤,視我為販夫狗屠之輩。其實那項梁叔侄,家中亦無寸土,不過頂著個空名號罷了,卻是眼高於頂,視我輩為微賤之徒。秦末舉義,原本不分貴賤,然項王眼中卻有高下等差,將天下之地私相授受,實屬欺人太甚,終致天下怨憤,步入窮途。今各路英雄會攻項王,眼見他失道寡助,已成籠中困獸,何其快哉!來,寡人這頭一爵酒,便要敬齊王韓信。漢有今日之興,楚有今日之厄,齊王之功,當屬第一。”
韓信忙起身謝道:“漢王恩德,何止於高天厚土!我等鄉鄙之士,若無漢王拔擢,怎得統兵裂土,晉身王侯?漢王昔在成皋,與楚相持三年,神鬼皆驚,功勞不可盡數。今漢王已疲,可於陣後靜觀,破楚先鋒之事,全都交予我韓信便好。臣韓信,等候今日也已多時了,必全力以赴,擒得項王,以報漢王恩典。”
劉邦哈哈大笑,解下漢王劍授予韓信,慨言道:“此劍,乃上天所賜,為安邦濟國所用。伐楚以來,寡人與楚大小七十餘戰,直殺得白骨暴野,屍積如山。寡人亦為人父,見之實不忍心。今授劍予韓公,隻望公一戰而定,使百姓安於枕席,將士得享燕樂。從此我大漢天下,垂統萬世而不竭,我輩也不枉從血泊裏蹚了一回。”
眾臣聞言,皆大悅,一時杯觥齊舉,紛紛向韓信道賀。
韓信舉爵向諸將回敬,仰天笑道:“大丈夫,唯愛天下耳!若無今日之雄,則與濯洗婦何異!”眾將聞之,熱血上湧,皆拔劍狂呼。
如此一夜喧囂,至次日晨,陽夏壁壘便與往日大不相同了。壁上所立漢軍,軍容甚壯,行止有序。滿營所插旗幟,一夜間全部易為紫色,望之如煙霞蔽野。
原來,漢之前軍,在此一夜之間,全都換成了韓信軍,故而鮮衣怒馬,不似先前廣武本部軍那般疲弱了。
當晚,時近子夜,鍾離眜來至項王大帳,見帳外唯桓楚一人侍立,項羽在帳內獨對孤燈,正自發愁。
待鍾離眜坐下,項羽便道:“西楚霸業,唯餘一脈,將軍可為寡人分憂乎?”
鍾離眜慨然答道:“大王請勿慮。今江東尚在,淮南或亦有數城未降,事有可為,隻待時日。大王若有差遣,末將可為大王赴死。”
“如此甚好!臣願死守固陵,以報國恩。”
項羽搖搖頭,淒然道:“寡人之意,非指驅使將軍赴死,隻須阻敵三日,我便可跳脫而去,固陵不過是作幾日‘拒馬’而已。之後,將軍可便宜行事。唉,諸事不利,寡人也是無計可施,待軍至江東,得了補給,誓要回軍雪恥。”
鍾離眜聞項王話中竟有哀音,不禁淚流,叩首道:“大王,臣即是赴死,亦無不可。”
兩人遂於燈下,將部伍分派停當。看看子時尚未過,項羽便傳下令去,除三萬人留守之外,其餘部伍,即行開拔。
楚軍一向訓練有素,聞此急令,並無一絲慌亂,不多時便都披掛整齊,開了東門,銜枚疾走。夜半寒氣逼人,有細雪飄飄落下。大軍如蜿蜒遊龍,無聲無息地向東奔去了。
虞姬、項伯等一行,此時亦騎馬緊隨項羽之後。虞姬便問:“大軍夜行,將奔向何方?”
項羽回首道:“無須多問,趕路就是。寡人隻須一息尚存,便不教那鄙夫猖狂。”
項伯回望一眼來路,歎道:“天意如此,問又何益?”
虞姬眼圈便是一紅,又險些掉淚:“我隻想回家!”
項羽忽然就暴怒起來,叱道:“多事!軍中休得多言。”
天明之後,漢軍探馬看見雪地蹤跡,才知楚軍趁夜已遁走大半,便急報韓信。
韓信聞報大驚,立即點起先鋒兵馬,直撲固陵而來,到得城下,便架起雲梯猛攻。
此時漢軍的先鋒將,係中尉靳強、郎騎將丁義,還有一個投漢不久的原楚令尹靈常。靈常其人,勇猛無倫,親率士卒冒矢登城。守固陵城的三萬楚軍,勢孤糧乏,知是陷於死地,皆無戰心。漢軍攻了半日,固陵便告陷落。鍾離眜見勢不妙,率殘部開門逃出,向南撤入了陳縣。
韓信素知楚老營士卒善戰,為項王之唯一倚賴,故而早就有令:務要斬盡殺絕,無須生俘!漢軍士卒爭功心切,滿城盡在搜殺。那楚軍殘餘無路可逃,唯有力戰而死,橫屍閭巷,其狀甚悲。
漢軍進占固陵後,馬不停蹄,即向南追去,在陳縣郊外擺開陣勢搦戰。
鍾離眜遁入陳縣之後,與縣公利幾的人馬會合,聲勢複振,便決意迎戰。全軍稍作喘息,又開門出城,再與漢軍激戰。
豈料那叛將靈常,以往在楚營雖未露頭角,此時卻煥發神勇,揮軍大進,一鼓便將楚軍擊潰。縣公利幾被漢軍團團圍住,眼見再無生路,隻得拋下長戟,下馬求降。鍾離眜無力回天,由幾個親兵死死護住,突圍而去,向東追趕項王去了。
至此,楚在兩淮,唯有零星小邑勉強自保,便再無一座大城了。項羽所率的七萬楚軍,已成千裏之內的一支孤軍,隻是軍伍上下皆不知此情罷了。
項羽率軍疾奔了三四日,一路所收攏的殘兵,逐日增多。聽殘兵們講述,幾令人絕望。兩淮失陷之地,數不勝數,究竟尚有幾城仍在固守,竟是難以猜度了。
時序已入十二月,滿眼天荒地老,士卒皆是饑寒難耐。項羽在馬上四顧,心情益發暗淡起來。
第五日晨起,前麵又有大股楚地潰兵,項羽迎住相問,才知周殷竟然也叛楚了,九江郡全境盡失。項羽聞報大驚,急令全軍暫停。正遲疑間,忽聞身後金鼓大作,數十萬漢軍已漫山遍野追蹤而來。
楚軍連日奔得力竭,此時哪還有力氣迎戰?項羽見前麵不遠處有一城邑,便揮軍搶入城中,再作打算。
入城後,詢問城內百姓,方知此邑名曰垓下,距淮水尚有百裏。“垓”,本為高崗絕壁之意也,用來作此地之名,倒是奇了——邑城左近,全為平原,連一座小山丘也沒有。唯此城高有三丈許,如山陵聳峙,望之儼然。此城殘跡,後經兩千年風雨衝刷,至今猶在。殘垣仍有六尺之高,宛若河堤,多年已成農家菜地矣。
項羽見此邑雖小,卻是牆高塹深,易守難攻,才略略放下心來,遂命士卒加固城池,並在城外修築營壘以屯兵,不得鬆懈。入城後,各營檢點兵馬,算上一路收攏的散兵,竟又有了十萬餘人。
剛安歇不過半日,漢軍便追蹤而至,將垓下遠遠圍住,卻並不來攻。
漢軍後隊中,劉邦聞聽前麵圍住了項王,大笑了三聲:“霸王,霸王,你也有今日?”便急遣軍使赴彭越、劉賈處,嚴令兩軍速來垓下會戰。
楚軍在垓下撐了兩日,見漢軍竟是一日日多起來,眾將心下便都著慌。查點垓下城中,存糧並不多,十萬人擁進蕞爾小城,如何能熬得過十天半月?眾將商議了一番,便約齊來向項王請戰,皆曰:與其被困死,不如拚死一戰。若能逞勇擊敗韓信,漢軍必聞風喪膽,潰散而去,全軍便有了一條生路。
項羽聽了不語,隻帶了桓楚,在城內走了一遍,見眾軍雖然饑疲,但士氣尚可用,便傳令下去:“明日朝食過後,與漢軍決戰。”
眾楚卒知大戰在即,唯願一戰而破韓信,從此定鼎天下,因而都歡呼起來。
回到大帳,項羽將各營將佐喚來,凜然道:“天下分封,四年而已,劉邦老賊卻兩犯我境,背信棄義若此,卻哄得天下皆稱他‘仁義’。世間偽善,大率如此。今楚地山河淪陷,人民流離,奇恥大辱,唯我楚人可知可感。所幸江東尚有完璧,明日與韓信戰,若勝,我將潰圍而去,據江東以圖恢複。寡人召諸君來,即是告知爾等:明日之戰,若不以血肉搏之,則楚之九百年國祚,便是一朝覆亡,永無再生!”
次日晨,雲開日出,清寒逼人。楚軍打開營壘北門,隊列源源而出,排開陣勢。雖經多日奔波,疲憊不堪,士卒卻已知後退無路,皆願作困獸之鬥,故士氣依然高昂。
對麵漢軍望見,各營也大開寨門,霎時便有漫山遍野之兵擁出,也依兵法從容布陣。
兩陣對圓時,項羽跨上坐騎烏騅馬,在陣前馳驅了一回,看清漢軍的前軍大纛,乃是鬥大的一個“韓”字,便笑道:“終可與豎子對陣了!”看罷,便返回陣中大纛下立定。
垓下之野,一馬平川,項羽遠望韓信軍不過僅有十萬餘眾,便對鍾離眜笑道:“如此烏合之眾,徒然送死。鍾離將軍,且率前軍衝陣去吧,寡人隻看你如何一鼓而下。”說罷,便親擂戰鼓,下令全軍衝陣。
楚軍聞令,都齊聲呼喝,又似恢複了往日神勇,爭先恐後,湧浪般地衝向漢陣。
漢軍那一邊,韓信也親執鼓桴,擂響迎戰之鼓。漢軍即全軍而動,一片殺聲震耳,亦是排山倒海般相向而來。
百裏平川,霎時便是刀戟鏗鏘,血肉橫飛。隻見鍾離眜挺立戰車之上,揮動長戟,左衝右突,怒喝聲聲,望之宛如天神。楚軍最擅衝陣之數萬勁卒,尾隨其車後,淩厲無前。
韓信軍中,灌嬰麾下前鋒將靳強、丁義、靈常等人,亦是督軍死戰,前仆後繼,務要生擒鍾離眜。
兩軍廝殺多時,楚勁卒之衝陣功夫便顯現出來,一浪疊加一浪,漸漸衝亂了漢軍陣腳。韓信望見,知楚軍厲害,忙鳴金退兵,命全軍且戰且退。
項羽見楚軍得勢,大喝一聲,率全軍大進,急追那搖搖晃晃的韓信大纛。
不料,剛追至半途,忽聞兩側金鼓齊鳴,韓信麾下兩位將軍,孔聚在左,陳賀在右,各領十萬軍埋伏於途,此時如天降神兵,從兩麵殺出。
孔聚、陳賀二人,自從遣至韓信帳下之後,經大小數十餘戰,早已曆練出來,兵馬嫻熟,都加了將軍之銜。此時奉韓信之命,率部伏擊,竟也有一番氣勢。
楚軍方曆激戰,本以為大功告成,猛然遭遇伏擊,都猝不及防。正惶然間,又見韓信已退之軍,亦返身殺來,漢軍於須臾之間,便呈三麵包抄之勢。
項羽這才親嚐韓信用兵的厲害,心中暗叫不好,遂大呼:“楚之存亡,在此一戰。進則生,退則死!”遂命禦者繼續驅車前衝,眾楚兵緊緊跟隨,隻不要命地一路砍殺過去。然漢軍人數之眾,鋪天蓋地,似窮盡了天下丁壯,一波退去,一波又來。
項羽立於車上,親冒鋒鏑,身上已有數處被創,卻毫無疲態,隻一聲聲怒喝:“殺韓信!”那楚軍個個心懷國破家亡之仇,聞得項王喝聲,都仿佛有神勇貫注百骸,齊聲附和“殺韓信”,聲聲如潮,直殺得紅了眼一般。
那漢軍陣中,士卒征戰連年,早思息戰歸鄉,皆痛恨項王恃武攪亂天下,此刻無不想殺盡楚軍,早得天下太平,因此毫無懼意。如此,兩強相遇,個個都逞勇鬥狠,雪後之平川上,便是一片血海,斷戟折旗,觸目可見。楚軍那雷鳴般的“殺韓信”之吼,在十裏方圓衝天而起,響徹平野。
劉邦率後軍在遠處觀戰,也是看得心驚。其身旁,周勃、陳武按劍肅立,唯恐有失。見韓信軍仍不能獲勝,劉邦便焦躁道:“如此豪賭,仍不能贏,莫非天意乎?”
周勃怒視遠處楚軍旗幟,隻是不語。陳武卻道:“主公,臣自薛城從軍,倒沒見咱漢家勝過幾陣,然項王卻是一天天地敗了。”
劉邦若有所悟:“也是!然如此之賭,再無二次。我劉某,是再也不想重回芒碭了。”言畢,即催動本部直屬十萬軍,齊頭並進。軍令一下,十萬漢軍便搖旗呐喊,如鴉群般騰起,遮天蔽日,一派鼓噪而來。
韓信聞聽後方有喊殺聲,知是劉邦軍至,便命眾軍稍稍閃開。劉邦所部,乃是原駐廣武的老營人馬,一向對楚軍恨之入骨,此時挺戟殺進,勢如狂潮。
項羽協同季布、虞子期,在陣中會合了鍾離眜,正殺得力疲,忽見又有後援漢軍鼓噪而來。項羽神色便一變,不由驚道:“漢軍有十麵埋伏乎?”呆望片刻,見漢王大纛下,漢軍浩漫無際,知事不可為,若再遲疑片時,全軍必將陷於陣中,隻得停下戎車,仰天大吼道:“萬年之恥,萬年之恥啊!”
眾軍聞項王怒吼,以為又要衝陣,正待進擊,卻聞得一陣陣鳴金,原是項王下令退兵了。然兩軍廝殺,已然混作一處,哪裏還撤得下去?項羽怒喝連連,率諸將及親兵奮力衝殺,一杆長槊舞起,渾如閃電,觸之即亡。漢軍見之,紛紛閃避,這才殺出一條血路來。鍾離眜忙招呼後隊殘部,邊戰邊走,退入垓下壁壘,閉門堅守。
漢軍見項王居然也遁走了,都山呼萬歲,將那曠野上逃遁不及的楚軍圍住,盡情砍殺。已退入壁壘之楚軍,耳聞同袍淒厲的呼救聲,也隻能徒喚奈何。
項羽生平所戰,唯此一敗,此刻亦不免有驚魂之感。立於壁壘上悵望良久,聞殺伐聲漸息,才下令檢點殘部。鍾離眜檢點了一遍,報稱尚有兩萬餘人。項羽聞之,隻淒楚一歎,便回大帳去了。
金鼓平息後,垓下城頭,可望見平川上屍橫遍野,斷戟橫陳。無數的漢軍密如蜂蟻,還在源源不斷擁來,堪堪已有六十萬之眾了。看旗幟,是彭越軍與英布軍、劉賈軍也趕到了,將垓下一層層圍住。
此後十數天裏,楚軍隻是閉門不出,等候援軍。漢軍雖眾,但也被殺得怕了,唯有依仗勢眾,遠遠地圍住,隻待楚軍糧絕。
堪堪時已至臘月中,天又降雪,大地一派灰蒙。楚軍自廣武撤下,至今尚未置備冬裝,個個都怯衣單,瑟縮在一起烤火。城內存糧,快要食盡,援兵卻是音訊皆無。項羽哪裏知道,兩淮之地早已盡失,江東路遠,漢軍已將通道阻隔,郡縣如何調得援軍趕到?
這日,項羽巡視城上,見士兵饑寒,幾無執戟之力,不由心生憐憫,下令殺戰馬以充饑。馬軍的兩千匹戰馬,一夜間殺之大半,眾軍好歹飽食一頓,可以再熬得幾日。
時至夜半,楚軍正難耐之際,忽聞遠處漢營中,有陣陣楚歌隨風飄來,聲似哀鴻,如泣如訴。立時便有一股鄉愁,穿透了夜之寒霧。眾軍為之一驚,三三兩兩,都登上壁壘去傾聽。
漢營中傳出楚歌,自此便成千古懸念。其實,漢軍中楚人眾多,實不為奇,此事自有其故。韓信軍中,本就有自淮南收編的楚軍若幹;英布軍此次前來,更半是周殷屬下的九江兵。這些楚地軍卒思鄉,唱起楚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楚歌本就淒涼,間以簫聲嗚咽,更是撩動人肺腑。城內眾楚軍思及家鄉妻子,都情不能禁,潸然淚下。當下便有數百軍卒發一聲喊,跳下壁壘,倒曳戟戈,投奔漢營去了。將佐們上下攔阻,見喝止不住,也都紛紛逃亡了。
一個時辰之間,楚卒大半皆已散去,連那鍾離眜、季布、項伯,也都更衣逃走,不知所終。唯桓楚領四千餘江東子弟兵,不肯降漢,仍堅守營壘不散。
項羽於中夜被雜遝聲驚醒,聞漢營傳來楚歌,四麵皆和,若鬼神之泣,不禁大驚:“漢皆已得楚地乎?是何故楚人之多也!”
虞姬也醒來,披衣坐起,掌了燈,側耳傾聽。聞其辭雲:
白發倚門兮,望穿秋水;
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
胡馬嘶風兮,尚知戀土;
人生客久兮,寧忘故鄉……
虞姬未等聽完一闋,便是默默垂淚。項羽披上大氅,出帳去看,掀開帳門,卻見素所鍾愛的烏騅馬,係於馬樁之上,正煩躁不安,似欲揚鬣奮蹄。
項羽走近愛駒,以掌撫其背,令其安靜下來。遂歎了一聲,回到帳中,喚衛卒拿酒來。
正在此時,虞子期、桓楚、項莊三人,跌跌撞撞奔進來,欲稟報項伯、鍾離眛等重臣逃跑事。項羽見他們神色,已知是何事,忙擺手製止,隻道:“長夜難挨,我等不談戰事。來,飲酒!”
幾名兵卒也斟了酒,但不敢就座,項羽便喝道:“坐!”
眾人遂就座飲酒,一席啞然。項羽也無語,一口氣飲了數觥,忽而興起,口占一詩,慷慨悲歌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羽嗓音本就沉雄,於此間蒼涼歌吟,更是撼人心魄。歌吟回環間,項羽以掌擊案作拍,將此曲連歌數闋。虞姬似小鳥依人,輕聲和之,其調淒婉無比。
唱畢,項羽凝然不動,唯見頰上有兩行淚下。眾人都聽得心中不忍,早棄了酒爵,拜伏於地悲泣,莫敢仰視。
燭火搖曳中,帳內歌聲似久久繞梁,凝於斯時,似萬古不散……
沉寂良久,虞子期忽然躍起,急道:“大王,今江東子弟兵尚有四千未散,可隨你拚死殺出。今夜不走,更待何時?”
項羽一雙重瞳子炯然有光,環顧諸人,隻是不語。
桓楚歎道:“馬匹已殺了大半,無馬,如何能走得脫?”
虞子期則道:“馬匹尚有八百未殺,可選八百死士隨行。”
項莊則拔劍道:“生年二十,即便在今日交待了,亦無大憾。兄長,勿再遲疑了!”
項羽望望虞姬,仍是未語。
虞姬便起身,拭淚道:“妾身一女流耳,不擅技擊,亦不願拖累大王。大王自去,妾可隱於民間,無須牽掛。”
項羽遲疑道:“民間如何住得?”
虞姬凜然道:“妾本閭巷中人,如何不能回歸?隻當是夢一場罷了!”
項羽這才對虞子期、桓楚道:“項莊可隨寡人潰圍,你二人呢?”
虞子期道:“弟在此阻滯漢軍,兄長且放心去。若大王潰圍而出,何患楚不重振?”
桓楚也拱手道:“臣自舉義起,即跟從項梁君,生死皆南冠之人也,大王請勿慮。”
項羽這才首肯,命項莊去點起八百名壯士。而後,密囑虞子期、桓楚道:“寡人走後兩日,便教兒郎們都散了吧。”
兩人聞之,都極驚駭,虞子期脫口道:“那如何使得?”
項羽搖搖頭道:“兒郎們空忙三年,能活且活吧!”隨後,便取出甲胄披掛,不再言語。
說話間,虞姬尋出了一襲猩紅戰袍,為項羽披上,細心幫他係好甲胄,理好項羽蓬亂的虯髯,一時又忍不住淚下。
項羽正待出去,忽又回望虞姬,囑道:“民間清苦,不比以往,須多保重!”言畢,便頭也不回邁出帳去。
虞姬不覺失神喊道:“夫君……”隨即,便是泣不成聲。
寂靜寒夜,壁壘西門靜悄悄打開,項羽、項莊率八百騎士魚貫出營,向南而逃。垓下之南為窪地,漢軍營壘不密。項羽看準燈火稀疏處,疾馳而出,竟然未驚動漢軍。
虞姬似已麻木,喃喃道:“今日無家了,走又何益?”
虞子期便頓足道:“不走,想死於亂軍之中嗎?”
虞姬聞言一怔,便不再猶疑,轉身回了大帳。
稍後,虞子期、桓楚也換了便裝,來到大帳,見虞姬已換了農家婦衣裙,正自發呆。
虞子期解下佩劍,遞給虞姬:“帶上防身,這便走吧。”
此時,有親兵數名,也都一身短打扮,牽了馬匹來到帳前。虞姬知逃亡在即,忽有萬般不舍,將那平日習用的幾案撫了一撫,又望南拜了兩拜,道了一聲:“夫君,你走好!”
虞子期便催道:“天將黎明,再不走便遲了!”
說時遲那時快,虞姬猛地抽出劍來,叫了一聲:“夫君,妾先走了!”便毅然舉劍,刎頸自盡。頃刻間,隻見劍墜席上,落紅滿地……
虞子期大驚,衝上前去,抱起虞姬。隻見她頸上血流如注,麵容漸漸蒼白,宛若熟睡。
桓楚一時也慌了,喊了聲:“虞美人……”便僵住了。
虞子期悲不自勝,涕泣良久,方對桓楚道:“你且在帳外稍候,我為舍妹稍事整理,好好葬了再走。”
桓楚在外候了片時,忽聞帳內一聲大喊:“桓楚將軍,拜托了!”桓楚心知不好,便一步搶進帳去,見虞子期竟也自刎而死!
眾親兵聞聲趕來,頓時都怔住。桓楚忍住淚,跪於虞氏兄妹屍身前,拜了三拜。起身對眾人道:“爾等將虞將軍兄妹好好葬了,便可自去,我不走了。”
次日晨,垓下壁壘中,又有零星楚卒投奔漢營,稱項王昨夜已率八百騎士遁走。劉邦聞報,不敢大意,急命灌嬰率五千馬軍,循蹤追擊。又特頒諭令:“得項王首級者,賜千金,封萬戶侯。”
垓下城內,尚餘三千江東子弟兵,誓不肯降。韓信見狀,便發兵來攻,其勢淩厲,誌在必得。待號角響過,但見無數漢軍,在城上攀附如蟻,前仆後繼。三千殘卒固守在城頭,同仇敵愾,皆戰至最後,力竭而死。眾戰歿者中,亦有桓楚在內。
卻說項羽親率八百騎,疾馳三日,晝夜不舍,亦是驚險迭見。一路遭漢軍攔截,戰死者、失散者不計其數。
半途中,項莊身陷重圍,眼見得難以突出,遂持劍大呼:“鴻門宴舞劍者在此,劉邦老賊何在!”話音剛落,即有無數漢軍擁上來,呼喝連聲,劍戟亂刺。瞬息間,便再也不聞那項莊聲息了。
項羽身上亦有新創數處,猩紅戰袍已有斑斑暗色血跡,他抬眼看了看項莊戰歿處,眼中似有血冒出,旋即一聲大吼,連殺數名漢兵,潰圍而去。待奔至淮水邊,再檢點隨行騎士,僅有百餘人而已。一行人不敢停留,便覓了船隻,急渡淮水南下。
間不容發之際,項羽忽見前頭有一老農,肩背糞箕,正蹣跚而行,便打馬上前,拱手問道:“請問老丈,我等欲往江東,有何路可通?”
那老者掀起鬥笠,項羽便覺麵熟,卻也想不起曾於何處見過。
老農須發皆白,麵容清臒,飄然有隱士風。他凝視項羽片刻,微微一笑:“楚人,如何在楚地失路?”
項羽赧然拱手道:“追兵甚急,萬望指教。”
那老者便一指:“左!”
項羽匆匆謝過,便率部向左奔去。
及至項羽一隊人馬跑遠,那老者才笑笑自語:“故人,可還記得彭城夜行乎?聖人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老夫生將滿百,哪見有甚麽鳳鳥?唯見大盜不止!爾等不悟,便往左去吧,去吧……”
項羽算定,此去若踏上東行之路,便可將追兵遠遠甩開。豈料在葦叢中馳驅了半個時辰,前麵哪裏還有路?唯有萬頃葦**,白芒如濤,分明是淮水所積的一個大澤。一行坐騎皆陷於泥中,前行不得。
項羽方知受騙,怒罵不止,隻得返回,再尋那白首農夫,哪裏還能覓得蹤影?項羽勒馬,恨恨良久,疑惑道:“老兒何往,莫非異人乎?當今之異人,何其多也,究竟意欲何為?”
待士卒尋得漁夫探問,方知此澤名曰高塘,方圓有百裏之闊。剛才迷路之處,名曰爐橋,須沿澤畔向右繞行而過,方可直赴江東。
項羽這一行人,在澤畔曲折回環,好不容易找到東歸之路,卻是誤了行程。雖晝夜兼程,仍難擺脫漢軍。才得脫險兩三日後,身後忽又有漢馬軍呼嘯包抄而來,一陣截殺,百餘楚騎立陷重圍,折損甚重。項羽挺起長槊,且戰且走,方得脫身。又狂奔至下午,來至東城地麵,檢點身邊,唯餘二十八騎矣。
回首望望,身後漢家馬軍仍有數千,窮追不舍,堪堪已經逼近。
項羽心知此番脫不得身了,便勒住馬,對眾騎士道:“我自起兵至今,已有八年。身經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曾敗過一回,遂霸有天下。然終卻受困於此,此乃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今吾意決死,願為諸君快意一戰。定要三勝,斬將,奪旗,然後死。欲使諸君知我非用兵之罪,乃天亡我也!”
二十八騎中,無一人有懼色,皆攘臂道:“願從大王之命。”
項羽乃引兵馳上一小山,命眾騎環繞四麵,駐馬向外而立。漢軍隨即趕來,將小山圍住數重。
兩軍僵持,雖懸殊不等,漢軍將士心仍惴惴。皆緊握刀矛,屏息逼視項王,四周唯聞戰馬喘息之聲。
眾騎士皆然諾。項羽於是大呼,縱馬飛馳而下,眾騎士俱催馬四出。漢軍見了,紛紛避讓。項羽看準一甲胄鮮明者,馳突而至跟前,手起劍落,將一漢將斬殺。
漢軍平素畏項王如虎,聞其將至,即望風而逃。今日見其勢窮,遂將連年征戰之苦,遷怒於項王,唯恨其不速死。數千騎士,都將生死置之度外,隻遠遠近近呼喝:“捉項王!”
郎中騎楊喜,素來膽量過人,此時便發狠,緊追項羽不舍。
不料,項羽突然回頭,怒喝一聲。楊喜猝不及防,人馬俱驚,兜鍪當場掉落,轉頭跑出數裏,方才收住韁繩。
項羽冷笑一聲:“項王豈是好捉的!”便與二十八騎分頭殺出,如約在三處會集。漢軍不知項羽在哪一處,便也分為三隊,將那眾楚騎重新圍住。
僵持片刻,項羽須發皆張,一手持槊,一手持劍,又一聲猛喝,率眾軍從三處策馬馳出。
馬蹄雜遝中,項羽直奔漢軍一都尉跟前,一槊刺穿三層胸甲,當場致其斃命。而後一路呼喝,劍槊齊下,又斬殺數十百人。漢軍似見蚩尤再世,皆心膽俱裂,再不敢呼“捉項王”了,瞬間便潰散而逃。待漢軍遁遠,項羽勒住馬,聚攏騎士檢點,唯折損兩人而已。
自山上而下,項羽一連九戰,所戰皆捷,終得順利潰圍。故而後世稱此山為“九頭山”,亦號“四潰山”,此山尚未完全湮滅,至今仍有殘跡在。
當是時,項羽在山下勒馬四顧,重瞳閃射異彩,如有神魔附身,笑問眾人:“如何?”
所餘二十六騎皆感振奮:“如大王所言!”
項羽以衣裾緩緩拭淨劍鋒,便是一聲:“走!”遂率眾人向東馳去。
一路見處處兵燹,慘不忍睹。草莽之中,兔起鶻落,皆是國破家亡景象。好在身後追兵尚遠,唯有長天流風,傳送鴉噪聲聲,分外淒涼。
馳驅不過片時,便來至烏江浦。此處為長江一渡口,長江水道在此呈南北走向,故對岸古稱江東。秦漢時,此處江流靠近烏江浦這一邊,夾雜淤泥甚多,水呈黑色,因此得名“烏江”。
從此地渡江,即是江東的吳郡。一線生機在前,眾人頓感釋然,便稍作喘息。項羽急欲尋船渡江,手搭涼棚四望,見十裏水畔,因戰禍之故,竟然難覓一人。
須臾間,遠處又聞人馬雜遝,遍地皆有“捉項王”之聲。漢軍追兵,堪堪又已逼近。項羽正焦急間,忽見葦**中悠悠劃出一小舟,舟上操槳者乃一老翁,一襲蓑衣,滿身風霜,眉宇間有骨鯁之氣。見項羽正在徘徊,便拱手道:“可是項王?請速上船。”
“臣乃烏江亭長,在此專候大王渡江。沿岸百裏,十室九空,唯小臣有一船。漢軍若追至,無此船亦不能渡江。”
項羽見此舟甚小,僅容得一人一騎;所率二十六騎,如何能一趟趟渡過?
亭長見項羽猶疑,便急勸道:“江東雖小,地方千裏,有眾數十萬人,足以稱王也,願大王急渡!”
項羽仍未下馬,眺望大江片刻,勒轉馬頭,對眾騎士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我一人生還,縱是江東父老憐我,擁我為王,我又有何麵目見之?縱然父老不言,我能無愧於心乎?”
言畢,便跳下馬來,將那匹烏騅馬引至江邊,對亭長道,“我知公乃仁厚長者,我騎此馬五年,所向無敵,曾一日千裏。今不忍殺之,以之賜公吧。”說罷,便深深一拜。
那亭長接過馬韁,一臉錯愕:“漢兵將至,大王欲何往?”
項羽仰天笑道:“公且渡。吾意已決,此生唯付一死,或可留名千古,仍是強於無數食祿鄙夫!”
亭長知其意決,不禁老淚縱橫,朝著項羽長揖道:“大王,楚人作別了!”遂放舟而去。
此刻彤雲密布,蘆荻蕭蕭,千裏江流有訴不盡的悲苦。項羽不忍再張望江東,便轉過身,令從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與敵接戰。眾人知最後關頭已到,便紛紛棄了長戟,掣出短劍、手戟,躍躍欲試。
一行人走出葦叢,便見白楊林外有漢軍漫野而來,皆執戟狂呼“捉項王”。項羽更無多言,即率二十六人衝出白楊林,殺入重圍。霎時間,兵刃相格,呼喝聲此伏彼起。
漢軍見項王已陷末路,為懸賞所激,都爭相向前,刀矛如葦,逼住項羽。那項羽,大叫一聲:“楚人豈可殺絕乎!”便拚盡全力,左右格鬥,手刃漢軍數百人,身上亦被創十餘處。所披戰袍,襤褸如麻,已看不出本色來了。
激戰有時,眾騎士或死或被俘,唯餘項羽身旁兩三人。一騎士頹然坐下,哀鳴一聲:“大王,力竭了!”
項羽環顧之間,忽見漢軍前鋒中有呂馬童在,便注目道:“你豈非我故人嗎?”
呂馬童此時在漢軍為騎司馬,正是灌嬰屬下,聞聲急忙上前辨認。見果是項王,便朝前一指,告知身邊的中郎騎王翳[6]:“這便是項王!”
項羽怒目圓睜,重瞳子猶如蠟炬,高聲道:“不錯,你好眼力,正是你舊主無疑!隻記不得你有何戰功。我聞漢家以千金購我頭顱,封萬戶侯,我便成全了你吧!”說罷,便毅然舉劍,刎頸而亡。
——烏江之畔,但見血浸鎧甲,如夕陽殘照之流光,漶漫而下,染紅了一片沃土。
漢兵們一時驚住,靜默了片刻,隨後便驟起一陣喧囂,眾軍爭相搶進。王翳大喝了一聲:“那是我的!”便當先衝入,手起劍落,斬下項羽頭顱。其餘漢騎一擁而上,爭相踐踏,搶奪項羽遺體。刀光之中,互相砍殺而死者,竟有數十人。
三日後,垓下城已破,戰聲沉寂。韓信正在中軍大帳中徘徊,忽有軍卒飛馬來報:“項王已死!係在烏江畔自盡。”
韓信聞言,猛然怔住,不由自主伸手去拿那柄漢王劍,手指才剛一觸劍鋒,便倏地縮回,說不清心頭是狂喜還是悲涼。
與此同時,垓下漢王帳中,劉邦也接到灌嬰的加急羽書,雙手顫顫地拆開來看,閱畢,卻是半晌瞠目而不能言。身旁張良、陳平看得奇怪,便都問:“大王,軍情如何?”
劉邦望望二人,將嘴張了一張,便把軍書向穹頂一拋,大笑道:“哈哈,萬世無憂矣!”
張良、陳平猜到緣由,雙雙擊掌,歡呼相慶。帳外周緤、徐厲等一幹親隨侍衛聽見,也知是項王生死有了著落,都一擁而進,急切問劉邦:“項王可曾捉住?”
劉邦並不答話,隻整了整衣冠,端然袖手,步出帳去,久久仰望天穹,隨後大呼了一聲:“他死了!”
[1].稽(qǐ)首,古代跪拜禮,跪下並拱手至地,頭亦至地。頓首,磕頭。
[2].假王,非正式受命的代理諸侯。
[3].北貉,春秋戰國時的古國名。在今吉林省東部一帶,與其時朝鮮半島上的“三韓”屬同一族。
[4].斛(hú),古代量器名,亦為容量單位,漢代一斛為十鬥。
[5].此時為公元前203 年農曆十月,若以現代曆法計算,尚屬漢王四年。但按秦曆法,十月即為歲首,則為漢王五年歲首,故當今各著述所稱滅楚之戰起始年代,並不一致。
[6].王翳,亦作王翥。他的官職“中郎騎”比較特殊,學界有討論。中郎與郎中,為兩個不同的係統,不相統屬,然職務類似,即負責宿衛宮禁,出則充車騎。中郎騎,即以中郎身份而出任騎郎,與灌嬰的馬軍統統都具有郎中身份的情況,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