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紀信替死悲滎陽
這日,在滎陽城頭,劉邦正遙望楚營旗幟,愁眉不展。忽有近侍來報,說韓信與隨何同時有書信遞回。這兩處動靜,正是劉邦日夜之所思,聞報不禁大喜,忙接過信函,先拆開韓信的手書來看。
知韓信旬日之間便平定了燕趙,且傳回了陳餘、趙王歇頭顱,劉邦心下便有一塊大石落地,但又見信中為張耳求封趙王,不禁就沉吟起來。
侍立在側的張良,見劉邦皺起眉頭,便問:“韓信那裏如何?”
劉邦便將信函遞給張良。張良閱罷,喜道:“恭賀大王!魏趙燕逐次平定,天下便有了三分之二。韓信用兵實為神奇,齊地亦指日可待。自今日起,項王便已處下風,斷難反手。”
“然韓信為張耳求封,此封不比塞王、翟王,是為實封。此例若開,天下土地豈非將被諸侯封完了?”
“大王勿憂。與平定燕趙相比,封王之事不足道也。大王之敵手,唯項王一人而已,今若除去項王,何人能與大王爭天下?況且日前事急,大王不是欲以滎陽以東讓出,分與天下豪傑嗎?”
劉邦被提醒,恍然大悟:“幾乎忘記了,如此就準了他吧。”稍後又道,“韓信來信,還保薦了多人,寡人擬以張蒼為常山郡守、趙衍為河間郡守,也算充作我的耳目。不過,那韓信該如何加封呢?”
張良道:“韓信加官可緩之。若加到了頂,需他出力時又將如何?來日欲攻齊時,再加他趙之相國不遲。”
劉邦想了想道:“有道理。”接著又拆閱隨何來信,閱罷,喜極而起:“英布也入我彀中了,項王危矣!”
原來,隨何一行二十人微服潛行,費時半年有餘,一路涉險來到九江國都六邑。到得王府門前,才敢換上漢家服飾,自報家門,請典客[1]通報求見。英布得報,吃了一驚,費了好一番躊躇,才派一名治膳食的太宰出麵,將一行人留居於客館,酒肉招待。如此一連三日,毫無應允晉見之意。
隨何此來欲建大功,豈能耐得住如此冷落?於是對太宰道:“在下奉漢王使命,冒死前來謁見大王,大王卻托故不見,迄今已過三日,唯有朝夕飲宴,莫非我等是沒見過酒肉的嗎?”
那太宰頗覺尷尬,連忙否認:“哪裏哪裏?我家大王,實在是忙。”
隨何便更不客氣:“你家大王,偏安淮南一隅,有甚可忙?他不見我隨何,無非是以為楚強漢弱。其實,此等謬見,正為我出使之緣由,九江王何妨撥冗與我一晤,容我當麵陳說正誤。若說得對,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若說得不對,可將隨何等二十人梟首棄市,以明爾等背漢向楚之誌,豈不快哉?”
一番話,說得那太宰惶恐不已,連忙回稟英布。英布聞報,頗覺這漢使是個人物,便下令召見。
隨何見了英布這等梟雄,亦麵不改色,劈頭便道:“漢王特遣臣下出使,不為他故,隻奇怪大王何以獨與楚親?”
英布知隨何必為說客,然他此時並無意背楚,便故意虛與委蛇:“寡人對項王,是北向以臣事之,何來親與不親之說?”
隨何便微微一笑:“大王與項王同列為諸侯,而大王卻北向以臣事之,必是以為楚勢強盛,足可以國相托。然此前項王伐齊,身先士卒,頗為不易。大王理應盡發淮南之眾,為楚軍先鋒。然臣聞之,大王僅發四千人以助楚,若是真心北麵稱臣,竟能如此敷衍嗎?昔漢王大軍入彭城,項王在齊回軍不及,大王與彭城近在咫尺,理應大舉淮南之兵,與漢王戰於彭城之下。然大王統萬人之眾,卻無一兵一卒渡淮,隻袖手觀其成敗。若真心以國相托者,能如此嗎?”
英布被問得尷尬,立即變色道:“漢使休得無禮,揣摩寡人心跡,無乃多事乎?”
隨何卻亢聲辯道:“不然!大王此舉,乃是空名向楚,實為擁兵自重,臣以為萬萬不可取!大王之所以不背楚,不過以為漢弱而已;然楚兵雖強,天下卻皆視其為不義之師。今漢王已收服諸侯,退於滎陽、成皋。兩城深溝壁壘,堅不可摧,又有巴蜀之糧順水源源而下。楚軍若從齊地回軍來攻,須入敵國八九百裏,運糧於途,又談何容易?漢軍若堅守滎陽、成皋不退,則楚進不得攻,退亦不得解脫,故而楚兵不足為懼。”
英布聽得入神,麵色不覺緩和下來:“閣下以為楚軍不能勝,然寡人卻以為,天下無人可以破楚。”
隨何道:“誠然,唯漢一家,不足以與楚相爭。然楚若滅漢,則諸侯因唇亡齒寒之故,必來相救。楚雖強,一虎亦難敵群狼。以此觀之,楚不如漢。今大王不與漸強之漢交好,卻托庇於危亡之楚,臣不免為大王擔憂。”
英布似有所心動,但仍有疑慮:“我淮南之兵,數萬而已;若與楚為敵,豈非飛蛾投火?”
隨何便笑道:“這個,臣自然知曉。以淮南之兵,哪裏便可以亡楚?事乃另有機竅——大王若背楚,項王必被淮南遲滯,遲滯數月,則漢家已得天下矣!此乃天賜機緣,臣懇請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割地以封大王!屆時,大王之疆域,又豈止是淮南一隅?漢王派我出使來此,便是為大王獻此計,請大王三思。”
這隨何,在劉邦身邊曆練了多時,竟練得辯才無礙,堪比戰國縱橫之士,今日身負使命,有進無退,更是將話說得淋漓盡致。英布素日行事,僅憑本能而已,從未以此眼光來看楚漢之勢,聽隨何一說,不由心動,遂起身離座,向隨何拱手道:“寡人願奉漢王之命。”
隨和也還禮道:“如此,臣深為大王幸甚,再無須為楚背負惡名了。”
英布遂將隨何送出大殿,忽而想起,便附耳道:“今有楚使亦在,動靜皆察,故而此事暫不宜泄露。”
隨何一口允諾,拜別了英布,回到館舍,靜候英布擇日傳檄反楚。
不料過了數日,九江王宮中卻全無動靜。隨何等得心焦,給了太宰賄賂以打探消息,這才得知,原來有楚使一行,此時也住在城中,每日必謁九江王,催淮南之兵盡速援楚。隨何得了消息,不敢怠慢,急忙闖進九江王宮。見楚使正在宮中,坐於英布下首侃侃而談,隨何一急,便排闥直入,一屁股坐在楚使上座,高聲道:“九江王業已歸漢,楚有何依憑,竟敢催淮南發兵?”
英布萬沒想到隨何會如此,不禁滿臉驚愕。那楚使見隨何著漢家衣冠,出言咄咄,以為英布早已投漢,不禁大驚而起,奪門便逃。
隨何遂向英布道:“事已談妥,何必猶豫再三?可立斬楚使,免得他回報項王。如有萬一,大王亦勿慮,可疾奔歸漢,與漢軍合兵一處。”
到此時,英布已是無路可退,隻得吩咐手下諸人:“聽漢使之言,這便起兵擊楚吧。”遂下令殺了楚使,而後傳檄天下,舉兵伐楚。
隨何便派人將這喜訊飛遞回滎陽,自己則留下,助英布參謀軍事。
劉邦知隨何得手,心頭緊繃之弦便鬆弛下來,日日置酒高會,又找來兩個頗有姿色的婢女,時常高臥洗腳。
陳平此時已晉升亞將,參與軍事,卻常是憂心忡忡。他勸諫劉邦道:“韓信、英布兩處,固然可搗項王之背,然兩處均不足以與楚相抗。今楚失燕趙、九江,必有反撲,滎陽或危矣!”
劉邦哂笑道:“陳將軍膽子之小,如何越發像個婦人了?那楚軍長於野戰,短於攻城。我一個下邑城,便拖住了項王,況乎滎陽、成皋!”
不料,此話才說了不足一旬,各地果然吃緊起來。滎陽一線,楚軍攻勢漸強,各城漢軍紛紛叫苦,劉邦隻得飛檄韓信,命將趙軍降卒盡數發來滎陽,又命韓信立即伐齊,以直逼楚之側後,攪亂他後方。但韓信卻回信說,楚軍屢出奇兵襲趙,他與張耳往來奔波,疲於應付。今趙降卒已赴滎陽,趙地漢軍僅萬餘,防楚尚且不夠,如何還能分得出兵來伐齊?
劉邦閱罷韓信回函,知是韓信或想稱王,不欲伐齊,便是在討價還價。然以軍功封王,劉邦卻輕易不想開此例,又不知如何才能調遣韓信,隻能連聲歎氣。
過了幾日,英布那裏也傳來敗報。原來項王正督軍攻下邑,聞英布反叛,不由大怒,即命項聲、龍且分兵去攻九江。英布倚仗勇武,率部與楚軍連戰幾場,互有勝負。不意數月間,楚軍連連增兵,聲威大震。那英布所屬九江兵,原在楚營時專為先鋒,所向無敵;今忽而背楚,軍士都不免氣短,頗有同室操戈之感,久之便不甚用力。英布因之漸漸難支,一場大敗過後,九江遂告瓦解。
英布無可奈何,欲引殘部奔漢,又恐行跡暴露,為楚軍追殺,隻得拋下殘部不管,與隨何兩人易服換裝,抄小路奔至滎陽。
到得漢王行宮,隨何先進去通報了,出來喚英布入見。英布新遭敗績,人地兩失,心頭不免惴惴,一心想得到漢王嘉勉,權作安慰。不料入得行宮後,一路簾幕低垂,曲曲折折,竟走到一間內室中來了。抬眼一看,隻見劉邦正箕踞於臥榻之上,兩邊有婢女伺候洗腳。
英布吃了一驚,不禁滿腔火起。想往日在楚營,終究是項王麾下第一猛將,何人敢如此慢待?今背主來奔,卻遭此羞辱,當下便冷了臉,勉強忍住氣屈身行禮。
劉邦似未留意英布心緒,隻笑道:“將軍別來無恙乎?九江情勢,隨何已稟明寡人,將軍可先安頓好,來日路途安靖了,便將眷屬也接來。”
見劉邦隻是隨口漫問,並無厚賞之意,英布萬分懊惱,險些氣閉,當下手按佩劍,就想拔劍自盡。
劉邦仍是不察,隻顧顛三倒四地說話,顯是宿醉未醒。英布心中暗歎一聲:“如此庸主,也值得為他死嗎?”遂應付了兩句,就告辭出來了。
隨何在外麵迎住,見英布臉色不好,心下便明白了幾分,忙道:“大王休得懊喪。漢王為人,一貫如此,小臣常被他無端羞辱,也要起些爭執呢。請大王且先安頓下,再做計較。”
不一會兒,便有典客出來,引領英布前往館舍就宿。到得住處,見屋宇宏敞,陳設堂皇,竟如漢王規製一般,英布便感大出意外。館中早有一班侍衛、從官,垂手恭立,備極殷勤。再一問,所用飲食車輿,俱與漢王相同,英布這才釋然,對隨何道:“我方才見漢王傲慢,曾大悔,不該輕信你巧言,自取其辱,險些就要拔劍自盡了呢!”
隨何便笑:“漢家另有規矩,與楚不同,將軍稍後便知。”
果然不多時,張良、陳平等故舊,便相偕前來館舍中探望。諸人請英布就上座,命仆役擺上筵席,彼此敘舊。見席上美饌,聞所未聞,諸人亦執禮甚恭,英布頓覺愜意,方知漢王籠絡之術,並不在言辭之間。
翌日,英布入見漢王稱謝。劉邦此時早已清醒,已知自己有失怠慢,便對英布好生嘉勉了一番,辭意懇切,竟與昨日判若兩人。英布心中感激,當下便道:“大王待我,情同兄弟,不比那項王,徒以空言籠絡。臣於江湖上出身,素重恩義,今既遇明主,便甘願效死。”
劉邦便命他遣人去召舊部,多多益善,以便合力拒楚。英布領命,即差使者潛去九江,招降舊部親隨。不久,使者歸來,果然帶回九江舊部數千人,並向英布稟道:九江軍盡為項伯所收,英布妻子等一幹家眷,也已被項王斬盡殺絕。
英布聞此噩耗,不由頓足大哭,當即奔入行宮向劉邦請命,欲率舊部入楚擊項王。
劉邦聽了不由怔住,忍不住潸然泣下:“項王慘毒,竟至於此!”唏噓了半晌,便勸英布道:“國仇家恨,你我相同,然將軍舊部多散失,白手又如何擊楚?現下楚軍勢強,萬事隻能徐圖之。寡人這便撥與你萬餘兵馬,暫去助守成皋,任是潑天的家仇,也須來日再報。”
英布這才知劉邦處事,內裏還是相當厚道的,遂感泣不已,受命前往成皋去了。
劉邦包抄楚地的打算落了空,隻能在滎陽城內苦挨,忽然心生不祥的預感,想到今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
到了漢王三年(公元前204年)正月初,情勢果然急轉,眼見得滎陽城外,楚營的軍帳日漸增多。這一日,有斥候從城外奔回,向劉邦急稟道:日前項伯剛從淮南來增援,將九江降兵全數帶來,城外楚軍猛增至六七萬了。令人大駭的是:項王也已親臨城下楚營,不日即將督師攻城!
劉邦得報,慌忙登城,從城上望去,見楚軍數目確已逾往日數倍。冬日原野上,十裏連營,幾成汪洋大海!
看那楚營內旌旗林立,煙塵蔽日,劉邦大叫一聲:“吾命休矣……”一語未畢,竟然暈厥了過去。
然未承想,一連過了幾日,並不見項王來攻,像是他隻在營中打瞌睡。原來那項王昔日在齊、在下邑,均是攻城不利,心中已知楚軍攻堅不如野戰,此次便另有圖謀。他探得漢軍糧秣皆由蜀地運來,就囤積在敖倉,敖倉已成滎陽的命脈,於是派鍾離眛領了萬餘兵馬,專去破漢軍運糧甬道。
漢營也知糧道萬不能失,早已有重兵護衛。那敖倉是由周勃鎮守,曹參則率遊兵相助,兵力本不為弱;然運糧甬道綿延四十餘裏,漢軍豈能沿路作列隊防護?鍾離眛看準漢軍這一軟肋,便引軍殺向滎陽側後,神出鬼沒,屢破甬道,打得周勃焦頭爛額。
甬道一被阻斷,滎陽糧草便立時不濟,兵卒不由都恐慌起來。劉邦正要遣大軍去助周勃,不想此時項王卻不再瞌睡了,拔營而起,將數萬大軍列於城下,困住東、北、南三門,唯留一個西門無兵。
劉邦看看這布陣,便窺破了項王的肚腸:此舉乃是想把漢軍從滎陽逼跑。滎陽一失,則中分天下的格局便被打破,楚軍目前勢大,漢軍隻能步步後撤,最後退回關中了事。
斷糧道而困敵,這豈不是當年破章邯的戰法嗎?這一番布局,頗不似項王一貫的意氣用事,而是要重演破秦的故伎了。想到當年秦二世的素服出降,劉邦不禁打了個寒戰。
眼下之漢軍,則是戰不能戰,逃不能逃。若狠狠心將韓信大軍撤回,則平定燕趙頓成一場白忙。劉邦為此,連日寢食不安,腳也沒有心思洗。苦思無計之餘,隻得召酈食其前來問計。
劉邦道:“楚軍勢大,你我君臣坐困愁城,事若不濟,我等皆授首矣!先生可有妙計,可略挫項王的氣焰?”
酈食其答道:“大王素視老臣為腐儒,然腐儒亦不能終日白食。臣下早有一計,定可分楚軍之勢,使其應接不暇,滎陽之圍便也順勢可解了。”
“哦?先生又大言乎?說來寡人聽聽。”
“昔商湯滅夏桀,仍封其後人在杞國;武王滅商紂,仍封其後人在宋國。此為何?豈是為了仁義嗎?否!乃是為前朝存續一脈,使其不至怨毒入骨,心生反意。哪裏會像暴秦,滅六國,又禁其祀祖宗。六國後人,無立錐之地,能不反乎?今大王若能複立六國之後,則六國必爭相擁戴大王,甘為臣屬。那楚國又豈敢與天下為敵?必收斂氣焰,俯首來朝。”
劉邦於窘迫之中,似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來不及辨其為何物,便以為有用。遂大喜道,“好計,好計!可命鑄工馬上鑄印,還要煩勞先生,潛出城去,各處走上一趟,尋得六國後裔,皆複其王位,令其佩印便是。”
酈食其見漢王激賞其計,甚為得意,忙趨出行宮,布置刻印去了。
印尚未鑄好,恰巧張良有事來見漢王,逢劉邦正在進食。劉邦一見張良,便舉筷叫道:“子房來得正好,正有事要說與你聽!適才有客卿為我獻一計,足可挫楚軍之氣焰。”
張良也很高興,於食案對麵坐下,問道:“計將安出?”
劉邦便將酈食其之計相告,然後問:“子房兄以為如何?”
張良聞言,麵色立變:“誰為陛下出此計?陛下大勢危矣!”
劉邦不禁愕然:“為何?”
張良道:“想那天下之士,拋妻子,別故舊,來跟從陛下征戰,實指望來日功成,能封得咫尺之地;今若複立六國後裔,則彼輩更有何地可封?眾豪傑必大失所望,各返故鄉,自謀其路去了,還有何人來為陛下爭天下?況且,除非楚不強,楚若強,則六國新立之王,又焉能不俯首事楚?陛下如何能令其臣服?若用此謀,陛下大勢去矣!”
劉邦不服氣,反問道:“上古之時,分封天下而治之,其樂也融融。如何周武王做得,我便做不得?”
張良便取了案上一把筷箸,放下一根,問劉邦一句,那武王當年文韜武略如何如何,大王你可能做到?言出箸落,計有七根筷子砰砰放下,劉邦竟無一言能對。張良便一笑,不再說話。
劉邦不由僵住,將口中飯食一下噴出,指空大罵道:“酈食其,你個豎儒,險些壞了你阿翁的大事!”說罷,急命左右跑去傳令,將那所鑄的六國印璽全數銷毀。
此時,酈食其正做著授印六國的美夢,心想此等盛事必可上史書,我酈某或將萬世留名。不料,謁者隨何匆匆跑來,傳達了漢王的毀印之令,酈食其一臉的得意便僵住,頹然坐下。左思右想,也不知此事是如何忽然告罷的,隻得閉口不言。
如此楚軍久圍不退,漢王帳下文武,竟都一籌莫展。劉邦著急,便問計於張良,張良亦覺無計可施,隻勸劉邦沉住氣。勉強又過了十幾日,劉邦終於忍不住,凡有臣下來奏事,必破口大罵“廢物”,直罵得人人避之不及。那酈食其打聽到封六國之議,觸犯了劉邦禁忌,更是惶悚不安,遠遠見了漢王車輦,立刻躲避。
劉邦萬般無奈,隻得喚了隨何來,吩咐道:“諸臣不能為寡人分憂了,還須你跑一趟,赴楚營與項王議和。滎陽以東,寡人就不要了,盡與項王。如何講,你自去斟酌,隻哄得他退兵便罷。”
隨何心知此乃與虎謀皮,也隻得硬著頭皮領命。遂登上城頭,向楚軍喊話:“今有漢王使者隨何,出城去與你家大王議和,諸君可稍退,請勿傷害!”
城下有楚軍將領聽見,將令旗一揮,楚軍便稍作退卻,讓出了城門。隨何便將馬鞭一揚,單騎出城,直奔至楚營求見。
項王在帳中見了隨何,遂冷笑一聲:“那劉季又有甚麽花樣?”
隨何恭謹答道:“漢王原與陛下係同門兄弟,並肩伐秦,有如孿生。後封到漢中,地遠人稀,不免蹇促,遂有東歸之誌。今漢已據有三秦,便無複他求,唯願與大王以滎陽為界,中分天下,並收回韓信之兵。如此兩家刀槍入庫,共享天下,豈非樂事?”
那項王也正焦頭爛額,聞聽此言,心下就是一喜,便瞟了一眼身邊的範增。
範增會意,他見劉邦於窮途之中尚不老實,欲施緩兵之計,便大感氣憤,拿起所佩玉玦朝項王示意。
項王一見,頓時想起鴻門宴往事,心下也明白了,便問隨何道:“你這小臣,姓甚名誰呀?”
“在下名喚隨何。”
“哼,好一個隨何!伶牙俐齒的,可惜隨錯了主人。寡人看劉季本心,恐不在中分天下,否則不會去踹寡人的彭城老營!今日窮途末路了,才想起來告饒,無奈太遲乎?你回去稟報劉季:若要息兵,便速回漢中,所侵掠諸侯之地,盡皆吐出,再來與寡人言說‘共享天下’!”說罷,將袖一拂,便入帳後去了,不再露麵。
隨何無法,隻得回到滎陽複命。劉邦聽了,默默無語良久。適逢陳平在側,於是轉頭去問陳平:“天下紛紛,究竟何時能定呀?”
陳平便道:“我隻知,楚漢相爭,漢家獨能生出勝。那項王隻不過待人恭謹有禮,故天下廉潔好禮之士多願歸附;但於論功行賞之時,項王又頗吝嗇,故士人也有不願附楚的。大王你則反之,待人傲慢少禮,故高尚之士多不來附;然大王每於封賞之時,出手大方,有那貪利無恥之士便多來歸漢……”
劉邦便截斷他道:“此事我亦知,便是有那盜嫂的,我亦接納了!然寡人隻教你獻退楚兵之計,你說這些有何用?”
陳平臉紅了一紅,接著道:“臣下說的正是此事。大難當頭,無人可用,便是大王之憂。”
“那麽好,今後寡人便也學學那腐儒,說話客氣一些便是。”
“如此甚好,若大王待人有禮,且出手大方,集兩者之所長,則天下轉瞬之間便可定。”
“你說得容易!項王那裏,終究是人才濟濟。”
陳平便將頭一昂道:“否!大王你看那楚營,可助項王與漢為敵的,屈指可數,無非亞父、鍾離眜、龍且、周殷之流。此乃項王的骨鯁之臣,難於策反,然卻可以離間。大王若能舍得金[2]數萬斤,拿去行反間計,離間其君臣,定有收效。項王性本猜忌,心存多疑,我隻須稍一用間,且看他如何自相殘殺吧。一旦他內亂起,我便趁勢而擊,則破楚又有何難?”
劉邦聽罷,不禁轉憂為喜,對陳平道:“哈哈,這好計謀,果然是貪利無恥之士才想得出!區區之金,何足惜哉?此事就交由你去辦吧。”說罷,便命隨何傳令給內史,提出金四萬斤交予陳平,任其使用,如何支付一概不問。
陳平得了這金,不由大喜,暗想有這許多錢,還有何事辦不成?便是一座太行山,也可掀翻了。當下便喚來幾名得力校尉,教他們改換了楚人裝束,或扮商人,或扮士卒,想法混進楚營去,見人散財,也散播些流言出去。
如此不過幾天,楚營中便謠諑紛紛,無非是說鍾離眜等人埋怨功多賞少,不得封王,便生了投漢滅楚之心雲雲。
這無端之風吹進項羽的耳朵,果然有用。項羽無事尚且猜忌,聞此訛言,頓生疑心,於是寧肯信其有,漸漸疏遠了諸將。那鍾離眜等人察言觀色,知是受到猜疑,憤懣之餘不由心灰意懶,也不作甚辯解,隻是萬事都不大用心了。
此間唯有範增一人,受項王信任仍然如故,兩月前剛封了曆陽侯。然他日日催促項羽攻滎陽,竟也說得項羽起了疑心,不知範增是否也成了線人,鼓動攻城就是為消耗楚軍兵力。項羽猜疑了幾天,心頭放不下,索性派了一名使者,攜手書前往滎陽城,約漢王三日內單騎出城議和。
陳平聞報,拊掌大笑道:“隻怕你不來,來了就好!”當下疾奔入劉邦行宮內,如此這般叮囑了劉邦一番。
那楚使入了城,向漢王遞上手書。劉邦依陳平之計,便佯作醉酒,接過項王手書顛倒著看了看,胡天海地扯了幾句,便倚在臥榻上睡著了。楚使萬分訝異,卻也不便多言。此時張良與陳平進來,將楚使引至園內館舍安歇,命庖廚備好筵席招待。
不一會兒,便有那一班仆役,將無數美饌端上來,盡是雞豚牛羊。那楚使看見,心下不免詫異:我一個小小的使者,何勞漢王以“太牢[3]之饌”款待?
趁庖廚還在上菜,張良、陳平便陪著使者說話,殷殷問及亞父起居如何。那楚使不明其故,隻是一一對答。
陳平便又問:“今亞父可有手書來?”
楚使更加摸不著頭腦,脫口道:“我非亞父所遣,乃是項王使者。”
陳平便驚道:“我以為亞父遣使,原來是項王使者!”遂與張良相顧一眼,麵露尷尬。兩人也不言語,立即起身而去。
楚使正在詫異間,忽有數個仆役上來,將桌上美饌一撤而空,此後多時,館舍中便不見人蹤了。那楚使一早進城,過了午時卻連朝食還未進一口,早餓得饑腸轆轆。如此又苦挨了半晌,才有小卒進來,端上一些飯菜。那楚使看去,卻是些葵藿、蔥蒜之類,原先那些膾炙牛羊,影子都不見了。
楚使不禁心頭火起,直欲發作,但礙於禮節隻得忍了。不料嚐一口菜,卻不知是放了多少天的,已有了異味。喝一口酒,卻是過了時的酸酒,味同陳醋。楚使再也壓不住火氣,拂袖而起,招呼也未打一個,就上馬馳出城去了。
奔回大營,那楚使便向項羽將一日所見詳加稟報。項羽聞言大驚:“老匹夫亦有異心耶?”忙叮囑使者勿外傳,便將此事裝在心中了。
說也湊巧,範增恰在此時進帳來見,又催促項羽發兵攻城,說道:“劉邦據有滎陽,諸侯便猶疑觀望,不肯附楚。久之天下必然分崩,再難收拾。”
項羽對範增存了戒心,便好似未聽見一般,隻將那案上一塊美玉撫來撫去。
範增看在眼裏,便沒了耐心,將那美玉一把奪過,棄置一旁,憤然道:“從前鴻門宴不殺劉季,今日看,豈不正是養癰遺患?今若不破滎陽,便又是放劉季一馬,楚地又將數年不寧,大王還猶豫甚麽?”
項羽倒也不怒,隻冷冷道:“亞父年歲大了,說話太容易。破這滎陽城,不知要折損我多少兒郎,豈是下棋那般快活?”
那範增是何等聰明,自投奔楚營以來,從未聞項羽如此說話,當下就一凜,知是項王聽信讒言,有了猜疑之心,便大怒道:“老臣追隨大王日久,自以為忠心可對蒼天;然人老便不中用,連尺短寸長也弄不清了。好在天下事已大定,大王可好自為之。臣也無他願,隻想乞賜骸骨,回鄉終老便是。”
項羽沉吟片刻,便也不挽留,隻道:“亞父既已意決,明日便可起程。好在由此去彭城,路上倒是安寧。”
範增搖搖頭,禮也不施一個,轉身便走了。回到本營,立即吩咐範延年,將項王日前所封的曆陽侯印綬,完璧送回。
範延年聞主人要回鄉,甚覺突然,心下便頗感不安。他勸阻道:“主公,項王喜怒無常,我等不是司空見慣了嗎?不妨且忍他一忍。”
範增傷感道:“他人可疑,我不容疑!你無須多說了,待收拾好細軟,便與我同回彭城。”
至夜深時,忽聞門外有人叩門。範延年將門打開,一位壯士倏忽便閃身進來,原來是桓楚。
桓楚白日裏聞聽亞父竟然辭官了,內心不勝驚訝。忙跑去問項王,項王隻是不耐煩,教他勿管閑事,便知定是範增直言犯上,遭了貶黜。想想範增素日待人寬厚,桓楚便心中不平,趁夜色來範府看望一下。
此時範增已經睡下,見桓楚進來,便要起身。桓楚連忙攔住,勸慰道:“亞父,大王脾氣如此,你且忍耐幾日,稍後我與弟兄們將麵諫項王。你哪裏就能走?”
範增便擺擺手道:“將軍之意,老夫領了。隻是這朝中事情,爾等武夫難知其中奧妙。老夫從軍四載,已成天下少見的怪物,若再不辭歸,必將為天下笑。”
桓楚聽得難過,幾乎要哽咽起來:“然楚之大業,怎能少了亞父……”
範增便笑笑,囑咐道:“將軍休作婦人善感。楚之大業,全賴爾輩,今後還須好好輔佐項王。”
桓楚又問:“不知亞父何日歸鄉?弟兄們是定要為你餞行的。”
範增沉吟片刻,便道:“還須勾留數日,不忙。你且回去歇息吧。”
桓楚歎息數聲,想想無奈,隻得告辭走了。
翌日晨起,範增便喚來延年,吩咐立刻出發。延年大驚,問道:“眾將不是還要為主公餞行嗎?”
範增道:“休得為他人招禍!你去民家買一輛馬車來,你我二人這就上路。”
範延年遵囑出門去,向民家買了一輛簡陋的柴車回來。範增便喚過府中一眾家仆,講明事由,分發了一些錢財,各自打發了。家仆們都不忍離去,但看看範增麵色鐵青,毫無轉圜之意,便隻得含淚各奔西東了。
範增又命延年,將那大將軍府中一切物品盡皆棄置,隻攜了幾件行李在身邊。由範延年執鞭駕車,兩人便上了路。
初上路之時,範延年慮及路途遙遠,怕範增日久受不住,便頻頻催馬。範增卻道:“勿急,且慢行。”
原來範增仍心存僥幸,以為項王隻是一時氣惱,消氣後必會遣使來追。不想踟躕走了數日,大營那邊人影也不見一個來,這才知項王心中猜忌,已難拔除。
此時正值四月初,鶯飛草長,春光正好,範增內心卻是一片蒼涼。回想數年來隨項王奔波四方,為奪天下費盡了心機。隻巴望早日滅漢,為項王爭得個混一宇內,自己也好安享榮華,含飴弄孫。不料項王刻忌,竟連老臣都懷疑起來了。如此的一個局麵,若滎陽久圍不下,則楚之天下,必為漢家所奪。自己若在項王身邊,劉邦那詭計,倒還逃不過一雙老眼去。可是如今……萬事難料了!
想到數年心血,一朝將付之東流,範增便如萬箭穿心。白日裏倚在車上,隻是悶悶不語;晚間在逆旅投宿,也隻顧在孤燈下長籲短歎。
想那範增已年逾七十,怎禁得起如此顛簸?日夜愁思之中,便有寒熱侵身,病了起來。範延年不敢怠慢,便加緊趕車疾行。走了數日,範增忽覺背上奇痛,夜裏到了逆旅中,教範延年掀開他衣服看,背上竟然生了一個惡瘡。範增也不在意,隻是勉力挺著,一心想早些回到家鄉。
範延年看得心酸,便道:“主公,你以老邁之年出來投效,如今是這個樣子,如何在家鄉安居?那項王,也未免太過寡恩了!”
範增歎了一聲:“人生在世,榮辱皆有定。老夫從軍,乃是依從本心,不計成敗,因此也無須埋怨他人。隻可惜武信君創下的大業,隻怕是苟延不了幾年了。”
範延年便道:“他人山河,隨他人擺布去好了。主公如此憂心,這世上,可有幾人能領情?你老人家且放寬心,我們盡早回居巢就是。”
此次範增回鄉,輕裝便服,百姓竟無人認出。沿路官員知範增去職失勢,都不大留意,因此範增過境,官府一無所聞,便也無一人前來迎送。那世態炎涼,看得範延年心如寒冰。
最苦是那背疽一天天發作起來,愈見增大,人隻能日夜俯臥,疼痛不堪。這日走到碭郡地麵,劇痛又甚於往日,範增一日裏便昏迷三次,漸不能支。範延年心裏著急,不知所措,遂求告路邊的鄉村郎中,買了些金創膏敷上去,也不見效。
隻聽範增氣喘籲籲道:“此去向北二十餘裏,有一蒙澤鄉,是為莊子故裏。吾師楊真人在彼處為莊子守墓,已有多年,他必可救我。”
範延年便急忙驅車前往蒙澤鄉。到得鄉裏,向路人打聽,果然都知楊真人居處。經人指引,主仆倆來到一處名喚青蓮村的小村。尚未進村中,便見村東南有一口古井,井旁一白發老叟正在取水。
範增轉頭看去,猛然叫道:“那便是,那便是!”
範延年連忙過去,向老叟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講明了來此尋訪的原委。
那楊真人便擔了一擔水走來,一副仙風道骨,雖年逾八十,卻是健步如飛。範增欲爬起來施禮,那楊真人連忙喚住,放下水桶,上前撩開範增衣服,看了看背疽的情形。
範增忍不住痛,大呼道:“先生救我!”
那楊真人也不作聲,隻舀了一瓢清水,遞給範增道:“此井為莊子煉丹取水處,井水清洌,可致神清氣爽,你且喝幾口。”
範增將水喝下,楊真人便挑起扁擔,反身欲走。範延年連忙攔住,懇求道:“楊太師,請救我家主人一命!”
那楊真人轉過頭來,淡淡說了一句:“逆天行事,不可救藥了!”說罷,邁開腳步,三步兩步便隱沒於柳叢之中了。
範延年還想追去,卻見範增擺手道:“不……不必了。此乃天意,天意呀!”
範延年大驚,忙起身掌燈來看,見範增已是氣若遊絲,知道熬不過去今夜了,便立在榻邊守候。此時看窗外,暗夜如磐。鬼影般的樹叢中,有幾隻鴟鴞夜鳴,顯得詭異之至。範延年愈加心傷,想想就淚流不止。
如此挨到五更時分,範增大叫一聲,背疽崩裂,血流不止,竟遽爾氣絕了。
範延年想到亞父竟是如此末路,不由悲從中來,撫屍號啕不止。店家被哭聲驚醒,掌了燈來察看,見此狀,也隻能自認晦氣,遂與範延年一道,為逝者洗淨了身子,換了衣服。
待到天明,範延年急去縣衙報了喪信。那縣公聞報,也是唏噓不已,親赴客舍幫助料理,差人買來一口薄棺,將屍身草草入殮。範延年便將棺木置於車上,告別縣公,匆匆奔回居巢去了。
且說項羽在滎陽城外大營,忽一日,得蒙縣縣公加急遞報,稟告說範增病故於本縣地麵,心中就是一震。項伯此時恰好在側,接過呈文來看了,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情,隻不停地抹眼淚。
那項羽呆坐半晌,想起往日亞父種種勸諫,多半言中,且並無夾雜私意,便突生懊悔,拍案怒叫道:“中了劉邦那廝詭計,害我股肱也!”
項伯止住飲泣,哀戚道:“範增固然迂執,然追隨大王多年,不曾離去,無乃忠良之至乎?此次變故,定出於陳平詭計,欲剪我羽翼、除我忠良,致大王為孤家寡人也。”
項羽便歎了一聲:“如之奈何?人死不能複生,何人可補範增之缺?”
項伯想想,提議道:“範增之忠,應通令褒揚,以激勵我軍士氣。”
“叔父又迂腐了!此乃劉邦、陳平害我,寡人一時不察,隻得將這苦水咽下。若大張旗鼓褒揚,豈非昭告天下我項某有眼無珠?唯有遣人攜重金赴彭城,著令地方厚葬了事。”
“也隻能如此了。賢侄,你雖貴為霸王,威震天下,但為叔我還是要勸你一勸,今後行事,應三思而行。”
項羽便瞪起了眼睛:“你也不過隻長我幾歲,如何便處處充長輩?那範增生前,也未曾聽你說過他幾句好話!此老之事,休得多言了。範增辭官之前所囑,克服滎陽為奪天下之關要,乃是至理,你我今後便盡力遵行之。”
項伯受了奚落,亦不敢多言,隻道:“亞父病故,眾將必物傷其類,也須好好安撫才是。”
項羽道:“這個我自知。亞父多年為寡人軍師,今日既病故,你便接替上來,多想些有用的主意,勿再放虎歸山了。”
項羽這才召鍾離眜來,好言勸慰道:“日前軍中流言甚廣,將軍請不必在意,安心便好。”
鍾離眛知項王已有悔意,便道:“亞父忠心事國,為我等楷模。流言者,顯係漢王伎倆,他若不中傷此等人物,難道還能中傷那三心二意者嗎?”
項羽聞言略一怔,半晌方道:“卿所言甚是。今後我等君臣,都不要互相猜疑了,遵亞父之囑,拿下滎陽,活捉劉邦那賊,方為正道。明日起,攻城之事便由你來統領。”
鍾離眜聞命精神大振,遂領取了兵符,自去調兵布置了。
再說那劉邦得楚營線報,知範增一命歸西,不禁大喜,對張良、陳平道:“一餐飯,即除去我心腹大患,又省卻我多少兒郎性命!陳平兄出此計,堪為絕世之才。”說罷命厚賞陳平,又叫來隨何,吩咐今日起不必再赴楚營講和了,隻守著這滎陽與楚軍相拒。
那張良在旁,卻是悶悶不樂,劉邦怪之,問道:“子房兄,範增死了,如斬去楚之首腦,如何不樂?”
張良憂心忡忡道:“待項王醒悟,其報複必烈,我軍不得不防。”
劉邦哈哈大笑道:“範增在時,尚不能奈我何,何況他做了鬼呢!”遂不在意,又喚來婢女洗腳取樂。
不料,次日晨間,便有城上守將周苛、樅公來報,原先西門外的楚軍,人數寥寥,不過虛應故事而已;然今早大軍雲集,四門皆是圍得鐵桶一般了。
那周苛原為泗水亭吏卒,跟從劉邦遠在芒碭山起事之前,其忠直素為劉邦所重。就在盧綰晉升太尉前後,周苛亦加為禦史大夫,此時正受命統領滎陽城防。
他稟報方畢,仿佛應驗一般,四門外便一同響起喊殺聲。劉邦急忙率眾人登城看去,隻見遍地楚軍有如紅蝗,正不要命地擁向城下,豎起雲梯、撞車。更有那楚軍主帥鍾離眜**肩背,與軍士一道背負黃土,築版壘土。不消半日,城外便矗起壁壘座座,弓弩手遍布其間,將那羽箭潑水似的往城上射來。
劉邦與眾臣急忙藏於盾牌之後,氣不敢出。聞聽那四野衝天的殺聲,劉邦變色道:“素以為楚軍不擅攻城,今日如何似癲狂發作了一般?”
張良便道:“昔項王與範增意見不合,攻城與否在猶豫之間,故楚軍從未認真攻城。今範增死,項王有所醒悟,以攻陷齊地數十城之經驗,來撲滎陽,我軍能撐得過十日,便是僥幸。”
劉邦捶胸呼道:“寡人又小瞧了項王!”
片時過後,楚軍又將數尊拋石砲推近,朝城樓上拋石。巨大礌石從天而降,聲若奔雷,煙塵蔽日,直驚得漢軍心膽俱裂。劉邦與眾臣忙頂著盾牌,彎腰奔下了城頭。
回到行宮,劉邦留下張良、陳平議事,歎道:“老子曰,‘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我與楚軍在滎陽相拒一年,本是高明之策,日前項王親來督師,我便應退。不知慎終,迂執如故,遂今日成甕中之鱉,卿等有何妙計解脫?”
劉邦白了陳平一眼,叱道:“卿便去捉一條龍來,可否?”遂掉頭去看張良,張良也隻是麵有憂色,計無所出。
劉邦隻得仰天歎道:“今曹參、周勃皆在敖倉;韓信、張耳隔河而望;灌嬰郎中騎則在京索一帶警戒。如今城內外音訊斷絕,何人可來救我?”
張良道:“大王不可絕望,如今隻有堅守以待變。”
劉邦歎口氣道:“此前櫟陽宮太卜曾有言,說寡人與楚鬥,須三折肱方能成良醫,鴻門宴與彭城,寡人已有過兩折肱,險些死過兩回。如昨日開西門遁逃,則萬事大吉,如今這一回,唯有聽天由命了。”
接連數日間,漢軍不分晝夜,拚死守城,都覺筋疲力盡。因糧道斷絕,城中軍糧堪堪將要告罄,看撐不了幾日了,軍心便動搖起來。劉邦見不是事,忙召集文武商議,坦言道:“寡人傲慢,此次又著了項王一道。漢家命脈,係於一線,各位今可暢所欲言,如何能得解脫,即使是雞鳴狗盜之計也不妨說來。”
張良道:“今晨臣冒險上城觀望,見楚營有糧車源源開至,想必是彭城運來了軍糧。如此一來,我軍更加勢急,若諸君無所獻計,明日隻好相會於黃泉之下了。”
那樅公乃地方官出身,精通農桑,便獻計道:“近日糧荒,可令軍民挖野菜、殺馬匹度日。另可令百姓在房前屋後種菽,待綠葉長出,便可充軍糧,與楚軍相拒數月,也是可以的。”
張良道:“緩不濟急啊!我日夜憂思,乃是怕楚營有人為項王獻計,將那城外滎水堵塞數日,再行決口,令洪水滔滔湧出,我輩便成章邯第二了。故此,解脫之道須在一二日之內想出,否則晚矣!”
那眾武將都是上陣殺人不眨眼之輩,待到須出主意時,便麵麵相覷。劉邦揮揮手道:“罷罷,文臣束手,武人又能有何妙計?明日我等君臣便一道赴死去吧!”
那樊噲便十分不忿,躍出一步道:“大王何必說喪氣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城破,我背著大王逃走便是。”
劉邦拂袖斥道:“你無須多嘴!”
隨之便有紀信出列道:“武將固然愚直,然臣等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滎陽城明日如有不測,末將願粉身碎骨以當之。”
陳平一直無言,絞盡了腦汁在想計謀,此時見紀信出列,心裏就是電火光石地一閃,猛然說道:“臣有一計,可救大王。”
眾人便一齊將目光投向陳平。劉邦也道:“到底是文臣多智,你說吧。”
“上古春秋,曾有齊景公與晉交戰失利,被晉軍追殺。禦者田父大義彌天,與齊景公互換了衣服,代景公被擒。後齊景公卒成霸業,田父之名亦流傳於今。臣以為,今日解困,唯此一途。可從眾將中選一相貌酷似大王者,扮成大王出城詐降。楚軍聞之,必放鬆戒備,大王便可趁亂逃出城去。”
夏侯嬰在旁哂笑道:“樊將軍,你那相貌,隻可充個山大王而已。”眾人便是一陣哄笑。樊噲麵子上掛不住,便要翻臉,眾將連忙勸住。
劉邦不語,隻以目注視張良。眾將見了,也都靜候張良發話。張良思索片刻,一擊掌道:“陳平兄好主意!”
劉邦遂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楚軍多如牛毛,無論哪位兄弟扮作寡人,此去都是踏入鬼門關,寡人實不忍就此折一手足。此事如可行,不若選一小卒充任。”
陳平便抗聲道:“大王糊塗!你可借得小卒一顆頭顱用,卻借不到一個活人可以去替死。若那小卒臨陣畏懼,脫逃而去,則此計將滿盤皆輸。”
眾將聞言,知是生死的關口到了,無可再退,一時便都默然。
陳平順勢便道:“板**之時,忠勇尤為難得,我以為諸將中必有大勇。爾等可互相看看,何人相貌酷似大王?”
眾將正互相打量時,隻見紀信跨前一步,高聲道:“酷似大王者,非紀某莫屬。臣願代大王往楚營詐降。臨陣如有半步退縮,天雷殛之!”
眾將一看,果然紀信相貌酷似漢王,平素因相熟便無人注意,滿堂立時一片驚歎之聲。
劉邦連忙起身道:“不可!昔日鴻門宴遇險,紀將軍已有過舍命親隨。今若令紀將軍冒此大險,寡人即使可脫身而去,心又如何能安?”
紀信道:“大王勿慮。末將乃武夫一個,或生或死,皆輕如纖塵。若滎陽城破,也一樣是死。能替大王履險地而死,榮莫大焉,豈可權衡得失利弊?”
劉邦想起芒碭山舊事,悲從中來,哽咽道:“我劉季,以草野出身,能打下這半壁河山,全賴諸君扶持。這種事,實教寡人下不得手啊!”
紀信便憤然道:“我漢家,起自芒碭山草澤,坎坎坷坷至今,莫不成今日讓人一網打盡?城破之日,必是玉石俱焚,與其到那時與大王同死,還不如今日便死更痛快些!”說罷,便拔出佩劍來,就要自刎。
眾將大驚,急忙上前將紀信抱住。紀信涕泣道:“弟不過舍一微賤之命,便可令諸君護送大王一同遁去,保住我漢家元氣,豈不是大大的劃算?來日休說這滎陽一城,即使那始皇帝當年萬裏河山,也都將屬漢家,弟若以一死換得這眾人前程,不亦快哉?不亦偉哉?”
眾人聞言,無不唏噓。劉邦走下來,垂淚與紀信道:“願蒼天有靈,佑我兄安然無虞。萬一有甚麽山高水低,則令堂令尊、兄之妻子兒女,皆為我劉季骨肉親眷,扶養至百代千秋。將軍之忠勇,亦定會載於國史,留名千載。”
紀信便收了劍,慨然道:“自芒碭山落草起,臣便不曾有活著回鄉之念,今日死國,不正是死得其所嗎?”
劉邦道:“也好!事已至此,各位就速去準備吧。”
眾將便上前,一一與紀信作別。那樊噲、夏侯嬰等與紀信交誼深厚,都萬般不舍,執手良久。周苛早年與紀信同為一伍,是從血泊中一道滾出來的兄弟,心知此即為生離死別,猛可便仰天吼了一聲:“如何不得同死?”便掩麵涕泣而去。
當下張良、陳平向紀信交代甚詳,將詐降事宜安排得天衣無縫。陳平又執筆寫了一封致項王的降書,召隨何來,命他馳入楚軍大營求降。
隨何持降書進了楚營,見到項王,伏地便拜,泣曰:“漢王被圍,計無所出。知大王天威難拒,遂不敢以關中自守,情願請降,解甲歸田,唯願項王開恩免誅,則為漢家君臣之大幸。”
項王閱罷降書,覺文字之哀戚,前所未見,不禁便大笑:“劉邦老兒,竟也有今日?隨何,為如此的主公當差,不亦愚乎?其實,無須老兒他來求降,我軍細作早已探明,城中糧食,僅夠三數日而已,不降又能如何?不過,既然降了,我豈有誅殺之理?留老兒一命,隨時還可敘舊。哈哈,不知你家大王,擬何時出城來降?”
“今夜子時,即開東門出降,請貴軍稍作避讓。”
“好說!你複命去吧,屆時寡人與你家主公說話。”
待隨何離開楚營後,項羽即喚來季布、鍾離眜,告知漢王出降事,下令知會各營,子夜時分須在東門外嚴陣以待,一俟劉邦車駕出來,即遣士卒四麵圍攻,勿使走脫。須將其綁縛。待平旦時分在三軍之前梟首,以振軍心,並告慰亞父在天之靈。
季布、鍾離眜得令,都鬆了一口氣,將大部軍卒調至東門外等候。
到當日夜半,滎陽城東門轟然敞開,一隊人馬迤邐而出。城外楚軍見了,都齊呼“萬歲”,一擁而上,高擎火把便要砍殺。卻見那前頭的漢軍隊伍,皆為婦人,雖身著鎧甲,手執兵器,而實不能一戰。
楚軍正感納罕時,隻聞隊中有婦人高喊道:“我等皆婦女也!城內無衣無食,死傷枕藉,無力再守。今奉漢王之命,開門迎降,望軍爺萬勿傷害。”
眾楚軍這才放下心來,都擠上前來觀看。但見那婦人隊伍,足有兩千人之多,婷婷嫋嫋,魚貫而行。如此長蛇陣,行至幾近四鼓,尚未過完。楚軍士卒生平從未見過此等奇景,哄傳遠近,直惹得北、南、西三門外的將士也奔過來看。
那婦女隊中,老少參差,自是媸妍有別。圍觀的楚軍看得癡了,都隻顧嬉笑評說,一時眾聲喧嘩。季布、鍾離眜心下覺得蹊蹺,然亦不明漢軍此乃何等把戲,隻是勒馬死死盯住東門,隻待劉邦出來。
劉邦率一行人出得西門,見四下裏竟無一個楚兵,心中就暗讚陳平有奇智。他回頭望一眼城樓,淒然道了一聲:“紀信兄,來日見吧!”便揮鞭打馬,與眾臣一起狂奔起來,轉瞬即隱入夜幕中去了。
再說東門之外,楚軍眼巴巴看著一隊隊婦女搖曳而過,堪堪天將黎明,方見後麵有軍士列隊而出,各個手執旌旗羽葆,緩步走來。如此又走了許久,才見隊伍末尾處,一輛戎輅車,黃絹披覆,堂皇富麗,由兩排執黃鉞的軍士簇擁而出。
此車六駿並轡,黃蓋高矗,轅馬左軛插著一杆大纛,犛尾蓬勃如火。若不是漢王,何人可得如此威儀?
眾人正驚異間,忽聽得禦者中氣十足地呼喝道:“兵盡糧絕,黍離之傷。今逢吉時,漢王出降——”
那圍觀的楚軍,已是如潮湧至,先後爭睹。自江東八千子弟兵跟從項梁反秦以來,迄今已殺伐了多年,經曆過無數刀山血泊,眼見得漢王已降,兵戈將息,都心潮激**,情不自禁狂呼起“萬歲”來。季布、鍾離眜見漢王如此窮途末路,也就未下令綁縛,隻聽任眾楚軍簇擁漢王車駕,行至楚軍大營轅門外停下。
項羽此時早已升帳,隻待漢王前來叩拜。卻見那“漢王”端坐於車駕之上,既無言語,亦不下車,形同木偶一般。
項王得報,便是怒從心頭起,親自出轅門來看。卻見那“漢王”仍是端坐不動,聲響皆無,不覺心中起疑,喝令兵卒拿了火把來照。一看之下,方知受騙,不由大怒,一把扯下車上黃絹,問道:“你是何人?劉邦那老兒現在何處?”
車中假劉邦這才開口道:“我是大漢將軍紀信。”
項羽怒道:“劉邦無賴,言而無信,躲到哪裏去了?直是個本性不改的沛縣潑皮!你竟敢冒充漢王,欺騙寡人,就不怕碎屍萬段嗎?”
紀信仰天笑道:“我家漢王,仁聲滿天下,為諸侯所共尊,豈能降你這不仁不義之徒?漢王昨夜,已安然出滎陽,回關中去了。來日必集義師,與爾等決戰。霸王若有先見之明,不妨輸誠於我漢家,尚可保得榮華富貴,若一意執迷,必落得死無葬身之地!”
項羽氣得咆哮如雷:“潑皮,瘋了!狂悖至此,可活乎!”遂命人將火把扔向假漢王的戎輅車。
轉瞬之間,車上飾物盡皆著火。然則在一片火海之中,仍能聽到紀信的高聲詈罵,“篡逆”“賊子”之聲不絕於耳,直教那楚兵聽得心驚膽戰。
此一節著實令人慨歎。紀信舍身救主之忠勇,可稱名震千古,漢以來百姓對之膜拜不已。古滎陽城遺址(即今古滎鎮),迄今仍有“紀信廟”一座,香火不斷。
項羽便叫來季布、鍾離眜罵道:“士卒無知,難道你等肩膊上也未生出頭顱?活活又教那廝跑了!限令三日,拿下此城,否則你二人皆提頭來見我!”
哪知那守城的主將周苛,非同尋常。他原為泗水亭卒,在沛縣隨漢王舉義,資曆極深,現又與蕭何、盧綰同列為漢家“三公”,德高望重。漢王一行脫身後,周苛便與樅公集合城中軍民,曉以利害,以大義相激勵。城內人皆知楚軍一旦破城,定會銜恨屠城,因此都狠下心來,與其城破被屠,不如戰守而死。
一時城中軍民便上下齊心,百姓拆房舍以作滾木礌石,軍士殺馬匹以充軍糧,連婦孺也輪番登城助戰,竟將那滎陽死死守住。楚軍每日攻打不休,徒增傷亡,不要說三日,即使幾個三日過去,也寸步未進。
這日楚軍稍歇一日,魏王豹便趁空上城,見過周苛、樅公,便去那垛堞後窺望。見楚軍連營數十裏,旌旗如遍地野火燎原,心知城破是遲早之事,麵色便稍顯陰沉。俄頃,他回頭問道:“城中糧食,可支撐幾日?”
那樅公答道:“詐降那夜,百姓趁亂逃逸不少,故城中糧食,勉強還可撐持半月。”
“半月之後呢?”
“擬發動軍民剝樹挖草,暫充軍糧,總之不能束手。即便做了那餓殍,也強於被屠。”
魏王豹是金枝玉葉出身,聞言便搖頭道:“若逼迫得緊了,還須為眾兒郎想個退路。”
周苛望了望樅公,便道:“魏王放心,城在我在。萬一城破,亦有我精兵為閣下護駕。”
魏王豹便不再言語,下城去了。見魏王遠去,周苛便對樅公道:“這魏王是何人?反複之小人也!此前就曾叛漢,若今日再私通楚軍,則此城明日即不保。”
那樅公會意,即提議道:“不如誘殺之,免得為我後患,將來若是漢王怪罪下來,由下官一體擔當便是。”
周苛便笑:“哪裏要你樅公出頭?周某忝為禦史大夫,殺個叛賊,還是擔當得起的。”
二人便計議好,詐請魏王豹至大帳議事。魏王豹不疑有詐,欣然前來。剛剛講了兩三句,周苛便猛然起身,拔劍直指魏王道:“叛賊,今日受死吧!”揮劍便向魏王砍將下去。
魏王豹急忙閃身,致劍鋒稍偏,但也負了重傷,不由驚怒道:“如何自相殘殺?混賬,本王如有叛心,你等尚能安坐至今乎?”
周苛斥道:“既然曾叛,便無信用,自辯又有何益!”說罷,便是又一劍砍下,結果了魏王的性命。
項羽聞報,知魏王豹枉死,也是哭笑不得,罵道:“愚夫若此,天可賜福乎!”
且說劉邦一行夤夜出城,即向北而奔,趟過齊腰深的汜水,僅一個多時辰,即奔至成皋南門下。樊噲在城下高呼開門,守卒聞聲大驚,忙喚醒主將英布,舉燈驗明來人,急急開門放了進來。
劉邦入得城來,點驗隨行人等,並無一人走散,連那酈食其雖顛得老骨支離,卻也跟上來了。除張良、陳平、樊噲、夏侯嬰、酈食其等一幹重臣,還有近侍諸將王恬啟、繒賀、陳武、陳涓等隨駕,不由便大笑:“各位將軍,我等君臣,如何隻有亡命的緣分?來日封侯,也隻得封你等各位亡命侯了。”
一行人在舊虢宮安頓下,劉邦便命英布速向滎陽派出斥候,嚴察楚軍動靜。眾人剛卸甲歇息,樊噲便急喚軍士上些熱粥飯來。
待熱粥端上來,轉眼間便被眾人一掃而空。夏侯嬰放下碗箸,問劉邦道:“如何?大王欲在成皋拒守?”
劉邦白了夏侯嬰一眼,嗔道:“區區成皋,豈能在此作繭自縛?楚軍若追來,你我又將如何?”
樊噲便問:“明日又向何處去呢?”
劉邦道:“夏侯兄,亡命侯之號,今日唯你名副其實了。去為寡人找一輛車來。天明之後便出發,回關中。”
眾人一驚,繼而麵露喜色。張良輕歎道:“若無蕭丞相,我輩即便想落草為寇,也不可得了!”
英布卻甚感不安,問道:“滎陽尚不能守,我成皋何以當之?”
“不怕!楚軍若來,英布兄亦可撤守。”
“難道大王在河東苦撐一年,就此便撒手了?”
劉邦哈哈一笑,拍了拍英布肩膀:“隻要我等命還在,城可失而複得,兵亦是同樣。寡人亦知今日一去,三河一帶十萬漢軍,就隻有眼睜睜地看著星散了。然漢家根基在關中,又豈是十萬兵可比?寡人稍事休整,即刻便返回河東。”
英布仍是愁眉緊鎖:“如此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何日可望功成名就?”
劉邦便撩起戰袍,指點著身上創痕道:“你看寡人,與楚相鬥,身被大創十二,箭矢貫通者有四;然命還在,項王能奈我何?昔年項王分封,何其威武,我等蝦兵蟹將唯有仰視而已;然苦鬥三載,寡人愈挫愈奮,曾襲取彭城,中分天下。你說,孰為強,孰為弱?孰可為明日天下之主?”
英布經此開導,茅塞頓開:“臣明白了。”
果然,待劉邦一行撤走後,那項羽見滎陽一時攻不下來,便發兵來攻成皋。英布得了斥候探報,知紀信被焚死,楚軍正集結欲來攻,嚇得三魂出竅。他既無膽量、亦無顏麵再見舊主,更不願做紀信第二,便打開南門,率城內數千漢軍向南逃去,但求離項羽越遠越好。
張良、陳平見此,皆麵有憂色,陳平勸諫道:“如此頻繁征戰,關中百姓不得休息,將何以堪?”
劉邦便道:“與項王纏鬥,須無日無之。楚軍千裏遠征,人困馬乏,甚於我數倍。我若勞頓,彼輩便更不堪。曠日持久,必有勝負。”遂不聽勸諫。
這日劉邦在櫟陽宮中,正與陳平議事,忽聞新晉謁者仆射隨何來報,有儒者轅生求見,欲就伐楚之事建言。
劉邦忽地想起酈食其之迂腐,便拂袖道:“不見!聽儒者之言,不如閑聽蛙鳴。”
隨何便賠小心道:“那轅生亦料到大王不願見,已有言在先。”
“嗯?他如何說?”
“那位轅生道:‘漢王若拒見,則明年此時,關中定是處處可聞楚語了。’”
劉邦不覺怔住,繼而哈哈大笑:“又是個狂徒!好吧,喚他進來便是。”
那轅生上得殿來,卻見是一位白衣秀士,倜儻飄逸,頗有美髯客之風。劉邦見了,不敢輕慢,連忙賜座,即和顏悅色問道:“先生何以教我?”
“關中征丁,直鬧得雞飛狗跳,大王真是要往援滎陽嗎?”
“正是。滎陽為我爭天下之關要,不能輕失。”
“往日渡河東去十萬軍,皆善戰之兵,日前回來了多少?”
劉邦臉一紅,竟不能答,稍緩才問道:“先生之意是……”
那轅生即道:“以老練之師,尚不能與項王敵,何況新征之農家子?”
劉邦聞此數語,知是高人,遂斂容正襟,拱了拱手道:“請先生指教。”
轅生便道:“以在下觀之,大王視項王為天下唯一對手,項王亦複如是。然兩強相遇,大王可是項王對手?”
“不如。”
“那麽大王有何依憑,與項王惡鬥?”
“楚軍勞師遠征,必有敝時,寡人就是要拖垮他。”
轅生便哈哈大笑道:“每戰必敗,如何拖得垮人家?”
劉邦臉色當下就是一沉。連陳平也覺此言甚唐突,擔心劉邦發怒,頗感惶悚。但轅生全不以為意,繼續侃侃而談:“荀子曰:‘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漢家往日用兵方略,我看就是中心不定,混沌不清。在下鬥膽獻上一策,請大王思之:欲保滎陽,必先棄之,此次新軍萬勿直赴滎陽,可出武關,南下至宛、葉一帶,大張旗鼓作勢。那項王必舍滎陽、成皋來攻。漢軍則於宛城高築壘、深挖塹,與之相持。兼之有韓信、張耳在趙,彭越在梁,隨時可襲擾彭城。屆時,楚便是四麵皆敵,左支右絀,首尾不能相顧,假以時日,必師老兵疲,有隙可乘。此計雖樸拙不文,然遠勝於大王欲驅羔羊入狼群耳!”
轅生謝道:“姑妄言之。請大王勿怪罪。”
“哪裏話!如此良策,寡人將如何酬謝才好?”
“在下乃是看不得項王跋扈,故而願助漢家速勝,致蒼生早得安寧。若在下有意助項王,必指點他沿河向西突進,踏破關中,重演滅秦故事。關中一失,則大王頃刻間便翻作盜蹠,隻能四方為流寇了。”見劉邦麵露驚異,轅生便又笑道,“大王放心,我若不向項王建言,則世間便更無一人可為他謀劃。哈哈!”
劉邦又驚又喜,鄭重起身作了個揖道:“先生高才,何不就此投我漢家,以為股肱?”
那轅生也慌忙起來,回禮道:“大王若肯納諫,便也不負在下一番胡思亂想。然高就之事,就不必提了。先朝始皇帝時,我等一眾結拜兄弟,相約在鹹陽蘭池謀刺。事敗,眾人皆死,唯在下一人脫逃。苟活至今日,能目睹秦亡漢興,已屬幸事。至於做官當差的事,則不敢再想了,容在下告辭。”
劉邦聽得瞠目,扭頭對陳平道:“陳平兄,漢家若有一二此等謀臣,你我何至於每每亡命?”
轅生辭別時,劉邦特地詢問他家居何處,原來是住在城內赭衣巷。次日,劉邦便遣陳平送去米糧致謝。並囑陳平:若能勸得轅生入彀,那就更好。
豈知陳平驅車到了赭衣巷一看,此地在秦末時便已成廢墟,迄今未能恢複,連農家也無一戶,唯有荒塚三五,棗林寂寂。陳平下得車來,登廢墟而望,悵然良久,隻得怏怏回去複命。
劉邦聞聽,亦是愕然,知是遇到了世間大隱。便又將那轅生之策,與張良、陳平、蕭何等人反複計議,覺無甚疏漏,便決意依計而行。遣密使分頭至韓信、劉賈、盧綰、彭越處,令其多多出動,不要教楚地有一刻安寧。
數日間,又接連得關外急報,知紀信被焚、魏王豹被誅殺,劉邦在悲傷之餘,又有竊喜,忙教隨何召來魏王遺孀薄姬問話。
那薄姬此時正為魏王豹服喪,一身縞素,卻更顯分外明豔。劉邦強做悲戚狀,安撫了幾句,便道:“魏王殉國,自是哀榮,然人死不能複生,夫人今後可有何打算?”
薄姬一時茫然,隻道:“臣妾心亂如麻,唯望大王庇佑,保魏氏一脈不絕,便是至福,更能作何想?”
劉邦便屏退左右,僅留隨何在側,對那薄姬道:“夫人德色俱佳,如此寡居,豈非有悖天理。今既然托庇於漢家,漢家自不負夫人。不如就搬到寡人宮中來住,則飲食起居,均不至於寂寞。”
薄姬哀思滿腹,竟不能即刻領會,猶豫著不肯作答。
隨何忙提醒道:“薄夫人素為大王所重,今有此上佳之歸宿,何不謝恩?”
劉邦便大喜道:“這個好說!魏王宮雖撤銷,但一應供給不減,夫人從此可不必再掛慮。此事交由隨何去辦,必天衣無縫。薄夫人今日便請留下,不必再回府了,稍後與戚夫人相見,彼此認作姊妹。”
那薄姬命運否極泰來,心中也是暗喜,但又不便流露,百感交集,竟流出眼淚來。
安排好薄姬的名分與起居,劉邦喜不自禁,對隨何道:“這薄夫人豈止是容色好,卜者說她日後將‘母儀天下’,這說的便是幫夫運了。”
隨何道:“夫唱婦隨,自古已然。小臣以為,薄夫人得以歸順,乃是天意。然大王亦不要忘了紀信將軍。”
一句話,說到了劉邦的痛處,滿麵的喜色不由便收斂了許多。
經過轅生的點撥,劉邦對天下大勢之見,忽然就變得澄明了。原先張良計謀,將天下分為三四,與英雄共之。此計,固然成就了對楚之包圍,然自家數度率軍與項王大戰,皆不能敵,乃是過於迂腐了。楚之能戰者,唯項王一支勁旅,既四麵圍之,便要驅使他南北奔波,窮於應付,方能迫得這匹良駒疲累而死,否則漢家將永世望洋興歎。
劉邦於是將灌嬰及其所部從京索召回,命他速率郎中騎赴趙地,歸於韓信麾下。從趙地時時襲擾楚之糧道,與彭越相呼應,將楚之後方攪他個天翻地覆。
灌嬰遵命,在櫟陽將員額、馬匹補齊,便來請命開拔。臨行,劉邦命灌嬰轉告韓信,要從速練兵,盡早伐齊。又對灌嬰囑道:“韓信、張耳練兵,實是一團混沌,何日能練好使用,全無消息。你灌嬰決不可學韓信遲緩,馬軍不可歇息,務必日日越境擊敵。”
灌嬰領命而退。當日,便披一襲白袍,跨一匹白馬,如天將下凡,率大隊悄無聲息奔臨晉關而去了。
劉邦這裏籌足軍糧後,也不想多做耽擱,即下令再次親征。那戚姬見宮中不明不白多了個“薄夫人”,心頭不快,便執意要隨軍出征。
劉邦搖頭道:“楚軍勢大,寡人這一命,還是紀信以死方才換得,女人家哪裏受得了?此去宛葉仍有凶險,夫人萬勿冒失。後宮事宜,唯你為大,如何就不能安下心來?今後可向薄夫人多多請教,來日天下,有得你坐。比起那戚家莊的鄉下營生,夫人還有何不滿足?”
這一說,戚姬知君王恩寵無人可動搖,便打消了隨軍之念。嫣然一笑,自去與薄姬周旋了。
五月上旬,劉邦將一切鋪排妥停,便親率十萬新軍,不事聲張地出了武關。幾日後,大軍開至宛、葉一帶,分頭占據了要津,即築牆挖溝,將各城池加固得鐵打的一般。城內軍糧,堆積如山,吃上一年也無告罄之憂。軍卒們又從四鄉裏征得千頭黃牛,趕入宛城飼養,一旦缺糧,便可殺牛。
待到隊伍奔至城下,劉邦這才看清,原是英布帶著成皋守軍來到。
在大帳內,君臣坐到一處,都倍感親切。見英布神情頗為驚異,劉邦便笑:“英布兄,別來無恙乎?尚未謝你那晚的一缽熱粥呢。”
英布便道:“原以為大王此去,沒有三年不會出關,哪想到半月後即在宛城相見。昨夜臣接到探報,說大王隊伍竟然近在咫尺,直疑是在做夢!”
“你出成皋,如何不向西逃?”
“臣原係楚將,受命在身,不得自主。那項王疑神疑鬼,要坑殺二十萬降卒,偏偏就派了我的差。這髒手的差事做下來,我哪裏還敢去關中?秦人怕是要連我骨頭都一口吞了!我看這宛葉一帶,亦頗為富庶,原想就在此地遊擊。”
劉邦哈哈大笑道:“英布兄,這筆賬你若不提起,寡人倒還忘了。作孽呀,在他項家為奴,有甚麽好處?今日委屈了你,權且就做個遊擊將軍吧,撥與你五千人馬,北上襲擾項王。倏忽而東,倏忽而西,隻不要被他困住便是。”
“此乃何意?”
“有大用。切記,還要打出我漢王旗號。到一處,便告知一處:漢王擁兵宛城,不日即解滎陽之圍。”
“不妥不妥!萬一招惹來項王,又萬難脫身了!”
劉邦大笑道:“若兄能招惹來項王,便是大功一樁。這宛城,現下兵多糧足,我就是要引項王上鉤,教他在滎陽、宛城間徒勞往返。”
“哦,原來如此。明白了。”英布原係悍賊,戰法上一點即透。當下大喜,便領了虎符,點起五千新軍,打起旗幟浩浩****走了。
此後的一切事態,便全如轅生所料。成皋以南楚軍,遭了英布數次偷襲,都盛傳漢王就在宛城,大軍如雲。項羽聞之,半信半疑,派出了斥候,扮作行商、販夫,混進宛城去探聽。
那宛城原是僻地,近日忽然成了外來商販雲集之地,有裏正、鄉老起疑,紛紛向漢王稟報。劉邦聽了,心裏暗笑,也不追查。不數日之後,項羽果然上鉤,留下少數部伍繼續圍困滎陽,自己領了大軍前來與劉邦決戰。
那滎陽守軍,人疲馬乏,眼見得挺不了三五日了,忽見楚軍大部撤圍,都疑是做夢。半日工夫,又盛傳漢王已兵至宛城,士氣便大振,防守更是密不透風。
那楚軍大隊向南疾行,來到宛城城下,見城防嚴密,遠甚於滎陽。城外塹壕,有水深沒頂,塹壕後密密麻麻鹿砦,宛如槍戟。這般防守,如何破得?軍卒們麵麵相覷,都在心底叫苦。
圍城之初,漢軍隻是閉門不戰。項羽帶著一幹文武來搦戰,見城頭並無兵馬,唯有漢王大纛靜靜低垂,便高叫讓那漢王出來答話。
項羽便罵道:“劉邦老兒多次脫逃,想必你便是第一功臣了!然封王封侯,亦不過一介馬夫,有何顏麵在此搭話?去叫那老匹夫出來。”
夏侯嬰卻也不惱,又一揖道:“項王勞師千裏,肝火正旺,待消了火,再與我家大王會話不遲。臣夏侯嬰,恕不奉陪了。”說罷,將身一矮,便不再露麵了。
楚軍又叫罵了兩天,城上卻連鬼影也不見一個,隻得硬著頭皮攻城,以肉身填向那深溝鹿砦。守城的關中新軍,此時忽地全都冒出頭來,個個如初生之犢,奮力還擊。楚軍雖然善戰,但已在滎陽蹉跎日久,麵對此堅城,一經接戰便露出疲態來。
如此箭矢交加,相持了數日,項羽便覺事情不妙。分兵兩處之後,兩處皆是堅城,攻勢顯見得日漸乏力。本欲速戰速決,將劉邦盡快逐回關中,以重兵扼住函穀關,便可保天下太平。然看今日之勢,戰事勢必要拖延下來,隻可憐了那些運糧老卒,千裏跋涉,處處要提防盧綰、彭越襲擾。萬一糧道阻斷,十萬楚軍陷足於敵國,不潰散才怪。
項羽如此想來,便覺異常焦躁,每日總要把那項伯罵上幾遍。這日,他喚了最得力的悍將龍且來,當麵交代:“攻城之事,由你總領,哪怕日損三千,也須五日內攻破宛城。楚漢之爭,決於此一戰,成敗都將唯你是問。”
那龍且血湧頭頂,吼了一聲:“遵命!看末將的吧。”回頭便招募敢死隊去了。
卻不料,未等龍且將人馬調集好,彭城那邊,便有急報接二連三飛遞而至。原是彭越在梁地又不安分,與漢軍相呼應,屢屢南下,專事襲擾楚軍糧道。
楚之糧秣須千裏輸運,絡繹於途,路上防不勝防,每批都有二三成被那彭越軍掠了去。留守後方的柱國[4]項佗與虞子期、項聲等將,引兵清剿了幾回,均不見效。每逢楚軍殺至,彭越軍便呼嘯而去,隱於大澤之中,不見蹤影。虞子期勒兵澤畔,望著茫茫白水,唯有恨恨。
近來,劉邦大軍東出武關,漢家聲勢複壯,彭越膽子也越發大了起來,竟然引軍南渡睢水,大張旗鼓進擊下邳。楚將項聲、薛公領軍出城與之交戰,竟然大敗。薛公陣亡,項聲領殘軍困守下邳,幾不可保。
看罷項佗的求援信,項羽知不可再頓兵於此了。下邳在彭城之東僅百餘裏,若下邳有失,彭城亦必不保。當下之勢,若不回軍救下邳,則後方必將潰亂。彭越的四五萬水賊,如在彭城得了手,那糧秣也將斷絕,西征之十萬楚軍,必變作餓鬼無疑。
楚之十萬大軍,一夜間便如潮水般退去,宛城漢軍見了,無不興奮。劉邦探得楚軍已遠,當即開了城門率軍衝出,直撲成皋而去。
那成皋區區三千楚軍,本已孤懸敵後,安危堪憂。然平日傲慢慣了,仍如十萬大軍就在身後一般,見漢軍前鋒來奪城,都紛紛請戰。那終公此前從未有過敗績,頭腦便一熱,竟然開門出城,於曠野之上列起了堂堂之陣。
樊噲所部前鋒,立時與楚軍廝殺成一團。正值難解難分之際,後麵漢王又率大軍殺至,漫山遍野皆揚起黑旗。楚軍未料漢軍竟又糾集起十萬之眾,都不由氣短,連忙奔回城內,拉起吊橋,將城門緊閉。
那城內百姓久為漢家臣民,心已所屬,聞漢王領兵重歸,都奔走相告,一時便在城內鼓噪起來。有冒失者拿了棍棒,呼喝過市,與守城楚軍相殺起來。
漢軍見有內應,都一齊歡呼奔湧,將那成皋團團圍住,稍一發力,便一鼓而下。殘餘楚軍眼見無望,隻得打開了東門,四散而逃。那終公被潰兵裹挾,竟也不知所終。
自此,三河一帶重歸漢家。極目千裏,再也無一麵楚軍旗幟了。日前,滎陽軍民見楚軍全體退去,便已是喜極而泣;今又聞漢王領兵收複了成皋,更是滿城歡聲雷動。
劉邦入城之後,駐守敖倉的曹參、周勃,原正惴惴不安,聞之不由大喜,遣了校尉來通報敖倉無事。遠襲江淮的盧綰、劉賈,聞三河大局已定,也引軍歸來會合。漢家聲勢,為之大壯。黃河兩岸的闊野間,處處可窺見漢旗隱約。
楚漢在滎陽相持,算來已有整一年,強弱之勢,轉瞬就傾覆了過來。劉邦心內也是狂喜,遂與陳平商議,要將那戚、薄兩位夫人接來成皋。
陳平聞言,色為之變,疾言萬萬不可:“項王用兵之詭異,臣等萬不能料;韓信或能料,然其又不在大王之側。萬一有變,兩位夫人如何走得脫?”
劉邦想想此話有道理,也就作罷,對陳平笑道:“項王雖勇,然已在我籠中。那轅生所言,是上天為寡人開眼。楚軍此去救下邳,回程便是千裏。如此往返幾回,足以拖得他皮包骨頭了。”
當下他便喚來隨何,吩咐道:“軍中乏味,去本地找幾位女優來,須得容色好的。那項王害我終日惶惶,緊繃了一年,眼下終可稍緩了。”
項羽率楚大軍千裏疾進,半月之後,便望見了彭城。大軍自入楚境後,一路可見彭越軍騷擾痕跡。那彭越部下,無非是些水賊、愚氓、兵痞者流,最擅燒殺破襲。還有些貧戶子弟也裹挾其中,連兵器也不拿,隻跟在大隊之後劫掠。
進至下邳附近,果然見彭越軍在圍城,正鼓噪紛紛。項羽大喝一聲:“彭越賊子,快來受死吧!”當下連陣勢也不布一個,便揮軍掩殺過去。
那彭越軍見遠處塵頭蔽天,知是項羽殺回了,軍中忽地就是一聲呼哨,眾兵卒掉轉頭來,似要布陣迎擊。楚軍正欲衝過來砍殺,卻又聞一聲呼哨破空而起,但見那彭越黑布抹額,滿臉虯髯,登車高呼:“阿爺不陪了!”便揮刀將自己的大纛砍倒。彭越眾軍望見,全隊扭頭便跑。
項羽急驅大軍追趕,四野裏的人馬,如百股赤潮奔瀉,煞是壯觀。彭越軍則一路潰逃,將那金銀財寶散落一地。兩日之內,就全數逃出楚境去了。但楚軍畢竟是未得好好歇息,不似那彭越軍吃飽喝足,竟眼睜睜看著前麵一群亂兵,就是追之不及。
至六月初,楚境以北,彭越軍便連個影子也找不見了。項羽派出哨探,回報說大約都遁去巨野澤上了,實難搜尋。項羽便不再進擊,在薛城將大軍駐下,召集項伯、龍且、季布、鍾離眜等商議。
項羽對眾人道:“日前斥候來報,我軍離河東僅數日,成皋便告陷落,終公怕也是戰歿了。當下局勢,如何是好?”
項伯就歎道:“如此奔波,士卒疲累已極,不如就在陽夏、扶溝一帶屯兵,以阻漢軍東來便可。”
龍且怒道:“該龜縮不出的,是他漢劉邦。我堂堂大楚雄師,如何能龜縮在陽夏?”
項羽便笑道:“龍且將軍好膽略!寡人連日思之,方知是又中了劉邦老兒詭計。那彭越賊軍,分明是調虎離山,擾亂我後方,令我不得進占滎陽。滎陽,乃爭奪天下之要竅,占得滎陽,成皋便不在話下。兩城若能歸我,則漢軍隻能龜縮於函穀關以西,再不能為害。”
項伯一驚:“大王又要回去奪滎陽?”
項羽道:“不錯!此次必得。”
鍾離眜便搖頭道:“滎陽一城,已拖住我軍年餘,寸步難進。今日再奪,又談何容易?”
項伯亦隨聲附和:“兵法所言‘以近待遠,以逸待勞,以飽待饑’,是為大智也。往攻滎陽,不若固守陽夏,以不動而製其動,也令他漢軍勞師往返,我則坐收其利。”
項羽便拍案而起,虯髯賁張,怒道:“叔父不如直說我大愚便是!然則,依小侄看來,你那兵法,全是讀進了狗肚子裏麵。孫子亦有言:‘知戰之地,知戰之日,則可千裏而會戰。’我軍不擅攻堅,故往日頓兵於滎陽之野,年餘而無功。然我軍亦有長處,便是極善奔襲。今漢軍見我全退,必不設防,我千裏奔襲滎陽,不難重演一回彭城故事。”
見眾人似無異議,項羽便一撩衣襟,一隻腳踏上幾案,高聲道:“我固然愚,但與劉邦鬥了三年,愚人亦能開竅!奔襲取勝,全在於詭秘,今大軍西行,牽動甚多,難免不走漏風聲。故我軍一路西行,凡路上所遇商旅、販夫,一律以漢軍斥候論處,就地斬殺,不留活口。待我軍進至滎陽城下,隻恐他酣夢還未醒呢!”
龍且等一眾將領聽了,都擊節叫好,紛紛拔劍請命。
項伯遲疑道:“士卒過家門而不能入,恐心生怨望。”
項羽一笑:“叔父有三寸不爛之舌,便勞你去各營曉諭一番吧。今日跑斷腿,明日才得享不盡的榮華。寡人今日就懸賞:能斬劉邦者,封侯;生擒劉邦者,封王!”
果然,楚軍依項羽之計,千裏奔行至滎陽城下,那漢軍全無察覺。入夜,前鋒季布、鍾離眜所部,選了矯健勁卒數十,每個由三五人用長竿頂起,從城下直推至城頭。半夜裏,那樅公與守卒正在城上酣睡,猛可便聽得西門樓上一陣鼓噪,倉皇中起身去尋軍械,已經遲了。數十楚卒登上城來,砍瓜切菜般地殺散守軍,開了城門,楚軍大隊便一擁而入。
那周苛在大帳被左右喚醒,滿城已是一片喊殺聲了。城內漢軍,一月不聞楚軍動靜,先前的防備早已鬆懈,此時完全無力招架,隻顧分頭逃命。楚軍趕殺至天明,已將城內漸次肅清。那周苛、樅公與韓王信,各率親兵戰至最後,均力竭被俘。
平旦之後,楚軍在城外紮下大營。龍且便來項羽帳中,喜滋滋道:“果不出大王妙算,今朝滎陽得手,何其速也!士卒們辛勞半月,今日就屠城如何?”
項羽連忙擺手:“愛卿,此令萬不能下!滎陽為我西進之根基。得滎陽,便是得了天下,日後須好好經營,你若屠了,河東民心如何能安?我之根基,又如何能固?坑秦卒而失關中的事,寡人再不能做了。”
龍且想想,也覺冒失:“俺龍且,想不到那許多,那便罷了。今劉邦那老賊,就在成皋,我領軍去擒他如何?”
“休得急躁,士卒尚未朝食,待朝食過後也不遲。劉邦慣於患得患失,我軍未動,他是不會跑的。滎陽城這裏,為我萬年根基,切勿疏忽。你且去知會各裏正、鄉老,務必安撫好百姓,矯正人心,肅清奸諜。令爾等明白,天下從此姓項了。”
龍且剛領命而退,轅門外,便有一陣嘈雜聲傳來。原是季布、鍾離眜清剿殘敵已畢,將那周苛、樅公與韓王信押來了大帳。項伯聞訊,亦急忙趕來,欲對三人勸降。
項羽聞報大喜,遂升帳坐好,命人先提周苛進來問話。
周苛睨視項王一眼,昂首道:“生平隻跪漢王,不知還有他人!”
眾軍卒便齊聲嗬斥。項羽倒是不惱,擺擺手,令軍卒為周苛鬆了綁,溫言相勸道:“將軍守滎陽,經年不破,堪稱當世奇才,項某早便有傾慕之意。今見將軍,果然人傑。”
周苛冷笑一聲:“此等讚譽,還不如詈罵受用。我周某不才,大意失了滎陽,唯有愧對漢王了。”
“以將軍之才,為漢王所用,實為誤投,不如降順了楚營,重開天地。”
“漢王於我,如父如兄。自泗水亭起,周某便從漢王左右。爾等下邳惡少,彼時尚不知在何處嬉耍呢,有何資格來勸降?”
“哈哈,將軍舉義資曆,項某亦極佩服。若肯降順,我將封你為上將軍,食邑三萬戶。如何?”
周苛仰天大笑:“我周某,身為大漢‘三公’,榮寵無比。今日死國。死便死了,豈是爾等僭偽的萬戶侯可以打動的?”
項伯頗為周苛惋惜,此時見他固執,便急急插言道:“楚漢相爭,強弱分明,來日天下屬誰,已無疑義。將軍還是要識時務。”
周苛瞥了項伯一眼,斥道:“爾等江下土豪,豈是漢王敵手?時至今日,四麵眾叛親離,楚亡指日可待,爾等不降,倒要我降嗎?”
項羽聞言,勃然變色,喝道:“愚人要死,你活他不得!來人,備鼎鑊,烹了這癡狂之徒!”
眾軍卒聞令,便在帳前架起了鼎鑊,將那幹柴燒得劈啪作響。滿營軍士都來圍觀,內心又喜又怕,竟是鴉雀無聲。那周苛,端的是好漢一條,自顧負手望天,絕無懼意。
項伯看得心驚,臉色慘白,隻得搖頭歎息。
待鑊中油滾湯熱,項羽便揮了揮手,眾軍士一擁而上,褫去周苛戰袍,將他高高舉起,扔進那鑊中去了。
結果了周苛,項羽又命將樅公提來,問道:“周苛已烹,你又如何?”
樅公亦是忠勇之士,昂然答道:“忝為同僚,隻愧死在周將軍之後,豈有他哉?”
項羽微微一笑:“死到臨頭,尚念同袍之誼?也算是好漢了,便容你留下屍骨吧。來人,推出去斬了!”
軍卒將樅公推出轅門行刑,接著又將韓王信拖入。項羽便厲聲喝道:“韓王,哼哼!前麵兩個,一烹一斬,你又如何?”
那項伯與韓王信也算是故交,見韓王信已汗流滿麵,便不住地朝他遞眼色。
韓王信答道:“命即如此,夫複何言?”
項羽便又道:“十八路諸侯,倒是你這漢家的韓王,寡人還不認得。如何?若降了,寡人便認你這韓王。”
見韓王信遲疑,項伯連忙勸道:“人非螻蟻,何必枉死?投了楚營,莫非就辱沒你韓王了嗎?”
項羽、項伯便同時露出喜色。項羽起身道:“這便對了嘛!左右,為韓王鬆綁。你看,殷王、趙王、代王、魏王,跟隨沛縣老賊走的諸侯,哪個能善終?”
韓王信整了整衣冠,伏地拜謝。項伯便一把拉上他,到營內安頓去了。
待朝食過後,楚軍酒足飯飽,便知即刻就要攻成皋了,各營都在厲兵秣馬。龍且又來項王帳中嚷道:“如何,該去取成皋了吧?莫教那老賊又跑了。”
項羽卻道:“兒郎們廝殺了一夜,都倦了。去傳令各營,睡覺!”
“睡覺?”龍且登時目瞪口呆。
“勿再多問了!偃旗息鼓,不得喧嘩,至日暮方可走動。”
龍且全不知項王葫蘆裏賣的是甚麽藥,咕嚕了幾句,便沒好氣地傳令去了。
[1].典客,秦置官職,掌邦交與邊陲部族事務。漢武帝時改為“大鴻臚”,唐以後職權歸入禮部。
[2].漢代以前,中國黃金產量不多,僅楚國掌握了煉金技術。故而先秦典籍中的“金”,多指銅。
[3].太牢,古之帝王祭祀社稷時,牛、羊、豕(shǐ ,豬)三牲齊備為“太牢”。
[4].柱國,官名,戰國時楚、趙置。原為保衛國都之官,後為楚國最高武官,亦稱上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