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水之戰驚太行

翌日,劉邦帶著眾將與戚姬,辭別戚太公,便趁著晨霧未散,向南急趨下邑。途中,忽見斜刺裏有一彪人馬趕了過來,隱隱可聞大聲呼喝:“漢王慢行!”

劉邦幾日來已成驚弓之鳥,忙抓住夏侯嬰腰帶問:“為何如此奔逃,仍甩不脫楚軍?”

夏侯嬰也是一驚,回首望了望,忽而一笑:“是韓王旗幟,莫非張良趕過來了?”

劉邦引頸翹望,見為首一白袍書生騎在馬上,果然是張良,便急令停車等候。張良策馬趨近,跳下馬來剛要跪拜,劉邦便朝他伸過手去:“子房兄,甚麽時候了,還要多禮?趕快上車來。”

待張良上得車來,劉邦緊挽住他手,忍不住泣下道:“寡人不聽卿之言,致使有今日之辱!”

張良忙安慰道:“臣聞彭城兵敗,恐大王有失,急率部前來接應,一路皆聞敗報,不勝惶恐。知下邑所聚漢軍甚多,疑大王在此,不意途中竟然相見,豈非天意乎?今我軍雖敗,然所幸三河尚未動搖,大王請速往下邑,聚攏殘兵,再作打算。”

話畢,兩下便合兵一處,繼續南下。這日,終於望見下邑城外的漢營了,眾人歡呼一聲,便疾馳抵近。衛卒見是漢王一行駕到,又驚又喜,連忙開門迎入。

見駐守漢軍旗幟整齊,軍容甚壯,劉邦這才放下心來,以手拊膺道:“馳驅數日,幾欲累成一攤泥了,今日總算歸家。”

那下邑營中,幾日來已有曹參、酈食其等人奔逃而來,此時聞報大喜,忙擁出大帳來迎。呂澤當先伏地跪拜,恭請漢王更衣沐浴。

劉邦擺擺手道:“大事尚未議,此等小事急甚麽?”遂跳下車來,招呼隨從都下馬,解下鞍韉來,令眾臣圍坐成一圈議事。

眾人不明何事竟如此之急,隻得都坐下。劉邦蹲踞於鞍韉之上,對眾人道:“項王勇猛,我劉季萬不能敵,彭城之敗,非為偶然。這一路上,寡人已想好,願將關東之地讓與他人,與天下豪雄共擊項王。但不知天下誰個能與我共濟大事?”

夏侯嬰納悶道:“如此,退回關中即可,何必與豪雄共分天下?”

陳平便一笑,插言道:“那項王不死,我漢家何以安身?”

劉邦即頷首道:“不錯!且睢水之敗,乃寡人平生之奇恥大辱,為報此仇,關東又算得甚麽?”

夏侯嬰便怏怏道:“如此,微臣便沒有話說。”

張良想了片刻,問道:“大王可是想好了?”

“為滅項王,在所不惜。今吾意已決,子房兄也不必多言了。”

“既如此,也罷。依臣之見,九江王英布,乃楚之梟將,近來與項王有隙,項王東征齊地,天下都知唯英布按兵不動,此即為可用之人。另有彭越在梁地,曾與田榮相約反楚,也是一個能分天下的梟雄。此二人,可以急用。再有一人,便是韓信。漢王手下大將數百,唯韓信可托付大事,獨當一麵。大王果欲讓出關東之地,可讓與他三人。如此,四方同心戮力,楚即可破也。”

劉邦聽了,思忖少頃,便一拍膝蓋讚道:“子房兄高見!與我共天下者,無他,唯此三人也。”但想想又愁悶起來,“彭越與項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為我所用;韓信為我大將軍,也自不待言。此二人,寡人可招之即來,然英布那廝,乃項王的股肱之臣,何人能說動他背楚呢?”

眾人一時便都緘默。

劉邦轉頭問酈食其道:“狂夫子,君能否?”

酈食其搖頭道:“臣與英布舊日無私,無從置喙。且此公桀驁不馴,素受項王恩寵,恐不易說服。”

劉邦便焦躁道:“甚麽漢家?文武數百,竟沒有一個能當大事的!”

此時侍立在旁的隨何道:“小臣願為大王效勞。”

劉邦回頭望望,笑了笑,便又叱道:“軍國大事,開不得玩笑!”

“小臣絕無戲言。小臣籍貫六邑,與九江王算是有些淵源,願前往六邑去勸降,如不成,不過是舍卻小臣一顆頭顱;若成功,則可為大王建百世之功。”

“當真?……好,你既然有膽量,就帶呂澤麾下二十人前往。見機行事就好,成或不成,務要保住頭顱回來。”

“小臣隨大王日久,如何勸說諸侯,聽也聽會了。”

劉邦便大笑:“好個隨何,有長進!彭越那裏,也由你在中涓指派一人前往勸說。先籌辦去吧,稍後擇日出發。”

隨何領命,便自去提點布置了。

劉邦這才將車上的戚姬喚下來,引見給營中諸人,眾將略感驚異,都起立施禮。劉邦一笑,對呂澤道:“大事議畢,可以洗洗澡了吧?”

如此在下邑大營歇了幾日,果如陳平所料,失散的漢軍殘部聞漢王在下邑,都陸續來歸。連日來,已有周勃、灌嬰等曆盡千辛萬苦,先後歸來。劉邦與眾將相見,都恍如死後複生,執手涕泣不已。

經詢問,劉邦方知:有幾路諸侯在潰敗之後,已叛漢歸楚。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趁亂脫逃,投奔了楚營。代王陳餘攜趙王歇引兵回趙,發覺劉邦竟然以假張耳的頭顱哄人,一氣之下也叛了漢。漢營除殷王司馬卬戰死之外,尚餘魏王豹、河南王申陽、韓王信三人,仍追隨左右。

眾將談及諸侯王叛去,都切齒痛恨。劉邦曆經了生死之變,倒是豁達了許多,揮了揮手道:“寡人大敗,不能保人家性命,跑就跑了吧,無須理會。且將這筆賬記下,落井下石者,總不得好死。”遂教人厚賞了魏王豹與河南王申陽,以安其心。

這一日又有王陵歸來,進帳便伏地大哭:“前日得報,太公與嫂夫人、審食其外出避難,均在亂中被楚軍擄去,留作人質矣!”

劉邦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才道:“兄休要悲傷,令堂昔日在楚,為漢家舍生取義,此仇亦是我劉季之仇,來日必報。今家父等又被項王所拘,諒他還不敢加害。縱是項王橫暴,那項伯、範增亦須顧忌天下非議,必不會殺家父,此事容徐圖之。”

此後旬日間,劉邦在下邑收攏敗軍,堪堪又得了五萬兵馬,聲勢複壯。連那博士叔孫通,也蓬頭跣足,率百餘弟子徒步尋蹤而來。顯見得天下歸心,一如既往。劉邦便與張良、陳平商議,如何收拾殘局。

張良道:“我軍新敗,項王必不會罷手,不知何時還會遣馬軍來襲。此地離彭城太近,似可後移,以為防範。”

陳平亦道:“子房兄所言極是,成敗不在一城一地。楚軍勢大,我軍須避其鋒芒,應尋得一座大城固守,暫且與項王中分天下,容後再說。”

劉邦也深以為然,便率軍退至碭縣,在碭縣又得樊噲引軍來歸,漢軍這才士氣稍振。因有彭城輕敵的前車之鑒,劉邦還是不敢大意,又引軍退至虞城,方才止步。遂吩咐隨何,速往六邑說服英布叛楚。另劉邦早在舉義之時,便曾與彭越聯手,合兵會攻昌邑,兩人交誼甚厚。此時,劉邦知這位老友可以救急,便又急忙派人與彭越聯結,命他襲擊楚後方糧道。

看看已布置妥帖,劉邦這才引軍退至滎陽城內,征發民夫加固城池,準備固守此城,與楚相抗。

進了滎陽城後不久,韓信也從洛陽領軍來會合。從彭城敗退下來的眾漢軍,望見“大將軍”旗幡,都歡呼雀躍,士氣為之大振。劉邦見之,更加信服張良所言“與之共天下者,唯三人也”之論,以為是千金不換之謀。

劉邦與韓信在城內行宮相見,想起當初拜將時的傾談,都不勝感慨。劉邦道:“將軍來此,寡人便放心了。一次戰敗,終身膽怯,我日日唯恐楚軍又來。”

韓信道:“項王素好名,又輕慢天下豪傑。此次大勝,必沾沾自喜,以為漢家脊梁從此折斷,因此斷不會全力來攻,大王可無慮。”

劉邦滿麵愧色道:“寡人不納忠言,自覺統軍之才堪比將軍,終致睢水受辱。唉,休提了,幾乎喪命!”

“大王亦不必自責,強弱互易,乃兵家常事。我漢家平定三秦之後,便是有十個項王,也奈何不得我了。今我軍據有關中,根深蒂固,雖彭城得而複失,但終究二分天下居其一。他項王即便渾身是膽,也不過一員猛將而已,東衝西殺,浪得虛名,豈如我漢家得地利、獲民心?日後我漢家方略,就是與他纏鬥,十年八載,終可見個分曉。”

“好好!將軍今後,不可再退避不前了,要與寡人共進退,且需獨當一麵,為我分擔。”

“微臣所有名位,皆大王賜予,當舍命以報君恩。凡有征討攻伐的事,大王盡管驅遣。”

劉邦大喜,遂拉起韓信的衣袖:“將軍,你隨我來看。”

兩人便相偕登上滎陽城頭,劉邦指著遠處塵頭道:“那便是楚之馬軍斥候在耀武。此次彭城之敗,就敗在我無馬軍。那楚軍幾萬騎士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著實是嚇破了寡人的膽。”

韓信便哈哈大笑道:“大王,楚軍多為江淮之人,哪裏會有甚麽精銳馬軍?天下騎士之勇、戰馬之良,當首推關中。我漢軍素無馬軍,唯有傅寬將軍帶了千把騎士,當然吃虧。今可挑選原秦軍騎士五千名,編成我漢家馬軍。有此一軍,便可馳騁山東而無敵。”

劉邦雙目大睜,炯炯有光:“果真?軍中有何人善騎射,可做我馬軍統領?”

“李必、駱甲,此二人可當此任。”

“哦?這二人是何等來曆?”

“皆為秦地重泉人,係原秦軍騎將,投我漢軍已有些時日了,我為治粟都尉時便與之相熟。兩人皆精熟騎射,長於治軍。有此二人,不出旬日,我漢家便可有天下頭等馬軍。”

“甚好!莫非此為天助?寡人便拜二人為騎將,統領馬軍。”

韓信一時卻沉吟起來:“……亦有不妥。此二人本是秦降將,驟為我軍騎將,恐眾軍不服。請大王另派一員大將為主,此二人為輔,事則可成。”

劉邦便笑將起來:“當初拜韓兄你為大將軍,不亦為破格?”

韓信微微一笑,隻道:“今日事急矣,不可有萬一之疏漏。”

“我看眾將之中,唯灌嬰年少勇武,寡人加他為中大夫,統領馬軍,以為主將;李必、駱甲為左右校尉,以為副將。你看如何?”

“大王聖明,如此便可無慮了。我漢家馬軍如練成,可縱橫千裏,直搗楚地之腹心,斷其糧道,亂其後方,日後大有可施展之處。”

“此正為寡人之意!自今日始,馬軍即為我軍之中堅,配屬大將軍統轄。此外,也要給他們一個大大的好名號,不如就叫‘郎中騎’,以示籠絡。”

“好名字!郎中,宮府之侍衛也。如此,騎士們當更加用命。”

劉邦遂仰天大笑道:“文有張良,武有韓信,我漢家還愁何事不成?”

韓信連忙一躬謝道:“韓信不才,哪裏能與國師並論?”

“好,此事你即去辦吧。”說罷,又解下漢王劍授予韓信,“此劍,還是由將軍你佩戴,寡人佩之,恐不祥。此後滎陽一帶防務,盡由你統管。即便是這天下,也由你與寡人共享。”

韓信慌忙伏拜道:“謝大王隆恩!”

君臣將大事議畢,韓信正欲退下,忽有守城軍士來報:“城西有數萬大軍,正鋪天蓋地而來。”

劉邦臉色便是一變:“項王又殺到我背後了?”

兩人便急趨西門,登上城樓眺望,隻見遠天塵頭大起,人馬雜遝,喧聲可聞。劉邦急命四門緊閉,各軍嚴陣以待。待遠處大軍漸近,這才看清楚了,盡是漢家旗幟。為首一將,疾馳到城下通報,原是劉邦堂弟劉賈率隊前來。劉邦這才知道:此軍之來,乃是蕭何聞聽彭城之敗,恐劉邦兵員不濟,便打破慣例,將關中二十五歲以下、五十六歲以上男丁盡行征發,編成新軍,由劉賈壓隊,調來增援滎陽。

劉邦便大笑道:“原是蕭丞相送了大禮來!快打開城門,將援軍好生安頓。”

劉賈將新兵名冊交予韓信,待清點無誤,便自回關中去了。韓信翻驗名冊,愕然發現蕭丞相之子、蕭氏族屬十數人,也盡在冊中,當下便去新兵營中探望,果真都在,心中大感蹊蹺。

待與劉邦一說,劉邦也是一怔,嗣後會心笑笑,說道:“丞相這人,到底是老成。”

韓信納悶兒,翻著眼睛想了想,忽然領悟:“原來如此!”

君臣兩人對視一眼,都搖頭笑笑。劉邦便道:“丞相將子弟、族屬盡數送來從軍,又搜羅所有男丁送至滎陽,隻為證明他絕無反心。老蕭與我是何等牽連,我又如何能疑他?隻是有了君臣之別,便也要用些心機了。”

當日,適逢王恬啟統領宿衛當值,正按劍立於漢王身後。劉邦與韓信所議,皆聽在耳朵裏,不由插言道:“別人能反,獨蕭丞相不能反!”

劉邦略略驚詫,問道:“小舅何出此言?”

“田中有瓜,若是同藤所生,何來異心?”

“哦?”劉邦望望王恬啟,大笑道:“至理,至理!這個話說的,才像個舅舅的樣兒。”

正當此時,滎陽城內,處處騰起了喧嘩。來援新兵雖多為老弱,但因感激漢家安邦濟民,皆有赴死報效之心。援軍進城之後,與那從彭城敗回的漢軍之間,多有兄弟、叔侄之親的,見麵都大為欣喜,全軍歡呼不止。漢軍自此,堪堪已聚攏了十餘萬,聲勢大振,已不亞於當初出關之時了。

又過了幾日,劉邦正與張良、陳平、韓信、酈食其等人議事,忽有探馬來報:“魏王豹率本部人馬歸國,前日一過河,便以重兵截斷河口,在平陽傳檄天下,叛漢聯楚。項王已派了項佗為魏相,助魏反漢。”

劉邦大驚,憤然道:“這個魏豹,日前不是說老母有病,乞假省親去了嗎?此等豎子,欲叛漢,便大大方方叛去好了,竟要拿老母之名來騙人。真是世道不古,豚犬都會說謊了!”

韓信甚感奇怪,說道:“那魏王豹,雖經彭城之敗,然仍隨大王左右,不曾擅離,如何今日便忽而叛去?”

劉邦意氣難平,罵道:“真真混賬一個!寡人看他始終跟隨左右,隻道是並無二心,來乞假探母,豈有不準之理?何曾想到,這世家名人之後,也是滿口的謊話。”

韓信想了想,恍然大悟:“大王,必是項王派遣奸細前來,說降了魏王。”

“唔!將軍所言不錯。前月十一路諸侯聯兵,征討彭城,教那項王丟盡了顏麵。如今他將我的手段學了去,也在籠絡諸侯了。魏豹叛漢,非同小可,若他發兵南下,則輕而易舉可斷我關中通道,這又如何是好?”

“大王勿急!那魏王豹不過一個侯門子弟,徒有虛名。微臣願領軍前往平陽,將他一鼓**平。”

陳平便道:“臣以為,可先不必發兵。大王待魏王仁至義盡,他之叛離,也是見我漢家今日勢蹙,故生出勢利之心。今我軍自彭城歸來,甲士無不疲勞,炎天暑熱,不宜輕動,可命一善辯之士前往勸說,令其回心轉意,也好免去刀兵之勞。”

劉邦聞言,連聲稱妙。當下便問酈食其:“寡人欲勞駕老夫子一趟,前往魏都平陽,勸魏王豹回頭,夫子以為可否?”

酈食其慨然道:“微臣與魏王有舊,願以大義說之,必使其迷途知返。”

劉邦大喜道:“愛卿若以舌上功夫,勸得魏王豹回心轉意,寡人便賜你魏地萬戶。”

酈食其忙伏地受命:“臣不敢,千戶即可。”

待酈食其銜命前往魏都後,不過才幾日,那楚營一支馬軍果然耀武揚威來攻。

原來,項羽在彭城得手,便看輕了漢軍,此時又想沿襲舊計,命季布領五千精騎,長途奔襲滎陽,指望一夜間獲勝。

正如韓信所料,項王此時因齊地紛紛複叛,足踏泥淖,故未曾全軍出動。

此次楚軍輕兵前來,本以為漢軍不堪一擊,但時勢已與一月前大不相同了。彼時漢軍在彭城,驕奢輕敵,全無防備,因而一觸即潰。而此時新編成的漢家“郎中騎”,則多為勇武彪悍之秦人,與項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上陣全無恐懼,唯有報仇雪恨之念。因之在滎陽一線,楚漢兩軍之強弱,便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

那楚之馬軍衝到滎陽之南的京亭、索亭,一心想重睹漢軍兵敗如山倒之景象,卻不料從滎陽方向忽然衝來一支漢家馬軍,通身黑甲,人高馬大,直驚得楚馬軍措手不及。

楚馬軍於匆忙之中掉頭不及,瞬時陣形便被衝亂。新編的漢軍“郎中騎”,剛得了這個隆寵無比的身份,都急於立功報恩,見了楚軍分外眼紅,在京索一帶馳騁衝殺,三戰三捷,將楚馬軍殺得丟盔棄甲。

較量了幾日,季布見得勝無望,隻得率殘兵遁去,兩軍便在滎陽以東僵持了起來。

灌嬰得勝回城,劉邦大喜過望,扯住韓信的衣襟,對眾將道:“昔日拜將,諸兄弟多有不服,今日如何?韓大將軍,果為漢家神將,郎中騎編練不過旬日,便有此功,我漢軍雪恥之日,不遠矣!”

韓信便道:“郎中騎僅僅五千,便收今日奇效,來日應增至萬名,必無敵於天下。”

劉邦遂大笑:“好,寡人便廣招燕人、胡人與樓煩人,為我騎**銳。日後亡命於途者,將不再是我劉季了!”

郎中騎首戰告捷,劉邦大大鬆了一口氣。一月以來,一路屢遭驚嚇,此時鬆弛下來,忽覺遍體不適。這日,便召了韓信來交代:“有你大將軍在此,滎陽一線便固如天塹,想那楚軍已無力逾越。今寡人不適,暫回櫟陽將息,前方軍事便托付將軍,並任你為左丞相,打理前方軍政。如魏王豹來降便罷,不降,則將軍可引軍攻之。”

古時自周至秦漢,都是以右為尊,韓信所獲這“左丞相”之職,便是“副相”的意思,顯見得劉邦已視他為蕭何之下第一人了。韓信內心一喜,忙伏地拜謝,隨之諫議道:“河東魏王,燕雀而已,待秋涼再滅不遲,大王請放心將息。那廢丘還有一個章邯,應著意滅之。如此,三河以西的半個天下,便盡屬漢家,從此後顧無憂,大王也好一心謀楚了。”

“哈哈,那老賊,寡人未曾有一日忘記。此次回櫟陽,寡人將帶樊噲、曹參、周勃同行,便是要拿下那老賊。”

“那好!臣在此便再無牽掛,一心督軍。”

韓信受命督軍之後,日日操練不止,務使士卒不再懼楚。嚴責之下,果有成效,漢軍的士氣逐日高漲,已將那彭城慘敗淡忘了。

且說那酈食其受命說服魏王,心知事關重大,遂不敢怠慢,星夜馳往平陽,入魏宮求見魏王。

魏王豹此時早被楚國密使說動,執意叛漢,見了酈食其,知是來勸降,便隻一副冷嘲麵孔給他看:“故人遠來,是為說客乎?白首老儒尚勞碌如此,寡人自愧不如了。”

酈食其一揖道:“在下前來,非為漢家之謀,實為故人之交。言或謬妄,大王不聽就是了。”

魏王豹笑笑,叱道:“蘇秦張儀之輩,皆是這一套言說。好吧,你有話便說,不要囉唆了。”於是便焚起一炷香來,閉上眼睛聽酈食其陳說。

酈食其正欲搖唇鼓舌,不料魏王豹忽然睜開眼睛,冷冷道:“你也休要說了!大丈夫,何人願瞧別人家眼色?寡人不才,終是世家出身。他劉邦不過一鄉村鄙夫,偶一得誌,便將我等諸侯群臣呼來喝去,如使奴仆。稍不如意,則汙言穢語罵個不停,全無尊卑禮節。你這高陽酒徒忍得,寡人我卻忍不得。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能自主一日便是一日,我實不願再去見他了。”

酈食其道:“大王此言差矣!漢王雖不拘小節,然仁心厚德,為天下所共推。今與楚相爭,成敗之數,連小兒亦能看清。大王既已投明,何又返身投暗?如此反複,可是致福之道?何不仰賴漢家大業,以保萬世富貴?”

魏王豹便大笑道:“故友雖是大儒,所論也不過書生之見,無非是想尋個明主,吃一碗飽飯而已!前日有一相士,曾為我後宮薄姬看相,言其可母儀天下。既然寡人姬妾可母儀天下,寡人豈非有望做天子了,又何必仰人鼻息呢?”

“術士之言,如何可信?”

“那麽,蘇秦張儀之言,便可信乎?”

酈食其見魏王對劉邦積怨甚深,不是空口白話便能說服的,隻得辭別魏王,怏怏而歸。

這日,劉邦正在打點行裝,忽有衛卒來報:“酈食其先生從平陽返回。”

劉邦便道:“他一人回來,諒是那反賊魏豹不肯回心,就請老夫子進來吧。”

酈食其風塵仆仆進了行宮,滿麵愧色拜道:“臣有辱使命,那魏王豹抵死不肯從。”遂將勸降始末,一一複述。特別言明,因魏宮卜者說那薄姬將“母儀天下”,故魏王豹死不肯降。

劉邦怒道:“甚麽母儀天下、父儀天下?反賊愚頑,一至於此。莫非有恃無恐乎?”

“臣無能,說不動這朽木。”

“老夫子,這不怪你。你說說,如今楚漢相持,勝負未定,為何魏王豹不肯從我?莫非他判定了天下必歸楚?”

“倒也不是。魏王豹對微臣講,他後宮有一薄姬,曾找人看相,說是將來可母儀天下,故而魏王豹不肯屈居於大王之下。”

劉邦一怔,回味了片刻,才大笑道:“甚麽母儀天下!他的人,他的國,不出數月,就都是我囊中之物。這個魏豹,做的甚麽千秋大夢?”笑罷,又問酈食其道,“他果然有如此美姬?“

“不錯,臣在魏宮親眼所見,端的是儀態萬方。”

“就是那個……薄姬?”

“是薄姬。”

“好也!屆時,命韓大將軍將這美人也一並擒來,讓寡人也消受一回。你與我說說,他以何人為主將?”

“柏直。”

“此人無非乳臭小兒,何能當我韓信?那麽他騎將又是何人?”

“馮敬,乃秦將馮無澤之子。”

“唔,此人雖賢,然仍不能當我灌嬰。他步將又是誰?”

“項佗。”

“這個項佗,不是定陶的楚軍敗將嗎,如何能當我曹參?今我伐魏,可無慮了,老夫子以為如何?”

酈食其道:“就請大王下令,命大將軍韓信攜曹參、灌嬰二將,前去伐魏。”

劉邦便笑道:“老夫子,此行是否有所悟?讀萬卷書,也不如會舞槍弄棒。魏豹他要吃罰酒,唯有韓大將軍能伺候他。此事不急,寡人要回櫟陽歇息幾日。待秋後天涼,再來給魏豹備罰酒吧。”

六月末梢,天氣漸至酷熱,劉邦越發地撐不住了,便帶了戚姬與一兒一女,由樊噲、曹參、周勃領一支精兵護送,奔回了櫟陽。

此次出兵僅三個月,旋起旋落,劉邦再見到蕭何,竟恍如隔世。君臣見麵,都唏噓不已。劉邦道:“蕭公,虧得有你在關中維持,寡人才可進退自如,否則真如喪家之犬了。”

蕭何連忙道:“哪裏!平定三秦,東出臨晉,這都是大王定下的方略,微臣不過料理些錢糧雜務,何功之有?”

劉邦大笑,拍拍蕭何肩膀道:“丞相謙遜了!漢家根本,就在關中,這還是你為寡人謀劃的。今我雖敗歸,但元氣未傷,這便是丞相的大功,將來定要畫像置於廟堂,令子孫萬世感念之。”

蕭何惶然道:“這哪裏敢當?”

寒暄已畢,君臣兩個便坐下來,將那內政之事商議了一番。

劉邦問道:“關中平定,將至一年了,境內民心究竟如何?”

蕭何便答:“十個月來,每略一地,便仿秦製設置郡縣,派員治理,迄今民心大順。今春大王東渡黃河,半有天下,臣在關中,則興修漢家宗廟、社稷與宮室。如此外王內聖兼舉,關中以西,我漢家已漸成一統。臣以為,既然要問鼎天下,便要有王天下的氣象,如今漢家已有此氣象,何愁民心不歸?”

劉邦頷首道:“丞相說得有理。漢家興國,至今尚未立太子,寡人便將劉盈立為太子吧,免得小民疑懼觀望。”

蕭何便叩首道:“此乃安萬世之舉,臣為大王賀!”

劉邦開懷大笑道:“你這老吏,又來拍我馬屁!這關中的民心,還不是丞相為我爭來的?寡人索性將人情做到底,大赦境內有罪之人,令秦民感恩戴德,都願做蕭丞相治下的順民。好了!奉承拍馬的話,無須蕭公你來講,留給關中百姓去講好了。近來,可曾有甚麽不如意之事?”

蕭何麵色便一沉,歎息道:“政事無慮,然天公不作美。今春大旱,關中各地災情甚重,農家顆粒無收,幾近民不聊生呀。”

“哦?”劉邦一驚,忙問道,“百姓可以食薄粥度日否?”

“有薄粥倒好了!今關中大饑,臣正急得無可如何。日前下郡縣巡訪,見貨價騰貴,米一石貴至萬錢,馬一匹貴至百金,草野之民,無以為生,已是人相食、餓殍遍野了!”

“啊?”劉邦驚得麵色一白,急問道,“商家為何無平價米可糶?”

“商家貪利,都趁機囤積,哄抬米價。櫟陽城內,為一口食而破家者,比比皆是。官倉存糧,須供給軍需,一粒也不敢動。臣計無所出,隻得以三牲六果祭天,祈福禳災。”

劉邦急得跳了起來:“拜老天有何用?春苗無收,老天能為你下穀雨嗎!”

蕭何不禁愕然,漲紅了臉問道:“大王之意……難道要派兵丁四出,向商家索糧賑災?”

劉邦複又坐下,捋須半晌,沉吟道:“不可不可!秦民歸順不久,如此強索,豈不是與商家為敵嗎?商家若離心,則關中更不可收拾了。”

蕭何長歎一聲,幾近哽咽道:“臣前次征發民間老弱,以充援軍,貧民都踴躍投軍,全是為了一口軍糧活命呀。”

劉邦麵色便分外暗淡,想了想又問道:“巴蜀年成如何?”

蕭何道:“巴蜀倒是無虞,今年是大熟之年,然連月用兵,鎧甲弓矢所費甚多,府庫亦無錢去巴蜀糴糧。”

劉邦便將案一拍:“移關中饑民至巴蜀就食,並墾荒種糧,以解倒懸。”說罷便起身,仰頭歎息道,“蕭公,我等君臣,不可在此坐而論道了,這就與寡人下郡縣去看看。唉!人相食,餓殍遍野……如此,漢家還要這天下有何用?”

次日,丞相府下了移民令,不數日間,關中饑民數萬,便由各縣官府送往巴蜀去了。民間糧商聞漢王歸來,也怕官府一怒之下強征糧食,遂不敢再抬糧價,市麵上又見到平價米,秦民自是感激不盡,

劉邦在櫟陽、鹹陽等地巡行一遍,見災情雖重,但閭裏風氣尚稱祥和,百姓各安其位,遂對關中吏治大為滿意,狠狠誇了蕭何幾句。

蕭何拱手謝道:“臣不敢居功。秦地安寧,皆因漢家以大義治國,百姓皆服。”

劉邦便冷笑一聲:“你我都是老吏出身,這種話你也信得?所謂大義,即是能吃飽飯,且吃得安穩。若吃不飽飯,大義便是狗屁!”

蕭何聞之瞠目,一時竟不知所對。

劉邦便指點著那街衢民居,又道:“你看那些富庶人家,都有後倉,關中便是我漢家後倉,錢糧人丁,皆由此出。寡人即是受十方諸侯來拜,遍地頌聲盈耳,也不過是虛浮門麵,抵不得踏踏實實一碗米。”

蕭何頓時麵紅耳赤,囁嚅道:“臣知道了。”

劉邦畢竟是起自民間,對升鬥小民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樂,皆了然於心。關中災情如此,劉邦覺如芒在背,不啻又一次睢水大敗。輾轉思慮了數日,便有詔令頒下,將前朝始皇帝遊獵用的千畝上林苑,撤去防衛,任百姓進入,隨意開墾,以解民困。又下令將監牢刑徒統統釋放,令其各歸其鄉,務農自新。

安置災民事畢,劉邦這才有了閑暇工夫,在櫟陽舊宮召見中樞臣僚。此時漢家方興,三公九卿尚不齊全,有的隻有屬官,而無主官,然在此濟濟一堂,亦頗見氣象。

劉邦見到盧綰,分外親切,執手說道:“數月不見,關中全賴諸兄支撐。漢家今日已見規模,沛縣故舊當論功行賞,明日封太尉,非盧兄莫屬了。”

盧綰喜形於色,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劉邦見柱下立有一人,麵貌陌生,然其舉止頗有風範,便問左右是何人。蕭何連忙代答:“此乃張蒼,原為前朝侍禦史,現亦在朝中掌監察糾劾,甚是得力。”

劉邦便道:“怪不得。直立如鬆,是個做官的樣子!我軍在關東略地,新置郡縣現也奇缺幹員,張禦史明日可隨我赴滎陽,暫去軍中效力。”

張蒼忙伏地拜謝。

劉邦哈哈一笑,對眾官道:“前方廝殺,頗為吃力。爾等在關中雖也辛苦,然畢竟無性命之憂,故諸君尚須多多努力,待天下息了刀兵,方能過上太平日子。”

眾官伏地齊聲感恩。劉邦興致越發上來,命少府在側殿開筵席,大宴群臣。半日中,君臣觥籌交錯,盡興方散。

酒宴過後,劉邦回到寢宮,頗覺心神不寧。蕭何在旁道:“太常寺現已有了太卜,不如喚來課一卦,便知吉凶。”

劉邦眯眼想了想,便道:“也可。”

少頃,蕭何將一白發老叟引至寢宮。劉邦斜倚在榻上,懶得起身,隻示意左右為老叟賜座。

老叟坐下,劉邦見他須發皆白,頗有仙風,不禁起了敬畏之心,忙坐起問道:“請問先生尊姓,是何方人氏?”

那老叟答道:“臣小姓許,名終古。世居太乙山。”

“太乙山?老人家可識得‘四皓公’嗎?”

“認得。是那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角裏,四位先生與在下平素頗有交往。”

“漢家方興,連先生亦願前來效力,不知那四皓公能否下山?”

許終古便連連搖頭,笑道:“是微臣終未脫俗吧。那四皓公,絕非濁世之人也,恐不是利祿名位所能打動的。”

劉邦道:“原來如此。看來寡人是無福一睹真容了。”

寒暄畢,許終古便擺起香案,從懷中摸出卦筒來,朝香案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詞,開始起課搖卦。

三搖已畢,劉邦問:“如何?”

許終古看了片刻,解道:“九二爻。卦辭曰:‘需於沙,小有言,終吉。’此為需卦的一個‘既濟’卦。沙中行走,終不是那麽容易;小有雜議,然終究是吉。”遂向劉邦叩首賀道,“大王,此卦極好。占於軍事,可謂無不利。”

劉邦聞聽不是大吉,略感失望。許終古便一笑:“大王自舉義起,征戰至今,瀕死而生者有幾回?”

劉邦道:“鴻門宴,彭城之敗,算是兩回吧。”

“可見世間事,必多磨難。大王可聞‘三折肱而成良醫’之說?”

“有耳聞,那又怎樣?“

“如有三折肱,則天下必屬劉。”

劉邦怔了半晌,方才有所領會,大喜道:“許公有大智,數語便如撥雲見日,此恩雖萬金不足以報答,這裏且受寡人一拜。”說罷便要跪拜。

許終古大驚,連連叩首道:“大王,使不得!臣乃草野之人,信口開河罷了。唯大王好德,項王恃力,今中原競逐,孰昌孰亡,連關中孺子亦不疑。臣隻是不知陛下還有何疑慮?”

劉邦大笑,遂命少府厚賞了許終古。

占卜之後,或是因心情甚好之故,劉邦渾身病痛竟然全消。遂喚來蕭何、盧綰、樊噲、曹參、周勃等人,指點著地圖道:“關中諸事已畢,唯有章邯這老賊,仍在廢丘做困獸。寡人帶爾等兄弟回來,便是要為老賊送終。”

樊噲大喜道:“章邯被困十月有餘,不戰不降,真氣煞人也。季兄隻管下令,拚得幾千條性命,我等也要拿下廢丘!”

劉邦狡黠一笑:“孤城一座,人困糧絕,不必傷到兒郎們性命。大將軍已為寡人獻了破城妙計,爾等到時再看。”

君臣將那軍事議定,蕭何便奉命去籌軍糧。至七月梢,萬事俱備,劉邦加盧綰為太尉,總領全國軍事;加曹參為假左丞相[1],統領關中之兵。君臣一行,率大軍來到廢丘城下,與圍城兵馬會合一處,準備攻城。

廢丘四麵皆山,圍城漢軍遍布各隘口,即使是城內兵馬僥幸突出,也必被漢軍圍堵。因此,章邯縱有翻天覆地之手段,十個月來,也隻能眼巴巴地做困獸。

見城上軍伍旗幟仍然嚴整,劉邦便道:“這老賊,端的是有些骨氣,為項王死守此城,至今不悔。卻不知項王用他,鷹犬而已。迂執之人,終究還是看不透那梟雄心機,竟要無端做個陪葬。”

曹參也感慨道:“事有非常,人亦有不可理喻。入歧路者,棒喝也是難醒。”

劉邦想想,便道:“章邯總還是個將才,待寡人再勸他一勸。”說罷,便與三將騎馬奔至城下,躲在樓櫓之後高喊,“我乃漢王劉邦,東征大勝歸來,恭請雍王出城,也好盡釋前嫌,共襄國事。”

那章邯在城上早看得明白,立即答話,仍是中氣十足:“劉邦老兒,你一日不講假話,便活不得嗎?甚麽東征?哄得了別人,卻哄不過我。你勞師遠征,以卵擊石,想必是輸光了家當,狼狽逃回的吧?若是大勝,那彭城仕女如雲,你怎能舍得歸來?這區區廢丘,又何勞你親自來督陣?我章某堅守此城十月,不見漢軍攫得寸土,今日你又多了甚麽本事,可盡管用來。”

“雍王謬矣!你坐困愁城,可見到項王有一兵一卒發來?項王之心,童叟皆知,偏是你居高堂之上,獨獨就看不清楚。人各有期許,不可劃一,然雍王拋棄身家性命,寧為獨夫守節,卻是可惜了。”

“哼,此時來說這虛言浮語,又有何用?若有膽量,便放馬過來,縱然廢丘可破,你卻擒不到一個活章邯!”

見章邯一如既往地死硬,劉邦便不再喊話,對眾將慨歎道:“章邯老兒若在戰國,或可為荊軻、聶政。日後我所封諸侯,還不知有幾個可愚忠至此的?”

樊噲發怒道:“老賊之弟章平,今尚在櫟陽囚係,不如解來城下,當著老賊的麵,砍頭祭旗!”

劉邦望望城上,搖搖頭道:“孤臣孽子,倒也可憐。不要難為章平了,待他養好傷後,放他歸鄉去吧。”

周勃耐不住,問劉邦道:“韓大將軍有何攻城妙計?”

劉邦便用手朝前麵一指,眾將隨著看去,見那廢丘城近旁,有一條大河,名曰白水,由西北滔滔而下,匯入渭水。劉邦便道:“見那繞城之水了嗎?稍待幾日,便教老賊翻作魚鱉!”

過了幾日,漢營安堵如故,毫無動靜。章邯見劉邦並未來攻,便有些起疑,不敢放鬆。

這夜,暴雨如注,城上人馬皆難以行走。章邯知漢軍必不能來,正待歇息,忽聞南門外一聲巨響,城南一大段城牆,竟於頃刻間轟然傾頹,有滔滔洪水排山倒海般湧入,聲勢駭人。

章邯心知不妙,急忙點起數十名親兵,蹚水直奔城北的高岡處。再回頭看時,洪水已漲至丈餘,無數民居,盡化作點點孤島。

原來,是夜樊噲奉劉邦之命,領軍至城南白水邊,將上千沙囊投入水中,致河水壅塞,不得暢流,全部倒灌進了廢丘城內。待城牆頹倒,曹參便一聲令下,千餘名板楯蠻從缺口泅水而入,殺聲震天。

章邯正驚疑間,卻見洪水忽又退去,原是城外漢軍已將沙囊掘開,河水複歸其位。水退後,更有大股漢軍高擎火把,從四門殺入。古城此時,陰慘宛如末日。眼看陷落在即,章邯哀歎一聲,便欲率殘部東逃,暫去桃林塞,再作打算。卻不料經洪水一衝,部伍已全部潰散,哪裏還能尋得到人影?

不消片刻,章邯所暫駐的高岡,便被漢軍團團圍住。章邯身邊親兵拚死護衛,奈何岡下箭矢如雨,眨眼間親兵便被射得如刺蝟一般,紛紛倒地。

漢軍趁勢一擁而上,火把高照,刀劍齊出,逼住了孤零零的一個章邯。

章邯耳聞滿城哀聲,悲憤難抑,跌足道:“一世英名,竟為鄙夫所害。天有眼乎?吾死不瞑目矣!”說罷拔出佩劍,直指上蒼。

眾漢軍為章邯聲威所震懾,不覺都向後退了一退,不敢冒犯。不想那章邯隻是長嘯一聲,便猛地揮劍自刎。漢軍將士一時怔住,動也未動,隻見那章邯魁梧身軀晃了兩晃,如魏闕斷壁,轟然倒下。

四麵漢卒舉著火把圍攏來,見章邯死了,都一片歡呼,劉邦、盧綰亦聞訊趕到。劉邦拿過火把來照照,以足尖踏住章邯屍身,笑道:“當年若能殉秦,老英雄何至於此?”說罷便命盧綰教軍士將章邯盛裝入殮,就在這高岡上好好葬了。

黎明時分,大雨停歇。漢軍遂大索城內,俘獲了幾個章邯部將,有呂馬童、季良、季恒、孫安等,都押來跪在了劉邦麵前。

劉邦睨了眾人一眼,問道:“主公死了,爾等降也不降?”

“降,降!”幾人皆伏地叩頭。

劉邦冷笑了一聲:“都是不能隨主公去的!呂馬童,你主公項王尚在,難道你也降嗎?”

呂馬童不敢抬頭,隻答道:“漢王仁德,呂某願從明主。”

劉邦便一甩衣袖:“罷了!恩恩怨怨,都休再提了。曹參,降將便交予你吧,好生**,為我漢家出力。”

八月秋涼,劉邦論功行賞,以樊噲灌廢丘有功,遂將長安附近的杜縣改為樊鄉,賜予樊噲做食邑。另曹參亦有大功,則賜予寧泰一帶為食邑。二將之名位,自此更加顯赫。

昔日教人寢食難安的雍王,終化為塚中枯骨,劉邦心頭的這口惡氣既出,便將那雍王之號廢掉,將雍地一分為三,改置中地、北地、隴西三郡,又改廢丘為槐裏,關中氣象為之一新。

劉邦則帶著眾將,重返滎陽,要一心謀楚了。進得滎陽城內,他見前方漢軍已操練得有模有樣,不由心中大喜,遂命韓信為主將,曹參、灌嬰為副將,領一支精銳前去征討魏王豹。日前剛編練好的郎中騎,也由灌嬰一並帶去。

劉邦囑咐韓信道:“此去乃別軍一支,渡河後再無應援,務必謀而後動。可知會上黨太守任敖,從旁照應。此人乃我沛縣故舊,必會全力相助。”

韓信拜謝道:“大王心思細密,臣當與沛縣舊部輸誠相待。”

“那便好!寡人當年起事,家中二十二位舍人皆棄商從戎,征戰至今,軍功尚不顯。今將軍北上,便將那孔聚、陳賀等人也帶了去吧,日後有功,也好加為將軍。”

“臣謹遵命。”

韓信領命後,心中暗自慶幸:從此便可獨當一麵了!當下便點起兵馬,浩浩****地來到黃河西之臨晉關。

前次漢軍出關,正是由此地渡河東去。今日魏軍翻作敵軍,隔河與漢軍相拒。魏大將柏直,即坐鎮於對岸的蒲阪。

漢軍甫至,便在河邊搜羅了一番,卻隻得了民船十數條,遠不敷用。黃河湍急,所獲民船簡陋破敗,欲渡大軍可謂難上加難。柏直隔河看得清楚,在心裏冷笑,隻命魏軍備好弓弩,嚴陣以待,料定漢軍插翅也難飛過河來。

這日,韓信在河岸駐馬看了片時,不禁心生躊躇,想這滔滔河水,若無舟楫之便,如何得渡?難道這東征首戰,便要被個渡口難住了?

此時他身邊有一校尉,名喚高邑,正持劍護衛,見大將軍滿麵愁雲,知是由這河水而來,便道:“末將家鄉居於水畔,自幼習水,有一計,無舟亦可渡河。”

韓信精神便一振:“哦?是何計?”

高邑跨前一步,將他之計謀,略述一遍。韓信聽罷,大喜道:“無名小將,居然可立此大功!來日封侯,必有你高邑之名。”

回到大營,韓信便喚來灌嬰,命他發動本部軍士,起造木罌。

灌嬰一時摸不著頭腦:“將軍,何為木罌?”

韓信便道:“可知民間所用的甕嗎?將甕捆縛成筏,便是木罌。將那士卒所用的槍矛,捆紮成方格,一格一甕,連接起來,便成大筏,既可渡軍士,亦可渡軍械。”

灌嬰恍然大悟,回營後,當即督軍建造。不過兩日,數百木罌便告完成。韓信卻下令將木罌都交與曹參所部,隻教灌嬰引軍一萬,將那河邊民船都插滿旗幟,徹夜擂鼓,作勢將要渡河。彼岸的柏直見了,不敢大意,下令全軍遍布河岸,終夜不眨一眼,生怕漏過一個漢軍。

待漢軍到得陽夏,見此處河水更急,兩岸連一條船也尋不著,對岸魏軍隻道是天險在此,萬夫莫開,竟然連步哨都未設一個。曹參望見對岸情景,不禁大為歎服,連聲大讚韓信之神機妙算。

韓信縱馬躍上高坡,英氣勃勃,宛若天神。眾軍備好器械,肅立河岸,如萬支弓弩皆拉滿了弓弦。隻見韓信屏息良久,忽將令旗一揮,士卒便都放了木罌下河,用刀劍做槳,奮力劃動,不消半日,便都渡過了河去。

這兩萬漢軍,一路竟如入無人之境,進至東張這地方,才見前方有魏軍營盤。漢軍士卒疾行一路,早就手癢個不住,此時不待令下,便一齊掩殺過去。魏將孫邈見勢不好,奪路便逃,眨眼便不知了去向,餘眾也一哄而散。

小勝之後,漢軍趁勢進抵安邑城下,將城團團圍住。城中的守將王襄,見己方兵弱,難堪大用,急得連連派出斥候,向平陽求援。

那魏王豹正在平陽提心吊膽,隻恐蒲阪渡口有甚麽閃失,忽聞漢軍從北方殺到,不禁魂飛天外,急忙命柏直領軍回防平陽,自己則親率一軍北上,欲救安邑。

然未及魏大軍趕到,安邑便被漢軍攻下,守將王襄亦被生擒。魏王豹不知此情,仍急如星火地北上,行至曲陽這地方,恰與漢軍迎頭撞上。

漢軍哪裏會把這魏軍放在眼裏?一陣鼓鳴之後,韓信、曹參便揮軍大進。魏軍全無曆練,不等接戰已陣腳大亂。魏王豹見勢不妙,撥馬便逃。全軍見主帥已逃,便也跟著狂奔。

漢軍在後急追不舍,直追到了東垣這地方,終於趕上,將魏軍死死圍在核心。魏軍士卒見沒了生路,隻恐枉死在這曠野之上,便都紛紛棄甲投戈,伏地乞降。

魏王豹見大勢已去,歎了口氣,便也下馬伏地請降。那曹參衝到前麵,一把揪住魏王豹的衣領,提將起來,破口罵道:“漢王待你如同兄弟,為何要臨陣叛去?如此首鼠兩端,就不怕汙了你世家的名聲?”

魏王豹也不求饒,隻說:“我自去向漢王乞死,與你等無幹。”

韓信便一笑,命曹參放了魏王豹,溫言相勸道:“陣前請降,豈有死罪?魏王還是同我等一道,收降魏地,如此將功折罪,再往見漢王不遲。”

魏王豹想想,亦是無奈,便一揖道:“雖生如死,更有何求?魏某從大將軍之命就是。”

漢軍連戰皆捷,越發氣盛,遂一路南下,進抵平陽城下,與從蒲阪渡河而來的灌嬰合兵一處。

魏大將柏直登上城頭,見魏王豹已被漢軍擒住,頓時六神無主。魏王豹在城下喊了幾聲,柏直便麵色慘白,扭頭望望國相項佗。

項佗知大勢已去,歎了一聲,道:“柏直將軍請便,我自潛出城去,回彭城複命。將軍不殺之恩難忘,今生若有幸,或可再會!”說罷便喚了親兵,下城易裝,趁亂逃去了。後項佗潛回楚地,項羽頗賞識他膽略,命他做了掌軍政樞要的柱國,鎮守彭城,此為後話。

入城次日,曹參、灌嬰等將,便攜上魏王的降書,分頭去招降各地的城邑。各城守軍,勢單力薄,都樂得不戰而降,先後紛紛易幟。不出一月,魏地五十二城,便告平定。報捷羽書從魏國各地傳回,韓信大為高興,下令將魏地置為河東郡,就地選官。

這日,韓信看看諸事已了,便喚了趙衍,到自己帳中飲酒。趙衍在軍中曆練多日,此時頻獲擢升,已成了韓信心腹,聞韓信邀約,便攜了一樽從魏王宮掠來的美酒,進了大帳。

趙衍將盛酒的龍虎樽放上案頭,韓信便笑:“君王器物,將軍也敢擅用?”

趙衍道:“自有農夫陳勝稱王,大丈夫,便何人做不得諸侯王?”

韓信素喜趙衍胸有大略,遂屏退左右,招呼趙衍坐下對飲。此樽酒,乃上好的宮中醴酒,才飲過數爵,二人便覺微醺。韓信乘興問道:“經略魏地一月,你有何心得?”

趙衍答:“兵家曾言,‘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此打仗,方才痛快!”

韓信望望帳外,沉吟不語。

趙衍便又道:“彭城之敗,我軍大半折損,然日前在滎陽整軍,不過才數日,楚軍便拿我無可奈何。以下官觀之,大將軍似宜獨當一麵,少些牽絆才好。”

“吾也正有此意。平陽大捷,不日即將班師。一旦返回滎陽,萬事又由不得我了。”

“大將軍何不請命,北出燕趙,以建絕世之功?”

“燕趙外強中幹,易於建功,我倒是早有所謀。隻是尚未想好:人生一世,究竟是位列三公好呢?還是做個諸侯王好?”

趙衍雙目炯炯,直言道:“漢家定鼎,就在今後數歲間。或一統,或兩分,漢王都將大封諸侯王。與做大將軍比,自是做諸侯王更快意些。”

韓信想到朝中那些沛縣舊人,個個驕橫不可一世,便歎道:“朝中之事,多有掣肘,確不如做諸侯王痛快些!”

趙衍又低聲道:“況且天下也未見得隻有兩分,三分天下,亦是可能的。”

韓信聞言色變,厲聲喝道:“呔!此話不許再提!”

“末將知罪,不再提就是了。”

“明日,你押解魏王一行返滎陽。到時稟明大王:我欲北上平定燕趙,與滎陽互為呼應。待掃平燕趙,再東略齊地。屆時便可就近出奇兵,輪番攻楚,斷其糧道,擾亂其軍心。”

趙衍大喜,似有話想說,卻又咽下,隻應道:“下官此行,定不辱使命。”

韓信便笑道:“今日酒中之言,皆為戲言耳。”

趙衍也笑將起來:“那是當然!”

至為緊要的,是在城北之敖山上,秦曾建有一座糧倉,名曰“敖倉”,倉內廣積軍糧。此時漢軍在敖倉與滎陽之間,修了一條甬道,道旁築高牆作掩護,以保滎陽的軍糧輸運。如此一來,滎陽城就更加堅不可摧。但是如今,韓信帶了精兵前去伐魏,留守的漢軍與楚軍相抗衡,便覺有些吃力。劉邦無法,隻得將後方的盧綰、劉賈也調來滎陽助守。

滎陽城下,成了楚漢相峙的膠著處,常有楚軍鐵騎往來,叫罵耀武,又數次破襲漢軍糧道。劉邦不能忍,打開城門去迎戰了幾回,但都被楚軍占了上風。看看技不如人,劉邦隻得忍了,下令閉門不戰。

這一月裏,劉邦每日無心謀大事,隻管坐看軍卒在校場操練,巴望著韓信早些得勝歸來。

這日,謁者來報,有趙衍一行在轅門叩見。劉邦一驚,忙傳趙衍進中軍大帳,開口便道:“趙衍,到了大將軍帳下,你今日甚有出息了。此行伐魏如何?為何不見大將軍凱旋之師?”

趙衍拜道:“托大王洪福,大將軍伐魏,已獲全勝。魏地凡五十二城,皆望風而降。今大將軍特遣下官歸來,有奏書呈遞大王。”說罷,便將韓信所寫的奏報遞上。

劉邦剛看了幾句,知道魏地已無所慮了,便滿臉都是喜色:“好好!魏國既除,就分置為河東、上黨、太原三郡吧,都交給蕭丞相去打理。寡人側翼,從此太平,再無後顧之憂了。”

趙衍叩首道:“大王請閱畢,大將軍還有所請。”

“唔?這個白麵書生,如何不速速回軍,難道還嫌官職小嗎?”劉邦嘀咕一聲,便又埋頭看奏折,看罷大喜道,“大將軍既有意北伐燕趙,寡人如何能不允?三分天下,就是賜給他一分,亦是理所當然。他打算添加多少兵馬?”

“再添三萬即可。”

“唉,難啊!此前盧綰、劉賈已分兵一部南下襲楚,滎陽一帶的防務,原本就很吃緊呢……”劉邦不禁沉吟起來,半晌才道,“也罷。恰好蕭丞相發來的援兵尚未動用,就讓他們接防滎陽,換下來的精銳,寡人這便給大將軍派去。滎陽這裏,有寡人在,尚可勉強支撐。趙衍,你可回稟大將軍,在魏地稍事休整,便可相機北進,軍中一切,皆由他便宜從事。”

劉邦此時才猛然想起:“那個不知好歹的魏王豹呢?”

“奉大將軍之命,末將已將魏王豹及家眷一並解來,現在轅門之外待罪。”

“哈哈,這個吃罰酒的家夥!宣他進來吧。”

“遵命。”

“哦,且慢!”劉邦忽然想起,便問道:“魏王豹家眷中,有一位薄姬嗎?”

“有。此次也一並解來了。”

“那好,去請魏王豹一行進轅門,寡人出帳迎接。”

在中軍大帳外,魏王豹一見劉邦,慌忙攜家眷跪下,口稱謝罪。

劉邦搶步上去,單膝跪地,將魏王豹扶起道:“魏王何必見外?你我兄弟一場,偶有齟齬,算得了甚麽?今日你幡然來歸,便仍是我兄弟。”

魏王豹道:“臣罪當誅,謝大王不殺之恩。唯願做一布衣,躬耕林下,再不與聞廟堂之事。”

劉邦執了魏王豹的手道:“哪裏話?魏王英年有為,正是建功樹勳之時,既迷途知返,後必有大業可期。你就與我同在這滎陽軍中吧。寡人祖上,亦是魏人,一脈相承,你我豈止是情同兄弟?待殺敗了項王,你我同享天下。至於家眷麽……”說著,便眯眼去瞟魏王的身後。

魏王忙將父母妻子向劉邦一一引見。待輪到薄姬上前施禮時,劉邦眼前一亮——果然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不禁就恍惚了一下:“哦……哈哈,好!依寡人之見,前方戰事頻繁,魏王家眷恐不便留在此地了,寡人擬派一支人馬護送至櫟陽,由蕭丞相照看,必萬無一失。魏王吾兄,你的家眷,便如我的家眷一般,請不必顧慮。”

魏王與家眷們都喜出望外,忙伏地稱謝。

安頓好了魏王,劉邦便召來文武重臣,商議伐燕趙之事。眾臣聽了趙衍詳述伐魏獲勝的經過,又聞韓信擬北伐燕趙,都一派雀躍。

張耳在漢營當了多時客卿,更是耐不住寂寞,自告奮勇道:“大王,陳餘乃忘恩負義小人,欺我仁義,奪我國土。幸得大王仗義收留,不然我豈不是要輾轉於溝壑了?不但如此,那廝趁天下諸侯伐楚之際,竟要取我頭顱!故此,我在漢營無一日思茶飯,隻想如何複仇。今韓大將軍伐趙,乃天賜良機,弟請命前往,隨同大將軍伐趙,一雪前恥!”

劉邦便哈哈大笑:“張耳兄,你這是公私兼顧了。不過,人有私欲,方能成大事,我焉有不從兄請之理?那就請張耳兄親率援軍赴平陽,與韓信會合。”

張耳喜極,叩頭謝恩不止。

劉邦便道:“好了好了,張耳兄還客氣甚麽?你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將來寡人之天下,便也是兄之天下。”

見張耳略有疑惑,劉邦便道:“兄長子張敖,近來可好?”

冷不防有這一問,張耳怔了一怔,才說道:“犬子無才,大王問他做甚麽?”

“這個……”張耳慌忙伏地拜謝,“不敢當,不敢當。小兒無才,萬不可辱沒了金枝玉葉。”

“兄說的甚麽客氣話!好了,自今日起,你我便是親家翁,你總該不疑我劉季之誠心了吧?”

群臣聽了,都笑個不住。

劉邦卻是不笑,隻慨歎道:“蒼天終是不負我劉季!此去兵精將勇,看來逐次平定燕、趙、代、齊,不在張耳兄與韓信的話下。待到你二人得手,便可向南襲擾楚地,斷其糧道,使之首尾不能相顧,天下則可圖矣。隻是那隨何前去勸降英布,卻遲遲不見回音,教寡人好不心焦。若老夫子在南邊亦得手,則項王三麵受敵,疲於應付,寡人雪恥的日子也就到了。”

陳平便道:“大王且寬心。此為子房兄神機妙算,假以時日,勢必功成。我軍隻須背倚敖倉,扼守滎陽,那項王遲早是大王俎上的魚肉。”

劉邦看看陳平,忽然笑道:“你隻是哄寡人開心!一刀一槍地殺敵,談何容易?陳平兄如此氣壯,莫非忘了彭城丟盔之時了?”

眾人便又是一陣哄笑。

陳平把臉繃了一繃,也忍不住笑道:“文臣怯陣,不足以為恥也。”

劉邦斂了笑容,又吩咐張耳道:“韓信,乃寡人之左右手,望張耳兄亦等同視之。”

張耳高聲應道:“豈敢違命!”

“去告訴韓信大將軍,攻下魏趙兩地,即置郡縣,永為我漢家疆域。寡人從櫟陽來,帶了張蒼等幾位幹練之才,均可為地方郡守,此次也隨張耳兄赴軍前效力。”

張耳領命,遂拜謝而退。

在魏舊都平陽大營,韓信迎到了引軍而來的張耳,設了酒宴為張耳接風。席上,韓信大喜道:“趙、代原是大王舊地,今大王親來助我,不啻猛虎下山,看那陳餘如何招架?”

張耳隻謙遜道:“在下來助將軍,不過暫充副將而已,將軍萬勿呼我大王,直呼其名即可。否則,張某將何顏以對將士?”

韓信便道:“常山王為秦末首義之士,我韓某不過一晚輩,禮數是定要講的。既然如此,在下便以兄相稱。此次伐趙,不知張耳兄有何高見?”

“我恨不能明日就砍下陳餘頭顱!”

韓信哈哈大笑,端起酒爵敬道:“兄果然豪俠!你我且痛快飲一回。”

酒至半酣,韓信又道:“燕趙之地,我看今日已無甚豪雄,不過隻倚仗陳餘一人而已。”

“不錯!隻須攻滅陳餘,北地諸國,可席卷而下。”

“然弟以為,剿滅諸國,不如先易後難。陳餘自封代王,卻並未就國,一直未離趙王歇左右。現下鎮守代國的,隻是他的丞相夏說。夏說,黃口小兒也,吾輩可從這代國下手。若一舉滅代,燕趙必聞風喪膽,餘事皆不足慮。”

韓信不容他講完,便揮手笑道:“張耳兄,勿急!複仇之事,隻在旦夕之間。你我二人聯袂,可稱天下無敵。不在一月內取得陳餘頭顱,還有何顏麵以對天下?”

張耳半信半疑,望望韓信,隻得應允:“也好,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韓信遂又大笑,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以空爵向張耳示之:“兄隻管抖擻精神。一月之內,此物必換成陳餘頭顱!”

酒足飯飽之後,韓信便喚來曹參、灌嬰,四人就在帳中議了半晌,將那伐代之事一一鋪排妥帖。

韓信囑道:“曹將軍,今日這平陽城內,我軍堪堪已聚齊六萬,漢家精銳盡皆在此。滎陽一線,恐隻能勉強支撐。我軍一日不勝,大王便一日不得安生,故北伐之事,宜速不宜遲,不可有一刻延誤。待拿下北地四國,漢家也就有了萬世基業。”

曹參聽了,心中凜然,於是抱拳道:“將軍令下,末將必拚死向前。”

時值漢王二年閏九月,秋蟬高鳴,草黃馬肥。韓信在平陽點起大軍,大張旗號北上,以曹參為前鋒,韓信自將中軍,張耳、灌嬰為後應。兵鋒直指代國都城代郡。曹參親率漢軍前部,晝夜不息,轉眼之間便兵至閼(yù)與。

這閼與地方,究竟在何處,後世爭論不休,迄今未有定論。此處距代郡不過數十裏,漢軍紮下營來,便大張聲勢,每日鼙鼓如雷,驚得代郡城內日夜不寧。

那監國的代國丞相夏說,偏是年輕氣盛,不能忍受這鼻尖兒下的挑釁,遂點起城內兵馬開赴閼與,欲與漢軍一決高下。

兩陣對圓之後,曹參親擂戰鼓,發起攻擊。漢軍挾滅魏之威,哪裏把這區區代軍放在眼裏,都踴躍奮進。然廝殺了才不過片刻,忽聞主將曹參鳴金收兵。那漢軍經過韓信訓練,隻知令行禁止,便不問情由,立刻偃旗息鼓,朝後退去。

夏說在陣前看到,不禁哈哈大笑:“韓信匹夫,技止此耳!”便號令全軍放馬追去。堪堪追了二十來裏,眼見得山高路險,前麵漢軍卻連個人影也不見了。夏說不免內心忐忑起來,正猶疑間,忽聞一聲呐喊,左右兩邊山林間,猛然殺出張耳、灌嬰兩路漢軍來。

一驚之下,夏說情知上當,急忙分兵抵擋,卻見前麵奔逃的曹參所部,早已回頭殺來。一霎時,三麵漢軍漫山遍野,衝入了代軍大陣,直將那代軍衝得七零八落。夏說這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慌忙掉轉馬頭朝代郡狂奔。

曹參豈能容他竄走,將令旗一揮,漢軍便撒潑似的緊緊追趕。追到鄔東這個地方,將夏說殘部團團圍住。一陣廝殺過後,代軍非死即逃,隻撇下夏說孤家寡人一個。漢軍一擁而上,將他擒了,推至曹參跟前。

那夏說卻也是條好漢,雖兵敗,卻有不撓之誌,將脖頸一挺道:“我與漢家無冤無仇,爾等興兵來犯,卻不知究竟為何故?”

“小兒不知大道理!我漢家順天應人,吊民伐罪,要向項王討還公道。你家主公陳餘卻出爾反爾,臨戰叛降。我興兵來此,就是來問罪的。”

“笑話!項王在東,你為何不東去?欺軟怕硬,匹夫所不為也,你堂堂漢家,為何偏要做這等齷齪事?你那主公劉邦,龜縮在滎陽,不敢去惹項王,卻隻敢來欺侮我小國,還有甚麽臉麵談順天應人?”

這一番話,著實惹惱了曹參:“無知豎子,一敗塗地還要巧言強辯,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遂掄起長刀,大喝一聲,一刀將夏說斬於車下。

眾軍見了,都一片歡呼,接著又搖旗鼓噪而進。那代軍折了主將,哪還有心思守城,不過半日工夫,漢軍便攻下了代郡。

韓信在眾將簇擁之下,進了城門,立即遣人張貼告示安民,又遵漢王之命,將代地置郡設官,劃入漢家。如此,在城中歇了幾日,正欲籌劃東擊趙國事宜,忽有滎陽信使持漢王書信來到。韓信展卷一看,麵色便有些不好,對張耳、曹參等眾將道:“楚軍勢大,滎陽城內我軍精銳已全數北來,恐有空虛之虞。看來,須得曹參兄、灌嬰兄領大軍回防滎陽,以安大王之心。我與張耳兄則在此另行募兵,稍加訓練,以備伐趙。”

曹參便有些猶豫:“將軍,我等此去,將全部精銳帶走,伐趙之事,恐將付之東流了。”

韓信拍拍他肩膀道:“曹參兄,盡管放心去。這代地之民,原也是彪悍的,我與張耳兄在此稍加訓練,即可當精銳之師。那陳餘腐儒,莫要高看他了,當年背信棄義逐走張耳兄,不過是用了偷襲之計。今我與他堂堂正正對陣,陳餘之死期,怕是挨不到冬至日了,曹參兄自回滎陽去便是。”

眾將聞此言皆笑,那張耳臉紅了一紅,也跟著笑起來。

曹參遂與灌嬰耳語幾句,又拱手道:“大將軍獨當一麵,實為不易,現灌嬰所部郎中騎,可留兩千名在此,助大將軍一臂之力。”

韓信大喜道:“如此更有何愁?二位可放心回援。”

曹參、灌嬰率大部漢軍撤走後,韓信便在代郡城內廣張告示,招募丁壯從軍。代地民風,本就好勇,那市井中的無賴惡少、店鋪夥計、販夫走卒等,見了告示無不心動。數日之間,漢軍便募得丁壯數千,加之先前俘獲的代軍,堪堪也有了萬餘兵馬,對外號稱五萬,倒也似模似樣。

韓信心中有了底,便拿出看家本領,親臨校場,督練新軍。旬日之間,便把這一支新募之兵**得有模有樣了。

那邊廂,陳餘與趙王歇早已得報,知漢軍斬了夏說、滅了代國,都甚感震悚。陳餘急調傾國之兵西進,號稱二十萬,死死扼住井陘(xíng)口,以防漢軍東出。

這井陘口,乃是太行山東麵的一條通道。陘,乃是山崖筆直的斷口,形似關門。所謂“井陘”,便是因四周山高,唯此處低窪似井。看地名,便可知此地有何等險峻。大軍欲走此路去趙地,隻能是魚貫而過。如今,有二十萬趙軍扼守於口外,陳餘便再無所慮了,諒那漢軍插翅也難飛過。

韓信在代郡耳聞此事,不禁心驚。遂不敢怠慢,喚了趙衍來,教他領十數名斥候,微服潛入信都,務要把趙國虛實打探清楚。

此時在趙王歇帳下,有一位擅奇謀之士,乃是趙國名將李牧之後、廣武君李左車(jū)。這位李左車,頗有乃祖之風,對漢趙兩方的優劣看得一清二楚。這日,趙王歇與陳餘召集文武百官議事,李左車便慨然出列,在堂上侃侃而談:“韓信渡河而來,虜魏王,新近又在閼與喋血惡戰,擒夏說,風頭甚健。韓信以張耳為輔,顯見是意在滅趙。如此餓虎之師,乘勝遠涉千裏,其鋒萬不可當也。”

那趙王歇,不過是個飽食終日的庸君,賜給了陳餘一個“成安君”的封號,將軍國大事盡皆托付了陳餘。陳餘也知趙王歇的斤兩如何,朝中所有大小事,便當仁不讓。聞李左車此言,陳餘便是一怔:“哦?以廣武君之意,我堂堂趙軍,就隻能豎起降幡了?”

“非也。老子曰:‘明道若昧,進道若退。’方才臣所言,隻是講了韓信的明處。他縱是神將,亦有他的昧處。”

“昧處?你說來聽聽。”

“軍糧,便是他漢軍的昧處。成安君必曉得那井陘之道,崎嶇險阻,車輛不能並行,騎士排不成行列。漢軍來犯,遠行數百裏,不用多想,那糧食也定是放在後麵的。閣下若能撥給臣三萬兵馬,臣便可出奇兵,間道而行,繞至漢軍隊尾,截留其輜重。閣下則可在口外深挖溝,高築壘,堅守營盤而不與其戰。”

“這又能把他怎樣?”

“他前不得戰,退不得歸,遍地又無糧可掠。如此不出十日,韓信、張耳之頭,便可送至閣下案頭。請成安君留意臣之計策,否則,我君臣必為韓信、張耳所擒!”

趙王歇在昏昏欲睡中,聽得君臣都將被擒之語,忽地就是一激靈,忙問陳餘道:“成安君,事若如此,吾輩將何以處之?”

陳餘瞟了趙王歇一眼,冷笑一聲道:“我陳某不才,然為儒者也,舉義兵,從不用詐謀奇計。兵法曰:‘十則圍之,倍則戰。’今韓信之兵,號稱數萬,實不過數千,遠涉千裏來擊我,已是疲憊之師。我有二十萬大軍,圍也將他圍死了!此區區小敵,若避而不擊,日後若來大敵,又將何以應付?今日若被韓信嚇跑,恐諸侯都將笑我膽怯,以後動輒來犯趙境的,怕就多了!”

卻說那趙衍領了韓信之命,帶了十餘名斥候,分頭潛入趙都,專找豪門權貴的家老、司閽,巧言結納,賄以重金,欲打探趙國君臣的應對之策。那些家仆,個個見錢眼開,然而一提及軍國機密,卻都三緘其口,生怕惹禍。

趙衍結識了李左車家的一個司閽,送上了北地罕見的楚國金版,約他到食肆吃酒。那司閽雖收了重金,卻不來赴約,放了趙衍的鴿子。

這日,趙衍一人在食肆裏自斟自飲,頗覺沮喪。忽聽得鄰座有人在大聲議論朝政,便轉頭看去,卻見一夥趙國高官的紈絝子弟,正在縱酒放歌,席間談起朝堂上君臣議政,就如他們自己親曆的一般。趙衍心裏一動,便端了酒爵湊過去,通名報姓,意欲結識。此時趙衍正裝扮成秦地客商,衣飾豪華,那班闊少也不疑有詐,三言兩語之間,兩下裏便打得火熱。

在食肆裏猜拳行令地鬧了半晌,趙衍便將朝堂上李左車與陳餘之爭,打探得一清二楚。回到逆旅館舍,趙衍放心不下,又密囑同來的斥候,分頭去各個食肆,大張耳目,多探些消息回來。三兩日間,各處的消息陸續傳回,果然都一般無二。那趙國的權貴子弟,多不把趙王歇放在眼裏,對陳餘倒是有所敬畏,以為有成安君在,趙之天下便無人可撼。趙衍坐實了傳聞,這才換了行裝,騎馬潛行回到代郡,向韓信複命。

韓信得知李左車的計謀未被采用,心中大喜,便又問趙衍:“那井陘口,趙軍可築起高壘?”

“不見。趙軍隻在口外約十裏之處,築了一處營壘,都在磨刀備箭,似欲與我軍在口外一決雌雄。”

韓信便一笑,也不再問,厚賞了趙衍,隨後便與張耳商議:“陳餘迂腐,果不出我所料,兄盡可高枕無憂。然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我軍明日就東下井陘口吧。”

張耳當然高興,但細思之,卻又心生狐疑:“井陘口,乃死地也。我區區萬餘新兵,如何能與他二十萬大軍廝殺?”

韓信便笑道:“鬼穀子曰,‘善變者,審知地勢,乃通於天’。一個井陘口,如何就將兄嚇住了?我就是要在這地勢上做文章。”

張耳知韓信胸有大略,便也不問,欣然同意,兩人就分頭去勒兵點將。韓信吩咐下去,征發城內裁縫、巧婦,晝夜不休,趕製了兩千麵黑邊赤旗,其上繡有鬥大的“漢”字,交與部伍中的騎士攜帶。士卒們驚異大將軍何以改換了旗色,卻不敢多問。

軍卒們在山穀中左右張望,都紛紛咋舌。此處果然是天下險塞,一邊是峭壁劈麵而立,一邊是千尺深壑,望不見底。軍卒們戰戰兢兢走在路上,唯恐失足跌落。韓信抬頭望去,見有古鬆盤根於懸崖之上,勢若騰龍,不由也是心悸。暗想那趙家君臣真是蠢極,若依李左車之計,在此安排伏兵,古道必成漢軍墳墓矣!

那張耳更是顧盼左右,張皇不已。韓信回頭看見,便笑他:“兄何其膽小!斥候早已探明,古道之上,絕無一兵一卒。若趙國有伏兵在此,休要說三萬,即便是三千,你我二人怕也斷無生路了。”

“出井陘口,尚有二十萬虎狼窺伺,你教我如何不懼?”

韓信便以馬鞭朝前一指,笑道:“隻須出了此口,趙家即有百萬大軍,亦不過羊群耳!”

張耳聞言,半信半疑,便不再言語。

如此緩緩走了一日,眼見得寒鴉歸巢,暮色四合,離井陘口尚有三十裏遠,韓信便命軍士停下,就地歇宿。當初在黃河邊獻木罌之計的高邑,此時已被韓信擢拔為將,留在中軍伺候。韓信這時便將高邑喊來,如此這般吩咐了兩句。

高邑得令,即持戟立於近旁,紋絲不動。韓信解下了盔甲,尋得一塊平地,以馬鞍做枕,倒頭便睡,聽到張耳在身邊唉聲歎氣,也不去理會。

睡到半夜,侍衛的高邑抬頭看看天,見三星恰升至頭頂,於峽穀縫隙中閃閃爍爍,便走過去輕拽了一下韓信的戰袍。韓信忽地一個魚躍,站起身來,即傳令全軍,整裝待發。

一陣口令迭次傳過全隊,前後便是一片劍戟撞擊之聲。當此眾軍紛紛起身之際,韓信喚了騎都尉靳歙(xī)過來,命他率郎中騎兩千人,各人手持一麵赤旗,從小路直插趙營側後的萆(bì)山,居高瞭望趙營。又密囑靳歙道:“稍後我引軍接戰,先詐敗,趙軍見我奔逃,必空營來追。你見趙軍走遠,便率輕騎奔入趙營,拔除他旗幟,遍插我漢家之旗!”

早些天,靳歙也曾疑惑這赤旗有何用,如此一聽,便心領神會,立刻率馬軍而去。

韓信遂又喚來騎將傅寬與隨軍待命的張蒼,命他們將幹糧分發給各部軍士:“先教兒郎們權且充饑,待今晨破趙,全軍再大會朝食。”

兩將聞之瞠目,覺難以置信,然見韓信並無戲言狀,便不敢多問,隻佯作相信:“諾!”

待眾軍囫圇將幹糧吃罷,韓信便對傅寬、張蒼道:“趙軍已先占了地利,在半山腰築起營壘,讓出水畔大片曠地,意在誘我冒進險地,好趁勢擒之。因此之故,他不見我大將軍旗鼓,便不會來擊,恐一擊之下我先行退軍。爾等可放心率萬人先出井陘口,至綿蔓水之畔,背水列陣。”

那邊趙軍探馬聞聽綿蔓水畔一片嘈雜,便潛行來探,見曙色熹微中,漢軍大隊人馬竟背水列陣,不由都指指畫畫大笑:“是何小兒統軍,無乃尋死乎?”

陳餘此時也披掛好,一派雄姿英發,坐鎮於壁壘之中聽候消息。聞探馬回報,在水畔未見到有韓信旗幟,陳餘便納悶,弄不懂這支漢軍到水邊去做甚,隻是嚴令各軍不得擅動,繼續探聽。如此,兩軍便遙隔數十裏,各擂戰鼓,都知今日將有一場惡仗要打了。

待得平旦時分,紅日出山,韓信才率數千中軍,豎起大將軍旗幟,金鼓齊鳴,堂堂正正開出井陘口。韓信軍到得口外曠地,便麵對趙營列好了陣。

陳餘在壁壘上看得清楚,幾不能信這幾個兵馬就敢來搦戰,不禁大喜過望,叫道:“韓信送死來了!”正欲揮軍而出,又疑韓信後有伏兵,故而隻放了一半兵馬出營。號令一下,有十餘萬趙軍從營門一擁而出,雜遝紛亂,全不成隊伍,都一心想擒住韓信。

韓信見此,便對部眾高呼一聲:“今日決戰,非生即死。有斬一將者,立封為將!”中軍聞令皆凜然,其部人數雖少,卻因主帥親自監軍,故無不以一當十。趙軍雖眾,亦難得手。兩軍大戰良久,忽見韓信軍中陣腳動搖,士卒紛紛棄甲曳兵而退,連那“大將軍韓”的中軍大纛,也被拋在地上了。

陳餘在陣中,見韓信、張耳各乘戰車倉皇退去,便將長劍一揮,奮力疾呼:“趙家兒郎,建不世之功,便在今日了!”

此時的陳餘,一襲大紅戰袍,銀盔銀甲,倍顯英武異常。趙軍望見,不由視之為神人,都歡呼雀躍,朝前奔去。

前麵的韓信軍兵,卻越發混亂起來,把那旗鼓、兵甲棄置一地,隻顧朝南麵的綿蔓水畔逃去。留在營內的數萬趙軍望見,隻道是今日得勝了,都一片歡呼,不等軍令便空營而出,也去搶奪那漢軍旗鼓。**之中,竟將趙王歇也扶上車輦,一起推了出來。

韓信、張耳率部奔逃了數十裏,來到水畔,傅寬、張蒼遠遠望見,忙指揮眾軍敞開陣門,將韓信部眾迎入。兩兵會合後,漢軍都知此時身處死地,斷無逃生之路,便隻得返身死戰。那趙軍前仆後繼,如潮而來,但就是不能得手。

且說在萆山上潛伏多時的靳歙,望見趙營果然空了,立率兩千騎士縱馬下山,馳入趙營,將那趙軍的藍邊紅旗盡行拔去,插上了兩千麵漢家赤旗!

那綿蔓水畔,兩軍纏鬥了多時,陳餘看看不能取勝,才嚐到漢軍厲害,也知便宜是占不到了,隻得下令回軍,待來日再作商議。

眾趙軍昨夜為防漢軍偷襲,幾乎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又戰得疲憊,聞聽鳴金收兵,都巴不得一步便奔回大營。待行至營壘近處,才覺有些異常,但見營門緊閉,滿營遍插紅旗,似比平日多出了數倍。仔細辨認,那旌旗,竟不是趙家的藍邊赤旗,而是不知來曆的黑邊赤旗。

那些簇新赤旗,迎風飄舞,豔若紅霞,於山林中耀出一片絢爛之色。趙軍將士無不大驚,不知有多少漢軍占了大營,又疑心趙王歇已被擄去了,頓時大嘩,紛紛四散逃命。陳餘雖大聲喝止,又親手斬了幾個逃兵,但頹勢已不能禁。

正在混亂時,忽見韓信、張耳率漢軍從背後追來,又聞營壘內一陣呐喊,靳歙也率兩千騎士奪門而出,兩下裏便將趙軍團團圍住,放手砍殺。原為生擒韓信而留的曠地,現卻成了趙軍的葬身之所。

張耳蒙失國之辱,已忍受了一年有餘,此時不由精神大振,催動戰車衝到了前頭。韓信見了,會心一笑,忙喚過趙衍來,叮囑了幾句。趙衍聽罷,急忙策馬追上張耳,跳下馬來高聲稟道:“大將軍詢問將軍閣下,陳餘與將軍曾有舊誼,今日將如何處置?”

張耳冷笑一聲:“陳餘這小兒,本來事我如父,為奪一個諸侯王的冠帶,竟欲取我頭顱!如此狂徒,豈能忍之?亂世人心,不可說了;翻友為敵,便是天下死敵!”

趙衍躬身答道:“下官明白了。”說罷便上馬,反身複命去了。

韓信聽趙衍稟明,微微一笑,便急喚傅寬、張蒼聽命,命兩將各領五百精騎,不問其他,隻要帶回陳餘的頭顱來。

再說那陳餘,眼見得曠野之上,趙軍數目遠多於漢軍,卻被殺得四散逃竄,仍不明白究竟錯在了哪裏,隻得且戰且退。忽見有兩彪漢軍,個個精騎銳甲,直奔他的中軍大纛而來。慌亂中,陳餘的車右不知何時已跌下了車去,不見蹤影,唯有禦者死命趕馬奔逃。

跑了數裏,禦者回頭望去,見漢軍仍緊追不舍,不覺絕望,忙對陳餘道:“將軍,速與我互換衣甲,隨亂軍逃命去吧!”

陳餘悲憤滿腔,怒喝道:“昏話!子路[2]尚知正冠而死,我豈能不如子路?”

禦者無法,見三麵皆是漢軍圍來,隻得驅車向南狂奔。

傅寬、張蒼所率騎士盯住陳餘車駕,窮追了近百裏。一路上,陳餘殘部屢遭截殺,散失殆盡。堪堪跑到了鄗(hào)縣地麵,忽見有一條泜(zhī)水阻路,大浪滔滔,便是再也無處可逃了。

陳餘遂棄劍於地,悲歎道:“昔劉邦水濱之敗,竟成我之覆轍!”

那傅寬部下百餘精騎趕到,一擁而上,將陳餘逼至泜水邊。陳餘本是儒將,毫無蠻力,眨眼之間便被亂軍殺死。傅寬聞訊趕到,下馬驗明了屍身,一刀砍下頭顱,便同張蒼領軍返回了。

那韓信、張耳在趙軍廢壘之內,剛剛收攏了降卒,又招呼眾軍朝食,正忙得不亦樂乎。見傅寬、張蒼引軍返回,韓信便對張耳笑道:“將有大禮饋贈吾兄了。”

韓信搖頭道:“兄仇已報,此功就讓與部下吧。”

話音剛落,隻見靳歙帶了一隊騎士,押解著一個俘虜奔來。至近處,眾人才看清,那俘虜,原來正是趙王歇。

未及半日,趙王歇即從君王淪為階下囚,精神幾近崩潰,至此尚未回過神來。韓信問了他幾句,他也隻默然不語。韓信見此,不由便心頭火起,斥罵道:“這等諸侯,該是何樣的豬狗?”便喝令左右,將趙王歇推出轅門斬首。

兵卒行刑完畢,提回首級複命。韓信冷冷看了一眼,吩咐道:“且將兩首級裝入函中,待攻入信都,再傳回滎陽報功。”說罷,又命軍卒廣張告示,曉諭軍民,無論何人勿得傷害廣武君李左車,有生擒李左車送營者,必賞千金。

此後數日,漢軍四出,趙地全境傳檄而定,全不費一點力氣。韓信遂率大軍,浩浩****開入信都,檢點戰果,安撫百姓。

踏入信都城中的趙王宮,隻見魏闕高聳,處處畫棟雕梁,壯麗非凡,倒讓韓信吃了一驚,對張耳道:“這宮殿,莫非是兄當年基業?弟今日方知,趙地物阜民豐,遠勝秦地矣!那趙王歇,倒也享了幾日好福。”

張耳也甚是唏噓,感歎道:“我在時,哪有如此堂皇?”

韓信左右望望,見宮中新年燈彩尚未除去,此時正似為漢軍慶功,不由心花怒放:“罷罷!你我一路勞頓,今日就破個例吧,不住大營了,且在這王宮裏歇息一夜。”

正說話間,忽有趙衍來報:“有百姓在閭裏捉到了李左車,已綁縛了送來。”

韓信大喜,搶步迎出,命以賞金打發了來人,便親自為李左車解縛,拱手賠禮道:“委屈先生了!先生便是吾師,今請上座。”

那李左車重回往日熟悉的朝堂,百感交集,隻暗想:若陳餘采納了間道之謀,今日則是自己為韓信解縛了,如何會有亡國之辱?想到此,不由深深歎息一聲,在主座東向而坐,默然無語。韓信也不在意,待李左車坐下後,便麵西而坐,執弟子禮甚恭。

此時便有各路將佐紛紛前來,獻上首級、俘虜,都齊聲向韓信稱賀。

這一仗從黎明出動,到殺敗趙軍二十萬,時辰尚未過朝食,漢軍此勝,簡直不可思議。就連傅寬等一班沛公舊部,也看得眼花繚亂,不由對韓信欽敬之至。致禮完畢,那傅寬忍不住,便直通通地問:“將軍,兵法曰‘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今將軍卻令下官反其道而行之,背水而列陣,這是為何?那萬餘新兵,喂鳥兒都嫌不足,將軍卻敢稱‘滅趙會食’,我等原是不服的,然卻大獲全勝,我等至今尚似在夢中。請問將軍,此乃何術?”

眾將聞言,便都恍然大悟,忙伏地叩拜:“好計!非我等所及也。”

韓信忙示意眾將起身:“哈哈,自家人何必客氣?想我韓信,昔以‘胯夫’二字名世,潦倒街巷,多虧漢王不棄,委以重任,方能有今日場麵。爾等隨我出臨晉關以來,這諸侯王的殿堂,已坐了三回了,豈非時勢乎?漢家運祚,正如日方升,我看諸君隻須用命,封侯封王,大約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眾將聽得血脈賁張,都一聲呼喝,拔出劍來,將那立柱砍得叮當作響。

李左車見了,便忍不住老淚奪眶,暗中隻是搖頭歎息。

韓信用眼角瞄見,便轉身向李左車一揖,恭恭敬敬問道:“在下欲北攻燕、東伐齊,請教吾師,如何才能獲全功?”

李左車欠了欠身,推辭道:“臣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臣乃敗亡之虜,何足以參酌大事?”

韓信又施了一禮,徐徐而言:“在下聞之,昔年,百裏奚居於虞國,而虞國亡;赴秦國,而秦國稱霸天下。此天壤之別,並非百裏奚在虞為愚、在秦則智,而是君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之故。若成安君當初聽了你的計謀,我韓信輩,怕早已被擒多時了,哪裏還能在此侍奉足下?”見李左車仍是木然不語,韓信便又拜道,“晚輩乃誠心問計,請閣下勿推辭。”

李左車看了多時,覺韓信雖然狂傲,但畢竟是大將氣象,井陘口一戰,謀劃之綿密,疑為天人,不由人不服,於是便道:“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而狂夫之言,聖人亦擇而用之,將軍權當老臣就是狂夫吧。”

“哪裏?吾師笑談了。”

“不過,隻怕老臣之計,未必足以為將軍所用,今冒昧進一言,願效愚忠而已。以老臣觀之,井陘之戰,兩軍高下已見分曉,陳餘素有百戰百勝之計,然一念之失,便身死泜水之上。而將軍連月以來虜魏王,擒夏說,一舉而下井陘,未及朝食便破趙軍二十萬眾,名聞海內,威震天下。今趙地農夫聞趙軍潰敗,皆以為死期將至,各家棄稼穡而不顧,狂吃濫飲,聽天由命。凡此種種,皆為將軍之所長也。”

韓信聽得詫異,不由大笑:“有這等事?那倒是要好好安撫一下了。”

韓信起先尚不以為意,聽到此處,心頭不覺一震,後背頓時冷汗淋漓,遂正襟危坐道:“吾師所論,確是切中要害,我將如何是好?”

“老臣可為將軍獻上一計:不如按兵不動,鎮守趙地,撫恤孤寡。趙民必然感恩,爭相攜牛酒前來勞軍。待眾軍飽食之後,將軍可令部伍佯作開拔之勢,刀劍出鞘,震懾燕人。然後派善辯之士,持尺幅之書赴燕,詳述漢軍之強,則燕不敢不降。燕既降,便可遣使赴齊曉諭,齊必也聞風而從。屆時縱有智者,亦不能為齊獻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如此用兵,便是所謂先聲奪人,而後以實力迫之。”

堂上眾人,都聽得無不瞠目,韓信不禁鼓掌道:“好計,好計!韓某自投軍以來,縱橫天下,迄今未聞有如此高論者。名將之風,畢竟不衰呀。”

李左車便道:“姑且妄言,不足為憑。老臣曾著有兵書數冊,來日不妨供將軍一笑。”

韓信遂起身施禮,謝道:“先生所著《廣武君》,堪稱國師之論,在下早有耳聞,來日定當焚香拜讀。吾師請不必客氣了,今起就留我幕中,代為策劃,在下也好朝夕聆聽指教。”

李左車於座中笑而不答,算是默許了。

眾將見韓信平素傲岸不羈,今日對李左車竟如此恭敬,不由都吃驚。此後,漢軍中便口耳相傳,兵卒都知李左車有這“國師”美名了。

韓信聽從李左車之計,立即調兵遣將,佯作伐燕之舉,又修書一封,命趙衍飛馳送至燕都。那燕王臧荼,本是個武人,得知趙軍覆滅經過,便知韓信厲害。雖楚漢之爭尚未見分曉,但韓信大軍已壓境,生死即在頃刻間,哪容得他討價還價。閱畢招降書後,臧荼當即善待趙衍,親筆寫了回函一封,略述敬畏之心,約定不日將親赴信都,當麵呈遞降表與戶口冊簿。

數日之後,韓信得趙衍攜回燕王信函,閱罷,喜得拍案道:“大事已定,可向漢王報功了!”

趙衍侍立於案邊,卻低低提醒了一句:“將軍忘了做諸侯王的快活了?”

韓信聞言,臉色便一變,忙斥退左右,對趙衍道:“我何嚐一日得忘?莫非今日便可向漢王求封了?”

趙衍道:“下官以為,此勝雖大,然亦不可貿然求封,須得漢家有了因軍功封王之先例,再徐圖此事不遲。”

趙衍便道:“張耳將軍可為王。”

“他?”韓信猛然醒悟,不禁大喜,“不錯不錯!”

韓信遂起身,負手在大帳中踱步良久,猛地又道:“趙衍,你隨我鞍前馬後,功勞不小,就留在趙地為官好了,我不日即向漢王舉薦。”

趙衍料不到韓信有此種安排,也未及細想,便伏地拜謝。

次日,韓信便邀張耳騎馬出城巡視。兩人來到滏水之畔,駐馬遠望,見城郭宏偉,天高地闊,韓信就故意感歎道:“山河如畫,合當在此歸老!”

此話說中了張耳心病,激得他心神不寧,不由長歎了一聲。

韓信趁勢便道:“弟不才,然已將完璧歸趙,兄何不就此稱王?”

張耳一驚,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兄名聞天下,世所稱賢。昔為常山王,實是趙國之主,今複位為趙王,有何不可?”

“漢王待我,恩重如山。今宿仇已報,我焉能得寸進尺?”

“天若有所予,人豈能拒之?弟以為,趙曆來為大國,不宜置為郡縣,正當以趙地為張耳兄封國。弟今日便致信漢王,一為告知漢王,我軍下月即移駐修武,臨黃河之北為滎陽應援;二為懇求漢王,請封張耳兄為趙王。我雄兵十萬隔河為漢王後盾,漢王必準弟之所請,兄台也就不必推辭了。”

張耳大驚,瞠目直視韓信良久,方深深一揖:“將軍大恩,張某當沒齒不忘。”

韓信將馬鞭一揮,哈哈大笑道:“張耳兄客氣了,見河山而不動心,豈是大丈夫耶?”

[1].假左丞相,即代理左丞相。

[2].子路,即仲由,字子路。春秋末期魯國人,孔子得意門生,勇武有力,重然諾,後為衛國大夫孔悝之家宰,在內訌中被殺。死前猶扶正頭冠,大呼:“君子當正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