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彭城潰逃何倉皇
時值漢王二年(公元前205年)春三月,劉邦親率大軍突入河內,順利如有天助。東征之初,劉邦便有諭令傳檄各地,凡舉一郡或率萬人來歸者,即封萬戶侯。這一帶平川豐饒之地,官民都不忍見生靈塗炭,郡縣遂望風歸附。漢軍聲威,立時震動半個天下。
劉邦一路收降,軍伍如滾雪球般壯大,堪堪已有四十萬之眾。平川道上,隻見黑旗黑甲的漢兵,遮天蔽地而來,宛似前不見首、後不見尾的一條巨龍。
那殷王司馬卬坐困都城朝歌,日夜盼項王發兵來救。可是直到將那北飛大雁望斷,也不見有片羽飄落,隻得閉了城門死守。向日從三秦遁走的趙賁,此時降了司馬卬,充作主將,統領城防事宜。
這等角色,哪裏擋得住漢軍滔滔洪流?大將軍韓信略施小計,便教先鋒灌嬰在朝歌城外,以老弱之兵示弱,引得趙賁率軍傾城而出。灌嬰引軍退了不遠,一個回馬槍殺來,殷軍隻顧撿拾漢軍遺落的旗幟甲胄,猝不及防,一時便大亂。
未等亂軍全部退入朝歌,灌嬰軍早已追到,一鼓作氣便殺進了朝歌,將那殷王司馬卬俘獲。唯有趙賁狡詐,脫去甲胄,混入亂兵中,往楚地去投項王了。
進占朝歌後,韓信又遣曹參率一支人馬,趁勢向東攻下了修武。至此,彭城已在漢軍刀鋒下不遠處了,旬日可至。
劉邦鬆了一口氣,自忖出關以來,不費甚麽力氣就連降三王,可謂順乎天意,全無阻礙,便命全軍在修武這地方稍作休整。
自定都櫟陽之後,漢家初具興國規模,君臣上下便有些脫略行跡,不似從前那樣拘謹了。劉邦雖不是混世的聲色之徒,但當了多年鄉間小吏,也未能免俗,競逐聲色這一雅好,當即複發,此次出兵,大營裏便攜帶了些妖嬈婢女。時令正是桃紅柳綠,劉邦倍覺神旺,閑來無事,便教身邊兩個婢女伺候洗腳。
這日在修武大營,劉邦正在優哉遊哉地洗腳,忽有謁者隨何來報,說已降殷王司馬卬來見。
劉邦正洗得上癮,也不起身,便吩咐道:“召他進來吧。”
司馬卬身著便服,滿心惶然,正不知是禍是福。進得大帳,見劉邦這個架勢,倒是吃了一驚。但兵敗被俘,不死已屬萬幸,更有何尊嚴可言,便伏地恭謹拜道:“臣司馬卬覲見大王。”
劉邦揮揮手笑道:“哈哈,司馬兄,殷王!別來無恙乎?”
司馬卬誠惶誠恐道:“大王,休再提甚麽殷王不殷王。臣原為趙王歇手下裨將,因緣際會,受項王之賜,浪得虛名,怎敢與大王稱兄道弟?”
“你不提我倒還忘了,當初我沛公軍攻下潁川,恰逢司馬兄也要渡河南下,與我爭搶入鹹陽之功。你我二人,還險些兵戎相見呢,哈哈!”
“慚愧!微臣當初實不知天高地厚。漢王天威,臣怎敢冒犯?當初在黃河相遇,遙望大王營壘,威儀赫赫。臣思之再三,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錯,你倒是有些眼力。罷罷,那些恩怨,今日都不必再提了。兄深明大義,今日歸了漢營,便是一家人。孤已經吩咐下去了,兄之諸侯王待遇,一仍其舊,決不委屈了你。既然歸漢,便與孤家同心,與那項王爭個高下,不知司馬兄可否有誌於此?”剛問罷,劉邦忽覺自己的模樣未免不雅,便揮退了兩個婢女,穿上鞋履,整好衣冠,要聽司馬卬如何答複。
司馬卬未料劉邦能如此懇切,心頭便一熱,答道:“大王寬仁,臣當奮身圖報。況乎霸王殘暴,已惹得天下洶洶,今日伐楚,正如昔日之討秦,臣豈能無動於衷,置身事外?”
“那好,就請司馬兄去河內各地,招降舊部,重整兵馬。待大軍休整幾日,你便與寡人合兵一處,也好共享天下。”
“謝大王厚恩。天下大勢,臣也是了然於胸的,並非隨風轉蓬之輩。今降了大王,更絕無二心。”
劉邦忽然想起,便叮囑道:“既成一家,司馬兄可不必拘謹。前已有塞王、翟王、常山王、河南王、魏王相繼來歸,多半都隨軍而來,就在大營起居。你若無事時,便可與之常來往,飲酒下棋,不亦樂乎?”
司馬卬答道:“軍務緊迫,不敢言喜樂。塞王、翟王,當初是因降了才得王,故而可放心作樂。鄙人不才,卻是一刀一槍拚來的王,隻知大丈夫合該戰場上死!容臣下招降了舊部,為大王爭得些臉麵再說。”
“也好,司馬兄倒是爽快人!我等作樂的日子,將來還多著呢,目下就有勞司馬兄奔忙一場了。”
司馬卬領命,便叩謝退出。
劉邦看他出去,對侍立在旁的隨何歎道:“這司馬卬,人倒也踏實。所謂‘慷慨之士’,說的就是此輩吧。與塞王、翟王那些牆頭草相比,大為不同。天下之士若多類此,我將省卻多少心思!”
隨何便道:“項王暴虐,大王仁慈,諸王當看在眼中。”
劉邦喜不自勝,於是屈了指頭算道:“寡人今已有六王在手,還有那趙王歇、代王陳餘,寡人也已遣使召他們來助,漢家勢大矣!那項王,身邊隻得江南三王算是盟友,如今又各自按兵不動,天下將屬誰,便無須再問了。”說罷,便喚婢女趕快端水上來,繼續洗腳。
隨何見帳中無事,便告退出去。不一會兒卻又引了副將魏無知進帳,叩首道:“項王帳下陳平,從楚營逃出,來投大王。”
劉邦便大笑:“那陳平,也來投我了?鴻門宴上,與他曾有一麵之交,隻記得他儀表堂堂,好個美丈夫。你見過了?”
魏無知稟道:“陳平與臣早年即有舊交,昨已問過他投漢緣由,似並無欺詐。臣素知他抱經世之才、挾奇謀之術,若大王能用,置之帷幄,不久必建奇功。”
“哦?你說與我聽,如何他要來投漢?”
“去年八月,殷王聞大王回軍關中,立即呼應,欲舉兵叛楚,項王便命陳平領數千兵馬前來河內,欲以武力震懾,阻嚇殷王,勿使其叛楚。然陳平並未用兵,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即嚇住了殷王。今殷王複又叛楚,歸順我漢家,項王大怒,便欲烹了陳平。陳平聞風,派人把那往日的印綬、賞金送還給項王,隻身仗劍,渡河來投我。”
“美丈夫也有如此眼光?如今我劉季,可不是在漢中蝸居那時了。天下英雄,眼看他一個個來投,真是快哉!”劉邦大笑不止,吩咐道,“寡人洗腳,正在興頭上,莫教他攪了我的雅興。隨何,你去將陳平先生安頓好。夕食時候,有那近日來投的一幹人等,都請來,寡人一並宴請。”
隨何領命,便與魏無知一道退下了。
當日後晌,劉邦在大帳賜宴,與七位新近來投的賓客共進夕食。此時劉邦已從韓信歸心的事上得了經驗,知道有誌之士慢待不得,於是鄭重更衣,著漢王錦袍赴宴,態度甚恭。
席上有張良、韓信作陪。二人昔在楚營,都與陳平相熟,於是三人執手問候,言及往事,都不勝感慨。
待眾人落座,劉邦便舉爵勸酒道:“寡人求才若渴,眾壯士來投,正中我下懷。昔我得張良、韓信,已如有天助;今又得七位英豪,豈非龍添鱗爪,欲騰於天了?哈哈!我舉大軍伐無道,用得著諸君的地方甚多。諸君前程,不必掛慮,今朝可暢懷痛飲。”
眾人由衷感激,都舉爵盛讚漢王功德。劉邦便擺擺手道:“謀大事,諸君請陳言務去,這些歌功頌德的話,今後可全免。寡人與諸君,兄弟也;爾等入漢營,即是歸家。”
一席話,竟說得眾人熱淚漣漣。席間即有一人起身,感泣道:“海內誌士相率反秦,豈是為前門驅虎、後門迎狼?那楚霸王橫暴天下,無人敢當。唯大王敢捋虎須,興義兵東來,天下何人不敬佩?今我輩來投,非為前程,乃為大義耳。”
劉邦聞言,哈哈大笑,連飲三爵以賀眾人。
酒宴不覺便有了一個時辰,劉邦看看眾人已盡歡,便道:“今日時辰晚了,各位可就客舍歇息。”
眾人皆伏地叩謝,獨有陳平不拜,霍然起身道:“大王,臣為謀大事而來,所言不可過今日!”
劉邦一怔,見陳平一身白袍,長身美儀,其風姿飄逸,絲毫不亞於張良,雖不是頭一回見,也仍如驚鴻一瞥。當即便笑道:“陳平兄,果然並非徒有其表!那麽……好,散席後就請留步,寡人今晚與你作竟夜長談,如何?可不要學當日韓信,一賭氣跑掉了。”
韓信便朝陳平拱手道:“陳平兄,既入漢家,凡事須耐得磨。兄今得大王禮遇,遠勝於弟在漢中籌糧那時了。”
眾人便一齊發笑,都紛紛向陳平敬酒。
是夜,劉邦換上便服,屏退左右婢女,與陳平燈下對坐,帳外隻留隨何聽候傳喚。
劉邦先謝道:“鴻門宴一別,寡人念念不忘。彼時全賴陳平兄與項伯全力維護,寡人方得逃生。竟不知兄在楚營並不得意。”
陳平便道:“項王待我倒也不薄,隻是他剛愎自用,不聽勸諫,反喜聽讒言。遇事不順,便苛責屬下。我這裏一肚子好計謀,全成了廢柴。”
“哈哈,項王量小寡恩,一貫如此。兄此次從楚營來,可還順利?”
“逃離楚營,倒無驚險。隻是渡河時,險些丟了性命。”
劉邦一驚:“怎麽說?”
陳平便細述道:“臣昨日乘舟渡河,不想那艄公數人,看我衣冠楚楚,疑心我腰間藏有寶貨,欲在中流將我謀害。我見彼等神色不對,便脫去衣袍,**助他撐船。彼等水賊見我腰間空空,除男人**那‘寶貨’而外,一無所有,遂收起賊心,臣方得安然渡河。既渡河,臣連那袍子也不敢要了,狼狽逃來漢營……”
劉邦忍不住哈哈大笑:“大丈夫,此事不為恥。兄之機敏,正與寡人相同!”寒暄既畢,便又促膝向前,低聲道,“寡人要聽你談正事,有何言相告?”
陳平斂容道:“漢王今來此地,距彭城僅有咫尺之遙,其間無一屏障,何以大軍逡巡於此,半月不進?”
劉邦捋須思謀片刻,方答道:“唯慮孤軍不可深入。待稍後,即與諸侯聯兵而進。”
陳平便從懷中摸出一卷絹帛秘圖來,交予劉邦道:“此乃我離楚營之後,憑記憶所繪。彭城一帶山川形勢、駐軍防務,盡在此圖中,大王可一覽。楚軍十萬,傾國伐齊,此良機千載難逢,大王還猶豫甚麽?”
“陳兄高明,然我今出函穀關,連收三王,項王能不警覺乎?如回軍擊我,將何如?”
“項王行事,從來不留餘地。若他防備陛下,便不會貿然伐齊;今既伐齊,必心無他顧。聞大王東出,他至多遣一支別軍來阻嚇,豈能盡數班師呢?”
劉邦便打開秘圖來看,看了片刻,忽而拍案叫絕道:“陳平兄,你果然是秀外慧中。此圖,你今晚就好好與寡人講解一番。”
陳平稍有遲疑,而後叩首一拜,慨然道:“臣毅然投漢,隻為能一展生平之誌。”
“這個……兄在楚營,項王給你個甚麽官兒做?”
“都尉。”
“那麽好,寡人今亦封你為都尉。一來,典護軍,掌將校任免與調遣;二來,做我親隨,換下周緤,由你來做我的驂乘,以備隨時顧問。”
陳平忙伏地謝恩。
劉邦便一揮手,教他不必客氣:“魏無知說你有經緯之才,果不其然。今夜,寡人便與你定下攻彭城大計。”說罷,便朝帳外喚道,“隨何,寡人今夜不睡了,你自去歇息吧。”
這一夜,兩人談到時近平旦,陳平方告退。劉邦將他送至帳外,大笑道:“我漢家,今日有兩位出謀劃策之士了,且都美貌如婦人,此豈非天意乎?”
劉邦定下了取彭城大計,興奮異常,天明後亦不歇息,立即寫了手諭,教隨何送至太尉幕府,著令將陳平的任命向各軍下達。
晨操過後,一眾將軍看到任命狀,不禁大嘩,皆有不服之心。周勃對眾人道:“陳平何人?楚之逃卒也,大王何以抬舉若此?未知本領高下,便與之共乘一車,還要監護我輩老將,天下哪有這等道理?”
眾將也是一派憤恨之色,紛紛攘臂不服。
到午時,隨何有事去周勃營中,聽到眾將七嘴八舌,群情洶洶,連忙回來向漢王稟報。
劉邦聞報,隻是一笑:“沛縣舊人,迄今仍一無長進!寡人當初,險些放跑了一個韓信,今日便絕不再錯失陳平。”自此,全不理會軍中議論,對陳平愈加優厚,還賞了他一些金錢,充作日用。
陳平就任之後,即協助劉邦整軍。所有部署皆代為處置,命令甚嚴。幾日下來,軍中聞陳平之名,都覺悚然。
見陳平地位巋然不動,便有人開始趨奉,而沛縣諸人則更加不服。如此過了些時日,眾將實在耐不住,便推了周勃、灌嬰去向劉邦進言。
這日,劉邦正在閱讀陳餘來信,忽見二將闖進帳來,不覺詫異。
隻聽周勃怒氣衝衝道:“陳平雖美如冠玉,然肚裏有何貨物,實不可知。臣等聞他昔日居家,曾**盜嫂……”
劉邦愕然:“甚麽盜嫂?”
灌嬰插言道:“即是與嫂子胡來。”
“哦,果真?這又如何?”
“此人詭詐多變,實難從一而終。昔日事魏王咎,為人所不容,於是逃亡歸楚;歸楚後又不稱意,於是歸漢。今大王賜他如此高官,令掌護軍,無乃太過抬舉乎?臣聞陳平舉薦諸將,出賄金多者,可得好官職;出賄金少者,便無好差。陳平若此,豈非一副小人嘴臉?臣看陳平,乃反複無常之徒也,願大王詳察,勿為奸宄所惑。”
劉邦聽了,不覺有所觸動,便揮手道:“此事寡人已知,待詳察後再議,你們下去吧。”
二將走後,劉邦便叫了魏無知來,劈頭蓋臉責問道:“你舉薦陳平,人卻道陳平盜嫂納賄,可有乎?”
魏無知倒也不慌,隻鎮定答道:“盜嫂一事,所謂緣何,臣實不知。臣與陳平,無事不談,他家事臣亦盡知。陳平少喪父母,與兄嫂同居,其兄見他好學,便獨力躬耕,任陳平四處遊學。其嫂不忿,甚忌陳平。有人曾謂陳平:‘你家貧,食的甚麽竟如此肥美?’其嫂便恨恨道:‘所食無非糠麩耳。有此小叔,還不如無!’其兄聞言大怒,遂休掉了那婦人。所謂盜嫂,不知何出,隻怕是千古奇冤了。”
劉邦便撫膝笑道:“原來如此。且夫……嫂便不可盜嗎?那納賄之事怎講?”
魏無知答:“確有此事。”
劉邦便有了怒意:“那麽,你說他是賢人,又是何意?”
“臣之所言,乃陳平之才能;而陛下所問,乃其人之德行也。即便他守信有如古之尾生、賢德有如古之孝己,然卻不曉爭戰勝負之術,陛下要他又有何用?今楚漢相爭,臣舉薦的是奇謀之士,足以利國家而已。至於盜嫂、納賄,又有何妨呢?”
劉邦沉吟半晌,才道:“你說的有道理,然細節不堪,大節還可信乎?”
“臣聞陳平少時,恰逢鄉裏社日[1],鄉人推他主宰分肉,所分斤兩甚為公平,父老皆稱善。陳平便道:‘嗟乎!倘若我陳平來宰天下,亦如這分肉一般!’以臣觀之,此即為大節。”
“竟有這等事?好,你先退下,待我當麵問他。”
待魏無知退下,劉邦思來想去,仍覺此事不甚妥當。前日一高興,賞了陳平高位,然一旦所托非人,若半途叛漢而去,豈非要貽笑眾人?於是即喚了隨何,兩人都著便服,騎馬去了陳平大帳。
走近陳平軍帳,猛見門口衛卒麵熟,劉邦急忙下馬仔細打量,心裏便奇:“此人為何如此酷似張耳?”然心下卻明白,張耳此時正遠在趙國,輔佐趙王歇掌國,不可能來漢營為陳平執戟。
饒是如此,劉邦還是情不自禁朝那衛卒一躬,險些就要動問“張兄久違了”。那衛卒見漢王如此客氣,竟然手足無措,慌忙伏地還禮。
那軍帳中,陳平正與兩名校尉商談,見劉邦突然進帳,兩校尉都神色慌張,連忙退下了。陳平便起身,恭請漢王入座。
劉邦也不客氣,坐在陳平案前,看看帳內陳設,果然有不少豪奢之物。又隨手翻了翻案上書籍,見都是《老子》《管子》之類的黃老之書,心下便暗道:“這個書生,倒不迂腐。”
陳平望見劉邦神色似略有不豫,心裏也猜中了七七八八,於是叩拜道:“陛下蒞臨敝處,必有指教,臣洗耳恭聽。”
劉邦想想,便直截了當道:“寡人今來見都尉,是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先生早年事魏,有始無終;後事楚,又叛離而去;今又從我,可耐得幾日?有信用者,能如此三心二意嗎?”
陳平聞此言不善,便知有人在劉邦麵前進了讒言。此類事,他平生所遇甚多,便也不惱,隻心平氣和辯解道:“臣早前事魏王咎,魏王不聽臣言,故而離去,轉事項王。哪知項王更不信任高士,所用之人,非項氏一族,便是妻兄妻弟,有如開夫妻店一般,哪裏有治天下的氣象?臣在楚營,便聞大王能用人,故而來歸大王。臣已向大王講明,項王昔日所賜黃金,臣已全數奉還,渡黃河而來,又險遭水賊劫掠,係**入漢,不受賄金,今又何以為生呢?”
劉邦聞言,麵色便稍緩,但仍搖頭道:“圖大事者,貪財又有何用?”
“臣正是為大事而來,故而不拘小節。臣之謀劃,如有可采用者,大王便可用之;如無可用者,大王近日給臣的賞金,都分文未動,可原數封還官庫,臣隻乞求退居林下,優遊卒歲好了。”
劉邦一下便怔住,心裏將陳平的話掂了一掂,忙擺手道:“先生高義,非村俗者可及,算了,勿與他人賭氣了。近日寡人隻忙於軍務,忘了先生實已一貧如洗。此事寡人且記下,今後兄之吃喝用度,便可無慮了。”
陳平一笑:“眾口鑠金,人皆不可免。臣陳平,生來就是箭靶,無端被讒。做事或直行,或詭道,總聽不到人家一句好言語,日久倒也慣了。”
劉邦便大感尷尬,忙扯住陳平衣袖道:“先生萬勿萌生退意,與項王爭高下,正有賴於君。我沛縣舊部所言,乃婦人之心也。彼等隻配為寡人牽馬執鞭,何如先生之高致?寡人已知錯了,先生可寬恕乎?”
陳平慌忙下拜道:“不敢,不敢。”
劉邦便一指案上書籍道:“先生所喜黃老之言,正與寡人相同。同氣相求者,天地間亦難尋一二,小事便不用計較了。”
陳平連連叩首道:“謝大王知遇之恩。”
劉邦告辭走到帳外,又見那衛卒,便問陳平:“你這左右,怎的如此貌似張耳?”
陳平掩口笑道:“前日巡查各營,見此卒相貌酷肖常山,幾不辨真假,便收來做親隨。每日恍似常山為微臣執戟,不亦有趣乎?”
劉邦遂大笑:“你這書生,就是好強。可記得老子曰:‘強梁者不得其死’?”
陳平辯道:“臣亦聞老子言,‘強大處下,柔弱處上’。故有此安排。”
劉邦叱了一聲:“鬼才!”便上馬而去。
從陳平大帳回來,劉邦心中便已有數,即命隨何速擬任命狀,加陳平為護軍中尉,掌考核全軍功過賞罰,另有厚賜一筆,亦不在話下。
眾將見了陳平新的任命下來,都似兜頭被澆了一瓢涼水。心下便叫苦:每進一言,陳平便加官一級,如此下去,還了得嗎?於是,皆不敢再言。
劉邦受陳平鼓動,心有所動,便起了直搗彭城之念。隻怕錯失了良機,天下就再難屬劉。然自思軍興以來,尚未與項王交過鋒,勝負實難預料。躊躇之間,便召張良來詢問。
張良應召來到帳中,聽了劉邦的一番謀劃,又俯身在陳平所繪的秘圖上看了半晌,方道:“臣雖略知天下大勢,然全從強弱之勢上分辨,軍旅之事則一竅不通,此事恐還須詳詢韓信。”
劉邦便笑道:“子房[2]兄,昔日為我謀燒棧道之計、離間楚與齊趙之計,都何其精妙!今日如何便膽小起來?”
張良便答:“《周易》曰,遇敵,或鼓或罷,最可憂的是位不當也。大王之德,令天下歸服,故而進兵以來,所向披靡。現正值彭城空虛,統天下之兵擊彭城,看來並無不當。然楚國大軍在齊,一旦回攻,我將如何應付?”
“子房兄所慮,唯此一節嗎?”
“然也。”
“我兵多,他兵寡,有何憂之?”
“強勢非為兵多之故。楚乃善戰之兵,我乃雜湊之兵,不應以數目多少而論強弱。”
“我以有道伐無道,豈能言弱?”
“兵家較量,唯在謀略。有道而無謀,也不免大敗虧輸。想那春秋之時,宋襄公乃無道乎?”
見張良固執己見,劉邦無奈,隻得歎一聲道:“那好,兄且歇息,待我麵詢韓信再說。”
送走張良後,劉邦便命隨何去喚韓信來見。待韓信一進大帳,劉邦便拉住他衣襟,邀其坐下,拱手道:“出關以來,無堅不克,直教寡人喜出望外。大將軍用兵,真乃天下無雙。”
韓信忙客氣道:“此乃勢也,微臣不敢掠美。關中形勝,居天下之高處;大王吊民伐罪,亦居道義之高處。居此高位之勢,滾滾而下,何人能當之?”
“誠然!說得好!我軍既蓄勢已久,可否於今日破襲彭城,一舉拔除那項王老巢?”
韓信聞言便不語,也似那張良一般,將案頭那幅秘圖看了又看,半晌才道:“戰,危事也,不可不察其危。孫子曾以水上投漂石為喻,言石漂水上,是為借勢;然漂石之力亦有盡時。我軍一鼓作氣,連下河東、河南、河內這‘三河’,勢已達於鼎盛。不若休兵一年,待齊楚相爭、兩敗俱傷之後,再興兵伐楚為好。”
“哈哈,將軍如何也膽小起來?今我已降服關內外六王,所收兵馬,連寡人都不知究竟有多少,總有四十萬之眾吧,怎能言勢將盡呢?往昔在漢中,我漢家兵馬僅四萬有餘,將軍便力勸我東征;今日膽量,如何反不如弱小之時了?”
“蕞爾三秦,焉能與項王相比?項王勇猛,縱橫天下,我軍從未與之一戰,不得不慎。昔年我在楚營,深知其彪悍。今漢軍擴充甚猛,人馬雜亂,尚待操練年餘,或可能與楚軍相持。漢家之生死,皆係於與楚一戰,大王請慎思而行。”
劉邦見韓信有所退縮,胸中反而起了莫大雄心,睨了韓信一眼道:“將軍莫非擔心不敵項王,會壞了你一世英名?若畏懼楚軍強盛,寡人還可召陳餘相助,以趙、代之兵南下擊楚。那楚軍本就陷於齊地,難以脫身,縱是分兵來救彭城,又焉能以一當十?”
“大王,今燕趙梁齊,皆與楚為敵;我何不蟄伏年餘,坐看他成敗?”
“將軍目光短淺了!一旦楚軍滅齊,必聲勢大盛,彼時他再掉頭來擊我,我倒是騎虎難下了,不若趁他無暇西顧,便一舉墮滅彭城。彭城乃楚之根本,他根本一失,則大勢去矣!”
見劉邦攻彭城之意已決,韓信便不再言語,隻是微微搖頭。
劉邦卷起秘圖,笑道:“膽小不得做將軍,你這將軍,倒是如何做的?今吾意已決,日內即赴洛陽,彼處地廣物豐,極利大軍雲集。待人馬聚齊,便克期出征。將軍若有疑慮,可領別軍一支,在洛陽為我應援。記得昔日在漢中,將軍曾言寡人將兵之才,不過十萬而已。明日寡人就要將兵四十萬,為將軍前驅,踏破那彭城給你看!”
韓信慌忙伏地謝罪:“微臣戲言,不可當真。”
劉邦便向韓信一伸手:“把你那柄漢王劍交還寡人吧,有此物護佑,有何敵不能克?”
韓信忙解下漢王劍呈上,又道:“大王,須防項王突然回軍。”
劉邦便哂笑:“方才張良也有此言,君子本應無畏,如何都膽小如兔了?將軍請放心,陪著你用兵數月,寡人看也看會了,自會小心。”
旬日之後,劉邦便下了號令,漢軍從渡口平陰津,南渡黃河,抵近中原重鎮洛陽。早已歸漢的河南王申陽,帶領群臣與地方父老,郊迎三十裏,焚香跪拜。漢王車輦在此處停下,劉邦下得車來,與申陽寒暄了幾句。見早前歸降了申陽的陸賈,竟也在出迎隊列中,不禁就大笑:“陸賈兄!國之辯士,不想居然被別人說服了。然江河萬裏,終要歸海呀。今後,兄便隨我左右,可不要再跑了!”
陸賈滿麵羞愧,伏地謝罪不止。
劉邦便令申陽君臣騎馬,隨在車駕行列之後,浩浩****向洛陽城進發。
洛陽曾為秦三川郡的郡城,當年沛公軍西征,即是在此城下,擊殺了李斯之子李由。而今重返故地,劉邦便覺有一股豪氣衝天。
此刻劉邦身著紫袍,頭戴天平冠,按劍而立。他身邊,驂乘陳平一襲白袍,執戟肅立,有如玉樹臨風。道旁洛陽百姓,早熟知沛公大名,今望見劉邦車駕如此堂皇,都驚為天人,紛紛跪於道旁,山呼萬歲。
劉邦洋洋得意地對陳平道:“當年秦王出關滅六國,也不過如此吧?
陳平笑答:“大王明日,還將受彭城百姓歡呼,那才是得意!”
“先生在楚營,可見過如此場麵?”
“托大王之福,寒門如我,今生能如此,實有轉世再生之感。”
“咄!寡人不要聽這些馬屁話。今我軍開進洛陽,如箭在弦上,即日便要直下彭城,再無止步的餘地了。然寡人日前征詢張良、韓信之意,兩人卻都曖昧不明,實教人不放心呀。”
“大王勿慮,兩位所憂,無非是怕楚軍回擊,難以抵擋。人都道彭城乃四戰之地,無險可守,其實不然。項王定都彭城,必經高人指點,絕非小兒見識。臣看那彭城,三麵環山,獨有西麵為一馬平川。我軍他日就是從西麵攻入。他項王如欲從齊地反撲,則彭城三麵之山,皆為屏障。”
“哦?此一節,寡人還真是未曾想到。”
陳平便麵露得意之色:“此即老子所言,‘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另外,彭城還有一奇:東北西三麵,又皆環水,分明是以汴水、泗水為池,唯南向可通車馬,何人敢言其易攻難守?”
劉邦便驚異道:“那他日如何攻得下?”
“若楚大軍現下麇集彭城,則我軍唯有望洋興歎;然他卻空城而去,實乃天意也!”
劉邦遂撫膝大歎:“如此,我更有何懼?”
如此一路說話,堪堪將近洛陽北門,道旁歡呼聲愈加震耳,劉邦環視左右,頻頻揮手,忙個不亦樂乎。
忽然,前導車隊停止不進,前麵人聲喧嘩,似有人攔道滋事。陳平一驚,忙將長戟在車軾前一橫,準備護衛劉邦。
此時前驅隊內一名校尉,飛馬來報:“前頭有數十名鄉老,望塵攔道,要見大王。”
劉邦這才放下心來:“原是民要見官,真嚇煞人了!就喚他們來見吧。”
不一會兒,隻見有三十多位本地老翁,來到劉邦車輦前,伏地跪拜,口誦恩德。
劉邦便朝那領頭的一位問道:“老丈,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呀?”
那蒼髯老者答道:“小人乃洛陽新城三老,敝姓董,翹盼大王日久,今率眾鄉老來見,乃有一言相諫。”
“原是董公三老,久仰久仰!不知父老們有何事指教,都請起來說話吧。”
眾鄉老便都起身,那董公便突兀問道:“大王在秦地,可曾聞義帝駕崩?”
“哦?此事當真?關山阻隔,隻有風聞而已,不能坐實。”
“去年十月,義帝在郴縣冷泉,被一夥無名強人所弑,遺骸棄置蒿萊,備極慘痛!大王可想過,何人恨義帝如此?長沙郡百姓皆心知肚明,紛紛傳言道:乃是項王暗囑英布,假扮強盜而為之。”
劉邦聞言,臉色就白了一白,連忙跳下車來,扶住董公道:“寡人孤陋,實不知此情,公可細細與我道來。”
“義帝寬仁,與世無爭。為項王所放逐,已是淪落蠻荒了,何人還會嫌他礙眼?除項王更無他人!人言‘順德者昌,逆德者亡’,項王弑主,為逆天之賊,天下應共討之。不知大王率軍數十萬,來河南有何貴幹?”
“實不相瞞,正欲與項王爭個高下。”
“古人雲:‘明其為賊,敵乃可服。’向日大王與項王共事義帝,君臣有序。今項王弑殺義帝,大王豈能熟視無睹?今大王來此,卻師出無名,無非欲與項王爭尺寸之土。你這漢軍,義又何在?理又何在?名為楚漢不兩立,實皆為掠地爭利之幫夥,豈有高下之分?諸侯及百姓,緣何要拒項氏而迎漢家?”
一番話,說得劉邦冷汗直冒:“哦呀!如之奈何,請先生教我。”
董公道:“以老夫之見,何不令三軍素服,為義帝發喪,將項王弑主一事,傳檄昭告天下。老夫又曾聞‘兵出無名,事乃不成’,大王若以此之名東征,天下必將共仰之,事又何愁不成?大王之功,在此一舉。將來青史之美名,堪比上古三王了。”
劉邦連連頷首道:“久不聞大雅之論,足令人汗顏!若非董公,寡人險些入了迷途。寡人便遵董公之言,即傳檄天下,為義帝發喪,召天下諸侯,人無分親疏,地無分南北,共討叛逆,定教他項王成涸泉之魚。”
董公便深深一拜:“山東諸國之民,曾苦秦久矣。今暴秦雖亡,複又見楚之凶頑,創傷累累,何日是個盡頭?故六國百姓,皆翹首盼望有聖人出。我輩今日叩馬攔道也正是為此。”
劉邦便感慨道:“聞長者一言,勝過讀書三載呀!敢問老人家高壽?”
“小老兒無才,八十有二。”
“呀!看你精神還健旺,何不投軍,為寡人之左右手?”
那董公便笑道:“草野匹夫,死期將至,還談何仕進?老夫當年曾耳聞沛公事跡,感念大王在秦約法三章,為一代仁德之君,唯願大王終成天下之主,永除秦之苛政,則萬民有福了。”
劉邦心頭一熱,眼淚都險些流出來,忙吩咐陳平:“你安頓好這些長者,各賞白米一石、絹一匹,派員護送歸家。”
陳平領命,便下車來招呼眾鄉老,那一幹人等都紛紛拜謝,老淚縱橫。
入洛陽城後,劉邦未及喘息,隨即齋戒三日。三日後,便在洛陽南門外搭起了義帝靈堂。劉邦親率百官出城,為義帝發喪致哀。
這日,數百文武官員皆免冠,**右臂,一身縞素,跪伏於義帝靈前,號啕大哭。三軍將士皆以白布纏頭,列陣致哀,一時哭得天昏地暗,引來洛陽民眾觀者如堵。
百官致哀畢,陳平即登上高台,高聲宣讀漢王告諸侯書:
天下共立義帝,北麵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兵皆縞素。悉發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擊楚之殺義帝者。
文告宣讀完畢,三軍又是一陣號哭,震天動地。
劉邦對董公諫言的妙處心領神會,把這哭義帝的場麵盡力做足,一連舉哀三日,轟動天下。其實那義帝,不過是個懵懂少年,至死都不免渾渾噩噩。但劉邦在此時,倒也想起他許多好處來:“若不是義帝命沛公軍先行西征,我劉季哪裏能奪得‘先入定關中’的美名?”如此一想,真也就悲從中來,越發哭得傷心了。
這場大戲演畢,不消幾日,劉邦便獲齊王廣與彭越回函,均稱願欣然從命,與劉邦聯袂擊楚。唯有陳餘回函多了個枝節:請漢王立誅張耳,則趙、代兩國便無二心,願從漢王伐楚。
閱畢陳餘的回函,劉邦卻是犯了難:“張耳,吾兄也,勢蹙投我,殺之實為不忍。然陳餘可統趙、代兩國兵馬十萬,拒之亦是不忍。”
思來想去,沒有辦法,隻得召陳平前來商量。
陳平便道:“陳餘之兵,不可拒之;然張耳之義,大王亦萬不能負。隻得將那陳餘騙了,誆說已殺了張耳,哄他出兵就是了。”
“不見頭顱傳去,他陳餘怎肯相信?”
陳平將那眼珠轉了兩轉,忽然問道:“大王可還記得臣下那名衛卒?”
“哦!”劉邦立即領悟了陳平之意,卻不由沉吟起來,“這個麽……”
“那兵士也是無辜,千裏迢迢,從軍隨我到此。”
“大王,婦人之仁,萬不可存。那士卒,隻須厚待他家眷就是了,多給些錢財,以為安撫。”
劉邦歎了一聲:“也罷!此事須你親自操辦,萬勿走漏風聲。我這裏隻教張耳兄易裝別居,避一避人耳目就好。”
“大王可無慮,此事世間再無第三人知。”
“那衛卒,姓甚名誰?”
“他名喚鄭勇。”
“家中可有兄弟?”
“有,其弟鄭忠,也在我漢軍吃糧,現為軍候[3]。”
“那好,就將那鄭忠拔為郎中,為我親隨,統領侍衛。”
“這……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世上人心皆同。以功名利祿籠絡之,便無一個疑人。”
君臣二人謀妥後,陳平便叫來兩名校尉,給那衛卒胡亂安個罪名,一刀砍下頭顱,用錦函裝了,遣使飛遞趙國。陳餘收到這個贗品,也難辨真假,於是慨然應允出兵。
劉邦得報大喜,當即召集群臣,議定了開拔日期。議畢,便教韓信檢點了所有兵馬,得知竟有五十六萬之多!
劉邦嚇了一跳:“兵馬如此之眾,如何籌糧,倒成了大事。”
韓信便建言道:“可致信蕭丞相,令他速從關中運糧。另,我軍一入楚地,便是敵國,不必顧惜,可就地征糧,多多益善。”
劉邦覺此言有理,遂放下心來,將那出兵線路、各部配屬布置妥當,這才來到河南王府,召那幾位諸侯王來,通報出兵之事。
劉邦端坐上首,睥睨座中,見六位諸侯王都十分恭謹,一派低眉順眼的模樣,心中便頓感得意,拱了拱手道:“寡人討逆公告,現已呈送各位,想必也正合各位之意。至昨日止,我已集齊兵馬五十六萬,大軍不日將起程,不知諸君可有心與我親征?”
那六位諸侯王歸漢之後,尚寸功未建,白白享受著漢王的尊崇,心下正自不安,聞言便爭相表白道:“漢王義舉,乃千載未有之盛事,我輩豈能坐視?願從漢王軍前效力。”
劉邦便朗聲大笑:“伐楚大業,眾望所歸也,豈是諸君從我?而是我從諸君也。諸位既願不避鋒鏑,親征上陣,便請河南王申陽、魏王豹、殷王司馬卬各領本部人馬同行。其餘諸王,則在中軍為我顧問,如此可好?”
諸王便都叫好。塞王司馬欣拱手道:“漢王功德,堪比商湯周武,我輩欣逢盛舉,可贏得百世美名。”
“哈哈,塞王,迷魂湯就無須灌了!明日出征,不比巡遊,諸位須冒死奮進。寡人以為,魏王豹乃五代將種,精通兵事,統軍事宜便交由魏王豹調度。諸王兵馬,皆一律換上漢軍旗幟,以便識別。”
諸王對此並無異議,紛紛大放豪言,頗有滅此朝食之意。正在此時,謁者隨何上殿來報:“代王陳餘、趙王歇遣使從趙都城信都來,言趙、代大軍十萬,不待我軍發動,便已越境南下擊楚了,聲勢甚大。”
這時節,正是春日晴和,劉邦命卜者算了一個吉日,即布置誓師出征。
誓師之日,劉邦披掛整齊,立於演兵場的高台之上。演兵場上,齊集了中軍的四萬人馬,皆是漢中舊部,一路殺來,每戰皆捷,士氣正在盛時。
劉邦見狀,躊躇滿誌,拔出漢王劍,指天誓道:“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眾軍都齊聲隨誓,聲震九霄。
誓畢,劉邦執劍對眾軍道:“我天下義軍五十六萬,今順乎天意,討逆伐楚。為義帝複仇。漢家立國,誌在取天下、治萬民,大業可否成功,就在此一戰!彭城距此,路途千裏,眾兒郎須不避辛勞,晝夜兼程,力拔彭城,克竟全功。”
眾軍聞言,都血脈賁張,山呼萬歲。劉邦揮一揮手,接著又道:“兒郎們隨寡人一路征戰,九死一生,寡人心知其苦,必不負眾人。那楚地繁華,富甲天下,端的是個好地方。待破了彭城,楚宮的子女財帛,允眾軍任意拿取,絕無禁忌。生為大丈夫,有此一戰,不亦幸乎?”
眾軍又是一陣攘臂歡呼,幾近癲狂。誓師完畢,各營便分頭忙碌起來。
四月末梢,劉邦頒下號令,命韓信領一萬兵馬留駐洛陽,與關中蕭丞相相呼應,守牢後方。命曹參、樊噲、周勃、灌嬰率部北出燕趙,與陳餘合兵一處,為北路之軍;劉邦自率夏侯嬰、盧綰、司馬欣、董翳、司馬卬、張耳、申陽、韓王信、魏王豹等,領大部聯軍徑直東向,為中路軍。另遣薛歐、王吸、王陵等一路,為南路軍。三路大軍克日起程,分兵合擊,約好在彭城之下會齊。
出征那日,洛陽城四門大開,漢家將佐二百員、兵馬數十萬,從城中浩浩****穿過,向東而行,腳步踏踏如山搖地動。城內萬人空巷來觀看,隻見塵頭起處,甲兵如蟻,旌旗蔽天,百姓都不禁瞠目結舌。
此時,千裏之外的彭城,尚不知將有大戰將至,歌舞升平一如往日。唯大將軍府中,範增憂心時局,數夜未眠,常於深夜起身,獨在中庭徘徊不止。
自項羽率大軍赴齊地之後,範增便教彭城守將虞子期下令,向西派出探馬五百裏,遇警即報。春日以來,聞聽漢軍已攻下河內,楚之西翼至此全被剪除,範增就更覺不安,一刻也不敢鬆弛。
日前彭城守軍又得報,說項王已派龍且、鍾離眜兩將軍,各領五千兵馬,開赴定陶、巨野兩地,拱衛彭城。範增看罷軍書,仰天歎道:“唉,國事何如兒戲也!”
但他仍心存僥幸,想那定陶、巨野一帶,均為楚軍當年鏖戰之地,虎威猶在,盡人皆知。劉邦縱然搜羅了數十萬蝦兵蟹將,莫不成真有豹膽敢踏足楚地?於是,便將範延年喚來,囑他輕裝簡從,速赴定陶一帶打探。西線軍情究竟如何,定要從實報回,萬勿報喜不報憂。
範增放心不下,又親往守城大營麵見虞子期,急切問道:“西北麵有警,顯見劉邦居心叵測。今河內已失,彭城不啻為漢軍刀俎上之魚肉,將軍有何打算?”
虞子期亦是一臉焦慮,答道:“亞父當日所言,今竟然一一應驗!我彭城,僅有區區老弱殘兵五千餘,漢軍若來,如何守得住?我已快馬飛報項王了,唯願項王能從速回軍。”
範增便是一頓足:“羽書飛馳,一萬封也不頂用。如今齊楚戰事,正相互殺得眼紅,項王哪裏肯退兵?”
虞子期便麵露絕望:“莫不成我輩隻有殉國了?”
“說甚麽笑話!老夫今來,是為奉勸將軍從速準備。萬一漢軍殺至,我百官、典籍、宮中珠玉寶貨,不可喪於敵手,須護送撤往齊地大營。”
“亞父,你是說……彭城不能守了?”
“守,我輩便成涸泉之魚。”
虞子期便凜然道:“那好,下官這就去打點,免得到時倉促無措。”
果然,數日內,便有範延年身邊家仆連連來報,漢軍在修武小駐之後,便轉道洛陽,已集齊四五十萬之眾。那劉邦又會同諸侯,公告天下,為義帝發喪三日。
“天將墮矣!”範增心中哀鳴,便急忙收拾好了行囊,又將家眷打發回鄉去隱匿了。
這日黃昏,又有家仆飛馬來報:漢軍五十六萬,從西北傾巢而來,連破煮棗、外黃兩城。因煮棗軍民頑抗不降,漢軍樊噲所部破城後,盡屠全城。劉邦領軍進至外黃,收留了彭越軍三萬人,對彭城已成泰山壓頂之勢。
範增再也坐不住,連忙打馬馳往城中大營,滾下馬鞍,不待通報便闖入,拽住虞子期衣袖,急問道:“煮棗、外黃已失,將軍可知?”
虞子期正在帳中急得團團亂轉,見範增來,忙出示軍書一封,慌張道:“適才得龍且將軍流星急報,定陶前日已被曹參、夏侯嬰攻破,這可如何是好?”
範增聞言大驚,竟一下頹然倒地。虞子期慌忙來扶,又急喚兵卒端上熱水來,給範增灌下。
舒緩少頃,範增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想起剛才在路上,見彭城的街衢之上,勾欄瓦舍,仍是遊人如織,全不知將有大禍降臨,不覺就心痛:“數年基業,將毀於一旦了。”
虞子期便安慰道:“亞父莫慌!龍且與項佗兩位將軍,已奔回彭城,正在半途中,巨野亦尚有鍾離眜將軍死守。”
範增緩緩搖頭道:“無濟於事了……”
虞子期扶範增坐好,兩人便在燈下商量應急之策。忽見衛卒前來通報:“亞父家老範延年求見。”
範增見範延年竟然尋至此地,便心知不妙,急喚召入。隻見那範延年蓬頭散發、滿身血汙泥漬,踉蹌撞進帳中,叩首便道:“小的遵命前去打探軍情,親見那漢軍鋪天蓋地而來。大軍過處,遍野稼穡,頓成爛泥!數日之前定陶城破,前日,巨野亦失。漢隴西都尉酈商大軍殺入,小人於巨野城破時逃出,鍾離眜將軍被亂軍裹挾,去向不明。”
“五百有餘,尚能一戰。吾可與此城共存亡!”
“唉,事已至此,死有何益!請將軍速去宮內,接虞姬出來,切勿驚動他人,免得眾人聞訊慌亂,人馬雜遝,到時反而逃不出去了。老夫家眷盡已遣散,死生隻我一人,別無牽掛。我是勸將軍莫失了虞姬,到時如何向項王交代?”
虞子期不由滿心悲憤,應道:“下官領命,這就去辦。亞父,你也不必回府了,暫且棲身營中,萬一有不測,也好與下官一同退走。”
次日淩晨,龍且、項佗率兩千敗軍,從定陶狂奔五百裏,進入彭城。市井百姓,這才知大事不好,霎時就亂將起來,商鋪關門歇業,居民亦絡繹逃難。
龍且為楚軍第一猛將,他一入城,虞子期便將守城要職讓與他。龍且便集合了殘部與城內各軍,看看約有七千人。如此兵力,堪當何用?且城內守軍,多半是隻配燒飯、養馬的老弱。龍且便搖頭歎息,隻得打起精神來,布置防禦。
那彭城百姓,原以為西楚開國,定帶來萬世太平,哪知才及一年,滅頂之災將至,頓覺惶惶不安,一日之間,逃散甚多。龍且見民心如此,怕動搖軍心,便下令關了四門,命城內各裏正,將那坊間丁壯盡數搜羅,驅趕上城,以作困獸之鬥。
時交五月立夏,劉邦大軍陸續開到碭郡、蕭縣一帶,逼近了彭城。漢軍過處,難以分清隊列,隻見四處旌旗蔽天,兵戈如林,看得楚民無不心頭震恐。
這五十餘萬人馬,互為應援,聲勢甚壯,個個都想搶入彭城發橫財。渡汴水時,三軍爭渡,各不相讓。若偶有一軍士落水,部伍中便大聲喧嘩,毫無忌憚,將佐竟不能禁製。
待渡過汴水,不等號令發下,眾軍便爭先趨進,將那彭城團團圍住,蟻聚般向城頭攀爬。堂堂楚都,如今竟如羔羊入了狼群一般,怎能招架得住?任龍且在城頭往來奔突,呼喝指揮,亦是於事無補。
漢軍殺聲震天,勢如狂潮一浪浪卷來,鼓噪了不到一日,便將彭城西門、南門相繼攻破。龍且彼時正在北城,望見西門“楚”字大旗被砍落,不由長歎一聲,便騎馬從走馬道疾奔下來,直趨城中大營。
在轅門,恰遇見虞子期同虞姬、範增騎馬奔出。幾人稍事商議,便帶了五百親兵,直奔東門。趁攻城漢軍不及防備,打開城門,殺開一條血路,衝了出去。奔至泗水之濱,幸得亭長早已有備,征集了數條民船聽候急用。數人便與眾兵卒上了船,倉皇渡河而去。
範增立於船頭,回望煙火四起的彭城,一時竟悲不自勝:“天意乎?天意乎……”
正值範增一行向北狂逃之際,有一支長龍似的馬軍,銜枚掩旗,從官道上相向而來。
案上膏油燈被這一掌打翻,帳內頓時一片漆黑。適逢桓楚在側,連忙重新將燈點燃,隻見項羽僵倚座中,目眥欲裂,隻是按劍不語。周殷、項伯、項莊等人聞訊趕來,見項王這般狂怒模樣,皆不敢作聲,隻呆呆侍立帳中。
項羽心頭,正自倒海翻江:那諸侯作亂,倒也罷了。想不到小人胃口竟如此之大,倒要來吞天了!當年所謂的十八諸侯,誰家不是拜我所賜,才撈得個諸侯王做?如今劉邦檄文一出,竟有十王一齊打出反楚旗幟!老賊背盟犯境,拿下定陶,顯見得就是誌在彭城,越發猖獗得沒有邊了。
最可惱恨的是,若以堂堂正正之陣,一萬個劉邦也無膽量與他項羽對壘。可那老兒,卻偏偏選了田橫倡亂的當口攻入楚境,正是要趁火打劫。
往日亞父對此已有預料,但項羽彼時隻想,那沛縣村夫何來此膽?因此不以為意。如今五十餘萬漢軍齊入楚境,鐵蹄驚破好夢,分明是西楚之奇恥大辱!
想到此,項羽髭髯皆張,霍然起身,低吼了一句:“劉邦老兒,不斷你脖頸,我誓不為人。”
這一聲虎嘯似的怒吼,直驚得眾人肝膽欲裂。季布、桓楚、項莊等將領,連忙跪下請戰。項羽隻是舉手示意眾人靜默,又思忖了半晌,才喝了一聲:“抬我長槊[4]來!”
衛卒們連忙抬來長槊,又七手八腳為項羽披掛整齊。項羽這才環顧了一眼眾人,下令道:“隻須季布、丁公隨我,發軍中精騎三萬,銜枚掩旗,即刻起程。”
桓楚便躍起道:“末將亦願往。”
“你等隻在這裏專心攻打,不可鬆懈。”
項伯放心不下,便道:“定陶既失,我軍退路便已斷。今西麵煮棗已失,東麵鄒魯、瑕丘,都有樊噲所部出沒。今大王率區區三萬人,將欲何往?”
項羽便有一腔無名怒火上湧,斥道:“住口!我欲何往,無須爾等操心,隻要多學些亞父的聰明便好!”說罷持了長槊,邁出帳門,翻身跨上了烏騅馬。
不多時之後,這一支馬軍就奔出營門,不見旗幟,不聞人聲,隻聞馬蹄急驟,頗有一股詭異之氣。
那彭城距城陽並不遠,馬軍兩日便可到,但漢軍已將退路遮斷。項羽便率軍向東,避開了南麵定陶的漢軍,取道魯縣,從雜亂無章的漢軍中,尋路穿插而過。半路正遇鍾離眜被酈商殺敗,逃遁於途,便收作一處,繼續前行。過魯縣之後,這支奇兵,才又悄無聲息地折向南方,奔胡陵而去。
如此狂奔旬日,所過之處,正是楚國北部疆域。這一帶,被那樊噲領別軍一支,攪得天翻地覆。路上逃難的人眾,不絕如縷。項羽路過的胡陵,恰是劉邦家鄉豐邑附近。日出後不久,馬軍前隊忽然一片喧騰,原來是恰好捉住了逃難的劉邦家眷十數人。
那劉太公,眼下一個兒子雖貴為漢王,但並無分文送回家中,即是片紙隻字也未見到一個。太公一家身處楚地,隻得掩門閉戶,但求無禍。近幾日兵荒馬亂,鄉裏富戶紛紛逃亡,那舍人審食其,亦帶著劉氏全家老小避亂在外,不想正被楚軍截住。家眷中一男一女兩個孩兒,被亂兵一衝,早不知去向了。
劉太公與呂雉被拉到項羽麵前,項羽便喝問太公:“你子劉邦,受寡人恩惠,得封漢王。那老匹夫不安分守己,反而侵奪關中,攻入楚境,大逆無道至極。犯了此罪,當誅九族,你還有何話可說?容你等再活幾日,待我捉到劉邦,當一並烹了,教你父子骨肉不分!”
那劉太公哪裏見過這等場麵,早嚇得汗流浹背,伏地請罪道:“豎子無知,老翁我亦管教不得呀。”
項羽哂笑一聲:“蠢材。”便教軍士將劉太公等收押於後隊,待日後處置。
又走了不到半日,迎麵便遇見範增、虞子期一行,狼狽逃來。虞子期慌忙下馬稟道:“漢軍已破彭城,我等兵弱,實無力守住。”
虞姬、範增等也下馬相見。虞姬再也把持不住,竟放聲大哭。
項羽心如刀絞,歎道:“悔不該未從亞父所諫,遭此暗算,天下人皆恥笑我矣!”
龍且便伏地請罪道:“臣實無能,唯乞一死。”
項羽便問:“隻見你等幾個逃出,宮中如何?”
“宮中寶貨美女,盡被擄去矣。”
“哇——”項羽氣得險些墜下馬來,以手撫膺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吩咐道,“路上險惡,你等不必逃了,都隨後隊走吧。龍且將軍請隨我來。”說罷便大喝一聲,催軍急進。
全隊又疾馳了一日一夜,到次日晨,醜末寅初,三星已斜,堪堪將要抵近彭城了。鍾離眜策馬追上項羽,不無擔心地問:“城下必是漢軍雲集,我軍將如何撲城?”
項羽頭也不回道:“繞過彭城,全隊隨我走!”說著將馬頭一撥,便率隊往彭城之西的蕭縣斜插過去。
這一隊騎兵,綿延約有十裏之長,在處處是漢軍的楚地穿插,竟然暢行無阻。楚民路遇此奇兵,不見有旗幟亮出,隻道是諸侯軍侵掠過境,都遠遠避開。雖有漢軍遊哨也曾遠遠望見,但誰個能想到,楚軍竟能自五百裏外從天而降?
待大隊到得蕭縣地麵,天還未亮,隻見前麵有九營漢軍駐紮。看軍帳數目,約有十萬人之多,顯是在此守護彭城至洛陽通道的。
在漢軍看來,楚軍威脅,隻應來自北麵,此地安頓九營,不過是一著閑棋。因此個個都放心大睡,連崗哨也未設一個,營中唯有更燈高掛,似半睡不醒模樣。
龍且大惑不解:“大王,如何跑到這裏來攻?”
項羽冷笑一聲道:“劉邦他做夢也難料,寡人將從西麵來攻。先滅他九營,再撲彭城。”
候了片刻,待全隊陸續抵達,項羽便打了個響亮呼哨。哨聲驀地刺破靜夜,騎士們聞聲,便一抖馬韁,疾風驟雨般卷向了漢營。
那漢軍在帳中被驚醒,隻聞馬蹄如潮而至,隨即就有長矛葦叢般紛紛刺來,頓時驚得一片哀號。
楚軍三萬騎士,心懷失地之恨,馳驅了兩夜一日,都恨不能將漢軍一口吞下。此時頓如開閘之水,無可阻攔。黑暗中並無一聲呐喊,隻揀著那徒步奔跑的,悶聲盡情砍殺。九營頃刻間便成鬼域,處處可聞劍戟聲與漢軍的哀鳴。
不費一個時辰,十萬漢軍幾被殺盡,在夢中便做了鬼魂的,不知凡幾。偶有僥幸脫逃的,都四散而去。
此時天已熹微,滿眼可見漢營狼藉一片,全不成樣子。龍且來回殺了幾趟,不由精神大振,對項羽道:“如何,這就去取彭城?”
項羽這才稍解心頭之恨,長出一口氣道:“辱我者,當死如雞狗。”當下便將長槊一揮,高聲喝令,“兒郎們,亮出旗幟,與我去取彭城。”
眾騎士遂猛發一聲雷吼,潮水般向彭城撲去。
此時劉邦正在楚王宮中,擁著宮中兩個姬妾,在臥榻之上宿醉未醒。
初進城之日,漢軍上下皆欣喜若狂。就連抱定滅楚之誌的劉邦,也恍似在夢寐之中:這大勝,來得太容易了!未過旬日,就連破龍且、鍾離眛兩軍。原想在彭城之下必有一場惡戰,卻不料守軍半日之內便做鳥獸散。所謂西楚雄霸,也不過爾爾。
破城之日,眾軍擁進楚宮哄搶財貨。陳平大急,忙奏請劉邦:“請大王盡速下令彈壓,否則怎麽得了?”
劉邦隻揮揮袖道:“軍士所圖,不過這些金銀財寶,就隨他們去吧。”而後想想,陳平所諫也有道理,便喚來曹參,吩咐道,“蕭丞相不在,三軍全無規矩。楚宮中財寶,如此亂搶也是不好。著你親領中軍一部,將那財寶打理清楚,分發各部,不可有所偏私。眾軍隨我征戰,都不要虧待了。”
曹參問道:“大王總要留一些才好。”
“你斟酌辦吧。”
“宮中那些女子、涓人,該如何處置?”
“這個麽……統統都給寡人留下。”
曹參領命而去,揀那奇珍異寶留下給漢王,其餘楚宮財物,隻一夜工夫,便被搬運一空。有那搶不到宮中財物的兵卒,便沿街揀了大戶哄搶,一時鬧得天翻地覆。
次日陳平又奏報,有士卒劫掠民財。劉邦隻得下令:眾軍掠財,楚之達官貴人不論,然不得騷擾平民富戶。又令各部解散休沐,任由開懷痛飲,隻須不上街劫掠便好。
樊噲此時亦在彭城之北連連得手,率別軍一支橫掃楚境,將那楚軍完全隔在了齊國。攻下薛城後,樊噲便派了中郎將王恬啟、繒賀,飛赴彭城報捷。劉邦得報,更是大喜。
王恬啟稟道:“日前攻煮棗,城內兵民抵死守城,我軍傷亡甚重,樊將軍一怒,城破後,便將煮棗屠了城。樊將軍特遣末將向大王請罪。”
劉邦便笑罵:“這個無腦的屠夫!不過,屠就屠了吧,下不為例。”
“謝大王開恩,我等這就返回去複命。”
劉邦望望王恬啟,笑道:“小舅呀,你二位不必那麽辛苦。北方今已肅清,便無須返回了,就留在彭城,為寡人護駕吧。”
這日,正在酒酣耳熱之時,劉邦忽然想起,便對陳平道:“前日進兵途中,張良隨韓王信去了陳留,踏勘新都。今寡人身邊謀士,何其少也!那酈食其、陸賈不亦隨軍來了嗎,怎的不見?”
夏侯嬰稟道:“兩人自洛陽出兵之時,就一直在我處。昨日曹參那裏,送了幾車楚宮典籍過來,兩人漏夜清點,顧不得來吃酒了。”
“趕快請來,寡人與兩位夫子有要事相商。”
不多一會兒,夏侯嬰便將兩人帶到。劉邦笑對酈食其道:“如此盛會,豈能少了你這‘高陽酒徒’?”
酈食其謝道:“臣高陽賤人,老而無用,恥在閭裏充任監門吏,做守門犬。蒙大王恩典,貴為國士,已怡然知足矣。今楚宮典籍,堆積如山。天下不久即將歸漢,此即為治國寶典。昨日至今,臣與陸生忙於整理,無暇他顧。”
“儒生就是不知輕重!這等事情,他日再忙也不遲。兩位趕快入座,寡人有事要請教。”
劉邦又喚來陳平,與三人共飲了一回,便道:“出兵之日,張良、韓信都曾勸寡人,要防項王從齊地回軍。今日我身邊,唯有爾等三位乃國之謀士,喚你們來,須為寡人出謀劃策。”
陳平便道:“出兵之日,哪裏會想到彭城旬日便克?故而張良、韓信有此慮,也不為怪。如今項王深陷齊地,彭城一失,其軍心必然瓦解。他若奔回,則我軍以逸待勞,可一舉殲之。”
酈食其不以為然,反駁道:“陳中尉將此事想得容易了。楚軍精銳,分毫未損,若他全軍南下,我軍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
陸賈則獻計道:“瀔水、泗水環抱彭城之北,乃天然屏障也,若遣重兵置於沿岸,則可拒楚軍於兩水之北。”
酈食其搖頭道:“來日決戰,勝負尚未可知,可置之不論;然北來之敵,卻不可不防!”
陸賈思忖片刻,又道:“依老夫之見,數十萬軍滯留城內,總是不好,不若將半數部伍置之城外,以為拱衛。若項王敢於回軍,則我軍可於城外與之決戰。”
陳平便道:“城外城內,都是一樣。依臣之見,若要做得萬無一失,可在城西蕭縣布下十萬人馬,護住我糧道,則他項王縱是天神下凡,也奈何不得我。”
劉邦聽了一陣兒,也理出了一個頭緒來,拍案道:“就如此吧。以十萬兵馬駐紮蕭縣,以保糧道;其餘大軍皆大半置於城外,有警即出。”
陳平即拊掌讚道:“謔矣!此為萬全之策。”
劉邦便喚來隨何,命他去向三軍總領魏王豹傳令,如此這般分派布置。隨何從劉邦這裏取了虎符,便急急去了魏王豹大營。
陸賈此時恭維道:“大王善於納諫,遠勝過項王獨斷;今楚漢之爭,僅此便可窺勝負。”
劉邦朗聲笑道:“昔日韓信看低寡人,說我隻能將兵十萬,今寡人將兵五十六萬,且應付裕如,史上能如此者,怕也是寥寥吧?”
酈食其卻搖頭道:“昔商周牧野之戰,紂王之兵七十萬,武王之兵僅有五萬,然商紂之敗,就在頃刻。故兵多,不應以為恃。”
劉邦一怔,隨即瞪視酈食其良久:“老儒,寡人豈是商紂乎?”
酈食其忙叩首道:“古今之理皆同,請恕臣直言。孔子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今各軍都在狂飲濫嫖,臣深以為懼。”
劉邦便忍俊不禁:“老儒,又來廢話!我軍旬日便攻下彭城,即便縱酒幾日,又有何妨?過幾日再收斂也不遲,那項王能插翅飛來嗎?”
陳平忽然插言道:“在臣看來,酈生可以謀國,然不宜謀兵事也。”
“哈哈,正是此理。”劉邦說罷,便不再議,隻顧招呼眾人喝酒。
之後數日,楚王宮內,自然仍是夜夜明燭高燒,歡會達旦。劉邦將那隨軍帶來的鹹陽女子,全都遣散了,隻將那楚宮嬌娃左擁右抱,宛似置身天堂一般。
這日,正睡至平旦天光,隨何突然闖進寢宮,也顧不得榻上三人都正赤身**,便急急喚醒劉邦:“楚軍馬軍數萬,已經踏滅蕭縣九營,衝向彭城來了。”
劉邦睡眼惺忪,一時回不過神來:“甚麽楚軍?哪裏有楚軍?”
“項王親領數萬騎士,東出蕭縣,前來撲城了。”
劉邦慌忙喚姬妾一邊伺候穿衣,一邊問道:“蕭縣?當真?那項王如何能飛來?”
話音剛落,昨晚棲身宮內的夏侯嬰、曹參、周勃、灌嬰等將,都一擁而進,紛紛亂嚷道:“楚軍已至,大王快走!”
“慌甚麽,都昏了麽!那五十六萬大軍何處去了?”劉邦定了定神,便吩咐道:“曹參、周勃,速去城外魏王豹大帳,助他調兵,在城外與楚軍決戰。灌嬰率精壯騎士,護衛好酈食其、陸賈等一眾文官。陳平、夏侯嬰隨我,這便登車出城。”
眾將擁著劉邦剛出西門,便見數十萬漢軍剛剛披掛好,正在九裏山下亂糟糟地布陣。中軍大纛下,魏王豹連兜鍪都來不及戴,隻聲嘶力竭地對左右下令,顯見得是亂了章法。劉邦冒火,正待驅車前去責備,忽聽前軍一片驚呼:“楚軍來了!”
漢軍自出關以來,所過皆望風而降,不覺便成了驕兵一支,又在彭城安逸了數日,更是鬥誌全喪。楚軍聲威,為天下所知,漢軍原就有所畏懼,今倉促上陣,望見楚軍赤旗卷地而來,能不魂飛膽喪?前軍發了一聲喊,便都一哄而散,潮水般朝著那城北曠野逃去。
前軍一動,中軍便不能支,跟著也向後退卻,魏王豹彈壓不住,反被裹挾著後退。中軍大纛一退,全軍皆望見,哪個不想快跑,數十萬漢軍頓成潰逃之勢,繞過九裏山往東北退去。
車駕之上,劉邦手搭遮陽一望,隻見遠處塵頭大起,楚軍馬隊正如火龍般倏忽而來,其勢詭異,銳不可當。此時漢軍正是兵不見將,將不見兵,望見楚軍逼近,隻顧扯開腿逃命。有那想逃回城內的,卻見城內也有亂軍正在逃出,隻好都向城北擁去。
劉邦這才如大夢方醒,從天上跌至了地麵。眼看自家的無數兵卒,倒曳戈戟,狼奔豕突,他便知:數月以來的榮耀,不過是沙上樓廈,今已崩頹了。對手項羽在巨鹿所獲的無敵聲威,絕非他劉季能與之相抗的。
情勢危殆,再不容猶豫。劉邦隻得教夏侯嬰狠命策馬,隨眾軍也向城北逃去。眾將各自騎馬,緊緊護衛在後,隻恐萬一有個閃失。
楚軍清晨偷營剛剛得手,士氣正盛,此時又見都門外有大股漢軍,便都狂怒萬分,刀矛齊下,左劈右刺,直殺得幾十萬漢軍自相踐踏,丟盔棄甲。九裏山下,隨處可見漢軍所攜旗幟、軍械、珠寶散落一地。
此次漢軍潰退之慘象,堪稱空前絕後,以至於一千多年後的《水滸傳》中,仍載有歌謠雲:“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歌中所悼,便是此役。
那漢軍好似逃命的羊群般,被追得魂飛魄散,忽見前頭有瀔水、泗水兩條大河攔路,插翅也難飛越。眾軍望著那滔滔河水,心知死期當至,當下便都喧嘩起來。隊伍略頓了一頓,後麵就有楚軍如狼似虎地殺到,可憐那無數漢卒,隻有河邊十數條船,哪裏能搶渡過去?各個哭爹叫娘不及,隻得冒死往河裏跳。楚軍見有天助,更是煞氣衝天,一波又一波地迭次衝擊,寒光閃處,刀劍落下,不知有多少漢軍立時便身首分離。如此不過一個時辰,竟有十數萬漢軍被趕下了滔滔瀔水,喂了魚鱉。殷王司馬卬見頹勢難挽,領部下數千與楚軍作拚死之鬥,不旋踵即被楚軍斬殺於陣中。
劉邦心知再戰亦是無益,便喚過夏侯嬰道:“你識得項王,快去陣前與他講和。就說我軍尚能一戰,但情願止戈息兵,退回關中,今生永不犯境。”
夏侯嬰領命,便撇了兵器,獨自駕一乘戰車,來到項王大纛之前,雙手舉過頭頂,高聲喊話,要與項王講和。
那項王聽到,便拍馬而出,抵近戰車,以長槊逼住夏侯嬰護心鏡,怒目圓睜斥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鼠竊狗偷之技,隻能哄得那些鄉人。我楚之天下,乃一刀一槍拚得,可欺乎?可罔乎?豈是村野詐術可以掀翻的?若劉邦希求活命,須得寡人這條長槊答應。滾回去告訴那老兒,說寡人念及兄弟一場,可給他留個全屍!”
眾楚軍便揮劍舉戟,一齊起哄,怒罵劉邦無賴。夏侯嬰見無轉圜餘地,隻得調轉車轅,悻悻奔回漢陣。
項羽見漢軍逃不掉了,更是如惡神附體,殺心陡漲。數月以來所受的羞辱,一齊在胸中爆發,誓要把這些庸眾斬殺幹淨,令世人再不敢忘恩負義。遂怒喝一聲,挺起長槊,便一馬當先朝漢軍衝去。那些楚軍騎士,都奮身跟上,長戟短劍交相砍殺。楚之彪悍騎兵,成群踏入漢軍陣內,有如巨象踏入禾田一般。漢軍雖在絕望中拚死反擊,但怎能擋得住馬蹄來回踩踏,眼見得一尺一尺地被擠向河裏。睢水之濱,霎時便是一片哀聲震天。
項羽殺得興起,挺槊躍馬,疾呼道:“劉邦賊子何在?活擒此賊者,賞金二十鎰。”楚軍隨即一片歡呼,衝擊勢頭更猛。漢軍諸將見絕無生路,便都作了決死的準備。曹參、周勃擦去臉上血汙,拔劍在手,對眾殘軍大喝:“背水一戰,有我無敵。前進者賞金,退卻者殺無赦!”殘餘漢軍,隻得結成團陣,抵死拒敵。
此時天低雲暗,睢水邊有蕭蕭風起,吹送著呐喊與劍戟鏗鏘之聲,飄於曠野,十裏之外皆清晰可聞。
廝殺了近一個時辰,漢軍終於支撐不住,頃刻便崩潰,任那前麵是萬丈深淵,也要跳下去逃命了。經此一退,又有十數萬漢軍,活活被趕下了河去。睢水北岸,頓染成血海,河中屍積如山,睢水竟為之不流!
魏王豹是聯軍主將,早被楚軍團團圍住,脫身不得,魏王豹身被重創,倒在車中奄奄一息,眼見得就要陷沒於陣中。殘餘衛卒死死護住魏王豹戰車,劍戟殺伐之聲,聞之令人驚心。
漢王車駕左右,眾將皆被衝散,全不見一個蹤影,護衛軍卒僅剩千餘人而已。就在一丈開外,楚軍重重圍了三匝,眼見得插翅難逃。劉邦被逼得幾欲發狂,回頭看看驂乘陳平,隻見陳平臉色慘白,六神無主,手中長戟早已失落。
陳平哀告道:“大王,切莫如此呀!”
劉邦隻充耳不聞,以衣袖緩緩擦淨劍上汙痕,似有自刎之意。陳平見勢頭不對,忙拉住劉邦衣袖不放。
夏侯嬰驚得連忙將車停住。此時車旁正有數將隨侍,其中王恬啟、陳武[5]、陳涓、繒賀、奚涓等人見狀,也急忙高聲勸阻。周緤更是飛步跳上戰車,將劉邦死死抱住,大呼:“天可塌,大王不可死!”
正在這命懸一線之際,忽地從西北方吹來一陣大風,席天卷地,眨眼便是一片黃塵蔽日。其風之烈,甚為古怪。其所過之處,飛沙走石,牆倒屋頹,連百年老樹也被摧折。楚軍目不辨物,人馬不能站立,陣腳便大亂,隻顧自相踐踏。
此風即是所謂“罡風”,從天直落,無物不摧。漢王車駕上的傘蓋,喀啦一聲即被折斷。劉邦頭戴的皮弁,也被吹上了天去。
劉邦被吹得頭暈目眩,心中卻一陣狂喜:“此乃天助我也!”遂急命夏侯嬰驅車向西奔逃。
絕處逢生,即在此時——南北皆有河流阻攔,東麵是海,活路隻有向西一條。
夏侯嬰本就是善禦者,此時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將車駕趕得飛也似的快,馬踏亂軍,一路衝撞,逆風跑出了十數裏,終於突出重圍。
劉邦猶自驚魂未定,回首看去,身後尚有數十騎侍衛相隨。片刻之後,狂風漸消,後頭又是一片塵頭,有數百楚軍騎士正策馬追來。劉邦望望隨從,便對奚涓、繒賀兩將道:“你二人為寡人斷後,來日必為爾等封王。”
奚涓、繒賀二將,情知此乃生死關頭,都慨然領命,調轉馬頭便向來敵殺去。陳平望望二人背影,便歎道:“二將此去,便不知死活了。”
劉邦叱道:“何時還多愁善感?夏侯兄,快逃便是!”
返身迎敵的那二將,縱然驍勇,但怎能擋得住數百楚軍,車駕隻跑了數裏,後麵又見有大隊楚軍追來。來者顯是認準了劉邦車駕的,眨眼便有數騎衝到了前頭,將車攔住。為首一將大喝:“漢王休走,項王尋你多時。”
隨侍的陳武、陳涓諸將情急之下,都怒目賁張,持戟挺劍。中涓周緤、徐厲等亦不打算再活了,赤了臂膊,準備要拚命。
劉邦看去,見來將是楚營的丁公,便起了個念頭——這位丁公,往日亦曾是項梁麾下,與劉邦同為僚屬。劉邦此刻,便想以舊誼感化之,於是肅容斂氣,深深一揖:“丁公,久不見矣。兩賢何必相難哉?”
此時兩邊的軍士劍戟相向,皆都靜默,耳畔隻聞戰馬的喘息聲。
僵持良久,丁公才道:“今日之事,奉項王之命,臣不敢妄自違命。”
劉邦坦然道:“君若放鄙人一馬,來日開疆得地,必不忘君。若君不憐我,必欲趁我孤弱而縛之,則我劉季又能作何想?當束手就縛,以成全丁公。”
那丁公看看劉邦,頭上冠冕已失,發束散亂,滿麵塵灰,一副落拓之態,忽就起了憐憫之心。沉默片刻,便將手中長戟收住,勒馬退了兩步。其部下軍士見此,也都收起劍戟,讓開了大路。
劉邦知丁公已高抬貴手,便鬆了口氣,又深深一揖:“丁公高誼,鄙人今世不忘,容來日再謝!”
夏侯嬰聞言,驅車便走,一路狂奔,終得逃脫了楚軍的追蹤。行到日暮時分,後麵僅有繒賀一人趕了上來,滿身血汙、數被創傷,泣告道奚涓已然戰歿。
劉邦登時流淚道:“天不亡我,乃漢家有奚涓、繒賀也。”
殘陽之下,眾人互相看看,個個都麵似鬼魅,忙去溪邊將臉上血汙洗淨。想想白日的慘敗景象,猶自後怕。
如此疾行了一程,堪堪已逃到了泗水郡地麵,夏侯嬰忽然想起,便道:“何不北上豐邑,將太公與嫂夫人順便迎回?”
劉邦想想,不禁赧然:“唉,彭城一夢,何其速也!家翁與我四載不見,竟未及迎回。好,這便去吧。”
入夜,路過一荒村,一行人不敢貿然入村借宿,隻偷拿了些稻草捆來,在那曠野中權且安歇。眾軍卒采來葵藿、掘來芋頭,用兜鍪煮了吃,算是充了饑。隨何便請劉邦、陳平等人脫下血染的戰袍,教軍士拿去溪邊略做漂洗,又點起篝火來烘幹。
劉邦倚著稻草捆,披衣而坐。眼目剛一闔上,就恍似看見楚軍赤旗逼麵而來,又似見水邊有無數蝗蟲般的屍骸,不禁悲從中來,號啕大哭:“可憐三十萬兒郎,就這般去了!司馬卬兄竟活活戰歿,教我如何向天下交代?”
陳平便勸道:“大王休要悲傷,成敗之數,乃天定。依臣看來,我軍今日逃出的,應有十萬之多,過幾日,都會回歸的。”
劉邦流淚道:“寡人大言炎炎,傲慢輕敵,妄自與項王爭雄,隻道是義高於天,必獲完勝。豈知征戰就如弈棋,劣手怎能輕勝高手?悔不該不聽張良、韓信勸諫,枉送了兒郎們這許多性命。”
陳平先前也是力主取彭城的,此時亦愧悔交加:“臣有大罪。”
劉邦喟然歎道:“你哪裏有罪?罪在寡人!寡人大愚,曾讀《太公兵法》多遍,卻忘了一句‘根深而本長’。我漢家之根,尚不深也,你我君臣,都須耐下心來。取天下,畢竟不是烹魚呀。”
“取彭城,沒錯;錯在忘乎所以。那項王,乃古今第一勇士,豈是我倚賴兵多將廣便能擊敗的?”
“大王所言,是為至理。”
“唉,以三十萬條性命,才換來此理,無乃太過乎?”劉邦說罷,又險些泣下。
陳平大慚,隻能連聲歎息。
隨何侍立在側,見兩人越說越沮喪,便勸道:“與楚周旋,來日方長,大王請早些歇息,有王恬啟等諸將警戒,盡可放心,”
正在這時,忽有軍士喊道:“有奸細!”
王恬啟便霍然躍起,帶著陳武、陳涓、繒賀等眾將去追。周緤猛地掀翻剛煮好的一鍋葵藿羹,跳將起來,與徐厲一左一右,將長戟交錯護住漢王,不一會兒,軍士們押著一長髯漢子來到篝火前。
劉邦抬眼看去,不由大驚:“美髯客!”忙喝退眾軍士,向來人施以大禮。夏侯嬰在旁見了,也是一驚,連忙整衣施禮。
那美髯客也還以大禮,拜過,便笑道:“泗水畔諸英雄,今日氣象大不同了。”
劉邦赧顏道:“兄長休提。愚弟魯鈍不才,致有彭城之敗,到死也要愧煞人了。”
“劉兄客氣了。數年來便有耳聞,知你等已成大事,鄙人唯有敬服。偶遇不利,何足道哉?”
“數年不見兄長,無日不念,不知又雲遊去了何方?”
“當日別了諸位,東行到了琅琊,看天海無涯,忽覺人生不能窮盡萬裏,漫漫長途,終有盡頭處,於是便欲折回,返鄉去做個荒村野老。卻不想天下就亂了起來,山河阻隔,有家而不得歸。待到世事稍靖,才得間道而行,欲輾轉回鄉。方至楚地,又逢劉兄兵至,地方上一日三驚,我亦倉促避亂,不意在此巧逢劉兄。”
劉邦便感歎:“兄還是奇崛一如往昔,在下自愧不如。”說著便抽出佩劍來,用衣袖拭了一下劍鋒,“兄當年慷慨贈劍,弟時時以此鋒鍔自勵,然終究誌大才疏,初試鋒芒,便一敗塗地。如今,想做個田家翁而不得了。”
美髯客便仰頭大笑:“兄何必頹喪,曾不聞老子言‘善建者不拔’?事有不成,必是因建樹不周。那滔滔東海,也非幾瓢便可舀幹的。早年在泗水濱,我曾與兄大言天下事,今日隻覺自家當日虛妄。兄等乃曠世豪傑,興兵濟民,匡扶天下,方為君子正途,可不要半途而廢。”
劉邦連連擺手:“壟畝老吏,做不來大事了!不如跟你去躬耕林下,圖個快樂。”
那美髯客便正色道:“劉兄順天應人,已奪得半個天下了,為何還要妄自菲薄?人生一世,最難的就是成大事,即是英雄豪傑,也須有時勢相稱,天不予,人奈何?縱有一身屠龍術,也隻能終身陷於草莽。劉兄能趁勢而起,操弄天下於股掌中,遂了生平的山河之誌,真是要羨煞我了。”
“做大事,亦須乘興。興盡便覺意態蕭索,百事不想再為了。若數年前聞兄長邀約,我當舍命相從。然此數年之間,人世紛擾,在下我又看破了許多。暴秦雖亡,世道卻全不是往日之所期,正所謂遠道不可至焉。人力渺小,所求多屬徒然,我還是歸耕壟畝為好。”
“兄還是要棄我而去呀……”
“劉兄以仁德為本,從者如雲,不缺少我這一個。”
劉邦惘然若失,歎道:“當年我輩敢於舉事,緣於兄在泗水濱激勵之語,今稍能馳騁於天下,不意兄卻急流勇退了,可惜可惜!”
“弟以為,人間至福不是位高,而是如願。劉兄揭纛而起,橫絕天下,以草莽布衣而創萬世基業,自是豪雄。弟隱沒山林,遣光陰於壟畝,無負無累,亦有樂趣。道雖不同,愜意卻無二致,不知比那委屈終身要強多少倍。”
“然兄不能同行,終是惘然。”
“哪裏!老子曰:‘執大象,天下往。’劉兄若是執掌了天地之柄,何愁才俊之士不來歸附?隻是,兄今與強者爭天下,須耐得纏鬥,務以兄之所長,削磨他之所短,天長日久,強弱自然易勢,可萬萬急躁不得。”
劉邦聞言,內心大起震動,拱手謝道:“兄長一言,令在下茅塞頓開。今日之辱,當是弟逞能所致,來日當低首下心,將這殘局從頭收拾起。”
經美髯客這番相勸,劉邦始覺稍有振作。眾人圍坐篝火邊,披一身幽涼夜氣,覺這荒野小憩,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劉邦與美髯客聊起泗水亭往事,都慨歎當年是何等豪氣幹雲。那陳平、王恬啟、繒賀等在側,聽了也不禁神往。
陳平道:“聞客人數語,實獲我心。列子曾曰:‘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不常勝之道曰強。’彭城一戰,驚心動魄,在下方知大言當不得飯吃。我漢家欲勝項王,當以柔克強,從容圖之,萬萬急不得了。”
劉邦遂大笑道:“經此一戰,陳平兄也算有了難得的曆練。這柔的功夫,正是陳平兄平素之所長,來日便看你如何施展了。”
看看夜已漸深,那美髯客便從容起身,向劉邦一拜:“遍地刀兵,此地亦不靖,諸位英雄還須多加小心。在下這便告辭了。今日偶遇,幾如夢寐,今生恐再也無此奇緣。今日別過,願兄等大業早成,眾生也好早些享太平。”
劉邦一驚,滿心惋惜,然已知美髯客稟賦異常,誌不在此,縱是萬般不舍,也隻能起身相送。
美髯客拱手道:“各位請留步。諸兄皆經天緯地之才,其事也必成。來日青史上留名,何其壯哉!弟亦生於秦末板**之世,且先悟於劉兄,然則一事無成,終成百代寂寂無聞之塵土。兩相對比,弟不勝欣羨之。”
那美髯客卻道:“劉兄,唯其如此,方得魚化為龍,子孫萬代亦不做凡夫!方為正途!”說罷,朝眾人又是一揖,便飄然而去,隱入了夜幕中。劉邦與眾人目送其遠去,皆撫膺歎息,悵然良久。
次日晨起,隨何悄悄潛入附近村莊,向民家索要了些熱粥熱飯,給眾人胡亂吃了,便匆匆上路。好在楚地正值兵荒馬亂,楚民見到這一小隊人馬,都避之唯恐不及,也無人來問。
如此連走兩日,到了第三日平旦,終於回到豐邑老家。放眼看去,隻見市井荒蕪,城郭殘敗,炊煙斷絕。老家中陽裏,街市上竟不見一個人影。
劉邦見故裏淳樸如故,一草一木都熟悉到入骨,不由便傷感起來:想那軍興四載,做了許多光宗耀祖之夢,卻萬沒想到,今日歸鄉,竟是如此狼狽!
到得自家門口,劉邦下車來看,卻見庭院一片死寂,幾根木條將門釘死,讀門板上寫的告示,才知竟是被縣衙封了門。所幸告示上隻說“反賊眷屬皆竄去”,想那老爹與妻兒,必是由審食其帶著逃命去了。
正在惆悵間,夏侯嬰忽道:“遠處有不明之人,正探頭探腦,大王還是快走吧!”
出得豐邑,一行人想到,定陶或還在漢軍手中,便急匆匆向西奔去。一路之上,但見逃難百姓不絕如縷。夏侯嬰眼尖,忽然發現前麵的兩個幼童,不正是漢王的一兒一女嗎!
原來劉邦的公子劉盈、女兒魯元[6]與家人失散後,相依為命,輾轉於途,不想恰好撞見劉邦一行。夏侯嬰急忙將車停下,抱了兩個小兒上車。兩小兒飽受驚嚇,一路啜泣,忽見到已略覺陌生的阿翁,都破涕為笑。劉邦見到自己的至親骨血,亦是高興,便急問太公與呂雉下落。兩小兒卻茫然不知。
載上小兒走了不遠,忽見後麵又是塵頭大起,遠遠有一隊楚兵追來。王恬啟回頭望望那旗幟,不禁大驚:“是楚將季布追來了。”
原來項王在睢水河畔未尋到劉邦,知是趁大風之際逃脫了,便遣季布、鍾離眜各領五百騎分頭去追。季布一行尋到泗水郡,偵得劉邦蹤跡,便一路追了過來。
劉邦大急,催促夏侯嬰加鞭快走,夏侯嬰掄起鞭子,狠命策馬,車又飛也似的跑起來。跑了數裏,拉車的四匹馬因連日馳驅,力漸不支,車速便緩慢了下來。劉邦頻頻回望,見追兵愈來愈近,不覺焦急萬分,一迭連聲地催促夏侯嬰。
夏侯嬰縱是馭馬聖手,當此關頭也是無奈:“馬疲,臣技隻此耳。”
劉邦看看兩個小兒,忽然來氣:“天不滅我,然小兒女欲滅我乎?”說罷,一腳便把兩小兒踹下了車去。陳平攔阻不及,不覺驚呼:“大王,這如何使得?”
夏侯嬰不忍,複又停車,將小兒抱上車。兩小兒見阿翁如此凶狠,都驚得大哭,隻死死抱住夏侯嬰不放。
如是三回,劉邦終於暴怒,拔劍在手,喝道:“夏侯豎子,看我斬了你!”
夏侯嬰也不理會,將劉盈、魯元抱上車後,隻徐徐而行,待兩小兒抱緊自己後,方才策馬疾行。
劉邦怒火頓起,破口大罵不止,其間,有十數次欲舉劍砍了夏侯嬰。夏侯嬰裝作不知,頭也不回,隻顧趕車。陳平在旁看不下去,便苦勸道:“大王,若無夏侯兄,我輩何人能疾行如此?”
劉邦想想,隻得大罵三聲娘,將劍收起。
那夏侯嬰早在沛縣做小吏時,便是馭車好手,此時更是將車趕得急如流星。如此狂奔了半個多時辰,天色漸黑下來,後麵楚軍擔心遇到大股漢軍,便不再追了。
劉邦這才鬆了一口氣,罵道:“小兒累贅,險些誤我大事!”
夏侯嬰卻道:“季兄,我輩打天下,不就是為了兒女嗎?”
劉邦一時詞窮,隻得將怒氣壓下,嘴上卻是不讓半分:“昏話!兒女可再生,頭顱可以再生嗎?”
一入定陶地麵,眾人便覺出,戰氛並不似泗水郡那邊明顯,田間農人,皆稼穡如常,一行人這才放下心來。
此時已入夜多時,眾人都覺饑渴,便想尋個落腳處。見前麵隱隱有兩三燈火,知是一鄉間莊院。一行人便上前叩門。不多時,見一老翁拄著木杖,出來開門,後有一家童提燈照明。猛見是一夥軍爺叫門,不禁愕然。劉邦連忙下車,恭敬施了一禮:“老丈,在下一行,趕路至此,欲借貴府歇宿一夜,望長者垂憐。”
那老翁打量劉邦,見他玉帶紫袍,不似常人,便延入莊內,將眾人及車馬安頓好,又命童仆趕緊備飯。
待入得正堂坐下,老翁便拱手問道:“將軍乃何處公子?看尊容氣度,酷似王侯,然何故到此地來?”
劉邦見老翁麵善,知是本分莊戶人,便答道:“我乃漢王,自關中來,與項王交戰不利,迷失道路,誤至貴府,有擾清靜了。”
那劉邦曾兩次領軍過定陶,鄉野之民,無人不知其大名。那老翁聞言,慌忙伏地下拜道:“大王仁德,天下歸服,老夫不知是尊駕光臨,失禮了。”
劉邦忙將老翁扶起,問道:“尊丈貴姓?是何方人氏?農桑之業可還好嗎?”
“老朽賤姓戚,世居定陶,耕讀為生,迄今已有五世了。秦末以來,此地屢經刀兵,百業蕭條。鄉鄙小民,隻不過圖個苟活罷了。”
劉邦便歎了一聲,又問:“兵荒馬亂,不知令郎可好?”
劉邦見那小女子,雖然服飾粗陋,卻也饒有韻致,一時便癡了,眼睛發直。
夏侯嬰在側,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劉邦才回過神來,忙向老翁致謝:“在下避難至此,蒙長者垂憐,不勝感激。”
“哪裏!大王仁聲滿天下,老夫請還請不來呢,今日乃蓬蓽生輝呀。我且去囑家人重整酒席,要好好款待。”
這一晚,劉邦一行才算吃上了一頓飽飯。那戚姬善解人意,含羞斂衽,為劉邦等人執壺斟酒,又殷勤照顧劉盈、魯元,一桌人皆其樂融融。
吃到酒酣耳熱時,劉邦愁雲頓開,豪興複萌:“項王今日偶然得手,然天下萬民皆厭之,少待時日,寡人必有天下。”
老翁道:“大王之相,貴不可言,料日後必有萬世之福。”
劉邦眼睛眨了眨,忽然便問:“我看令愛十分懂事,不知是否已經許配?”
那老翁見多識廣,知劉邦之意,當下便答道:“小女尚未許字人家,前者曾有相士看過,言及小女將有大貴。今大王駕臨寒舍,如小女得以侍奉大王,當是應驗了此言,不知尊意如何?”
“哈哈,這、這怎麽敢當……”劉邦又瞄了一眼那戚姬,更覺此女美豔不可方物,忽然就手足無措起來。
陳平便勸道:“大王,此乃天予,如何不取呢?”
劉邦支吾兩句,便又道,“罷罷,長者既有此美意,寡人卻之不恭,唯有領受。那麽,就在此指月為誓,我當終身善待令愛,與之共享榮華。”
那戚太公連忙教戚姬拜謝,劉邦喜上眉梢,忙解下腰間玉帶,以作定禮。戚姬滿麵含羞,接了玉帶,又深深道了個萬福。
此時夏侯嬰再也耐不住,起身便走。劉邦詫異道:“夏侯兄,何事?”
夏侯嬰道:“白日多載兩小兒,車駕便不勝負荷,今夜更要好好修一修了。”
劉邦明知其意,也不便於發作,隻得打個哈哈掩飾道:“忙的甚?坐下飲酒!”
陳平暗中拉了拉夏侯嬰衣裾,夏侯嬰隻得坐下,低頭喝起了悶酒。
戚太公便命戚姬進屋去,重新梳洗打扮,再來伺候漢王。
酒過三巡,戚太公問道:“大王此行,欲往何方?”
“定陶縣城為我軍所據,今擬往定陶。”
“不可!定陶漢軍,前日已遁走,城內雖尚無楚軍,然已有楚縣公回城理政。大王此去,豈非自投羅網?”
“果真?幸得尊丈指點。”
“老夫聞知,下邑尚有漢軍一支,將軍者姓呂,兵勢甚壯。前日有一斥候路過,曾借宿敝舍,對老夫談及此事。”
“哦?下邑?那不正是呂澤將軍……”劉邦脫口道出守將姓名,卻忽而將後半句咽了下去。原來,那呂澤乃是劉邦的妻兄,漢軍早先往征彭城,途中攻取了下邑,曾分兵一支留駐,即是呂澤所部。
“要四五日。”
“那好,明早便折往下邑。車若要修理,你便去修吧。”
夏侯嬰負氣道:“不修了!待壓垮了再修。”
劉邦聞之,狡黠一笑,也無怪罪之意。
當夜,主客相敬,把酒盡歡,敘了許多古往今來的事。至夜深時,由戚太公將諸事安排妥當,那戚姬便與劉邦合衾同寢了。
熄燈之後,曠野寂靜,唯聞蟲聲唧唧,人恍似到了蓬萊之境。在這荒村僻野,能有此等奇遇,連劉邦也覺甚不可思議,轉瞬便把那刀光劍影全忘掉了……
[1].社日,古代百姓祭祀土地神的節日。
[2].張良,字子房。
[3].軍候,漢軍低級官職名。各部之下設曲,五百人為一曲,帶隊為軍候。
[4].槊(shuò),古代兵器,即長矛。硬木製成,槊柄長約六尺,槊頭呈圓錘狀。槊分為步槊、馬槊兩種。此處為馬槊,亦稱“丈八長矛”。
[5].陳武,史籍亦作“柴武”。漢初將軍,自薛城從沛公軍,後封為棘蒲侯。
[6].劉邦女兒名字不詳,後為魯元公主,故《史記》稱其為“魯元”。
[7].年已及笄(jī ),古代特指女子滿十五歲、到了可以盤發插笄的年齡,即為女子成年。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