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分崩又成天下殤

九月梢白霜驟降,千裏楚地,一派蒼涼。然而在楚都彭城,卻無人感到有寒意。

自從五月中項羽鹹陽凱旋,楚人無不歡喜騰躍。當年秦滅楚時,楚地家家顛沛流離,各戶都有子弟歿於戰場,楚人遂恨秦入骨。如今霸王焚鹹陽,為楚人泄恨,赫赫暴秦,一朝覆亡,乃是何等快意!

當初大軍歸來之日,闔城百姓夾道以迎。城中父老結隊而出,向項羽獻上牛酒,民眾歡聲,響徹衢巷。數月以來,這股得勝的喜悅一絲未減,楚人隻覺得天天都像是在過年。

項羽歸來,亦覺躊躇滿誌,便征調民夫,興建霸王宮室。楚民隻知天下得太平,全係霸王恩德,都踴躍前來服徭役,不數月,王宮即告建成。

此外,項羽仍覺殺伐鬥狠的豪氣未盡,又派人在彭城南山上,壘土築起高台一座,上有殿閣數間。每日項羽有閑暇,便偕美人虞姬,同至高台之上,觀看騎士操演馬術。百姓遠望之,都極感欣羨,稱此高台為“戲馬台”。

戲馬台雄踞於高丘之上,台上翠柏森森,殿閣錯落,規製甚巍峨。南側有一半月形觀演台。落成之時,正逢三秋,天清氣朗時節,項羽登台檢閱馬軍秋操,城中萬民爭睹風采。楚之軍威,極一時之盛。

登此台遠眺,可俯視江淮百裏雲煙,彭城千門萬戶,曆曆皆在腳下,不由人不生出廓清天下之慨。此台流韻千年,其飛簷鬥拱,迄今仍有不滅的豪雄氣。

這日在戲馬台下,官道兩側,處處有赤旗飛揚。一隊執鞭甲士從道上呼嘯而過,高聲傳警,直嚇得路人紛紛躲閃。

眨眼工夫,大道上便空無一人。諸色百姓都知道,這是霸王要來觀看操演了,便遠離大道,躲在一旁遠觀。

如此又過了片刻,見有五百名鐵甲騎士,騎清一色之白鬃馬,手持長戟,呼喝而來。呼喝之聲,雄渾威嚴,間雜著馬蹄踏踏,攝人心魄。騎士隊列之後,便是一輛“辟惡車”[1]。百姓們望見辟惡車,便知霸王鑾駕就在後麵,都紛紛躍起張望。

果然,霸王車駕恰於其後緩緩而來,那車上的金鉞、華蓋,皆斑斕耀目,不可逼視。

西楚霸王項羽,乃是人間罕見之偉丈夫,此刻他一雙重瞳子[2]炯炯有光,傲然立於車中,儼如尊神。他身後的一位女子,便是虞姬了,一派風姿綽約,望之若仙人。楚地軍民,皆稱她為“虞美人”。

郎衛們簇擁著兩人登上高台,在西院正堂憑欄立定。項羽雄視台下,將右臂一舉,便是一聲雷霆之吼:“操演!”

台下的數千名馬軍騎士,早已等候多時,此時便一齊應答,山呼海嘯,直達數裏之外,驚起一片鴉雀。喊罷,數千勁卒便飛身上馬,操演起來。隻見那馬隊縱橫開闔,迅捷有序,可知平日便是訓練有素。

偌大跑馬場上,立時就有無數驃騎,左右穿插,忽南忽北,看得人眼花繚亂。

見到如此場麵,隨來的郎衛們就是一片喝彩,然那項羽卻憑欄無語,隻是一臉的悶悶不樂。眾人不知何故,皆不敢造次,唯有虞姬並不懼霸王,見夫君似有不快,便問:“大王,何故愁眉不展?莫非齊地之亂,要攪動天下了?”

項羽頭也不回,隻將紫色大氅朝後一撩,嗤之以鼻道:“田榮,齊地一匹夫耳!寡人要他半夜死,他怕是活不到平旦。興兵倡亂,也就是盜賊的勾當,能亂得了三齊,如何就能攪動天下?”

“如此,大王還擔憂甚麽?”

“我是惱恨那鼠輩劉邦。鴻門宴上,饒了他一命,在漢中方得喘息,便又猖狂起來!昨得河南王快馬急報,說劉邦見田榮作亂,便也心癢,竟敢發兵關中,侵奪城池。現已將章邯牢牢困在廢丘,又逼降了司馬欣與董翳。”

“啊?章邯也敗於他手?那關中豈不是失了!”

“正是。小人之心,實難猜度。”說到此,項羽便無心看那操演,拉著虞姬坐下,又憤然道,“天下方定,今又是烽煙四起,全是吃飽了生事。始作俑者,乃田榮老賊也,寡人非將他烹了不可!前月,陳餘在趙地、彭越在梁地,也都相繼叛楚,與田榮勾結,趕殺諸侯,真真蛇鼠俱出,鬼魅顯形,全不將我這霸王放在眼裏。”

虞姬便嫣然一笑:“夫君,普天之下,焉有敢與你爭鋒的?他們倒是也怪,仗已經打了三年,莫非還沒夠嗎?”

“爾虞我詐,人之本性也。若得天下太平,就要殺盡這般豺狗!”

“臣妾隻知道,有夫君在,別家鐵蹄就踏不到楚地來。楚地百姓,秦末皆慘極,也該安穩幾年了。”

“說得好!”項羽便拔出腰間長劍來,在幾案上拍得啪啪作響:“美人,若想安穩,須刀劍鋒利。與賊人打交道,不砍他頭顱怎麽成?有那善辯之士常言‘恃力者亡’,不過是些腐儒之見,言之何用?千秋百代的事,就是一個殺!”

“我不懂,那田榮又如何了?無非是個假冒的齊王,怎能令大王如此動氣?大軍才歇息了幾個月,難道又要去管別家的事?”

項羽便笑:“美人身居宮中,居然也看得懂天下事?其實區區草寇,何所懼哉?隻是不耐煩亞父[3]整日在耳邊絮聒。”

“夫君,那亞父範增,可是個好人。今日的討賊方略,還應多多就教於他。”

項羽遂將長劍收起,歎口氣道:“倒也是。今春鴻門宴上,亞父就曾勸我殺掉劉邦,可惜叔父項伯心存憐憫,我亦念及同袍舊誼,未將他脖頸斬斷。養虎遺患,竟讓他成了氣候,到而今反要來傷我。若遵了亞父之計,怎會有這三秦之亂?”

正在此時,中郎將桓楚前來稟報:“亞父與虞子期將軍,在台下有事求見。”

項羽便對虞姬笑道:“才說老鴉,老鴉果然又至。”遂吩咐桓楚,“可轉告亞父,台上觀演,眾軍嘈雜,不便於議事,今晚寡人將去他府上求教。虞子期將軍嗎,請他上來吧,寡人也正想見他。”

那虞子期,乃是虞姬之兄,勇武多智。當年秦末尚未大亂時,項梁叔侄因事殺人,為避禍逃至吳中,因緣際會,結識了虞公與虞子期兄妹。虞姬後來便隨軍侍奉項羽,虞子期亦從軍征戰,如今已是軍中翹楚了。

須臾之間,虞子期便健步跨入西院,向霸王略一揖禮。隻見他一身精製軟甲,紫袍當風,端的是一派風流倜儻。

項羽便招呼他入座,問道:“虞兄,所稟何事,有如此之急?”

虞子期神色肅然,拱手稟道:“大王,剛接到斥候急報,說劉邦已派了薛歐、王吸兩個將軍,率一支人馬悄悄出了武關。”

項羽一驚:“他要做甚麽?”

“據報,此路漢軍正前往南陽,欲與南陽豪強王陵聯兵,往沛縣去迎劉邦眷屬。”

“哈哈!好大的膽子,敢來我鼻尖兒底下借路?那個草寇王陵,又是甚麽來頭?”

“那王陵,原為沛縣大族,與劉邦以兄弟相稱。當年劉邦依附我軍而坐大,王陵不甘居其下,故未跟從,自己帶了幾千人馬,在南陽一帶遊弋。”

“原來如此!鬥筲小賊,不足為慮。不過劉邦所遣的這一路賊軍,倒是要擋他一擋,不要壞了我彭城的安寧。陽夏、扶溝一帶,我軍並無駐防,等於門戶洞開,這如何能行?此事容我與亞父商量。”

“大王,下官有一條好計,可教那劉邦乖乖退兵。”

“果真?你講來我聽。”

“此去劉邦家鄉沛縣豐邑,不過百裏有餘,若是騎馬,晝夜可至。我願領五十騎勁卒,去把那劉邦眷屬盡數劫回,如此,既可斷了漢軍東來之念,也可借以震懾老賊。”

“子期兄,此計甚好,先將那個老的抓來!你就去辦吧。”

虞姬卻在一旁插嘴:“夫君,你去捉人家父母妻子,臣妾以為不可。天下爭雄,乃大丈夫事,與那老弱婦孺並無幹係。”

項羽遂挽起虞姬的手,笑道:“婦人之仁,真不可救藥。既然他可以背盟,就不許寡人棄義?好吧,想那劉邦畢竟與我兄弟一場,人倫道義,不可全拋。虞兄你便留意了,若逮到劉太公等,好生侍奉就是。”

虞姬掙脫手道:“那還不是一樣?‘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哪一家沒有至親?又何忍牽連骨肉?無論交兵與否,總還要將心比心麽。”

那虞子期便斥責道:“軍國大事,聽大王處分!小妹無須多言。”

虞姬回頭看看兄長,便嗔道:“人家孤老婦孺,你一個大丈夫,怎麽下得去手?”

項羽便擺手道:“美人倒是怪了,今日裏,非要與寡人講王道。也好,就不必爭了,令兄去劫回劉太公,等於迎貴客到彭城。兵荒馬亂,將彼等家眷接來,未嚐不是一件善事。”

虞姬便扭過頭去道:“好,大丈夫的事,我不多嘴了!”說罷便朝遠處看去,不再作聲了。

虞子期領命走後,項羽對虞姬道:“美人如此心軟,如何應付得了人世險惡?我看天下最是欲壑難填的,便是人心。昔暴秦猖獗時,諸侯貴胄皆輾轉號啼,痛不欲生;我項氏叔侄拚得九死一生,滅了秦之一統,各複其國,令彼輩有了臉麵,彼輩卻又相殺起來,哪裏還有個知足!”

虞姬笑道:“昔列子有言,‘此眾態也,其貌不一’。這不為怪吧?凡泱泱人群,必有各色人等。大王,你怎能強求人家一樣呢?”

項羽便大笑,起身道:“不錯,美人贈我良言,寡人且謹記。今日就早些回宮去,不看操演了。那劉邦老兒,攪得寡人沒了興致。”

“夫君,我看你與劉邦相鬥,多虧有亞父出謀劃策,不然還不知要出多少紕漏!”

“哼,那也未必!”

回王宮的路上,項羽與虞姬均未乘車,隻是各騎駿馬,並轡而行。

儀衛隊列走過官道時,仍如來時一般威嚴。隻見路上塵頭起處,長戟密如叢林,寒光映日。那刀戟叢中,霸王與虞姬的披風,飄飛如幟。路上彭城百姓望見,都紛紛擁上來觀看,歡呼聲隨之而起,甚囂塵上。

項羽麵有喜色,揚手回應,一麵便對虞姬道:“昔日始皇帝遊會稽,渡錢塘江,我與叔父一同觀看,曾放言:‘彼可取而代也。’叔父隻當我是狂言,而今怎樣?”

虞姬笑靨如花,答道:“夫君隻管得意就是。臣妾以為,楚人今得解脫,歡呼雀躍,乃是真心擁戴,你受之亦無愧。稱霸之功,遺澤萬世,豈是那荼毒天下的秦始皇可比的?”

“哈哈,可知這霸業功名,是如何得來?乃是巨鹿一戰,將天下都殺怕。”

“大丈夫鬥勇,殺就殺唄,但不要累及家眷,臣妾心軟。”

項羽便仰頭大笑,頓覺一天的煩惱都無影無蹤了。

夜來人定時分,項羽帶了桓楚一人,微服騎馬,來到範增的大將軍府。守門衛卒辨出是霸王駕到,都慌忙棄戟,伏地行禮。範府的家老[4]範延年聞聲迎出,大吃一驚,也連忙伏地拜道:“大王,我家主公尚在公廨,並未歸來,或稍後可歸。”

項羽納悶道:“亞父何事尚未歸?我進府內,且等他一等。”說罷便命桓楚守在門旁,自己走入府中,進了範增的書房等候。

家老範延年為項羽掌好燈,奉上了一盞滾熱的秋葵羹,便躬身退出。

定都彭城以來,項羽還是頭回造訪範增府邸。早就知範增起居清雅,今日從富麗堂皇的霸王宮來,更覺範府簡樸,連帷幕都未設置一幅,直如家徒四壁一般。

項羽便想道:昔日鴻門宴上,劉邦托張良饋贈玉鬥,亞父怒而砍碎,一絲也不痛惜,看來並非做作。這耄耋老者,古風尚存,對國事又忠心耿耿,實屬難得。雖常有逆耳之言,今後還須耐下性子多聽聽為好。

他見幾案之上,有一幅範增手繪的四方形勢圖,便饒有興味地看起來。猛見楚國的北、西兩麵,都有紅字標出亂賊所在,兵鋒指向,觸目驚心,頭便忽地漲大了。

想起五月以來的四周不寧,項羽便怒氣難平。秦滅後,項羽主盟於戲水,命諸侯罷兵,各就封國,原是開了太平盛世之端;卻不想那無情無義的田榮,因未封到王,便亂鬧了起來。

此次封王,是因功封賞。所謂的功,即是看滅秦之戰出力大小。項羽自認為分封甚公平,其操持之清白,天日可昭。可那些舊王族與梟雄,或是嫌封地貧瘠,或是怨封王無份,都四處妄言,說是霸王分封全憑親疏。遭此非議,項羽滿心憤懣,隻無處可發泄。

田榮還不肯就此罷手,有意要給項羽更多難堪。當初反秦之時,梁地有江洋大盜彭越,在巨野澤畔擁兵萬餘。秦滅之後,卻寸爵未得,當然心懷怨望。田榮見有隙可乘,便給了彭越一個“將軍”名號,令他在梁地作亂,從中攪局。

到七月間,趙地又生變故,秦末的兩位豪傑陳餘、張耳,互相攻殺起來,全不顧往日的兄弟之誼。

看看這分封以後的天下,怎一個“亂”字了得?無怪範增老翁近來,每日都嘮叨不止。項羽在燈下,將那範增繪的地圖看來看去,漸漸也理出了頭緒來:

當下作亂的各路豪強,僅僅是占地為王,一時還跑不到楚國的地麵來搗亂,是否要立即發兵征討?需要斟酌。各路作亂者皆為蟊賊,唯有劉邦、田榮兩家野心甚巨。如須討伐,該先攻哪一家為上策?也須今晚與亞父商討。

項羽正彷徨間,範延年手提燈籠,將範增引進了書房。項羽連忙起身,兩人互相拜過,範增便責備道:“大王如何微服前來?如遇刺客不軌,豈不要驚了大駕?”

項羽便大笑道:“寡人又不是始皇帝!在楚地,想必也無人想要刺我。”

“大王身負天下安危,總要小心才是。”

“亞父盡可安心,我與壯士桓楚兩個,即便百名刺客也近不了身!倒是這般時候了,亞父有何事在公廨淹留?”

“日暮時分,老臣從公廨歸來,恰好路遇鍾離眜將軍,便與他說了些話。”

“鍾離眜?有甚急事要吩咐他?”

“為韓信之事。”

“韓信?那個跑掉的執戟郎嗎?”

“正是。漢軍在關中大敗章邯,可謂今非昔比,老臣覺此中必有緣由,不敢大意。據聞,漢軍新拜大將軍者,即韓信也。此人在楚為執戟郎時,與鍾離眜互有來往。自他投漢之後,營中曾有傳言,說是韓信脫逃時,所持印信文書,皆由鍾離眜私相授受,但此事經老臣詳查,並無實據。我與鍾離眜今日相談,就是想探問這韓信的根底。”

項羽便輕蔑地一笑:“亞父所慮,過重了吧?韓信那豎子,不過**匹夫耳,焉有登天的本領?劉邦那裏,也實在是無一個上得了台麵的。”

範增則正色道:“老臣以為並不如此。鬼穀子有言:‘君臣上下之事,有遠而親,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說的便是遺漏了鼻尖底下的賢才,殊為可憾!”

項羽霍地起身,雙眼圓睜:“亞父莫非是說,寡人對韓信,就是‘近而疏’了?”

範增也起身,神情執著,昂首道:“當然!早先韓信來投我軍,我見他麵貌清臒,中有蘊藉,非為久居人下之奇才,便在尊叔父麵前極力舉薦。然項梁君厭惡韓信麵黃肌瘦,未予重用。大王掌兵之後,也仍未提拔,以至韓信鬱鬱寡歡,終投漢營去了。今與鍾離眜說起,那韓信確乎有些韜略,常與人言及天下事。劉邦那匹夫,自僥幸先入關之後,其誌所在不小,今又遇韓信之才,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今日三秦已全入他囊中,此等匹夫,貪心不足,必有東向之誌。臣甚為擔憂,來日壞我天下者,或正是劉邦與韓信!”

項羽便揮了揮袖,複又坐下:“哈哈!韓信,淮上小兒,實無足掛齒。就算那老吏劉邦,也無非是鄉下出來的一個怪才,我看他之所圖,不過關中而已。即便心懷異誌,寡人手下隻須將軍龍且[5]一人,便可令他出不了崤關!”

範增道:“劉邦雖出身下僚,然絕非草芥之輩。鴻門宴上,大王心慈,未取他頭顱,恐是大王生平最大之誤!將來,還不知要斷送多少江東子弟的性命,方平息得了他這禍亂。今章邯被圍,命在旦夕,臣以為,應從速發兵解救,勿使劉邦在關中坐大。”

項羽想到白日裏虞姬叮囑,口氣便緩和下來,說道:“劉邦肇亂,寡人並非毫不在意。進剿亂賊一事,今西有劉邦,東有田榮,兩者孰為重?今晚正要請教亞父。”

範增答道:“當然是劉邦。”

項羽卻不以為然:“我看田榮在我肘腋,左右勾連,唯恐天下不亂。這才是心腹大患,該當立剿,鏟除禍首。”

範增遲疑片刻,緩緩捋須道:“也罷!事不宜遲,可在五日內發兵伐齊。”

項羽卻搖頭道:“大軍一動,牽連甚廣,將士們歇了不過才幾日,又逢歲首[6]將至,不宜操之過急。寡人之意,尚須靜觀些時日。”

範增便一驚:“那廢丘孤城難支,章邯豈非性命不保?如此,三秦藩籬將盡失了!”

“章邯被困,死生由命,就讓他自求多福吧。對他,寡人已是仁至義盡了。”

範增聞言,便不搭話,起身繞室徘徊,久久不語。

項羽望見牆壁之上,範增的影子已顯佝僂,忽地就起了憐憫之心,便懇切道:“亞父今晚所言,甚為有理。我西麵之韓地,迄今尚未複國,如複韓國,楚之西便有一屏障可倚,也好防範劉邦。此事明日便著人去辦。”

範增聞言,停住腳步,疑惑道:“那個留在彭城的韓王成?莫非要讓他就國嗎?”

項羽便輕蔑一笑:“韓王成,貴胄公子也,百無一用。將他降為穰侯之後,似也仍無長進,不如殺了算了。原吳縣令鄭昌,起兵後一直隨我左右,可堪大用。寡人欲封鄭昌為韓王,命他率勁卒一部,西去陽夏,複建韓國,以防劉邦東竄。”

範增聞之,精神便是一振:“哦?那好呀!韓司徒[7]張良今何在?不也在韓王府中?也一並殺了算了。”

項羽思考良久,方道:“那倒不必了!張良固然助過劉邦,然今日已歸韓。此人曾在博浪沙謀刺始皇帝,畢竟是個義士,殺之可惜。韓王成一死,諒他也難成氣候,就隨他去吧。”

“此人多詐,務必看管好,勿使逃走,免得又成劉邦羽翼。”

“亞父所囑,寡人謹記。”

範增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道:“說起韓王成,老夫又想起義帝。這孺子百無一用,已成我大楚霸業之贅物,不如遣人除之。”

項羽麵露猶豫,遲疑道:“義帝為我叔侄所推舉,卻不思報恩,反而偏袒劉邦,令那老賊先入關。寡人早有除義帝之心。可是遽然除之,西楚恐負惡名……”

範增眼中,便有精光一閃:“大王可無須過問了,臣自會處置。”

項羽想了想,說道:“那也好,須不露痕跡才是。”

兩人說話之間,隻覺室內寒意漸濃,入骨入髓。範增忙喚來範延年,吩咐去取些炭火。吩咐畢,忽又想起,急忙道:“適才我見桓楚候在門外,如此天氣,豈可久立?”當下,便命延年去請桓楚進來。

項羽嘿嘿笑道:“那武夫,如何登得此等雅室?”

範增便也一笑:“天下初定,不可虧待壯士。”

桓楚進得書房,伏地便向範增一拜,起身之後,便叉手西向而立。

範增望望他,讚道:“果然壯士!”

說話間,範延年將炭火缽端來,又給各人上了滾熱的秋葵羹。範增忙招呼桓楚坐下,三人便一麵烤火,一麵議事。

炭火殷紅,微香四溢,不一會兒便將室內烘暖,項羽頓覺心曠神怡,不禁慨歎道:“我輩九死一生滅秦,原想諸侯複國,萬民解縛,可享萬世太平,寡人與虞姬,也好去那虞山腳下攜手優遊。豈料人心不足,你爭我奪,都想在刀兵之下取利。攪得寡人費神,連此刻這般悠閑,也是難得的了!”

“所以,大王如欲滅齊,須傾國而伐,一舉而定,千萬不要再仁慈了。韓非子曰:‘奸起,則上侵弱君。’大王豈是那無拳無勇的弱君?”

項羽渾身便一顫:“誠如亞父所言。”

範增歎道:“今朝這一刻,關乎千年萬代,大王可不要再遲疑了。”

桓楚在旁插言道:“江東子弟,如有八百,便可教齊之蟊賊不敢猖獗。請亞父勿慮!”

範增這才釋顏一笑:“唯願如此。”

返回王宮的路上,時已宵禁,街衢空無一人。古時通邑大都,夜裏為防盜賊出沒,皆實行宵禁,巷口的柵欄落下,禁止出入。唯有三五更卒,在街頭值夜報更。

夜裏清寒,項羽與桓楚從範府出來,不由都打了個寒噤。桓楚手提燈籠在前引路,項羽騎馬在後,兩人隻顧疾行。馬蹄嘚嘚,於空巷之中,更顯得清脆。

行不多時,忽見前麵有一人騎驢,在陋巷中悠悠獨行。桓楚不由心生警覺,立刻拔劍在手:“大王,謹防刺客!”說罷,便急趨上前,要看個究竟。

桓楚趕上那人,拿燈籠照照,卻見是一老者,騎一匹瘦驢在趕路。

項羽也急忙打馬上前,見那老者雖不似歹人,然舉止卻有莫名的詭異,便與桓楚互看了一眼,跳下馬來準備盤問。

那老者葛巾布衣,須發皆白,身背一副竹琴,似無甚可疑之處。隻是他坐於驢背,麵卻朝後,狀甚古怪。項羽於是便問:“太公,何處去?”

那老者也不慌亂,勒住韁繩,悠然答道:“家在陰陵,今欲歸鄉。”

“來彭城何幹?”

“垂垂老矣,百病纏身,昨來彭城買藥,然市麵凋敝,遍尋無果,隻得連夜返回。”

項羽聞言,不由心生憐憫:“此時宵禁,太公如何要獨行?”

老者瞟一眼項羽道:“偌大彭城,可有老夫一個住處?我不急歸鄉裏,更往何處落腳?”

桓楚便道:“拿符牌來我看看。”

那老者便哂笑:“鄉野之人,哪有甚麽符牌?隻有裏正出具的文牒,寫明了來處。”說罷,遞出了一根竹簡。

項羽接過來看,原來老者是陰陵縣爐橋人。文牒上,姓名、處所、事由、簽押都明白無誤,於是便問:“太公,城中夜行犯禁,為何更卒未加阻攔?”

“我一個老朽,即便有心做江洋大盜,也是提不動刀劍的了。”老者說罷,即朗聲大笑。

桓楚聞此言,也忍不住笑。項羽便道:“太公,雖然宵禁,夜間仍有強人出沒,我等還是送你一程為好。”說罷便騎上馬,與老者並轡緩緩而行。

行了幾步路,迎麵走來一隊巡卒,遠遠喝問是何人夜行。桓楚也不答話,隻將宮中燈籠高高舉起。那些巡卒望見大大的一個“項”字,便是一驚。近前細看,見是霸王微服夜行,都嚇得白了臉,忙退後肅立,目送三人走遠。

那老者倒騎在驢背上,正與項羽相對。項羽便問:“太公在陰陵世居幾代了?”

老者答道:“老夫並非陰陵人,原籍是在相縣,世代耕讀。秦末大亂時,縣城竟兩遭屠戮,百戶蕭疏,人民無以為生,隻得與老妻遷至陰陵務農。”

項羽便一驚,勒住馬韁,一雙重瞳盯住老者問道:“相縣?那不是泗水郡麽!可識得劉邦?”

老者淡然一笑:“泗水郡人,焉有不識劉邦的?”

項羽便勃然怒道:“你果然是漢軍刺客!”

桓楚也猛地用劍逼住老者,麵露狠意。

那老者卻不懼怕,輕輕撥開劍鋒,跳下驢背,將竹琴取下來,說道:“老夫除此琴之外,身無長物,軍爺可以搜查。”

桓楚喝道:“如何就曉得我是軍士?”

“哼,大凡持劍者,便都以為能橫行天下。亂世裏,如此霸道的,若非軍士,便是盜賊!”

聽老者談吐不凡,項羽便喝住桓楚,問那老者:“陰陵來此,五百裏有餘,若隻是買藥,何不遣家中子弟代勞?”

這一問,直問得老者愴然神傷:“這也休提了!家中原有三子,一隨故將軍項燕抗秦,一被征去驪山,皆有去無回,骸骨尚不知留於何處。家中僅餘幼子一人,與我一同侍弄稼穡。然終是耐不得饑貧,前一月投奔了彭越,吃酒啖肉去了。”

聽老者提及先祖項燕之名,項羽心中便一軟,無心再與老者計較,便道:“太公,提了我燈籠去吧,城門守卒見此物,必放你出城去。”

老者便深深一揖:“不必了。日不出,燃燈何用?”

項羽一驚,半晌才道:“老丈,人心不善,夜裏行路還須小心。”

老者便道:“昔曾聞孔子言,‘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望能善待天下萬民,老夫在此謝過!”

項羽心裏驚詫,脫口問道:“莫非太公知我是誰?”

那老者也不理會,自顧坐上驢背,這才回頭道:“我非神仙,豈能萬事皆知?唯知橫行者得不了天下。”說罷,加了一鞭,便飄然遠去了。

項羽甚感震驚,良久,才喃喃道:“莫非是老子未死,又進了函穀關?”

當夜,範增送走項王,輾轉反側於榻上,聽著窗外的枯葉蕭蕭,竟整夜未眠。劉邦回軍關中之事,於範增看來,有如噩夢。當年入關之時,範增曾親見劉邦竟能巧扮聖人,忍住貪財好色之欲,駐軍霸上,無一兵一卒騷擾鹹陽,便認定此人必為項羽的唯一敵手。

此等深藏機心之徒,必不會久安於其位,入夏以來,劉邦果然趁亂而起,與田榮遙相呼應,劫奪三秦。此前在鴻門宴上的卑躬屈膝,顯見得是權宜之計了。這匹夫,欲與項王分爭天下之心,已昭然若揭。

可惜項王對此全不在意,隻倚仗江東子弟天下無敵,看輕了劉邦的本事。昔荀子曾曰:“以疑決疑,決必不當。”看那年紀仿若自己孫輩的項王,雖神勇無匹,然一遇事機,則猶疑不決,遲早要生出大禍端來。

可惱的是,項王身邊,盡是些魯莽之徒,並無一個能看得長遠的。項氏族人,各個都占據內外要津,其中稍有智勇的還好,有那昏聵如項伯者,便要壞事。若是他人,在鴻門宴上貽誤大事,足夠下油鑊烹幾回的了,然項伯卻安然無事。誠然,項王呼範增為“亞父”,待之如親尊,然楚營之內皆是項家天下,對項伯這類謬種,又能奈何?

範增想自己在家鄉居巢,飽讀經史,本可優遊林下以終天年。然亡國之恨,終究難以釋懷,恰逢秦末亂世,便起了經世之念,想要一展平生未竟之誌。

彼時見武信君項梁揭竿而起,氣象不凡,範增便前往薛城投奔,果蒙項梁重用。可惜項梁命中無福,輕敵而亡。這之後,範增也曾一度心灰意懶,但見那項羽英氣勃勃,尚有可為,念及項梁的知遇之恩,這才肯拚了死命地輔佐項羽。

幾年來跟從項羽征戰,死人見了不知有多少,才終成霸業,範增深感滿足。想那三皇五帝以來,耄耋從軍、暮年有為者,更有幾人?

了卻滅秦的心願之後,範增便視名節為至高無上,謝絕加官,也不提攜家鄉子侄,唯願青史留名。然而高興了才不過幾日,便見好端端的天下,又有春秋亂象迭起。數月來,範增食不甘味,隻是怕天下萬一有所閃失,還談甚麽名垂千古?

範增看目下時勢,如看日月之食,再明白不過。可是項羽卻渾然不覺,居然為憐惜士卒,就一再延宕征討叛賊之期,真真是豈有此理……

睡在隔壁的範延年,聽見範增半夜三更仍在歎氣,便爬起來,熱了一缽“寒食散”端進來。

範增坐起,勉強喝了兩口,便歎氣道:“我並非體弱,而是國事紛繁,憂心難解。今有一大事要托付你去辦,不可延擱。”

範延年忙叩首道:“亞父盡管吩咐,小人竭誠去辦。”

“那漢家劉邦,狡計萬端,不知目下在弄些甚麽名堂。關中近況危急,河南王來信也是語焉不詳,故而寢食難安。今思之再三,須遣你微服遠行,去往關中打探一回。”

“小人從命,隻是府中……”

“府中一應瑣細事,都交給長史去辦,你無須掛心。當初大軍離鹹陽時,我已布下了若幹眼線在民間,這就將姓名、處所都寫給你,到得關中,逐一探訪。將那劉邦近況、漢軍動靜、關中民情等,盡量打探清楚。”

“亞父放心,小人這就收拾行裝,明早城門一開,就出城去。”

“往返三千裏路,你要辛苦了!多帶些錢去,如遇刁難,可以打點關節。”

“小人明白。”

範延年伺候範增將“寒食散”服下,便退了下去。

此家老,忠厚老成,乃範增的一位族人,年近五十,沉穩練達。自範增薛城投軍起,就隨侍左右,此事交他去辦理,範增極是放心。

待曙色微明時,範延年便打點停當,向範增道過別,出門上路了。

次日上午,範增乘車去公廨,走到半途中,忽見前頭有兵丁阻路,路旁可見百姓成群,都麵露驚恐,紛紛交頭接耳。

驂乘急忙下車去打聽,少頃,返回來道:“稟亞父,是彭城尹與朝中廷理[8],正在前麵穰侯府……哦,就是昔日韓王府內勘驗。昨夜,有強盜明火執仗,翻牆入室搶劫,連殺數人,將穰侯也給殺死了。”

範增大怒:“豈有此……”但話還未說完,便忽然想道:莫非項王已按昨夜所定之計,派人下手了?於是便命驂乘,去請廷理過來說話。

廷理得知亞父到來,急忙趨前,將案情對範增說了一遍。範增亦無心細聽,隻是問:“韓司徒張良,亦在穰侯府中寄居,可還安好?”

“稟告亞父,昨夜歹人並未傷及張良,然府中長史報稱,張良於今日淩晨忽然離去,不見蹤影。下官以為,張良恐為盜犯內應,嫌疑甚大,應傳喚到案,現已著人在城內四處緝拿。”

範增不由一怔,遂草草應道:“哦,知道了,你忙去吧。”

那廷理退後一步,向範增揖禮作別。禦者見問話已畢,便將馬車掉頭,猛甩了一鞭,疾馳而去。

路上,驂乘憤然道:“堂堂都城,怎的天天都有盜案?廷理衙門也未免太過仁慈了。”

範增神情抑鬱,並不搭話,隻仰天歎息一聲,自語道:“昔日放歸劉邦,今又不殺張良,無乃婦人乎?優柔如此,我輩恐無葬身之地了!”

驂乘和禦者聞聽,麵麵相覷,全不知亞父此言緣何而發。車行了數條街,忽聽範增吩咐道:“先不去公廨,轉道往鍾離眜將軍府。”

將軍府距此僅三條街衢,片刻即至。聞聽亞父來訪,鍾離眜連忙從室內迎出,立於中庭恭候。範增一見,便拽住他衣袖問:“鍾離將軍,楚或有大難,將軍願與老臣共赴國難否?”

鍾離眜不知此話從何說起,隻是正色道:“在下生死已托付項王,有何事須辦,亞父盡管吩咐。”

範增使個眼色,兩人便進了密室,屏退左右。落座之後,範增也不寒暄,直截了當道:“今來,乃為義帝事。”

鍾離眜聽到“義帝”兩字,臉色就白了,知道事情重大,於是道:“亞父請講。”

“義帝在郴縣,不安於位,常懷怨望,或有大不利於楚,宜果斷除之。”

鍾離眜頓感不安,額頭出汗,猶豫道:“義帝,為天下所共尊……”

“恰是如此。今我北、西兩麵,皆有騷亂,義帝若煽惑天下反楚,事將不可收拾。項王於此甚感不安,今有密令,務必除去。”

“可是……”

“將軍不必疑惑。義帝雖為已故楚王後裔,但秦末已淪為牧羊小兒,項梁將軍起事之時,是老臣主張從民間尋得,以為虛君,便於號令天下。今天下已定,義帝亦安享榮華,卻不思報恩,反多有怨望。田榮亂起,他若在郴縣遙為呼應,必將動搖我根本,故絕不可留。”

鍾離眜一凜:“亞父,須下官前往郴縣嗎?”

範增便笑道:“哪裏,殺雞焉用牛刀?你與九江王英布,平素交情如何?”

鍾離眜鬆一口氣道:“英布與下官,情同兄弟。”

“如此,便請將軍派得力校尉一名,潛赴江南,密語九江王,隻說是你得亞父密囑,項王要除義帝。事須做得不留痕跡,免為天下詬病。”

範增便又笑道:“將軍迂執!此等事情,如何可留蛛絲馬跡在世上?”

鍾離眜便心領神會:“九江王是盜賊出身,操持此事,易如反掌耳!”

“正是。所派校尉亦須前往衡山王、臨江王處,轉達此令。”

“九江王一人足可勝任,何必另囑他人?”

範增沉吟片刻,才答道:“此事關係重大,或有遲疑不決者,將貽誤事機。依老臣推斷,密囑三家,其中必有一家可遵令施行。”

鍾離眜這才恍然大悟:“亞父慎思,下官萬不及一。”

範增便起身告辭:“將軍,今日所議,天知地知而已。”

“請亞父放心,即使斧鉞加頸,下官亦不外泄。”

“還有一事。上柱國陳嬰,是國之重臣,目下在義帝左右為輔。須密囑九江王,切不可將他誤傷。”

“下官謹記。”

鍾離眜將範增送至門外。臨登車時,範增望一眼鍾離眜,忽又不經意道:“前執戟郎韓信,今春投奔漢營,現已為漢大將軍矣!”

“下官亦有所耳聞。”

“此前,朝中曾有流言,皆言韓信脫逃,是得將軍相助。我已查明,此事係子虛烏有。項王那裏,老臣已為將軍辯白,無須再掛心了。”

鍾離眜聞罷,悚然一驚,臉色白了又紅,半晌才道:“亞父之恩,下官沒齒不忘。今日事,鬼神亦不知。傳令之人,今日即可出發。”

範增含笑一揖,這才登車去了公廨。

後晌,範增從公廨返回,路過穰侯府,見府中已設置了靈堂,門前白幡繚繞,哀聲四起。旅居彭城的一眾韓人,聞韓王成暴薨,都感悲傷,絡繹不絕前來吊喪。

範增遂命禦者將車停下,憑軾望去,見眾吊客神情憂戚,似內心有難抑之痛,便想道:韓王成雖非強者,但當初畢竟是首附項梁的一方諸侯,曾與張良同領一支弱旅,在韓地謀複國,與秦軍苦鬥多時,不能算作昏庸無能。如今卻不明不白死於非命,著實令人不忍。

這世上,大概僅有他範增知道,韓王成緣何而死——項王忌恨韓王成,完全是因張良之故!

張良父祖數輩,皆為韓相。秦末亂起,張良立誌複國,在下邳投了沛公軍。後劉邦領軍投項梁,張良便趁機向項梁提議,扶起韓王成,以圖複韓。之後,張良便隨韓王成在韓地抗秦,輾轉流離,頗為困窘。

正當此時,恰逢沛公軍西征鹹陽路過,助韓攻下了十餘城。韓王成感念劉邦,遂命張良隨劉邦西行,以為回報。劉邦有張良從旁謀劃,才得以奪關斬將,先入了關中。緣此之故,項王竟遷怒於韓王成,戲水會盟後,六國中的其他諸侯均可就國,唯韓王成被項王扣押在彭城。

其實,劉邦之所以能搶先入關,皆因義帝有所偏袒,至於有無張良相助,結果都是一樣。然項王如今卻因惺惺相惜,不忍心殺張良,反倒讓韓王成做了個枉死鬼,實是匪夷所思。

想到此,範增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望著韓王府的一片縞素,悵然良久,才吩咐禦者道:“走吧,回府去。”

數日之後,虞子期帶領五十騎從沛縣返回,向項王稟報,此去撲了個空,並沒有逮到劉太公。

那劉太公,名叫劉煓(tuān),字執嘉,先前在老家沛縣金劉村務農,後移居豐邑城內,在中陽裏安了家,以經商為生,攢下偌大一份家業。太公性素曠達,樂善好施,在本地頗有些人望。此次虞子期輕騎前來抓捕劉太公,事機雖密,但不知在哪個關節上,不留心走漏了風聲,功虧一簣。

當初劉邦帶兵離開沛縣,也帶走了家中孔聚、陳賀等二十二位舍人,家眷則托付給了留下的一位舍人審食其[9]。就在虞子期到達之前,審食其聞聽風聲,帶著劉太公夫婦、劉邦妻呂雉(zhì)和子女等親族,從豐邑逃至鄉下,先躲了起來。虞子期帶人遍尋閭裏,全不見劉氏親族蹤跡。

但此行也並非一無所獲,在沛縣,虞子期探得王陵之母尚在,便順道擄了來。項羽聞報,不由失望,教人將王陵老母帶上殿來問了幾句,發覺這老嫗居然略知詩書,便心生一計,吩咐中涓[10],將王陵老母暫置於後宮,好酒好肉招待。

半月之後,正如項羽所料,新封韓王鄭昌率軍抵達陽夏,轉眼便將漢軍逐出了南陽郡,王陵等人退至南陽以西,與楚軍相持。之後便有一項王信使,從彭城快馬馳出,直奔南陽,暗中將一封信交給王陵。

王陵接密信閱之,大吃一驚,知老母已被項羽劫持,權衡再三,隻得屈從。遂瞞過了漢將薛歐、王吸,派密使令狐橫前往彭城,與項王商談降楚事宜。

冬月下旬,令狐橫單人匹馬進了彭城,項羽得報,便在宮中設宴招待。席上,特請王陵老母東向而坐,以示至尊。

項羽笑對令狐橫道:“王將軍之母,即是吾母。自吾母至彭城,便住在宮中,無日不歡。”說畢,回頭看了看王母。

那王母神態怡然,全無一絲愁苦之狀,隻微微頷首。令狐橫見了,便把心放下,拱手對項羽道:“大王義高於天,下官代王陵將軍,在此謝恩!”

“王將軍意下如何?”

“下官來時,已與我家將軍約好,待下官麵見了太夫人後,即回報南陽大營,次日便可易幟。我部今有三千人馬,皆為南陽壯士,有萬夫不當之勇,願為大王效勞。易幟之後,下官再來接太夫人歸營。如此措置,不知大王可否恩準?”

“哈哈,如此甚好。王將軍曾是沛縣豪雄,名震一方,寡人也曾多有耳聞,私心傾慕,不知為何卻投了那無賴劉邦?”

項羽便大笑:“閣下是個會說話的人。今閣下已眼見為實,吾母身心俱泰,與在故裏一般無二,可轉告王將軍放心來歸。倒是那劉邦,襲取了關中之後,是否有意趁勢東進,願閣下見教。”

令狐橫乍聞此問,不禁怔了一怔,隨後便答:“漢王劉邦,秦亡之前不過一鄉間小吏,目光所及,不出方圓十裏。軍興之後,僥幸先入關中,見舊都繁盛,已是夢寐難求。下官猜度,漢王如能守住三秦,便可保他三代富貴,他怎肯拋舍頭顱,來捋項王的虎須呢?”

一番巧語,說得項羽仰頭大笑:“閣下之見,與吾意正合。劉邦固然貪鄙,但也要投鼠忌器吧?”說罷便起身,親執勺鬥,為王母與令狐橫斟酒。

令狐橫連忙謝過。那王母也不言語,捧起酒樽,便一飲而盡。

項羽帶笑讚道:“豪傑之母,雄風亦同,侄兒在此恭祝太夫人安康多福。”

飲罷一巡,項羽忽然想起,便問令狐橫:“漢軍上下,可畏懼寡人?”

令狐橫道:“我軍上下,對大王無不敬畏,誠因職司所在,不得不與楚軍相抗。”

“那劉邦,他也怕寡人嗎?”

“這個……依下官陋見,恐怕也是。譬如,三秦方定,漢王便急遣一軍,來聯絡我家將軍,欲往沛縣迎家眷。此舉,顯是對大王有所忌憚。”

“嗯,有道理。”項羽大喜,便命人再上珍饈美饌。

席間,鍾磬絲竹之聲,繞梁不絕。堂前美人歌舞,更是令人目眩神迷。那令狐橫縱是巧舌如簧之人,初曆此境,也隻是恨一雙眼睛不夠用。觥籌交錯中,不覺便飲得半酣了。

此時,忽見王母從座中欠身,向項羽施了一個萬福:“鄉鄙老嫗,蒙大王盛情款待,不勝惶恐。吾兒何德,有勞大王延攬?即竭誠來效,亦不能報大王於萬一。老妾之意,令狐先生應速返陽夏,須臾勿遲,將大義對吾兒曉諭明白,及早擇路,方為萬全之策。”

項羽大喜,讚同道:“吾母明智,令狐先生可即返回。”

王母便離席而起,說道:“令狐先生,我來送你一程,有幾句話,要請先生轉告吾兒。”

那令狐橫雖貪戀楚都豪奢,但使命在身,隻得起身,與項王告辭。項羽遂命中涓拿出黃金十鎰[11],贈予令狐橫。

令狐橫叩首謝過,便手捧黃金走下殿去。那王母也隨令狐橫走下階陛,一手牽住他衣袖,似有話要囑咐。

行至禦路之上,王母看隨侍的涓人不在近旁,便忽然泣下,囑道:“令狐先生保重,請為老妾傳話給吾兒,務必好好侍奉漢王。漢王是仁厚長者,生的是一顆仁心,知道憫民,終有一日可得天下。請囑吾兒,勿以老妾之故,懷有二心。人皆以仁義為顏麵,豈能大難一來,便顏麵掃地?妾意已決,將以死為先生送行!”

遠處的涓人與郎衛見了,都一片驚呼。那令狐橫手捧黃金,攔擋不及,眼睜睜看著王母血濺衣襟,倒地不起。

這一幕,項羽在殿上恰好看得清楚,不覺驚出一身冷汗。階下眾郎衛一擁而上,將令狐橫逮住,推至項羽跟前。令狐橫心知大禍臨頭,伏於地上,隻是叩首如搗蒜。

項羽便問:“老太婆說了些甚麽?”

令狐橫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轉述了。

項羽勃然大怒:“鄉野村婦,愚頑至此。受劉邦蠱惑,甘為奸邪,不奉正祀,其可憫乎?來人,將這愚婦的屍身烹了,讓她求仁得仁好了!”

郎衛們一聲“從命”,便在殿前架起銅鼎,灌滿了油,點燃木柴燒起來。此時令狐橫早已癱倒在地,語無倫次,隻恐霸王一怒,將他也扔進這沸油鼎中。

項羽見令狐橫的模樣,遂冷笑一聲:“你起來,好好看著老太婆升天,回去說與你家主公聽。與寡人作對者,終歸要化為烏有。縱是逃逸於四海,必也無所遁形!”

令狐橫聽得汗流浹背,股栗不止,連聲應諾下來。項羽遂一揮袖,命中涓在階陛之上擺好幾案茵席,又命樂工奏起絲竹,便怡然坐下,觀賞殿前的嫋嫋青煙。

令狐橫驚惶萬狀,幾欲暈厥。好不容易挨到事畢,連那受賜的黃金也不敢要了,狼狽逃出楚王宮,連夜奔回南陽。

入了臘月,不見範延年返回,亦無音信傳來,範增的心緒便一天天焦躁起來,每夜都睡不安穩,隻睜眼望著窗上的竹影搖曳。那枝丫,模樣詭異,狀似鬼魂徘徊於中庭。

楚之國運,成了範增最憂心的事。自從三秦失陷之後,他便有了隱隱的不安。楚之大業中,那些足可潰堤之穴,似在漸漸增多……

為此,他特地知會了掌軍政的司馬[12]龍且,凡有西麵來的軍情、線報,務必要抄送到自己這裏一份。他要從那些零零碎碎的簡牘上,嗅出劉邦這狡兔的心思來。

當初範延年遠行不久,關中就有壞消息接踵而至。十月初,常山王張耳遭陳餘攻襲,兵敗國除,他不來投奔項王,卻跑去了劉邦門下。這個梟雄的選擇,堪可玩味,無疑助長了漢王的聲威。

十月末梢,又有河南王申陽,抵不住漢軍的軟硬兼施,降了劉邦。那申陽,原是張耳的嬖臣[13],當初率軍先攻下秦之河南郡,在黃河邊迎楚軍南下,故此項王賞給他一個王。前月張耳隻身投漢,沒有甚麽作見麵禮,想必勸降河南王便是他拿出的大禮。

申陽降漢,非同小可。其都城是在洛陽,距彭城不過千裏而已;中間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此地如今歸了漢家,於楚來說,可謂劍指眉睫!

那鄭昌敗後,竟然也降了漢,劉邦便封韓庶子信為新的韓王,人稱韓王信。這個漢家卵翼下的新韓王,定都陽翟,隨即縱兵四出,韓地就此全失。

自此,彭城以西不足八百裏處,便已成劉邦染指之地。

當初項王分封的十八諸侯中,現已有六位被劉邦或剿滅,或收服。天下三分,漢已據有其一。如此得寸進尺,怎麽得了?

範增每過十天半月,便在他親繪的天下形勢圖上,用紅筆圈去一大塊,失地之痛,如剜心割肉。他揣摩,劉邦還定三秦之後,並未揮師東向,然其東鄰各國的易幟,卻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其謀略正如孫子所言,“如滾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想那劉邦,豈是此等善謀者?即或他帳下的新銳韓信,亦不似胸中有此大格局。

究係何人在為漢營謀劃?範增一連想了幾日,忽然中夜坐起,以手擊榻——那張良從彭城潛逃,蹤跡皆無,定是重歸了劉邦帳下!

他斷定,漢家如今這種“求之於勢”的謀劃,必是出自張良手筆無疑。眼下劉邦身邊,有了張良、韓信這一文一武,羽翼已成,勢難禁製了。悲乎項王,對此竟全無警覺,仍在猶豫不定,以為諸侯易幟不過是鄰人的家事。

範增不由長歎一聲,心想,楚今後之命運,實難參詳了,隻能祈求天佑。

數日之後,正是雪落江淮之時,範延年風塵仆仆趕回,累得幾乎癱倒。範增忙為他拂去身上雪花,教府中舍人煨了熱湯來灌下。延年稍稍恢複後,便道:“主公,小人一路馳趨,馬都跑死了兩匹,片刻不敢延擱。”

“路上可有驚險?”

“尚好。隻是在鹹陽,恰遇紀信巡城,撞個對麵。他與小臣曾在鴻門宴上有過照麵,見我眼熟,盯了我兩眼,所幸沒認出我來。”

“一路所見如何?”

延年急切道:“主公,劉邦野心甚巨,萬勿寬縱,否則楚運危矣!”說罷一陣暈眩,險些跌倒。

範增忙扶延年坐好,聽範延年細述。

果不出範增所料,張良逃出彭城之後,曾藏匿於韓地,十月中便潛入關中,漢王將他收在帳下,封了成信侯,並無實職,隻管運籌帷幄。數月之間,漢軍便輕取河南諸地,不戰而收十數郡、降兩王。這些戰果,不單是出於張良計謀,而且張良還曾親往河南勸降了申陽。

而後,韓庶子信率軍入韓,亦是張良隨同前往。韓地城池,望風而降者甚多,均是張良搖唇鼓舌為之。

範延年道:“小人聽關中各地暗潛遊士講,那漢王之心,可用八個字概而言之,即‘厲兵秣馬,誌在東略’。前月收服河南王與韓王時,劉邦曾隨軍出函穀關,進至陝縣。在陝縣,關外父老相率以迎,竟視漢軍為‘王師’,夾道歡呼……”

未等延年講完,範增便陡起怒意,拿起案上一個碧玉筆洗,“砰”的一聲,摔了個粉碎:“無知愚民!今日之喜,便是彼輩明日之悲。秦行一統,而天下頓成囚籠;楚分天下,則是為萬民解脫。道理淺顯若此,何以對楚恨之入骨?”

範延年見主公震怒,遂不敢再述此事。以他之所見,秦民之所以擁漢,乃是因項王在新安坑殺降卒,太過殘暴,致秦民怨恨,轉而人心向漢。即便有賊寇反楚,亦願相助,況乎漢王是堂堂正正的諸侯……

延年便轉了話頭,又道:“劉邦因冬季雪大,不利於軍伍,便還軍櫟陽。近日又將漢之都城,從南鄭遷往了櫟陽。”

範增聞之一凜,不禁脫口道:“櫟陽?那不是秦獻公時的舊都嗎,他要做甚麽?”

“因鹹陽宮皆被焚毀,不堪再用,故劉邦將櫟陽舊宮收拾一新,作了漢家宮室。漢丞相蕭何亦遷入櫟陽,主持政令,搜羅關中及巴蜀錢糧,以供軍資。”

“昔年秦孝公初見商鞅,便是在此城。劉邦豎子,莫非想效仿孝公開疆拓地?”

“然也。小人在關中所見,劉邦所為,無一不是王者氣象。他曾下詔令,放開秦皇苑囿,讓百姓耕作,以補稼穡之不足。又免去巴蜀及關中新附之地稅賦,推舉縣鄉三老[14],安撫百姓。小臣與秦民談及世事,皆曰今關中大安,自秦始皇登基之後,就未曾見過。”

範增似有所觸動,稍後又搖頭道:“又是張良、蕭何之謀!”

“還有,十月間,劉邦曾下詔毀秦社稷[15],建漢家社稷,現已竣工。臣聞市井傳言,劉邦曾對大臣言,秦時僅有赤黃青白四帝之祠,與‘天有五帝’之數不符,故自詡為黑帝,漢社稷便以黑帝為尊。”

範增大驚:“哦?是你親眼所見?”

“小人親眼所見。彼輩冬至祭享,就是在漢社稷內操辦,劉邦親受諸侯、百官稱賀,儼如帝王。”

範增霍然起身,望著窗外瑞雪紛紛,隻是捋須不語。良久,才回身問道:“關中還有何事?”

“主公,關中山河五千裏,已落他人手中,看得小人心痛呀!原先尚有隴西、北地兩郡未降,前月,漢將酈商攻下北地,樊噲攻下隴西,現隻餘一個廢丘,那雍王章邯還在苦守呢!”

“唉!章邯迂執,氣節可感天地,可惜項王卻不急。”

“前月,樊噲、劉賈等人,皆因軍功加了將軍。櫟陽城內,處處張燈結彩,鼓樂喧天,全不似蕭瑟寒冬。”

次日一早,宮中來人傳項王諭旨,告知午時在戲馬台有朝會。彼時戰亂,西楚方興,朝會並無定時定所,規模亦很隨意,都是項羽興之所至,隨時來喚。

範增連忙將範延年所述,擇其要者,擬了一個節略。午時將至,便披起一件敝舊羔裘,乘了車,冒著雪後清寒去了戲馬台。

進了山門,拾級而上,台上東院的正殿,便是朝會場所。範增見來的人裏,武將要偏多些。範增入座後,便有項伯、項佗、項聲、虞子期、龍且、季布、鍾離眜、桓楚、周殷、曹咎、周蘭等一幹文武,陸續到來。

不多時,項羽與虞姬進了殿。兩人各披一領紫狐裘,皆是雄姿英發。眾人頓覺眼前生輝,都紛紛起身行禮。

落座之後,項羽也不客套,開門見山便道:“今日朝會,邀來諸君,要商議的是討伐田榮事。田榮作亂,已有多時,寡人已無可再忍。諸位是如何想的,盡可暢言。”

龍且頭一個忍不住,嚷道:“田榮五月即反,如何等了他七個月,大王還未動手?”

項羽便道:“他縱然擅自稱王,也還可忍,然此賊子野心忒大,擬與陳餘聯袂伐楚,故寡人決不可忍!”

眾人便是一片憤憤之聲,都攘臂挽袖,紛紛請戰。

季布待喧嘩過後,忽然問道:“大王,莫非放過劉邦不理會了?漢襲取三秦,又助韓庶子信奪去韓地,實過於囂張。”

項王道:“劉邦固然無賴,與田榮互為呼應,趁火打劫,然欲滅漢,須傾全國之力,不可兵分兩翼。寡人意已決,先滅田榮,再挾得勝之威,回軍滅漢。”

項伯拊掌讚道:“如此方略甚妥。”

鍾離眜卻似有疑慮,說道:“今韓已易主,等同歸漢,我彭城之西,再無屏障。如漢軍偷襲,不須旬日即可抵我城下。我軍如全力東出,則後方堪憂。”

項羽便笑:“天下有何人如此大膽,敢打到寡人彭城來?此不過杞人之憂。寡人之意,我軍如能席卷齊地,則劉邦必喪膽失魂,豈敢邁出函穀關一步?”

範增這時便道:“老臣卻是為楚擔憂。”

項羽遂斂起笑容,向範增拱手道:“憂從何來?願聞亞父見教。”

“日前韓王成暴薨,韓司徒張良忽然隱蹤,老夫曾遣一得力家臣,遠赴秦地探察虛實,昨方從秦地返回,稱張良已潛回關中,又為劉邦軍師矣!”

項羽聞之,十分驚異:“此事當真?”

“那家臣絕不敢妄言。想數月以來,楚之西麵並無大戰,然河南一帶,兩王卻相繼廢滅。此不動聲色之謀,依老臣猜度,均係張良所出。劉邦欲圖山東,已是昭然若揭。我軍即使枕戈待旦,也仍須防他重演‘暗度陳倉’,況乎我全軍東向,彭城豈非正成香餌,引得漢軍來襲?”

範增瞟了一眼龍且,從容應道:“兵法曰,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擊尾則首至,擊首則尾至。而我軍東向,深入齊地,有數十城須逐個拔除。設若漢軍襲我背後,則我首尾不能相顧,此乃兵家大忌也!”

龍且卻不以為然道:“亞父學問高深,然末將僅知道,壯士不容他人掌摑!”

鍾離眜便笑道:“奈何左右臉頰,均有掌印了!”

眾人便一起哄笑。

項羽也並無惱意,隨著眾人笑笑,說道:“諸君可放言無忌。出兵乃國之大事,多議一議也好。”

周殷性素沉穩,此時便道:“亞父所言,也有道理。微臣以為,漢與齊這兩家,權衡利害,究竟哪一家為我之大敵,須有所分辨,方可定下出兵之策。”

範增便拿出寫好的節略折子,遞給項羽:“家臣西去,探訪甚詳,大王可一覽。劉邦在關中,撫慰民眾,興建社稷,廣施教化,儼然是來日天下之主了。其心叵測,其誌必在東略,數月來他棋枰上每落一子,必在我要害處,不可不防。”

項羽在座中讀了折子,對範增道:“亞父有心了,難得如此詳盡。然劉邦乃巧偽人,行事一向如此,每至一地,必收攬人心,亞父若為此事而憂,無乃小題大作乎?”

“見微知著,豈是小題?劉邦在三秦的經略,大異於尋常諸侯,鋒芒所指,必是我西楚。那田榮不過一介武夫,盤踞齊地,等於占山為王。東西兩敵,孰輕孰重,豈不一目了然嗎?”

項羽便搖頭笑道:“亞父論事,無所不中;然此事還是揣度有誤。寡人昨日收到一封密信,乃張良自韓地來函,說的就是田榮、劉邦事。”說著便拿出一束簡牘,上留有火漆印痕,對眾人道,“張良密信曰,漢王未能稱王關中,耿耿於懷,今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向……”

眾人大感驚奇,接過密信互相傳閱。

項羽隨後又拿出兩份密劄,說道:“隨信還有兩份文牘,乃齊趙兩地互通的謀反書信。口說無憑,有文字為證。張良在信中稱,齊欲與趙並滅楚,囑我萬勿掉以輕心。正是此信,促我決意伐齊。齊趙,我毗鄰也;關中,遠隔山水也。田榮、陳餘,已磨刀霍霍,劉邦掠地,不過貪戀關中富庶。孰輕孰重,不亦分明乎?”

範增接過幾份密劄,細細看過,不禁滿腹狐疑:“張良自從潛回關中,即入劉邦幕中,是薑子牙一類人物,不單是參與謀劃,且親往韓地勸降。此信雖自韓地發出,但焉知不是受命於劉邦?真偽虛實,須細加辨別。”

虞姬此時從旁插嘴道:“臣妾看來,亞父所慮,怕是更周全些。”

龍且便嚷道:“然齊趙兩地,火已經要燒到眉毛了!”

虞姬不以為然道:“辱不辱,是你等大丈夫的事。臣妾隻知楚軍不過十萬,分派不了兩處使用。田榮一個蟊賊,僭越稱王,我看過不了數月,必將不戰自亂。那劉邦卻是梟雄,輕取三秦,對我已是虎視眈眈,我軍不可不防。”

項伯此時站起身,高聲道:“不錯。老夫以為,今大楚雖兩麵有警,然齊趙乃心腹之患,而劉邦卻是遠在天邊,癬疥之疾也。孰輕孰重,人盡可察。那劉邦雖詐,難道能飛過這千裏阻隔嗎?鴻門宴未除掉劉邦,固然令亞父耿耿於懷,但彼時他曾嚇得半途退席而去,今日又有何依恃,敢來向西楚耀武?”

話音一落,龍且、桓楚、項莊等人便是一片叫好。

項羽便笑道:“今日所議之事,依寡人之見,可以定論了。寡人觀望齊地之亂,已七月有餘,實無可再忍。正月之初,我大軍須盡出,攻伐齊地,務求一戰而定。九江王英布那裏,寡人這就發信,召他率軍前來。楚之雄兵,在彭城消磨日久,也該重整旗鼓了。各位愛卿,即日伐齊,盡可一展身手,也好青史上留得一個大名!”

龍且又問道:“那陳餘小兒呢,如何打發?”

項羽道:“齊趙眼下尚未聯兵,暫不去理他。齊地若下,何愁陳餘?”

季布忽然想起,對項羽道:“可稟報義帝,向天下發一檄文,則我軍更為師出有名。”

項羽聞言,忽而沉默,半晌才說:“已得九江王報稱,一月之前,義帝在郴縣窮泉地方,被無名盜賊所擊殺。左右近臣,幾無幸免。”

眾人一聲驚呼,都麵麵相覷。唯範增與鍾離眜對視一眼,側了頭去,假裝無事。

靜默少頃,項羽才道:“義帝駕崩,實出意外。所幸輔佐義帝的上柱國陳嬰,大難不死,已逃至九江王處,不日即可返回彭城。”

龍且驚訝萬端,不禁脫口道:“九江王?莫不是他圖財害命吧?”

項羽怒道:“此等大事,不要胡說!”

季布聞此噩耗,唏噓不已,遂問道:“須為義帝發喪嗎?”

項羽搖頭道:“義帝性命不保,國之恥也,發喪就不必了。寡人已命九江王,將他好生厚葬就是了。寡人與義帝,恩恩怨怨就此了結,我等還是專注西楚的大事吧。今日所議,大勢已見分明,克敵宜由近及遠,先滅田榮為上。”

眾將見有仗可打,大都踴躍相慶,唯季布、周殷等人沉默不語。

龍且拍了拍胸脯道:“大王焉用親征?隻我與鍾離眜兩人領軍,平定齊地,如烹魚肉耳。”

項羽遂起身道:“不可!齊乃大國,入敵境,克城不易,非比兩軍曠野對陣,寡人決意親征。為防彭越馳援田榮,著令蕭公角領別軍一支,往梁地擊彭越。彭城僅留亞父、虞子期駐守。除此而外,各位皆隨我伐齊。正月吉日,克期出發!”

項羽遂將紫狐裘向後一撩,指著窗外的雪景道:“諸君,如此河山,怎能辜負?與亞父相比,我輩都還算是少年之輩,尚需曆練。然天賜我韶華,亦賜我大任,必欲掃盡鼠輩而後快!”

眾將聞言,無不振奮,齊呼:“大王聖明!”

喧嘩中,範增暗歎了一聲,起身向項羽一揖,一語不發便跨出大殿去了。

正月初一,十萬楚軍集齊彭城,遍野盡是赤色旗幟、甲衣,聲勢極壯。項羽在戲馬台上檢閱三軍,不覺誌得意滿。唯有那九江王英布稱病未到,隻派了一員偏將,領四千兵卒來助戰,頗令人不快。龍且便惱火道:“這英布賊子,有異心了嗎?”

英布原為鄉裏惡少年,因犯法被刺字黥[16]麵,人亦稱他“黥布”。後被調發修驪山陵墓,因不甘受淩虐,便逃到長江上做了水賊。秦末大亂,他與番陽令吳芮合謀,也拉起一支人馬來,投了項梁。之後英布在楚,每戰必為先鋒。鹹陽分封時,項羽賞識英布之勇,便封了他九江王。

此次英布不來,戲馬台上,眾將便是一片議論紛紛。項羽亦心有不滿,卻是一笑置之:“九江王功高,正當養尊處優,此乃人之常情耳。他來或不來,楚軍皆是天下無敵,此事毋庸再議!”說罷,回頭對範增道:“亞父,區區田榮,便不勞您老人家親往了,等我提回他首級來給你看。”

範增神色如止水,隻是一拱手道:“大王無往而不勝,老臣並無疑慮。”

待到正月初,項王一聲號令,各路楚軍便分頭殺入齊境,摧枯拉朽。原以為田榮在齊經營多時,物產又足,須有一些硬仗要打。豈知那田榮不過是關起門來稱王稱霸,下屬文武,隻知搜刮民財,欺下諂上。若無事時,儼然一泱泱大國,一遇楚軍入寇,則各處無不土崩瓦解。

那楚軍作戰,與各軍都有不同。將領們不大講究陣法,隻憑一股狠意,士卒擊技與勇力都在各軍之上。遇戰,皆如狼似虎。可反複衝擊而士氣不惰,遇戰況不利亦不潰散。

此次楚大軍一動,便漫山遍野都是赤紅旗甲,如烈火燎原一般。那齊軍當年並未參與巨鹿救趙,未見過楚軍這般氣吞萬裏的凶猛,甫一開戰,即潰不成軍,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不數日間,楚軍便殺到了城陽。田榮倚仗一身悍勇之氣,率齊軍精銳也來至此城下,欲與楚軍決戰。但結果仍一樣,齊軍大敗,一哄而散,城陽亦被攻破。田榮隻得帶了數百騎,落荒而逃,向北狂奔七百裏,竄入鬲(gé)縣。

鬲縣,便是後世的平原郡。敗逃至此,也是田榮自己要尋死,仍不改暴戾本色,強令平原百姓納糧籌款,以充軍資。

那平原百姓,原就沒受過田榮甚麽恩惠,今見他窮凶極惡,便都不買賬。商議之下,索性聚眾造反了,一時間糾集起萬餘人,將平原城團團圍住,一舉攻破。混亂之中,田榮竟被百姓棍棒齊下,活活打死。

攻下城陽後,項羽將此前的一位舊齊王田假,立為新的齊王。這個田假,是在秦末田儋死後,由百姓推舉出的一位齊王,係戰國末代齊王之弟。當初在位不久,就被田榮逐走,奔至項羽帳下寄食,今日總算榮歸故裏。

然而城陽百姓,皆不認這個田假,反倒懷念起故主田榮來了,擁戴田榮之弟田橫將軍,起兵反楚。那田橫,是個凜然壯士,在各處搜羅殘兵餘眾,立誓複仇,一時竟得了數萬人。須臾之間便奪回了城陽,逐走了傀儡田假。

彼時項羽正率軍攻城略地,忽見田假狼狽奔至楚軍大營,一問緣由,不禁勃然大怒。他惱恨田假竟如此不爭氣,想想留之無用,便命人將田假暗中處死,即率大軍回攻城陽。

數日內,楚軍便將城陽團團圍住,幾十輛衝車四麵裏攻打,人如蟻聚,箭如飛蝗。放眼看去,城陽就如火海中的一座孤島,不日即將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項羽立於城下,躊躇滿誌,想那田橫糾合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怎堪楚軍這狂怒一擊?

然而攻了數日,城陽隻是拿不下。原來,那城中軍民早被楚軍殺怕,心知一旦城破,則萬無生路,於是個個死命防守。城中百姓家家出人,戶戶納糧,合城同仇敵愾。楚軍健卒雖長於野戰,但在此堅城之下,卻是死傷枕藉,寸功未得。

項羽這日便騎了烏騅馬,帶了桓楚,繞城看了一圈。發覺各處守軍,都是拚死在守,那滾木礌石,下雨似的拋下,楚兵再善戰亦是抵擋不住。到得北門一處,忽然發現此處全是婦人把守,城上呐喊聲雖大,卻是鶯鶯燕燕。

項羽抬頭望去,見城上婦人老弱皆有,前仆後繼,奮力拋石,竟一絲兒也不讓須眉。於是便發怒道:“我西楚雄師,竟奈何不得婦人乎?”

隨後便調龍且營中死士數千,專攻此處,務求三日破城。項羽來了牛脾氣,每陣都身先士卒,背負搗土築牆用的木杵,衝至陣前,在城下壘起高台放箭。一麵又下令,聚攏雲梯車一字排開,蜂擁撲城。

哪曉得這一眾婦女,由田橫夫人帶領,皆抱必死之決心。楚軍的雲梯剛剛靠近,便有成桶的汙物潑下,臭氣熏天,令人幾欲窒息。未等楚軍稍作喘息,又有鐵鑊滾油兜頭潑下,直燙得楚軍哀聲連天,接二連三地滾下。

城下弓弩手見了,眼裏都冒出火來,眨眼便是萬箭齊發,城上婦女仍是冒死不退,倒下一個,便又立起來一個。連攻幾日,連項羽也有所悟:原來那婦女若不想要命,即是男子也莫可奈何。

高台之上,眾軍士用盾牌將項伯護住,項伯引頸大呼:“楚左尹項伯在此,請你家將軍田橫出來說話!”

不一會兒,便見田橫一身勁甲,登上城樓,回應道:“我即田橫,有話便講。”

項伯便拱手道:“軍中未便行大禮,項伯在此拜過將軍。將軍大名,如雷貫耳,在下傾慕已久。今西楚方興,天下歸附,請將軍判明大勢,勿以卵擊石。如舉城來降,項王必讚將軍大義,封將軍為齊王,可保萬世富貴。”

田橫怒氣填膺,指著項伯罵道:“你說此話,無異於狗彘心腸!楚師無端入寇齊地,所過殘滅無已,婦孺皆屠,狠毒更甚於暴秦。爾等逆行,必遭天譴,我田橫興義師,便是要報國破家亡之仇。爾等倒行逆施,還想圖萬世富貴,豈非夢囈?喪盡天良之徒,還有何臉麵來勸降?速去掘好墓穴,等著受死吧!”

項伯又道:“將軍豪氣可嘉,然人力難勝天意。如能息兵戈,開門輸誠,不失為齊之英雄。請勿疑慮。”

“胡說!應息兵戈的,是爾等禽獸!楚逆犯境,濫殺無辜,已是天人共憤,天下皆看清了爾等虎狼本性。我田氏,乃齊之宗室,世代傳國,樹堂堂正正之旗,不似爾等蠻邦鄙夫,趁亂竊國,妄稱霸王,實則草寇。你項伯亦是略知詩書的人,可知古往今來豈有以殺人而成大業的?回去告訴你那莽夫侄兒,若退兵而去,或可保得一個諸侯可做,若一意孤行,必為天下所共誅,落得碎屍萬段,死無葬所。”

“這個……將軍意氣用事了!令兄並非為我楚軍所害,而是齊之暴民所害。彼等暴民,全賴我大軍**平。今後,齊楚可為一家,渾然兄弟,何苦以軍民性命做賭?今降旗一豎,則萬民如釋重負;若大軍破城,縱然生民萬戶,皆頃刻煙飛,將軍也將罪無可綰,到那時便悔之莫及了。”

“屁話!我隻知忠勇報國,邪不侵正。爾等要試我齊人鋒鍔,盡管拿頭顱來試。你家主公,滅得了王離、章邯,滅不了我匹夫田橫。流血乃軍伍本色,如何嚇得了慷慨之士?唯你這腐儒,才如鼠輩隻知偷生。軍中是較量勇力的地方,你這老賊,無須在此多費唇舌了,滾下去複命吧!”說罷,他將手中令旗一揮,城上便是一陣金鼓齊鳴,箭鏃亂飛。兵民混雜一處,搖旗呐喊,全無力竭之意。

項羽在城下看得清楚,氣得目眥欲裂,嚴令三軍輪番攻城,晝夜不息,不計利害也要攻下城陽。

彼時範增未在軍中,見項王暴怒,眾將都不敢勸,隻得不顧死傷,發力攻城。過了旬日,季布看看如此下去,徒增傷亡,於是便向項羽諫道:“頓兵於堅城之下,不是辦法。不妨四出掠地,克服齊之全境,或可令田橫絕望而降。”

齊地戰事,竟一直拖延了下來,數月不見分曉。

血火廝殺中,堪堪已入三月,春暖花開了。不久有梁地戰報送還,說蕭公角一軍,為彭越所敗。項羽便更覺焦躁起來,細思自軍興以來,無有一戰有如此的無奈。

這日,項羽與項伯在大營中商討,已破各城如何派人治理。項伯便道:“殺人太多,齊民怨恨過甚,今後可略為寬仁。”

項羽怒目嗔道:“民乃賊也,不殺,何以使之懼?”

項伯卻搖頭道:“然民不可以屠盡,即便僅餘數千,彼等又可生生不息,如之奈何?若欲使齊地不複叛,則終須懷柔。”

項羽聞此話,不由想到那騎驢老者所言“子為政,焉用殺”,亦正是此意,心下便是一怔。那夜,或是老者即在有意諷喻?於是對項伯道:“也罷!寡人暫退一步,可令各軍,暫且封刀吧。”

正在此時,忽有謁者進帳,呈上文牘一件,說是殷王司馬卬有緊急軍書送到。

項羽心中一跳,預感不妙,忙拆軍書來看,原來司馬卬告急道:劉邦已舉傾國之兵,出臨晉關,渡河東來!旬日之前,魏王豹已望風而降,漢軍正分數路突入河內。司馬卬退守都城朝歌,料勢不能敵,亟盼楚軍來援。

項羽大怒,將那軍書狠狠擲於地上:“張良豎子騙我!”

項伯在旁,拾起軍書看了,亦是著急,歎道:“這如何是好?齊地戰事膠著,分兵斷無可能。”

項羽想想,不禁怒氣填膺:“劉邦、張良,皆詭詐小人也。以詐術行世,騙千秋之名,世間不知多少豪傑,都將死在這班小人手中!然兵家恃勇而勝,豈能以詐術而決勝負?我偏不信邪,隻一刀一槍與他拚個高低!”

項伯便勸道:“大王之誌,天下皆知。如劉邦敢冒犯大王,如冰雪投入鼎鑊,管教他有來無回。隻是眼下困局,如何脫得出來?”

項羽便如籠中困獸,在帳中來回踱步:“若我回軍,則攻齊功虧一簣,此萬萬不可。想不到那劉邦老兒,真的就敢背後插刀!如今,隻盼得殷王能多撐幾日了。”說到此,項羽瞪了項伯一眼,“當初,你也是主張對齊用兵的,今日如何?爾等眼光,還不如虞姬一個女流……唉!若聽信亞父之言,鴻門宴上動手,早便一了百了,事情何至於此!”

項伯聞言,更加惶恐,不住地擦汗。又想了片刻,建言道:“或者,大王可速回軍,防守彭城?”

“老臣有一計,可遣使者,同來人一起赴朝歌,詐說我楚師不日就要還軍,直抵朝歌,教那殷王不要慌亂。殷王聞此,必會死守朝歌。”

項羽心知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然別無良策,也隻得依了。

項伯正想去派遣使者,項羽卻叫住他:“那殷王,去年八月便有意叛楚,幸得寡人派了都尉陳平,去把他阻嚇住了。那陳平回報說,殷王已安撫好了,萬無一失,寡人還賞了陳平二十鎰金呢。若殷王今日再叛,寡人就要把陳平那個廢人給烹了!”

項伯聞言,驚得一顫,手上的軍書便嘩的一聲墜地。他望望項羽,見那滿腮髭髯賁張,蘊含怒氣,似正在朝外噴火。

項羽掃了一眼項伯,冷笑道:“國之重臣,臨陣卻計無所出!去教那龍且與鍾離眜二將軍,各領兵馬五千,一去定陶,一去巨野,成掎角之勢,扼住劉邦東竄之路。兩地距齊甚近,一日便可至,他二人今日就走吧。”

“唉,各領五千兵馬,當得何用?”

“震懾而已!莫不成,劉邦真敢前來犯境?”

項伯這才恍然大悟,忙拾起地上軍書,唯唯而退。

待項伯走後,項羽越想越氣,一腳踢翻幾案,怒罵道:“庸人,庸人!滿坑滿穀,如何恁多庸人!”

[1].辟惡車,前導儀衛車,因用以祓除不祥,故有此稱。

[2].重瞳子,指眼睛有雙瞳孔,瞳仁中部上下粘連,宛如一個橫臥的“8”字。

[3].亞父,項羽對範增的尊稱,意為尊敬範增僅次於父親。

[4].家老,家臣中的長者。

[5].龍且,人名,此處“且”讀作jū 。一般認為,《史記》所載“司馬龍且”之“司馬”,乃是官職,而非複姓。

[6].秦用顓頊曆,以十月為歲首,至漢初仍沿襲。漢武帝時,改用太初曆,始以正月為歲首。

[7].司徒,官職名。西周始置。在各代各國,職司與地位略有不同,此處相當於丞相。

[8].廷理,楚國官職名,掌執法、刑獄之職。

[9].舍人,古代豪門大戶的門客或左右親信。審食其,讀作shěn yì jī 。

[10].中涓,指君主親近之臣,如謁者、舍人等。亦作涓人。涓,潔也,言其在內掌清潔灑掃之事。

[11].鎰(yì ),古代重量單位,合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

[12].司馬,楚國官職名,掌軍政和軍賦。商代始置,位次三公,與司徒、司空、司士、司寇並稱“五官”。漢武帝時,重置司馬一職,為中級武官。另設“大司馬”之職,為大將軍的加官。

[13].嬖(bì )臣,受寵幸的近臣。

[14].三老,掌教化的鄉官。戰國魏即有三老。秦曾置鄉三老,漢增置縣三老。

[16].黥(qíng),古代刑罰之一,在臉上刺字並塗墨,以為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