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席卷三秦勢若狂

一大清早,雍王章邯就坐在槐蔭下讀書。他做諸侯王已有些時日,但仍是秦時冠帶,身著綠色官袍,一如前朝。

晨起讀書,是他在秦內廷少府[1]職上慣有的“早課”。早晨讀書片刻,日間處分起繁雜公務來,一整日都覺神清氣爽。此時,他正在看《韓非子》,讀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一句時,便拋了簡冊,喟然長歎道:“唉!何來聖人?何來四方?書生高論,徒有大言耳……”

這位秦之“貳臣”,至今卻還改不了往日的憂國之思,想起亡秦,便糾結不已。

想他章邯,身為前朝勳臣,三年亂局中,本可為大秦建不世之功,卻陰差陽錯,成了降將,既負了君上,也斷送了自己一世英名。

當初,二世皇帝將他擢為少府,位列九卿,他自是感激不盡,有意忠心報效。不料,身逢末世,隻能眼睜睜看著趙高弄權,李斯助紂為虐,將那廟堂風氣敗壞得不成樣子。

自陳勝在大澤鄉起事後,亂民蜂起,天下已是岌岌可危。偏那二世皇帝卻又十分忌諱“造反”二字,故各地官吏隻得哄他,說地方上隻有“盜賊作亂”。如此掩耳盜鈴,能哄得了幾日過去?待到時局已不可收拾時,忽從桃林塞傳來急報,稱陳勝麾下大將周文,率二十萬“群盜”殺奔鹹陽,前鋒已破了函穀關!

鹹陽本就無險可守。秦之精銳此時又正遠戍長城,近畿一帶幾無兵馬可派。事到臨頭,百官全無主張,就連朝中的權要趙高、李斯,也隻是瞠目結舌,這才有了他章邯嶄露頭角的機會。

在此之前,章邯從未曾領過兵,也不曾研讀過兵書,然他見識超卓,通曉權變,並未被洶洶民變所嚇倒。依章邯之見,打仗又有何難?與理財無非是同樣道理,都是權衡利弊、巧為調度罷了。那時他正在驪山之下,督建皇陵,聞函穀關已破,便知大事不好,當即快馬奔回了鹹陽,奏請二世,要領兵平亂。

章邯此次毛遂自薦,成就了秦末的一段回光返照。他給二世皇帝所上的奏疏,有一個驚世駭俗之議,即是:驪山有眾多刑徒,鹹陽亦有私家奴之子,為數甚多,不妨統統將其赦免,編練成軍,用以殺賊。此等雜湊之人,雖倉促成軍,總還可以應急。若由他章邯親自訓練,定可擊退盜賊。

一個皇家內府的財務主事,竟有如此奇謀,二世皇帝當然高興,當日便封章邯為上將軍。又下詔,將那刑徒與私奴之子盡數釋放,編為部伍,從鹹陽東門出發剿賊。

章邯果然是老練之臣,一出手便教天下皆驚,連連擊破陳勝麾下數路大軍。說來也怪,“群盜”洶洶,一路勢如破竹,然隻要遇到章邯,便不堪一擊。

險些倒轉之乾坤,便是如此,由章邯一手扶正。他率部連戰皆捷,無一敗績,不久便擊破了陳勝的巢穴陳縣。陳勝兵潰將亡,乘車倉皇逃出,在途中,被自家馭者賈莊所弑。國之大患,就這樣被章邯輕鬆除掉。

彼時,唯有楚地的“武信君”項梁,方為章邯最強勁之對手。

章邯初次與項梁接戰,竟然連遭敗績,狼狽不堪。換作別人,這一世英名,怕是便就此罷休。然章邯於此時,卻顯出他之老辣來:遇強敵,絕不貿然輕進,隻是退而避之,耐心等候時機。二世皇帝在鹹陽看了半月,便知章邯能戰,遂從鹹陽源源不斷為他添兵,又派去司馬欣、董翳兩位副將,充作左右手。

果然,待項梁攻破定陶之後,便驕矜輕敵起來,不以秦軍為意。章邯看準他一個破綻,輕兵急進,趁夜偷襲定陶,大破楚軍。可憐那項梁一世英雄,當晚宿醉未醒,就死在了亂軍之中。

末世裏,出了章邯這樣一員神將,可謂秦之吉兆。若今世不出項羽,則秦末所有的“盜賊”,都將被章邯逐個兒收拾掉,大秦也必不會亡。

可惜天不佑秦,獨木難支。巨鹿大戰後,項羽威震天下,率各諸侯軍四十萬南下。彼時章邯駐在漳水之南,所部僅有二十萬,麵對項羽浩**大軍,如何能敵?故隻得暫作後撤,退至洹水之南,一麵就急派司馬欣奔回鹹陽,向朝廷求援。

不想,那巨閹趙高心懷嫉恨,向君上進了讒言,誣章邯堅守待機為怯敵不進。那二世皇帝不辨賢愚,竟有對章邯問罪之意。

司馬欣在鹹陽聽到風聲,嚇得倉皇逃回大營,向章邯哭訴。章邯聽罷,便覺天塌地陷,情知進也是死,退也是死,思來想去,竟是無路可走。他糾結再三,隻得派使者去向項王請降。蒙項王恩準,二十萬秦軍便在洹水之南降了楚。

項羽收降章邯之後,聽了範增勸告,對章邯倒是不計前嫌,允諾封他雍王,轄廢丘一帶百裏之地。然這雍王,實為鷹犬,卻是不大好做,內外都有不小的憂患。

章邯近來,心裏便隱隱有所不安。自田榮亂起,天下又是各處**,三秦之地能否得免,尚不可說。軍中所派出的斥候,於近日也已報稱:漢中正在厲兵秣馬,似有一股不祥之兆……

正在思謀間,忽見胞弟章平急匆匆闖了進來,劈頭便嚷道:“兄長,不好!褒斜穀南口人馬雲集,漢軍要殺過來了!”

章邯聞言一驚,忙挺身坐直:“你仔細說來我聽。”

“漢軍近日,集結於褒斜穀南口,其兵馬之多,不知凡幾,每日金鼓齊鳴,似要沿褒斜道北上。”

“褒斜道?”章邯閉目片刻,而後睜開眼道,“詐術!無須理會。褒斜道棧道已毀,北口我有重兵把守,漢軍若敢從此出,斜穀便是彼輩的馬陵道。”

“兄長有如此把握?”

“當年若劉邦撞到我刀下,今日早成枯骨!”

章平這才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熱汗,也在槐蔭裏坐下。這章平,身材高大威猛,相貌酷似乃兄,早先曾為秦之將軍,降楚之後,又獲項王賜爵上卿,出鎮武關,為雍國之右將軍。近日因漢中有異動,受章邯之命,前來協防廢丘。

歇了片刻,章平便抱怨道:“兄長,受封以來,如此擔驚受怕。這個諸侯王,做得有何益處?”

章邯素知胞弟頭腦簡單,便斥道:“笑話!春秋至今,有幾人可做得諸侯王?亂世之際,能容得你苟活嗎?天下局麵,正需英雄奮力撐持。貴為上卿者,豈可效小戶人家斤斤計較?”

章平解下武冠,背倚樹幹歎道:“兄長言重了,我豈無救世安民之心?然秦末以來,天下紛攘,欲守方寸之土,尚不能安寢,還談何高遠之誌?唉!偌大個天下,說亡就亡了,拋下我等孤臣孽子,不求苟安,又能如何……”

章邯聞言,忽然就暴躁起來:“既是孤臣,便不得誣言先朝!秦之遺民萬千,我等還算是幸運的,做了這雍王,也不算辱沒門風。我之所慮,唯有漢中的劉邦。彼輩乃宵小得勢,不安於位,稍有機會便欲掠地稱雄,你我能安穩睡覺嗎?”

章平撫額想想,似有所悟,便問道:“那如何是好?莫非我輩須一世睜著眼睡覺?”

章邯便道:“有此心即可。彼等草寇,也不用太看重他,隻須牢牢扼住褒斜穀,三秦便可有幾世的安穩。”

“弟以為,此事談何容易!今之士卒,皆來自閭裏無賴,不過是為吃口軍糧而已。加之昔年項王坑我秦卒,也未免太過狠毒,秦民都心懷怨望,一旦有事,又如何驅使得動?”

“此一節,我看倒不必多慮。各領軍將校,畢竟都是我秦時舊部,多少還念著我的好,戰事若起,我必親征,將士們豈敢不用命?”

章平便歎息一聲,說道:“唯願如此。昔項王封兄長為雍王,弟還曾竊喜,哪知這個王位,腳下便是滾油鼎鑊。劉邦若來攻,倒不如降了算了!”

一聞這“降”字,章邯便勃然作色,雙目冒火,直視章平:“弟若欲降劉邦,今日便可割了我首級去!彼時降楚,乃是事出無奈,然既降了一回,就不可再降第二回!趙高負我,項王他並未負我,今日若再降劉邦,那便真真是朝秦暮楚之徒了。”

“我懂了。”章平遂不再爭辯,係好了武冠,起身道,“兄長亦不必自責,如此苦心,隻可惜有幾人能知?我看兄長自鹹陽領兵以來,無日不在操勞,還需小心調理才是。我這就回大營去了。”

章邯神色便轉平,笑道:“廉頗老矣?還早得很呢。你放心去吧。”

章平遂也一笑:“弟雖無民心可用,但尚有長技在身,治軍打仗,不在話下。”

章邯又斂容道:“那沛縣老吏,性素反複,或許要孤注一擲。各路探哨,萬不可有一刻疏忽了!”

章平便道:“放心,弟謹記。”

章平走後,王府空曠的中庭,複歸寧靜,唯聞槐上秋蟬悠悠。

章邯拾起地上的《韓非子》,見竹簡上沾了灰,也無心去拂,心頭便是一陣刺痛:想那韓非,乃何等超群之人,卻死於李斯的進讒。我章邯,亦是為讒言所害,得了這“貳臣”之名,萬世也難洗清。莫非才華蓋世者,就隻配如此的結局?

當初,項羽招降了章邯與司馬欣、董翳三人,依範增的建言,三將被封為諸侯王。其中章邯為雍王,國在鹹陽之西;司馬欣為塞王,國在鹹陽之東;董翳為翟王,國在北麵的上郡。看這地理便可知,這三王,分明就是看守漢中的鷹犬。

章邯的雍國與漢中接壤,在三秦中位置前出。如此的安排,自然是項羽最為看重章邯,命他在此打頭陣。

雍之都城廢丘,乃是個七百年的古城,西周便曾在此建都,原先叫作“犬丘”。到秦始皇時,因忌諱此處王氣,故改名為廢丘。

章邯來到廢丘,便知已然別無退路,唯有厚築城牆,多積倉粟,以防劉邦從漢中殺出。以三秦之力,能否擋住劉邦來搶“關中王”,則隻有聽天由命了。

正在此時,謁者忽來通報,有眾將求見,章邯便命喚進庭院來說話。

少頃,有那雍軍將領趙賁、季良、季更、孫安等人,一擁而入。個個皆勁裝結束,盔甲鮮明,跪於章邯座前。左將軍趙賁帶頭稟道:“聞聽漢王起兵來犯,實欺人太甚!我等自興國以來,尚未建尺寸之功,請大王差遣我等,殺過褒斜道去,提漢王頭顱回來見!”

章邯略顯詫異,問道:“爾等要去捉劉邦?”

眾將齊呼:“正是!”

章邯便大笑:“那劉邦,乃我章某席上之盛宴,豈是你輩案頭的菜?”

眾將不明所以,都麵麵相覷。

章邯接著便道:“你等帶兵之人,備好軍械糧草為首要,摸清軍心士氣為次要,餘皆聽令就好。武人不比文人,徒然大言有何用處?”

趙賁道:“糧草軍心,已全無疏漏。大王可穩坐廢丘,看我輩如何擒賊!”

章邯望了一眼眾將,見項王屬下郎中騎將呂馬童也在,便招呼道:“呂將軍,項王遣你來此監國,今見我雍軍,與楚軍相比如何?”

呂馬童道:“勇氣可嘉!”

章邯便笑:“呂將軍不講實話了。楚軍臨戰,也是如此大言請戰嗎?”

“也是如此。”

“哦,怪不得!一個齊國,便打得如此吃力。”章邯便不再理會呂馬童,對諸將道,“劉邦詭詐,非比尋常,即便孤也須好好思量一番,各位還是待命去吧。上陣廝殺,或戰死或建功,都等不了幾日了。”

見章邯對軍事布置並不想明言,眾將也覺無趣,隻得叩首而退。

諸人退下之後,一貫強悍的章邯,心頭忽而湧起一陣悲哀,覺方才胞弟所言,也不盡然是錯,亡國之臣,似隻有苟活這條路了。時勢總比人強,況乎這亂紛紛的末世?

正在此時,有侍者來稟告,說可以用朝食了,章邯便回了後殿去用飯。

章邯原是理財之臣,生性簡樸,飯食一向極為清淡,封王以後仍是如此。用餐之間,正在心裏慶幸這一早還算清淨,哪知一碗稀飯未用畢,王府門口忽然鬧將起來。左將軍趙賁正在門外大聲嗬斥。

司閽[2]滿頭大汗跑來稟報:原是一名裏正[3]與幾個百姓,扭著個乞丐,說是疑為奸細,要闖進王府來請賞。

章邯聞報,立時警覺,飯也不吃了,起身來到前殿,命將疑犯帶進來,他要親自審問。

不一會兒,趙賁帶了裏正與乞丐上了堂來。章邯看去,原來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身著一襲藍衫,肩挎一個竹籃。又細看,便覺奇怪:那少年乞丐,衣衫雖襤褸,但麵目一點兒也不猥瑣,雙目炯炯,精光四射。

章邯心下起疑,問那裏正:“何處捉得這少年?”

裏正稟報道:“此人在鬧市中流竄,已有數日。一足靴,一足跣,高歌過市,旁若無人。卻不見他哀告乞討,市井老少都圍住他觀看。人若問他,他便應聲答之,機敏諧謔,教眾人笑個不住。我看此人,似狂非狂,或是漢中派來的奸細也說不定,故而為大王擒來。”

章邯勉勵了那裏正幾句,便命內史拿出賞錢,打發他走了。

見那乞丐少年不卑不亢。章邯便認定,此人十有八九是漢軍奸細,於是問道:“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我乃巴郡江州人。草野之民,無有官名。”

“你為何事來此?”

“欲往西域瑤池,取水煎藥,為家中老母醫病。因盤纏不慎失落了,故一路行乞到此。”

“胡說!”章邯拍案威嚇道,“煎藥何處取水不可,何必遠赴異域?人世凡間,又何來甚麽瑤池?”

少年卻一點兒也不慌,答道:“大王可曾記得,昔年始皇帝東巡,尋的不是瀛洲嗎?既然東有瀛洲,西也必有瑤池。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

章邯更是生氣,喝道:“狂悖小兒!徒步千裏,隻為取一瓶水,實不合常理。你究竟是何人,從實招來!”

少年叩首答道:“千裏跋涉,心誠而已,唯有至誠,方能不悖忠孝。”

見那少年對答如流,章邯便越發起疑,索性單刀直入,問道:“來時可經過漢中?”

“路過,是從陳倉故道來此。”

“故道?不是已廢了多年嗎?”

“走舊路,小人心裏自安。”

“哦?我問你,在漢中何所見?”

“民無所驚,夜不閉戶。”

“有兵馬否?”

少年便嬉笑道:“大王是智者,此事無需問我。倘無兵馬,漢中又何來安寧?”

此時廢丘城內百姓,聞聽瘋癲少年為母治病,竟欲行乞千裏,都紛紛來王府門前觀看,門外霎時就聚了數百人,熙熙攘攘。

章邯見少年確乎似瘋似癲,又問不出甚麽名堂來,便命搜身。軍卒上來搜了搜,未見有甚可疑之物;取了少年的竹籃來看,也隻是尋常農家竹籃。

於是章邯便問:“千裏之行,不帶餘物,何以獨獨攜此竹籃?”

少年答道:“正是取水所用。”

“胡言亂語,竹籃豈可打水?”

“竹籃打水者,古今可還少嗎?”

章邯一怔,覺少年似語帶譏刺,便喝道:“誑話!是要找打嗎?”

他還想再追問下去,但忽覺心煩意亂,大事正多,哪有工夫跟無賴小兒糾纏,於是無心再審,命趙賁將那少年趕出廢丘,不得在城中逗留。

趙賁便帶領著軍卒上前,左右挾住少年。那少年卻笑道:“大王,我既已決意要去瑤池,那是誰也擋不住的。曾不聞,君子行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少年說的,是《詩經》裏的兩句,意為勸人做事須善始善終。此話恰恰刺痛章邯,他便心生怒意,欲將少年推出殺了。卻又一想:小兒畢竟聲言為慈孝而來,若殺之,百姓必哄傳雍王殺孝子,民心哪裏還能收拾?於是強忍住火氣,怒喝了一聲:“打出去!”

那少年仍是嘻嘻一笑,口中悠悠地吟唱了一句:“廢丘之上,安有帝鄉——”

待那少年被拖走,章邯便在心中悲歎:亡國之臣,一夜間便翻作賊身,連小兒都敢來當麵羞辱,真是生之何益!如此一想,竟然癱倒於坐榻之上,半晌也動彈不得。

正恍惚間,忽見章平身披甲胄,從門外疾奔而入,跪於堂下稟道:“陳倉縣令有流星急報;漢軍十萬,正從陳倉故道北上,兵馬眾多,不見首尾!”

“果然是來了!”章邯這才猛醒過來,忙接過羽書[4]來看。

羽書報稱:漢軍號稱十萬,浩浩****,自陳倉故道北上,已連克下辯、故道、雍縣三城,不日即抵陳倉城下。其部先鋒為樊噲、夏侯嬰;中軍統領為新拜大將軍,名喚韓信。漢王劉邦,據聞亦在軍中。

章邯擲下軍書,冷笑一聲:“老兒!欲來關中搶劫乎?”

章平壓不住內心慌亂,問道:“漢軍如何來了恁多?”

章邯卻嗤之以鼻:“號稱十萬,充其量隻得半數,哪裏唬得住人?漢軍先鋒者,樊噲、夏侯嬰之流,販夫走卒而已。至於韓信,不知又是何人。無名鼠輩,聞所未聞,諒也無甚本事。你莫慌,普天之下,能勝我章邯者,唯項王而已。”

“可是,我軍在全境僅隻三萬,如何擋得恁多漢軍?”

“你慌甚麽?隻要大散關不失,關中絕無可能動搖!速傳令各營兵馬,著即拔寨出發,急赴陳倉。我與你親往,與漢軍一決高下。”

“兄長,你可要三思。劉邦此來,其誌不小,其勢也洶洶……”

“弟不必再說!那沛縣鄙夫,野心甚大,向來以收攬人心為能事。今若降了他,老兒必拿我人頭,去換關中百姓的民心。如今隻有赴死,或許還能求生。”說罷,便起身要去披掛。

章平忙道:“兄可速請塞王、翟王來援。”

章邯便戛然止步,仰頭看看天,黯然道:“昨已快馬通報兩王,向他們請援,都應允各派一軍來,然也不過杯水車薪。昔為僚屬,或可共乘一舟;今二人與我平起平坐,指望他們傾國來援,同生共死,豈非做夢!我若勝,彼輩坐享;我若敗,彼輩可降,他又何苦要全力來救我?”

章平眼中,頓時就有淚水湧出:“那項王……”

“項王為齊地之亂所困,目下鞭長莫及。日前隻派了楚將呂馬童,來任雍國相,以壯聲勢而已。不過,劉邦老兒素不善戰,我軍隻須振奮士氣,可一戰而潰之,待他逃回漢中龜縮,廢丘便可保數年無憂。”

章平仍心有疑慮:“兄長,廢丘城堅,何不就在此死守?”

章邯搖搖頭,教訓章平道:“以攻為守,方有生機;困於一隅,如何得生?你速速回營,去點起兵馬吧!”

章平隻得拭去眼淚,領命而去。

這時,章邯忽然想起,那乞丐少年,不正是從陳倉故道而來?若非奸細,更是何人?於是急命趙賁帶人去追。過了好一會兒,趙賁才回來稟報:“下官問遍了四門守將,說是那乞兒出了北門,一路放歌,往北麵山中去了。下官派數路人馬去追,均不見蹤跡。”

章邯一怔:“漢軍在南,他卻向北去了?莫非小兒並不是奸細?”遂不再想,命人取來甲胄,全身披掛好,提了刀在手,帶著趙賁跨出了大門。

軍令一下,廢丘城外便是一片鼓角齊鳴,各路人馬匯集而來,放眼皆矛戈交錯。滿城百姓見此景,都是惶惶不安。人們四處打聽,隻傳說漢軍即將殺到。眼見雍軍部伍絡繹而來,秦民心情,便似有五味雜陳——他們既盼漢軍驅逐章邯,以解心頭之恨;又擔心兵燹過處,將殃及無辜。

章邯卻全未顧及這些,執戟登上車,胸中猛然生出一股豪氣來。南門外,楚將呂馬童與雍軍眾將披掛整齊,三萬大軍也已集齊待命。章邯便吩咐左將軍趙賁:“我今領軍前往陳倉,與漢軍一搏。你領別軍一支赴郿縣駐紮,作為接應。如我不利,漢軍勢大,則可出郿縣,尋機襲擊漢軍之背,助我一臂。”

趙賁受命,自領三千人赴郿縣去了。

章邯則自率大軍,浩浩****向陳倉而行。疾行了整整一日,到日暮時分,堪堪陳倉已經不遠,大路上卻見有無數散兵遊勇,倒旗曳甲而來。章邯急忙攔住問詢,方知漢軍早已踏破大散關,鋪天蓋地而來,至今早,陳倉也已失。

章平便罵道:“陳倉兵將,何以如此不中用?”

章邯心頭也是一震:“漢軍此來,誌在滅我。小小陳倉如何抵擋得住?傳令下去,今日再行十裏,沿路收容敗軍,日暮便下寨,明日一早與他決戰。”

次日朝食畢,雍軍即拔寨而起,急趨陳倉城下。距城五裏開外,雍軍前軍便忽而停下了腳步。隻見前麵,漢軍早已布好了陣,遍野旌旗獵獵,聲勢極壯。

章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來得恁多!”

章邯倒也不慌,嗤笑道:“烏合之眾,多又何益?”

他當下傳令本軍,也將陣布好,步軍在前,都豎起盾牌,擋得好似銅牆鐵壁一般;弓弩手則在後,控弦以待,以防漢軍馬隊來衝。

兩陣對圓後,忽見漢軍馬隊潮水般向左右閃開去,露出了中間戰車方陣來。一杆中軍大纛,當空高懸,上書“大將軍韓”幾個字。方陣內,隻見那旗幡如林,兵甲耀日。漢軍在左右開闔之間,數萬人皆是靜默無聲,紋絲不亂,隻隱隱可聞刀劍相撞聲。

章邯於戰車上望見,心裏就是一沉,知道漢軍已是今昔大不同了。看漢軍如今的旗仗、陣法,都一如秦軍,動作嚴整,開闔有序,便料得這韓信絕非樊噲、夏侯嬰之流可比。於是歎道:“漢軍雜流,居然也有知兵之人!”

章平便問:“如何,我領馬軍先去衝陣?”

章邯打量漢軍陣容片刻,搖頭道:“不可。今日漢軍,不可小覷,馬隊衝陣無損於他絲毫。隻可全軍齊進,一鼓衝亂他陣腳。”說罷,便親自擂鼓,下令衝擊。

雍軍的中軍大纛一動,全軍就齊發呐喊,潮水般向漢軍衝了過去。章邯治軍甚嚴,將士都不敢畏葸,昔年無論哪路“盜賊”,都禁不起章邯兵馬排山倒海的這一衝。

漢軍那一麵,紮穩陣腳,巋然不動。韓信親執鼓桴,作勢將鼓桴高高揚起。將士全都挽盾持戟,屏息而立,如箭在弦上。

忽地,一陣鼓聲驚天響起。漢軍一聲呐喊,盾牌全部放倒,戰車下湧出無數的巴人弓弩手,向著雍軍萬箭齊發。見箭鏃漫天而來,密如飛蝗,雍軍隻得止住腳步,紛紛躲在盾牌後麵。

放箭之後,漢軍陣上忽又是一陣急鼓,中央閃出一輛戎輅車戎輅(lù)車,天子及諸侯所乘之車。來,上有黃蓋,威風凜凜。霎時間,眾漢軍全都收聲,一片靜默。雍軍不知對麵有甚麽把戲,都不由自主收住腳步,引頸觀望。

但見那戎輅車上,緩緩豎起一麵繡字大纛來——原來是漢王車駕來了。劉邦挺立於戰車之上,身披一領白狐裘;周緤侍立於右,身披一領黑狐裘。遠觀之,車上之人,宛若天神。漢軍將士望見,頓時爆發出一陣山呼。

片刻之後,三千“板楯蠻”自大纛後麵一擁而出,身著虎皮,臉塗墨紋,宛如一群斑斕猛獸,列陣於前。有頭領一聲號令,三千人便以矛擊盾,歌之舞之,其聲壯烈,撼人心魄。

雍軍從未見過此等陣勢,個個都驚疑不定,奔走大呼:“妖怪,妖怪!”戰車馬匹亦大受驚嚇,騰蹄長嘶,左衝右突,禦者不能禁製,雍軍陣列隨之大亂。章邯見勢不妙,即命禦者驅車上前,將龍雀長戟橫於軾前,大聲喝道:“進者賞,退者斬!”這才稍稍止住了混亂。

不料,漢軍第三通鼓,又猛地響起,兩彪馬軍分左右突馳而出,直奔雍軍殺來。為首兩員彪悍之將,正是樊噲與夏侯嬰。

那漢軍士卒,本就思鄉心切,又經韓信一番**,此刻無不奮勇爭先,隻恨不能一日就殺回山東去。

還未等雍軍回過神來,樊噲、夏侯嬰的馬軍已到眼前,旋風般衝入陣中,揮動長戟,左右衝殺,雍軍眨眼間就倒下百兒八十人。章平連忙拍馬上前,截住樊噲,兩下裏捉對兒廝殺起來。

章邯正要下令圍住漢軍馬隊,忽見漢軍陣門打開,又有大隊步卒如潮水般湧出,喊聲驚天動地。其勢之猛,銳不可當,酷似昔年的秦軍出動。

雍軍勉強支撐了一刻,便有人驚叫:“今日活不成了!”士卒便潮水般向後退去。季良、季更、孫安等將領,以往皆與劉邦部伍交過手,但彼時所遇,不過是流竄中原的沛公軍,何曾想到漢軍有今日這等氣勢,都嚇得臉色慘白。眾將遲疑片刻,也調轉馬頭欲逃。然亂軍之中,馬不得行,眾將便索性棄了馬,與步卒混作一處,死命奔逃。

若在往時,隻要章邯手執龍雀長戟,登高一呼,便能穩住陣腳,但眼下這支新編的雍軍,如何能與往日的秦軍相比,都隻顧抱頭鼠竄。章邯不僅彈壓不住,連自己的戰車也被敗兵裹挾而退。

呂馬童騎馬緊隨左右,對章邯苦笑道:“大王,秦軍往日神武,到哪裏去了?”

章邯滿臉漲紅,無言以對,隻朝那逃將的背影罵道:“蠢物,早知爾等會如此!”

潰退之中,猛見前麵抱頭鼠竄的正是季良,章邯便命禦者加鞭去追。看看已經追上,驂乘就跳下車去,扯住季良的戰袍領子,將他拽至車前。章邯便怒問:“武人上陣,就是你這副樣子嗎?”

那季良驚魂未定,戰戰兢兢答道:“大王,這漢軍凶猛,如何當得?”

章邯火起,正要下令斬了這逃將,但又轉念一想:所統之軍,今非昔比了;殺了彼輩,還有誰肯來賣命?便隻得忍下,怒斥一聲:“上車來,莫將孤的臉皮丟盡了!”

待季良爬上車來,章邯便向潰兵大呼:“今日死國,豈有他哉!”遂命禦者將車掉頭,欲收拾殘兵阻敵。

呂馬童在旁忙勸道:“大王,兵家勝負,不在此一戰,今日哪裏就是殉國之日?”

此時章平在陣前拚殺片時,終敵不過樊噲,敗下陣來,拍馬來見章邯,問道:“軍無鬥誌,奈何?”

章邯回望一眼追兵,對章平歎道:“寡人明白了,往日神勇,全賴大秦。大秦既亡,又何以言勇?今日事急,快收攏殘部吧,退往好畤去。”

“郿縣更近,為何不向東退入郿縣?”

“郿縣為廢丘門戶。漢軍大勝,如一鼓作氣向東,則郿縣如何能擋?郿縣若失,則廢丘又如何能保?故應先退向好畤,引漢軍北向。我且戰且退之中,便可趁其驕惰,反戈一擊。弟還記得項梁的下場嗎?”

章平精神便是一振:“原來如此!”遂將手中長戟一揮,招呼殘兵從速退卻。

可憐那些雍軍,一路遭截殺,丟盔棄甲,死傷狼藉。有半數軍卒索性拋下軍械,跪地乞降;其餘殘兵,都緊隨章邯逃往好畤去了。

是夜,正逢望月之夕,明光遍地,劉邦在陳倉縣衙大宴眾將,好不熱鬧。縣衙之內,因縣令前日逃得倉促,典籍簿冊,狼藉一地。眾將便在大堂鋪席於地,四角裏點了明燭,滿堂亮如白晝。

劉邦脫去征衣,換了常服,仍是雙腿伸直,箕踞於席,舉起酒爵道:“我軍與章邯相鬥,初戰即勝,可謂天意。想那章邯老賊,在此月圓之時,必是正向隅而泣。我兩月有餘未睡室內,為的就是今日。重返關中,各位將軍俱有大功呀!”

眾將也都不拘禮節,橫七豎八坐了一地,舉爵共慶。

樊噲高聲道:“今大敗雍軍,大將軍韓信當為首功。我漢軍,昔為枯木朽株,今為金枝玉葉,全賴韓公治軍有方!”

眾將對韓信也都佩服至極,紛紛附和。

韓信便笑道:“將士用命,方成大功。樊噲兄前日攻陳倉,不又是奮勇先登?”

劉邦也道:“不錯,樊噲之功,有目共睹。今日我便不避親了,加樊噲為郎中騎將,明日去追章邯,仍為先鋒。”

眾人登時歡聲雷動,紛紛上前,要與樊噲對飲。

盧綰上前賀道:“樊噲老弟,頭功全被你搶去,遲早要加為將軍,我來敬老弟一爵。”

樊噲喜得手舞足蹈,提議道:“來來,眾人都敞開痛飲,一醉方休!”

韓信連忙站起,擺手製止道:“萬萬不可!章邯老賊,狡猾萬端,今日初敗,必不甘休。各部須派人巡夜值守,以防他偷營。兵法曰: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也。項梁將軍昔日之敗死,前鑒不遠,我輩可不要被老賊暗算。”

此言一出,滿座駭然,眾人臉上的喜色一下都凝住了。

劉邦便讚許道:“說得對。大將軍韜略,端的是不凡!今日隻許再飲一爵。關中尚未定,百姓仍如倒懸,若一日不克廢丘,我一日便不許盡興豪飲。”

夏侯嬰道:“大王聖明,關中父老盼大王歸,如久旱之望雲霓。在陳倉撲城之日,我等方破南門,城內百姓便一哄而起,將其餘城門打開了。城中婦孺,簞食壺漿,夾道而迎,個個都痛罵章邯。”

劉邦哈哈大笑道:“這個,我也親眼所見。入城時,有一老嫗牽羊給我,說是勞軍,爾等盤中這羊肉,便是拜老嫗所賜。哈哈!”

周勃道:“大王之恩,遍及三秦。秦民視我,確乎如王師。下官領兵所到之處,百姓皆獻門板、稻草,以供我軍宿營。”

盧綰也道:“雍軍殘兵散卒,匿於閭裏,各處都有百姓指認,無一漏網。”

劉邦哈哈大笑道:“昔日我被項王逐出鹹陽,那是何等狼狽!想不到今朝還可卷土重來。”

眾人便齊聲讚賀,擊掌相慶。樊噲更是拔出劍來,擊案助興。

此時,忽有韓信帳下校尉趙衍來報:“斥候已探明,章邯老賊已率殘兵,逃往好畤去了。”

眾將聞言,便都疑惑,樊噲高聲道:“老賊為何不奔回老巢?”

劉邦道:“這個,卻要聽大將軍指教。”

韓信便問趙衍:“那好畤,是怎樣一座城?”

趙衍答:“居民不足萬戶,城牆殘破,易攻難守。”

“章邯此去,難道是慌不擇路?”

“下官想,老賊必有深意。”

韓信思忖片刻,容色方緩,斷言道:“此乃老賊的詭計!他往好畤,廢丘必是空城一座,老賊斷定我定會去圍廢丘。然廢丘城堅,數日內不可下,他便可從好畤側擊,攻我之背。大王,大軍切不可滯留陳倉,也不可去攻廢丘,明日一早,就應拔營去攻好畤。章邯雖還有一半人馬,但已是窮途末路,不可容他有喘息之機。”

劉邦大喜道:“何為神機妙算?這便是!如此今夜就下軍令,明早拔營。後軍三千人,由紀信統領,駐守陳倉,讓蕭丞相源源運糧來。好在我巴蜀糧多,一時也吃它不完。今晚各位,放開肚皮吃肉,酒就不許再飲了。”

眾將便都歡呼,舉箸如風卷殘雲。轉眼之間,席上杯盤便一片狼藉。

席間,樊噲問韓信:“大將軍,人都道我是莽夫,其實每戰我都是用心的。往年我曾與章邯交兵,互有勝負,知老賊不易對付。然今日這一仗,雍軍為何如此不堪?”

“人心失盡,常勝將軍也是無奈。”

“怪不得!我私下裏常想,我這姐夫,如何就有膽量要與項王爭鋒?”

韓信拍拍樊噲肩頭:“打仗又不是鬥將,乃鬥智也。項王有何可懼?然即便是鬥將,你樊噲又何曾懼過他?”

樊噲便大笑:“將軍知我也!”

宴席未散時,又有斥候送來急報,說是壤鄉附近有雍軍的輕車馬軍,正厲兵秣馬,似要趕來增援章邯。

韓信急取羽書來看,看罷對紀信下令:“明日起,你在陳倉城外日日練兵,近山遍插旗幟,聲言不日將取壤鄉。雍軍輕車部必生疑心,不敢來犯。”

曹參在旁,對韓信抱拳道:“經此一戰,末將對將軍心悅誠服,始知天外有天。”

劉邦聞言,仰頭大笑:“隻可惜,蕭丞相不能目睹此景。”

向晚時分,山色樹影都一派蒼涼,小小的好畤城,忽就喧嚷起來。雍軍殘部從陳倉奔逃到此,都倒曳矛戟,塵灰滿麵,匆匆奔入城中。

章平點驗人馬,見折損近半,不由滿心沮喪,進了設在縣衙的臨時大帳,對章邯道:“軍士死傷如此,這仗如何再打?”

章邯未料陳倉敗績如此狼狽,正在愧悔,聞言便冷冷道:“弟若膽寒,可卸甲遁去,趁那漢軍未到,或可脫逃。”

章平急忙辯白:“我實無此心!隻是看塞、翟兩王袖手旁觀,項王又無音訊傳來,獨獨兄長替人賣命,心有不平而已。”

“兄長神算,弟無話可說。然當下戰守之事,弟以為並不在兵法如何,實是大勢不利於我。”

“秦人守秦,有何不利?”

“將士心已散矣!”

“玩笑話!將士用命,與軍心何幹?商君變法,秦一躍而成七國之首,不正是在重賞之下,人願死戰嗎?昔陳勝作亂,周文大軍叩關而入,我領刑徒二十萬迎戰,那刑徒又怎會打仗?還不是以利誘之。”

“兄長,時勢易矣,三秦絕非嬴秦。”

章平這句話,說得章邯一怔,過了半晌才歎道:“我也知今日之勢,戰守都不似當年,然退路已無。素昔忍辱偷生,遭天下笑罵,今朝且做一回壯士吧!”

章平聞言,便默然無語,叩首退下,回營中招募死士去了。

章邯隨即喚了郎衛數名,親自上城,去察看防衛布置。見城頭各處,兵民雜錯,往來紛紛,都在忙著搬運木石,心中這才稍覺踏實。

來到南門附近,忽覺眼前一藍衫少年眼熟,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乞丐。章邯便上前喝問:“你如何也在這裏?”

少年抬頭,見是章邯,便也一驚:“大王,你又如何在這裏?”

“何人教你上城?”

“嘻嘻,小人正在街邊睡覺,被裏正抓來當差。”

“我問你如何便到了好畤?”

“小人被王爺趕出廢丘,一路北上,不正是來到此處?隻是命不好,正遇上要動刀兵。”

章邯想想,便吩咐道:“你不用做工了,隨我來。”

將少年帶到南門城樓上,章邯便教他坐下,將口氣放緩問道:“你從實講來,是否漢軍奸細?我見你聰明伶俐,如何就上了賊船?若從實招了,便留在我身邊當差,可保你一個好前程。”

少年就嬉笑:“我潦倒至此,如何做得漢軍奸細?小人確是為母取水治病。一入秦川,便諸事不順,王爺休要再開我玩笑了。”

章邯仍是半信半疑:“赴瑤池,怕不止萬裏。一路上關隘險惡,豺虎當道,你一個孺子,豈不是有去無回?”

那少年收了頑皮相,正色道:“人做事,在乎一念。成與不成,皆為天意吧。”

少年一怔,便叩頭拜謝:“謝大王!我雖乞討,但不食嗟來之食。知大王宅心仁厚,有心助我,但旁人憐憫,就如嗟來之食,小人亦不能受。”

章邯大出意外,細細看了少年一眼,揮手道:“如此也好,快快出城去吧。瑤池雖遠,日行十裏,熬得數年,也總有抵達之時。”

少年便起身挎起竹籃,望一眼城上的紛亂,忍不住笑道:“這刀兵勝負的事,倒是比瑤池還要縹緲了,大王還請自珍。”說罷,便下了城樓,出城去了。

章邯默立於城頭,見那少年遠去,漸沒入叢林中。忽覺他言行不似凡人,飄忽而來,杳然而去,所言亦莊亦諧,細品卻大有深意。天地間,竟有小兒聰慧如此,不亦近於仙人乎?想到此,便歎了一聲:“孺子說得有理,所謂得失,僅在乎一念之間呀……”

就在章邯加緊布防之際,漢軍正按韓信謀劃,從陳倉拔營出發,疾行三日,直奔好畤而來。

好畤一帶,地勢略平,正是適於野戰的地方。韓信知章邯向來多詭詐,不會坐以待斃,於是就下令前軍,愈近好畤,愈要小心。

果然,漢軍方至好畤城下,尚未開始布陣,忽聞一陣金鼓齊鳴,城外的溝溝壑壑裏,隨即擁出無數雍軍。漢軍剛剛立定,未及拔劍張弓,便有章平率馬軍敢死隊殺出,蹄聲如潮,勢不可當。

這一陣鼓角驟起,直驚得渭水灘上鴉雀亂飛。而那漢軍將士,卻仍是不慌。一杆中軍大纛,在陣中緩緩豎起。韓信頭戴兜鍪兜鍪(dōu móu),古代戰士戴的頭盔。,一身紫袍精甲,在大纛下擊起鼓來,眾軍便開始徐徐布陣。

隨著鼓聲緩急,漢軍戰車與步卒迅疾分列,忽開忽闔,似有無窮變化。隻見中間的士卒似有些怯戰,都緩緩向後退去,引得雍軍敢死隊直衝入陣。領頭衝鋒的章平正以為得手,不料,對方兩翼卻忽地包抄了過來。整個漢軍大陣,如同八爪章魚一般,層層卷攏,眨眼便將雍軍的五百馬軍包裹在內了。

這邊章邯望見,心裏暗暗叫苦,知道突襲計謀並未奏效,隻恐白白折了章平。於是便挺起龍雀長戟,正欲下令全軍掩殺過去,卻見漢軍大陣,忽又層層敞開,將那殘餘的雍軍敢死隊吐了出來。那章平身被數創,血汙遍身,帶領了殘卒倉促奔回。

章邯正待布置弓弩手放箭,漢軍忽有樊噲、曹參當先,率領馬軍與戰車,呼嘯而來,後有步軍無數緊隨而來。隻見那黑旗獵獵,漫山遍野,如同黑雲壓城一般。

雍軍的陣腳,霎時又動搖起來,前軍士卒被漢軍的氣勢嚇住,步步退後,將那中軍陣腳也給衝亂。章邯車駕在亂軍中左衝右突,拚死才攔住退兵。

章平聞令,憤然道:“難道讓我在好畤等死嗎?不如今朝就死!”

章邯大怒:“胡說!事已至此,戰有何益?我引軍回廢丘,與你互為犄角。你隻須閉門堅守,自會有援兵來救。”

章平望望兄長,眼中便有熱淚湧出,哀歎道:“漢軍勢大,這一別,不知還能相見否?”

章邯便斥道:“說甚麽喪氣話?昔我為堂堂九卿,臨危受命,不能身為國死,是我之不幸。既然已錯,便不可再錯。大丈夫慨然於世,死有何憾?豈能讓一個村夫笑話!”

章平見兄長絕無回轉之意,隻得領命,率部急退入好畤。章邯遂將龍雀長戟一揮,帶領本軍逃向廢丘去了。漢軍人馬也不去追趕,隻把那好畤城團團圍住。

韓信帶領眾將,騎馬圍著好畤城轉了一圈,發覺城池雖然不高,但章平深得其兄熏陶,做事嚴謹,看這好畤的防務,可謂滴水不漏。城下有鹿角蒺藜遍布,城上兵民皆嚴陣以待,備好了滾木礌石。更有那民婦村姑,也都上了城,架起鍋來,燒好滾油沸湯。

韓信看罷,不禁沉吟起來:此城並非高牆壁壘,若強攻,有兩三日便可拿下。但漢軍初勝,貴在氣盛,如在小小的好畤城下折損太多,於士氣未免不利。於是命樊噲每日隻在城下搦戰,祖宗八代地罵娘,定要罵得那章平按捺不住,出城來決戰。

樊噲領命,便派了校尉劉賈,領了十數個大嗓門軍卒,每日去城下,頂了盾牌破口大罵。偏那章平不為所動,每日巡城不止,隻是不出戰,似已看破了韓信的計謀。

罵了兩日,軍卒都覺力竭,城上兵民卻全不露頭,隻顧添柴加火,把油鍋燒得通紅。樊噲沉不住氣,對韓信道:“這龜孫無論如何不出頭了。我看這小小好畤,糾纏下去,忒不劃算,不如大軍直撲廢丘,去端章邯老巢。”

韓信看也看了兩日,心中有數,便道:“勿急。從明日起,你白日照常罵,夜裏窺看動靜。如有哪一處火熄了,必是城上兵卒在瞌睡,這便是你立功的機會了。”

果然,城上兵民守了幾日,晚間就漸漸鬆弛下來。章平雖有嚴令,但晚間卻疏於巡城。夜深秋寒,兵民耐不得冷風,也就樂得躲在箭堞後麵大睡,城頭隻有幾個兵卒值守。

樊噲在城下看得真切,這夜,便與校尉劉賈一道,點起數十名“板楯蠻”健卒,帶了繩索、鍬等攀城器具,朝城下摸去。到得塹壕邊上,見壕內水不甚深,便紛紛爬過壕去,砍開鹿角蒺藜,躡足來到城牆根,狸貓一般爬了上去。

此次,又是樊噲當先躍上城頭,發一聲喊,眾健卒便亂刀切瓜般地殺起來。守軍驚得魂飛魄散,喊一聲“漢軍進城了”,便紛紛竄下了城樓。健卒們殺散了南門守軍,打開城門。曹參早已率大軍埋伏於城外,見城門洞開,都歡聲雷動,一齊點燃火把,擁進了城,四處放起火來。

中郎將王恬啟衝在前麵,見此情景,心存憐惜,便高聲呼道:“將軍欲死,竟是為了何人?”

章平冷笑一聲,應道:“我本秦將,守土至死,不為羞也!”

王恬啟便又道:“秦若仁義,何至有今日?”

聞此一問,章平手中長劍砰然墜地,歎了一聲:“亡國之臣,夫複何言?”

不料此時,牆外忽有雍軍兵卒大喊:“將軍不可輕生,快跳下來!”

章平立時精神一振,翻身便跳到牆外。樊噲發一聲喊,眾軍便紛紛攀牆去追,卻見閭裏交錯,漆黑一片,哪裏還能見到蹤影?

王恬啟萬分沮喪,自責道:“早知如此,不該當了東郭先生。”

樊噲亦是恨恨不已,朝著夜色深處吼道:“你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廝殺了半夜,終將那殘兵肅清。至曙色微明,樊噲便分派了士卒各處去安民,又派劉賈去城外大帳稟報。

韓信得劉賈稟報,大喜,對劉邦道:“攻破好畤,等於斷了章邯臂膀,廢丘必成老賊死地!”

朝食過後,劉邦、韓信與眾將便騎馬進城,見軍卒都在閭巷救火,張貼安民告示,城內百姓安居如常,並無慌亂。

劉邦喜道:“大事定矣!”

韓信也笑道:“塞王、翟王,迄今尚未舉國來援,老賊已是無處可逃了。”

正行進間,忽見路兩旁觀者如堵,皆是百姓,都來看熱鬧。起初,百姓尚心懷惴惴,見漢王麵貌和善,一老者便上前,攔住馬頭道:“漢王,秦民思漢久矣!”

眾人便都紛紛跪倒,口中齊呼:“漢王!漢王!”

劉邦縱是久經沙場,此時也是心頭一熱,險些落下淚來,便拱手對民眾道:“我劉邦今日回到關中,便不再走,各位請安心!”

那老者喃喃道:“如此,秦民可安了。”

劉邦心有所動,回首對眾將道:“關中民心若此,真乃我漢家根基也。”

眾人行至縣衙附近,恰好路遇樊噲。劉邦笑問:“夜半登城,為何如此之速?”

樊噲答道:“‘板楯蠻’勁勇善戰,攀登如飛,這好畤城如何擋得住?”

“好!來日寡人將免巴人徭役,善待彼輩。”

“現城內已定,有賊部殘兵三千餘,都來請降。”

“哈哈,統統收納,編入軍中。我正愁兵少,老賊便送恁多人來!”

“隻是遍尋城內,獨不見章平,讓他跑掉了。”

劉邦也調侃道:“樊噲賢弟,你這樣子連連立功,如何得了?明日隻得封你為將軍了。”

眾將都哄笑,樊噲便漲紅臉道:“怎麽?難道我不如將軍嗎?”

韓信道:“樊兄,你是國之重器,誰敢小視?我正有事要托付你,請即刻點起先鋒兵馬,去攻廢丘。拿住章邯,方為大事!”

劉邦便問:“大軍是否歇息一兩日?”

韓信道:“不可!章邯,窮寇耳,正宜一舉剿滅。可命盧綰留駐好畤,安撫百姓。大軍午時即發,今夜就要圍住廢丘,不得令老賊流竄。”

劉邦便撥轉馬頭,急道:“何須午時?著令曹參等,領大軍緊隨先鋒部之後,立即開拔,不教老賊今夜睡得安穩。”

眾將道了一聲“得令”,便都各回本部集合人馬去了。

九月之初,章邯的殘兵喘息未定,大隊的漢軍便源源而至,將廢丘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廢丘,在陳倉與鹹陽之間,乃秦川要道上的一個重鎮。古城因年深歲久,牆垣上青苔密布,望之有不勝蒼涼之感。

章邯退至此處,殘兵隻剩得數千,再也無力野戰,隻得仗著城高,集起軍民死守城池。無論漢軍如何叫罵,城上隻是充耳不聞。

秋陽高照之日,劉邦與韓信帶了衛卒數騎,繞城跑了一圈,看後都不禁咂舌。這廢丘,乃是依西周舊都而建,城高三丈,本就牢不可破。雍國定都於此後,章邯又調發民夫,將城牆著著實實地加固了一番,今日若想強攻,傷亡將不可估量。

再看那章邯,身高八尺,須髯如蓬,手執環刀挺立,望之恍如神將白起。劉邦一時想不出辦法來,便遣一校尉,單槍匹馬奔至城下,對城上大呼:“城上不要放箭,漢王恭請雍王說話!”

聽了城下喊話,章邯便冷笑一聲,答道:“教你家那亭長來吧,孤一人在此恭候。”說罷將手一揮,城上眾軍便都退了下去。傘蓋之下,唯章邯與一侍者站立。

劉邦與韓信便打馬上前,眾衛卒都挽盾持戟,緊緊跟定。到了能夠互聞聲息處,一行人便勒住馬韁。劉邦向城上拱手道:“沛縣劉邦,在此拜過大王。”

章邯便道:“恕不還禮,你有話請講。”

劉邦問道:“秦失其國,楚失其道,敢問大王為何人守城?”

章邯鼻孔嗤了一聲,反問道:“我本秦人,自守秦土,與你有何幹係?你我雖有過交手,但畢竟同在戲水會盟,可稱舊誼。你不念舊倒也罷了,為何前來犯境?”

“天下共尊義帝。義帝曾有約,先入定關中者為王,我不過前來踐約而已。”

“項王與諸侯亦有約,各守其土,你今來犯境,豈非毀約?”

“不義之盟,人人皆可背之,恰如秦施暴政,諸侯攻之。你也曾背秦降楚,棄暗投明。然今日婦孺皆知,楚得勢之後,不義更甚於秦。坑降卒,屠鹹陽,焚阿房,所過無不殘滅。你既為秦人,何以熟視無睹?”

劉邦便冷笑:“找項王?有你雍王攔路,我何以出?項王也真是養了一條好犬!”

章邯也冷冷一笑:“漢王、雍王,皆是項王所封,我何以要允你借道?你頭頂這王帽子,何人所賜?你何以能在漢中苟活?君不記得嗎,鴻門宴上是曾經如何乞憐?”

“哈哈,我之封王,乃一刀一槍拚殺所得;不似大王,以二十萬降卒冤魂,換來一頂冠戴。”

此話一出,章邯便大怒,手指劉邦道:“我曾叛秦,笑罵任人由之;今若勸我叛楚,那是休得提起!守城之道,章某總比你更懂。我廢丘積粟,可食三年;城中兵將,皆為死士。你劉邦有膽量,盡可來取。”

劉邦也高聲道:“叛臣豈可言忠義?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殷王司馬卬,前日便已給我來函,不日即將叛楚。識時務者,當如是。你若今日降了,或不失為諸侯,仍享尊榮;如若不降,城破之日,便是玉石俱焚。”

章邯便冷笑:“我好歹是前朝九卿,用不著聽一個鄉吏為我曉諭忠奸。”

劉邦道:“暴秦無道,農夫亦能揭竿而起;可惜你身居廟堂,卻視篡逆為正統,至窮途便乞降,羞也不羞?不要說他日無顏見始皇帝,就是見了二世皇帝,你這國之九卿,還能坦然嗎?”

章邯大怒道:“鄉野匹夫!秦末得失,哪輪得到你來品評?得意忘形如此,無乃陋巷小人乎,我與你更有何言語?老兒聽著:我活一日,廢丘便是一日不降!你盡管謀劃去吧,恕不奉陪,若再來狂吠,小心弓弩伺候。”

劉邦便仰天大笑:“匹夫一怒,天下也要裂解,況乎你個喪家之犬?教你的家人預備收屍吧!”說罷,招呼韓信,策馬回了大營。

入夜以後,廢丘城頭篝火處處,兵民巡邏不停,都是一派警惕。章邯統兵日久,老於戰陣,夜裏防範尤甚,城堞之上,口令、刁鬥交錯於耳。每隔半個多時辰,他便要親自上城,巡視一回。那些逃回廢丘的雍軍殘部,皆是死硬之士,也都個個士氣高昂,令漢軍無隙可乘。

漢軍隻得將城池圍住,入夜也不敢稍懈,唯恐雍軍前來偷營。城外荒野,但見營火如星羅棋布,徹夜不熄。

漢王大帳內,劉邦與諸將議事完畢,餘者散去,獨獨留下了韓信。劉邦道:“將軍,且慢歸營。近來幾日,鬱悶得很,隨我出去走走。”

兩人便來到帳外小丘上,見渭水灘上,沃野莽莽蒼蒼,橫亙於微月之下,有如潛伏爪牙之巨獸。漢軍步哨,錯落可見,都透著怵惕不安。

劉邦歎道:“這個廢丘,如之奈何?章邯老賊,已是鐵了心不降,我大軍數萬,難道要在此守到師老兵疲?”

“寡人爭天下,章邯是頭一個必得踢倒的拒馬樁!廢丘不克,大業難成。我意可舍卻萬餘人性命,教樊噲等人猛攻半月,砸碎那老狗的脊梁。如此,也可震懾天下。”

“大王,萬萬不可!兵法曰:‘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拿下廢丘的辦法,數不勝數,不可拿士卒的性命做賭。我軍當下,貴在氣盛,萬勿被老賊以固守之法所折損。他在城中,猶如在釜底,釜底遊魚,其命可長久乎?”

“唔……”劉邦捋須片刻,若有所悟,“老賊已是困獸了,不用再理會他?”

“正是。章邯連敗兩陣,損軍大半,再無膽量與我野戰。他城中充其量有殘兵三千,我可以倍數圍之,其餘人馬,令眾將各領一萬,分頭去**平秦川各城邑,老賊隻能坐看崩解。”

劉邦拊掌喜道:“將軍點醒我!就如此吧……不過,塞王、翟王若是來援,圍城兵馬不多,將如何應付?”

“那塞王司馬欣,原為長史;翟王董翳,原為都尉;二人秦末並無尺寸之功,皆為項王所扶植。昔年司馬欣為縣獄吏時,曾救過項梁一回,因此故,項王才徇私情封他為王。董翳則因力勸章邯降楚,方得封王。此二人,既無大誌,又無奇才,都是腐鼠之輩。若有意援救章邯,幾日前就應發傾國之兵,然迄今不過草草派些兵馬應付。大王,此事微臣倒是敢下一注……嗬嗬!”

“賭個甚呢?”

“兩王不日就會有降書送來。塞、翟兩地,不戰即可入我囊中!”

劉邦大為興奮,撩起白狐裘,登高一步大笑道:“將軍,若真如你言,這白狐裘便也賞你!”

韓信謝過,似另有所思,繼而道:“微臣以為,大王的‘約法三章’,方為薑太公釣鉤,釣得秦民對漢家死心塌地。我軍製勝,其實一非人算,二非將勇,隻因百姓歸心也。”

“不錯不錯!前日讀張良贈我《太公兵法》,見有言:‘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正是此意。”

“大王,微臣明日便布置,各將分頭攻城略地。夏侯嬰可在此主持圍城,我則隨大王在此壓陣。”

劉邦喜笑顏開,連連擺手:“將軍自去處分,我隻坐享其成。”

從小丘下來,河灘夜風拂麵,莊戶人家新麥上場,麥垛上有陣陣香氣襲來。劉邦嗅了一會兒,問韓信道:“你說,將來與項王爭鋒,底定天下,須得費時幾年呢?”

韓信答:“十年為限吧。”

劉邦不禁搖頭歎息:“老矣,老矣!泗水湯湯,何日得歸乎?”

走近漢王大帳,忽見新任謁者隨何上前稟報:“塞王、翟王密使,聯袂來到,正在營門等候。”

夜幕四合,河灘泥土香氣四溢,正是鄉間的悠閑時分。韓信返回中軍大帳,見校尉趙衍巡哨路過,便命衛卒掌了燈,請趙衍到帳中小坐。

韓信所居的軍帳,陳設簡樸,除臥榻、軍械之外,僅有兵書圖冊,連幾案也不曾設一座。趙衍坐下,見韓信疲憊,便勸道:“連日勞累,將軍請早早歇息。”

韓信搖搖手道:“今夜還歇不得,你取關中地圖給我。”

趙衍便取了輿地圖,在席上徐徐展開。衛卒在旁舉了燭火,照著韓信察看。

韓信此刻,並不似劉邦那般欣喜若狂。漢軍連勝兩陣,在廢丘圍住章邯,其勢之順,亦出乎韓信預料,但當初發兵之時,韓信隻有擊敗雍軍之念,並未顧及其他。今晚見廢丘城下,兩軍似有膠著之勢,才感覺兩軍勝負,並未分明,眼下還遠不到安歇之時……

見韓信俯身凝視地圖,久久不語,趙衍便問:“將軍,有何難事?”

韓信道:“你看這秦地,真乃奇險!阻山帶河,四塞之地,足可以一敵百。若有甲兵百萬,天下何人敢犯?”

“正是。咱漢家先圖三秦,至為聖明呀!”

“可是章邯那老賊,固守廢丘,絕非一兩月可下。若久困,他在關中爪牙遍布,時時可襲擾我之腹背。若有一支奇兵,斷了我糧道,或將有大患。”

“將軍可是要剪除他羽翼?”

“當然。隻是……尚不知如何下手。”

韓信的手指,在地圖上移來移去,反複再三,忽然抬頭問道:“趙衍,依你之見,這雍國的山川形勢,可用個甚麽做比?”

趙衍將地圖看了看,不得要領。韓信便用手觸地圖,從隴西至鹹陽劃了一下:“你看這好似甚麽?”

“一柄長劍?”

“對,也可謂長席一領,可舒可卷。”

趙衍便也俯身去看。少頃,恍然大悟道:“將軍,你是說……”他說著,做了個卷席的動作。

“正是。章邯躲在廢丘固守,此乃雍地之東。他如此排兵,是心存僥幸。一是希冀項王來救,二則拖住我軍在東。章邯尚有輕車馬軍一部,在壤鄉附近遊移;另有部將趙賁在郿縣一帶駐紮,均為強兵悍將。兩部若有異動,則我後方糧道必然不保,廢丘之圍也隻得解了。”

“真乃老謀深算!目下,我軍正合從西向東掃**。”

韓信坐起,拊掌笑道:“我軍隻須在郿縣、壤鄉一帶,尋得他這兩路兵馬,將其掃滅,然後由西向東,席卷三秦!即是說,從五丈原起,郿縣、壤鄉、岐山、扶風、槐裏、柳中……至鹹陽,逐一卷過,秦川便可定。留廢丘孤城一座,困殺這老賊。”

趙衍連聲叫好,忍不住摩拳擦掌道:“將軍,何日分兵?”

“別軍明日即發?”

“當然。兵法曰‘節如發機’,慢了怎行?”

“好!老賊隻有坐困愁城了。”

初嚐操控全局之柄,令韓信心中隱隱狂喜。兩月以來,大將軍之名,始終如山之重。他夙夜在公,謀劃軍務,不敢稍有懈怠。直至今夜,想好了平定雍地的方略,這才如釋重負。

兩人又議了半晌,趙衍便勸韓信早些歇息,韓信遂撇下地圖起身。

趙衍將地圖收起,便欲退出。韓信忽問道:“你來我帳下,已有多日,可還稱意?”

趙衍殷勤道:“軍前效力,當然是痛快。”

韓信便又問:“趙公,尚不知你投軍之前,做的是何等營生?”

“我本秦吏,在縣衙裏討口飯吃。秦徭役重於曆代,向時在衙門,做那催逼徭役的事,每每有所不忍。周文大軍破函穀關後,秦地動**,官吏一逃而空,我便有意投義軍,不想周文旋即敗死,隻得作罷。後見沛公軍入關,秋毫無犯,就去霸上投了軍。”

“哦,無怪你做事精細。”

“得將軍親炙,頗覺長進。”

“你看陳倉、好畤兩戰如何?”

趙衍拱手讚道:“乃將軍神來之筆,下官衷心敬服。唯不知,兵法之精要,將軍究是如何習得?”

韓信答道:“草野之人,哪個不心懷異誌?哪個不咒天道不公?但若僅止於此,不過與怨婦一般無二。若有大誌,須苦讀不輟,亦須潛心研磨。”

趙衍聞之,遂感有大徹悟:“下官受教!無怪士卒看將軍,皆仰之若天神。”

韓信便笑道:“嗬嗬,過譽了,我豈不是成了怪力亂神?好,你也回去歇了吧。”

趙衍出得大帳,放眼一望,見廢丘城上仍有人影幢幢、燈火遊移,刀劍碰撞之聲隱約可聞。四野裏,是漢軍的軍帳連營,到處篝火搖曳。雖是夜色如墨,兩軍也是劍拔弩張。如此的圍城景象,兩月前的漢家兒郎,怎敢想象?

聽韓信指畫戰局,趙衍心中便有了底:看此情景,雍地指日可下!想想日前暗度陳倉之功,大將軍必不會忘,今後於他帳下效力,當前途無量。想到此,他心頭倍感踏實,點亮了巡夜燈籠,朝營中走去。

次日,韓信集齊眾將,正欲議事,漢王忽派隨何來請。韓信不知何事,隻得教眾將稍候,跟了隨何匆匆來到漢王大帳。

大帳裏,一縷煙嫋嫋而起,案頭放著展開的《太公兵法》,似有別樣的閑適,與營盤氣氛迥然不同。劉邦正閉目養神,見韓信進來,便挪了一下位置,請韓信坐於上座。韓信伏地一拜,道了一聲“不敢”,還是坐到客座去了。

劉邦道:“我請將軍來,是為塞王、翟王事。昨夜想了很久,這兩個家夥派了密使來,卻未有降書呈上,莫不是要討價還價?”

劉邦砰地拍了一下幾案:“豈有此理!”遂站起身,背手在帳中徘徊,“將軍,如何打發這兩個混賬呢?”

韓信道:“兩王若是聰明,我出陳倉時,彼等就該自領兵馬,傾全力來助章邯。觀望到今日,籌碼全失,還有何價可討?何價可還?”

“就是。其蠢如豬!你意下如何?斬了密使,不理他二人?”

“兔死狐悲,兩王眼下正心懷忐忑,乃是情理之中事。我意不宜將兩王逼上絕路,與我作困獸之鬥。可暫時羈縻來使,教他們各勸主公來降我。”

“這兩王,是巧言說之便可降的嗎?”

“當然須得大軍壓境。可派出別軍兩支,一路直取上郡,一路直下櫟陽,兩王自會出降。”

劉邦便雙手一拍,喜道:“兩王若降,那便不可留半分餘地,土地財賦、兵馬人丁,盡皆歸漢。此二人,隻留個塞王、翟王的空名兒罷了。”

韓信讚同道:“那是當然!兩王若降,就隨我軍中起居行動,算是養了兩位客卿吧。”

劉邦忽又恨恨道:“二人在秦為鷹犬,在楚為走狗,來我漢家,又養起來,真是便宜了彼輩!”

韓信便點撥劉邦道:“拒則身敗名裂,降則可保榮華。如此處置三秦,定使山東諸侯聞風喪膽,不敢逆我。”

“如此甚好。哈哈!密使我來對付,將軍可去點兵派將了。”

“眾將皆在我帳內,方才正要派將。”

“哦?將軍如何布置,說來寡人聽聽。”

韓信便將昨夜所思,一五一十稟告了劉邦。劉邦聽後大喜:“將軍梳理得清楚,寡人昨夜也想過,卻是一團亂麻。如此,各軍正午時就可出發。”

韓信見時辰不早,便告辭出來,急急趕回中軍大帳。眾將正等得心急,見韓信回來,便是一陣雀躍。樊噲劈頭便問道:“如何,要下令破城了嗎?”

韓信在主座坐下,示意眾人少安毋躁,便喚了兩名衛卒過來,將那關中輿地圖展開,高高擎起,給眾將觀看。

韓信問道:“各位,我軍與章邯,目下強弱如何?”

曹參道:“此次興兵,天人皆助,章邯已是勢窮力孤了。”

夏侯嬰也附和道:“漢王仁聲遍被秦川,故而我軍連戰皆捷,章邯雖不降,但已不足為患。”

韓信又環視旁人,見無人再言語,便又問道:“戰局果真無憂了?”

樊噲倒是多了個心思,便道:“將軍要說甚麽?”

韓信便一指圖上的廢丘:“漢雍兩軍,譬如兩巨人,頭腦皆在廢丘,相持不下。然漢軍有兩足,一足在好畤,一足在陳倉。”

樊噲道:“不錯。”

韓信便問:“再看雍軍,試問有幾足?”

眾將一驚,皆各自沉吟不語。少頃,酈商才驚道:“大將軍!這一說,倒是驚出末將一身冷汗來。原來雍軍之足,多如蜈蚣。”

韓信笑笑,說道:“如此,便不可說章邯勢蹙。”隨後,便將平定雍地的方略,以卷席作譬,對眾將詳述了一遍。

眾將聽罷,都茅塞頓開,麵露喜色。夏侯嬰道:“好好!看我漢家的卷席功夫。”

周勃道:“隴西各縣,民強兵悍,尤為凶險。請將軍下令,末將願往征討。”

樊噲也嚷道:“我與你同去,殺他個人仰馬翻。”

韓信道:“好!孫子曰:‘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隴西,即是我不攻之城。為何不攻?孤懸遠地,不足為害也。我所定‘席卷三秦’之策,意在從郿縣向東,去其羽翼,拔其根基,使其油盡燈枯。現已獲大王首肯,今日午時即發兵。諸君若受命,當努力為之。”

眾將便都斂衽而起,踴躍請命。

韓信便分派道:“夏侯兄,請主持圍廢丘軍事,大王與中軍幕府亦在此坐鎮,大可放心。我軍大部,今日便要分兵西征,所留圍城兵馬不多,你務必謹慎,不可令老賊有逃竄之機。”

夏侯嬰應聲出列,肅立受命。

韓信又道:“雍軍今有輕車一部,在壤鄉一帶蠢動,欲拊我之背,此我大患之一。另有章邯心腹大將趙賁,現正駐軍郿縣,料亦不會束手待斃,此我大患之二。請樊噲兄、曹參兄、周勃兄同領別軍三萬,急赴郿縣,掃滅章邯所部輕車。然後再由西而東,沿渭水搜尋趙賁,一旦發覺,務必破之。”

樊噲、曹參、周勃神色肅然,均應聲領命。

韓信又道:“三位領軍在外,可相機分兵。自郿縣始,一路席卷而東,遇城即拔,一個不留,至鹹陽會齊。攻取鹹陽後,再返回廢丘。章邯之弟章平,從好畤脫逃,不知去向,也請務必留意。”

三將齊聲應道:“遵命。”

韓信又激勵道:“目下章邯已被我困牢,雍軍各部,群龍無首,正宜各個擊破,願諸君出馬,各樹奇功。”

眾將都欣然有喜色,樊噲更是與周勃、曹參擊掌相慶。灌嬰見沒有分派到自己,不禁情急,高聲嚷道:“將軍,把末將忘了嗎?”

韓信朗聲笑道:“便知你耐不住!聽令,灌嬰兄、酈商兄另有重任。著令灌嬰兄領別軍一支,直下櫟陽,逼迫塞王司馬欣來降。酈商兄領別軍一支,北趨上郡,逼翟王董翳來降。兩軍務守‘城有所不攻’之旨,一路徐徐而進,直逼其都城,以迫降為要。”

二將領命,都喜不自勝。

韓信分派停當,便命衛卒收起地圖,然後對眾將道:“漢家興衰,係於諸君,請各自回營,盡速點兵,午時一齊開拔。韓某將為眾兄弟把酒壯行!”

眾將群情激昂,都拔劍在手,山呼“領命”,然後與韓信作別,上馬回營去了。

廢丘城內的章邯,見漢軍並不攻城,猜想韓信必已分兵各地,刈除枝葉,心中便是惴惴,但城外一箭之地就是鐵甲千重,與外界音信完全隔絕,他也隻能聽天由命。

自從送走各路兵馬之後,韓信心中便了無牽掛,隻等各路軍將的捷報。倒是劉邦對戰局有些放心不下。各軍臨行時,他曾囑咐再三,每下一城,務必派斥候及時回報。可是,半月過去,並無任何消息傳回。

春夏之時,三秦地界風調雨順,入秋即見今歲大熟。廢丘城外的鄉民便都喜不自勝,家家釀酒,村村祭祀。劉邦卻無心微服去同樂,隻是派隨何去找了一位覡師,課了一卦。

那卜者看看,對劉邦道:“六五爻,晉卦,卦辭曰: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劉邦一字字聽下來,一頭霧水。卜者卻大讚是吉卦。

劉邦這才放了心,重賞了卜者,隻一心等候佳音。

事也湊巧,就在占卜之後不過旬日,從韓信中軍大帳轉呈來的捷報,便接二連三,無日無之。秋高氣爽,暑熱漸消,劉邦心情頓然開朗,於大帳內鋪開輿地圖,逐一核對,梳理案頭日漸增高的羽書,直看得昏天黑地,終於弄清了各軍的殺伐行止——

樊噲、曹參、周勃這一路,三將率領別軍晝夜西行,果不負厚望,連戰皆捷。恰如韓信所料,在壤鄉之東,西行漢軍與雍軍輕車部迎頭撞上。三將揮兵大進,在壤東、高櫟之間聚而殲之。後又在郿縣附近尋到了趙賁軍,將其三麵圍定。趙賁不支,率殘部向東奔逃。曹參、周勃率部急追,在鹹陽以西將趙賁軍追上,大破之。趙賁趁亂逃脫,僅以身免,東奔而去。

樊噲則率軍一部,由西而東,攻城略地,連破郿縣、壤鄉、岐山、扶風、柳中、槐裏等城,將秦川逐次平定。

到九月下旬,樊噲、曹參、周勃各領其部,在鹹陽城下會齊,合力攻城。鹹陽經項羽縱兵焚毀,已殘破不堪,不費半日,漢軍即破城而入。

鹹陽百姓,都額手稱慶。漢軍遂將鹹陽更名為“新城”,由曹參率一部留守,樊噲、周勃則引兵返回。不料,樊噲、周勃剛離鹹陽,潛蹤多日的章平忽又現身,糾合舊部突襲鹹陽。曹參率部反擊,大破之,將章平生擒。

再看灌嬰、酈商兩路,分別向塞、翟都城進發,一路大肆耀武,沿途各縣皆望風歸降。兩軍分別行至櫟陽、上郡附近,司馬欣、董翳終於撐持不住,派使者送來降書。灌嬰、酈商入城後,即拔旗易幟,安撫民眾,行漢家之法。

秋分日,劉邦看過趙衍剛送來的軍書,心中踏實了,知塞王、翟王都已先後起程。往日如鯁在喉的三秦,轉眼煙消,前後僅費時一月,看來這個韓信,非同小可,實是不世出的一員神將!

他抬眼看看,趙衍尚在等候回話,便問:“你去大將軍帳下伺候,覺大將軍如何?”

趙衍答道:“昔商君有言,‘明主在上,所舉必賢’。大將軍之才,可稱國士無雙,此乃大王的福氣。”

劉邦頗覺詫異:“哦,你也這樣說?那麽大將軍將兵,到底妙在何處呢?”

“下官親見他運籌軍事,萬事總先想到根本。”

“不錯!這本領,寡人不能及。”

趙衍連忙道:“哪裏?大王胸懷宇內,方攬得如此人才。亂世英雄輩出,如熊羆虎豹,須得聖明如大王,方能駕馭。”

劉邦一時就有些走神,恍惚了一下,方吩咐道:“我這裏無事了,你回去吧。聽說章平昨已押解到,你告訴大將軍,勸勸他,降還是不降,想清楚了。”

趙衍見無其他事,便叩首退下。

劉邦撫弄了一下案頭堆積的軍書,感慨頗多,不由得想道:韓信此人,恐不是大將軍之名就能籠絡好的,今後還要加倍善待。這便是所謂檻中之虎吧,駕馭得法,便是神將,倒是與章邯有些相類。今後任用,看來須多費些心思。

這時,隨何進來稟報:“兩王的起居處所,已準備妥了,新設了軍帳數頂,可安置兩王與其家眷、隨員。一應待遇,等同公卿。”

劉邦吩咐道:“這兩人,你要應酬好,兩人身邊的臥底眼線,也由你布置。我要的隻是兩王的虛名,為我壯壯聲勢。”

“小臣明白。其實此二人如何思謀,大王全不必顧慮。”

“為何?”

“塞王、翟王,無非是前朝循吏,自從降了項王,便是在夾縫裏求生,為的是保全家富貴,與章邯絕不可同日而語。今既已收其土地人民,此所謂二王,便等同於行屍走肉。大王如在軍中寂寞,不妨喚來下棋解悶兒。”

“哈哈,你倒是刻薄!日前大將軍也是此見。”

“小臣愚見,不敢與大將軍比。”

“唔,倒沒看出,你還有些見識。今後要多多曆練,漢家初興,需用人的地方,怕是要多。”

“小臣當努力。”

隨何退下後,劉邦踱至帳外,見渭水灘上的新翻麥地,黑油油延至天際,心頭便覺舒暢。此刻雖還不能說天下在握,但這最初一步,已踩得很堅實。假以時日,天下縱有千萬頃這樣的良田,也終將歸於漢家。

九月末梢,廢丘被困已近一月,城上城下,都覺困頓不堪。章邯預感漢軍必會耐不住,或趁城中兵民疲憊,發起強攻,遂知會全城軍民,務必有所警惕。

在南門外,樊噲督促軍卒,冒著箭矢堆起土堆,豎起一座樓櫓。人在樓上瞭望城內,各處虛實皆可見。漢軍有校尉登樓,以旗示意,三千“板楯蠻”遂萬箭齊發,箭鏃密如飛蝗,直射城頭。

因章邯平日督查甚嚴,守城兵民也早料到有這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奮力拋下滾木礌石。有那漢軍雲梯,堪堪挨近,未等搭上城牆,城上就劈頭蓋腦一陣滾油沸水澆下來。攀爬的漢軍,立腳不住,都風吹瓦片般紛紛滾落。

樊噲耐不住,拋去兜鍪甲衣,赤膊持刀,發一聲雷吼,攀上三丈高的衝車,催動車輛抵近城牆,意欲跳上城頭,但未料守軍拋下火種,引燃了車上皮甲,霎時便有衝天火起。軍卒們死命護著樊噲逃下,所幸無險,隻是眉毛胡須全被燎焦。一日下來,城下漢軍死傷累累,寸步難進。

城上傷亡也是不小。那漢軍衝車,高於城牆,進退自如,宛如活動壁壘。車上藏有巴人弓弩手,居高弩射,箭無虛發,城上兵民稍不留意,便有中箭者翻身倒下。漢軍那拋石砲,更是隔空拋來巨石,驚天動地,如霹靂滾落,竟然將城樓頂蓋生生砸塌了大半。

激戰兩日,各有損傷。章邯卻是越戰越勇,布置兵民輪換上城,連婦孺也多有加入,晝夜不懈。

漢軍攻了兩日,士氣稍挫。第三日晨,便沒有了前兩日的喊殺聲。城上守軍遂高聲叫罵,一心要煞煞漢軍的銳氣。豔陽之下,卻見漢軍伏於土堆後,豎起盾牌,挽弓張弩,隻是默不作聲。

見城外無端沉寂下來,章邯反倒心生警覺,不知漢軍要弄甚麽花樣出來,便親自攜了一張雕弓,於城門之上巡視查看。

候了一整日,也無甚動靜,看看日頭偏西,才見對麵有人影晃動。正狐疑間,忽聽對麵樓櫓上,有漢軍校尉喊道:“大王請勿放箭,有故人前來相會。”

章邯放眼看去,見樓櫓上果然有兩人露頭,皆是峨冠博帶、錦繡衣袍。聽兩人張口喊話,方知是司馬欣、董翳。章邯心頭不禁一沉,心知塞、翟兩地,已是失陷了!

隻聽司馬欣喊話道:“上將軍,別來無恙?下官這廂拜過。今漢王興起義師,吊民伐罪,為秦人報項王屠滅之仇,三秦百姓,望風歸順。我與董翳兩人,不忍見百二山河再遭兵燹,願化幹戈為玉帛,遂於前日相約,欣然易幟了。”

董翳也道:“上將軍大恩,待我等如弟子,當沒齒不忘。今不忍見將軍坐困孤城,玉石俱焚,特來相勸。不如就此解甲,泯去恩仇,以換得秦地百年安泰。”

司馬欣道:“將軍休要誤會。下官隻望將軍審時度勢,擇路而行。今秦川數十城,皆豎漢旗;秦民簞食壺漿以迎,都慶幸山河更替,萬象刷新,我等豈能坐視將軍抱殘守缺?將軍高標孤傲,人所敬仰,然今日力有不逮,徒傷兵民性命,何不與漢王以兄弟相待,彼此輸誠,也好共襄大業。”

董翳也附和道:“外援不至,孤城日蹙。將軍今不如息兵,效法昔在洹水之南棄舊圖新,改投明主,也好贏得秦民世代感激。”

章邯怒不可遏,高聲喝道:“衣冠禽獸,無過於此!昔在洹水之南,為趙高所逼,報國無門,故而轉投項王。項王待我,並無猜忌,豈是趙高之輩所能類比?今沛縣無賴劉邦,擅開戰端,叩門掠地,我為自家守土,天經地義,又何來迂執?何來不智?何來不明大義?爾等惜命,寧願苟全,棄諸侯之尊而不顧,情願做劉邦門下走狗,豈知天下人並非都這般無骨。”

司馬欣忙道:“上將軍請息怒,下官寸心,蒼天可鑒。漢軍淩厲無前,早已今非昔比,項王分與我寥寥殘兵羸卒,怎當漢軍堅甲利刃之師?即便有心,亦無力回天。望將軍不咎既往,從弟子之請,臨淵止步,化敵為友,亦可惠及關中百姓。弟子今日泣血哀告,全為將軍著想,兵戈從來凶猛,回首尚有轉圜,請將軍三思。”

章邯聽也不聽,挽開雕弓罵道:“人間何世,出此悖逆之徒?昔為袍澤,念爾輩尚知大義。不想斧鉞之下,爾等良心全喪,形同狗彘,實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二字。縱是你金玉滿堂,他人鼻息之下,可活得比我多二三日?章某不幸,生於末世,然君子之義未泯,既為諸侯,便隻知家國,家國不保,死有何憾?你二人若再饒舌,定教你永世不得開口!”說罷,張弓便是一箭,直將司馬欣頭頂大冠射得粉碎。

城上眾人便是一陣喝彩,也齊齊射出弩箭。樓櫓上漢軍連忙以盾牌擋住,兩王嚇得麵如土色,跌跌撞撞下樓去了。

章邯見兩王果然叛離,不禁氣血攻心,一陣暈眩,幾乎要站立不穩。身邊軍卒,忙將他扶定。正要下城歇息,忽聞對麵樓櫓上又有漢軍大呼:“大王暫留,有尊駕至親,前來叩拜!”

對麵樓櫓上,眾軍卒一聲呼喝,遂將一人推出。隻見那人囚首受縛,戰袍襤褸,境況甚是淒涼。

章邯便是一驚:原來章平已被漢軍所擒!

那章平也無言語,隻是昂然而立。因事發突然,兩邊的軍卒都紛紛探頭,朝此處張望,戰場上頓然悄無聲息。

章平並不答話,隻昂首望天。

章邯知章平必不會降,但心中定有鬱結,於是歎道:“我家本為土著,身受國恩,貴為九卿,若不是趙高弄權,使我困於洹水之南,我或不敗。我若不敗,則秦必不亡。然事已至此,隻有忍看國破,無力回天,此罪百身莫贖,千秋猶痛,都不必說了。隻可惜你隨我降楚,已獲上卿,卻未享得幾日榮華,便遭此奇恥大辱。你若不平,或可自便。然我意已決,死亦不降沛縣匹夫!”

章平渾身一顫,仰天長歎一聲,問道:“兄長,還有何囑咐?”

章邯霎時熱淚盈眶,緩緩說道:“昔年與弟在馬背嬉戲之時,尚曆曆在目,有如昨日。兄唯願光陰倒流,然可得乎?今盛時已逝,亂世未休,人安得圓……”一句未畢,竟幾欲淚下。

章平便急切道:“兄欲為項王而死乎?”

章邯勉強立穩,慨然道:“項王有道或無道,另當別論;然他待我,如待國士,我又何由要叛?我若降了劉邦,又有何利可圖?我若叛楚,則無異於賣主偷生,又將何顏以對天下?兄決意死國,義無再辱,吾弟則不必隨兄取舍。吾母尚在,幼弟年少,皆須托付於弟。想我章邯自領兵以來,殺周文、破陳涉、降魏咎、斬田儋,兵鋒所至,如獵狐兔,焉得不算大丈夫?秦亡之後,城狐社鼠皆趁亂而起,我羞與此類同活於當世,倘若就戮,便是成全,此生更有何憾!兩軍陣前,多說也無益,你且回去吧。”

章平聞言,忽地跪下,大呼一聲“兄長——”,便悲不能言。

章邯搖搖手,遂再無一語,回轉身喝令眾守軍:“弓弩伺候!”

城上兵民聞令,都躍然而起,彎弓搭箭,對準了樓櫓。樓上漢軍兵卒,看看勸降無望,隻得匆忙將章平帶下。

章邯挺立城頭,任秋風吹拂麵頰,隻覺五內如焚。

此時殘陽如血,染得廢丘城頭,紅紅的一片,似火海中的殘垣。城樓上的中軍大纛,經幾日激戰,中箭無數,已是乞丐衣衫般殘破了。

[1].少府,官職名,始於戰國。秦漢相沿,為九卿之一。掌河海山澤收入和皇室手工業製造,為皇帝的私府。

[2].司閽,看門人。

[3].裏正,小吏職名。裏為古時城鄉基層單位,百家為一裏,由裏正負責掌握居民善惡行狀,負責向上報告。

[4].羽書,亦稱羽檄,古代插有鳥羽的緊急軍事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