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韓信劍芒指陳倉

立夏之後的漢中,驕陽如火,石梁亭往南鄭的路上,有一騎飛奔。

騎馬者,正是本書開篇就出現過的白袍都尉韓信。今日他在這山間路上馳驅,不再是逃亡,而是急著要將一段公務了結。

漢中之地,山清水秀。山間處處有布穀鳴囀、溪水潺潺。韓信卻無心賞景,胸腔裏隻覺有一股熱力就要迸出。回首近一個月中,命運翻覆,忽天忽地,是何等的奇詭!

自從出淮陰城,仗劍從軍,韓信先跟從項羽的叔父項梁,後項梁敗死,又從項羽,可惜在軍中皆寂寂無聞,不得伸展。對那項羽,韓信看他是個人物,曾數次獻策,指畫天下事,卻都如石沉大海。韓信隻能暗自嗟歎:一無顯赫身世,二無孔武之力,亂世中若想脫穎而出,難乎其難。從那以後,逃亡似就成了他擺不脫的命運。

韓信在楚營中,早就耳聞劉邦大名,隨項羽入鹹陽後,每每聞市井之人多頌漢德,就連惡少無賴都仰慕漢王,更大受觸動,遂起了投漢之意。春上四月,他結識了幾個欲投漢的市井無賴,便決然脫去戎裝,與數人相偕,翻山越嶺奔來漢中。途中聽父老講,那半月間,子午穀的險路之上,楚軍及諸侯軍中投奔漢王者,晝夜不絕,前後竟有近萬人。

卻不料,門庭雖換,宦途卻是一點也無起色。韓信這才領悟了“臣事君”這件事,能否料理得好,另有關節,全然不在有才或無才。

漢王在關中父老口中,人人皆誇是“仁厚長者”,不焚城,不殺俘,連財寶和女色都不近。然他識人取士,卻與項羽一般無二,也是目生於額上,傲慢無禮。

劉邦起兵,首先看中的是貴胄,次者賞識猛士,對柔弱者不屑一顧,尤以慢待儒者最為聞名。早前他見儒者,常奪下人家儒冠,拿來解小溲,要羞煞人家祖宗三代。南下途中,高陽儒生酈食其[1]求見,也曾被他罵作“豎儒”,虧得老先生有滿腹韜略,才使劉邦肅然起敬。隻苦了韓信,投到漢王帳下,話也沒說得兩句,便被派了個管糧草的小官,自早至晚,與糠皮穀草打交道。

這與僮仆奴婢又有何分別?鬱悶之中,韓信與營中幾位壯士結交,借酒發牢騷,都說不如去做個山賊,也強過在這兒低眉順眼。幾杯酒落肚,眾人思鄉情切,都拔劍長歌,以抒憤懣。那歌謠,名為《巫山調》。歌雖短,卻是曲盡蒼涼——

巫山高,

高以大;

淮水深,

難以逝;

我欲東歸,

害梁不為。

我集無高曳,

水何梁?

湯湯回回,

臨水遠望,

泣下沾衣。

遠道之人心思歸,

謂之何?

總之,眾人是發泄了一通“渡河無橋,歸鄉無路”的無奈。不料牢騷者中,竟有那兩麵三刀擅鑽營之人,返身就去告密,賣友而求榮。

這一告密,添油加醋,將此事說成韓信欲結夥倡亂,占山為王。引得劉邦大怒,疑心韓信諸人是想在軍中奪位,於是下令問斬。

犯事者,計有十四人,斬完前麵的十三個,唯餘韓信一人,俯首跪於法場待斬。他實不甘自己一條命,就這樣短暫如螻蛄,於是仰頭望天,徒喚上蒼不公。恰見監斬官夏侯嬰,正立於麵前,便渾身一激,大呼道:“不是欲取天下嗎?為何要殺壯士?”

夏侯嬰聞聽,如有所悟,不覺動了惻隱之心,這才保下來韓信的一條命。

那夏侯嬰,隻在刑場與韓信交談了幾句,就認定韓信是大才,當下向劉邦做了舉薦,加了韓信為治粟都尉,專事搜集糧餉。但這又如何?這職務,於韓信來說,還不是糠皮麩皮,無日無休?這種日子,他絕不想再熬。上次謀劃不周,險些丟了頭顱,於是這次多了幾分小心,詐言催糧,伺機逃出。不料這一回,竟然驚動了蕭丞相連夜追趕。

韓信逃而複歸,回想此生,有頗多感慨:凡救他於水火的,皆為公卿;凡欲陷他於死地的,都是低階下僚。這與他少年時所想,大不一樣。天下俗子,有幾個能像漂母那樣,因可憐他像個落魄王孫,就贈與他飯吃的?越是亂世,人越敬權勢;同類相殘,亦毫不躊躇。如此想來,他更是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韓信早年浪**鄉間,就喜搜羅百家之書。當初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丞相李斯建言焚書,神州一片棗災梨禍,除了醫藥、卜筮、種樹之書,民間還有何書可覓?然民智千年,豈能在一朝之內便可根除?即使在焚書之後,村野間也有人藏了些諸子百家的殘簡斷片。韓信寄食四鄉,吃罷人家的飯,談興一起,就纏著人家借書,於是,梁上簷下,鄉叟們總能搜出些禁書來。這原是留給子孫們以傳斯文的,如此這般也就偷偷給了韓信。

韓信常避開外人眼目,挑燈夜讀,所獲頗多。他自幼便讀兵法,弱冠之後,自覺很有大丈夫氣,喜愛佩了劍出門行走,因為除了這把劍,他內心無所依托。不過,屠夫獵戶們並不怕他那劍,非要給他“**之辱”不可,這也是身處下僚沒奈何的事。壓抑愈久,迸發愈烈。後來他仗劍從軍,便是想跳出窘境,今後之所為,要與這渾天厚土相匹配方可。

然壯心多被世事消磨。到漢營後不幾日,韓信便看出端倪來:此處也一樣是蔑視斯文。《孫子兵法》裏,最忌隻懂得“拔人之城”和“毀人之國”的莽夫;說是為將的人,要懂如何輔佐君王,“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可是看這漢王左右,哪有一人懂得何為“輔周”?

失望之下,韓信愈發覺得漢營不可久留,這才有星夜出逃的事發生。

被蕭何追回後,韓信稍稍收斂了心性,隻待仕途有峰回路轉。然他轉念一想,沛縣舊部已遍布朝野,哪裏還有顯要的位置可坐?想那蕭丞相就算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過就是說動漢王,將我韓信調往中涓,做個親隨郎衛。

韓信便想:若讓我去做漢王近侍,與先前隨侍項羽,又有何不同?三年從軍,豈非原地不動,白白蹉跎了!於是在被蕭何追回的頭幾日裏,又起了伺機再逃之念。

不料,以上這些晉升無門的煩惱,就在今晨,都被蕭丞相一掃而空了。

近幾日,漢營中籌辦拜大將軍之事,正鬧得沸沸揚揚。昨晚,韓信臥於榻上,全不知自己將一步登天,仍在萬般無奈之中。這一夜,他輾轉反側,憶起蕭丞相在追回自己的途中,曾有所囑咐。

堂堂丞相,紆尊降貴,連夜將一無名軍吏追回,韓信自然知道這其中分量,預知再不會與升鬥算籌為伍了;但想到丞相那晚曾說:“大王雖有重用之心,卻未見你有過人之處,望都尉早些露出頭角來。”此話亦是不錯,錐藏於囊中,不能怨明主見棄。韓信就想,明日起早,應寫好一個條陳呈上,也好給漢王露些腹內的韜略來。

自到輜重營後,韓信察覺到,漢中山多,運糧殊為不易。派人打通巴蜀糧道之後,糧草雖足了,但多是運至石梁亭糧倉集散,如欲分發到各軍營,所需車輛太多,不敷派遣。故而糧倉雖有糧,運轉卻還是不暢。

韓信思謀多日,曾有過一閃之念:不如將百斤糧袋,一分為二,裝成小袋,爾後調發漢中各營軍卒,結隊去石梁亭背糧。在軍營中,軍卒們反正也是飽食終日,如若各部輪值,每日不絕,便可保軍糧源源不斷。今日看來,此計斷然可行,應盡速稟告漢王才好。

想到此,韓信滿心歡喜。今日一早,時方醜末寅初,他便聞雞而起,奮筆疾書,將條陳書寫完備。日出之後,將呈文謄寫完畢,拿在手裏端詳。正在得意之際,忽聞帳外有兵卒通報:“丞相來了!”

這一聲喊,驚得韓信連忙起身,跨出帳外,將丞相迎進。

兩人席地而坐,蕭何便寒暄道:“都尉如此勤奮,黎明即起,可是要有大作為了?”

韓信道:“某生來駑鈍,不搶在人前,隻怕是半生都陷在溝壑裏。”

蕭何一笑:“何至於?韓非子曰‘自勝謂之強’,都尉必不會自甘暴棄。”他見案上有簡折,便問,“是何公文?”

韓信道:“事關輜重糧秣,草草而成,預備上呈大王。”

蕭何便拿過,細讀一遍,遂拍案叫好道:“善哉!我漢營中,就缺少如此通透之人。此折,務請盡快呈與大王,必受采納。”

“嗬嗬,丞相過獎了,韓某天性散淡,終日遐思,偶有所得,但終究屬末技。日前出逃,累及丞相星夜馳驅,實為罪人,還望丞相包涵,在大王麵前妥為開脫。”

蕭何笑道:“都尉客氣了。”說罷環顧帳中,見韓信的行李物什,全都捆紮整齊,無一散亂,不由就是一驚,“都尉,怎的如此整齊!莫不是……你又要逃了吧?”

韓信怔了一怔,連忙道:“丞相言重了。下官為布衣時,原是懶散之人,佩劍遊**,四方寄食,乃至為屠戶菜販所恥笑,遂有**之辱。從軍之後,方才幡然悔悟:小事不精研者,不足以言大事。故而一改前非,凡事必井井有條。”

蕭何便捋須大笑道:“我在大王麵前,是以身家性命作保的,包你不會再逃,可不要再生他念,一走了之,那可要害苦了老夫。”

韓信被蕭何說中內心隱秘,一時無措,臉便一紅,忙伏地叩首道:“下官不敢。”

蕭何懇切道:“老夫是玩笑而已,日前追你回來,事已驚動大王,料定不日內,定會有個分說。你久不受重用之事,眾將已有不平之議,大王也必有所耳聞。人言既多,事情就會有變。依我看,糧草之事,可不必過分用心了。近日,大王定會對你有所垂詢,問以兵事,兼問天下。你如有何建言,譬如軍之行止、國之興衰等方略,都可麵陳。其中的條分縷析,可早做準備。”

韓信便長跪挺身,對蕭何深深一揖:“蒙丞相錯愛,下官當剖心輸誠。然韓某不才,當此鯤鵬競飛之時,充其量,隻配為他人護駕而已。在彼曾為執戟郎,若在此亦為執戟郎,敢問丞相,所謂大作為竟是在何處?”

蕭何便一拍幾案:“你果然還是想逃!”

“人心如奔馬,牽絆不住,自然會逃的。”

“那麽,都尉此生,到底有何抱負?”

“昔漢王在鹹陽,傾慕始皇帝的大丈夫氣,我韓某不過江淮一布衣,今生若能位列公卿,足矣。”

蕭何便仰頭大笑,擺手道:“此話就此打住。隻怕你做了公卿,心又不足呢。”

“嗬嗬,不錯!我若僅止於此,則不過是百代碌碌過客之一,談何有為不有為?我韓某,固然早年淪於溝壑,但懷抱中的男兒雄心,卻是一刻也不曾消泯。上天苛待我,卻也另有恩惠,讓我生於亂世。亂世,即是我運命的機括。否則,深穀何以化為高陵?”

“嘖嘖,韓都尉,你所圖可是不小啊!”蕭何不覺連聲讚歎。

韓信忽地擔心起來,蕭丞相若察覺我終有背漢之心,會否勸漢王殺我,以絕我為他人添翼呢?想到此,心甚惶悚,連忙伏地請罪:“恕晚輩狂言。今番蒙丞相提攜,我已知足。”

蕭何忙扶起韓信,捋須沉吟道:“狂倒也算不得狂。漢家方興之時,乃用人之際,務求出類拔萃,哪裏會苛責人才?聖人論到為人處世,說是‘曲則全,枉則直’,今日你屈居下僚,毋庸擔心,終會有出頭之日。至於得伸展之後,是否還能識得盈虧之數,就另當別論了。”

韓信道:“丞相教誨得好,我在此謹記。”

蕭何便一笑:“都尉前程,或許貴不可言,老夫在此多嘴了。”

韓信望望眼前這位老者,心中忽有莫大的敬畏,便道:“先生戲言了。韓某身世孤苦,何以言貴?若不是丞相追還,又不知要惶然幾多年。先生待我,有如子弟。也說不定,晚生的一條命,終將係於先生之手!”

“哦?如此說來,都尉之進退出處,老夫要擔好大幹係了?”

兩人便都笑起來,又聊了些軍務瑣事。蕭何便起身告辭:“築壇之事,尚未了呢,我這裏便不打擾都尉了。不過,有一事要提前相告,明日卯時,開壇拜將,這大將軍麽……”

韓信不禁脫口而問:“是何人?”

蕭何踱出幾步,忽而仰頭笑道:“正是都尉你,韓信!”說罷便撩起了門帷向外走。

韓信不禁訝然,呆望著已走到帳外的蕭何,不知所措。

“務請都尉於今日,了結所有治粟公務,如需出營也可,我已知會了營門值守。今晚謁者仆射要來你帳中,告知你明日事宜。韓君,且受老夫一拜!”蕭何在門外拜了一拜,即匆匆離去了。

韓信呆若木雞,摸了摸頭頂椎髻,方猛醒過來,狠狠踹翻了帳中一個量穀方升。命運驟變,令他一時恍如夢寐,穩了穩神,方才想道:國之士,大器也,切勿沾沾自喜。況乎那大將軍之責,乃是如山之重,勝敗之結局,有天淵之別。以後進退,全如弈棋,一步之差亦不能有,須百倍小心才是。

他挑開營帳的門帷,一天的光亮倏地都照射進來。韓信倚於帳門,看營內的兵卒,都在忙忙碌碌,大營之外,天高地闊。他這才覺得人世之美,從未有過於今晨景色的。

朝食過後,韓信即打馬出營,急赴石梁亭糧倉,辦完了交接,午後即匆匆返回。

返程一路快馬。到了未時,日影西移,看看路已走了一半,他便不再揮鞭,而是信馬由韁,內心十分愜意。

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頭有一壯漢,背負鬥笠米袋,手持一柄青藜杖,正闊步前行。韓信遂策馬趕上,勒韁回首,見那壯士俊目美髯,身高八尺,寬肩闊背,好一個軍士的坯子!

韓信便在馬上拱手道:“壯士,敢問前往何方?”

那壯漢便駐足道:“欲往嶺南。”

韓信跳下馬來,頗為詫異:“壯士要去那蠻荒之地,意欲何為?”

那壯漢道:“此行是為尋仙。”

韓信頓感大奇,見前頭不遠處岔路口,有一青石臥於道旁,上有樹蔭如蓋,便一指前方道:“壯士行路辛苦,不如前頭稍歇,願聞指教一二。”

兩人便在青石旁坐下,各倚一側,飲水拭汗。韓信又問:“此去嶺南,不止千裏,不知彼處是否安穩?”

那壯漢道:“嶺南有趙佗稱王,好歹未有兵燹之災。不過,鄙人此行,不隻是前往嶺南,實是想遠赴南海之渚。”

韓信不禁瞠目:“南海之渚?那豈不是化外之地了,如何去得?”

那壯漢便笑:“人生在世,譬如行路,不走到絕遠處,怎知世間之大?”

“在下願聞其詳。”

“軍爺不必客氣。我乃山野匹夫,自崆峒山來,曾得高人指點,知南海之渚在番禺之南,就隱在茫茫海中。如行至番禺,再買舟南渡便可。”

“那蠻荒之地,瘴氣橫溢。渡海遠赴,更是聞所未聞。這一路,豈非凶險之至?”

壯漢遂大笑道:“中土戰亂,無日無休,人命賤如雞狗,軍爺怎的倒不怕了?”

韓信便反駁道:“生於末世,如之奈何?但那渡海尋仙之事,未免太渺茫了些。”

壯士道:“先師在彌留之際,曾有遺言與我,說是人生慘淡,不過爾爾;不如遠遊以謀他途。那南渚之上,多山,方圓有五百裏。山中有仙,名曰‘誇風’,專司南極來風。那仙人隻須張口,即有仙風吹拂,仙風過處,所有腐朽浮濫之物,轉眼頓成金玉。”

韓信聞言,立時捧腹大笑:“跋涉如此之遠,隻為尋那縹緲之事,欲求無根之富貴,豈非荒誕?”

“軍爺此言謬矣。想你攻戰殺伐,命懸一線,或生或死,皆托付於天。頭顱尚且不能安穩,又談何榮華富貴?這般前途,怎的不說是縹緲無據呢?”

“大丈夫,生當如此!豈能默默無聞而偷生?想那前朝名將王翦,橫掃六合;始皇帝巡遊東海,勒石琅琊,都是留下了萬世的名。人,生來或賤,但貴在有為,苟且無為,才是至賤,實對不起造化!敝人從軍執戈,就是想獲得那經天緯地的功名。”

壯漢搖頭道:“始皇勒石,固然偉哉。可是你看勒石不過才三五年,天下可還有一個嬴姓子孫?”

韓信一時語塞,壯漢便接著道:“其實,人之所求何為?行到路盡處,你便可知:人之所欲,無非簞食瓢飲而已。軍爺你自管努力去做,封侯封王,亦不是難事。而我之所求,隻在遠道,若是能尋到仙山,自可逍遙一生。你我之間,所求其實並無不同啊!”

韓信似有所感,看了看這壯漢,見他身上所穿,不過麻衣葛衫,且都已襤褸,不禁起了憐憫之心,於是脫下身上白袍,懇切道:“此去南海之渚,不知路途幾許,在下無以為贈,就送你這件衣裳吧。”

壯漢連忙起身推拒:“萬不敢當!無名草野之輩,飄蓬於途,能與君相識,實乃幸甚。不瞞你說,鄙人及家父家兄,都為前朝將士,秦亡之際,父兄皆歿於戰場,我雖僥幸脫逃,卻成了喪家之犬,流落山中。自此,便覺人世無常,如莊子所言:‘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遂再無心於功名,更厭倦兵戈。此等散淡,讓軍爺笑話了。”

韓信怔了一怔,隨即笑道:“怪不得!說出來真乃笑話,方才路遇,我幾乎想勸你從軍呢。”

那壯漢便長歎一聲:“世軸移換,社稷不存,我已全然是廢人了,哪堪再用?況且投效新主,亦對不起亡父亡兄,就這般苟活於世好了。秦無遺民,尚有我這一個,便也足矣……”

韓信從不曾想過,世事翻新,萬民都解脫,居然還有如此失意者,真真奇哉怪事!一時便不知所對,良久才道:“壯士何必如此傷懷?舊夢不再,傷之又有何益?不如隨我去,重開天地。”

壯漢大笑道:“軍爺也想招兵買馬?可是想回關中?可惜棧道已毀,插翅難飛了。”

“這有何難?我投漢中,即是翻山而來;大軍征討,也可翻山而去。”

“軍爺誠意可感,我也小小獻上一計,以為回報。曾聞渝水之畔,有世居巴人土著,多勇力,善弩射,以木為盾,名曰‘板楯蠻’。貴部可多招巴人,彼輩翻山,行走如飛。如能編成一軍,此去關中,不過晝夜而已。旬日之間,軍爺便可虎踞關中,享受榮華富貴了。哈哈……”

韓信聞言,且驚且喜,抱拳道:“多謝賜教!”

壯漢望了望天色,便起身道:“飄蓬之誼,小可畢生難忘。日後我總要返回中土,或尚有見麵之日。看樣子,尊駕還有公務在身,還是趕路要緊吧!”說罷,他作了一揖,不待韓信答話,即策杖下了大路,沿一條小徑遠去了。

韓信躍身上馬,朝那山間小路望去,想世間竟有如此奇人,心裏便感歎不止。呆望了片刻,才繼續策馬前行。

當晚,韓信回到帳中歇息,卸去了繁雜俗務,頓覺一身輕鬆。剛要展卷夜讀,忽聞帳外有人來,人未進門,先聲便到,聞聲即知是樊噲那莽夫。

樊噲打個哈哈,跨進門來道:“小阿兄,早知你飽學,果然家當都是書卷。今來向你請教。”

韓信揖道:“哪裏敢當!”

二人便坐下,樊噲道:“我就免去虛套了,隻問你:俺漢家如取關中,勝算幾何?”

韓信詫異:“將軍如何問起這個?”

“小阿兄可聽說,要拜大將軍了?”

“略有耳聞。”

“拜了大將軍,就要打回關中去,連我這粗人也看得出來。漢王……嘿嘿,我那姐夫,向來是能請神不能送神的,鴻門宴上若沒有我,怕是早成刀俎之肉了。明日點將,若是拜我為大將軍,回軍關中,可不是去闖那鬼門關?”

韓信望望樊噲,強忍住笑,說道:“將軍若為此事,可放心回去睡覺了。關中,已在漢王掌心了。”

“為何如此說?”

“參透此事又有何難?三秦絕非昔日強秦。秦亡以後,秦民大沮,秦地再也無虎狼之師了。”

“哦——,可是那三秦,是項王的三條狗,若打狗招來主人責問,動起手來,我等勝了便罷,若是敗了,豈不是連漢中都住不得了?”

韓信沉吟半晌,才道:“此事,正是我苦苦所思啊。”

樊噲便笑:“我這一問,不會難倒小阿兄吧?我樊噲,除了十個數目字兒,就識得‘樊噲’兩字,故而平生最敬讀書人。明日若我拜了大將軍,小阿兄你須得不吝指教!”

韓信便一揖道:“唯願如此。”

“小阿兄高才,委屈了你。我在姐夫麵前,也是直言推薦過的。加官的事,你莫心急。”

“呀,將軍真是……用心良苦!”

“俺漢王仁義,你可不要再逃了。來日平定了天下,你我搭夥置一處田莊,隨意吃喝。無事為我講講《春秋》《左傳》,也是好的。”

“將軍過謙了。韓某自三歲時起,便讀兵法、習劍術,也就是早年積了這些根底。弱冠之後,倒未必長進。”

“三歲?謔矣!無乃神童乎?你老爹官居何位,可以如此栽培?”

“鄉閭之人,有甚光耀?然家父精通兵法,亦通劍法,素來樂善好施,為一方之人望。惜乎我九歲時,家父便因病不起,入了黃土;一年之後,母亦喪。我獨在鄉間過活,幾近於乞食。”言及家世,韓信觸動心事,幾欲潸然淚下。

樊噲也陪著一同唏噓:“怪不得!你小阿兄的聰慧,在這世間,乃我所僅見。事過多年,也不必傷心了,你九泉下那老爹老娘,定可福蔭於你。”

“那是自然!家母死後,我變賣家產,將母葬於鄉鄰豪族墓地,便是希圖重振家風。”

“可歎可歎。”

“你看,小弟之命苦不苦?自那之後,身無長物,隻一把佩劍在身,四方就食。所受之辱,一言難盡。”

樊噲忙打住話頭:“莫提,莫提!秦末昏亂,百姓遭了殃,哪有活得不似豬狗的?譬如我樊噲,隻知操刀,今生大字不識幾個,典籍萬卷,於我也猶如廢柴。生平所聞文章雅事,是一老翁前來買肉,曾為我講過‘庖丁解牛’。哈哈……”

韓信忽被此話點醒,心頭便是一震:“好,好呀!將軍質勝於文,別有心機。那項王在彭城,會否來救援章邯?便是我漢家取關中的肯綮。所謂‘庖丁解牛’,解的就是這個。容我好好思之,再行相告。”

樊噲大笑一陣,便起身告辭了。韓信獨坐孤燈之下冥思,剛才樊噲的這話,竟在心頭揮之不去。

入漢營以來,寂寞無聊時,韓信不僅把秦宮的圖冊琢磨了一遍,還有那翻山而來的投軍者,他也要拉住問三問四,關中與山東的大勢,因此知曉了十之八九。想那三秦,皆庸碌之輩,取關中看來易如反掌。倒是樊噲所慮,並非烏有,若項王興起問罪之師,又該如何應付?卻要斟酌再三才是。

韓信便於燈下,展開一幅輿地圖,細細看了起來,手指在那山川形勢間移來移去……

項羽當初在分封之際,心存偏私,封地遠近肥瘠,皆視親疏而定,甚不公平。趙地陳餘、梁地彭越,皆是舉義甚早、名震天下的豪雄,卻眼巴巴地未能封王。此時田榮反楚,便牽動南北,趙與梁兩地,遲早也要鬧將起來。

各地尊義帝的諸侯,當初雖都以楚為尊,但他們分頭舉事,上下本不相統屬,與項羽之間又無君臣大義,此時見田榮作亂,便都隻顧自保,天下頓然就有了分崩離析之勢。

世上豪雄,常有對頭冤家。韓信知項王性情,萬人都不入他眼,唯獨最忌劉邦,將劉邦閉鎖在漢中,便是欲置之絕地。此次拜將,若鼓動漢王回軍關中,會否招來項王的雷霆一擊?若項王舉傾國之兵來援三秦,於我便是泰山壓頂,豈有活路?

為漢王謀劃,起步便不能錯;錯了,就休想再有一世功名。今日幸得蕭丞相舉薦,我這狂生一步登天。至明日,我即可登上黃金台,雖樂毅吳起,所受君恩也不過如此。漢家目下雖尚嫌局促,前途屬未卜之數,但眺望關中,山河巍然,乃秦之發祥地,日後必定天下,此即為雄師百戰之根柢。圖大計,必取關中,然此戰如有不測,則漢家必一蹶不振,淪為盜蹠。萬世功名,皆決於一策。戰?或是不戰?棋枰上的這一子,實在有泰山之重!想到此,韓信以手敲擊地圖,躊躇了起來……

他看看地圖上的彭城,又看看關中,想這兩地於項王來說,孰輕孰重?

風吹火苗,燭光一閃。韓信忽然悟到:項王無論如何,不會傾國來伐,因彭城已三麵有警,他充其量可分一支兵西來。既然是分兵,便可應付,漢軍絕不至遭那泰山壓頂。孫子曰“亂而取之”,此言不差。關中之可取,就在這個“亂”字上。亂局從齊始,擾得項王不寧,他必欲先去鏟滅亂源。關中隻是我漢家性命,於項王卻不是,故而他不會舍命來救。那麽,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帳外刁鬥,正零落響起。夜靜更深,燭火也將燃盡,地圖上“鹹陽”兩字,卻似乎漸漸放大,圖上似有城郭百姓,真切得曆曆可數。韓信不禁一笑,他已經完全明白了,明日該如何獻策。

次日破曉,漢營的將士們剛走出軍帳,便都是一驚:隻見滿營的旗幟,昨日還是紅色,一夜之間,都換成了黑色,與亡秦的旗色相同。

沛公軍一路西來,不知與秦軍交了多少次手,這些獵獵黑旗,曾令軍卒們膽戰心驚。如今驟見滿營黑旗,各人心頭,便都有莫名的不安。

這便是那日晚上,劉邦到蕭何帳中所密囑之事。蕭何派了辦事得力的王恬啟,率一幹人馬,征用了南鄭全城的裁縫與巧婦,三日三夜,將漢軍新旗趕製了出來。

此時,營門之南的千秋亭畔,一座三丈高壇早已築就。隻見壇分三層,喻“天、地、人”三才,上置兵器、張旗幟,四周植有鬆柏百株,新製成的漢王大纛[2]高懸於空,望之儼然。

這日晨間,拜將壇前麵曠地上,從各營選出的五千勁卒,肅然而立,皆是堅甲利刃、兵戈鮮明。不消片刻,由太仆夏侯嬰親馭,三輛戰車為前導,漢王車輦便在百名郎官護衛之下,緩緩推出。劉邦身旁的驂乘周緤,眼目精光四射,手執一柄金鉞護衛。後隨百官,迤邐而行,人人皆執戟傳警。隊伍剛在壇前停下,鼓角之聲就轟然而起,與低沉的傳警呼喝聲相交織,聞之令人肅然。

劉邦今日,一改往日消沉,全身披掛,頭戴皮弁,完全是一副征戰的裝束。他走下輦車,由台階拾級而上,走上高壇之頂,在坐榻上麵南而坐。從壇下望去,壇上諸人簇擁著劉邦,儼若天際仙人,大有淩空飄飛之勢。

那數千軍士,何曾見過這種場麵,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劉邦高踞於壇上,心裏也是忐忑,暗罵蕭何這老兒,如何搞得這般假模假式?

謁者趙衍看壇下百官已就位,便湊近劉邦,低語道:“大王,百官位定,可請蕭丞相出來了?”劉邦略一點頭,然後長跪挺身,擺好了姿勢。

趙衍便下了台階,引導蕭何緩緩走上來。劉邦動了一動,想說甚麽,卻又忍住了。蕭何便高聲唱道:“引大將軍受封!”

台下諸將,皆引頸而望,有如長脖鷺鷥,都巴望丞相能點到自己的名。卻不料,忽有軍卒數十人從壇後擁出,執戈控弦,護擁著一輛安車,緩緩駛來。

“這是何人?”武官們不明所以,個個麵露驚異。文官們卻有知道這名堂的,有人便訝異道:“何以安車問聘?”

安車,乃是用一馬駕轅的小車。賜乘安車,是君王征聘人才之時賞給的殊榮。文官隊伍裏,頓時便起了一陣**。

候在階前的趙衍,上前一把撩開帷幔,隻見一身勁裝、英氣逼人的韓信,一步跳下車來,由趙衍引導,步步登上高壇。

“治粟都尉?”在場將士,此時都看得真切,真乃一軍皆驚!喧嘩聲如同浪濤一般,在方陣中忽地卷過。

韓信走到壇上,免冠跪伏於地,朗聲道:“臣韓信見過大王。”一旁趙衍唱道:“拜!”韓信便向劉邦行叩首大禮。

隨後,蕭何手持策書上前,環視了一眼壇下,神色鄭重。壇下諸將士見此,立時鴉雀無聲,都屏住氣息,想聽個究竟。

蕭何舉起右手,朗聲道:“漢王製詔,以韓信為大將軍!”接著,嘩一聲將策書展開,高聲宣讀。讀畢,趙衍又唱道:“再拜!”韓信便又拜。

此時,先有侍禦史上前,東向而立,授給韓信金印紫綬;後有郎中令授予彤弓、符節,韓信逐一接過,分別都叩拜了三下。

劉邦此時忽感不安,低聲對趙衍道:“這就……把兵都交給他了?”

趙衍笑而不答,隻眨了眨眼。劉邦想了一想,立刻有所悟:名實者,操之人君也。隻要我一息尚存,漢家,便非他人之漢家。或予或取,皆在我。想到此,劉邦便情不自禁按了按腰間的“漢王劍”,心想有此一物,則漢家必永世姓劉。那大澤之上,驚天動地的斬蛇之舉,便是天授我權柄,何人能奪?何人能代?何人又能及?

又聽那趙衍繼而唱道:“大將軍韓信施禮,拜!”韓信又拜謝。趙衍忙向劉邦遞了個眼色,劉邦擺了擺手,趙衍便代劉邦唱道:“謹謝!”

韓信這才吐了一口氣,拜謝起身,戴好武弁冠。

這一套繁文縟節,將壇下眾軍士唬得目瞪口呆。自沛縣起事以來,何曾見過主公劉邦如此鄭重?諸將雖心有不服,但他們深知劉邦脾性,在這一刻忽然都悟到了:不知是何人對主公進了言,把這治粟都尉拜了大將軍,看來這漢家的事,怕是要有個兜底翻新了。

榻座上,劉邦終得以稍微放鬆,便對身邊蕭何道:“丞相,你布置的偶人戲,要折殺寡人也!”

蕭何微微一笑:“不如此,如何立威?大王可知司馬穰苴(ráng jū)事?”

“不知。”

“司馬穰苴,春秋之兵家也,出身卑賤。齊王用他為將,拔之卒伍,位在大夫之上,然則人微權輕,士卒不服,你猜猜,他是如何立威的?”

“願聞。”

“殺了監軍!那監軍不是別人,正是齊王寵臣、國之尊者。人家不過遲來了一時半刻,便遭軍前正法,三軍將士皆震栗。那司馬穰苴,從此令行無阻。”

“哈哈,你這老兒,哪裏翻出的這些老譜?好,寡人就聽你的!”

那壇上的韓信,也幾乎被搞暈了頭。今日的場麵之盛,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那壇下,戈戟如林,旗幟耀目,儼如“大閱”般的陣勢,他胸中不禁有豪氣頓生。想到昨日路上那壯士的話:人不行至絕遠處,如何能有如此之風光!但轉念又一想,漢王鄭重其事,所望必厚。此壇一登,我韓某之位,便在公卿之上,成了漢王階下第一人。今後伺候漢王,無異於與君王伴舞,怎敢有半點兒輕忽?自今日起,白起王翦的不世之功,於我再不是遙不可及了。

想那三皇五帝以下,千載悠悠,草野之人縱有千般本事,也不過充個門客、謀個小吏,雞鳴狗盜,碌碌一生。若非秦亡,我韓某,怎能有今日華袞加身,統領千軍?大丈夫,非彼俗流,胸中就要有天下之慨,不做則罷,做則務要一鳴驚人……

此時趙衍正要宣布“會畢”,忽見劉邦立起身來,高聲道:“且慢,今日雖不是講武,孤也要說兩句!”

儀式突然被打斷,趙衍也顧不了那許多了,忙向壇下示意,一班鼓樂手立即收聲,全場一片靜肅,針落可聞。

劉邦疾步前跨,朗聲對眾軍道:“今日之事,兒郎們怕是要暈頭漲腦。拜大將軍,易旗色,為的是何事?聽寡人講來。往日我軍,以楚懷王為尊,楚乃祝融之後,尚赤,因此旗色為紅。今項王無道,虛尊懷王為‘義帝’,將其貶竄於江南僻野,天下實已無主。楚失其德,漢家豈能步其後塵?我漢家郎,乃黃帝之後裔,天命所獨鍾。秦政雖亡,然天命不絕。今我從天命,續秦之水德,旗色尚黑,官製也改為秦製,與楚便兩無幹係了。今日拜將,是為誓師,不日就要起程,還軍關中,與諸侯爭天下。兒郎們,可有此膽量?”

這時,劉邦一把拽住韓信衣袖:“大將軍,請隨我歸大帳一敘。”

他牽住韓信,一步步走下壇來,登上輦車,揚長而去。壇下眾軍,又是看得目瞪口呆:如此恩寵,哪裏是盧綰可比?

漢王大帳內,一架“祝融禦龍圖”的屏風之下,坐西朝東的主位,即是劉邦日常座位。劉邦將韓信請進帳,吩咐周緤把守帳門,百官皆不得進,身邊隻留趙衍一人伺候。

韓信剛要坐在北向的客座上,劉邦忙搖手道:“今日拜將,隆盛無比,寡人就是要聽大將軍指教,請將軍入上座。”

韓信惶悚,連退幾步道:“這如何使得?”

劉邦道:“韓公不必客氣,寡人一言既出,必求其果!”

韓信忙伏地禮拜,禮畢,方於上座就位。他自從入漢營以來,覺漢王對下施恩威,手段遠不如項王,但好在尚可納諫。隻是投漢以來,胸中不知多少良策,卻無由上達漢王,眼見漢軍蜷縮一隅,日複一日,心也就冷了。今日見漢王滿心誠懇,韓信心中便從容起來,想要說的話,如潮水般洶湧欲出。

劉邦就座後,並無一絲做作,拱手便道:“丞相曾數次與我言及將軍,讚不絕口。敢問將軍,早年在故鄉,曾師從何人?”

韓信欠身還禮,說道:“韓信乃一介平民,經商從吏,皆無門可入,還談何師從?昔年在家鄉,父母雙亡,我無以為家,隻得四方寄食。曾在南昌亭長家中寄食數月,惹得他娘子惱怒,夕食時分,隻留給我一口空鍋,好不羞煞!後又曾在淮水邊,受漂母之恩,既感激涕零,亦羞愧難當。於是發奮苦讀兵書,必欲建不世之功,一洗羞恥。”

劉邦遂大笑:“昔年落魄,我與君同啊!早年在豐邑,我也是常賒酒來喝,卻是還不起錢,大名常在酒家的賒欠榜單上。在家呢,亦不事稼穡,為家父所哂笑。”

“微臣不才,與大王昔年不可同日而語。聽蕭丞相說,大王為亭長時,大度任俠,一縣之吏,沒有你不敢輕侮的,真乃大丈夫也!”

“惜乎我幼年,讀書甚少,白白蹉跎了時日。那麽請問:將軍今日,可教寡人甚麽良策呢?”

此時趙衍烹了秋葵羹端出,劉邦就恭恭敬敬,為韓信敬上了一盞,然後正襟危坐。

韓信便開門見山道:“大王欲出兵東向,以爭天下,對手不正是項王嗎?”

“正是。”

“我嚐觀之:一郡之安,在於郡守;一軍之強,在於主將。請大王自己思量,就勇、悍、仁、強各項來說,你與項王比如何?”

劉邦覺得這一問,真乃一語中的。默然良久方道:“不如。”

韓信見劉邦爽快,於是再拜,口稱恭賀:“大王明見!我也恰以為大王不如也。然人之五指,各有短長。我曾侍從項王,深知其為人,且聽我為大王細述之。項王這人,亦有兩麵。他威猛一吼,其聲如雷,千人皆震恐,匍匐於地,頭不敢抬,然而卻不能用賢將。如此說來,也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他待人恭敬和藹,言語娓娓,部下若生了病,他能為之流淚,贈食送水,無所不周;可是部下若有了功,功當封爵,他卻把那大印摩挲再三,直到把棱角磨圓,也舍不得放手,這便是所謂的婦人之仁了。”

“還有,項王雖稱霸天下,威臨諸侯,卻不在關中坐鎮,非要跑去彭城定都,這怎麽能統馭天下?他背棄義帝之約,封王不問功勞,隻問親疏與否,致使諸侯不平。諸侯見項王把義帝逐至江南僻地,也都紛紛效仿,趕跑舊主,占一塊好地自己稱王,此乃亂天下之始!”

劉邦雙目,頓時大放精光:“將軍何其犀利!”遂回首招呼趙衍,“我與將軍談得入港,去拿些甜瓜來。”

韓信繼續道:“項王大軍所過之處,無不屠城殺降。三百裏阿房宮,竟一火焚之,到今日恐尚未燒盡。為此,天下多怨恨,百姓皆離心,隻不過懾於項王軍威,不敢蠢動罷了。他名雖為霸,實則已失天下之心,故而由強變弱,瞬間之事耳!若大王果真能反其道,起用天下勇武之士,為王前驅,何敵不能誅?若奪得天下城邑,封賞有功之臣,又何敵不能潰?”

此時趙衍趨近,將一盤切好的甜瓜端上,劉邦隨即抓了一瓣,遞給韓信:“來來,食之助興。聞將軍之言,亦同瓜味之香,耐得品咂。今夜與將軍對坐,真乃人生快事!”

韓信見劉邦高興,神色便愈加飛揚:“大王雖失鹹陽財物,卻另有所得,我這裏便要細講。那三秦之王,原為秦將,秦地子弟隨其征戰多年,或死或逃,不計其數,又被欺瞞裹脅,降了楚軍。其後隨楚軍進至新安,又被項王坑殺二十餘萬,唯三王得以身免。秦人遂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國挾滅秦之威,封三人為王,秦民哪裏會擁戴這等敗類?”

“將軍是說,三王無須多慮?”

“那是當然!大王你從武關入秦地之後,秋毫無犯,盡廢秦之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感恩,無不擁戴你做關中王。當初懷王亦曾有約,大王理所當然應為關中王,此事秦民皆知。待到好事落空,大王不得已入漢中,秦民則無不恨楚。大王在鹹陽所得,無他,便是人心也!此物金玉不換,庸人哪裏得知?鬼穀子曰:‘為強者,積於弱也。’大王收攬人心,早已積弱為強,今舉兵東向,三秦可傳檄而定。”

韓信之言,擲地鏗鏘,不單是劉邦聽得入迷,連那趙衍也聽得癡了。

然劉邦卻仍有疑惑:“三秦於我,如同家門惡鬼,虎視眈眈。我漢家新起,豈能一舉而下?”

“不然!秦為一姓時,尚不能阻大王兵臨城下,何況三姓之王?人心者,私欲也。三王本不能同心,如擊其一人,其餘二人必首鼠兩端,救援遲緩。我便可逐一攻破,易如反掌。”

“原來三王,還不及隻有章邯一家!”

“那是當然!我道項王不過是婦人之仁,即是指此——欲使秦降將扼我咽喉,又不欲章邯一家獨大。故而分封三王,意在互相牽製。豈不知一分為三,即便是虎,也反倒類犬了。”

“項王必不會來救!他若有此心,便應留在鹹陽,虎視天下,則我漢家便永無出頭之日。他當初執意衣錦還鄉,必是看重彭城安危,以為楚之根柢在彭城。今齊田榮反,趙國亦不寧,禍起肘腋之間,他焉能顧得到關中這癬疥之患?”

劉邦恍然大悟,拍案道:“如此甚好!”

韓信又道:“項王性素優柔,且輕信。我軍一發,他東西兩處皆有警,究竟東征田榮,還是西援章邯,必舉棋不定。屆時,大王再向他示弱便是了,他必東征田榮,無心西顧。”

劉邦遂拊掌大笑道:“天賜我良人,如撥迷霧,恨未能早些識得將軍。敢問將軍,是從何處得此見識?”

“大王過獎。韓信草野之人,常思上進之途而不可得。從軍以後,亦是一籌莫展,若想倚靠軍功,我這文弱書生,斬首能斬得幾人?欲做白起、王翦,今生可得乎?唯有戎馬之餘,常思楚漢之強弱利弊,如此日久,便偶有所得。”

“那麽,將軍自忖,可領兵多少?”

“微臣可領兵百萬,仍可縱橫自如。”

“哦!那麽將軍你看寡人領兵之才如何?”

韓信便叩首答道:“微臣以為,十萬而已。”

劉邦便捋須大笑道:“說得好!草野之中,多藏潛龍呀!將軍,你我皆起自閭裏,命如草芥,封公封侯幾近於做夢。若不是生在這秦亡之際,恐早已死於溝壑矣!陳勝王所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說的即是你我之輩。秦之所以轉瞬即亡,我也漸漸想得明白了,無非是他暴虐無度,使我輩欲苟活而不能。將軍談及民心,所言極是。日後,我不得天下便罷,若得天下,必使百姓飽食而無為,天下遂可安。”

“正是。《孫子兵法》也道是:‘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劉邦麵露驚奇,望了望韓信,口中喃喃道:“孫子也作如是說?……好,好!”

韓信便向劉邦拱手道:“大王聖明,無須微臣絮聒。項王如能有此七分胸懷,天下斷難有他人染指。”

劉邦大喜道:“我得將軍,是為天助。我料定項王氣數,屈指可數了。今後你我二人,便是漢家的項王、範增。”言罷,即命趙衍端上酒饌,要與韓信共進夕食。

韓信惶恐,欲辭謝退下。劉邦便詭秘一笑,盛情邀道:“將軍,南鄭局促,雖漢王宮亦無好酒。我這裏,隻有上好的臘肉一條,也是從那秦宮裏偷來,數月舍不得享用,今晚便與將軍共食。”

“大王恩德,萬死難報。微臣願效馳驅,把那項王的河山,兜底給翻轉過來!”

劉邦遂大笑:“將軍到底是豪壯!今我劉季如虎添翼,想那範增老而不死,徒生白發,看他怎敵我大將軍的絕世風華!哈哈……”

想到此,韓信便道:“微臣見識淺陋,今後定與蕭丞相一心,共襄軍機。”

劉邦便搖頭:“蕭丞相,乃文官耳。心思細密,無人可及,寡人須用其所長。今後可留他駐南鄭,擔當糧草應援,在巴蜀廣收租穀,以保軍糧無虞。前方戰事,他就不用與聞了。”

“如此最好。隻是,不得與蕭丞相共事,微臣甚憾。”

“將軍,大軍待發,寡人還有一事相托。我在沛縣有一族弟,名喚劉賈,昔在霸上來投軍,已在曹參幕中,官至中郎。此人雖年少,然溫厚可賴,我意令他多曆練,能得些軍功……”

“微臣明白。中郎不過參謀軍情,得軍功不易,不如調往樊噲部下,充任校尉,教他領兵打仗。”

“如此就拜托將軍了。自明日起,將軍你便可建牙開府,本月內不日即發隊起兵,我這裏有‘漢王劍’一柄,也授予你。有此劍助你,斬蛇屠龍,當是無有不成!”

劉邦便起身,取下赤霄寶劍,抽出劍來,直指穹頂:“此劍神佑,可護我收盡前朝河山,一洗暴秦以來塵垢。來來!將軍,天予我取,當仁不讓!”說罷,親手將寶劍為韓信係於腰上。

韓信再拜叩謝,幾欲淚下,想起那月夜奔逃的情景,竟好似多年以前的事了。

誰也不曾料到,大將軍府開府第一日,韓信與蕭何就起了一場爭執,兩人各執一詞,不可開交。

開府當日,眾將一早便會齊,前來拜賀。入得大帳,眾人都為那堂皇氣派暗自一驚。隻見那大帳,規製、材質及紋飾等,都不輸於漢王大帳。一架《祥雲鳥獸圖》屏風下,韓信端然而坐,身旁劍架上,懸掛著那柄威風凜凜之“漢王劍”。

眾將皆是心頭凜然,入門便欲行大禮,韓信忙起身道:“軍中勿施大禮,一切從簡,各位也不必致賀,我這裏一並謝了。今日順便可會議一下,回軍關中,各部應籌辦之事有幾何,不如趁此都分派了下去。”

旁人隻得從簡,都一揖了事。獨見那樊噲撲通一聲伏地,連連叩首道:“小……大將軍!瞧不出,你真人不露相,羞殺了俺,今日為你賠禮了!”

眾將皆驚愕,不知此舉為何事。隻有韓信心知,隻是暗笑,口中卻說:“樊將軍,莫要拘禮,有話坐起來說。”

那樊噲滿臉漲紅,隻是伏地不起:“大將軍,今後有何將令,下官當竭誠效命,萬死不辭。我一個村野匹夫,你萬萬莫要笑話。”

韓信這樣一說,樊噲才誠惶誠恐坐了下去。眾將見樊噲這般桀驁之人,竟也對韓信誠心賓服,各自就暗暗吃驚,不敢再存一絲怠慢之心。

於是眾人把那軍中雜事,逐項議論開來,都紛紛請教韓信:“此去關中,不同以往,該如何帶兵才好?”

韓信便道:“我軍自沛縣起兵,大小數十餘戰,武關、藍田等處,皆是惡戰。兵不可謂羸弱之伍,將不可謂無能之輩。所以,各位平日如何帶兵,今後可以照舊。”

曹參卻心有疑慮道:“往日擊秦軍,乃趁天下瓦解之勢,故而秦軍皆無鬥誌。今日我欲出褒斜穀,仰攻雍軍,卻是有些不同。”

韓信頷首一笑,對曹參之言頗為讚許:“不錯!我之治軍,要言不煩,言出必行,請各位務必叮囑軍士:一則,章邯為秦末名將,我軍與章邯相搏殺,不能用蠻力,須以智取為上。因此今後務必令行禁止,不須多問。二則,勝敗乃兵家常事,萬一接戰不利,不可放任潰散,部曲須團結聚攏,且戰且退。大王之意已決,數月內即將發兵,其餘不用贅言,各自加緊準備就是了。”

看曹參似還有顧慮,韓信便斬釘截鐵道:“曹將軍請勿多慮。我軍來時三萬,楚軍與諸侯軍來投又是一萬,共四萬。現雖已逃亡三成,餘者仍為我軍中堅。明日我還軍關中,兵鋒直指山東,倚靠的就是這班兒郎。孫子曰:‘歸師勿遏’,眾軍歸鄉之心,都急不可耐。此軍心如可用,必是攻無不克!”

眾將這才心下釋然,但仍覺關中幅員甚廣,兵力略嫌不足。夏侯嬰道:“我軍不足三萬,或少於雍軍。下官以為,兵馬雖不能倍之,但也應多於章邯,方能有勝算吧?”

韓信便笑:“此事也無須多慮,我這裏,立即就可移文丞相府,請蕭丞相布置郡縣,征發丁壯。凡漢中郡內男丁,少者十五以上,老者六十以下,盡皆征調。漢家興衰,在此一舉,我軍絕無退路。各位,少不得又要親冒矢石了。”

稍後,紀信又道:“我軍西來,一路顛躓,入鹹陽時又禁掠財物。因此軍衣服色,五花八門,或有著平民衣裝的,望之如烏合之眾。秦末天下騷然,遇戰可一鼓作氣,今與諸侯軍對陣,我軍軍容應劃一為好。”

韓信對紀信不甚熟悉,便問了問資曆,原來是斬蛇之初就入夥的,在鴻門宴與樊噲同救劉邦,也是敢舍了命的一條好漢。當下韓信便頷首稱讚,對紀信道:“將軍所言,亦是當務之急。出征之期或不足三月,應督責郡縣,加緊縫製軍衣、旗幟。新兵所缺甲胄軍械,也一並補齊。”

韓信道:“是啊!軍伍者,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部伍不整,必淪於陳勝之途。”

眾將會商完畢,各個領命而去。嗣後,韓信便揮筆急就公文一劄,著人送去了丞相大帳。

不料才須臾工夫,蕭何竟登門拜訪來了。韓信急忙出帳,將丞相迎入上座,恭恭敬敬道:“蕭公,本應是下官前往問候,怎的勞您大駕登門?”

蕭何便道:“今日開府,特來恭賀。如何,眾將可有不服?”

“眾將並無異議,剛剛議罷軍務,都各自領命去辦了。”

“那就好,不過老夫倒有些異議。”蕭何說罷,便從袖中取出韓信剛寫的公文,問道,“大將軍之意,是要將漢中男丁盡行征發?”

“不錯。我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取關中,關乎我漢家性命,須全力應對。”

“其中老弱,可否暫緩?”

“不可!丞相,軍機大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關中戰事,宜於速戰,兵多才是萬全之策。”

“哦?那漢中郡的農夫,不要耕田了?”

韓信便仰頭一笑:“小小漢中,我得三秦之後,可以忽略不計。”

蕭何忽就斂容道:“將軍欲速取關中,戰則必克,我不疑有他。然成敗之數,乃由天定;如有萬一,漢中總還是我進退回旋之地,不可竭澤而漁。”

韓信便也正襟端坐,應道:“丞相勿慮,關中如不能一舉而下,我韓某,也就不敢受這大將軍的金鉞彤弓!”

“不過,將軍之命,老夫萬難遵從。依老夫之見,調發漢中郡男丁,丁壯二十五以上、老者五十六以下已足矣。其餘老弱,須留鄉以事農桑,如前方戰事不利,方可作後援。將軍如欲作孤注一擲,我必上稟漢王以作定奪。”

見蕭何話中有責難之意,韓信便懇切道:“丞相,征戰殺伐,荼毒百姓,我亦深知其害。然我為統軍之將,心不能軟。取關中,若因兵力不足而功敗垂成,你我都將悔恨一世呀!”

蕭何心內一急,竟伏地朝韓信拜了一下:“韓公,漢家初起,勢單力薄;尺土寸田,都需敝帚自珍。不單是此次發兵關中,今後凡東向而行,都要前後相濟,否則我等就成了盜蹠,流寇天下而不知所終,萬望將軍從長計議。”

韓信連忙也伏地回拜:“丞相不必如此!事有奇正,用兵則貴奇。若不傾漢中物力作此一搏,興漢大計,就將斷送在謹小慎微上麵了。”

蕭何遂歎息一聲,起身道:“我向漢王薦將軍,是看你能洞察大勢,若將軍一意孤行,則隻好決於漢王了。”

韓信便也隨之起身,賠禮道:“晚生有所得罪,你我這就去見漢王吧。”

韓信道:“我與丞相小有爭執,正待去請大王裁奪。”見曹參詫異,便又道,“我意征發丁壯,多多益善,蕭丞相卻舍不得。”

那曹參素與蕭何不合,此時便冷笑一聲:“征伐之事,文吏可無須與聞,否則還要大將軍做甚麽?”

蕭何亦知曹參無好意,隻是波瀾不驚,淡淡道:“征發丁壯,正是丞相府政務,文吏不管,莫非由軍士四處去捉人?”

曹參仍冷笑:“萬事征戰為大,即便捉人,又怎樣?”

蕭何道:“那麽我與暴秦,便無分別了。請問將軍,舉這義旗又有何用?”

眼見二人要爭吵起來,韓信連忙勸住:“二位,大戰在即,丁壯之事絕非玩笑。是耶非耶,急待大王聖裁,曹將軍若有事,可稍後再來。”

曹參便躬身一揖道:“軍情正緊,大將軍還是少費口舌為好。”說罷,便返身走了。

韓信也不便多問二人恩怨,隻急命衛卒拉來馬匹,扶蕭何上了馬,二人相偕來到劉邦大帳。

此刻劉邦剛晨起不久,正在與侍者隨何下棋。聞趙衍通報二人同來,劉邦便道:“算了,不下了。開門就有人討債,我連衣冠都還未整呢!”

隨何忙收拾起棋子,對劉邦笑道:“大王日後,恐還要做天下的總債主呢。”

劉邦聞言不禁苦笑,便命趙衍將二人迎入。

蕭何、韓信進門施禮,劉邦便拍著茵席招呼道:“丞相,大將軍,坐坐!二位愛卿,何事來得如此之早?大將軍開府,可還順利?”

兩位坐下後,便由韓信開口,將兩人爭執敘說了一遍。劉邦素不重君臣之禮,此時亦是箕踞於席,並未跪坐。他閉目想了片刻,而後睜眼,看了看蕭何:“丞相,我意……就按大將軍的計議辦。”

蕭何便有些惶急,叩首道:“大王請三思。大軍開拔以後,後續糧秣與兵員,都需漢中作為倚靠。漢中連帶巴郡、蜀郡,人口不過二十萬餘,萬不能竭澤而漁。我軍至關中,固然可以就地籌糧、征丁,但兵荒馬亂,萬一不及,則前軍將陷於絕境。”

劉邦轉頭望望韓信,見韓信矜持不語,便又道:“丞相,回軍關中,乃大事之始,不可瞻前顧後。我意已決,寧願玉石俱焚!”

蕭何急切道:“以目下而論,漢中絕非無足輕重,乃是我漢家心腹之地,須保住少許元氣,以供恢複。此次軍興,官民糧食已搜羅一空,若將老幼男丁也裹挾而去,漢中百姓,勢必怨恨,我漢軍到了關中,無乃成了孤軍一支?”

韓信便道:“此次出動,乃兵法上的所謂‘軍爭’,亦即搶先機是也。將士須卷甲而趨,日夜不息,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豈可作婦人之悲憫?”

韓信也十分不快,說道:“軍令既出,動如脫兔。我這頭道軍令,何以就出不了帳門?”

劉邦趕緊擺手,平息兩人怒氣。他站起身來,踱步到劍架前,猛見劍架空空如也,怔了一怔,才想起寶劍已付韓信之手,便不覺笑笑,對蕭何道:“丞相,鴻門宴之辱,今日終可得伸,就不必惺惺作態了吧!”

蕭何忽然就有些激憤,諫道:“那麽,我與暴秦又何異之有?百姓朝夕營謀,無非想求得溫飽,若求溫飽而不得,又有何心思為他人力戰?關中父老至今念漢王之恩,究竟為何故?果欲取之,必先予之,豈有百姓平白無故,就願為王命而自甘就戮的?”

“嗯?”劉邦臉上輕微一顫,回頭望了望韓信,韓信則欲言又止。

蕭何繼而又諫道:“春秋兵家即知,凡興師數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資,日費千金。內外**,壅塞道路,不得謀生計者,數十萬家。大王,這大軍一發,牽動之廣,不得不慮呀。況且,秦失天下,絕非是因兵弱所致!”

蕭何此言一出,劉邦與韓信都是悚然一驚。韓信臉色陰晴莫辨,片刻之後,方才釋然,叩首道:“願如丞相所言,就隻征二十五以上、五十六以下男丁好了。百姓財竭,則兵者力屈,此為至論。微臣慚愧!”

劉邦怔了怔,籲了一口氣道:“那好,就如此吧。將軍還有何事,須托付丞相在郡中籌劃,今日可一並商議妥備。”

“尚須另外征調巴人‘板楯蠻’三千,充做先鋒。彼輩土著,精通弩射,最擅山行,翻山越嶺如同猿猱,五百裏褒斜穀,或七日可過。”

“好,丞相請用心去辦。發兵之期,選在何日,眾將可有商議?”

韓信稟告道:“擬定於八月中,事不宜遲,隻待新軍編成,操練三月,便可克期而動。大軍發動之時,不驚地方,人馬皆銜枚而走,務求攻其不備。”

劉邦大笑道:“甚好甚好!兩位愛卿,國之幹城也。有你們在,我即便是個偶人,又有何妨?”

此時侍者隨何來報,說可以開朝食了。劉邦就一手拉住一人,步出帳外,對二人說:“寡人的食案,設在門外,圖個好景致。今朝兩位便在此用飯吧,漢王府菜肴,無論如何強於爾等小灶。恰好春酒既成,我三人小酌,且飲且樂。”

三人坐下,隻見那南鄭城千門萬戶,炊煙嫋嫋。劉邦便一指遠處山坳,欣然道:“漢中雖狹,亦有風景。”

蕭何道:“大王此行,有漢中、巴、蜀三郡以為根底,可謂後顧無憂。轄下四十一縣的百姓,皆為我之幹城。見漢中鄉邑有此等祥和景象,老臣才覺心安。”

劉邦遂放聲大笑:“今我有此將相,何羨廉頗、藺相如乎!”

八月中旬吉日,漢中地方人民,都在忙於秋收,家家宰羊釀酒,喜慶豐年,沒幾個人注意到,漢家大軍四萬餘,一夜間已悄悄全數開拔。韓信有令傳下:全軍銜枚疾行一夜,次日晨務必抵達褒斜穀口。

這褒斜穀,南口在南鄭以北五十裏,為漢中的褒城;穀北口便是秦地,名叫斜穀,故此得名。從斜穀向北三十裏,就是關中的郿縣(今作眉縣)了,距鹹陽不過咫尺之遙。

此穀之中,雖棧道已毀,卻仍是進兵關中的最好通道。漢軍擬在南口棄車馬不用,潛入穀底,七日之內,前鋒即可踏上關中地麵,打他章邯一個措手不及。

漢王劉邦也隨軍親征,蕭何則留守南鄭,職在輸運輜重。此次出征,漢軍即定下了此後征戰的一個格局,前有劉邦統軍略地,後有蕭何作為應援,進退成敗,終有根據,再不是沛公軍那種流竄無定的作戰了。

此後攻略,劉邦亦一如既往,從未有一日離開過中軍。他以義帝之失為前車之鑒——派出一軍,一軍即成諸侯,終致尾大不掉,反噬其主。因此,不到勢不得已,不會輕易分軍給韓信。

這日晨,褒城郊外,忽來大軍雲集,紛紛埋鍋造飯。士卒疾行一夜,此時都抱戟倚坐,趁空歇息。軍中的本邑子弟,均是從未出過漢中的,見前頭無盡的層巒疊嶂,心裏都不免惴惴。

劉邦偕韓信等一幹將領,趁飯前步上了一個高岡,查看山川形勢。腳下,漢軍大隊迤邐數裏,軍威頗盛。此時的漢軍,已不是數月之前的烏合之眾了,全數換上了嶄新軍衣。新製的軍衣,按劉邦所願,仿照秦軍樣式。長襦淺綠,領結袖口皆為紅色;另有輕車[3]騎士千名,服色為橙紅。甲衣顏色,則紅粉藍綠,各部不同。秋光之中,望之極為悅目。

劉邦得意道:“韓大將軍,果不負眾望。我漢軍不過操練兩月,竟成虎賁之師,進退有序。”

韓信忙道:“臣不敢當。大王吊民伐罪,將士都樂於用命而已。”

樊噲便讚:“孫武子若是活轉來,亦不過如此。”

盧綰在旁,便諷道:“你這樣說,教孫武子如何有臉麵再活轉來?”

眾人頓時都嘩笑。

此時,前鋒部的三千“板楯蠻”忽然躍動起來,手挽木盾,載歌載舞,其慷慨激烈為世所罕見。

劉邦看呆了,驚異道:“好兒郎,唱的是甚麽歌子?”

韓信答道:“此為巴渝謠曲。彼輩‘板楯蠻’,世居渝水畔,不僅擅使弓矢矛戈,亦善歌舞,上陣打仗,也要歌舞以振士氣。”

劉邦又聽了一會兒,讚歎道:“此乃武王伐紂歌也!”

眾人正在欣賞,忽然有一騎飛馳而來,奔至岡下,一軍吏急滾下馬,跑上岡來。眾人看去,原來是中郎將王恬啟。

王恬啟跪地急稟道:“大王,眾位將軍,下官率斥候一隊,日前先行入穀口,潛行一日兩夜,訪問山中樵夫,得知章邯大軍數萬,陳兵褒斜穀北口,飛鳥也難通過。一路所見,雍軍斥候已化裝為商旅、農夫,遍布穀中。我與彼輩時有碰麵,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劉邦一急,不禁脫口而出:“叵耐老賊,防我甚嚴!”

眾將都望著韓信,樊噲更是急切:“這如何是好?偷襲不成,隻得強攻了。”

韓信輕歎一聲:“那我輩就成龐涓無疑了……”

劉邦想了想,將手一揮:“慌也無用!事已至此,先吃飯再說。”

自開拔令下達後,劉邦一改先前的懶散,身披甲胄,雙目炯炯,似服了散石一般。一夜勞頓,也不見麵露疲憊。朝食時,雖然悶聲不語,卻也不顯沮喪。

悶頭吃了一陣飯食,韓信忍不住道:“章邯者流,受封為王,僥幸保有榮華,必視項王為再生父母,視我為寇仇。可是,彼輩竟防範得如此之嚴,卻是出我所料……”

劉邦便打斷他道:“章邯既毒且猾,也並非將軍的疏忽。五百裏峽穀已無棧道,前往關中,無異於登天。若不是你獻策,我亦斷不敢生此念。可是誰會想到,老賊睡覺也不曾合眼?”

“章邯本是內廷文臣,秦末受命於危難,居然每戰必勝,從無敗績。即便巨鹿一戰,項王能掃滅秦軍精銳王離部,卻也未傷到章邯分毫。褒斜穀北口,有此人當道扼守,我軍決不能強攻。”

劉邦歎道:“是啊,不能。難道……就這般無功而返?”他以手支頤,想想忽然又問,“能否走子午穀?”

“不成。微臣投漢,來時即走的子午穀,其險又難於登天。有那路斷處,人跡不見,唯有虎蹤。徒手翻越,尚且筋疲力盡,況乎行軍?大軍總不能徒手不帶軍械吧?”

劉邦忽然發怒,將碗箸狠狠擲地:“老賊!我必殺你!”

遠處侍立的趙衍見了,慌忙跑來:“大王息怒,何事如此不快?”

“那褒斜穀……咱過不去了!”

韓信在側,對趙衍道:“雍軍防守甚嚴。”

“哦。”趙衍沉思片刻,便道,“我是關中人,略知此地形勢。褒斜穀既然不通,不妨走故道。”

韓信精神便一抖:“甚麽故道?”

“在褒斜穀以西八十裏,走出故道,即是陳倉。”

陳倉,原是西周時的西虢,後歸秦,秦文公時建城。因該城有“石雞啼鳴”的祥瑞,後世遂改稱“寶雞”。此處比起郿縣距鹹陽,隻不過多了一天的路程。

韓信躍身而起,問道:“為何稱故道?何時有此道?”

韓信不禁大喜:“金牛道?不就是入蜀的糧道嗎?原來秦惠王征蜀國時的‘石牛糞金、五丁開道’,走的就是這條故道!石牛都拖得走,何愁大軍不能過?”

“故道荒蕪多年,不知今日是何模樣了。”

“無非是荊棘攔路,狼奔蛇竄。這些,都毋庸多慮!”韓信說罷,仰天大笑,“既然是運糧故道,便可通車馬,輕車、馬匹亦可過,真真天助我也!”

劉邦也是興奮異常,問韓信道:“如何?改行故道?”

“我且看看。”韓信即取來關中輿地圖,仔細看了一回,稟告劉邦道,“大王,故道真乃天之所賜!朝食一畢,大軍可立即西去,一天之內趕到故道。歇息一夜,明早從故道北上。”

劉邦口中便呼哨一聲,吩咐道:“命眾將聚攏來吧,可下令!”

待眾將聚齊,韓信便意氣昂揚,高聲下令——

樊噲、夏侯嬰二人,領“板楯蠻”三千、沛縣舊部三千為前軍,朝食畢即出發,速往南鄭之西,遍訪漁樵,尋覓故道舊蹤。明日平旦,由故道北上,逢山開路,限七日內抵陳倉,旋即攻城。

曹參、周勃、盧綰三人,領其餘所部為中軍,於前軍之後出發,須盡速攻破沿路縣城,再與前軍會合於陳倉。漢王及中樞車駕,皆在中軍。

灌嬰、酈商二人,領輜重部及後軍三千殿後,須夙夜警覺,小心衛護。

另有紀信一人,領千人留在褒斜穀口為疑兵,大肆擂鼓鳴金,以迷惑章邯。

眾將均慨然領命。

下令已畢,韓信拔出“漢王劍”,指天誓道:“維天之命,赫赫漢家。如震如怒,一鼓而下!”

眾將血脈賁張,皆拔劍齊呼道:“唯命是從!”

一時之間,山鳴穀應。路旁三軍聞之,都紛紛引頸翹望。誓畢,劉邦微笑頷首,對眾將道:“此為我東出首戰,都好好給我打。爾等可曉諭眾軍,我漢家既承秦製,待天下定後,便也以軍功授爵,按爵位賜田宅奴婢,免徭役。”

眾將一陣歡呼,便各自回營集結部曲去了。

劉邦喚趙衍近前,誇獎道:“你今日立了大功,足可以上史書了!在我這裏迎來送往,實在可惜了。從今日起,就去韓將軍麾下效力吧,也好立功封爵。”

趙衍忙謝恩道:“謹受命。”

朝食既罷,劉邦、韓信立在路邊,見漢軍將士都屏息肅立,執戟待發,千軍萬馬竟無一絲雜聲。如此的緘默,有震懾人心的威壓。此番景象,劉邦還是頭一次見到,不由得一陣莫名心悸,遂對韓信道:“將軍之功,可傳萬世。”

“今日?哈哈!跬步而已。將來我漢家氣象,你自會看到。”

一陣雄渾號角聲,忽然衝天而起,隊伍徐徐開拔。山間各處,隻見旌旗獵獵,戈甲耀目。那龍驤虎步中,似有往日既成之舊格局,正在無聲地崩解……

這一天裏,漢軍絕處逢生。其事,被後世所附會,衍變為婦孺皆知的成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所讚乃天授的兵家智慧。其實,當日褒斜穀口之韓信,則全無如此輕鬆。

[1].酈食其,讀作lì yì jī 。

[2].大纛(dào),古代行軍行列或盛典中的大旗。

[3].輕車,古代戰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