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蕭何夜追都尉郎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這首詩,本是晚唐詩人章碣[1]的一首七絕,題為《焚書坑》。此詩與詩之作者,在史上都不甚有名;然而到了近世,此詩卻大大地有名起來。究其緣由,足可發人深省,亦令人歎惋。

此詩說的是秦末大亂之事,寥寥數語,卻是字字千鈞。秦末大變亂,乃是起自秦始皇猝死,秦二世倚靠權奸趙高篡了大位。因得國不正,便處處疑神疑鬼,朝中自然是正氣不伸,奸佞當道。秦政原本就嚴苛,經此一變,竟而愈加暴虐,終於逼得民反。偌大帝業,虛弱的底子一下便**出來,先是陳勝、吳廣用了“魚腹丹書”“篝火狐鳴”之計,鼓動戍卒,於大澤鄉首揭義旗。後又有六國舊貴胄與民間豪雄趁亂而起,拔城易幟。三年之內,便埋葬了一個橫絕天下的龐然大物。

其實,在起事的諸路豪雄中,並非人人皆為聖賢,而多是魚龍混雜。頗做出一番事業的,唯有劉邦、項羽兩大家。後世的人,說是劉、項二人聯袂推倒了大秦的天下,自是十分精當之論。正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轉眼之間,河山便易手。但彼時天下,素來獨尊一姓,故不可能由劉、項二人相商分享,這就有了其後綿延四年有餘的楚漢之戰。

那四年多的景象,正如司馬遷所言:“河決不可複壅,魚爛不可複全。”其變亂,其悲慘,乃近古所未見。

生於亂世者,磨難雖甚多,然也有他們的幸遇。那數年之中,有許多豪雄旋起旋落,大放異彩,成就了其汪洋恣肆的人生,在史上留下了一個不滅之名。

故此,那一段史,便如遠古之夕陽殘照,讀來令人回味無窮,亦覺悲壯莫名。其間的英雄末路與豎子成名,兩千年來,更是為史家所津津樂道,至今也未曾被冷落。

且說漢王元年(公元前206年)五月的一個夜裏,漢中郡的郡城,亦即南鄭這個地方,近郊的漢軍大營已熄燈多時。除中軍大帳外,各帳均是光亮熄滅,軍卒們酣然大睡,全無牽掛。

冷月之下,象征漢王權柄的旄旗[2],靜靜低垂,狀似有氣無力。營帳之間偶或響起的巡更刁鬥[3],聲若嗚咽,顯得淒涼萬端。

營門前,幾名執戟衛卒強打精神,也仍是昏昏然,隻覺得眼皮愈發沉重。其中一個,居然立著就打起盹兒來。忽然,一陣馬蹄聲輕微響起,由遠及近,從大營內悄然而來。眾衛卒畢竟有曆練,瞬間便被驚動,都是渾身一震,將長戟交搭,阻住來路,低聲喝問道:“是何人?何事出營?”

來人是一年輕軍吏,麵略黃而身長,甲胄整齊,披一襲皓白戰袍。他放馬緩步到了營門,猛然勒住馬。衛卒忙取來守夜燈籠,高擎過頭,看胸甲結花,方才辨出,此乃一位都尉。隻見這都尉翻身下馬,解下腰牌遞出,自報了一聲:“治粟都尉。”[4]

一衛卒接過腰牌,靠近燈籠看看,又問:“可有出入符節?”

來人道:“有!”說罷遞出。

衛卒將官職、人名驗罷,還回腰牌與符節,卻是滿臉狐疑:“都尉,此符節今日雖可出入,但何事須半夜三更出營?”

那都尉並未立刻答話,隻略略轉身,回望大營片刻,才說道:“有軍令!調糧!”

衛卒仍問:“可有漢王虎符?”

那都尉麵露不豫之色,叱道:“我又不去調兵,隻去石梁亭催糧。”

幾名衛卒互相望望,放下長戟,不十分情願地搬開門柵。其中一個,隨口嘟囔道:“一個多時辰即可天明,何苦要趕夜路?”

都尉不禁火起,喝道:“為何如此多事?”

那衛卒手指營門高懸的禁令牌,忙賠笑道:“近來逃亡甚多,君上與韓太尉嚴令盤查出入,請都尉息怒。”

那都尉翻身上馬,一記鞭鳴,急催道:“速速讓開。今夜不催,爾等便要斷炊了!”

衛卒們這才慌忙閃開,放都尉出了營門。那人出得門去,即回首詭秘一笑:“各位兒郎,敵在關中,何苦與自家人過不去?恕我不敬,來日再會!”

眾衛卒茫然不知所措,隻呆望著那白袍都尉飄然一騎,絕塵而去。

人蹤既遠,夜色愈顯深沉,營門又複歸於寂靜。兩隻巡夜燈籠置於地上,明滅不定,酷似一雙蒙矓睡眼。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營內忽又有馬蹄聲驟起。一文官神色倉皇,策馬飛奔而來。兩衛卒舉燈高照,不禁愕然:“丞相!”

丞相蕭何勒住坐騎,厲聲喝問:“夜來可有人出營?”

“有,是治粟都尉韓信。”

“走了有幾時?”

“半個時辰。”

“荒唐!為何不攔住?”

“稟報丞相,驗過他符牌,皆無誤。”

蕭何便不再問話,喝了一聲“閃開”,眾人慌忙去搬門柵。待門柵徐徐打開,僅可容一人通過之時,蕭何便等不及,猛力一鞭,**坐騎便有如疾風飆起,馳過門柵,衝出營門去了。靜夜裏,馬蹄聲密如急雨,聽來格外驚心。

一衛卒喊了聲“丞相……”,便噤不能言。眾人不禁瞠目,良久才回過神來,麵麵相覷。其中忽有一人醒悟過來,忙返身回營,稟報值夜校尉[5]去了。

這一番嘈雜,驚動了正在觀樓上瞭望的哨卒,高聲向下問道:“營門何事,鬧得這大聲音?”

衛卒答道:“蕭丞相一人一騎,奔出門去了!”

哨卒便懶懶道:“我道是何事!丞相必有急務,不關你我事。莫再自相驚擾,打攪了兄弟們睡覺。”

片時之後,大營再次歸於沉寂,唯聞蟲聲唧唧,四處似充滿詭異之氣。衛卒們執戟肅立,倦意全消,心頭忽湧起一股莫大的恐懼:“今夜大營,恐有變!”

就在此時,漢王大帳內,數盞膏油燈微火搖曳,一派昏暗。新近受封漢王的劉邦憂思滿麵,正蜷曲在幾案旁,借酒澆愁。

數月來,世事變幻,匪夷所思。劉邦為諸多得失所惑,滿心沮喪,箕踞在席上,隻顧喝悶酒。醉意漸漸上來,他愈發鬱悶,斷斷續續,哼起了家鄉謠曲,眼前景象,也似隨之浮動。須臾間,泗水畔之草木景物,盡皆奔至眼前……

就在三年前,劉邦尚在家鄉沛縣豐邑,正做著不起眼的泗水亭長[6]。當年,他在水畔的蘆葦叢中,常邀來縣吏蕭何、曹參、夏侯嬰、任敖,以及鄉鄰樊噲、盧綰、周勃等一幹朋友,談古論今,把酒盡歡。

諸人與劉邦友情甚篤,皆直呼他的本名“劉季[7]”。所謂劉季,即村語中的“劉三”是也。此情此景,恍似就在昨日。可是,三年眨眼一過,一頂漢王的冠冕戴在頭上,給自己取了個大號叫“劉邦”,很多事,竟都身不由己了。

劉邦想到此,長歎一聲——美酒常有,然何處還可覓得此等豪興?

當初舉義之後,劉邦被沛縣父老推作了沛公[8],拉起三千兵馬來,人稱“沛公軍”,之後,又投奔了楚地義軍的總首領項梁。

項梁,乃江東[9]下相人氏,楚國名將項燕之子。秦末大亂,他不甘落於人後,率八千江東子弟揭竿而起。後又在民間尋得楚懷王之孫,扶立為王,對外仍稱“楚懷王”,為各路義軍所共尊。

彼時之項梁,自號“武信君”,素孚眾望,威名遠揚,是最有希望奪得天下的一個豪雄,惜乎其大意輕敵,為秦將章邯所殺。正因他的提前退場,才為劉邦空出了一片可施展的天地來。

年前閏九月,楚懷王與諸侯共立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為王”。嗣後,懷王便命劉邦領軍一支,向西而行,去攻取秦都鹹陽。劉邦所率的“沛公軍”,彼時不過是一支弱旅,人馬僅萬餘,兵卒皆原為農夫、屠販之流,卻陰差陽錯,一路克敵,最後兵臨鹹陽城下,得了“先入關中”的頭彩。

然世道紛亂,恃力者便是強者。僅一個月之後,楚軍的另一強勢首領項羽,便統領大軍四十萬,趕到鹹陽來爭功,不肯讓劉邦做這關中王!

這位項羽,本名項籍,羽乃他的字,世人皆稱他項羽。項羽是項梁之侄,秦末隨叔父舉義,曾與劉邦結拜為兄弟,聯袂擊秦,現已成楚義軍之最高統領。

當初,北戍長城的悍將王離,奉秦二世之命,率秦軍十萬南下平亂,圍住了趙義軍的都城巨鹿。項羽為救趙,率楚軍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與王離大戰,盡滅秦軍精銳,一戰成名,威震天下。

項羽其人,不單勇力過人,且生性暴戾。入鹹陽後,全不顧劉邦與秦人曾有約法三章,殺了亡國之君秦王子嬰,又燒盡了秦朝宮室,以雪洗曾經的滅國之恨。

至今年二月,項羽又自封為“西楚霸王”,儼然天下之主,分封了十八諸侯王,劉邦僅為其中之一。

若僅僅是如此,劉邦倒也能忍;然項羽猜忌心忒大,不顧懷王的先前之約,偏把劉邦封在了鹹陽以西的漢中及巴蜀,等於貶在邊荒化外,這又教劉邦如何能忍?

最令劉邦切齒者,乃是項羽的無情無義,竟然不顧殺親之仇,將那秦之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都封了王,在鹹陽左右一字排開,號稱“三秦”,以圖扼住漢中之咽喉。

四月初,項羽又在戲水這地方大會諸侯,令諸侯各自罷兵,回封地去,不得再鬥。而後,才放下心來衣錦還鄉,率兵回彭城去了。

劉邦一路冒死殺伐,原本指望做個關中王,高臥鹹陽,光宗耀祖。卻未曾料,同時舉義的諸侯豪強,各封了一方好地,極盡風光。唯他這個屈居西陲的“漢王”,有何尊榮可言?略等於鄙地一個郡守罷了……

想到此,劉邦又長歎一聲,捧起酒樽,眼前便是猛地一花。渾濁醪酒中,似浮現出項羽的一副得意之狀來。

劉邦忍不住,罵出了聲:“呸,無義之徒,有何得意?”

侍從在側的謁者[10]趙衍一驚:“大王,因何事發怒?”

劉邦便道:“何事?無事!寡人正罵一條狗呢。”

這趙衍,自霸上投軍,便跟從漢王左右,知君上喜怒無常,便故意裝作懵懂:“軍營之中,下官從未見有犬隻出沒。若有野犬竄入,軍爺們三月未食肉,怕早就捉來吃了。”

“有!如何沒有?犬在關中,蜷伏爪牙,已窺伺寡人多時了。”

“關中尚遠,有幾條狗,也無關痛癢。大王請寬懷。”

趙衍忙以眼神示意左右,近侍隨何便搶步上前,接過劉邦手中的酒樽。近身郎衛[11]周緤(xiè)也上前,欲扶住劉邦。

劉邦以衣袖一擋:“爾等統統出去吧。今夜也無甚事,就讓我自斟自飲好了。”

趙衍與眾涓人[12]會意,都躬身退到了帳外。

劉邦喝了些酒,胸中鬱悶,仍無以解脫,便踉蹌起身,從劍架上取下那柄“赤霄劍”,將其從鞘裏抽出來。

此劍為上古青銅劍,劍脊至刃寬二寸半,劍重九鏘[13],劍柄鑲有七彩珠玉。飾物雖略顯古舊,但劍鋒寒光,仍是灼灼如新。

細撫劍刃,劉邦似覺有一股寒意,從指尖滲入雙臂,心情便一振。這劍,大有來曆,是他的貼身祥瑞之物,須臾不可離。

那還是在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秋,有一美髯奇客,從關中道上來,路過沛縣城中的泗水亭,打尖歇息。劉邦在此做亭長,見來了遠客,便欲盡地主之誼。當下向近旁王氏酒家賒得幾壺老酒,邀來蕭何、夏侯嬰等一幹人,在驛館的涼亭下,團團圍坐。

那泗水亭驛館中,槐楊濃蔭蔽日,間有桂子飄香,正是把酒盡歡的一個好處所。美髯客三爵酒下肚,頓有豪氣湧上胸中,看看座上,盡是草莽仗義之士,便拔劍在庭中舞了一回。舞罷,脫手一擲,劍鋒直指亭柱上所懸的一篇榜文。這榜文,乃是大秦廷尉府所頒的一部《賊法》,懸於此處,是為震懾蟊賊宵小。

那利劍飛鳴而出,刺入木柱中,入木半尺,其聲鏗然如鍾磬。榜文編繩當即崩斷,竹簡四處散落,唯有一根竹簡,似小獸般被釘在了柱上。眾人定睛看去,那劍鋒所刺中的,竟然是一個“秦”字!在座諸人,便都大驚失色。

美髯客仰天一笑,對劉邦道:“在下行走四方,晝伏夜行,所遇之事,皆甚奇也。”

座中蕭何,本是精通律法之人,凡過手之通緝文牒,皆過目不忘,此時臉色便是一白,抓住那人衣袖低聲問道:“客人莫不是……蘭池刺客[14]?”

美髯客淡然一笑:“非也。我區區一個行者,何來膽量屠龍?”

劉邦也斂容道:“豪客有何奇聞?也說來我等聽聽。”

美髯客便道:“我行遍天下,見各地無不慘苦,黔首之民,奄奄待斃。唯是楚地最為豪雄,民間義士,結夥團聚,都誌在鼎革。每至一處,隻用口喚一聲‘楚雖三戶’,必有鄉裏耆宿來迎,備酒水招待,聚議洶洶,以待天時。地方官吏皆知此情,然民怨之盛,幾近決口,即是神仙亦無良策——他還能將天下的人都捕盡不成?”

劉邦與蕭何等人麵麵相覷,都知“楚雖三戶”的讖語,下句便是“亡秦必楚”,然這殺頭的違礙之語,如何就能在光天化日下脫口而出?

劉邦驚道:“此處也是楚地,何不聞有此等事情?”

蕭何忙截住話頭,舉起酒爵敬道:“誌士見多識廣,我等草民,徒有欣羨之心了。然則,國士諤諤,總須定於一尊才是;我輩才具,尚不及國士,還是飲酒為好。”

美髯客睨視蕭何一眼,搖頭道:“唉,英雄緘口,哀莫大焉!天下之大,何處能覓得一個知音?莫非楚地之風,如今也委瑣至此了嗎?”

蕭何聞言,臉上就是一紅:“先生超脫,以四海為家,小吏自是敬佩之至。而我輩凡俗,終日營謀升鬥之食,隻為妻小而已,真是慚愧得很。”

劉邦卻亢聲道:“蕭主吏,這不是你的本心之言吧?鬥食小吏,非我輩也。草澤之中,或許就有龍蛇在。”

蕭何便道:“江河草澤中,虎豹或許有。這龍蛇嗎……卻不見得。”

“哈哈,美髯客乃豪俠之人,不是外人,蕭主吏不必掩蓋。你蕭主吏若不是龍蛇,何人更還有資格?不然的話,我劉季一介鄉鄙匹夫,當初,蕭主吏為何要力薦我劉某為亭長?往年我受命赴鹹陽當差,同僚贈我儀程皆為三百錢,為何蕭主吏獨獨贈我五百錢?”

“此乃鄉誼而已,季兄不必掛記。弟以為世事不寧,唯靜為上。你我都不可狂言招禍。”

美髯客略端詳劉邦片刻,不由問道:“亭長,某所見官府之人,多頭戴發弁[15]而已。何以兄長獨獨戴此巍峨之冠?”

劉邦答道:“此冠,乃竹皮製成。樣式係不才我揣摩上古遺風,畫成圖樣,特遣屬下求盜官前往薛縣,訪得巧匠,妙手編成。”

“兄長如此招搖,竟是何意?”

“哪裏!區區一亭長,怎敢招搖?弟隻是想:這滿天下,皆是狗眼看人低之輩,欲行正人君子事,若冠冕不堂皇,又有何人畏服?”

美髯客便大笑道:“原來也是個唬人的招牌,兄長端的是聰明!我跋涉南北,閱人多矣,今日相見之下,知爾等絕非燕雀之輩,待長風來時,必為鯤鵬。某到此一遊,實不枉此行。罷罷罷!今日我便將此劍,贈與亭長。風雲際會,自當有時。這江湖上,或許還可有一日重逢呢。”

說罷,客人急趨上前,從木柱上拔下長劍,雙手捧住,遞與劉邦。

劉邦慌忙起身辭讓:“這,這怎麽敢當?”

那人神情漸漸肅然,掃視眾人而後謂:“此劍,乃上古周官桃氏所鑄,春秋戰亂,埋沒於南山。始皇元年因山民墾荒之故,方得見天日,後為山中一隱者所藏。前年我行腳至南山,蒙此翁錯愛,以劍見賜。但我終為江湖散客,不能成大器。此劍贈與君子,來日定會有一番開辟之功。大丈夫在世,僅數十年而已,不能效刑天舞幹戚,豈不是人生至憾?故此,人萬不可心死。譬如你……”說到此,客人便一指劉邦的頭頂,“今日乃亭長,以竹皮為冠,專事治盜;來日也說不定,就要換成通天冠[16]了呢。”

聞此言,蕭何與曹參兩人,臉色頓時慘白,其餘人也都一時怔住。

劉邦也是臉色一白,壓低聲音道:“近來始皇帝嚐曰‘東南有天子氣’,欲再次東遊以厭之,眼下朝中廷尉府搜捕甚嚴……”

美髯客猛然拍案道:“始皇帝果有此言?”他目光炯炯環視諸人。當目光落到座中夏侯嬰身上時,年輕氣盛的夏侯嬰奮袂而起:“季兄,時可矣!”

劉邦連忙將夏侯嬰拽住坐下,而後搖頭道:“不急,待東南有聖人出吧。”

美髯客憤然而歎:“咄!大丈夫若不圖天下,又生之何益?”

劉邦一凜,隨即哈哈大笑,忙將話題岔過去:“我就願聞此壯語!轄十個裏長與領有天下,有別乎?沒有!這泗水亭,也就是我劉某的天下了。”

眾人一時緘默,都不敢貿然言語。座中情狀,眼見得尷尬起來。

美髯客也不理會,霍地起身,朝眾人一揖,唱了一聲諾,便要辭別。劉邦望望天色,挽留道:“客官勿急,眼下似有雨意,不妨歇息一夜再走。”

美髯客攤開雙手道:“在下是此身無籍,浪人一個,唯有幕天席地,不便住公舍。”

劉邦便笑道:“小吏我也已猜到。不過,他大秦律雖有條目,‘遊士居留而無符,不可’,然在此泗水亭上,本吏就是尊長,不必理會那許多!再者說,蕭主吏也在此,萬事有他擔當。明日恰好有傳車[17]路過,客官也可順路搭乘。”

美髯客微微一笑,手指寬闊驛路,說道:“兄長請看,這山河遠邁,大道如砥,其疆域之廣,為前代所未有,正待我輩以跬步丈量之。你我生不逢時,恥食周粟,這倒也罷了,若是連海內之土都不能周遊,豈非等同螻蟻了?人各有誌,所求不同,在下之宿命,前世已定。諸位,桂花香時承蒙款待,謝了,就此別過!”說罷,將美髯一掀,返身便走。才隻數步,就隱入蕭蕭白楊林中去了,杳然無蹤。

劉邦手提長劍,望著來客隱身處,悵然若失,連聲讚道:“壯士,壯士!真神人也!”

當下舉起劍來仔細端詳,見劍鍔上的龜紋密密匝匝,一絲不苟。上有“赤霄”兩字,乃金文鐫刻,蒼勁老到。便知是名匠之作,不知由幾萬遍鍛打而成。再看那劍身的柳葉形,更無疑是五百年以上至尊劍器。劉邦心中便一動,回頭對眾人道:“今日真是奇了。天賜此神劍,諸位作何感想?”

一眾好友正自驚愕,都還未回過神來。唯有樊噲嚷道:“哦呀!這是教阿兄起兵嗎?”

劉邦便勃然作色,叱道:“莫要胡言!天下事,自有天命。我等還是拜這豪客一拜吧。”說罷,先就麵朝草澤深處,長揖了一回。

待眾人也禮畢,劉邦便問蕭何:“蕭主吏,俺在這亭上迎來送往,十年有餘,從未見過有如此英雄。你掌一縣吏員考核,良莠人等見過不少,可曾識得這等人物?”

“慚愧!一個也無。”

“那麽,今日之事,你意下如何?”

蕭何笑道:“既有天命,也須待天時。除此,更有何言?”

劉邦聞言,不禁熱血上衝,說了聲:“好!劉某就是要等那天命!”說罷,來到庭中一口琉璃井旁,伸手打起一桶冷水來。

劉邦捧起水桶想要喝水,卻踉蹌了幾步,險些撞倒了身邊的盧綰(wǎn)。

盧綰乃是劉邦的村鄰,且為同日生辰,兩人之誼,有如孿生。他見劉邦已有醉態,忙上前扶住:“賢弟,你醉了。”

劉邦一把推開盧綰,雙手一舉,將一桶冷水從自己頭上澆下,而後抹抹臉,疾聲道:“這哪裏是醉?醒世者,我輩沛縣人也!”

這臨風一呼,聲若驚雷。霎時間,泗水岸畔一陣驚擾,葦**裏兔起鶻落,驚鳥四散。眾人心頭,便都是一凜……

自那以後,劉邦腰間,便常佩此劍。縣城內有見識的官民見了,知是前朝上士所佩之物,卻不知有何來曆,隻視劉邦為本縣出的一個異人。

次年秋,此劍便應驗了美髯客之語,被證實果然是件驚世駭俗之神器。

始皇三十六年秋,陰雨連綿時節,劉邦受縣丞之命,押解一隊刑徒赴驪山,修築始皇陵。那些刑徒,都知陵役甚苦,終日勞碌,無分晝夜,去了便是九死一生。即使僥幸存活,那每日皮鞭、棍棒的淩辱,也是萬萬受不起的。於是在途中,今日三個,明日兩夥,便都結隊逃亡,當那痛快山賊去了。劉邦縱是邀了樊噲、周勃來做幫手,也是禁製不得。

勉強行了兩日,至縣境邊的豐西澤,入夜歇宿。劉邦屈指一算,如此一路撒豆似的逃人,待到驪山時,恐隻剩下自己與兩個好兄弟了。到那時,不但自己要服苦役,妻兒亦將收進官府為奴,這又何苦來哉?

劉邦輾轉反側,想了一夜,便拿定主意。次日又走了一整日,至夕食時分,一行人停下來吃飯。劉邦往懷中掏去,摸出錢來,囑樊噲去買了幾壇水酒,與眾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後,擲下酒碗,趁醉意上頭,便對眾刑徒道:“諸君,今日事由我做主,大家都逃了去吧。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人?如此世道,人皆不可活,我亦要去做賊了。”

刑徒們喜出望外,便是一陣歡呼,大半一哄而散。內中有壯士十餘人,感於劉邦高義,情願相隨落草為寇。劉邦倚仗酒力,渾身是膽,遂帶領眾人,朝那澤畔的蘆葦深處走去,要往芒碭山間,去尋個著落處。

不一會兒,前麵探路的一人倉皇返回,渾身戰栗,朝眾人嚷道:“不好,前頭有大蛇當道,人不可過!我等還是原路折返吧。”

劉邦醉意未消,便吼了一聲:“壯士走路,怕個甚!”說罷,便一人提了劍上前,見一條大蛇鱗光閃閃,正在月光下擋住去路。

大道通天,果有妖孽!劉邦便哈哈一笑,仗著酒膽,手起劍落,將那大蛇一斬兩截,前路登時便豁然開朗。

眾人大喜,發了一聲呼哨,便仍隨劉邦前行。如此顛顛簸簸,在密密白楊林中走了幾裏路,醉意上來,個個都支持不住,在草中倒頭便臥。

睡了不知有幾時,後麵又來了一隊行夜路的商旅,大驚小怪地喚醒了眾人。

這夥行商,似驚魂未定,說方才路上,見一白蛇斷為兩截,旁有一白發老婦相守,正哀泣不止。眾商人甚感奇怪,遂探問其故,老婦人便答道:“有人殺我兒,我哭的正是此兒呀……”

眾商人又問:“你兒為何被殺?”

老婦人道:“我兒乃白帝之子,化為蛇,當道而踞。適才為赤帝之子所斬,故老婦哭之。”

商人們大奇,都覺老婦所言,未免荒唐。有人便舉起行路木杖,要打那老嫗。然而未及一觸,老婦便幻化遁形,無影無蹤了……

七嘴八舌地聽下來,劉邦忽有所悟,原來美髯客的話,竟應驗在了今日,心中便不住暗喜。

眾人嘈雜了半晌,天色便漸漸地亮了,眾人見芒碭山原來已近在咫尺。此山乃名聞天下的一座奇山,在千萬裏平野之上突兀而起,唯此一峰。此時,一輪紅日躍出,染得芒碭山上一片殷紅。山下的槐楊林間,瞬時便像聚起了一股渾茫之氣。

劉邦見時機已到,便雙手持劍,對天作勢,大呼道:“秦尚白帝,我今斬白蛇,乃是從天命,各位不必驚慌。信我者,請隨我來;惦念家眷的,可離去自便。人活一世,無非講個快活自在。我等今日落草,乃為情勢所迫,各位將來,或有封王封侯的前途也未可知,就看造化如何了。”

同行的刑徒們聞聽,心中大起敬畏,皆不言語了,輪流向劉邦要了劍來看,以為是遇到了天神。眾人稍事商議,便都死心塌地,聲言要跟從劉邦到底。樊噲與周勃混在人群中,相視一眼,神色也都驚疑不定。

劉邦順勢便說:“秦無道久矣,直不拿人當人。吾輩以糟糠為食,破絮為衣,卻動輒獲罪,斷足黥麵,罰去戍邊築陵。如此潦倒生涯,還有甚可留戀?今斬白帝子,天地或將傾覆,我等草民,來日便可放膽吃喝了!”

眾人聞言,都激奮起來,齊聲呼道:“不如做賊!”

劉邦將頭頂竹皮冠解下,擲於草中,一腳踩扁,以示與秦絕。心下卻暗道:“甚麽赤帝白帝?長夜茫茫,眾人走夜路,撞了鬼吧!方才斬蛇時,並未見有異象,那不過就是草間一條老蛇,滋養得久了,形同巨蟒。斬也就斬了,有何奇怪。湖上即便有老蛇成精,又怎敵得過一柄風霜古劍?老太婆的夢話,可信不可信,哪裏能深究?倒是這豐西澤,大湖茫茫,好一個水鄉,令我今日有了個藏身之處。此水之德,當永世不忘才是……”

當日斬蛇舉義,劉邦手中所持的,正是眼下這柄赤霄劍。看其鋒鍔生光,隱隱泛紅,酷似曙色一縷,倒真是名副其實了。

帳中的膏油燈,燈芯一陣畢剝作響,忽然就變得明亮起來。

劉邦心情漸好,吟嘯一聲,便欲舞一回劍。卻猛聽得執宿郎衛周緤在帳外喝問來人,不一會兒,就有值夜的中郎將王恬啟,張皇失措地闖了進來,身後帶起的一陣風,險些熄滅了幾盞燈火。

隻見王恬啟甲衣蒙塵,革履沾泥,進來便伏地稟報:“大王,蕭丞相逃了!”

劉邦回頭看了看,似覺難以置信:“誰逃了?”

“是……蕭何丞相。”

“你如何不去追?”

“追了。下官馬疲,追也追不上,不知往何方去了。”

劉邦遂提起劍,疾步搶出帳外,似要親自去追。然看看那月下的遍野林莽,不知深有幾許,便又退了回來。躊躇片刻,一下竟頹然倒地。

“大王!”王恬啟連忙上前,扶起了劉邦。

劉邦隻覺胸中氣悶,沮喪道:“我正待與蕭丞相商議大事,如何他也逃去了?別人逃亡,不過是婦孺之見,丞相他如何也要逃……蕭何啊蕭何,我劉季,如今還是欠錢不還的潑皮嗎?連你這老匹夫也要逃?失了你這左右手,我在漢中,又何年何月能出頭呀……”

王恬啟此時又道:“南鄭多山,小路縱橫。丞相一人逃去,縱是一營人馬去追,怕也是徒勞。”

這王恬啟,係劉邦之母王含始的族弟,輩分雖尊為劉邦之舅,年紀卻略小於劉邦。劉邦中年喪母,於沛縣舉事後,便召這位小舅入了夥,令其親隨左右,多有照拂,然總覺其人尚欠曆練。

聞聽王恬啟叫苦,劉邦便有些惱:“混賬話!丞相一人,三軍不換,剝了皮也要把他追回。”

“諾,臣下這就去。”

“且慢。”劉邦定下心來,稍稍振作,便教訓道,“我的小舅呀,想我母家的祖上,是那秦將王翦,那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怎的到了你這裏,萬事皆不過心?追人,也要擅駕車馬之人去才是!去告訴太仆[18]夏侯嬰,教他駕車去追,要多多帶人,凡遇歧路,便分道而追,勿得遺漏。”

王恬啟麵有慚色,叩首領命而去。

劉邦看看手中長劍,燈影下,轉眼間似鋒芒盡失,便恨恨擲劍於地下:“天不助我劉季!爾等都走吧,走吧,留一座空營給我好了。”

郎衛周緤聞得帳內有劍聲,大驚,連忙奔進大帳來。

劉邦兜頭便問:“你如何不逃?”

周緤莫名其妙,連禮儀也忘記了,拍著胸甲道:“周某自沛縣舉義,大小百戰,何曾有過逃心?”

劉邦反而怔住,望了望周緤,歎道:“也是。把這劍收拾起吧。”

周緤俯身去拾劍,劉邦又道:“我等在通都大邑沛縣舉義,卻到這鳥不拉屎的南鄭終老,周緤,你悔也不悔?”

周緤往昔在沛縣以舍人身份投軍,忠勇無倫,此時隻是大呼:“男兒敢作敢當,悔個甚麽?”

那夏侯嬰帶人去追了整夜,至次日晌午,各路人馬均無功而返。夏侯嬰無奈,垂頭喪氣進帳去見劉邦:“稟告大王,臣等追不上蕭丞相。”

劉邦起得遲,此時尚未梳洗,蓬頭跣足,正倚在案幾旁。聽了稟報,不禁怒上心頭,斥道:“夏侯兄,你封了侯,怎的也無一絲兒長進?那蕭丞相,難道能插翅飛了去?”

夏侯嬰額頭頓時冒出汗來:“大王,微臣已經盡力了。”

劉邦道:“夏侯兄,寡人不懂,一個老兒出走,數十精壯去追,怎會追不上?”

“微臣精熟車騎,絕無瀆職,隻是今日之事,太難!”

“這話怎講?”

夏侯嬰稟道:“南鄭,自古即是荒僻邊城。自從大王駐蹕,才算是脫胎換骨。從此城欲往關中去,盡為險路。微臣派出去的斥候[19],一夜間窮盡了城鄉大小路徑,皆不見丞相蹤影。有一路斥候,已追到了褒斜穀口,但見秦嶺連綿,山徑奇險,哪裏能見到個人影?再者說,既然棧道已毀,行路難如登天,蕭丞相怎肯往那條絕路上走?依臣下所見,丞相坐騎,不過是平常駑馬,怎跑得過斥候所騎的良駒?想必是他不願被追上,找個地方藏匿了。”

“你說,丞相不會去投項王吧?”

“這臣下哪裏得知?想來是不會。”

“可是不投項王,滿天下還有何處可棲身?他蕭何,莫非是昏了頭,要回鄉下去耕地?”

“這個麽……也未可知。”

劉邦便歎口氣道:“那他就是昏了頭!好,你退下歇息去吧。”

夏侯嬰退下後,劉邦勉強梳洗完畢,發了一會兒呆,歎道:“老兒,你誤我不淺!”

原來,在初封漢王之時,劉邦仍駐軍霸上,心裏一百個不服氣,欲與霸王以武力爭天下。倒是周勃、灌嬰、樊噲等股肱之臣,都把那大勢看得清楚,說萬萬不可動武。又有蕭何苦苦進諫,說得頭頭是道,不由人不信。

當初蕭何曾勸道:“我軍兵力不如人,故萬萬不能魯莽,否則百戰百敗,豈有他哉。依臣之見,大王可安心在漢中為王,養民招賢,善治巴蜀。待物力兵力養足,再回軍關中,平定三秦。隻要破了關中,天下事,便從容可圖也。”

聽了蕭何老謀深算的這一番話,劉邦這才服了氣,點起人馬,來至漢中就國。這期間,身邊最得力的謀臣張良,因打算回鄉輔佐韓王複國,不得不就此分手。張良於臨行之前,為劉邦獻了一計。張良道:“待大軍過後,請大王將那古棧道盡行燒毀。如此,既可斷三秦覬覦我漢中之心,亦可令項王明白,大王絕無東歸之意。”

此計,也隻有張良才想得出來。劉邦思之,遂大悟,欣然照辦。

此後,劉邦駐紮在南鄭郊外,蹉跎一月有餘,果然等到了時來運轉。就在入夏後,齊地的一個舊貴胄田榮,起兵反楚了!

他這反幟一張,西楚霸王項羽原先布下的陣腳,便有所鬆動。項羽當初在分封之際,難免親疏不等,各路心懷不平的梟雄,此時便都蠢蠢欲動,欲重演春秋戰國之事。項羽的霸王席位尚未坐熱,便後門起火,不由得將那田榮恨之入骨,打算起兵東征。

這一局勢,令劉邦窺見了一線光亮——東方既生亂,項王必無暇西顧,漢家便可趁亂奪取關中。故劉邦在此時,急欲與蕭何商討方略。蕭何卻偏巧在此時出走,這教劉邦如何不急:“這老兒,到底有何隱情?”

劉邦想想,若再按兵不動,眼見就要錯失良機了,便更如困獸在籠,焦躁萬分。秦亡以來,人都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言果然不謬。這煎熬,真真是生不如死!

且說這一夜,韓信果然是縱馬進了褒斜穀,走了一天,至棧道被焚處,馬不能行,隻得棄馬徒步。夜間在樹叢中草草睡下,天明又趕路。到得一處,前有一條河攔路,好不容易覓得一山中樵夫,詢問之下,方知此水名曰“寒溪”,平素水淺僅至腳踝,近日逢春雨暴漲,竟要等對岸艄公來擺渡,方過得去了。

山中空寂,韓信倚在樹下喘息片刻,猛然想起方才與樵夫打過照麵,若漢營派了追兵來,詢問之下,樵夫必會詳告之。想到此,韓信便一刻也坐不住了,跳將起來,手提長劍,要去尋覓那樵夫。

韓信一麵撥開荊叢,一麵就在心中念道:“吾輩一生未做虧心事,今日為脫險,卻要結果這樵夫一條無辜性命了。天可憐見,令此人枉死!……也罷,此輩今日了結掉這砍柴放馬的賤命,又焉知不是福氣?”

不料,那樵夫在山中廝混得久了,行走如飛,片刻工夫,早已不見了蹤影。十萬大山,哪裏還能覓得蹤跡?韓信徒然在林中跌跌撞撞,麵頰與手背屢屢觸到荊棘,皆剮得傷痕累累。

半個時辰下來,人未找到,狐兔蛇鼠倒驚起了不少。韓信隻得收了劍,一聲長歎,仍回大棗樹下歇息。時至正午,炎暑漸漸逼了上來,山穀裏也氣悶起來,唯棗樹下尚有些許陰涼,韓信一身困乏湧上來,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

再說蕭何前夜獨自打馬出營,追到石梁亭,問了糧倉軍卒,皆說不見韓都尉行跡,便費了一番躊躇。自忖從漢中往關中去,古來通道有四五條,西去巴蜀,亦有幾條路,韓信究竟會從哪一條跑掉呢?

蕭何勒住馬,在糧倉柵門前左右打望,卻見一串更燈高掛,橫臂直指東方,心裏便一亮:韓信此去,是為逃亡,不欲被追兵趕上,所擇路徑,定是他人以為不通之路,那唯有東邊的褒斜穀!褒斜穀棧道,漢王來時曾一火焚之,現時唯飛鳥可過,追兵若趕到穀口,見前路斷絕,定然放棄不追。韓信是何等人物?必循《孫子兵法》出其不意之途,棄馬從褒斜穀徒步攀援而過。

想到此,蕭何心下大喜,便策馬向褒斜穀追去。到得棧道焚毀處,其路之險,果然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當下便棄了馬,踉蹌步行。

正午過後,那韓信正在棗樹下睡得香,忽覺手腕被人扼住,耳畔有人大呼:“韓信,往哪裏跑!”韓信心知不妙,用力掙脫來人,一躍而起,便要拔劍。

待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別人,卻是蕭丞相,且僅獨自一人。看那蕭丞相,此時模樣兒簡直不忍直視,滿麵灰土,鞋履綻裂。韓信心中一驚,卻又忍不住笑起來:“丞相!……如何這般狼狽?”

蕭何又一把抓住韓信手腕,氣喘籲籲道:“老夫舍了性命,在這鬼見愁的路上跑,隻是為你韓都尉。”

“晚輩得罪了!韓某不辭而別,實有苦衷。”

“來來,韓都尉,你我席地坐下,從頭說起。”

韓信聞言,便是一震:“哦?晚輩願聽指教。”

“韓都尉,你飽覽詩書,宏圖大誌全都寫在臉上,那項王識不得,乃是莽夫傖俗之眼光。你棄楚投漢,實為明智。”

“丞相知我!然投漢以來,境遇實不見佳。在楚營尚可執戟,算是得了中人之體麵;到了漢營,卻是與麩皮穀糠打交道,連下人的體麵都無了。”

“都尉觸犯軍法,漢王卻饒你不死,反而加官。此等際遇,在項王那裏,可得乎?”

韓信一時語塞,便囁嚅道:“漢王仁厚,確乎不假。”

蕭何便鬆開手,笑道:“著啊!仁厚之君,必善於納諫。漢營中文武諸人,多有賞識韓都尉的,今日兩句,明日兩句,不由他漢王不對你刮目相看。”

韓信遲疑道:“這個……小小爵祿,非我之誌。”

蕭何便正色道:“有天下大誌,亦正當留在漢營中!你若複歸楚營,楚之霸業已成,乃在彭城論功行賞,你一個叛官,回去有何功可賞?楚今後之所圖,便是守成,那項氏諸人還封賞不及呢,誰人來理會你這前執戟郎[20]?”

此番話,說中了要害,韓信臉色便是一變:“那我便去投章邯得了!”

蕭何道:“韓都尉,即便是走投無路,也萬不能去投那逆賊。”

韓信的眉間,不覺便湧起了絕望之色:“還請丞相教我。”

“漢家今日,不過才占有區區漢中;你看那漢王格局,可是一個僻地諸侯的坯子嗎?將來從漢中起兵,與項王爭天下,用人之處,還不知有多少呢!都尉年少,何苦要往那無路的路上去走?”

蕭何苦口婆心相勸,竟一直講到了日頭偏西,講得口幹,便蹣跚走到那寒溪邊,俯身去掬水喝。韓信看看蕭何背影,心有不忍,脫口而道:“丞相,蒙你如此厚愛,匹馬追及,晚輩實難承當。今日不走就是了,這便跟你回去。”

蕭何在溪邊直起身來,仰天大笑:“有都尉這句話,萬事定矣!老夫就是奔走一萬裏,亦不覺累。”

兩人這才互相細端詳對方,都覺如乞丐般蓬頭垢麵,不禁執手哈哈大笑。

韓信道:“丞相此番豪舉,可上得史書了!”

那邊廂在南鄭營中,劉邦全不知蕭何的一絲蹤跡,整日裏茶飯不思,苦苦挨了兩天過去。

這日,他揀出《太公兵法》來,看了半篇,便無心瀏覽下去。正坐臥不安間,忽聽帳外值宿的郎衛徐厲一聲驚呼,緊跟著,一陣馬蹄聲至帳外戛然而止。隻見一人急如星火,滾下馬來,不待謁者隨何通報,便踉蹌闖入帳中。

蕭何進得帳來,伏地便拜。劉邦連呼:“免禮免禮!快來坐下。”

待蕭何就座,劉邦便佯作怒狀,罵道:“鄉鄙小吏,終改不了燕雀之心!怎的就要叛我而去?數年情誼,說走便走,你又如何忍心呢?”

蕭何滿麵塵灰,忙不迭地答道:“臣不敢逃,臣是去追逃人了。”

劉邦亦知,將士都不願蝸居這漢中,人心無不思歸,每日逃亡的不知有多少。然能勞駕蕭何月夜追還的,又不知是何等奇人?

想到此,劉邦便笑問:“你說來聽聽,所追乃是何人?”

蕭何答道:“韓信。”

劉邦不覺怔住:“韓信?是那淮陰人韓信?”

“不錯。”

“那個**匹夫?治粟都尉?”

“正是。”

劉邦便一下動了肝火:“丞相,吾輩從關中移駐來此,逃人多矣。帳下眾將,逃亡者恐有十幾個吧?丞相你別無所追,卻去追那韓信小兒。區區一個籌糧官,追他何用?這分明是在詐我!”

蕭何伏地叩首道:“眾將易得,國士難求。有勇有謀如韓信者,臣未曾見過。他早先在項王身邊做執戟郎,不得出頭。項王不用他,是項王目無賢才,毀棄黃鍾。然大王你……若是願安居漢中,便無須賞給韓信一官半職;若欲爭天下,則非韓信擔大任不可。此外,便更無一個稱職之人。這韓信,是走是留,隻看大王如何決斷了。”

劉邦思忖片刻,徐徐起身,在帳中徘徊良久,方才道:“我也想盡早東歸,豈能久居在這等地方?久了,真要愁煞人了!”

“大王果欲東歸,便要起用韓信。用之,韓信即可留下;不用,他或遲或早終歸要逃亡。”

劉邦睨視一眼蕭何,突然問道:“蕭公,你莫不是與韓信有私?”

此話尖刻,問得又突兀,蕭何卻不著惱,隻淡淡答道:“私交不深,然誠心可鑒。前回,夏侯兄曾向我舉薦過此人,讚不絕口,我便對此人留了意。韓信今春犯下殺頭之罪,由夏侯兄極力保下,那之後,我確是與他挑燈談過兩三回。臣之所見,夏侯兄並未言過其實。這個韓信,確是人中蛟龍。天下大勢,河山形勝,他均了然於胸。”

“他?人中蛟龍?哈哈……憑他那副儀容?罷罷,我便也賞他個執戟郎做,你看如何?”

“人不可貌相。且如此,他又何苦棄項王來投漢?”

“你說,他本領何在?論膂力,他何及樊噲三分?論鬥劍,他……鬥得過寡人嗎?”

“大王,小技何足道哉!這韓信,平素好學,手不釋卷,尤其深諳兵法。還記得入鹹陽時,眾將都奔宮府而去,貪圖金帛財物。獨我一人,帶兵守住丞相府、禦史台,搬得些律令圖書回來。這些典籍,漢軍中何曾有一人來問過?唯有韓信曾借了去揣摩,如此心性,可還了得嗎?!聽他談吐,諸如山川地形、諸侯強弱、時局開闔、統軍要領等,無一不通。興我漢祚,非此君莫屬。”

蕭何斷然道:“那項王天下無敵也,然宇內唯一人可製伏他,即是都尉韓信。”

“項王勇冠三軍,諸侯聞之變色,我漢家雖處於下風,總不成要用個豎子為將吧?”

“大王可知否,項羽也曾學過兵書?”

“曉得。”

“可知他一編尚未讀畢,就擲兵書於地?”

“也有所耳聞。”

“如此莽夫,恃力而欲圖霸業,實為狂悖。而我漢家,難道要與他比劍來爭高下嗎?”

劉邦便似有所領悟:“那要如何較量?”

蕭何向前膝行幾尺,伏地稽首道:“大王,臣月夜追韓信,即是要追還一位大將之才。”

“大將之才?怎的未聞眾將說起過?”

“昔商鞅君有言:成大功者不謀於眾。便是此意。”

劉邦聽蕭何掉書袋,便不耐煩,隨口道:“好,看丞相麵子,我可拜他為將。”

蕭何仍伏地不肯起身:“拜他為將軍,他也必不肯留。”

劉邦一驚,雙目盯住蕭何,隻是不語。

蕭何便又道:“前朝始皇帝,雖性若虎狼,但所行儉約,誌在天下,又能屈身下士。大王與之相比,所行儉約,誌在天下,全都不在話下;唯屈身下士這一條,則遠遜於始皇帝……”

劉邦不由渾身一顫,拍了一下案幾:“寡人,這就拜他為大將軍!”

蕭何這才起身,長籲道:“如此,漢家幸甚。”

“便要煩勞丞相了,去喚韓信來,我今晚就拜將。”

“不可!大王素來傲慢無禮,拜大將軍,就像呼小兒,這如何使得?這也是韓信所以逃亡之故。大王如欲拜韓信為大將軍,就應擇良期,守齋戒,設壇場,具禮數,方為妥備。”

劉邦便大笑:“拜個大將軍,要恁多禮數?好,我今日就聽丞相的,你盡管去辦吧。”

蕭何仍不放心:“大王務請言而有信。”

劉邦滿口應道:“好,從明日起,寡人齋戒三日,定然不欺。”而後,便扯著蕭何的官袍,送蕭何出了大帳。

回到案前,劉邦隻覺心頭如釋重負,遂將赤霄劍從架上取下,舞了兩舞,恰見侍者隨何端了葵羹來,便令隨何站立勿動。

劉邦帳中侍者,皆武職裝束,頭戴一隻武冠。劉邦一聲輕喝,揮起長劍,電光般劈了出去,將那武冠齊齊削下一截!隨何的頭頂,頓成鵝頭般奇怪模樣。劉邦遂棄劍,大笑道:“隨何,你曾為楚臣,熟知項王。寡人此劍,可削得項王頭顱否?”

那隨何驚得三魂出竅,隻戰栗著答道:“然……然也。”

待到笑夠了,劉邦方才收心斂性,欲思謀一下大事了,便命隨何去盧綰營中,尋一個看得過眼的劍匣來。少頃,隨何尋來了劍匣,劉邦便從地上拾起長劍,仔細揩拭幹淨,裝入匣中。

劉邦想到,當初秦代周德,是水德之始;時至今日,暴秦已是自尋其死了,“漢”這個緣於漢水的名號,豈不正是天示水德?天予我取,豈有不受之理?有我劉季在,漢就必不再是“江河淮漢”的尾巴,而是《山河輿地圖》上一個至尊的名號。來日天下,豈止是山東諸侯,即便是洪荒角落中人,聽了這個名號,也要畏服!

劉邦看得清楚,今日環顧海內,不論有多少人嘈嘈切切,須認真對付的,也不過就是項羽一個。他與項羽之間,所差的並非心智,而是武力,項羽這莽夫,簡直是不世出的凶煞神一個,劉邦不能敵,劉邦囊中人物,也無一個是他對手。譬如樊噲、夏侯嬰、周勃者流,唯忠勇可嘉,提刀巡城尚可,沃野之上與項羽角逐,就上不得台麵了。

至於蕭何極力舉薦的這個韓信,夏侯嬰確也極力保薦過,韓信的名字,還兩次上過漢王府文牘。對韓信身世,劉邦可謂略知一二,但隻是懷疑:這書生,手不能縛雞,臂無彎弓之力,有何手段能與項羽相抗……何以蕭相國如此斬釘截鐵?此事大有不可解之處。

劉邦知蕭何心思縝密,半生都在考核吏員,看人不會錯。況且亂世中人,行止多異乎常人,也許一眼還看不出甚麽名堂來。

想當初,項羽奪了劉邦七萬人馬,唯餘下三萬,允劉邦帶入漢中,韓信那時正在項羽營中,官拜郎中[21],執戟近侍,但韓信卻放著這樣的好差不當,隨著一夥鹹陽的閭巷無賴,從那極險峻的子午穀,爬山越嶺來投漢軍。投效之後,又不安分,要星夜出逃,另投門庭。這倒令劉邦有所斟酌了:難道,韓信真是個屠龍問鼎的大材?

三日後,就要登壇拜將了。王命一出,駟馬難追,悔都沒得機會悔了。劉邦實在想不出,這淮陰孺子究竟有何能耐?

入夜之後,想到從明日起,就要齋戒三日,劉邦又坐立不安起來。雖說軍營之中挨日子,跟齋戒也相差無幾,肉沒得吃,女色也見不到一個,但要戒酒三日,總還是難熬。他想了想,便喚上貼身郎衛徐厲,連常服也不穿,隻穿了平日燕居起坐的便服,前去樊噲營中飲酒,且醉得一時是一時。

出得中軍大帳來,遠望蕭何的幕府燈火通明,帳前有車馬兵卒急趨而行。劉邦知是蕭何在打理設壇拜將的事了,心裏就一動,信步朝那一處營帳走去。

劉邦喚了一聲,便走進帳中。蕭何一見,忙放下手邊雜事,伏地叩拜。

劉邦擺手道:“丞相事多,可無須拘禮。我來,隻想問你個事情:以往拜將,呼來授印即可;後日拜大將軍,我將說甚麽才好?”

蕭何答道:“壘土築壇的地方,臣已選在營門南的千秋亭近旁,屆時百官齊會,大王隻須拾級而上,登壇後,南麵坐定就好。其餘關節,皆由謁者仆射[22]調度。”

劉邦就笑:“那不成了布袋偶人了?那麽,印綬、節鉞之類,又如何授受呢?”

“亦是如此。”

“哈哈,果真是個偶人。不過,我還是不明,曆來秦楚兩國統軍的名號,隻有上將軍,諸侯各軍內,曾有大將軍名號的,唯趙國陳餘一人。這個大將軍,權限究竟幾何?”

“位在眾將之上,總理軍事。”

“那麽,你我二人今後又做甚呢?”

“我可專督糧秣。”

劉邦便笑:“丞相要去補韓信的缺?”說罷沉思片刻,而後歎道:“也是。連年征伐不休,文官無用武之地,可惜了你這滿腹經綸。待到承平時節,再做個真丞相吧。”

蕭何忙稽首拜道:“臣愧不敢當!”

劉邦忽見蕭何案頭,有竹簡寫了設壇的諸般事項,就拿起來看。看罷,心頭有了打算,屏開左右,朝蕭何低聲囑咐了數語。蕭何聞言,神色一凜,連連頷首應諾。

議事已畢,劉邦便擺了擺手,告辭出來,帶了徐厲,徑直往樊噲營帳而去。

那樊噲,不但是沛縣舊人,還娶了劉邦的妻妹呂嬃(xū)為妻,成了漢王連襟,榮寵無比。從前他是劉邦身邊的驂乘[23],因鴻門宴上救主有功,被封為臨武侯,授官郎中。到了漢中以後,仍隨侍漢王左右。為此故,他的軍帳內,就常有高朋滿座,人人都存了些攀附之心。

劉邦剛走近樊噲軍帳,便有營中巡卒認出了漢王。那軍卒正要擲下長戟施禮,劉邦連忙攔住,教他不要聲張。原來他聽帳內一片喧嘩,口音都是沛縣舊人,便又不想進去了,隻是問那軍卒:“何事如此高興?”

軍卒答道:“營內都哄傳,要拜大將軍了,所以高興。”

劉邦便問:“拜大將軍,與爾等有何相幹?”

那軍卒極是聰明伶俐,脫口便道:“兄弟們當然高興。究竟哪個可拜大將軍,眾人都在博彩……”

“博彩?”

“賭誰是大將軍麽!”

“啊哈,有這等事?”

“拜了大將軍,回軍山東豈不就有望了?況且拜大將軍之日,要犒賞三軍,開飯可以喝到牛肉湯。”

軍卒道:“弟兄們多日不知肉味了,隻苦了一張饞嘴!若是喝了牛肉湯,有誰不願效死?”

原來如此!劉邦心裏歎息:戰亂紛起,民間已經苦極,不要說兵卒,就是我漢王府的灶頭,到南鄭後,亦未見過一條牛腿。可憐這些窮戶子弟,一口牛肉湯就寧願效死,眾將中有幾人肯信?

聽了軍卒叫苦,劉邦隻覺酒興全無,就打算折返回去。正待抽身,又聞帳內有人激辯。

隻聽樊噲在嚷:“我如何便不行?就是那項王,亦須高看我一眼,呼我為壯士,賜我鬥酒彘肩……”

隨即就有人哂笑:“那生豬腿麽,何來榮耀?”

劉邦詫異,便問那伶俐小卒:“為何又這般地吵嚷起來?”

軍卒答道:“眾將軍也在下注呢,都賭自己可拜大將軍。”

劉邦頓覺好笑,遂起了興致,不待通報,便撩起軍帳門帷,鑽了進去。眾將萬沒料到主公駕到,一時興不能止,都未離座,隻是趁著酒意招呼道:“季兄季兄!如何得閑了?”

劉邦也不答話,摘下腰中長劍,掛於架上,便自顧坐下,掃了一眼案上酒菜,見雖無美饌佳肴,卻也不乏醃瓜脯肉。樊噲連忙起身,捧了酒壇,要給劉邦斟酒。

劉邦揮袖拒之,隻說是剛剛飲過,而後環視眾將道:“軍中夜禁,何事如此高興?”

眾將這才察覺劉邦神色有異,一時竟都啞了,你我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樊噲心直口快,搶先答道:“蕭丞相今日知會我等,三日之後要拜大將軍,明日起全軍休沐三日,暫罷晨操,故而今晚兄弟們放肆一回。”

劉邦就笑:“爾等也要洗澡?蕭丞相未免小題大做了。”

那曹參心機最深,趁此機會,便試探道:“季兄,大將軍位在眾將之上,號令三軍,何其榮耀!吾等追隨季兄從沛縣出來,九死一生,無論哪個,賞了這個位子坐,都是季兄的大恩,待到來日征討項羽那廝,豈能不以死相報?”

劉邦聽出這話中之音,故意不加理會,卻道:“項王無義,逼我移軍南鄭。他不允我做關中王,自己卻又不喜鹹陽,燒了宮室,回彭城稱霸去了。可惜那阿房宮,好房子三百裏,我等兄弟還不曾享用一間,倒被他一火焚之。想想反秦以來的辛苦,也是無趣得很。封漢王以來,我無日不憂,懊惱至今,故而與眾兄弟也難得一聚。此次拜大將軍,乃我漢軍重振旗鼓,不日就要回軍關中。那項王,力能拔山,英雄蓋世,與他廝殺,怕是要有幾分虎膽才行。若是點了在座哪一位為大將軍,可敢出這個頭嗎?”

那樊噲便霍地立起,慨然道:“這有何難?莫說項羽那廝,就是始皇帝活轉過來,樊某也是無懼!”

此話之意,眾人全都領會了,心裏都是一激。

當下樊噲便按捺不住,跳將起來道:“不要說沛縣舉義,早在芒碭山落草時,我樊某往返沛縣與芒碭間,私通消息,偷運糧草,全不顧秦律嚴苛,豈不是有包天之膽?出沛縣後,各位屈指算算,攻濮陽、城陽、開封、宛陵、宛城,各處無不是我先登城頭。秦將章邯,那是何等了得?陳勝、項梁都死於他手,霸王也須讓他三分,我在濮陽城攻打章邯軍,不也是一樣舍命先登?三年下來,首級怕也親手斬得有千把個。這功勞,阿兄自知。不過,若論險境,當數範增的詭計鴻門宴,最是要命!當日我手提盾牌,撞進軍門,怒對霸王,直瞪得霸王如坐針氈,這才保得季兄安然……”

眾將聽到此處,都不禁哄笑。

樊噲漲紅臉道:“我樊某出身,固然是狗屠一個,但季兄不嫌我,給我封了侯,從此可流芳百世,此恩之大,碎屍萬段亦難報答。季兄若能拜我為大將軍,我必先登彭城,即使頭顱擲地,也要為阿兄活擒霸王回來!”

聽了樊噲這番表白,劉邦笑而不語。夏侯嬰在一旁卻隻是搖頭,暗想大將軍豈是先鋒官之流,隻憑著袒身擋箭矢,就能做大將軍,那軍中能拜大將軍的,就不知該有多少了。雖然樊噲因連襟之故,與漢王最親,但軍中大事,漢王必不能營私,須量才度用才是。正這樣想著,忽見劉邦回首示意,指名問道:“滕公,你意下如何?”

夏侯嬰因起事以來,數度統馭兵車,大破敵陣,戰功赫赫,故而頗受重用。早在洛陽東,就因掩護劉邦車駕有功,被劉邦封為“滕縣令奉車”,因楚人稱縣令為“公”,因此沛公軍中都敬稱夏侯嬰為“滕公”。劉邦做了漢王之後,又封夏侯嬰為昭平侯,位列公卿,爵位遠在樊噲之上。因劉邦以往叫順了嘴,故而仍呼他為滕公。

夏侯嬰道:“以臣下看來,大將軍絕非匹夫之勇。三尺之內、血濺襟袍的猛士,我在沛縣衙中,便所見多矣,算不得甚麽!今我漢軍,欲與項王一決雌雄,非有懂得禦使千軍萬馬者不可。小弟不才,但雍丘城下,曾驅兵車之部,大破李由軍。李由者,何人?秦丞相李斯之子也!然則區區戰功,不足為憑。大將軍之位,何人可勝任,我看大王早已有決斷。”

劉邦聽罷,頷首稱是,隨後側身目視曹參。

那曹參性素沉穩,一直在細聽眾將之言,神色不動,外人不能窺其內心。他在沛縣之時,即為豪吏,闔縣官民無不敬重,自從沛縣起事,也一直隨侍沛公左右,每戰亦是奮力陷陣。另者,他還是眾將中少見的有治理之才的人,先前楚懷王曾加劉邦為碭郡長,劉邦就將曹參擢為下屬一個縣公(楚製,縣令)。後在鹹陽封了侯,到漢中後,又加為將軍。曹參因暗想,自己離大將軍之位不過咫尺之遙,豈有他人能夠逾越?故此,便顯得神閑氣定。

他如此一說,帳內氣氛頓然肅靜。劉邦注目看了曹參一會兒,微微頷首,而後問周勃有何言語。

周勃此時隻是搓手。他為人憨厚,從不多話,不僅善戰,且吏治之才也不下於曹參,如今也已封了侯。

劉邦見此,也就不勉強他,掉轉頭問眾人:“盧綰兄如何沒來?”

眾人就笑。樊噲道:“盧兄哪裏肯與我等同席?他衣被飲食,多是季兄你所賜,有事可直入寢帳稟報,我輩何來此等福分?”

曹參也道:“盧兄為尊長,頗有分寸,從不與我等嬉鬧。”

盧綰雖未封侯,但到漢中以後,已加為將軍,亦極有望入大將軍之選。他自覺與劉邦交情深厚,蕭曹之輩均難以望其項背,這大將軍之位,他盧綰若不能穩坐,旁人就更是無望,所以根本沒有興致與聞此事。

劉邦再看看在座的灌嬰、紀信、酈商等人,都默然而坐,似並無相爭之意,於是便說:“拜大將軍之事,是我漢家大事,來日舉兵討項王,就從此事發軔。大將軍屬誰,其實也非我一言定鼎,實乃天意所歸。諸兄弟自起事以來,無日不在刀鋒上走路,真算是潑了性命,跟隨我劉季圖大事。不過,諸位可曾想過,早前若有哪個身負大將軍之德能,我漢軍,今日如何會困居在此地?”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止住嘩笑,心裏都覺歉然。

劉邦便又道:“所以無論兄弟們哪個,三日後有幸登上將壇,都須多多為我解憂。”

眾人便紛紛應道:“季兄無須多慮!”

樊噲更說道:“我等豈止要為你潑出性命,來日,還要隨你去朝堂上坐一坐哩。”

劉邦道:“賢弟說得對,以往諸君跟從我,是為舉大事,圖榮華富貴;從即日起,便是要取天下了,坐萬世河山。來日拜將,就是登天的門檻,須我等奮力一躍,不容徘徊!”

眾將皆應承,一時都血脈賁張。

劉邦見勢揮袖一笑:“明日起,季兄我須得齋戒三日,沒有酒飲,好不鬱悶,今夜我與爾等痛飲一番。”

眾人都喊好,樊噲便抱起酒壇斟酒。劉邦見他帳下酒壇堆積成山,臉色便略有不豫,問道:“我等尚有酒飲,不知士卒們飲食如何?”

樊噲道:“漢中地方,物產尚可,軍士們都能吃飽。自從換了治粟都尉那小兒郎,如今更無疏漏。”

劉邦便問:“韓信?他有何能?”

曹參答道:“韓都尉見漢中兵多民少,頗費了些心思,調發民夫,打通了斷絕已久的金牛道,可從巴蜀運糧。”

“那巴蜀路遙,征糧一時之間不可湊齊,都尉便令輜重部曲[24],分小隊而行,前隊糧到,可供三日;三日一過,後隊又至;如此諸隊循環,可保無虞。自從打通了巴蜀糧道,等於有積粟無算,不至盡在漢中一地搜刮,本地民眾也頗稱善。”

劉邦笑道:“小兒倒是聰明。”

樊噲平素對韓信頗多敬重,此時便道:“季兄,韓都尉昔在楚營,官職與我相當,而今投漢,卻隻給他治粟都尉做;我漢家,無乃太小氣了些?”

“你也如此說?看來,還是夏侯兄刀下識英雄了。此事容再作計議,今晚我等隻須盡歡。”

眾人立即喧騰起來,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酒至半酣,眾將都請劉邦舞劍歌吟,劉邦推辭道:“三秦遏我,如鯁在喉,軍中哪有心情放歌舞劍。我劉季闖**至今,絕無退路。昨與蕭丞相議事,都歎頭緒繁多,成敗乃未定之數。於是與丞相相約:一日不取天下,一日未榮歸故裏,便一日不再歌吟。”

夏侯嬰便讚:“大王好氣魄!”

劉邦看看夏侯嬰,忽然高聲問道:“夏侯兄,可還記得泗水亭上,那美髯客嗎?”

聞此言,那些半途入夥的,都麵麵相覷,不知所謂者何。而沛縣舊人則都渾身一震,目放精光。

夏侯嬰憶起舊事,歎道:“季兄……如何能忘呀!”

劉邦便道:“我常思之,那美髯客,恐就是天神所遣,下得凡間來,必有天命托付。來來,你將那架上赤霄劍遞給我……”

劉邦接劍在手,緩緩抽出劍身。燈影下,劍芒似蛇信倏地竄出,直達帳頂。眾將見了,盡皆肅然。

劉邦環視眾將,慨然道:“我聽張良說,黃帝采首山之銅鑄劍,蚩尤采天盧之金鑄劍,皆是天命所歸。昔日張良在下邳,從黃石公習誦兵法,曾親見天下一品龍泉劍,也是王者氣象。那時秦政暴虐,搜刮日急,天下殘破不可收拾。然黃石公並不氣餒,曾言:若聖人之劍不毀,天下終可得安。後張良在下邳東,不擇他枝,隻投我,便是看我初聞他講兵法,即可領悟黃公精髓,乃是天命所歸。”

沛縣諸人皆異口同聲道:“那是自然!”

“想那大秦武功赫赫,橫掃山東,然國祚之短,猶如螻蛄,不抵我等鄉巴佬的壽命長。何故也?就因他殘民太甚,傷天害理!我等可萬不能學他模樣。”

曹參便道:“我等義師,豈能與暴秦同日而語?”

劉邦道:“不過,今暴秦雖亡,又有霸王無道,諸侯裂土,天下堪堪將無寧日,我輩豈能安於公侯,棄大道而不顧?”

周勃終於不再沉默,霍然立起,抱拳道:“弟乃一編席匠,本為終老鄉鄙之輩。自從隨季兄大澤斬蛇,竟得封侯之榮。兄若有所托,弟等即不吝頭顱,萬死不辭!”

眾將不意劉邦提起這一節,都麵露愧色。座中曹參、夏侯嬰等都斂容道:“我等謹記,當愛護士卒。”

劉邦遂對眾人道:“我等鄉鄙之民,平日即被人呼來喝去,奔走生計;扯旗造反後,仍是軍資不濟,暴衣露冠,被項王將士所輕賤。難道,命該如此乎?早年我常去鹹陽服勞役,見始皇帝法駕出宮,高頭大馬,何其偉岸!每每便歎:‘大丈夫當如此也!’鄉人卻笑我狂傲。昔年我初見呂家丈人,蕭何老兒還對那呂公說:‘劉季多大言,少成事。’然大言即是雄心,何錯之有?陳勝王如何,不過是赤足農夫一個,他老哥振臂一呼,天下傾覆。可見,草民不必自輕,天下事也並非不能為。我等做事,隻須順天意,有章法,則大事必成,也不枉爹娘生下一回!來,斟酒……”

眾人聞言,都躍然而起,斟得酒滿後,目視劉邦,忍不住泣下。飲畢,舉座皆喧嘩呼號:“打天下喲嗬——”其聲震耳,驚動帳外。

如此飲了幾巡,眾將越發激昂。樊噲持劍,砰地斬下桌案一角來,高聲道:“此乃項王頭顱!”

夏侯嬰便譏嘲道:“砍生豬腿嗎?若砍項王頭,哪得這般灑脫?”

樊噲被激怒,以劍相指道:“夏侯兄,你因臨陣逃得快,才封了公侯。如有膽量,我與你鬥劍,賭頭顱可否?”

夏侯嬰便欲取劍:“屠夫之勇,也隻配砍肉!我若是你,恐早已羞煞!”

二人怒目相對,直欲打鬥成一團,周勃等人連忙上前勸住。

灌嬰此時已喝得大醉,摔下酒爵道:“季兄,今日痛快,勝過往常。弟等帶人去附近民家,掠幾個婦女來助興。”

劉邦斷然道:“不可。約法三章,今日尚不能廢,若未回軍鹹陽,軍營內不得有女色。”

灌嬰便嚷道:“跟了漢王,便成了墨家門徒,未免太寡淡!弟等明日就翻過秦嶺,去取鹹陽。”

眾人便都鼓噪:“好呀!”

喧鬧了多時,帳內杯盤狼藉,幾案歪倒。劉邦忽覺此景太過俗氣,像極了豐邑市井,便十分無趣,起身告辭道:“各位,我不久坐,你們且盡興。軍中辛苦,好好將息幾日,待到拜將時,也好有百倍精神。”

說罷,便跨出帳門,喚了在門外等候的郎衛徐厲,返身回去。眾將皆送出門外,看看劉邦遠了,便又回到帳內,繼續飲酒。

劉邦在路上,一語不發,暗想這些沛縣舊部,倒也可愛,一語便可激得跳將起來,淚奔如注,過幾日沒得大將軍做,還不知該有多少牢騷可發?不過今夜我要說的話,盡已講完,他們悟不悟得,是各人的造化。不悟之人,封了侯也還是難成大器。想當初在下邳,張良講黃石公所傳授《太公兵法》,我聽得津津有味,眾將竟茫然無所領悟,著實可恨!

徐厲便答:“舊部中,何人不忠?何人不勇?小臣看哪個都可以。”

劉邦便想道:舊部們隻有一個好,總還是血路上殺過來的,膽量尚可。讓韓信來統軍,實在教人捏把汗。這黃麵兒郎,腹內縱有百卷兵書,也須斬得百十個首級方可入選。以我之意,項羽有那範增為謀士,我亦不可單人獨騎;韓信聰明,可做我的範增,以聊補張良離去之缺。不過,令此人做大將軍,倒是我劉季平生最大的一賭了。

這樣想著,他便覺得蕭何這老兒,胸中確實有些丘壑,了得!

此刻抬頭望天,隻見月小星稀,秦嶺無有盡頭的疊嶂,都在月光之下,渺然莫測。

昔日劉邦看這環山,隻覺得酷似牢籠;今夜觀之,則好似壁壘巍然。山上萬樹,正如旗幟飄飄,大壯聲威。他口中便打個呼哨,心情頓然開朗,想到張良是他所遇的第一個貴人,莫非這韓信,就是上天送來的第二個?

[1].章碣(836~905年),字魯封,睦州桐廬(今屬浙江)人,後移居錢塘(今浙江杭州),唐代詩人。有《章碣詩》一卷已佚,《全唐詩》存詩一卷(26首)。曾創“變體詩”,單句押仄韻,雙句押平韻,時人效之。

[2].旄(máo),古代用犛牛尾裝飾的旗子。

[3].刁鬥,古代軍中用具,形狀似鬥,有柄。白天用作炊具,晚間用以巡邏敲擊。

[4].治粟都尉,漢代中級軍官名,掌籌劃軍糧之職。

[5].校尉,漢代中級軍官,職級在將軍之下,與都尉同級,為軍中單位“部”之長官。

[6].亭長,鄉官名,掌治安、迎送之職。秦漢時,鄉村每十裏設一亭。

[7].劉季,劉邦原名。古人兄弟排行的次序,伯為老大,仲為第二,叔為第三,季為最幼一人。如家中隻有三子,則幼子也稱季。劉邦因在家中為行三,且是嫡出幼子,故稱“劉季”。

[8].沛公,即沛縣令。稱“沛公”,是因秦末義軍均尊楚,采用的是楚國官製,楚製縣官稱謂,是在地名後綴一“公”或“尹”字。

[9].江東,亦稱“江左”,古代區域名稱,所指為長江下遊之江南一帶。因長江在今安徽南部境內向東北方向斜流,而以此段江流為準,確定東西和左右。

[10].謁者,官職名,君王近侍,掌傳達之職。

[11].郎衛,漢代君王的近身侍衛。

[12].涓人,指君主的近侍。

[13].鏘,此處指鑄劍的重量單位。中國古代鑄劍重量,分為三等,上製九鏘(每鏘六兩五錢),“上士”方有資格佩之。

[14].蘭池,即蘭池宮,大約在今鹹陽東北楊家灣一帶,乃人工開鑿之湖,為秦始皇遊樂之所。史載始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十二月某夜,秦始皇微服夜遊蘭池宮,突遇數名刺客,幸有隨身四名武士奮力護衛,當場將刺客擊殺。

[16].通天冠,古代皇冠,亦稱冕旒,其形製常見於各種繪畫中,為今人所熟知。

[17].傳車,古代驛站的專用車輛。

[18].太仆,高級文官,在漢代為九卿之一,為君王掌輿馬、馬政之職。

[19].斥候,亦作“斥堠”。古代偵察兵。

[20].此處指郎中。郎中,楚製武官,君王的侍從官之通稱。因有執戟宿衛之職責,故有此稱。其職責原為護衛、陪從,隨時建議、備顧問及差遣。戰國始置,秦漢亦存。後世升級為各部員外職,分掌各司事務。“郎中”作為醫生之稱始於宋代,係由唐末五代之後官銜泛濫所致。

[21].郎中,官職名,即君王侍從官之通稱。

[22].謁者仆射,官職名,謁者的長官。

[23].驂乘,亦作“參乘”,即陪乘者。古人乘車尚左,尊者在左,禦者居中,另有一人在右陪乘,即為“驂乘”。掌隨侍、保護車輛之職。若主將兵車,則主將居中自掌旗鼓為指揮,禦者在左,另有一人在右陪乘,稱“車右”。

[24].部曲,漢代軍中編製單位。大將軍營中有五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每部在千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