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隻為卿生

幽深的長廊,金碧輝煌的宮殿,明晃晃的夜燈,白色的帷幔帳子在地上倒映出半透明的影子。

高座之上,黃衣少女的頭發梳成了簡單的馬尾狀,金色的發簪將其固定,簡潔中透著精練,眉心一枚月牙,那是皇室的象征。

她柳眉輕蹙,認真閱讀著桌上的信箋,而她的前方,還放著高高的一遝等著她審批。

神蕊微微揚起下顎,終於放心地歎了一口氣,臉上難得浮出一絲微笑。

果真,當初留下這個孩子是正確的選擇。

看著遠處紫色的人影離開,神樂忙放下手裏的書,眨眼看了看宮人,清了清嗓子,冷聲吩咐道:“本宮需要批改奏折,你們先行退下。”

“殿下,娘娘說要奴婢們一直守在殿下身邊。”

神樂咬牙,現在身邊宮人寸步不離,她內心焦躁,想著要去月重宮看看小夜的病情如何,然而卻怎麽也脫不開身。

“莫菊,我好困啊。”神樂揚起臉,朝莫菊撒嬌道,“你讓我小歇一會兒,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莫菊滿是心疼,瞧了瞧外麵,小聲道:“那殿下先去內殿休息一下吧,莫菊待會兒來叫您。”

“還是莫菊最好。”神樂起身,轉身跑進內殿。

“殿下,小心你腳上的傷啊。”在別人眼中,神樂是南疆有史以來最尊貴的繼承人,而在莫菊的眼裏,她永遠還是個孩子,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孩子。

將她養了這麽多年,她的所有變化莫菊都看在了眼裏,自然知道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出去,是要去哪裏。

“汮兮……”進了內堂,汮兮已經等了很久了。

“殿下,快點,待會兒祭司大人要回來了,否則來不及去世子殿下那裏了。”回到宮中的第二天,汮兮來了消息,小夜暫時醒了,但是氣血攻心,祭司的大人要教授他最後的傀儡術,時間需要十日,這十日他不可外出,更不可見光。

連續幾日,母後都守在她身邊,簡直是寸步不離,她根本就沒有任何出去的機會。

而唯一能幫她聯係小夜的隻有汮兮了。今晚,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讓汮兮混進了宮,然後帶著她去見小夜。

“汮兮,謝謝你。”神樂感激地朝她點點頭,隨同她騎著小夜的靈鳥趕往月重宮。

夜風從耳邊掠過,月重宮越來越近,而她已經遠遠地看到了小夜所在的宮殿燈火輝煌,看來也是沒有休息。

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卻是又酸又甜。那日他的確沒有失約,當所有人都在看著她跳舞的時候,她卻看到他坐在靈鳥上,為她演奏配樂。

“殿下,到了。”汮兮先走了下來,“前方有祭司大人的結界,靈鳥過去會驚動他的。今天時間太晚,我不能陪您進去,師父大人交代的任務我還沒有完成。”

“好,我自己進去。”神樂讓靈鳥候在門口,提著裙子飛快地走了進去。

看著她焦急的背影,汮兮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嘲。

她豈會這般遂了神樂的願望,讓她見到姬魅夜?自己之所以這麽主動,隻是不想讓神樂發覺自己動了手腳。

而至於現在嘛……

她挑了挑眉,轉身踩著步子慢慢地離開。

因為,現在祭司大人已經在姬魅夜的大殿了!

“小……”神樂飛快地推開門,然而在看到裏麵站著的人時,她整個人都僵在了門口。

“公主殿下?”祭司大人回過頭來,碧藍色的眼眸閃過一絲驚訝。

“大人您在這裏?”神樂有些尷尬,好在臉上帶了麵紗。

“是啊,今晚世子殿下有晚課,我先來這裏看看情況。”祭司大人的口氣很平淡,一如他此時的眼神,然而,神樂卻覺得周身的血液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凝固,“殿下,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神樂咬了咬唇,“上次世子殿下中毒,今日我來看看他身體如何了?”

“恐怕半月之內,公主殿下都無法看到世子殿下了。他的毒素已經解了,但是需要調養,醫治眼睛。”

“那有勞祭司大人了。”神樂有些失落,隻得離開。

“殿下,請等等。”祭司大人突然走到神樂身前,“殿下,您出生的時候,師崖曾為你卜過一卦。時隔十五年,也該是補第二卦的時候了。”

“您現在要替我卜卦?可是,卜卦應該在祭祀之上啊。”

“祭祀上師崖已經卜了,現在隻是告訴您卦的內容。”

“卦中何解?”

“卦中預示殿下半月之後會經曆死劫,若能安然度過,一年之後,亦有另一場大劫。”

神樂微微一愣,笑了起來,“大人第一卦,曾預言了神樂出生後的十一年,為何這一卦,隻到明年,那明年之後呢?”

“卦中沒有提示明年之後的事,在水鏡裏,隻看到遍地枯萎的西番蓮。”他的聲音依舊平淡,不帶任何情緒。

“那意思就是,明年我會死?”她抿唇微笑,眼瞳中的金色慢慢加深,猶如一潭倒映著陽光卻看不到底的深潭。

與此同時,她的語氣極其平淡,沒有絲毫的波瀾,似乎生死不關乎她自己,那一刻,祭司大人吃了一驚,用類似自言自語且有些無奈的口氣歎道:“殿下可真是像神蕊。”

“祭司大人今天似乎有些疲勞?”

神樂突然說道,嘴角的笑意加深。

“師崖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因為疲勞,可能祭司大人忘記了就算是我父皇,也不得在公開場合直喚我母後的名字。”

祭司大人碧藍色的眼裏漾開一抹她無法看懂的情緒,沒有說話。

“祭司大人,剛好神樂有些事想要請教大人。”

“殿下您說。”他深深地覺得,這個孩子越發不簡單了。

“當初您為何要選小夜作為您唯一的弟子?”此時,她臉上的笑容已然散去,眸光犀利,語氣帶著皇室獨有的淩厲和霸氣。

這個口氣,倒不像是請教,而是質問。

“當初師崖在城中說過,姬魅夜他骨骼驚奇,而且,天賦神力。”

“可是,為何這些年來祭司大人隻教他練習傀儡術?”

“因為要治愈他的眼睛。”他答得滴水不漏。

“小夜有您這樣為他考慮的師父,真是何其幸運。”神樂點了點頭,回頭看看天色,抬腳離開,然而卻在乘著靈鳥離去之前丟下了一句讓祭司大人微微惶恐的話。

“如果我是祭司大人,擁有這麽好的徒弟,我巴不得傾盡全力將一身絕學教於他,而不僅僅是隻攻不防的傀儡術,畢竟,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徒弟沒有任何防禦能力吧?”

祭司大人默默轉身,抬起手心,那些交錯的指紋間竟然有隱隱的汗漬。

回到宮中,神樂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的寢殿,而且直接奔向了母後的後宮。

神樂深夜到訪的時候,神蕊並沒有睡去,而是披著紫色的披風靠在窗前,看著天空中的月亮。

神樂依稀記得莫菊曾說過,那件披風是母後年輕時父皇送的,這麽多年來,母親一直十分珍愛。

此時,她剛好能看到母後的側臉,她的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眼中有一種絕望和悲痛。

“母後?”注意到她手裏有一份展開的信,神樂心裏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不安。

她走過去,看到母親臉色發白,竟然沒有一絲血色。

“母後,這是邊疆來的信?”看著上麵的蠟,是剛開啟的樣子。而且按照母親以往的習慣,此時早已經入睡,看來是這封信讓她無法入睡。

信封上麵有三個封印,這是南疆皇室最機密的信件,除了繼承人,就是連月重宮和三族,以及四大長老都不可以看到。

從母親手裏拿過信,神樂一字一字地讀下去,她的臉色蒼白又轉青,最後,雙唇已然泛白,顫抖的手幾乎拿不住那一份簡短的信。

信的內容很短,是跟隨父皇二十餘年的影衛寫來的。信上說,父皇突然染疾,情況危急,然而邊關戰事在最緊要的關頭,父皇不願意回皇城,已危在旦夕。

因為害怕影響軍心,皇上病危的消息不能傳出去,來信隻希望皇室能想出什麽兩全其美的辦法。

“樂兒,此時……”神蕊疲憊地回頭,看向神樂。

十五年來,母親個性強悍,這還是神樂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慌亂和不知所措。

手用力地握緊了信,神樂上前拉住母親的手,“母後,您不要擔心,兒臣已經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什麽方法?”

“白族和姬族的援兵就在路上,兒臣即可命他們回來,他們若到邊疆處定然會發現什麽,到時候,皇城必然一片混亂。”

“這就是所謂的兩全其美?”神蕊有些不懂。

“不是!所謂的兩全其美就是南疆皇室新任繼承人——神樂殿下親自帶兵抵禦外敵!”

“樂兒,你瘋了嗎?”神蕊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千年來,從來沒有皇室的公主殿下上戰場,而且,戰場何其危險,你若有事,豈止是皇城混亂,整個南疆都會一片混亂。”

“母後,”神樂拉住母親的手,一字一頓認真地說道,“千年來,沒有人在祭祀大會上請出滿月。此時,我名聲在外,若在這個時候帶兵,不僅會受到擁護,更能振奮軍心,剛好,父皇也可以趁此機會回宮就醫。”

神蕊沉默,這的確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神樂現如今是皇室曆代以來,剛及笄就成為了最受百姓尊敬和愛戴的繼承人,而且,也是唯一一個在生下繼承人之前,畫像就被刻入月重宮的公主。

“但是,你還是不能去。”似乎想起了什麽,神蕊搖搖頭,“祭司大人剛才也送來了信,說你半月之內有大劫。”

“可是,母後,在我出生的時候,祭司大人也說了,我十一歲之前都會有劫難,你看,兒臣安然度過了。”金色的眼瞳寒光掠過,“而且,我不能讓父皇死去。”

最後一句話猶如錐子一樣紮在了神蕊的心頭。

說完這句話,神樂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行禮轉身離去。

次日,公主殿下帶兵親臨戰場,抵抗外敵的消息傳來,果真讓全國為之振奮,本來沉浸在祭祀中還沒有緩過神來的百姓,聽聞此消息,都激動得落淚,甚至,一度要參軍的百姓幾乎要擠破了吏部。

這個消息不僅讓月重宮震動,就連南域的皇帝都震驚了。

作為南疆的鄰國,千年來他們窺視著這片神秘的土地,其侵占南疆的野心曆代以來從來沒有變過,而到了這位皇帝在位時,其野心空前之大。

自然,他們也聽聞南疆皇室新一任的繼承人已在新月之日邀出月神。

對於這個傳言,南域皇帝嗤之以鼻,畢竟,他從來不相信,滿月會在新月之日出現。

而那一日,忍不住好奇心,他站在曠野上,等待著所謂的邀月。

那一夜,他無法忘記,天邊一抹暈黃在空中舞出了華麗的飛天舞之後,一輪滿月竟然懸掛在天空中。

公主親臨戰場的消息,的確大大影響了這邊士兵的軍心。

祭司大人預言到自己可能死於沙場,神樂騎馬立在皇城門口,仰頭看著在空中盤旋的靈鳥,眼中劃過一絲悲傷,最後,揚鞭離去。

皇城的百姓全都跪在路的兩側,看著公主殿下絕塵而去。

汮兮站在祭司大人的身後,手裏緊緊地握著一封信。

那是神樂離開之前交代的。她說,她半月之後定然回來,期待著小夜恢複視力。如果半月無法回來,那說明她真的遇到了祭司大人所謂的劫難。

馬在黃沙四濺的道路上疾馳狂奔,就在岔路口,神樂緊緊地拉住馬韁,驚愕地看著十字路口那熟悉的身影。

輕綰的發絲,清美的臉龐不沾一點纖塵,碧藍色的眼眸猶如第一次見到那樣,幹淨而清澈,猶如天上那最美的一彎清泉。

“笙瀾世子?”看到笙瀾,神樂先是一驚,隨後安心一笑。

這一戰,她最需要幫助的不是白族和姬族親自出兵援助,而是需要一位像笙瀾那樣值得信賴的軍師。

笙瀾微微一笑,“殿下要親臨戰場,笙瀾怎能獨坐在皇城。”

四年前在月重宮的殿堂,他們是同堂學習的同學。而在外麵,他雖然是世子殿下,是她的臣民,卻是她唯一信賴並當做哥哥的朋友。

笙瀾的到來,讓她突然覺得前方的路不是那麽難走。

他們的軍隊到達邊界的駐紮地時,剛好是第五日的黃昏。

天邊殘陽如血,疆土茫茫,風帶著沙礫刮過士兵們久經沙場的粗糙的臉。

五千騎兵,猶如滾滾江水。

震撼如潮水般的馬蹄聲,濺起的沙土迷了士兵的眼睛,然而誰也沒有閉眼,都睜大眼睛看著遠處越來越近的軍隊。

他們長年守在邊疆,有些是在一年前過來的,沒有人親眼看到那場千年來最盛大的祭祀,亦沒有人看過傳說中的公主殿下。

白色的駿馬,黃色的鎧甲,帶著麵紗的那張精致的臉,眼神堅定的金色眼瞳,手上金色的滿月弓,她氣質瀟灑,身上有一種士兵才有的堅韌,又有皇室才有的高貴,以及讓人瞻仰的氣質。

那一夜,南域左翼最隱蔽的軍營竟然遭到了突擊。

九月,秋,天氣幹燥,左翼算是南域的情報局,這一個月來他們的任務不是攻擊南疆,而是收集情報,並且試圖深入南疆軍隊,進行暗殺和下毒。

半個月前他們找到了南疆的水源,並在其中下毒,使南疆戰士病死無數。

為了隱蔽,他們選擇了易守的靠山那麵,背朝南疆的平地。然而,那夜後山竟然滾出無數個火球,將他們的軍營化成火海。

逃出去的士兵,在前方的小林子裏陷入了詭異的八卦陣,等到次日天明,所有人都麵目猙獰地死去。

這個消息傳到南域皇帝那裏時,另一個駭人的消息傳來,淩晨的時分也就是在左翼被突擊時,南疆的公主殿下帶著千餘騎兵將最前方的兩萬士兵打得潰不成軍。

逃出來的士兵不得不再次後退八百裏,然而一路上追兵不斷,這邊的將士在長達幾月的戰爭裏一直拿不下南疆一個小邊境,又聽聞對方公主殿下的傳奇,皆產生了懼戰的心理。

南域在這邊因為失去了情報,所以並不知道對方派出的追兵其實僅僅隻有百人,因為在一日之內連續吃了兩場敗仗,逃出的士兵都已成了驚弓之鳥。

不殺他們,隻是要讓他們將這種恐慌傳播回去。

連續七日,對方的戰術越來越詭異。為了挽回軍心,南域皇帝亦親臨指揮,派出最信任的右將,帶著一萬騎兵,打算重新殺回去,圍攻公主殿下所在的軍營。

一路廝殺過去,途經百裏,對方的士兵簡直不堪一擊,後麵的竟然落荒而逃。

等到神樂一行人馬順利進入了對方的營地,帶兵的南域右將軍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拿著劍的手在微微發抖,耳邊是冷冽的呼聲,之前按照陛下的意思,他們到達這個秘密營地的時候,應該是三更。

在趕來的時候,前方探路的士兵發來消息,明明看到這邊有軍隊巡邏,而且隱隱有火光,甚至還能聽到他們操練的聲音。

可此時,南域右將軍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情景,前方的確火把連天,然而卻隻是人形的幹草堆,然後……是空空的白色帳子。

此時別說一個人影,就連一個鬼影子都無法看到。

右將軍一臉不可思議,心道:對方不可能這麽快的時間內就撤離了,就算他們沒有了左翼,但還是有些消息來源的。

就算撤離,那驚動也是相當大的。

“將軍,這怎麽辦?”副將焦急問道,“裏麵已經沒有人了。”

“不可能,可是看清楚了?”將軍顫抖的聲音消失在冷冽的風中。

“已經看清楚了,裏麵的確是沒有人。這個……啊!”副將大驚,“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啊?”

“不!”右將軍眯眼看了看他們的營地位置,前麵是平原,後麵是密集的山嶺,“他們不可能走遠,一定就在裏麵,給我進去!”說著,右將帶著人衝了進去,然而剛到拗口,突然,錚的一聲,空中傳來一聲激昂的古箏聲,十分急促,猶如碎石落地,猶如傾盆大雨……

“有埋伏!”眾人大驚,右將軍聽到古箏的聲音,心神突然亂了起來,“全部撤離,全部撤離,有埋伏!”

隻是他話音未落,身後響起了滾滾的轟隆聲,山石巨木滾落而下,處於恐慌中的士兵狼狽逃竄,同時天降大雨,將他們的火把瞬間澆滅,一時間,黑暗中馬的嘶鳴、痛苦的呻吟,還有刀劍碰觸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山頂上,年輕人的手指拂過琴弦,墨色的頭發飄逸在清美至極的臉龐上,一雙藍色的眼眸,寧靜而深邃。

笙瀾世子想起,不久之前,她說,空城計和調虎離山之計並用,效果最佳。

而現在,神樂殿下,你可是到達了對方的主要營地?

後山因為公主殿下的離開,再次成了禁地,此時,百姓和月重宮的人都緊張關注著邊界的戰事。

果不其然,公主殿下同笙瀾世子到達沙場後,捷報不斷傳來,軍隊士氣愈發高昂,而且越戰越勇。

一時間,公主殿下同笙瀾世子成為南疆有史以來最傳奇的人物。

甚至有消息稱,皇上和皇後娘娘已定下兩人的婚事,計劃於徹底擊退南域之後,舉行盛大的婚禮。

南疆千年來最偉大的公主,南疆有史以來最睿智的世子,所有人都為這一對璧人祈禱。

眼睛上的紗布慢慢摘了下來,姬魅夜恐慌地睜開眼,密長的睫毛因為害怕而顫抖,眼瞳試探性地看向遠處。

模糊的白雲,模糊的藍天……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所有模糊的東西開始變得清晰,開著白花的小樹,在上麵蹦蹦跳跳的的鳥兒……

“樂兒!”他不顧一切地奔出了大殿,不顧祭司的警告,飛快地騎上靈鳥。

“世子殿下!大人說,您的眼睛剛恢複了,不得受到任何刺激,不然……哎,世子殿下,你等等啊!”白衣小童來不及阻止,姬魅夜已經消失在空中。

“樂兒……”他高興地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心裏難掩激動,此時,七色彩虹跨過天邊,那連片的花海,卻無法留住他的目光。

明黃色的紗衣,旋轉的身姿,舞動的水袖,在那片花海中,他看到了幾年來心中那個模糊的身影。

那是他的樂兒,那是他的樂兒……

看著石桌上那專注跳舞的女子,他顧不得疼痛和刺目的陽光,跳下了靈鳥,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樂兒,樂兒……”

聽到他的聲音,那女子果真停下了動作,驚愕地回頭——那是一張非常美麗的臉,剪水眸子,瑤鼻紅唇,眉心一點朱砂,讓她的臉看起來更添一份嬌媚。

在看到他過來的時候,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深深的愛戀。

“樂兒,我終於、終於看到你!”他跑過來,絕美的臉上有燦爛迷離的笑容,讓她微微失神,而同時,汮兮感到腰上一緊,已經被他抱起。

“樂兒,你看我的眼睛,我恢複了,我看到你了。”他抱著她高興地在原地打轉,耳邊有風在唱歌,裙擺在風中旋轉,空中花瓣片片飄落。

一切都是那麽的美,美得她想要時間停止。

他的眼睛恢複了視力,如墨的眼瞳,閃著點點碎光,有幾分掩藏不住的邪氣,卻又是那樣的純良。

是的,他將自己當成了神樂。

而神樂已經到達邊境十二天,從這裏就算是騎著靈鳥過去也要三日,而十五日後據說是神樂的大限。

她隻要拖住他一天,一天就可以……

他雙瞳盡是癡狂的笑意,深深地看著她,不離分毫,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抱著她,不停地旋轉。

汮兮不敢說話,她知道,她現在隻需要拉住他一天。

一天即可,然後告知他真相,即便是這樣,他也無法去找神樂,也不會讓他對自己有所誤會。

“樂兒,你開心嗎?”他問著,“為何你不說話?”

汮兮微笑,卻是沉默不語。

“樂兒,我們去城中,我們去看戲曲去。”他開心得不知所以,拉著她飛快騎上了靈鳥,朝城中去。

以前他們常偷偷跑去城中,躲在屋頂上看台上的人唱戲,因為看不清,她就充當了他的眼睛,給他講解那些人的衣著,那些人的唱腔,還有黑臉是什麽,白臉是什麽。

在街頭,他們走路的時候,為了照顧他,這些年來她一直都走在前麵牽著他的手,告訴她今日的皮影戲演的是什麽,今天西街的桂花糕多了一個品種。

此時,慢慢接近黃昏,整個皇城都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美得讓他驚歎。

一路上,他歡快得像一個孩子一樣,一邊拉著她,一邊看著街邊稀奇古怪的玩意問道:“樂兒,你第一次送給我的泥人兒也是這個樣子嗎?”

“樂兒,冰糖葫蘆是不是比以前的小了?”

“樂兒,你看,這是不是風鈴?和你送給我的一樣嗎?”

“樂兒……”他完全沉醉在那種初見光明便與她同在的快樂之中。

暮色漸漸暗下來,他卻不見得有任何疲憊,汮兮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了隱隱的笑意。

“樂兒,這是你喜歡吃的馬蹄軟膏。”他不懂在南疆,他們的發式都是未婚之人的發髻,現在兩人的頭如此親昵地靠在一起,引來了許多人的側目。

更何況,女子嬌媚,男子更是絕代芳華。

汮兮臉色有些微紅,到底,姬魅夜還是一個不懂男女之情的人,對於禮教之類的,他更是毫無常識。

他的手比軟糕更加白皙晶瑩,所以當他拿起一塊喂到她嘴邊的時候,她愣了愣,麵色更紅。

可心裏,卻有著難掩的歡喜和滿足。

如果,姬魅夜是一個正常的人該多好啊……不過,轉眼想想,這一切的轉變需要的僅是時間而已。

神樂已經沒有時間了,而她汮兮,獨獨不缺的就是這時間。

“樂兒,這個是熱的,趕緊吃……”他柔聲道,話裏滿是寵溺。

其實,她很討厭吃這個,原因僅僅是因為——神樂喜歡。

正考慮要不要張口,周圍的人突然像潮水般湧動,擠向城門口。

而其中一個人毫不客氣地從兩人中間穿插而過,剛好擠掉了姬魅夜手裏的軟糕。

他的臉色當即一沉,一把將那人拽了回來,麵露殺意。

“哎呀,”那人倒是沒有反應過來,不客氣地推開了姬魅夜道,“幹嗎呢?別阻礙我們去看捷報。”

“什麽捷報?”姬魅夜口氣異常冷淡,有什麽捷報比樂兒要吃的軟糕重要。

“真是的!”那人瞄了一眼姬魅夜,又看了看穿著舞衣的汮兮,當即露出了鄙夷之色,“你這個年紀應該跟著公主殿下上戰場為國立功,而非尋花問柳。一看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公子哥……枉自少年!看看我們南疆尊貴的公主,此時身披盔甲,馳騁沙場,將那南域人打得狼狽逃竄。”

看到姬魅夜一臉茫然,那人又笑了起來,“昨夜,又傳來了捷報,公主殿下和笙瀾世子以空城計還有調虎離山之計,將南域右將軍圍堵在了空穀之中,公主則帶領著大軍,連夜包抄,將南域的皇帝團團圍住,讓對方成了沒法掙紮的甕中之鱉。”

那人越說越得意,看著姬魅夜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對方更是毫不客氣,鄙夷地甩開了他的手。

此時,一旁的汮兮臉色變得難堪起來。

“你說的公主殿下是誰?笙瀾世子又是誰?”

“我看你這人長得挺好看,腦子卻是有問題!你是瞎子還是聾子,竟然不知道公主殿下是誰?”這話音一落,好幾個人都回頭看著姬魅夜,“千年以來,南疆唯有我們神樂殿下能請出滿月,也隻有她才敢披掛上戰場!”

“至於笙瀾世子嘛,則是我們南疆未來的駙馬。”

“你胡說!”姬魅夜咬著唇,握著汮兮的手越發用力,“神樂沒有去戰場,笙瀾也不是駙馬。”說完,他哀求地看向汮兮,試圖在她臉上看到什麽訊息。

“果真是一個傻子!”圍觀的人嗤了一聲,都轉身離開,跑去皇城門口看布告。

“殿下!”知道這樣是隱瞞不了了,汮兮剛開口,那緊握著她的手突然猶如一把鉗子一樣用力,疼得她當即彎下了腰。

還沒有從疼痛中反應過來,對方突然鬆手,她整個人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不是樂兒!”那暴怒的聲音咆哮而來,她一抬頭,對上了對方冰涼而淩厲的眼神。

“殿下!”汮兮踉蹌地站了起來,卻看到姬魅夜身形一閃,瞬間逼近。

那一瞬,汮兮覺得天旋地轉,呼吸被他冰涼的手生生地掐在了喉嚨裏麵。

“說!”他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溫度,和剛才那個溫柔的少年完全是判若兩人。此時的他,鳳目邪佻,殺氣凜然,亦沒有了以往的那種傻氣,“你到底是誰?神樂到底去了哪裏?”

“殿下,我是汮兮。”她艱難地發出虛弱的聲音,瞥見他眼裏閃過的一絲讓她心碎的厭惡,隨即又被他推倒在地。

“看在你曾經為樂兒配樂的份上,我不想殺你!但是,樂兒到底去了哪裏?”

“公主的確和笙瀾殿下去了戰場!殿下……”話還沒有說完,姬魅夜轉身就走,汮兮忙爬起來將他攔住。

“公主之前吩咐了,希望殿下您治療好眼睛之後,在月重宮等她。汮兮之所以騙您,就是因為怕您過去,那邊太危險了,公主殿下也不希望您去找他。”

“為什麽?”他厭惡地睨著她,一開始他就很討厭這個女人。

“您……您剛才也聽到了。這一次出戰是公主殿下和笙瀾世子……”汮兮緩了一口氣,用為難的口氣說道,“而且,現在南疆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後娘娘已經默認了他們的婚事,那熙王爺已經說了要在戰後舉行兩人的婚禮。”

“他敢!”他冷聲打斷,眼底浮起嗜血的殺意,“誰敢和神樂成親,我就殺了誰!”冰冷的字眼,猶如一把利刃一樣插進心口,汮兮驚愕地看著那已然離開的人影,突然覺得,或許,所謂的“傻子”一說,並非是真的。

她甚至隱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猶如君臨天下的王者,而那份冷酷,又如黑夜中殘忍的死神。

這……不像是傳說中和她之前看到過的姬魅夜。

秋日的陽光溫和了許多,而風卻異常的幹燥。

騎在馬背上,俯瞰著前方的營地,神樂臉上露出了一絲愁容。

雖然是將對方包圍了,然而那也隻是形式上的,畢竟南疆這邊的軍隊比起對方來說少了近一半。

以少勝多這樣的戰事,並非時時都會發生。

但是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前方就是閔瀾江,也是兩國的邊界。

對方使者前來,希望兩國就此簽訂和平協議,條件是以神樂腳下的土地為邊界,當然,要神樂殿下親自前往對方的軍營簽訂協議。

真是好笑!

神樂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弓箭。

閔瀾江明明是南疆的,對方明明苟延殘喘,卻還要提出這般無理的要求。

不過,對方提出這個也不是沒有原因,他們在增兵,甚至調動了南域幾乎全部的兵力。

明日一戰,定然比自己想象的要艱難啊。

對方人數增加,雖士氣不如自己這方高漲,然而,真的廝殺起來,南疆顯而易見要處於弱勢,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弱勢。

所以,隻能智取。

抬頭看著天空的白雲,她的唇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已然做了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的確如祭司大人說的那樣——大劫!之前的空城計,為了引敵人入全套,笙瀾並沒有隨同她一起過來。此時,大有孤軍奮戰的絕望和惶恐的感覺了。

擒賊先擒王,明日一戰,她必須要抓住對方的頭領,然後逼著這一群人退出南疆的土地。

這樣一來可以減少損傷,二來,這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小夜,明日……明日我真想能活著回去。親眼看到你的眼睛複明,隻是……

神樂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那片廣袤的大地,深吸一口氣,揚鞭回營,開始備戰。

而這一邊,南域的皇帝也是心神不寧。他萬萬沒有想到,南疆這一戰竟然打得如此艱苦,到了最後,竟然連連敗退,如果真的被逼回去,那他相信有生之年,他恐怕都沒有能力再卷土重來。

所以,明日一戰,必須要贏。

不但如此,他還要活捉了那位傳說中的公主。他倒要看看,一個年輕的女子到底有什麽三頭六臂。

次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厚厚的濃霧的時候,戰陣的號角響徹了整個平原,甚至閔瀾江對麵正要趕來的其他南域士兵都能隱約聽到。

紅色的戰旗,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光線的盔甲,鼓聲連天,而最前方高大的白馬上,一人身著金色的戰甲,墨色的發絲高高束氣,在風中飛揚,神秘的麵紗不時被撩起。

南域的皇帝微微眯眼,凝望著那馬背上英姿颯爽的身影,嘴角勾起一絲笑容——終於,還是跟她會麵了。

他帶著銀甲的手突然抬起,往前一擺,最前方的千名弓箭手齊齊發箭,箭猶如一張密集的雨網般呼嘯飛向對方。

也在同時,他看到最前方那個女子神色淡定,然後緩緩舉起了一把金色的弓,單手扣弦——而她的手中並沒有箭。

麵對那滿天呼嘯般壓下來的箭,她竟然毫不畏懼,甚至拉開一張沒有箭的弓。

他驚訝的眼瞳突然放大——那女子明明空空如也的手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強光,那光強烈猶如閃電般刺目。

與此同時,那箭在脫離女子手心的時候,突然變大,最後形成一個圓球,將自己士兵發射的那些箭反彈了回來。

手僵在空中,皇帝的心如同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甚至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冷冷的汗水從額頭低落。

而身後,看到這一奇觀的士兵頓時一陣**。

他們耳聞過南疆是一方神秘的土地,然而,所謂的用靈力就可稱霸天下,在他們看來也隻是傳說。

曆經三月,同他們交戰的士兵也跟常人無異,他們並沒有看到有異能的人。

因此,看著漫天光芒,所有的士兵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其實在南疆,大多都是沒有法術的普通百姓,而所謂“神的子女”則是皇室成員和三族的繼承人。

不過,靈力是用來包圍這片土地的,神樂的箭對於沒有靈力的普通士兵,也隻是相當於盾的作用,沒有如箭一般的攻擊作用。

與此同時,身後的南疆士兵在神樂的庇護下,拔刀衝出來。

瞬間雙方開戰,喊殺聲,震耳欲聾的號角聲,翩翻的戰旗,濃烈的血腥味交織在戰場之上。

每發一箭,神樂都會耗盡自己幾乎所有的體力。

凡事都是相互克製的,滿月弓雖然力量強大,卻隻能一個滿月之夜射出十三支箭。

她每射出一箭都既要保護自己身後的戰士,也要飛快騎著馬逼近南域的軍隊,並要找到機會在最短時間之內,抓住對方的皇帝。

這是一場生命的廝殺,對方人數眾多,當十支箭射出去,後麵的士兵有些跟不上了,而她也不能浪費任何一支箭了。

對方似乎看出了什麽,最後一排弓箭手突然發動最後一批射,他們的皇帝手中的弓弦亦射出一箭,緊隨其後。

神樂大驚,卻不敢射出第十二支箭來,因為她不能因為要保護自己的安危而浪費僅剩下的兩支神箭。

“公主殿下,小心!”看著那箭直逼向自己,神樂深吸了一口氣,手裏的弓反手用力地打在馬背上。馬疼痛嘶叫著往另一邊閃躲,然而那隻箭還是擦過她的肩膀,頓時,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她黃色的鎧甲。

就在自己苦苦掙紮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是那樣的熟悉,曲調又是那樣的深情。

弓擋住對方的長矛,她懵然回頭,看到血染的天邊,一少年騎著白馬翩然而來。

他的身後是濺開的鮮血,他的身前是滾滾沙土,然而他的臉卻是那樣的幹淨,青絲如墨,麵若凝脂,紅唇如血,那一隻碧綠色的笛子映著他的臉,美得不沾一絲塵埃。

而那雙……那雙漆黑的眼瞳,淒淒看來,猶如隔著千山萬水,卻又是那樣的深切。

小夜……神樂眼眸酸澀,看著朝自己駕馬奔來的少年,眼中一片迷離。

這是夢嗎?神樂唇角溢出一絲笑容,聽到那少年大聲喊道:“樂兒,樂兒……”

“小夜!”幾根銀絲從身邊飛過,瞬間絞斷了南域士兵的頭顱,他已經騎馬奔馳到了她身前。

雙眸深切地望著她,他眼中有難言的驚愕、歡喜,還有震驚……

這是他的樂兒嗎?

她沒有穿著彩色的舞衣,沒有漂亮的發髻,也沒有好看的發飾,隻有那簡單豎起的青絲,那代表著身份的一枚月牙玉佩,她遮住真容的金色麵紗,還有那金色的盔甲。

從來不知道,這一身盔甲穿在女子身上竟然是如此好看,英姿颯爽。

四目相對,他驚歎——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清澈的,幹淨的,沒有一絲雜質,像是盛滿了璀璨陽光的天池,有著一彎一看就會深陷的金色的水潭。

而對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柔,溫柔得讓他一路的心痛瞬間融化。

是的,他怎麽能認錯呢?這才是神樂,那個氣質非凡的公主殿下。

那個千年來唯一一個能請出滿月、並在婚配之前就被畫入月重宮神殿最頂端的女子——她果真和畫上的女子一樣,即便是隔著麵紗,也已不能用一個美字來形容。

他絕美的臉上浮起一絲傻笑,似乎忘記了這裏是戰場,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就這樣盯著她看,把過去五年錯過的她的美全都看完。

踏雲來,攜風去,天上神樂,悠悠知我心?

明明第一次看到對方的眼睛,然而他馬上就讀懂了其中的意思——他學的是傀儡術,是南疆最忌諱的攻擊法術,但他卻擁有最強大的防禦能力。

兩人相視一笑,策馬並肩朝敵方奔去。

那一日,後方的南疆士兵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那個神秘的少年出現之後,戰勢當即倒向自己這一邊,對方連連後退,很快被逼到了閔瀾江。

滾滾的江水在身後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看著朝自己逼近的南疆士兵,還有最前方的那兩個人,南域的皇帝臉上露出駭然之色。

那少年所演奏的曲子像魔音一樣,讓自己的士兵動作變得緩慢,甚至,開始相互殘殺。

而神樂則一直防護在他的身邊,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

對方氣勢越發高漲,而自己的士兵卻連連敗退,甚至大部分退出了兩國的界河——閔瀾江。

此戰已敗,此戰已敗!

“皇上先撤離吧。”國師擔憂地說道。

俊朗的臉上有一絲苦澀,他握緊了手裏的劍,看了看遠處那個身著明黃色衣服的女子,心中苦澀難耐。

他一生英明,征戰沙場十餘年,讓南域的版圖由曆史以來擴展到了史上最大。

這一次,他竟然要敗在一個女子手下,這讓他情何以堪。

“皇上!”

“皇上!”隨征的群臣開始勸諫。

“撤!”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湮沒在了沙土之中,眼中卻有一分堅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是他的想法,然而……他想得太簡單了。

就在要跨過閔瀾江的時候,那女子的坐騎已經奔至不遠處,隻見她眼眸含笑,聲音朗朗傳來,“皇帝陛下,當日您的使者要神樂前去您的軍營簽訂停戰協議,不知道你還有沒有這個誠意呢?”

她的聲音有著十幾歲女子才有的明媚清脆,而內容卻有著普通少女所沒有的淩厲霸氣!

“不過,您的軍營恐怕沒有了。但是,為了我的百姓今後的安定生活,神樂再次鬥膽要請陛下您前去我的軍營,簽訂一份協議了。”

神樂拉住韁繩,冷冷地看著對方。

對方嗜血好戰的個性她早就聽說過,如果現在就這樣放他回去,如同放虎歸山。不過三年,他定然卷土重來,到時候,她南疆百姓又要深陷戰爭的惶恐之中。

為此,她必須要“請”這位皇帝去簽訂停戰協議。

聽聞她的話,南域這邊眾人皆是一怔,卻很快明白了她話中隱含的意思,所有的將士當下衝了上來,大喊道:“保護皇上!保護皇上!”

這麽一喊,軍心又是一陣騷亂,遠處撤退的士兵甚至以為自己的皇上都被抓住,而近處的則如熱鍋上的螞蟻,護著皇帝飛快逃離。

“小夜,不能讓他走了!”神樂看了看姬魅夜,兩人再度衝了過去。

“樂兒,小心前麵泥土會坍塌。”臨近江邊,吃水的泥土鬆軟不堪,橋已經被對方士兵占據,在若要在他們過橋之前捉住對方,則要從旁邊的小路衝過去,而代價則是可能會跌進江水之中。

馬蹄下麵的泥土已經滾落入水中,神樂來不及多想,甩出了白綾,用力地纏住了對方的腰際。

同時馬發出一聲嘶鳴,神樂一看,馬的後蹄已經踏空,可此時的她不能鬆手,必須要抓住這個皇帝。

“接住!”在對方拔劍要斬斷白綾的那一瞬,神樂用力甩袖,將那人使勁一拋,扔向了自己軍隊這邊。

“笙瀾!”看著遠處的人,神樂大喜,然而身下突然一空,她整個人都開始往下墜——十幾隻長矛射中了她的坐騎。

“神樂!”

“樂兒!”離她最近的姬魅夜收回手裏的銀絲,點足從馬上掠起,伸手抓住神樂,兩人同時落在江邊。

“快放手!對麵有箭!”

“樂兒,我還有話要單獨和你說呢!”他俯瞰著她,唇角揚起明媚的笑,另一隻手一鬆,抱著她,落入江水之中。

“笙瀾,斷橋!”

笙瀾心裏一抽,便聽到神樂的聲音沒入江水之中。

他低頭憤恨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皇帝,立時吩咐道:“斷橋!”斷橋是為了不讓那邊的人折回來,這樣,也無人能從他們手裏救出皇帝。

轟!一聲巨響,那石橋轟然坍塌,落入江中。

對方見自己的皇上被抓,連橋都被炸斷,所有怒火全都聚集在了落水中的兩人身上,一時間百箭齊發,恨不得將神樂和姬魅夜射出馬蜂窩!

“他們落水了,射死他們!”

落水之後,湍急的水流果真將他們衝了下去,而一路上,敵軍窮追不舍,最後到了江邊平緩的地方。

“樂兒,對方追了過來。”他緊緊地攬著她,透過蘆葦看著搜索過來的人。

“我們潛入水下,很快他們就過去了,到時咱們再想辦法回去。”她小聲道,兩人又相似笑了笑,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心領神會地深吸了一口氣,雙雙埋入水中。

落日黃昏,江麵被血紅的殘陽踱上了金紅色,周圍隻聽鳥鳴蟲叫,十分寧靜。

在水中比賽憋氣,是過去神樂和姬魅夜在深潭中最愛玩的遊戲。天氣一炎熱,兩人就會從瀑布的頂端跳入潭中,然後比賽誰能在下麵待得最久。

金紅色的陽光從頭頂落下,閔瀾江水清澈透明,映著碎光,在水中能看到裏麵的一切。

安靜地從他們身邊遊過的銀色魚兒、開著花兒的蔓草,還有他們交織在一起的發絲。

二人凝視著對方,周圍那樣的靜,靜得整個世界似乎就隻剩下了彼此。

她散開的頭發,宛若低落在水中的鬆煙墨,慢慢的化開,美得不可捉摸,而她那雙金色的眼瞳隔著水,一瞬不瞬地凝望著自己,密長的睫毛沾著小小的水珠,猶如鑽石般明亮。

為了避免她身上的盔甲讓她承受不住,他上前,貼近她,輕輕的為她解開束帶。

明黃色的紗在水中展開,宛如明媚的西番蓮,西番蓮在水底瞬間綻開,隨著流波浮動的裙擺漸漸打開,她玲瓏曲線漸漸顯現。

握著她的手不經意地顫抖,他的心跳赫然加快。

那個時候,他們也是在水中相遇。

她看得清他,他卻隻看得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和輪廓。

五年後…他們又回到了水裏,再次看到了日日思念的人。

頭頂緋紅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晶瑩得不像一個真人兒,他的心跳越發得快,那握著她的手慢慢的鬆開,然後溫柔地捧起了她的臉。

這不是第一次這樣捧著她的臉,然而,他卻是第一次心跳得如此之快,惶恐的、擔憂的、緊張的。

她曾答應過,這張麵紗是為他而戴,等著他複明的時候,便可親手揭開。

手指輕柔地滑過她的眉眼,他最後撚起了麵紗。

她微微垂下頭,眼中閃過一抹驚慌。

他笑了笑,另一隻手在她手心上寫著:樂兒,一直都是最美的。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容顏會是什麽樣子,從來也不在乎所謂的傾國之美,他摘下這個麵紗,隻是證明,樂兒是他的,不管麵紗下的她美與醜,都是他的。

一尾銀色的小魚停留在他的指尖,似乎比他還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神樂的麵紗。

他瞪了它一眼,然後輕輕地扯開麵紗。

在看見她容貌的那一刻,他那顆狂亂跳動的心跟著呼吸同時一滯。

就連搖擺著尾巴的魚,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定在水中。

那是一張遠遠超出了他想象裏的美,像花開的瞬間凝結的刹那芳華,想要放在手心時,那種美又成了水中的倒影;想要觸摸時,又成了湖麵上的一抹煙霧;想要凝望時,又成了冰雪濺落在玫瑰花上所濺起的水花。

他的眼睛不好,學的字都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他想……確實想不起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她。

晶瑩剔透嗎?似乎不對,傾國傾城嗎?似乎俗氣。

他心裏酸了酸,想那月神真不是好東西,一定是在她跳飛天舞的時候,偷偷看了她的麵容,才肯露出那滿月。

感受到他那熾熱的目光,神樂的臉緋紅,睫毛垂得更低,紅唇也羞澀地抿了起來。

她這一低頭的溫柔,像一隻手撩撥過他的心房,他竟似受到了蠱惑般低下頭,薄唇輕輕地覆蓋在了她溫熱的雙唇之上。

淺淺地吻住她,生澀地用舌尖勾勒她的唇形,最後再試探地進入,擒住了她。

水從兩人身邊流過,兩人的發絲終究是交纏在一起,猶如綻放的黑色蓮花。

呼吸因為這突來的吻而瞬間岔氣,她微微一驚,臉通紅,然後冒出了水麵。

“咳咳咳……”眼中滿是驚慌,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在想剛才發生了什麽。

搜尋他們的敵軍早就離去,水麵泛著瀲灩的光,卻不及他眼眸的光那番動情美麗。

“樂兒。”他貼近她,臉色也是緋紅一片,“樂兒……”

“樂兒。”他再次捧上了她的臉,兩人鼻尖相觸,他灼熱的呼吸噴薄在她的臉上,“樂兒,我要娶你。”

“小夜……”她怔住,眼中有些酸澀,“你知道娶是什麽意思嗎?”

他點點頭,鼻子摩擦著她的鼻尖,唇淺淺地落在她的臉上,柔情的、眷戀的、癡迷的,“樂兒,天下人都認為我是傻子,難道你也這樣認為嗎?”他的聲音沒有了以往的那種撒嬌味道,在這個氛圍下,顯得認真而低沉,還有讓人沉醉的魅惑,他斜挑的眼角更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邪魅。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當我是傻子,當我是什麽都不懂的笨蛋,我不在乎,不在乎他們如何看我。我隻想讓一個人懂我,也隻想一個人明白我。”他一邊呢喃著,一邊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樂兒,這裏一直是清醒的,因為隻有你在裏麵。”

神樂,神樂,悠知我心?

夜色是那樣的美,頭頂星光灑滿整個天幕,然而比起他瀲灩的眼眸,比起認真而富有魅惑的聲音,這一切,隻是姬魅夜的陪襯,一切因他而美。

“樂兒。”他一次次重複著她的名字,將她臉上的水珠一點點吻去,留下一片炙熱,“我生下來的時候,嬤嬤說我是一個死嬰兒。而我對那次的死卻有著強烈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就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我一直好奇,自己生下來明明死了,為何卻又活了。我想……樂兒,是因為你吧。”

“我為你而活著,那樂兒作為回報,你必須要嫁給我。”說罷,他低頭,輕咬著她的唇,呼吸漸漸沉重,語氣卻又是那樣的霸道。

“我嫁給你,此生,隻為卿生。”她緩緩答道。

水映著月光,他們緊緊相擁,前方點點篝火,映得兩人的臉龐緋紅。

他坐在她的身邊,將她濕了的頭發一點點地展開,然後慢慢地用手指梳洗,烘幹。

她垂下眸子,遮住眼裏的羞澀,頭上有草編的花環,上麵綴滿了緋紅的薔薇。那是在南疆,年輕男子為心愛女子親手編織的花環,代表生生世世的愛戀。

“小夜,回去之後,我就向父皇和母後請求我們的婚事。”

他眷戀地吻著她的手指,乖乖地點頭,眼中閃爍著旖旎的光芒。

他記下了,她對他說,此生隻為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