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世今生

十歲的女童穿著男子才有的勁裝,拿著金色的弓箭,飛奔過長廊,而她的身後,有一群跌跌撞撞的宮人,慌張地喚著她,“殿下,殿下……”

女童回身,笑吟吟地看著身後的宮人。陽光之下,她的眼瞳泛著金燦燦的光芒。

跑在最前麵的宮女大概六十來歲,撐著腰氣喘籲籲地對前麵的神樂喊道:“殿下,莫菊求您先把衣服換好吧。”

神樂看了看後麵那群宮人手裏的鵝黃色紗衣,當即蹙眉,嚷道:“不換!日後我自同父皇上疆場,保護南疆,才不要留守在宮中幾月出來一次跳什麽飛天。”

“殿下,您趕緊換了吧,皇後還在正庭宮等您呢,舞師也在候著。”

“莫菊,您最疼我了。我真不喜歡學飛天舞,您就讓我去後院學習練箭吧,剛好父皇也會去那兒。”神樂走了回來,拉住莫菊的衣袖開始撒嬌。

生在宮中,母後的嚴厲自然讓她不敢親近,而一直照顧她的奶娘則時刻包容著她,偶爾有機會便放任她撒嬌。

“神樂!”正當這個時候,長廊的盡頭突然傳來一個嚴厲的嗬斥聲。

神樂一驚,忙放開了莫菊,朝那個人行禮跪下。眾宮人也是大駭,慌忙跪下,大氣不敢出。

“兒臣參見母後。”

“你當真還當本宮是你的母後?”神蕊的聲音帶著怒意,“你還真知道自己是兒臣?你可知道大祭司和舞師現在都在殿內等你!你堂堂一國公主,竟然這般不懂分寸,將來南疆如何交於你手中?”

“母後,兒臣不願學習飛天舞守在宮中。更願意像父親那樣……”

“住口!你是南疆公主,學習飛天,在祭祀上祈福月神是你的職責。”

“母後以前口口聲聲說女兒職責重大,難道女兒學習了這麽些年,就是為了飛天舞?難道飛天舞就能保護我南疆皇室?比起這來,我更願意習武、學兵法,像父王一樣守在邊疆保衛國土。”神樂抬起頭,金色的眼瞳直直地看著自己的母後,一字一頓地說道:“而且,兒臣並沒有資質學好飛天。白王爺有兩個女兒,她們年紀和兒臣相仿,而且南疆上下都知道她們秀外慧中,比起從不曾見過人的兒臣來說,她們更適合跳飛天舞。”

神蕊臉色頓時一白,厲聲道:“你是責怪母後?”的確,神樂從出生開始,除了祭司和宮裏的幾位專門照顧她的宮人,並沒有見過其他的外人,這無非是因為祭司曾預言,這孩子在十一歲之前會遇到一個命中的劫難,甚至可能因此死去。

她的孩子隻剩下這一個了。

“兒臣不敢。”神樂見母親臉色不好看,知道自己此時失禮頂撞了母後,忙垂下頭。

“你不敢?近日你父皇將你寵壞了,你忘記了以前學的規矩和禮儀。南疆尚有公主,你卻要白王爺的女兒以郡主的身份來學習飛天舞。這話要是傳出去,其他三族該如何看待皇室?皇室臉麵何存?”

“既然這樣,那便罰你去月重宮後山思過,舞師也給你撤了,直到你在月重宮自己學會了飛天舞再回來。禮戒你也必須每日抄一篇!”神蕊的臉上有不容反抗的威嚴,“在此期間,你不得見任何人,連你的父皇都不準見!”

“啊?母後!”

“皇後,公主殿下年紀尚小不懂事,罰她抄禮戒便可,要待在月重宮幾月,還不要舞師教她,公主殿下她……”

“她不是一向爭強好勝,要馳騁疆場嗎?若是這一點都做不到,那她這公主也白做了!”說著,神蕊轉身帶著宮人離開。

神樂一聽,小臉兒當即慘白無色,無力地跪在地上。

月重宮本來就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那後山據說隻有犯了最嚴重錯誤的人才會到那裏,“母後,兒臣不願去月重宮。”

她雖被囚在宮中,但是至少身邊有莫菊,還有宮女陪她說話,至少她能看到父皇,受了委屈至少能撒嬌。

而這一次,自己無意的頂撞竟然要被責罰去後山,甚至要自學飛天舞。

“你們這就將公主殿下送往月重宮,其他的東西稍後再送過去,不準讓她去見皇上。”

“母後!”看著母後遠去的背影,神樂知道自己的母後向來說一不二,就連父皇也會讓她三分,心下當即一涼,低著頭,金色的眼瞳慢慢溢出了淚水。

“殿下,您可別哭,若娘娘見了又要罰你。”莫菊忙將神樂攬在懷裏輕輕地將她的淚水擦去。

“她本就罰了我,這下,難道我哭的權利都沒有了嗎?”神樂越發委屈,“我自生下來,就沒有出過宮門,甚至沒有見過生人。每年的典禮、祭祀,我也不能參加,我這個公主就是一隻被關在籠子不得見光的鳥。現在可好了,直接將我扔在了月重宮的後山。”

“殿下,其實娘娘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莫菊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也不得不承認娘娘對公主實在嚴厲,畢竟她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

“為了我好,就將我關起來?甚至,就連上月父皇的生辰,我這南疆唯一的公主都不能參加,隻能又一次裝病,遠遠地躲在寢宮裏。”神樂抽噎道。

“你那天不是也偷偷地爬上了房頂,去看了一圈嗎?”

“是啊,我看到了白王爺和王妃帶著她的兩個女兒,還看到了好多和我同齡的女子,看到他們一起說笑吃東西看戲,而我……”神樂突然止住了哭泣,抬起頭,眼裏充滿了好奇,“白王爺的女兒叫什麽?她們倆可真漂亮,姐姐會唱歌,妹妹會跳舞。”

“好像姐姐叫清語,妹妹叫汮兮。”莫菊又摸了摸她的頭發,知道她生下來,身邊就沒有一個玩伴,看到別人有朋友的時候就滿心羨慕。

“真好,據說她們是雙生子呢。”神樂止了哭泣,似乎忘記了剛才還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為何我不是雙生,要是母後多生一個妹妹或弟弟該多好啊,最好是弟弟……”

“殿下!”莫菊突然捂住了神樂的嘴,將她抱到一邊,“這話可千萬不能說啊!”

“怎麽了莫菊?”看著莫菊眼中露出的驚恐,神樂分外不解。

“在皇室雙生子是魔鬼的象征,特別是一鳳一凰,這意味著國破。”莫菊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恐慌和懼怕,麵色也慘白起來,像是提到了南疆最為禁忌的事情。

“真有這事?可是,白王爺的兩個女兒不也是雙生嗎?”

“我的傻殿下啊。”莫菊歎了一口氣,揉捏著她的手,眼裏滿是心疼,“殿下,白族、熙族、姬族都是旁支,他們的血統已經不純正了,早就不屬於皇室了,他們隻是守護皇室的氏族。而今,皇室一族,指的是您,懂嗎?”

“守護皇族?”神樂半眯著眼眸看著明鏡的天空,“莫菊,為何我看不出來這三族是守護我們的氏族呢?他們各自占據一方,怕是早就想脫離皇室的控製了吧?”

“殿下。”莫菊一驚,沒想到小小年紀的殿下,竟然能看出這麽多。

“放心,莫菊,終有一日這三族會再次臣服於我皇室之下。”神樂將頭埋在莫菊的肩頭,輕聲地說道。

帶著稚氣的聲音,卻有著常人所不具有的堅定和決心。

她雖然年紀小,也不曾在外露過麵,但或許是因為身在宮中,或許更多是因為母後嚴厲的教育,讓小小年紀的她保持著一個敏銳的心和邏輯思維清晰的頭腦,她看待事情,往往也和別人的角度不同。

目前皇室的局勢,雖然母後從不曾說,然而小小的年紀的她早就看在了眼裏。

皇室的旁支三族,以姬族最大,姬王爺有四子,卻單單無女兒,行事低調,但是卻是最難以管製的,也或許是姬王爺埋藏得最深而已。對於南疆發生的各種事物,他一概不參與,用一種旁觀者的身份看待。

神樂微微蹙眉,金色的眼瞳有一種擔憂,其實姬王爺並非是旁觀者,而是“螳螂撲蟬黃雀在後”中的黃雀吧。

而他的三個兒子分別娶了南疆四大名家的千金,唯有一個小兒子……這個小兒子也奇怪,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容,據說這孩子長得是奇醜無比,而且還是一個傻子。

而白王爺,則和姬王爺很不相同,他有一子二女,兩個女兒生下來就在南疆富有美名。姐姐叫做清語,妹妹叫做汮兮。兩姐妹極其美貌,在南疆遠比她這位唯一的公主有名氣,因為南疆世人所知,公主是一個病秧子,而且也是奇醜無比,因此生下來十歲,同姬王爺的小兒子一樣,從來不曾有人見過她的真容。甚至有人四下散播謠言,她這個將來要登基的皇室公主,活不過十一歲。

因此,白王爺出入各種場合都帶上兩位女兒,特別是皇室和祭司在的場合,他兩個女兒必然露麵。這樣的情況,誰都看得出來,他是非常高調地和皇室作對,因為,皇室如果無法生下的新的公主,並在五年後的祭祀上無人跳飛天舞,那他的兩個郡主就可以取代公主,甚至,可以進入皇室。

神樂心裏有些懊惱和悔悟,剛才自己竟然如此不懂事頂撞了母後,真是讓母後傷心了。

倒是熙氏一族,一直中規中矩,看不出有什麽異動。而熙氏,最出名的恐怕是那位生下來光環就遠勝過於白族姐妹的世子吧。

據說那位世子殿下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眸,清澈見底,而對方的容貌更是清美絕世,而且品性極好,性格淡然,沒有皇室子弟的浮誇和自傲,聰明睿智。

神樂揉了揉額頭,一時想不起這位世子殿下的名字,當然,她也沒有見過他的真容。

接下來就是月重宮了,千年來,月重宮日益發展壯大,這個恐怕是讓皇室最為擔憂的吧。

“公主殿下,馬車在外麵,娘娘催您趕緊啟程。”宮女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神樂小臉上露出一絲慌亂,今日的確是壓抑太久,而且母後很久都不讓她見父皇了,情急之下她才做出這麽不規矩的舉動。然而此時就算道歉也無用了,母後心意已決,執意要送她去。

想到將來的日子要一個人度過,她的淚水又忍不住要滾落,癟著嘴很不情願地被人帶著上了馬車。

這是十歲以來,神樂第一次離開皇宮。她站在馬車前,帶著遮住容貌的麵紗,看著緩緩關上的宮門,然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母後,兒臣定然學成歸來。”聲音在參天的白玉柱子之間回**。

轉身,宮女扶著她上了馬車,此行連莫菊都不能陪同,在月重宮的後山,自然有小童子給她這位神秘的受罰者送飯,其他人一概不能探望。

“公主殿下,千萬不能摘掉麵紗啊。”莫菊又一次吩咐道,雖然隻是進入月重宮後山,然而她心裏還是擔心不已,淚水也不可抑製地滾出來。

神樂生下來就在她身邊,十年來,這孩子從哭到笑,從爬到跑,她都一步步地見證著,今日一別,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

“莫菊,告訴母後,兒臣這次知錯了,一定不會辜負她的期望。”神樂坐在馬車裏,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莫菊知道。”莫菊點了點頭,看著馬車漸漸離開,朝月重宮的方向駛去。

此時高高的城樓上,一位衣著華貴的紫衣女子站在柱子後麵,默默地看著馬車遠去,隨後抬手將眼角的淚水擦去,不被任何人發現。

“蕊兒,你明明舍不得她,為何又要將她送到月重宮?”明黃色衣衫的男子走了上來,亦看著馬車,眼中有不舍,“況且神樂還那樣小,你讓她一個人在月重宮如何度過?”

“皇上。”神蕊臉上褪去了往日的嚴厲,眼底竟然有一絲前所未有的慌亂,“我心裏害怕。神樂還有三月就十一歲,我真怕她熬不過這個劫難,這些年一想到那件事情我就徹夜不眠。月重宮後山屬於禁地,無人能進,我隻想她在那裏安全地度過這三個月。隻要三個月,她便可以在世人麵前露麵,我心裏‘十一年’的夢魘也就算是過去了。”

“一切會好的,神樂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她天生有一雙金色的眼瞳,是神賦予的力量,她亦是神的恩賜。”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神蕊歎了一口氣。

閉上眼,十年前神樂出生的那一幕又如夢魘一樣席卷而來,讓她不敢多想。

那個孩子,那個被她親手賜死的孩子。皇室的雙生子是神的懲罰而不是恩賜啊。

“如果神樂安然度過了這三個月,那到她生辰之日,就可以百官覲見了,十一歲的公主殿下也該昭告天下了。”

這個神秘的小客人的駕到,讓月重宮的白衣小童子們都十分好奇。他們驚愕地站在祭壇上,看著身穿白色衣服、帶著麵紗的孩子一個人默默走進了後山的玄關。

小童子們背著手,墊著腳尖,卻無法看清那孩子的模樣,隻覺得她走起路來虎虎生威,卻又個子嬌小,一時間也分不清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眾人也不敢上前,隻有受到嚴厲懲罰的人才會被關進禁地的,而且平日除了大祭司也無人進去過禁地,一時間大家對這孩子的身世更加好奇。

然而,這種好奇卻也隻能放在心裏,月重宮的規矩是不能問、不能談。

自從那孩子被關入禁地之後,周圍的大殿已經被封閉,不許任何人進入,月重宮私下裏一陣唏噓。

時至五月,放眼腳下,是宛若青煙的白雲,似乎一腳踩上去,便能挾雲而飛。身後的瀑布從天際而來,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墜入深潭發出轟隆的聲音,而濺起的煙霧更讓此處看起來猶如仙境。

滿山的西番蓮荼蘼綻開,空氣中是幽幽的清香。

神樂坐在瀑布邊,跪在案桌上,蹙眉認真地抄寫著禮戒,落日時會有人來將她抄好的送到皇宮讓母後檢查。

已經連續抄了十日,她已經抄得連番想吐,但隻能忍耐下去,更何況,今天的就要抄完了,整整二十頁,她都可以將禮戒倒背如流了。

轟!正當她抄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潭中突然發出巨響,然後一個水花濺起,剛好落在了她抄好的宣紙上。

立時,所有的字全部模糊。

神樂怒火中燒地看著一整天的辛苦就這樣白費,她氣極回頭,看見潭水中冒出一個人影,再抬頭,看見天空中一隻靈鳥一閃而過。

看來是有人禦鳥不當,從上麵給摔了下來。

戴好麵紗,神樂拉開弓,右手扣弦,悄然逼近,手裏的弦隨時都會迸發而出。

潭水中的人水性似乎不是很好,剛剛冒出頭,手在空中胡亂抓了一把,又往下沉。突然,像是感覺到了身後危險的逼近,那人手中突然飛出一條銀絲,擊向神樂。那速度非常快,神樂倒退幾步,閃電般躲開,手臂上一陣銳痛,朝著水中赫然發出一箭。

潭水猶如被炸開一般,那人身形在水裏晃了晃,之後便沒有了動靜。

捂著傷口,神樂走上前,看到一個年紀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穿著破爛的衣服臉朝下漂浮在水中。

“莫不是死了?”神樂驚了一跳,忙下水,伸手去抓那人。

“哎喲!”一陣銳痛從脖子上傳來,神樂剛抓住那人就發現,對方竟然是裝死。

剛在下水的時候,她將弓箭放在了岸邊,而且急著救人,倒沒有想這水有多深。

此時,對方突然翻身,一掌打向她的脖子,力道不大,但是,她腳下卻是一軟——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壓根兒就不會水。

身子下沉,她本能地緊緊拽著對方。

對方顯然是故意將她拖入水中,看到她落入了圈套,還發出得意的笑聲,然後又將她往水深處推!

該死的!

神樂雖然在深宮中,但可是被萬人捧在手心裏疼愛的。她當下不服輸,於是緊緊地拽著那人的衣服,連帶對方一起沒入水中。

要死一起死!

午後的陽光破開雲層,將水下照得格外清晰。

也在那時,神樂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

對方墨色的頭發猶如水草一樣在水中綻開,妖嬈如蓮,那張臉……竟然像是被抹上了灰塵一般,看起來髒兮兮的,然而仔細看去,那張臉卻是格外秀氣,像一個女孩兒。

二人同時落入水中,都有些缺氧,那女孩兒有些熬不住,腳蹬了瞪,示意他放手。

“哇!”終於冒出了水麵,兩人像是比賽似的抓住旁邊的草就往上爬。

剛落地,神樂拉起弓箭,而對方也抽出一把木劍指向她——隻是,像是指錯了方向。

“你是誰?”

“你是誰?”

兩人同時問出口,倒讓神樂嚇了一跳。

對方是一個男孩兒,年紀看起來應該比她還要小一些吧。

男孩兒抬起頭,一雙琥珀琉璃般的瞳孔看向神樂,微微蹙眉,側耳聽著。

這一個動作,讓神樂一驚——對方竟然還是一個瞎子。不過,應該不是全瞎,那眼瞳應該是懼光。

男孩兒抬起濕漉漉的衣袖,擦了一把臉,露出一張清秀絕美的容顏。紅唇帶著不屑的笑意,長著一顆妖嬈的美人痣,線條優美、直挺的鼻翼,還有那雙妖邪的雙瞳。

曾以為母後是天下最漂亮的人,而此時這個小男孩兒。咳咳……神樂皺了皺鼻子,這小男孩兒容貌竟然還要勝過母後好幾分,那一刻,她頓覺周邊的西番蓮都黯然失色。

“剛才是你襲擊我?”男孩兒站了起來,甩了甩頭發,一臉的傲氣,環顧下四周,那傲氣頓時變成了怒氣,“你是什麽人?竟然敢闖入我的地盤?”

“你的地盤?”神樂冷冷一笑,“這裏可是月重宮的禁地,可不是你的地盤。還有,不是我偷襲你,是你弄髒了本……本人抄的禮戒!”

男孩兒微眯著眼睛,模糊的視線打量著身前的人,隻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輪廓,梳著男式的馬尾。

“我管你是什麽禮戒,你就是進了我的地盤,趕緊給我消失,不然我不客氣了。”

“沒禮貌的瞎子!”氣急了,神樂也不甘地罵了起來。

話音一落,像是擊中了對方的死穴,那家夥炸毛似的跳了起來,揮著劍就朝神樂刺來。

劍氣淩厲之極,那雙琥珀色的眼瞳竟然發著紅光,看來是要開殺戒了。

神樂也不怕,知道他眼睛不好使,就飛快地移動著步子,手裏的箭毫不猶豫地刺過去。

那家夥身形敏捷,飛快地躲開她的襲擊,手裏的劍帶著更重的殺意。

眼看天色不早,待會兒宮中來人,要是看到她這樣子,母後知道後定然會生氣。

神樂手指淩空,五道箭悄然形成,在那家夥又蹦到身前的時候,五箭齊發。

咚咚咚咚咚……

“咦!”那家夥咦了一聲,隨即就像掛曆一樣被神樂給釘在了牆上。

“有種你就放我下來!”他揮動著手,小臉兒通紅,擺出一副咬牙切齒要把神樂給生吞活剝的樣子。

神樂笑著走過去,踮著腳打量著他的臉,“嘖,真是張完美的臉,可是脾氣卻很糟糕。”他漲紅的臉倒真是可愛,神樂忍不住上前在他臉上捏了一把。

“我要殺了你!”那男孩兒深有被調戲的恥辱,眼睛就要噴出火來,右手又是一揮,恰好一把扯下了神樂的麵紗。

“還我麵紗!”神樂本能地捂住臉,莫菊再三叮囑她不能以臉示人。

“你戴了麵紗?哈哈哈……”朦朧的光中,他看到對方慌亂地蒙著臉,他當即得意地笑了起來,“醜八怪是吧?見不得人是吧?沒臉見人是吧?!”

“還我!”

“不還!”

“還我!”

“你放我下來,我就還你!”他挑眉,妖瞳閃過一絲詭異之色。

已經連吃了兩次虧,看著今日是來不及再抄禮戒了。神樂回頭拿來了筆,沾了墨水,泄憤似的朝他臉上畫去。

對方大驚,“喂!醜八怪,你想做什麽?你在我臉上畫什麽?”

“哼!我畫了什麽你也不知道,反正你是瞎子!”神樂湊過去,看著那張被她畫得髒兮兮的臉,“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你臉上畫了隻烏龜!”

“你敢,你這個醜八怪!快放了本殿下,不然我要將你大卸八塊!你這個奇醜無比帶著麵紗不敢見人的醜八怪!”得知被畫了烏龜,對方更是炸毛,卻無奈被釘在了樹上,動彈不了。

本殿下?神樂停了手,凝眉瞧著他。

殿下?神樂唇角微微一勾,陷入沉思。

“你是姬王爺的幼子?”

“咦?”一直像蟲子一樣不停扭動的姬魅夜,驚得一愣,睜著模糊的眼睛盯著神樂,“咦,咦,你怎麽知道?醜八怪,你到底是誰?”

神樂湊過去,“你再吼醜八怪,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衣服也扒了,在你身上也畫隻烏龜。”在南疆,皇室的皇子和世子都可以以殿下自居,而皇室就她一個公主,熙氏的世子是眾所周知的碧藍色眼眸,白族隻有清語和汮兮兩個郡主,至於姬族,倒是有一個年紀和她相仿的世子。

就隻是都傳他奇醜無比,而且是個傻子。

今日看來,他確是一個瞎子,但容貌卻是傾國傾城,至於傻子……神樂倒也不覺得,畢竟,在看到這個家夥的時候,他塗了一臉的灰土,更像是故意遮住自己的容貌。

“大膽,你敢扒我衣服。”一聽到衣服要被脫掉,他瞬間哆嗦了一下,不過倒還是擺出一副你碰我試試的凶狠表情。

立時玩心大起,反正對方又認不出自己,況且十歲的孩子對性別沒有多少認知,同時也出於對剛才被偷襲的報複,神樂還真拉住姬魅夜的衣服,用力一扯,扯下了一件。

誰料對方的臉突然一紅,那雙瞪著她的琥珀色的眼眸閃了閃。

慘了!神樂臉皮一顫,踮腳一看,那雙眼眸中竟然含著屈辱的淚水,他的牙齒緊緊地咬住薄唇,深可見到牙印。

把人給弄哭了?她突然有種犯罪的感覺,以前自己哭的時候,就覺得委屈,卻不想將別人弄哭,心裏還更難受。

彼時,天色不早,宮裏就要來人了,若是看到她把人家一個小孩兒掛在樹上,還脫了人家衣服,把人家給弄哭了,更何況對方還是姬王爺的小兒子,那就太……

這麽一想,神樂趕緊將他放下來,然後給他套上衣服,催促著他趕緊離開。

誰知,姬魅夜並不說話,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衣服,揚著下顎盯著神樂,那雙眼睛美得像一個女孩子一樣,密長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瞳,瓷器般的皮膚上有著淚水淌過的痕跡。

也在這時,神樂發現他的左眼簾下竟然有一粒藍色的淚痣,讓他秀麗的臉又平添了幾分妖氣。

神樂最後也不知道那家夥哭了多久才走的,反正是一瘸一拐地抱著自己的衣服,三步一回頭地騎著靈鳥離開了。

當然,三步一回頭不是不舍,而是用噴著火的眼睛盯著她。那眼睛早就將她千刀萬剮了數次。

那一夜,神樂躺在寢殿裏,心裏還一直愧疚,隻是,這種愧疚很快就被驅散了。

連續三天之後,她終於發現那家夥還真是一個不好惹的主兒。

一到她午後抄禮戒的時候,並且眼看就要抄完時,那家夥就會騎著他的靈鳥從天而降,不是抱著一瓶墨水,就是灑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反正就是要毀了她的禮戒,然後仰天長笑騎著靈鳥飛走。

那惡趣味的家夥自然不會這麽離開,還會坐在瀑布的頂端,俯瞰著她的狼狽。

雖然貴為公主,但是她之前一直不曾露麵於世人,宮中自然也不可能給她一隻靈鳥讓她騎著飛來飛去。

這半個月下來,神樂對著這個叫姬魅夜的家夥恨得牙癢癢,發誓下次要將他的衣服給脫光,畫上烏龜,綁在靈鳥上,讓他飛出去展示一番。

但是,她又有些無奈,那家夥雖然駕馭靈鳥技術不怎麽樣,但是一旦跑起來就無影無蹤,看著他在高空中勝利地朝她大笑,讓她既是眼饞也是嫉妒,恨不得詛咒他的鳥一頭撞在石崖上。

更讓她氣憤的是,自從認識他之後,她就沒有好好地交過手抄的禮戒,母後甚至讓人捎來信,將她狠狠責罵了一番。

其實,她還真的佩服那家夥的毅力,一天至少來三次,風雨不改!是真的跟她耗上了。

認識那家夥第二十天的時候,神樂估摸著那家夥又要來搗亂,下了狠心,做了神祀幻化成自己的人形,讓其在案桌前認真地抄寫。

而自己,則爬上了瀑布的頂端,掩藏在雜草中,布置好了陷阱等著姬魅夜過來——她打算今日好好整治他一番!

果真,不一會兒,一隻巨大的鳥從雲端飛來,然後慢慢地停在了瀑布的上方。

那家夥今日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不過還是髒兮兮的,那張臉也被塗抹了灰,看不出他的真容,唯有那一雙眼眸一閃一閃的,裏麵充滿了歡喜——那是建立在對進行她惡作劇上的歡喜。

“喂!”他跳下靈鳥,手裏抱著什麽,走到瀑布上方,對著下麵的“神樂”大喊:“喂,醜八怪,喂,醜八怪!”說著,將手裏的東西往空中一拋,指尖迸發出一道靈光,要將那臭烘烘的東西通過法力送到神樂身上。

鳥糞?!神樂氣得咬牙,這家夥竟然敢用鳥糞來潑她。

“喂!姬魅夜,本少爺在這裏!”神樂突然從後麵的花叢冒出,大聲地衝姬魅夜喊道。

“咦?”姬魅夜身子一僵,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手裏的力量也減弱了,忙回頭循著聲音看去。

果真在百花叢中看見一個身穿玄色衣服的身影,模糊的視線中對方白色的麵紗顯得格外刺眼。

與此同時,神樂抬手一指,控製住那空中的鳥糞,然後手指一曲。

“哎呀!”那鳥糞突然猶如仙女散花一樣落下,全部都灑在了姬魅夜的頭上、臉上、身上。

“你……你……”瞬間醒悟發生了什麽事情,姬魅夜又炸毛般地跳了起來,揚著衣袖將臉上的鳥屎擦去,另一隻手指著神樂,“醜八怪,你怎麽到了這裏?你不是在下麵嗎?”

“哈哈哈,我為什麽不能到這裏?喲,你瞧,你臉上都是鳥糞呢,離我遠點,臭死了!”神樂捂著肚子大笑,然後嫌棄地後退了幾步,“我還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臭的人。”

“醜八怪,你才臭呢。”罵歸罵,姬魅夜還是忍不住抬起袖子聞了聞,當即捧著胃幹嘔起來,整張小臉一陣慘白。

“這種鳥屎衣服你要是還穿在身上,我擔保,你七天七夜都有這個臭味。”

“走開!”那種腥臭的味道嗆得他不行,趕快脫了外套,然後縱身跳下了瀑布。

神樂才不會放過這麽一個大好的機會,飛快地跟上,甩出白綾一下子纏住了姬魅夜,將他吊在懸崖上。

“喂!你放了我。”腰身被掛住,他整個人就在懸崖峭壁上晃來晃去,剛才情急脫了一件衣服,還斜斜地掛在肩頭,而裏麵的衣服也勾住了峭壁上的樹枝,露出粉嫩的肩頭。

“喲!姬魅夜殿下,你在我麵前脫衣服,這麽美好的光景,我可不能錯過。”神樂蹲在懸崖邊,俯瞰著下麵的人,“其實呢,我隻是掛住了你的衣服,你隻要把自己脫得精光,就能跳進潭水裏美美地洗一個澡啦!”

“你……你害不害臊啊!”姬魅夜蒼白的臉瞬間緋紅,仰著頭,看著那個模糊的麵紗。

“我有什麽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孩子,況且,脫衣服的是你,又不是我。”神樂不以為然地笑道。心想,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本公主是病貓啊!

“我要殺了你這個醜八怪,挖了你的眼珠子。”他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一邊怒罵,一邊想辦法掙脫。

“哦,你也別想掙脫掉啦!不過,殿下,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要不我來幫你脫掉?”說著,手裏一道靈力的光閃過,猶如刀劍一樣,劃破了姬魅夜的衣服。

“啊!”聽到對方大叫,神樂手上的動作更快,厲聲道:“姬魅夜,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來招惹我!”

“是你招惹我!喂,別劃破我衣服了,我今天有事情。”他的聲音突然多了一絲焦急。

“那以後就不要來這裏,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說著,神樂突然鬆開了手,姬魅夜整個人就咚的一聲落入了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那日下午之後,姬魅夜果真沒有來。或許是心理作用,那天下午神樂提心吊膽地將禮戒抄完了,然後趕緊找地方藏起來,生怕那姬魅夜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

不過,奇怪的是,第二天上午姬魅夜也沒有來。

第二天下午,他也沒有來。

第三天,他還是沒有來。

第四天……神樂放下手裏的筆,看著湛藍的天空,突然無聊得發慌,明日的禮戒她都抄好了,至於學習飛天舞的衣服還沒有送來,書也沒有送來,她突然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總覺得這些日子像是少了什麽。

第五日,神樂躺在花叢中,道:“那家夥好像四天沒有來了。”

正在這時,天空中一個熟悉的影子閃過,一隻靈鳥在空中盤旋了幾周,然後悄然停在了瀑布的上方。

神樂一看,趕緊翻身躲開,打算趁著姬魅夜沒有發現她之前,爬到山頂上去。

使用了禦風,所以她走路可以悄然無息。

到了山頂,她看到姬魅夜身著雪白的衣衫,抱著膝蓋坐在懸崖邊,頭發散落在肩頭,天空陽光溫和,周圍西番蓮開得異常嬌豔,然而他的背影看起來卻異常淒然和孤寂。

悄悄地移步到他身邊,顯然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那雙原本琥珀色的瞳孔此時猶如被墨染過,她呆滯地看著遠方,那張比女子還好看的臉依然被自己抹得髒兮兮的。

神樂正打算趁他不備,將他一腳踹下去,卻突然注意到一道清淚從他眼眶中滑落,染濕了他的眼瞼下那枚妖嬈的淚痣。

今日,他似乎和往日不同。仔細看去,發現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朵白花——在南疆,有親人死去,至親的人才會在手臂上纏著一朵白花。

“喂!”神樂收回腳,坐到他身邊,“你怎麽了?”

聽到她的聲音,姬魅夜隻是低著頭將臉埋在手臂間,不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

她不敢確定,姬族到底有誰死去,不過她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想必也是無關緊要的人物。

她從來沒有勸慰過人,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她都會去找父皇撒嬌,或者莫菊都會將她輕輕地擁在懷裏,講故事哄她。

她從來沒有獨自傷心過,所以無法體會他的悲傷,隻能學著他的樣子,抱著雙腿安靜地坐在旁邊。

今日,似乎也沒有了和他打架的興趣,更沒有玩弄他的心情。

似乎,這一刻,默默地坐在他身邊本就該是她做的事情一樣。

其實,她心裏是不討厭這個家夥的。

因為,他是她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宮外的人。

第一個,敢這樣嘲笑她的人。

第一個,費盡心思和她打架,戲弄她的人。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她雖然氣憤難當,很多次想把他大卸八塊,作為南疆的公主,她完全有能力將他射殺至死,然而她卻從來沒有過這個想法。

不是因為他是姬族的小世子,雖然作為旁支,但是三族和皇族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了,如果真的起了衝突,皇室也是免罪的。

她不殺他,是因為她覺得,有一個人陪著她玩真是好。

就這樣,兩個小小的身影一直並排坐著。腳下是飛流的瀑布,身後是南疆最富盛名的神潭,周圍開滿了南疆的國花——紫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西番蓮,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更遠處是茫茫的雲海,純白如雪,似乎人人都能踏上去,雲的後麵,是露出半邊臉的太陽,金色的光芒將整個天空染成了一片金色,映著西番蓮,姹紫嫣紅。

從中午一直坐到落日,姬魅夜終於抬起頭,從懷裏掏出一支竹笛子,放在唇邊。

悠揚淒美的笛聲幽幽傳來,讓聽者心裏一顫,像是看到一個迷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輕聲地哭訴。那種淡淡的思念,那種不可言說的淒楚,讓神樂更是一驚,側頭看向身邊的人。

青絲飛揚,掠過他垂著的眼簾,密長的睫毛上掛著沒有墜落的淚水,猶如夜空中那璀璨奪目的星辰。

“母妃是在趕回王府的路上半夜生下了我,然而卻因為我難產而死。據說那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們的馬車陷在了泥裏,醫者無法趕來,最後,嬤嬤冒著大雨將我抱回了王府。”

他低著頭看著手裏的笛子,語氣裏有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哀傷,“我母妃本來就是側室,如此一來,我一出生,就被視為妖孽,因為我當時不僅克死了我的母妃,所有隨同我母妃的婢女全都死了。”

“可是,幾天之前她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說到這裏,他突然咬著唇,眼裏透著一股恨意,“我想又是我克死了她。可是,她死的時候,父親怎麽也不讓我去看她最後一眼,說她得的是染疾,然後匆匆背著我把她埋了,我怎麽也找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她在哪裏。”

“那個……”神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在想去看你的嬤嬤?”

“在南疆,一個人死了,如果沒有人送魂,那她下世隻能淪為牲畜。”他側頭看向神樂,因為悲傷而變黑的眼瞳溢滿了淚水,“我想去給她送魂,可是,我找不到她,那邊全都是墓地,我不知道哪個是她。”

對上那雙眼瞳,神樂心裏一酸。他不是找不到嬤嬤,是因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哪個是嬤嬤的墓地。

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站起來,一把拉住他,“走,我帶你去找你的嬤嬤。”

“你?”他顯然一驚。

“是啊,你看不到,但是我可以幫你看啊。而且,我也會送魂的。”

姬魅夜咬了咬唇,低頭看著她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那個,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叫我樂兒吧,我父……”

“樂兒?”他低低念著這個名字,隨即展顏,召喚來了靈鳥,帶著她一同騎了上去。

在落日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嬤嬤的墓地。

月色清幽,兩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墓地裏,一人頌詞,一人吟唱,為嬤嬤送魂,希望她能到達彼岸。

“還有兩個月就是我的生辰,嬤嬤看不到我又長高了。”他將手上的白花摘下來,放在墓碑上,卻因為看不清楚,幾次都掉在了地上。

神樂走上前,幫他將花撿起來,放在上麵,“你也是兩月後嗎?我也是呢。你是哪一天?多大呢?”

“八月十六,十一歲。”

“啊?”神樂驚奇地看著他,“我是八月十五,也是十一,我可比你大了一天。”

“那有人和你一起過生辰嗎?”他回頭看著她,眼神很是認真。

“我想應該沒有吧。”神樂有些失落,因為在兩個月內她根本無法練成飛天舞。

“那……”姬魅夜咬了咬唇,月光之下的臉露出一絲羞澀,“要不,我和你一起過生日吧。”

月光清朗,銀色的月輝灑在他的臉上,讓他那粒淚痣看起來分外妖嬈,密長的睫毛在他精致完美的臉上投下兩道魅惑的倒影,而那雙恢複了琥珀色的雙瞳,卻是那樣的認真。

“那我們拉鉤。”

“好!”

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兩人相視一笑,都充滿了期待。

這是兩個人的第一次約定。

靈鳥在空中盤旋上升,神樂坐在前方,心跳得飛快,恨不得長幾雙眼睛,將夜色中的南疆好好地看一遍。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在高空中,毫無拘束地看著自己的疆土,甚至,她都難以相信,剛才她竟然出了月重宮。

月光之下,兩個小小的身影緊緊地貼在一起,躲開了月重宮的禁錮,回到了禁地。

次日清晨,神樂早早地醒了過來,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抄禮戒,雖然她知道那家夥不會再搗亂,然而不知道為何,像是心中期待,等她早些做完一切,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陪他玩。

待抄完的時候,神樂揉著脖子回頭,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翩然出現在身後的樹枝上。墨色的青絲飄散在風中,那張精致的小臉兒已然沉沉睡去。

感覺到有人打量著自己,他睜開眼眸,衝著那熟悉的身影咧嘴笑了笑,眉眼彎彎,分外好看。

“你什麽時候來的?”神樂嚇了一跳。

“我來很久了,看見你在忙,就在等你。”他跳下樹幹,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她案桌上的東西,撅著嘴,“你每天都抄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當然是禮戒了,難道你不知道?”神樂趕緊收好,萬一這家夥心情不好,又給他破壞了。

“禮戒?什麽是禮戒?”

“禮戒是皇室的六百七十八條戒條……”說著,路樂樂將這本禮戒厚重的書籍遞給他。

姬魅夜小心地抱在手裏,眼眸裏充滿了好奇,慌忙翻開,白玉般精巧的手指摸著那些模糊的字。

“那,樂兒,你可以告訴我裏麵說的是什麽嗎?”

他期待地看著神樂。

神樂先是一愣,突然記起,他身邊根本就沒有人照顧,再加上他眼睛看不清,定然不會認得字,自然也不會看到任何書。在皇室和旁支的氏族中,首先要學的就是這本禮戒,而他竟然沒有聽說過。

“這樣吧,從今以後,我教你識字,如何?”

“好!”他高興地蹦了起來,一下躥到水上,一下跳到石頭上,然而,因為眼睛不好使,他往前一個踉蹌,摔在了花叢中,抬頭的時候,他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泥巴。

“樂兒這個是給你的。”從地上爬起來,他顧不得臉上的髒亂,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拿開,放在神樂麵前。

“這是什麽?”

“芝麻球。”他抽了抽鼻子,在衣服上蹭幹淨手,撚起一塊喂到她嘴裏,“被關在禁地裏的人一日隻有一餐,我想你一定餓了,便給你帶來了這些。”

輕輕地咬住那沾著芝麻的糯米球,她不由得吃驚,“真是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個東西。你也吃吃。”說著,撚起一塊送到他嘴裏。

“雙腿要站穩。”她站在他身後,手環過他的腰肢,握住他的手,“寫字的時候手要放平穩,手臂放鬆,手腕用力就可。”

前麵的他極其認真地聽著,臉上不再有以前那種玩味和調皮。

“我們第一個字,寫什麽?”據說在南疆孩子們學會的第一個字,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而她第一個學會的字是母後教導的“責”任的“責”字。

“寫樂兒的名字吧。”他回頭朝她笑道。

“我的名字?”她倒是吃了一驚,十歲的孩子雖然不懂男女之別,但是也覺得有些詫異。

“是啊,先寫你的,再寫我的。”

莫菊突然發現,公主殿下每日起來得都分外早,然後去空地,開始認真地抄禮戒。本該是好事,可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殿下早餐隻吃一兩口,紙墨卻比以往多用了好多,甚至好幾次她提前來,都沒有看到公主殿下,急著去找她,則看到她滿身泥巴地從瀑布上麵跑了下來,說在上麵練箭。

這一日,莫菊特意觀察了一番,足有一個時辰,卻還是沒有看出異樣,便轉身離開了。

見她一走,一個白色的身影立馬從樹上跳了起來,蹦到神樂跟前,“今天我們吃紅果。下午,城中又有跳大戲的,我們還去看嗎?”

“當然去咯。”

她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放在嘴裏,狼吞虎咽地吃著。每天他來的時候,都會帶著她意想不到的甜點,香甜好吃。而且,每次練完字之後,他們兩人又會偷偷地跑出月重宮,混入集市,去城中躲在城牆上聽戲。

姬魅夜瞧她吃得如此認真,咬了咬唇,湊上去道:“樂兒,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你許了我要同我一起過的。”

“自然。”她回頭笑望著他,嘴角還有食糖粉末。

“你的生辰剛好是十五,是鳳凰節,百姓都會到城中的江邊去祈福,會在河上放花燈,據說還有龍舟,祭司大人還會讓侍月女神帶著幻獸去踩燈呢。”

“真有此事?”月重宮有幻獸,也是在重大的典禮上才出來,她從未出宮,自然也沒有見過,“那我們便偷偷地去。”

“嗯,到時候我來接你。”他滿臉期待,琥珀色的瞳孔有著瀲灩的光彩。

“噓!我的嬤嬤來了。”突然瞥見一個身影,神樂沒有想到莫菊竟然突然回來了,“你先離開。”

“嗯,我待會兒來找你。”他點點頭,飛快地躲進了林子裏,然後駕著靈鳥趕緊離開。

“公主殿下,馬車在外麵等您。”

“等我做什麽?”神樂擦去嘴邊的粉末,好奇地問道。

“回宮啊,過兩日是你的生辰,百官覲見,已經安排好了,祭司大人也會前去,而侍月女神則會帶著幻獸去城中為您祈福。”

“娘娘哪裏是這個意思啊,你瞧你來這裏三個月她也未讓人送來書籍讓你自學啊。來,殿下趕緊走吧,皇上也在月重宮門外等您呢。”莫菊拉住神樂就往外走,臉上的皺紋早就展開了。

那命定的日子過去了,一切平安無事。

回到了宮中,莫菊卻發現殿下雖然在看到皇上時表現出了異常的開心,但更多的時候,則是焦躁不安地看向宮門,神色擔憂,甚至就連娘娘來了,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趕緊換衣服,百官已經在等您了。”今日是她十一歲生辰,舉國上下都知道,出生了十一年的神樂公主,今日會麵見權臣。

對於南疆來說,這個過於神秘的公主殿下一直是一個謎,甚至有人私下傳說,其實十幾年前公主殿下已經死去,而這個被藏了十一年的殿下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一切不過是為了穩固教民的心神。

不管昔日傳言如何,今日謎底即將揭開,所有的人都翹首以盼,許多人是非常好奇,自然也有人帶著看笑話的心情。

其中,最受關注的還是三族。因為公主殿下的命運決定了以後皇室的繼承人,而曆代皇室都屬於單傳,此時,公主殿下終於肯露麵,與皇室聯姻這個話題再度被暗自挑了起來。

之前,白族對公主生病一事就極其關注,因為如果公主真的死去,或者病弱,那公主一位,自然另有人選,這關乎到了飛天舞。

皇室突然昭告天下,十一歲生辰的公主殿下將公之於眾,白族自然是最關注此事的。

而且,白族向來與熙氏一族不和,如果公主安在,一旦公主與熙族聯姻,嫁給現在的世子笙瀾,自然就會打壓他們白族。

所以,在大殿上,白族王爺一直幹瞪著熙族王爺,順帶也揣摩著那姬族王爺,此時姬族王爺一臉平靜,不知道他心裏又在打著什麽鬼主意。

白王爺捋著胡須,低頭瞧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剛才有些慌亂和不安的心又多了些許安慰——兩個女兒才品俱佳,容貌更是無人能及,就連祭司大人也曾讚過她們天資聰慧。比起那病懨懨見不得人的公主殿下,他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

“姐姐,你說那公主殿下真是長得極醜嗎?”汮兮掩著嘴小聲地問自己的姐姐。

“噓!”清語扯了她一下,“這裏是大殿,不得亂說。”雖然心裏也有些好奇,但是在這種場合談論這種話題儼然是大忌。

況且,祭司大人也來了,甚至還為公主請了幻獸祈福。看來,就算公主殿下是一個醜陋的病秧子,可到底還是血統純正的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駕到!”

大殿的門口突然傳來了通報聲。

眾人紛紛跪在地上,俯首。

她回來了兩日了,姬魅夜一定在找她,而且他眼睛不好,她怎麽也不放心,心裏也總覺得會發生什麽事情。

“殿下,傳您上殿了。”莫菊幫她理順了衣衫,然後自顧自地退了下去。

神樂有些懊惱,然而這畢竟是第一次上殿,麵臨百官和祭司,也隻得飛快地收好表情,踩著雕刻著西番蓮的白玉石階走上前。

眾人匍匐在地上,聽著那輕盈的步子在空寂安靜的大殿門口傳來,都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去,卻隻能看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

步履如蓮,走過群臣身邊,所有的人隻看見一雙精巧的、繡著西番蓮的鞋子輕盈地飄過。

沒有任何沉重感,僅是那一眼,眾人已經明了公主殿下並非如傳言所說那般體弱多病。

“眾卿平生。”皇上的聲音朗朗傳來,下麵的人再度行禮,然後起身,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去。

皇上的身後,放著一張珍珠簾子,而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就端坐在裏麵。

似乎看懂了眾人好奇的目光,皇上點了點頭,宮人這才緩緩地撩開珍珠簾子。

黃色的紗衣,邊角繡著代表著身份的金絲番花,白玉般的手指姿勢端正地交叉疊放在膝蓋之上,腰間一條繡著雲海的束帶,再上麵是白綢領子,再上方是一張遮住了麵頰的金色麵紗,露出一雙……

眾人的目光落在那雙眼睛之上時,皆驚愕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眼中難掩驚豔之色。

那竟是一雙金色的眼瞳,明亮清澈,猶如一潭清澈的水映著明媚的陽光,璀璨如星辰,奪目得讓人不敢直視。

大家麵麵相覷都不敢說話,雖說這十一歲的女子麵容被遮住,但僅那雙眼睛就已經震撼了全場。就那麽片刻工夫,眾人之前的揣測全都不言而喻地被推翻。

此時,看到那雙眼睛,沒有人再敢吱聲。

在南疆曆史上,有金瞳的子女被視為神,唯有血統最為純正的皇室繼承人才能生得一雙金色的眼瞳。

那端坐在上麵的小女孩,年紀尚小,眼瞳卻透著一種讓人心寒的敏銳。

白王爺心裏一顫,這十幾年來的驕傲突然坍塌。在神樂出現之前,他滿心期待著自己的兩個女兒會有取代公主的機會,而此時……

從來不想,皇後和皇帝陛下,竟然藏了這個秘密十一年。

“神樂之前一直身體抱恙,不過現已無大礙,多謝這些年來愛卿們對神樂的關心。”皇上簡單地說了幾句,群臣開始紛紛獻上準備好的禮物。

最先開始的自然是祭司大人。神樂也是第一次看到祭司大人,穿著白色的袍子,青絲如墨,額間有一枚月牙玉墜,麵容清淡,隱隱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隻是,神樂微微蹙眉,總覺得有一種難言的壓迫感。

“你將會是改變南疆的人。”他走上前來,指尖沾了金粉,輕輕地點在她的額頭上。

神樂起身回禮,在南疆,祭司大人的地位和皇室繼承人相當,其實,這兩者千百年來,暗爭也不少。

“神樂殿下,今日我沒有準備禮物,但是願為你完成一個願望。”師涯輕輕地笑了起來。

話音一落,眾人又是一陣驚歎。這已經算得上是最好的禮物了,祭司大人在教民中宛若神祇,能呼風喚雨,堪比天神。

神樂亦是微微一驚,抬眸看向姬王爺身邊,卻不見姬魅夜的身影,心裏難免一陣酸楚和失落,想了片刻,她鼓起勇氣道:“即日起,神樂便要開始學習飛天舞,前三月在月重宮,見後山風景優美,不知道祭司大人可否借神樂一用?”

其他人可能無法理解後山指的是哪裏,但是作為祭司大人,他自然明白。

“既然殿下喜歡,那片後山便屬於您了。”師涯臉上沒有一絲詫異,似乎已經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在師涯之後,主動上前的便是白王爺。對這個人,神樂心裏更是明了幾分,他對皇室的窺視,已經很多年了。

這些年來,那些關於她的謠言自然和他脫離不了關係,而母後也一直在找機會打壓著他。

“上次神樂在宮裏都還讚歎說白王爺的女兒天資聰慧呢。”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後娘娘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目光輕輕地掃過清語和汮兮,最後看向了師涯祭司,“祭司大人,您覺得清語和汮兮天資如何?若是習法,您看如何?”

“汮兮和清語乃雙生蓮花,出生也屬月圓之日,天資過人,乃學習法術的可造人才。”師涯如此說道。

“據說,侍月女神一直未曾找到合適的繼承人,大人您看清語、汮兮姐妹如何?”

此時,連師涯祭司都怔了怔,而白王爺更是臉色慘白,眼底升起了隱隱怒意,但在這等場合下不得不壓製下去,因為就算是他,在祭司和皇室的交談中也不得插話。

師涯的嘴角淺淺勾起,凝視了神蕊許久,似有什麽要說,半晌卻回頭打量著表情忐忑的清語和汮兮,淡然地說道:“她們的確是最好的人選,並蒂蓮據說心心相連,即便不用靈術也能相互感應。不過,此事重大,也得需要征得神的旨意。”

神蕊聽完,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座的每一位心裏都有數,一旦成為侍月女神,便終身不得嫁人,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公主殿下有什麽意外,她們也不能成為皇室的候選人。

神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有些惋惜地看著清語和汮兮,也知道,母後此行的目的。而祭司大人的那道旨意,其實就是差了一個文書而已。

眼看著天黑,神樂越發不安,好幾次都險些失神,若非是母後在身後提醒著她,今日的覲見定然會因為她出差錯。

然而,光是祝福這個環節,就已經讓她精疲力竭,偶爾偷看自己的母後,她亦能看出來,母後似乎也有些疲憊。

至於自己,她目光久久地落在姬王爺身邊的空位置上,不知道現在的姬魅夜在做什麽?她心裏的不安越發嚴重,此時,祭司大人突然起身,說道:“侍月女神已經到了城中的江邊,正在踏蓮為神樂殿下祈福。”

一行人又出了宮殿,上了馬車開始駛向城中。

整個南疆都知道今天是公主的生辰,而且同樣知道公主殿下晚上會來看侍月女神祈福。

到下午的時候,整個街道擠滿了人群,圍堵在公主殿下要經過的路邊,踮著腳尖看著宮門的方向,而人數之多,一直堵到了城中的祭祀台。

皇後和皇帝陛下在最前麵的一輛馬車上,隨後是祭司大人的馬車,再隨後是公主殿下的馬車。

紅木金頂,刻著西番蓮,金色的紗簾垂在馬車的四周,偶爾掀起一陣風,剛好能撩起簾子,看到公主殿下嬌小的人影。

之前她和小夜也約好,會到這裏來看幻獸,不知道,他是否在人群中?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裏。忍不住內心的焦慮,她掀開簾子,金色的眼瞳朝人群看去。

那一刹那,下麵圍觀等候的百姓頓時發出連連的抽氣聲,隨即讚歎聲和驚豔聲此起彼伏……

所有的人都看到一個帶著麵紗的小女子端坐在馬車裏,一雙金色的眼瞳宛若明亮的星辰隻是淡淡地看來,那眼裏卻有種說不出的淩厲……

“殿下,趕緊放下簾子。”馬車外的莫菊有些慌神,“娘娘知道了,定然要責罵你。”

說到這裏,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莫菊伸手扶著神樂下車,此時,百姓已經被擋在了百米之外,他們都踮著腳尖朝這裏看來,不停地互相擠著。

神樂朝他們點頭一笑,頓時,人群中傳來了呼喚她的聲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因為擠得太厲害,有人從旁邊的露台上跌了下來,守衛的士兵怕驚擾皇族,趕緊上前,二話不說就要用錨杆驅趕那人。

“住手。”一聲輕喝傳來,“錨杆乃兵器,隻為保衛疆土和百姓抵禦外敵,豈能用於我的子民身上。”那聲音猶如一陣清風,可語氣卻有讓人畏懼的冷冽。

侍衛看了看來人,當即住手,便見那人走上前,將地上的人扶了起來。

而這一幕,剛好落入了神樂的眼中。

在月光之下,那人剛好抬起頭來,看向神樂這一邊。

兩人四目相對,皆微微一怔。

發如青絲,輕輕地用一根白玉簪子綰在頭頂,幾縷落下,輕輕地拂過那人清美的容顏,那雙湛藍色的眼眸此時映著月光,顯得更加明亮清澈,宛若碧空下最幹淨的一彎溪水。

此時,他白衣翩翩,安靜地站在人群中,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不見了喧囂。

他的年紀約莫有十四五歲,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注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對方的臉突然一紅,眼神也有些閃躲,卻是出於禮數,還是朝她行了一個禮。

兩人的對視,恰好落入了看台上的一行人眼裏。祭司大人目光閃了閃,並沒有說話,而旁邊的皇後娘娘則唇邊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對方臉紅的情景,才讓神樂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竟然這般毫不避嫌地打量著對方,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

“莫菊,剛才那位……”其實她約莫猜到了對方是熙族的世子殿下,因為在南疆,子民們都是黑瞳,就算是皇室的旁支,也隻有天賦異稟的人才有幸是異色眼眸。

比如她是金色,比如祭司大人是藍色,而這個少年亦是藍色,至於小夜……他的眼瞳會隨著心情而改變顏色。

“那是熙族的世子殿下,名為笙瀾,年方十四。”莫菊站在神樂的旁邊,低頭小聲說道,語氣中含著她當初沒有聽懂的笑意。

“笙瀾?”她心裏微微驚歎,還是忍不住看了看那少年,心道,果真是人如其名。在南疆或許隻有這等心胸和氣質的人才能配得上如此的名字,淡雅而清美。

剛剛站上了祭台,小河的對麵傳來了高喊著她名字的聲音。

對這位皇室日後的繼承人,百姓亦是猜想了整整十一年。據說,她出生那日,明明是月圓卻連下三日的暴雨,雷電交加,甚至有人看到聖湖的水在翻騰,這種預兆要不是大凶,要不就是大吉。

兩位侍月女神駕馭著幻獸踏雲而來,幻獸嘴裏噴著的火猶如綻開的鳳凰花,在空中盤旋三圈,然後輕輕地落在河麵上那些迎風而開的蓮花之上。

百姓很少看到這樣的奇觀,在驚愕觀看的同時,心裏也感歎,這麽多年來,也隻有公主殿下才能享受到這份無尚榮譽。

但是沒有人心裏不滿,因為站在祭台上的那個小小的身影,那雙金色的眼瞳就足以讓百姓和所有官員信服。

幻獸輕輕踩踏在蓮花之上,下麵的水竟然沒有一絲波瀾。

那水中的蓮花慢慢移動開來,托著幻獸和背上的侍月女神緩緩前進,白衣的女神雙手合一,放在胸前,閉目禱告。

見此,所有的百姓都將手裏的燈放入河水之中,最後全體跪在地上,以額觸地,跟著禱告起來。

正在這個祈福儀式進入**的時候,一道巨大的陰影從天落下,隨即傳來巨大翅膀扇著風的聲音。

“樂兒,樂兒……”一個焦急帶著哭腔,聽起來十分無助的聲音從高空中傳來。

青絲自然地散落在他肩頭,他那精致完美的小臉依舊掩藏在汙跡之中,讓其他人看不出他的真容,唯獨留下一雙焦急擔憂的琉璃色眼眸,四下尋找。

而他身上的白衣竟然掛著血絲,但卻絲毫不影響他架著靈鳥來這裏尋找她。

“樂兒!”他一聲聲地呼喚。

“樂兒,樂兒……”

他來了。神樂走上前,卻注意到母後審視的目光,不得不將臉上的喜悅和擔憂還有激動壓下去,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

小夜,你快離開這裏……

“大膽!這是何人,竟然騎著靈鳥,闖入這裏,擾亂百姓祈福。”皇帝陛下語氣中第一次有了隱隱的怒意。

“喲!”白王爺抬頭看了看,突然用幸災樂禍的口吻看向姬王爺,“姬王爺,那是不是你的寶貝兒子啊?”

姬王爺一聽,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低頭對身邊的人道:“快將世子帶回去。”

看到向來沉穩的姬王爺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白王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大聲地笑著說:“聽說你那寶貝兒子是傻子,王爺你就該好好地看著。你看,這祈福就這樣被他搗亂了。”

話音一落,身後頓時人人議論紛紛,個個都踮腳想要把那傳說中的傻子看個究竟。

隻見他麵容髒亂看不清個黑白,駕著靈鳥在上空穿梭,驚得河麵上的幻獸發出怒吼聲,吐出火焰朝那靈鳥襲擊而去,然而,他身形異常矯捷,盤旋俯衝而下,飛快地躲開。

神樂手心捏了一把汗,卻怎麽也不敢表現出來,隻有焦急地看著。

“大人,祭司大人。”此時,遠處又飛來幾隻靈鳥,身著白衣的小童們麵色焦慮,指著姬魅夜,“剛才他闖了禁地,還將花壇毀了。”

這次下麵的議論聲變成了驚恐聲,月重宮乃聖地,不得擅自入內,更別說禁地,就是連花壇也不得進入。

而這個小小的孩子,竟然能駕著靈鳥安然地回來,甚至到了這裏。

侍月女神的幻獸受了驚嚇,現下又聽到這個消息,頓覺臉上無光,皇室麵色也不好看,她看了祭司大人一眼,便采取了攻擊。

而作為姬王爺這一方,自然也知道此時如果他不出手,可能會更加嚴重。

神樂眼看所有的人都要圍攻姬魅夜,便悄然退下,在莫菊耳邊吩咐了幾句。

幻獸還是不停地吐出火焰,將姬魅夜圍在中間,而白衣小童子們也使出指尖劍術,發狠地攻擊他。

“姐姐,那人真是傻子嗎?”汮兮抬起頭,看著靈鳥上那髒兮兮的人兒,不由得皺皺眉頭。

“傳言是這樣的。你看,要是平常人在這樣的圍攻下,早就駕鳥逃跑了,他還在這裏。”清語搖了搖頭,歎息道:“你看,他嘴裏一直喊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聽說他嬤嬤死了,看來是又受了刺激。”

“噓,汮兮,你看公主殿下在做什麽?”清語抬頭看向最高點,看到神樂站在高台之上,手持滿月弓,扣弦,竟然就將它給輕輕地拉開了,“那是……”那竟然是傳說中的滿月弓。

清語話音未落,三族的王爺都發出一聲驚歎,難以置信地看著年僅十一歲的公主殿下竟然那麽容易地拉開了那把弓。

“估計是看到有人毀了自己的祈福,生氣得要殺了那傻子吧。”汮兮掩嘴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祭司大人藍色的眼底亦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深深地注視著神樂的舉動。

手指放開,手裏的箭帶著強光飛射而出,然而,或許沒有人注意到,在箭飛出的那一瞬,她的手指遲疑了幾秒。

這意味著,箭的力度剛好能擊中圍攻姬魅夜的人,而到了他身前,則會瞬間減弱,無法傷害到他。

心被狠狠地提起來,看著那箭帶起的強光,神樂隻希望他能逃脫,然後離開這裏。

巨大的強光讓眾人驚恐地後退,幻獸感覺到了強大的靈力和掩藏在下麵的殺氣,飛快地閃過,而白衣童子們也閃電般地躲開,亦不敢再靠近姬魅夜。

然而,靈鳥上的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臉上反而有一絲雀躍,雙眼在模糊的光線中四下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嘴角還有一絲笑意。

“樂兒……”

他認得滿月弓,而且,他的感覺那麽靈敏,知道樂兒就在下麵。

剛剛樂兒救了他。

“樂兒……”

感覺出她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看向祭台,像是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樂兒就在前麵。

今天是樂兒的生日,他們約好了一起過生日,到這裏來看幻獸。

想也沒想,也顧不得在祭台上有多大的危險,他幹脆就架著靈鳥俯身衝了過去。

祭台上的人微微一愣,都以為那個傻子受了神樂殿下的刺激,突然朝這邊攻擊而來。

眾人大慌,白王爺忙拉住自己的兩個女兒退開,而此時,姬王爺不得不出手,指間淩厲的殺氣射出,擊中了姬魅夜的靈鳥。

他眼睛無法看清,隻是覺得有道淩厲的殺氣逼來,來不及後退,整個人就從靈鳥上墜落。

又有什麽無形的東西纏住了他,將他整個身子狠狠地拽了過去,最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剛坐起來,一把雪亮的劍刃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抬頭看去,那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孽障,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姬王爺的聲音裏帶著不可抑製的暴怒,手發狠,亦有血絲從姬魅夜脖子上溢出,沿著劍刃滴落。

然而,那雙琉璃色的眼中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反而四下張望,尋找著什麽。

“姬王爺,今日是公主殿下的生辰,不該動怒拔劍。”一直不曾發言的祭司大人慢慢開口道。

其言下之意,月重宮被闖,祈福被毀,若是不懲治,月重宮臉麵何存。當然,白王爺的話自然是不敢針對月重宮,而是希望借月重宮之手,順帶打壓姬族。

“白王爺說得極是。”祭司大人點點頭,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姬魅夜身前,看著他那張被抹黑得辨不清容顏的臉也皺了皺眉頭,然而眼底卻沒有一絲責備之意,“不過,這是我月重宮的事情,今日又是公主殿下的生辰,不該當著公主的麵責罰我宮內的人。這裏,還請公主見諒,明日之後,我自然會給公主殿下一個交代。”說完,卻淡淡地看向神蕊。

“你月重宮的人?”神蕊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哦,早在幾年前,我便瞧上了這孩子,覺得他骨骼驚奇,且脈有天象,便收了他做徒兒。”祭司大人笑了笑,俯下身,將姬魅夜拉了起來,然後轉身對侍月女神道:“先將他帶回去。”

“我不要!我要找樂兒!”姬魅夜推開祭司大人的手,臉上有了一絲焦急。白衣小童上前屈指一點,姬魅夜身子順勢倒了下去,然後馱在靈鳥身上離開了。

“祭司大人何時收了徒兒,為何皇室沒有收到通知呢?”神蕊嘴角含笑,目光卻閃過一絲淩厲。

“隻是考慮到時機未到,更何況,那孩子生性有點癡傻,難以管教,故打算多管教數日再通報長老院。”祭司迎上神蕊的目光,碧色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此時的神樂也鬆了一口氣,並沒有注意到母後異樣的神色。

姬魅夜隻要離開了,那便是好事。

先前她也覺得奇怪,小夜在家裏不受寵,如何能駕馭靈鳥,更別說進入月重宮前去聖地。

此時看來,他是很早就認識祭司大人了。

這一場鬧劇大家唏噓不已,到祈福散去的時候,眾人心裏都揣滿了心事。

半月後,皇室和月重宮同時下達了命令,公主殿下將進入月重宮學習,直到年滿十五歲。

同時,白族清語和汮兮以侍月女神繼承人的身份進入月重宮。姬族小世子因體弱多病亦入住月重宮長期休養。而熙族世子則被允許自由出入月重宮。

至於最後一條,許多人都難以明白皇室和月重宮的真正用意。

腳下是飛流直下的瀑布,那熟悉的身影無限寂寞地坐在草坪上,天邊雲霧散開,淒美的笛聲幽幽傳來……

上次一別,已有十二日未相見。

而她失約已有二十日了。

“小夜。”她喚道。

地上的人身子頓時一僵,笛聲戛然而止。

“小夜。”她又喚道。

半晌,他終於有了動靜,騰的一聲站起來,回頭看向她,身子卻往後一仰,腳下頓時踏空。

“小夜!”幸而她動作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後整個人趴在地上緊緊地拽著他,不敢鬆手!

兩人時常在這兒玩,下方是水潭,摔下去雖並無大礙,可她就是不敢鬆手!

而他,也沒有上來的意思,而是仰起頭凝視頭頂上方的人。她那雙琥珀色的眼中有吃驚、有憤怒、有委屈,還有壓在眼底的欣喜,那髒兮兮的臉幹淨如皚雪,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澤。

“你到底是誰?”他厲聲質問道。

“……”她一顫,感覺他的手在一點點的滑落。

“說啊!為什麽不說?”他繼續問道,聲音在顫抖。

“你是不是知道了?”她歎了一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你告訴我。”他有著他的倔強,就像他慢慢的有了自己的守候。

“那你上來,你上來我告訴你。”

“不!就要在這裏說,說你為什麽要騙我?”從帶他回來的白衣小童子的嘴裏他才無意得知,在南疆,目前滿月弓的主人是當今皇室的公主殿下——神樂。

“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是因為受到責罰才被關在這裏抄寫禮戒,這裏本來就是禁地,若是讓母後知道有其他人闖入這裏,勢必牽扯連累到你。”神樂舒了一口氣,“那日嬤嬤奉命來帶我回宮,因為走得倉促,我沒法給你留下書信。宮中守衛森嚴,我無法出來尋你,所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哼!”他揚眉,表示不屑。

“好了,我說完了,你該上來了吧?”他吊著不累,她拉著他還累了呢。

他雖然不重,可她畢竟是個孩子。

“可……可你是女的。”他咬著唇,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如果,當時你就認出我是女孩子,你還會來這裏嗎?”不過是小孩子,哪來的男女之別,真不知道這家夥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閉口不語,凝眉陷入了沉思。突然手上猛得用力,趁神樂不備,他用力拉著她一起往下墜。

兩人就這樣牽著手,一同落入了潭中。

她不習水性,到了水下開始手足無措,漸漸地下沉,不過還好,他的手未曾放開過她,托著她,然後將她送上了岸邊。

“咳咳咳……”她吐了幾口水,看著坐在旁邊的他,心裏明白他還是在跟自己置氣。

“小夜。”她用手碰了碰他,他立馬轉身給她一個背影。

“這個是給你準備的禮物。”她拿出一個東西,放在了他的麵前,“我想,你會喜歡這個的。”

“哼!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裏等了多久?”他回頭怒視著她,“那天你走後,我又來了,卻怎麽也看不到你。以為你去午休了,便在這裏等你。可是到了晚上,你還沒有出現。到了第二天,你沒有出現,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我便架著靈鳥在月重宮到處找你,想他們是將你給關起來了。然而沒有人認識你……”他頓了一下,眼中委屈閃爍,“他們都說,這裏根本就沒有一個叫樂兒的人。他們笑我是傻子,還說我一定是見到鬼怪了。我不信,我就去江邊找你……”

淡淡的哀傷,淡淡的思念,她吹得極為不流暢,但是……餘光發現,他那精致如雪的臉上有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她回頭,與他目光對視,雖然明知道他看不清,但還是報以燦爛的笑容。

那日,他們穿著濕漉漉的衣服,並排坐著,直到日落。

日落時分,他得回去學習法術。祭司大人說,隻要他肯好好學習,他的眼睛定然會複明。

“樂兒。”他的手放在她的麵紗之上,“你等我眼睛好了,好了我就來看你。”

她笑著點了點頭,“在我十五歲及笄那年的新月,會有十幾年來最大的一次祭祀,到時候,我會在月重宮的祭台上跳飛天舞,為百姓邀請月神。以後我就在這裏習舞。”

“我會每天都在這裏陪你學的。”

“你會跳舞?”她詫異。

“我不會,但是,我可以給你吹笛子,看著你跳。”他眉目含笑,青絲飛揚,那粒藍色的淚痣已經被一彎金色的月牙遮蓋。

神樂殿下入住月重宮,宮裏每日都會派來舞師,教她習舞。

每日都有一隻靈鳥躲過守衛的視線,悄然進入禁地,然後停在瀑布的頂端,悄悄地注視著下麵的情景。直到舞師和仆人離開,留下那個熟悉的明黃色身影時,瀑布上的那個人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