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疆月夜
滄瀾江的江麵上,風吹著船帆嗚嗚作響,船飛快前進,駛向南疆。
天空已然泛白,江麵上霧氣繚繞,水聲湍急。
此時,船麵上已經收拾幹淨,那些血漬已經悄然被抹去,聞不到點點血腥味。
一直坐在船頭的那個女子,始終保持著最初的姿勢。
頭發零亂地散開,垂落在肩頭,包裹著她嬌小的身子。她低著頭,睫毛經過一晚已經沾上了晨露,凝結成水珠,像是一滴無法垂落的淚水。
那雙眼眸早已經失去了任何色彩,沒有焦距地看著木質的地板,瓊鼻下的薄唇,印著一排牙印,沾著幹涸的血。
此時的她,臉色慘白猶如白紙,周身沒有一點氣息,看過去,就如一隻陳放在櫥櫃裏,破舊不堪的人偶娃娃。
她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子兩側,左手邊放著一把金色的弓,而她的右手亦怪異地放著,食指彎曲,似乎還沒有從剛才那個拉弓的動作中清醒過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許久,女子終於抬起頭,看向對麵的大泱,看著那已經不在視線中的絕情崖。似乎,看到了那個人,站在峭壁上,舉著手,然後將相思紅豆細撚成灰。
她想,那不是相思成灰,那是心已成灰了吧。無力地抬起手,輕輕地放在小腹之上,她眼中終於有了點色彩,唇角也有了一絲笑容,溫暖卻苦澀。
“寶寶,和爸爸說再見了嗎?”
身後有人慢慢走了過來,停在她的旁邊,“殿下,休息一下吧。”
路樂樂仍舊低著頭,聲音卻極其冷淡,“羽見,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我隻是路樂樂。”
她隻是路樂樂,不是那個肩負著南疆責任的神樂,她不是,她也不願意是。
她現在隻想做回自己,不是那個花葬禮,不是汮兮,也不是神樂,她隻是路樂樂。
既然到了南疆,那她答應了泱未然的事情已經做到了,接下來,她想安安靜靜地離開,帶著自己的孩子,不再過問關於姬魅夜和南疆的一切。
“可是……”羽見的聲音有些為難。
“沒有可是,我不是殿下,誰也不能這樣叫我。”她慢慢地站起來,扶著圍欄,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站穩,然後看著船下湍急的江水。
此時在晨光中的江水泛著霧氣,能模糊映出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
她叫路樂樂,爸爸說,她生下來就愛笑,不如就叫樂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似乎,自己已經好久沒有笑了。
如果媽媽不笑,會影響寶寶的成長。想到這裏,她抿了抿唇,對著江水裏的自己,扯出了一絲笑容,不過在那一瞬,淚水卻從眼眶中滑落。
“真是不爭氣吧,不過,你不準嘲笑我,我是開心才這樣的。”她撫摸著小腹,對這肚子裏的小家夥說道,開始為自己狡辯。
“羽見,我有些餓了,麻煩幫我準備一些吃的。”她自然是沒有多少食欲,隻是,不進食,這肚子裏的小東西怎麽辦。
才一個月,它的存在感便那麽強烈,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或許會像他父親那樣霸道吧。
父親……她笑容凝住,沒有多想,因為腦子裏盡是那一串讓人心痛的紅豆。紅豆,紅豆……
“喂!小東西,媽媽叫路樂樂,你小名兒就叫豆豆,如何?”手心隔著衣衫,小腹還是那樣平坦,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裏麵就是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著,“以後,媽媽不開心了,你就要負責逗媽媽樂樂。”
說著,她扶著欄杆,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船艙,從那滿月弓旁邊跨過,沒有一絲停留。
“殿……路……”看到她丟下滿月弓,羽見大驚,忙捧起來,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路樂樂。
“羽見,你以後就叫我樂樂吧,大家都這樣叫我的。”她衝羽見笑了笑。
“羽見不敢如此稱呼。”羽見歎了一口氣,“那屬下還是喚您路小姐吧。”
“大概還有多久上岸?”走近船艙,看著已經擺好的食物,路樂樂強忍著反胃吃了一些。
此時,若雲也醒了。身上敷著藥,安靜地坐在旁邊,似乎也是食之無味,好幾次,她抬起頭看著路樂樂,想要說什麽,但是卻又將話吞了下去。
“馬上就要到了。”若雲點了點頭,終於將那隻黑色的盒子拿了出來,“聽說,你……”
“你說滿月弓嗎?”路樂樂看到盒子,眼底閃過一絲痛苦之色,拿著筷子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朝姬魅夜飛出去的那一箭,其實在她心底,那一箭不是射向了他,而是射向了自己。
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那裏還有一道血痕,永不愈合。
“拿回去吧,這把弓是屬於神樂的,不是屬於我路樂樂的。”她低頭喝了一口湯,“而且,此生,我都不願意再碰這把弓了。”
“路樂樂,但是,現在南疆皇室……”
“若雲!”路樂樂抬起頭,認真地看著若雲,“我不是南疆皇室的人,我本就無心插手南疆的事宜。現在姬魅夜在滄瀾江對麵,無法過來,而我……來南疆隻是為了履行對未然的諾言,將他的骨灰帶回南疆。”
“現在,我做到了。至於月重宮、南疆皇室,你們這些事情都和我無關,等下了船,我會將未然的骨灰交給你們,然後離開。”
“離開?”若雲大驚,“你要去哪裏?現在你又有身孕。而且,路樂樂,你是神樂的轉世,現在南疆處於最危難的關頭啊。你知道你的回來,孩子的出生,對南疆子民來說意義多大嗎?”
“我現在隻是路樂樂,若雲,即便我前世是神樂,可是,那也是我的前世,而我現在不是。”她沉默了片刻,用堅定的語氣說道:“雖然我看到了關於前世神樂的記憶,可是,無論怎麽說來,我都無法將我和她聯想成一個人,我也無法承擔起她身上的責任。”
“不管你說我自私也好,還是什麽也好,我已經做好了決定,我隻要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亦不能將孩子留在月重宮。”手輕輕地放在小腹上,“這個孩子,不管怎樣,他始終是姬魅夜的孩子。我不能讓一個孩子肩負太多的責任,他隻是孩子,沒有義務。”
她隻是一個簡單的人,以前的爸爸告訴她,生活簡單就好,平安就是幸福。
她有過快樂的童年,在父母的寵愛中度過了二十年。
而現在作為一個母親,她亦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就肩負著不屬於他的痛苦。
若雲低下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無法理解和體會路樂樂的心情,可她卻知道這個女子決定的事情,誰也沒法改變。
“郡主,船到岸了。祭司大人已經在前方等候。”門外傳來了羽見的聲音。
“祭司大人?”若雲聲音難掩驚喜,“祭司大人真的出了月重宮了?”
在她的印象中,祭司大人從來不曾出過月重宮。
祭司大人的責任便是在月重宮守護著南疆,除非是每月為子民祈福,不然是很難見上一麵的。
“溯月世子也來了。”羽見走了進來,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笑容。目光落在若雲手裏的盒子上,他似乎明白了什麽,走過去,朝路樂樂行了禮,“路小姐,可以動身了。”
“謝謝你。”路樂樂朝他笑了笑,然後站了起來。
走出船艙,芬芳的空氣撲麵而來,僅僅隔了一條江,然而,這裏的空氣和氣候卻和大泱完全不同。
大泱地屬偏北,氣候幹燥,一到夏日就異常炎熱,猶如火籠一樣。
而此時,映入眼簾的是蔥綠的茂林,參天的樹木,還有那些繁複綻放的百花,就連空氣都那般清新怡人。
甲板已經放下,兩側站著一路隨她回來的暗人,甲板的下麵是青色的石板,路邊百花盛開,而路的遠處站著一玄色勁裝的男子,年輕的臉上英氣風發,雙眸灼灼,唇角有微微羞澀的笑容。
“溯月。”路樂樂走下去,那男子便迎了上來。
溯月走到路樂樂身前,比離開之前高了一些,身子也健壯了許多,不像那個青澀的少年了。
幾個月,他經曆了很多人一生都不會遇到的困境和艱難,而他都一一克服了下去。
誰也無法想象這個少年竟然能帶著南疆的戰士,同時抵擋大泱和南域的侵犯,並讓南域退兵百裏,數日不敢進犯。
甚至在南疆表示出要反攻重要邊城的時候,對方已經提出了停戰的意向。
“王妃,辛苦你了。”稱呼始終是尷尬的問題,溯月思量了許久,決定還是這樣稱呼路樂樂。
路樂樂苦笑。
不過這也是私下的稱呼,因為,早在幾個月前,大泱的王爺泱未然及其新婚不久的王妃已經不幸死在了一場大火之中。
回望著寬闊的滄瀾江,路樂樂抱著泱未然當時遺留下來的盒子,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既然她已經表明了要離開的意思,應當早些將泱未然安置好,也能向溯月他們表明態度。
由於大家都旅途勞累,此時提出要離開自然不好,更何況溯月在這裏已經等了好些天,也要急著回皇宮。
而且,據說前方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在等她——那個神秘的大祭司,鳳息。
泱未然的魂魄和骨灰都在這一小方盒子裏,也隻有這位靈力強大的鳳息祭司才能幫他引渡送魂,讓他早些脫離束縛。
就這樣,剛踏上南疆鬆軟的土地,她又上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朝月重宮和南疆皇室的方向趕去。
那車緩緩前進,一路的風景,一路的陌上百花,讓她無法放下簾子,忍不住將眼前所有的美景都攬入眼中。
那清澈的河流,那高大的樹木,那些顏色各異的石頭,那些在水中盛開的紫色睡蓮,還有纏著樹枝開花的漂亮花朵,還有風信子,還有看到生人並不害怕的長尾巴藍色鳥兒,它甚至還停在了她的馬車的窗欞上,自顧自地梳理著羽毛,然後又獨自飛去。
此時剛好午後,一群蜻蜓撲扇著翅膀停留在水麵上,漾開了圈圈漣漪,最後展翅飛起,又停駐在那些蓮花之上,像山間的小精靈。
她靠在馬車裏,撫摸著肚子,眼中的天真就如一個孩童一樣,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和歡喜。
“那是藍蜻蜓。”溯月坐在她身邊,指著那隻蜻蜓下的那朵花,“那種是紫色睡蓮,傳說,十八片花瓣的睡蓮裏麵住著一位仙子,如果能找到,仙子就會答應你一個請求。”
“你看,那是粉野菊,一種隻有在南疆才開的花。”
“那是靈鳥。”又一隻藍色的鳥飛來,身子嬌小,羽毛光滑,長長的尾巴綻開,猶如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個嬌羞的女子突然對君一笑,非常漂亮。
“靈鳥?像大風那樣的嗎?”路樂樂疑惑地看著溯月。
大風也是靈鳥,可以載人,而且通人性,但是,大風全身都是白色的。
“大風屬於靈鳥,但是也屬於神鳥,是月重宮才有的,而這種靈鳥,它是千年前藍色骨翼靈鳥的後裔,經過千年的蛻化,它不能幻化成人形,隻有在夜裏才可以發光的翅膀,偶爾有些靈鳥也能幻化為人形,隻是,已經很少了。”
“幻化為人形?你是說,這種靈鳥是珈藍那種骨翼鳥的後裔?”
“是的!”
珈藍……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自斷翅膀的珈藍了。昨夜她也看到了他,在箭射出去的時候,珈藍的身影突然從雲端出現,然後接住了姬魅夜。
將手伸出窗外,在樹林間飛躍的靈鳥像是受到了感應般嘰嘰喳喳地歡唱了起來,甚至,有一隻長得格外漂亮的靈鳥展翅飛下,落在了路樂樂的手背上,那紅色的爪子還輕輕地觸摸著她的皮膚。
紅色的爪子……珈藍的手指甲也是天然的紅色呢。
“哎呀,它喜歡你啊。”溯月驚呼道,“靈鳥其實很多人年都不接近生人了,這些年就連月重宮也難以有人將它們收住,除非是看到自己喜歡的人,它們才會自願靠近。”
“真的?”路樂樂不由得歡喜,或許是因為靈鳥是珈藍的後裔,她也覺得這隻鳥分外親近,便伸出另外一隻手。那隻鳥一看,輕輕地躍起,又落在了她的左手上,發出歡快的叫聲回應著路樂樂。
“它好像是真的喜歡我啊。”路樂樂撫摸著它,它當即乖順地蹲下身子。
“你也會喜歡這裏的。”溯月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路樂樂。
幾月不見,她比以前消瘦了幾分。還是整齊的劉海,還是精致的臉龐,還是愛穿紅衣服。隻是昔日冷傲又倔強的眉宇卻隱隱寫著悲傷。
“南疆真是漂亮。”看著外麵的風景,她終於忍不住感歎道。
終於也知道了,為何那個時候溯月和未然都要她來南疆。這裏,一個美字似乎都不足以形容這片神秘的土地了。她也終於知道,為何泱莫辰和南域的皇帝千年來都窺探著這片土地,因為它實在是太美了。
“南疆的月重宮更美,我想,你看到它會更加喜歡的。”他歎了一口氣,已經從若雲那裏聽說了路樂樂的想法,“王妃,七哥曾經的願望也是希望你能留在南疆。”
“溯月,南疆確實很美,但卻不適合我。我不屬於這裏,這裏也沒有東西屬於我。”她回頭朝他感激一笑,然後伸手一抬,將那隻靈鳥送了出去。
然而,那隻藍色的鳥在空中盤旋一圈之後,突然又飛了回來,依依不舍地站在路樂樂的身邊。
看到這個情景,溯月忍不住一笑,“看來你說錯了,有些東西就是屬於你,比如這種靈鳥。”
神色有些尷尬,所謂盛情難卻,看著溯月深邃的眼眸,路樂樂也不便再談論這個問題,開始逗弄著手背上一直纏著她不放的鳥兒。
因為泱未然的靈鳥叫大風,這小不點兒也屬於靈鳥,路樂樂就惡意地給它取名為小風。靈鳥翅膀撲扇了幾下,似乎對這個名字很是抗議。
月重宮離這裏很遠,這裏有一個神秘的故人,傍晚十分,他們的馬車停在了小寨子裏。
夜裏的南疆又是異樣漂亮,在漫天的繁星之下,整個南疆都泛著幽幽的光澤,而且隨處可見發光的蟲鳥、夜光蝶、熒光鳥……
這裏有任何你能想得到的花草,然而,卻唯獨沒有了西番蓮。
在第一個記憶球裏,她在神樂的記憶中看到了那些荼蘼盛開的西番蓮,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抱著手臂,小風停在了她的肩頭,路樂樂漫步在寨子的湖邊,看著水中明月,陷入沉思。也在此時,她突然注意到,水麵上閃過一個人影,一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一雙湛藍色的眼眸。
“未然!”
未然!是泱未然嗎?那雙湛藍色的眼眸猶如雨後明鏡的天空,幹淨而純然。慌忙抬起頭,看著對麵,果真在稀疏的樹林裏,看到一個修長的背影走了進去。
尋著那人的身影慢慢地走過去,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起來,眼睛不敢眨片刻,生怕那個人影一閃,自己看到的隻是一個幻覺而已。
雖然,明知道,未然已經死了。但是……這裏是南疆,說不定,他的魂會出來。
耳邊有夜蟲的低鳴,還有斷斷續續的蛙叫,還有風吹著竹葉發出的似優美曲子的聲音。
那個身影最後停留在了一處空地上,他的前方是一片枯萎了的花圃,那人背對著她立在那裏,看著那空地出神。
她停下腳步,突然不敢前進。這個背影是那樣熟悉,熟悉到她可以臨摹出來。
耳邊甚至能聽到風在低吟,月色清幽,他纖長的身影就如水墨畫中最美的一筆,兀自美麗卓然。周圍的一切瞬間都成了陪襯,哪怕是會發光的蝴蝶,會唱歌的鳥兒,還有嬌豔的花朵。
青絲如墨,自然地散落在他的肩頭,白色的袍子,綴著點點繡圖,鍍著月光,攬著夜風,他飄逸若仙,不沾纖塵。
那人微微俯身,伸出手摸向腳下幹枯的蔓藤。那隻手,皮膚白皙如雪,手指更是美若柔荑。而他手下,竟然是西番蓮死去的蔓藤。
眼眶酸澀地疼,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走近那個人,“未然!”在喚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落下,帶著委屈,帶著莫名的悲痛,帶著抱怨。
那人身子突然一滯,撫摸著蔓藤的手也突然僵住,卻沒有回頭看她。
看到他不回答,她有些生氣,飛快地衝上去,含著淚大聲喊道:“泱未然!”
幹枯的葉子從指尖間飄落,聽到這個名字,那個人終於直起了身子,回頭看向她。
一枚碧綠的月牙吊墜鑲在額頭,露出一雙湛藍色的眼眸,幹淨的、清澈的、明朗的、溫和的、純然的、淡然的。
回頭看向她時,兩人剛好四目相對,那一刻,她的步子赫然停住,抬手捂住唇,像是在竭力控製著某種情緒。
那雙眸子下,是直挺的鼻翼,淺色的薄唇,還有蒼白的皮膚。
可是……
可是,她身子晃了晃,眼底悲傷翻湧。
可是,眼前這個人,不是泱未然。
是一張完全陌生、卻淡然不似凡間之人的臉。用美也不合適,用秀也不合適,他沒有未然那種出淤泥的清美,也沒有姬魅夜那種讓人窒息的妖邪之美,也沒有君上那種有些狂傲的英氣。
他的五官十分精致,卻又十分淡,淡得讓人無法臨摹出來,淡得像湖麵上的一抹青煙,淡得像是晨日的一縷光線,淡得像無法觸及的一層薄霧,淡得像是一陣清風都能將他帶走。
他隻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完全不曾見過的陌生人。
淚水浸透了指縫,染上了唇,是那樣苦澀不堪。而這種苦澀又被心裏的絕望和失落掩蓋。
“你是誰?”擦去眼眶中的淚水,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人。
目光無法從他那雙藍色眼眸離開,雖然陌生,但是,這雙眼睛卻又讓她覺得分外熟悉。讓她一眼看去,就覺得那個死去的人突然活了,就站在自己身前,用這般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人像是一怔,看了看路樂樂,抬手放在胸膛,然後垂首。發絲垂落,在他耳際旁輕輕拂動,很輕。
“是路樂樂嗎?”他行了一個禮,再次抬頭凝視著她。
“我是。”想不到對方竟然認識自己,“那您是?”
“我是鳳息。”對方輕輕地點了點頭,臉上隱隱現出一抹微笑,有一種不真實的朦朧之美,“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您見麵了。”
“鳳息?您是鳳息大人?祭司大人?”路樂樂嚇一跳,臉色突然一紅,有些尷尬。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自己剛才竟然這樣失態,在大祭司麵前如此無禮,而且……
“您喚我鳳息即可。”他一直深深地凝視著她,帶著她無法看懂的專注,也更像是在探究,“終於見到您了,之前因為有事耽擱,不能如期在滄瀾江等您,實在是不好意思。”
“要麻煩大人親自來接,這已經是我的榮幸了。”路樂樂低頭咬著唇,終於知道為何他身上有一種不似人間的超然。
這位是南疆靈力強大、地位亦最高、也是最神秘的人物——鳳息大祭司。
未然到了南疆之後,就一直生活在他身邊。未然的一切都是這位祭司大人教的,甚至他的生命,他身體的毒素都是鳳息大人在幫忙。
對鳳息,在沒有見到他時,她已經對他產生了崇敬,隻是,沒有想到,鳳息大人的外貌看起來竟然是這般年輕。
湛藍色的眸子映著點點月輝,猶如一彎鍍上了銀光的湖水。
這雙眸子,路樂樂心裏一抽,真的是跟未然太像了。
“其實,能接您,也是我的榮幸。”他凝視著她,聲音很淡,話不多,簡短的幾個字。
不知道是因為他身上獨有的氣息,還是因為他那雙太熟悉的眼眸,路樂樂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麽,也不敢再去看他那雙眼睛。
“鳳息大人,這是西番蓮的花嗎?”路樂樂俯下身子,撿起一片葉子放在手裏打量。
“是的。”鳳息點了點頭,朦朧的臉上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這是西番蓮,但是,在南疆西番蓮卻有一千年沒有開過花了,隻有這些掙紮的蔓藤。”
“那鳳息大人您也沒有見過西番蓮?”
“見過,隻是不是南疆的西番蓮,而是西域的。”
“我也見過西番蓮,不過也是西域的,很漂亮,也很神奇。”
“很漂亮?”鳳息語氣有些驚訝,瞧著路樂樂的側臉,“您覺得西番蓮很漂亮嗎?”
“難道鳳息大人不認為?而且,一千年前,西番蓮可是南疆的聖花啊。”此時鳳息大人的口氣到讓路樂樂覺得他有些奇怪了。
鳳息抬起頭,半眯著碧藍色的眼眸凝望著天空那一輪明月,似乎陷入了深思,“以前我似乎從來都沒有覺得西番蓮好看。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腦子裏竟然突然出現了它的樣子,同時也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關於西番蓮的一切。好像,從那個時候,我也慢慢喜歡上了它。”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語,更多的卻像是無奈的歎息。
路樂樂似懂非懂,覺得他的話如同他人一樣,看不透,亦聽不懂。
“有些東西,第一感覺往往是錯的。就像您一樣,今日見到您,才發現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
“記憶中?”這三個字,讓路樂樂驚了一跳,“鳳息大人,您以前見過我?”
“沒有。”他誠實地搖了搖頭,深深地看著她。
“大人,您在這裏嗎?”小湖的後麵傳來小童子的聲音,路樂樂回頭便看見一個白衣小男孩兒提著燈籠跑了過來。
“何事?”鳳息回頭,聲音平淡如水,然而這一刻,路樂樂卻感覺到他的語氣有一種掩藏著的霸氣和威嚴。
“溯月世子在找您,據說有重要的事宜要和大人商量。”
“好,你下去吧。”他點了點頭,那小童子便頷首退了下去。
“天色不早了,您一路疲勞,還是早些休息得好。”鳳息轉頭看向路樂樂,眼眸溫柔似水,像是一位故友那般。
“謝謝。這裏夜色很美,我想再看看。”
“那好,不過夜風很涼,您還是加一件衣衫。”說完,鳳息錯身從路樂樂身邊走過,輕盈的腳步讓他看上去猶如一抹月下的輕風。
而就在那時,她聞到了那熟悉的墨竹香。心猛地縮緊,她慌忙回頭看去,鳳息大人已經走遠,纖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湖的盡頭。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沒有見過她,卻要說:“你和我記憶中的相差很大。”
明明不喜歡西番蓮,卻又突然覺得它漂亮無比。
小風在看到鳳息大人的時候,早早地躲到一邊,看到鳳息離開,它又嘰嘰喳喳地飛了回來,然後停在路樂樂肩頭,仰著頭,看著前方的花圃,突然仰頭唱起了歌。
故人遇新人
新人辭故人
霧裏雲裏笑
真相是假象
“小風!”路樂樂身子陡然一僵,震驚地看著肩頭的靈鳥,渾身的血液慢慢凝固起來。
溯月說靈鳥是珈藍那族退化而成的,已經不能成人形,然而還是有一些通靈性的,甚至能做出預言。
而剛才,小風突然唱到的這個首詩,應該就是預言吧。
新人辭故人?真相是假象?
其實,預言什麽的,她是最討厭的了。
所以,平靜了片刻之後,路樂樂很想把小風給扔掉。
這便是路樂樂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鳳息大人。
然而,那晚之後,鳳息大人卻如同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而若雲和溯月也沒有提及,自然,路樂樂也不方便過問。
本來預計第二日要將未然的盒子交還給鳳息大人的計劃不得不推遲,幾人隨即趕著馬車朝南疆的月重宮而去。
而路樂樂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等著她的卻是另一番命運,一切遠不是她想象的那樣簡單。
不歸路,始終是一條不歸路,踏上了,便永無回頭之日。
第五章 故人來臨
巍峨的古老建築,不同於之前看見的吊腳小樓,放眼看去,那南疆的宮殿猶如一座座大理石砌成的古堡,綿延十裏,完全顯示了皇家的榮耀和輝煌。
幾千年的曆史,並沒有讓這座古老的宮殿有任何歲月的痕跡,那雕刻著西番蓮圖案的牆壁,那尖尖的房頂,似乎歲月很快地倒流,讓她看到了千年前的情景,一切,都那麽的近,近在眼前。
綿延的鋪著紅色地毯的階梯,猶如從天宮排列下來。
溯月說,這階梯足有2478層。
南疆皇宮的後麵有一座巍峨的高山,籠罩在濃霧之中,烈日下,也隻能看見雲端處偶爾露在外麵的建築。
南疆皇室掌控著權,而月重宮則控製著力。所謂的力,就是上天幾千年前眷顧這個民族所賜給他們的力量,讓月重宮以及皇室相互挾製,相互扶持,統治著這片神奇而神秘的土地。
事實上,這幾千年來,雖然不斷有外敵侵犯,這片土地到底還是沒有被外人入侵,它神秘如初,完美如初。
這階梯的最高點則是月重宮的宮門,那個地方在某種情況下高於南疆皇室,甚至,曆代以來,就連皇室進入月重宮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而路樂樂,則直接越過了皇室,進入了月重宮。
在月重宮宮門關上的那一刻,看著那些直達天際的白玉柱子,看著那莊嚴的建築,看著幾乎百米不見一人的月重宮,路樂樂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裏猶如一座沒有圍牆的天牢,將她囚禁於此。
進入月重宮之後,她的生活一直有人照顧,卻再也沒有看到過若雲、溯月,甚至是那位同她居住在一起的鳳息大人。
其實也不是沒有看到,前幾日清晨她很早便醒來了,因為無聊,就進入了月重宮的後山,聽到了巨大的水聲,似乎像是瀑布。
此時,遠遠聽著,她便能想象位於南疆最高的山峰上,那瀑布奔流而下。
然而,還沒有進入,便有白衣小童子將她拉住,說那邊是禁地,沒有鳳息大人的允許誰也不能進入。
就在那個時候,她感覺到身後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正深深地凝視著自己,回頭,果真看到鳳息穿著祭司的白袍站在花叢中,一如初見那樣,淡然如煙,一閃而過。
這樣又過了幾日,路樂樂在照顧自己的小童子身上問不到關於若雲的消息,她覺得若雲來過,被攔在了月重宮的宮門之外。
入夜,路樂樂終於坐不住了。她不能一直待在這裏,更不能讓豆豆在這裏出生。
那隻雕刻著西番蓮的盒子靜靜地待在窗台上,籠罩著月光。路樂樂手指輕輕地放在上麵,歎了一口氣,“未然,我要帶著豆豆離開了。”
“對不起,我無法等到祭司大人為你度化了,因為我不能讓豆豆留在南疆。這裏,對我和豆豆都是一個無盡的囚籠。”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參與任何南疆的事宜了。”
她不認為這麽做是自私的,因為,作為一個平凡人,作為一個母親,她此時更重要的是保護自己肚子裏的孩子。
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失去一切,因為沒有什麽徹底屬於過她的。而此時,肚子裏的豆豆,就是屬於她的。她的心願很小,隻想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月重宮即便是白日也無法見到人影,更別說晚上,所以,路樂樂穿上白衣小童的衣服之後,很快就離開了自己的寢殿,然後穿過悠長的白玉長廊,悄然沒入月色之中。
此時,天空一片幽藍,這是一個奇特的、漂亮的情景,像是一枚藍色的琥珀。但是她無心欣賞如此美麗的景色,隻是飛快地沿著自己來時做的標記,悄然離開。
肩頭的小風突然蹦起來,展開翅膀,倉皇地飛開。
路樂樂定睛一看,看到白玉小路的盡頭,站著一抹如煙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朦朧,隻有那一雙眸子,是那樣深邃和真切,像是隔著千山萬水看來。
“鳳息大人。”這算是兩人第二次見麵吧。
“您還沒有休息?”鳳息目光落在她手裏的包袱上,藍色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您來得正好,我本來打算向您辭行,卻一直見不到大人。謝謝您這些日子的照顧,但路樂樂是外人,不便待在月重宮打攪,所以,今日打算離開。”她也不賣關子,其實,鳳息這些日子有意無意躲著她,直覺告訴她,他是故意躲著她的。
湛藍色的眼瞳瞬間黯然下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在他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悲戚。
“您如果要離開,縱然是我也無法攔住您。因為啊,您總是這樣,安靜不下來。”他歎了一口氣,嘴角的笑容突然有些苦澀起來,然後走上前來,輕輕地握住路樂樂的手。
淡淡的墨竹香,無奈的口氣,還有那句“您總是這樣”,讓路樂樂心裏一陣抽痛。
手被他輕輕拉住,那久違的溫暖從指尖傳來,像是聽到有人在說:“我會沐春風”。
未然……這個名字,幾乎在那一刻,她就要脫口而出,可是,這是一個陌生的人,陌生的鳳息大人。
“那既然鳳息大人如此說,我今晚就離開吧。”
“可否先隨我去一個地方?在你離開的時候,要不要去看一下聖湖?”
“不想。”她後退一步,脫離了他的手,決絕地說道:“我不想知道關於南疆的任何事情。我不想參與,這些都和我無關。”
“可是,這是命。”他悲戚憐憫地看著她。
“我痛恨命!”她厲聲尖叫,情緒突然失控起來,“正是因為命,我成了該死的命定中人,我被迫失去自我,活在別人的陰影下,被人利用被人玩弄。我還因為命運,而一次次放棄我自己的愛人,甚至逼不得已要將他殺了,為了那該死的命運,我甚至還要讓他討厭我、恨我、憎惡我。”
“如果可以,我隻想成為一個平凡的人,留在自己愛的人身邊,一起攜手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淚水抑製不住地從眼眶中滾落,她無力地靠在柱子上,失聲痛哭。
“我不要富貴,我不要權利,我隻想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就這樣簡單。”
“樂……”鳳息藏在身後的手不經意地顫了一下,半晌,他走上來,抬手,輕輕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你到底看清楚了,你愛的那個人是姬魅夜。”
“……”路樂樂驚愕地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眼眸,似乎,這句話在哪裏聽過。
“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溫柔地將她耳邊的發絲細細捋順,然後抬手,手指淩空畫了一個圈,“你看,你在這裏能看到什麽?”
他的手指到過的地方形成了一麵鏡子,在裏麵,她看到了一群白色的東西在移動,仔細看去,竟然是白骨,而空中那明亮的竟然是死靈魂。
它們踩著整齊的步伐,一步步地前進,有許多白骨已經破碎不堪,然而他們沒有停止,似乎,經曆了長途跋涉,而此時,又趕往某個地方。
天空中飛舞的亡靈,猶如一盞盞明燈,在前方為他們引路。
終於,那些骷髏軍團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像是收到了命令一樣,高舉著雙手,雙腿跪在地上,仰望著天空。
半晌,做完儀式之後,它們底下的泥土竟然慢慢鬆動,裂開,最後它們下沉,被埋入泥土之中——這是傳說中的自我埋葬,也同時意味著它們找到了新的棲息地。
路樂樂疑惑,睜大著眼睛始終覺得這一片草地有些眼熟。而此時,畫麵突然轉動,路樂樂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草地的前方竟然是茫茫的滄瀾江。
蔓延的長草,黑色的巨石,那是她離開的地方——絕情崖。
而此時,那裏正站著一個人,寬大的袍子遮住了他纖長的身子,銀色的頭發輕輕地拂過他白色的麵具,那妖嬈的曼珠沙華,猶如鮮血般潑印上去。
此時,似乎感覺到有人凝視著自己,姬魅夜突然抬起頭,看向水鏡的地方,金色的妖瞳有著嘲笑的殺氣。
“啊!”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她驚得連連後退,被那種嗜血卻又冷冽的眼神驚住,路樂樂捂著胸口,半天都喘不過氣來,而肚子裏的豆豆,似乎感應到了路樂樂的恐懼,又突然安靜了下來。
“看到了嗎?”水鏡漸漸消失,鳳息歎了一口氣,“滄瀾江不可能攔得住他了,不消數日他定然橫跨滄瀾,趕往這裏。”
“鳳息大人,這都是姬魅夜和南疆、月重宮的老賬,你給我看這些,又能怎樣?”她咬著唇,看著遠處,“現在,你讓我看的已經看了,那我可不可以離開了?”
“中原有一句話叫做解鈴還須係鈴人,你之所以被選為當初的命定人,是因為你才是這個結的係鈴人。”鳳息長歎了一口氣,“你可知道當年姬魅夜被逐出南疆,卻又發誓一定會回來的原因?”
“因為你們當年綁架了汮兮,讓她死在了聖湖之上。”
鳳息搖頭凝視著路樂樂,“你和他都沒有了過去的記憶,事情隻會像千年前那樣重蹈覆轍。我剛剛要你看的不是水鏡裏的情景,而是想要你看到你過去的記憶,了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此時,遠處的白衣小童子慢慢地走了過來,手裏捧著一隻盒子,然後高舉著呈在鳳息的麵前。
他接過,打開盒子,拿出一枚紫色的水晶球,然後將路樂樂的雙手放在上麵,“這是你當年留下的第二個記憶,這裏,是過去所有的真相。”
她驚恐地要收回手,卻被他輕輕拉住,然後聽到他的聲音縹緲而來,“不用怕,我一直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