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思紅豆
等濃霧破開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了午後,空氣中還有殘留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不敢停歇,烈日當空,塵土飛揚,耳邊的馬蹄聲極其急促,甚至,路樂樂可以感覺到大家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這個過程,因為孕吐的關係,還有昨夜的徹夜廝殺,路樂樂早就疲憊不堪,合著眼睛就在馬車裏睡了過去。
之前若雲考慮到如此行動,定然會影響胎兒,便命人在馬車裏準備了厚厚的毯子,所以,除了有些悶熱外,路樂樂倒沒有覺得不適。
她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睡過去,期間夢魘不斷,大多是前世七歲之前的記憶。
嚴厲的母親,寵溺著她、維護著她的父親。
偶爾也讓她想起在大學的時候的父親母親。
而此時呢,她身邊不再有父親母親,自己肚子裏卻有了一個小生命。
生活就這樣轉折了,而命運之輪,卻始終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喂,該醒了。”耳邊傳來了若雲不耐煩的聲音,路樂樂覺得頭上有些冰涼,悶熱的身體突然就好了很多。
緩緩地睜開眼,看到若雲正拿著一張毛巾幫她擦拭著臉,一見她睜開眼,又擺出一副厭煩的樣子,然後將毛巾放在一邊。
“快到了。”
“到了?”路樂樂一驚,慌忙起身,身子不穩,往前栽去。
“你!”若雲眼疾手快地將她給拉住。
“謝謝。”
“哼!”將她扶好,若雲哼了一聲,開始整理東西。
“快落日了?”掀開車簾,看著天邊的紅霞,猶如朱紅潑在宣紙上那樣旖旎,路樂樂不由得驚呼道。
沒想到自己這麽一合眼,竟然睡了幾個時辰,耳邊突然吹來陣陣涼風,夾雜著泥沙的味道,還有清晰可聞的水流聲。
滄瀾江——這三個字突然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馬車漸漸停穩,羽見掀開車簾子,將路樂樂帶了出來。
在腳下掃過的青草,寬闊的江麵,暗綠色的江水撲打著岸邊,而江的對麵,可以隱隱看見重重山巒,黛眉色的,猶如畫家淡然的一筆,然而卻深深地畫在了路樂樂的心底。
那一刻,麵對著在腦中出現過很多次的這個詞,麵對著她一直期待的滄瀾江,路樂樂心裏突然一陣抽痛。
回頭,那些走過的血路,那一路上暗中保護他們的人,還有一路上死去的人。
身後,滿身鮮血的暗人,個個雙眼布滿了血絲,卻是傲然地站在天地之中,一切都是為了跨越這滄瀾江。
而那個人……
“未然。”路樂樂拿出隨身攜帶的盒子,走到懸崖邊上,下麵已經有渡船在等待著他們。
江風拂過,冰涼的水濺落在她的群擺上,濕了她的鞋麵。
“未然,你聽到了嗎?你看到了嗎?”她低頭看著手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你聽,是滄瀾江的水聲,我們上前一步,就入了江中,就要回到你的故土了。”
“前麵,那一片蔥綠,就是你一生都在保護的南疆。未然,我們終於要到了。”聲音抑製不住地哽咽,路樂樂跌坐在草坪之上,再度想起他生前所承受的痛苦,似乎在這一刻,她更加明白了,泱未然肩上的責任。
“你說我們要回去看南疆的西番蓮花的,未然,在這裏,你能不能聞到它的芬芳?”
“殿下,上船吧。”羽見輕聲說道,將路樂樂扶了起來。
絕情崖下的船,白色的帆布,在風中嘩啦作響,發出的聲音猶如在召喚著離家的孩子早些歸來。
抬頭看天,天邊血色一片,太陽漸漸西沉,路樂樂不再猶豫,抱著盒子沿著石階梯走下去,然後踩上了連著岸邊和船沿的木板。
嘩啦!幾道淩厲的殺氣突然從後襲擊而來,還沒有來得及回頭,鮮血從身邊濺開,溫熱地灑在了路樂樂的耳側。
腥鹹的味道……
咚!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旁邊倒下,然後落入了江水之中,瞬間被湍急的河水吞沒。與此同時,右邊又有幾個身影同時落入水中,鮮血溢出,染了江麵,卻不過一瞬,又恢複了原狀。
這一切,發生不過五秒,而五秒鍾,竟然有五個人突然死去。
“快過去!”
腳下的木板也劇烈搖晃起來,狂風突然席卷而來,木船在江麵上隨著江水晃動,似乎也會被吞入水中。
“先開船!開船!”
“若雲,你先去接應。”走在路樂樂前方的若雲幾個點足,然後落在了船上,與此同時,剛才她所在的地方已經裂開一條縫隙,而路樂樂下一秒就要跟著斷裂的木板掉落在水中。
顯然,要讓她向若雲那樣使用輕功踩著要斷開的木板飛到船上是不可能的,更何況,船已經啟動了,而身後還有很多人都沒有上船。
腰上突然一緊,有一雙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腰部,然後將她高高托起。
“羽見,你要做什麽?”路樂樂看向羽見,驚恐地問道。
“殿下,保重。今日能將您送到這裏,羽見的任務完成了,就算死,也可以坦然地去麵對王爺了。”這個不苟言笑的男子臉上浮出一絲坦然的笑容,腳下用力一點,將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手臂之上。
“若雲,接住!”
“羽見!”此時路樂樂才知道,他要將她送過去,船已經開動,而她過去之後,剩下的幾十名月重宮的暗人都將留守在絕情崖上——很可能,也就命喪於此。
“這是我們的職責!”羽見說罷,在木板斷開的一瞬,將路樂樂身子高高拋起,橫飛向空中。
三條白綾從船上飛出,緊緊地卷住了路樂樂的身子,將她往船的方向拖去。
幾乎在同時,耳邊想起了嗤的一聲熟悉的聲音,幾條看不見的銀絲破空而出,突然纏住了她的雙腳,將她往後一拽。
“銀絲!”路樂樂大驚,腰上有白綾,而腳上有銀絲,她就這樣被橫在了空中。
風冷冷地吹過,天邊的殘陽猶如鮮血一樣赤紅,讓人的眼睛微微發疼。
腰腹上的白綾拖著她,而腳上的銀絲絞著她。
或許考慮到她身子的不適,若雲那邊不敢太用力,隻是緊緊地抓住白綾,不敢輕舉妄動,然而,路樂樂雙腳上的銀絲卻越發地緊了起來,似乎下一秒,就要嵌入她的皮膚,將她的足生生絞斷。
疼痛終於讓她忍不住回頭看去,看向那銀絲的尾端——漫天的紅色雲霞末端,有一隻白色的幻獸踏雲而來,幻獸之上,坐著一白衣女子,麵容秀美,眉間一點朱砂,宛若落梅般美麗。
銀絲還在不斷地勒緊,她被慢慢地拽了回去,那種疼痛,讓她忍不住抽氣。
若雲的手在慢慢發抖,她已經看到路樂樂白色的襪子上,染上了一圈殷紅。
“路樂樂,你愣著幹什麽啊?將銀絲斬斷啊!”若雲顫抖的聲音很快就被吹散在風中。
她在幹什麽?手明明放在了佩劍上,然而看到跟隨在汮兮身後的那個人時,她的手竟然使不出任何氣力來。
紅雲慢慢散開,一抹巨大的黑影罩著大地,帶著迫人的氣息和讓人寒顫的殺意逼近。
姬魅夜,你竟然如此之快地追來了嗎?
汮兮的後麵,是一隻白色的、染著夕陽紅光的骷髏靈鳥,巨大的翅膀,幾乎覆蓋了整片雲海——它不是珈藍,隻是一隻從未見過的骷髏靈鳥,但是它上方的白色袍子上精致的曼珠沙華與其身後的雲彩相輝映,美不勝收。
今日的他,與那日離別時完全不同,寬大的白色的風帽將他的銀發裹住,隻有幾縷在風中飛舞,掃過那張遮住了他整張臉的白色麵具。
看不到那曾妖嬈勾起的紅唇,看不到線條優美的鼻翼,也看不到他若雪的皮膚。
這一切,都藏在了那張白色的麵具之下。
隔著風、隔著雲、隔著麵具,她依然能感受到他那冰冷而陌生、還有掩藏著殘酷的冷笑。
對方抬起手來,那纏著紗布的手指上,繞著縷縷銀線。
他就那樣看著她,手指突然一勾,在高空中的她聽到腳下傳來一陣痛呼。那些銀線就如利箭一樣閃電般穿過滯留在絕情崖的暗人們的心髒。
瘋了……瘋了……
路樂樂的心裏一抽,看著那銀絲突然一繞,白光閃過,濺起一片血紅,那暗人的身體猶如紙一樣被削成了碎片,落入江水之中。
“路樂樂,你在幹什麽啊?!”若雲在身後焦急地大喊。
這一喊,她恍然驚醒,再看向他時,見他的目光又帶著殘忍且勝利的微笑——他殺這些人,就是要做給她看的。
下意識地在空中做了掙紮,對方似乎注意到她的意圖,一條銀絲很快纏住了她的腰際,覆蓋住了若雲的白綾。
這個動作,讓路樂樂和若雲都白了臉。
若雲之所以不敢用力,就是因為害怕白綾會傷到腹中的胎兒。
血,染紅了棉襪,血珠沿著銀絲滴落,而她腰上的銀絲也開始猛地勒緊——這一刻,他似要將她給生生地拽回去!哪怕將她撕成兩半。
“不!”她有些斬不下手,此時,他身上定然還有西番蓮的毒素,今日是月圓之日,此時天空還是白日,也是他一月中,最虛弱的時候。
她一劍過去,那破開的劍氣定然會讓他受傷。
但是,腰間銀絲的收緊讓她那樣害怕。
路樂樂厲聲尖叫,然後本能地拔出了手裏的長劍,顧不得對方的撕扯,也顧不得此時一劍下去,如果若雲無法接住她,她將會落入江中的危險,更顧不得會傷害他了。
看到她手裏的劍突然斬下,他的目光突然一斂,又幾根銀絲飛出,想要控製住她的手。
見此,船頭的若雲,不得已放開一隻手,甩出另一條白綾,擋在了銀絲前麵。
銀絲撕開了白綾,其中幾根又調轉方向飛向若雲
那一刻,剩餘銀絲纏住劍的同時,路樂樂感覺到身子猛地下墜,然後是一聲讓人心痛的呻吟聲。
駭然回頭,路樂樂看到若雲白色的衣衫上,全是斑斑血跡,那些銀絲竟然連續從她肩頭穿刺而過。
連日奔波,她本就消瘦的臉,此時因為失血和疼痛,當即呈現一種死人才有的慘白。
然而若雲卻是緊緊地咬著唇,手用力地拽住了白綾,再也不敢鬆開路樂樂分毫。
這個情景……讓路樂樂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泱未然。
而此時,她能做什麽?
她渾身被纏住,就連手裏的劍都被控製住了。她就像一個被操縱在他手裏的玩偶,任由他把玩。
姬魅夜?真是這樣嗎?
感受到一道帶著笑意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路樂樂回頭,剛好對上了汮兮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此時,汮兮就在幻獸之上,和姬魅夜並排,俯瞰著她。那眼神,是那樣的得意,帶著玩味的姿態,甚至那樣輕蔑地瞧著她,好像路樂樂就是一隻被人圍觀的猴子。
寶石般的眼眸亮光一閃,路樂樂嘴角一揚,一直握在手中的劍突然鬆開,朝姬魅夜的方向送去。
那一片刻,銀絲突然鬆動,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路樂樂用力地抽出劍,然後什麽也不顧凶狠地砍過去。而這一次,她對準的不是姬魅夜,而是騎在幻獸之上的汮兮!
“啊!”
強烈的劍氣拉出一道白光,將紅色的殘雲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就連身後的江水都當即翻卷起來。
這突然的一劍,所有的人,包括姬魅夜都沒有想到,路樂樂會直接斬向汮兮。
騎在幻影身上的汮兮,此時更是措手不及,唯有發出恐懼的尖叫聲。
至於幻影,她攻擊力不強,那結界也無法抵擋泱未然留下來的聖劍——它能自保已經不錯了。
路樂樂在賭!她賭的不是汮兮,而是姬魅夜的反應。
聽到撕裂的尖叫聲,那劍氣朝汮兮斬去,姬魅夜的目光一寒,控製著若雲的銀絲不得不鬆開,轉手飛向汮兮,拽著她,招呼著自己的骷髏靈鳥,閃電般後退一步。
他狠狠將汮兮拉往懷中,險險地避開了路樂樂的襲擊。
“羽見,上船啊!”路樂樂在空中厲聲吩咐道,手裏的劍並沒有收回,而是反手又是一劍。這一次,是真的瞄準了她和姬魅夜手裏的銀絲了。
“起帆!”
銀光猶如閃電,將那銀絲根根斬斷,此時,最後一縷陽光沒入地平麵,而樹梢之上,一輪圓月高掛,慢慢地移向了中天。
在銀絲斬斷的瞬間,若雲和其他在船上的暗人用力一扯,飛快地將路樂樂卷回!
騎在骷髏靈鳥身上的姬魅夜剛剛把汮兮拉了過來,然而沒有等他反應過來,又是一道白光閃過,殺氣驟然凝聚,帶著他都無法抵抗的靈力,嗤的一聲,將連接她和他的銀絲斬斷。
那一刻,他猛地回頭看向她,忘記了兩股拉扯的力量突然斷開,他可能會因為強力的反衝,而受到重創。他隻是驚愕地看著那纏著白綾,神情決絕的女子,在風中,宛若一隻蝴蝶一樣,慢慢往下墜。
青絲飛舞,紅衣烈焰,如一隻燃燒的火蝶,美麗而不可方物,然而,卻不屬於他。
“路樂樂。”
四目相對,他在她眼中隻看到一種陌生,猶如第一次那樣。也看到一種敵意,就像她說恨他的時候,還有一絲嘲笑。
隔著麵具,她的名字被生生吞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痛。
小心翼翼地護住肚子,她的身子隨著白綾落下,她的眼眸一直深深凝望著他……
她剛才那一劍賭贏了,然而卻輸掉了她與他最後的感情。
她在賭,她那一劍如果斬向汮兮,姬魅夜到底會不會放了她和若雲去救汮兮,他們也因此能得到一個逃生的機會。
逃生的機會,她得到了,護住了自己,護住了孩子,也護住了若雲。
可是……姬魅夜。
她咬著唇,唇角點點猩紅。孩子,要不要最後看一眼你的父親?!
“殿下!”
“殿下!”船上有許多雙手,穩穩地接住了她,然後小心翼翼地護住了她。
是啊,她也有人保護,她也有保護的人,這是她的責任。而姬魅夜,你看看你現在,保護的是誰?你懷裏依偎著的女子又是誰?
哐!劍穩穩地插在船上,她自己撐著劍站了起來,仰頭看著那青色的峭壁。突然想起,這個該死的地方叫什麽?對,叫絕情崖。
絕情崖,絕情崖,還真是絕情!
月上中天,將整個滄瀾江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之下,她一手護著小腹,一手撐著劍,傲然而立,抬頭毫不畏懼地看向他。
此時,她頭發有些淩亂,衣衫上麵沾著鮮血,宛若娃娃般精致的臉,卻有一股之前他們所沒有看見的霸氣,那種氣質,像是藏在石頭裏的美玉,一刀切開,芳華畢露。
船並沒有向前行駛,因為岸邊還有羽見,還有一幹出生入死的暗人,她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丟下他們。
“路樂樂,你當真以為你上了這條船,就能渡過這條江嗎?”看著站在船頭的女子,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此生將會一去不複返。
所以,他不能讓她輕而易舉地從自己眼前消失掉,以前沒有過,現在也不行!
因為,他已經容不下這個一次次欺騙和利用自己的女人離開!
“姬魅夜,你不要忘記了,今夜是滿月,你不一定能攔得住我。為何大家不各退一步,以滄瀾江為界限,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那麵具之下的眼瞳閃過一絲痛楚,“路樂樂,這樣的解決方式你都想得出來。你憑什麽、有什麽資格讓本宮退在滄瀾江之外?憑什麽讓本宮放過你們?”
“不憑什麽,就憑這條你永遠跨不過去的江麵,就憑沒有我自願獻出的鮮血,你永遠也休想打開聖湖,救贖你自己,解救你懷裏的美人兒。”說罷,目光淡淡地掃過一副小鳥伊人狀的汮兮,她的聲音有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是嗎?”聽到她如此堅定的口氣,他冷冷反問,似乎沒有多大的意外,也並沒有生氣,反而用輕鬆卻極其認真的口氣道:“既然誰都不肯讓步,倒不如,你和本宮再次同歸於盡吧!”
“殿下?!”汮兮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靠著的男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竟然說要與那個女子同歸於盡!手用力握緊,看著他掩藏在麵具之下的那雙眸子,看著那金色眼瞳中翻湧的痛楚,汮兮突然意識到,他所謂的同歸於盡是認真的。
因為,他恨著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子,不能與她同生,便與她同死,至少這樣,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是在一起的。
“同歸於盡?真是不錯的提議。”路樂樂的心一陣抽痛。同歸於盡,同歸於盡,是啊,倒不如同歸於盡了好。這樣,誰也不用這麽痛苦下去。
可是,姬魅夜你真的願意和我同歸於盡嗎?你舍得你懷裏的女子嗎?你等了她一千年才等到她。剛才為了救她,你都可以放開我們啊。
而且,你能死嗎?
“殿下,汮兮讓您為難了。”汮兮低下頭,輕輕地咬著唇,淚水緩緩滑落,“汮兮現在是人類的身體,年歲也不過百歲。此時,能和殿下短暫的相處,汮兮一生便滿足了,這一千年,沒有白等。所以,殿下,我們回去吧,不要回南疆了,就這樣便好了,這樣死在殿下身邊,汮兮沒有絲毫遺憾。”
“汮兮,本宮不會讓你再在我眼前死去的。”
好一對男女……路樂樂心裏無意識地丟了一句。
看著兩人親昵的低語,路樂樂收回目光,給若雲遞了一個眼色,隨即向羽見他們點了點頭。
幾塊船木突然飛出,站在絕情崖邊緣的羽見帶著人,點足飛身而上,踩著木板,然後穩穩地落在了船頭。
繼續纏綿吧!
路樂樂轉身,剩下的船帆全都升了起來。
身後淩厲的殺氣赫然逼近,這一次,她沒有絲毫遲疑,拔劍斬斷銀絲,對上了姬魅夜那充滿了恨意、幾乎要將她啃食殆盡的眼神。
“殿下,你的美人都勸你不要回南疆了,你這又何必苦苦相逼呢?”雖然是沒有絲毫的遲疑,然而她的劍還是抑製住了力道,隻是希望逼退他,同時悄然指揮著自己的帆船加速離開。
她恨過他,然而卻也無法與他以死相搏。
就算有一天非得要死,她甘願死在他手下,卻也無法讓他死在自己的手裏。
“看來,路小姐,你是沒有誠心要和本宮同歸於盡了,竟然在本宮眼皮底下開始耍手段想偷偷離開。既然這樣,那倒不如,讓你惦記的這些部下先下黃泉,為你鋪好路吧!”她剛才的一切動作都悉數落入了他的眼裏,這對於他來說又是一種欺騙。
轉移他的注意力,然後暗自行動,就像這樣,讓他中了西番蓮的毒,讓她得以逃到了這裏。
“今晚雖然是滿月,本宮無法過滄瀾江,然而讓你們死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話說完,他從懷裏拿出了那隻碧綠的笛子,含笑放在了唇邊,隔著麵具,吹奏了起來。
“傀儡術?!”船上所有的人,同時大驚失色。
陰冷的風夾雜著潮濕的味道撲麵而來,那幽幽的笛聲,婉轉動人,猶如一女子在雲端縹緲吟唱,聲線幹淨清澈,又帶著讓人聞之失神的魅惑。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被人蠱惑了一樣,無法動彈地聆聽著這一首傀儡曲,甚至有些人,神色呆滯,眼神渙散,猶如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幹屍。
那本來婉轉悠揚的曲調,突然尖厲了起來,路樂樂隻覺得周身血液瞬間凝固,呼吸被人狠狠地堵在了胸口,全身已經開始乏力,漸漸地站不穩。
船也無法前進,無數根銀絲將船身穩穩纏住。
“若雲,快……帶殿下進去。”羽見臉色慘白,給若雲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將路樂樂帶進船艙。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路樂樂乏力地問道,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越發嚴重,身子無力地靠在了若雲身上。
而若雲似乎比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們先進去。”
若雲拽著路樂樂就往裏麵走,剛走到門口,那笛聲戛然而止,然後傳來了姬魅夜的輕笑聲,“路樂樂,接下來這麽好看的戲,你都想錯過嗎?”
腳步霍然停住,路樂樂驚覺回頭,看到船頭上所有的暗人,全部都垂下了頭。
然後機械式地抬起手臂,再緩緩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像是受到了指令一樣,將鋒利的劍刃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連剛才還能清晰同她說話的羽見,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殿下,你快進去啊。”身體已經完全不受控製,羽見艱難地發出聲音,祈求地看著路樂樂。
“怎樣,路樂樂?”姬魅夜帶著笑意的聲音幽幽傳來,“泱未然死之前,能將我們走的每一步都算好,甚至故意將你留在本宮身邊,然後一步步地算計本宮。然而,此時的他,有沒有算到,今日你們會這般落在本宮的手上呢?”明明是含笑的聲音,卻沒有絲毫的溫度。冰冷的、殘忍的,猶如從地獄中傳來一樣,讓她全身不由得發抖。
“他當真以為,本宮會對你們做的一切視而不見?你們有多少暗人在本宮身邊潛伏,還真當本宮是瞎子嗎?”突然,他的聲音變得淩厲起來,手指突然一抬,站在最邊上的三個暗人,同時腰腹發力,鋒利的劍刃在空中劃過。
“啊!不要……”路樂樂尖叫著要奔過去,卻被若雲狠狠地拽住。
殷紅的血,猶如潑墨一樣在天空飛過,在月光之下劃出讓人心寒的紅弧,三顆滿是鮮血的頭顱滾落在地。
而沒有了頭顱的三具屍體卻仍舊猶如石墩一樣站立,手上保持著剛才那個自刎的姿勢。
“姬魅夜!你這個魔鬼!”
她攀著柱子不願意進去,雙眼憤恨地看向姬魅夜,首先對上的卻是那在他懷裏眉目含笑的女子,那一刻,掩藏在心底的恨意瞬間湧上心頭。
恨,一種前所未有的恨席卷而來。
她很早就恨他,然而又處處為了他而退縮。
此時,她恨不得將他焚之燒來宣泄自己心頭的恨。
甚至她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瘋子,已然說不出任何話來,抓起泱未然留下的劍,胡亂地砍去,然而,她連手裏的劍都握不穩了。
“你到底想要什麽?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無力地跪在地上,她雙目含淚,眼底竟是恐慌和無助。
“要什麽?”他想了想,“你有什麽可以給我?!你滿嘴謊言,竟是欺騙,連心都沒有的女人,你能給本宮什麽?哦,有,既然這樣,那給本宮你的鮮血吧。”
“休想!”她厲聲打斷,語氣決絕。她絕不,絕不獻出鮮血……
“那就這樣吧!”他手腕朝裏麵一翻,隻是片刻,又有三個人同時舉劍斬向自己。
這一次,路樂樂沒有看,咬牙轉身反手拖住已經堅持不住的若雲,突然進了船艙,然後癱軟地坐在地上。
淚水沿著麵頰滾落下來,慘白的唇被自己咬出一排血印,她用力地揪著自己的衣服,竭力控製著自己顫抖的身子。
身體的血液急速倒流,唇上一片溫熱,她抬手一抹,是一把鮮血。
姬魅夜這是故意的,故意要給她看的……他就是要在她眼前,將她在乎的人一個個殺去,然後威脅她。
“怎麽?不出來嗎?”他的聲音帶著肆意的笑,猶如殘忍的阿修羅,“你以為,你躲著,他們就不會死嗎?”
鼻血不斷地湧出,路樂樂顧不得去擦,顫抖著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黃色的錦囊——這是泱未然留下的。
他說,不到最危險的時候,不得拿出來。
“姬魅夜,你急什麽?”路樂樂背靠著牆,大聲喊道:“你懷裏的美人也不至於急於這一時就會死吧,難道月上中天,你就要支持不住了?”
她要拖延時間,要知道,泱未然給她的指點到底是什麽。
船劇烈地搖擺,她幾乎坐不穩,身子隻好往後仰。
鼻血一點點地滴落在手上,呼吸越發沉重,整個人也隨著船劇烈地搖晃。
若雲已經暈了過去,路樂樂也無法顧及她,隻想使出力氣將那第二隻錦囊打開。
這一次,不是一張小小的紙片,而是一封長長的信。
熟悉的筆跡,熟悉的味道,在腥鹹的鼻血中,卻是那樣清晰。
在看到他的字跡時,淚水亦無法控製地從眼眶滾下,隨著鼻血滴落在那張白色的宣紙上,她似乎看到了那個端坐在案桌前,低頭認真揮灑的清美男子。
殿下:
其實,未然的心裏實不願意您拆開這第二隻錦囊,因為這意味著您有生命危險。未然一生遺憾,是不能陪同殿下您一起回到南疆,一起保衛南疆,卻將這個重任放在了您的身上。
請原諒未然的自私和無能,也原諒當日隱瞞了關於您前世的事情。
若此時您已經抵達了絕情崖,鳳息大人曾預言,您將在那裏遇到生死劫難。
若您手裏的劍已然無法抵擋姬魅夜,那殿下,請您用滿月弓保護您和您的子民,因為在南疆的對岸,有許多的人在等您回去。
殿下,請您相信自己。
未然敬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能拉開那把滿月弓?她自嘲地一笑,鼻血不斷湧出,江水翻湧,前方黑暗一片,掀起的大浪似乎下一刻就要將這條船給淹沒掉了。
綿延的墨色河上,他們隻要跨過滄瀾江,就能回到那片故土。
在對岸,有船上所有人的夢想。他們出生入死,顛沛流離,也就是為了保護那片淨土,而此時,家鄉近在咫尺,卻又突然遠在了天涯,甚至很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
“路樂樂。”若雲突然睜開了眼睛,拉住她的袖子,“船沿兒處另有小船,你快離開吧。姬魅夜可能不會發現的。”
“你要我扔下你們不管?”她扶著若雲,她們都中了姬魅夜的傀儡術,這次不是靠蠱蟲,而是靠他的笛聲,控製了人的思想。或許因為血緣的關係,她和若雲,並沒有完全被控製,然而身體還是承受著白蟻啃噬般的痛苦,體力也開始漸漸消退。
“你不是一個人,你不僅是南疆的希望,你肚子裏的孩子,更是千百年來,南疆教民最期盼的生命。他活著,就等同於我們活著了。所以,路樂樂……”若雲笑了笑,然後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已經開始這樣稱呼這個女人的名字了。
“路樂樂,其實我真的很討厭你,也嫉妒你,卻又不得不佩服著你。”若雲咬了咬唇,然後扯出一絲笑容,“我佩服你,是因為在重要關頭,你能分得清孰輕孰重,你不會感情用事,能放下兒女私情,也佩服著你的堅強。而我討厭你,卻是因為未然哥哥,因為啊……你搶走了很多或許該屬於我的東西。”
“而我嫉妒你,更是因為未然哥哥。因為你得到了他的信任,讓他堅信你值得他托付。”冰冷的手試圖用力握緊路樂樂,若雲的聲音越發微弱,因為耳邊又斷斷續續響起了那可怕的笛聲,猶如魔鬼的召喚,“所以,路樂樂,我相信你能夠帶著未然哥哥的信念回到南疆的。”
同路樂樂一樣,若雲亦漸漸地開始流鼻血,眼神也渙散了起來,“你看……那邊就是我的南疆,我生的地方,我長大的地方,可惜,我恐怕看不到了……也看不到等我回去的未然哥哥了。”
“不!若雲!”路樂樂扶著牆突然站起來,然後拿出了滿月弓,“我曾向泱未然發誓,一定會帶著他的靈魂回到南疆。而你們,同我出生入死,我更不能丟下你們。”
手,猛地用力扣緊了弓,她的眼眸寫著堅定,“我今天一定要帶著你們回去。”
“路樂樂!”外麵,又傳來了姬魅夜冷冽無情的聲音,“本宮沒有時間和你這樣耗著。你若再不出來,本宮會讓人頭滾滿你整個船艙。”
“殿下,不要出來!羽見和一幹人等不會成為你的累贅。”與此同時,外麵傳來了羽見的聲音,帶著訣別般的堅定。
“是,屬下等寧可一死,也不願意成為殿下的累贅。”那些明明受到了控製的暗人,此時,似乎被某種爆發的情緒所感染,思維瞬間清醒過來。
宏亮的誓言響徹了整個江麵,熱血男兒甘為故土灑熱血。
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中了魔音,也知道自己被當做人偶一樣操控,憑借著自身最後一絲理智,不約而同高高舉起劍,劃向自己的脖子。
“想自刎呢?”姬魅夜勾起唇角,眼眸裏突然多了一絲讚歎,然而片刻之後,他又恢複了冷酷,“既然這樣,那本宮就成全你們。不過不是讓你們自刎,而是要你們互相殘殺!”
翻卷的江水,猶如那條通往地獄的死亡之河,無盡的黑暗,印著他雙瞳中熾熱嗜血的殺意。
麵具下的唇,扯出一個淺淺的幅度。
手指往上一抬,那些拔劍自刎的暗人,麵色流露出讓他快意的絕望和痛苦之色,而他們手裏的劍,也慢慢地離開了自己的脖子,指向了自己的同胞們。
狂風大作,偌大的船在此時咆哮的江麵上,也不過似一片落葉一樣,隻要他姬魅夜願意,可以將其埋葬在江水之中。
他此時無法跨過滄瀾江,但是,誰也別想走。
那一刻,看著他們鮮血飛濺、聽著他們痛苦哀號的欲望瞬間將他的理智吞噬,他金色眼瞳閃爍著可怕的紅光。
手腕用力一扯,那些被他控製的劍,猶如閃電般在傀儡的手中被去,然後斬下……
正在這個時候,那船艙的後麵,一抹緋紅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手裏的動作突然一滯,連帶著被操控的劍也突兀地停在半空中,無法落下。
潮濕的江風撩起了她紅色的衣裙,紗織裙擺獵豔舞動,猶如荼糜綻開在夜色之中那朵最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的暗夜之花——曼珠沙華。
那是他的曼珠沙華嗎?看著她淩亂不堪的發絲下,那張精致卻倔強的臉時,看著她那雙寫滿了冷漠和殺氣還有恨意的眼眸,看著她嘴角那若有若無的譏笑時,他的手下意識地顫抖了起來。
那不是他姬魅夜的曼珠沙華……
“怎麽,終於肯出來了?”他大笑出聲,“你要是晚一步,出來看到的就是滿地鮮血了。”
“放了他們!”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有一種冷淡,仰著頭,盯著他,口氣沒有一絲畏懼,然後緩緩地從身後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把金色的弓,猶如一彎月牙,在從她身後拿出的那一刻,天空翻卷的烏雲突然無緣無故地慢慢散開,那些被他用靈力擋住的月光,透過雲層慢慢灑下,然後落在了那把金色的弓上。
突然間竟讓他覺得眼眸一陣刺痛,就連後腦勺的那枚銀針也緩緩移動了起來,一時間,疼痛難忍。
“滿月弓!”一直安靜依偎在他懷裏的美麗女子,脫口驚呼,聲音隱隱有些顫抖和恐懼。汮兮慘白著臉,忙仔細看去,想確認是否是自己看錯了。
這把弓怎麽會在她的手裏?她不可能能得到這把弓的,而且,路樂樂她根本就不可能拉開這把弓。
傳說中,姬魅夜殿下,有三個對手,一個是君上,一個是轉世的泱未然,還有一個就是能拉開這把滿月弓的人。
而在汮兮的記憶裏,當今世上,隻有一個女人能用這把弓,而那個女人早就死了,並且發誓永不為人。所以,她斷定,路樂樂無法拉開它,除非……
深吸了一口氣,汮兮下意識地又往他懷裏靠了靠,讓自己不要亂想。她不可能是那個人,不可能。
“姬魅夜,我再說一次!”船頭上的女子已經站穩,青絲飛揚,眼眸和語調帶著一種姬魅夜和汮兮有些熟悉的、卻又分外陌生的霸氣,“放開他們!”
這個霸道的聲音讓姬魅夜和汮兮當即怔住,再看向路樂樂時,發現她左手持弓,右手的手指,已然勾上了那根傳說中用南海龍筋做成的弦。
站在劇烈搖擺的船上卻巍峨直立的女子,又發出一聲冷喝,“姬魅夜,我最後說一次,放開他們!”
“你認為你手裏的那把弓能威脅本宮?”麵具下他的眼眸中也寫滿了不可思議,但是,他也不認為路樂樂有能力將這把弓拉開。
心裏那種帶著殺意的怒火突然焚燒起來,姬魅夜突然想起路樂樂用聖劍連續傷他兩次的事,而此時,她那種口氣和眼神,讓他完全失去理智地操作那些傀儡,報複性地就要在她眼前將月重宮的人全部殺死。
也在同時,路樂樂勾住弦的手,赫然用力,往後一拉,那根弦仿佛被人施了法術一樣,竟然真的跟隨著她的手勢,慢慢被拉開,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金色的箭形,搭在了弓上。
殿下,請相信你自己。
神樂,請記住你生來的責任和榮耀。
千年前母親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路樂樂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感覺丹田處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沿著手臂急躥而上,最後集中在了手指上。
鼻息間,她突然嗅到了暗人們的血腥味,沒有任何遲疑,她赫然睜開眼,箭直指姬魅夜——鬆開了手指!
一道金色的強光從她的弓上飛出,與此同時,天空一道驚雷響過,烏雲突然被一股強大的殺氣破開,露出了那藏在雲端之後的滿月。
那一刻,整個滄瀾江綿延十裏,都一片雪亮猶如白日,就連在聖湖之上的那個人,都能看到那道刺目的強光,照亮了天際。
熾烈的強光破空而出,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光之箭,朝自己疾馳而來,姬魅夜沒有絲毫閃躲,纏著銀絲的手,突然往後彈了一下,然而僅僅是箭氣,就已然斬斷了所有的銀絲。
那樣清晰,就像是手被人生生斬斷了一樣,他感覺到那載著她的船,瞬間脫離了他的控製。
強大的殺氣,明亮刺目的白光,讓他愣在了原處,光線太強,他無法移開眼睛,似乎那破開的雲,露出的滿月帶著詛咒,將他定在了原處。
此時,他隻是坐在骷髏靈鳥之上,寬大的袍子被那要衝破結界的殺氣撩起,銀絲飛舞,撲打著他的麵具。
而麵具之下,那雙眼瞳在弓被拉開的瞬間,凝滯了起來,他吃驚、震撼、難以置信、還有些痛楚地看著明月之下的那個女子。
像是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
她跌倒在了雜草上,護著自己的婢女,精致小巧的臉沾著淚花,一雙眼瞳有些無助和恐慌地看著他。
一千年,等待的就是那一刻。
他赤足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顎,最後將她擁入懷中,細細地舔吻著她的唇。
那個時候,她是要嫁入王府的新娘,是泱未然命中的劫數,可誰知,她其實是他姬魅夜真正的劫數。
預言之日的那一天,或許真是天命,他姬魅夜到底還是又遇到了她。
在月光之下,她衣衫襤褸要逃離正王府,然後帶上了他。
那個時候,他是依偎在她懷裏的小雞少爺,她是他的樂樂。
他們一起分享了隻屬於樂樂和小雞少爺的快樂,那些浪漫的童話故事,那些要好好教育他的啟迪寓言,還有他們之間的相依相偎。
就是這個女子,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眸閃著寶石才有的光芒,帶著對他的寵溺。
她也會躲在他的懷裏,一聲聲地說,姬魅夜,我也喜歡著你。
在漓城,她緋紅著臉,安靜地待在自己旁邊,深深地凝視著自己然後帶上了那一串情定三生的紅豆相思鏈子。
然而……泱未然那張寫著“選擇姬魅夜”的字條猶如劍一樣刺進了他的心頭,而她決絕地將相思豆扔給汮兮的時候,他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是泱未然和路樂樂計劃好的。
泱未然當時將他們單獨留下,其實更重要的是要他姬魅夜打開路樂樂身體裏的封印。
這一刻,他姬魅夜終於明白,為何當時路樂樂會有這麽強大的力量,當初他竟然傻得以為那是因為汮兮的原因。
其實,泱未然和她早就知道,她就是他姬魅夜此生的另一個敵人。
那個唯一能夠拉開滿月弓的人竟然是路樂樂。
這個他曾經想要甘願放棄一切、甘願成為一堆白骨也要深愛的女子,竟然是他命定中最大的敵人。
而此時,她的箭已經沒有一絲遲疑地射向了自己。
路樂樂,你果真是故意潛伏在我身邊的嗎?當時你選擇了我,是不是就是應了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對我的喜歡到底是真還是假?你帶上我的紅豆的時候,就隻是為了利用我嗎?
箭掠至結界外麵,就要衝破最後的防禦,然後穿透他。而他依舊沒有做出絲毫反應,這短短的一刹那,他像是經曆了最痛苦的一生,全然忘記了危險的逼近。
“殿下。”驚駭地看著那破空而來的箭,汮兮開始害怕和絕望。神樂,神樂……你竟然真的又回來了?!
死亡臨近,然而身後的人已然沒有了任何反應,那感覺似乎已經像是在等待著那一箭的到來。
最後看了一眼船上的女子,汮兮突然從他懷裏掙紮起來,反手抱著姬魅夜,將自己的身子擋在了他的胸前,而後在他耳邊溫柔地說道:“殿下,那個女子不值得你去死。”
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麵具之上,他的身子突然一晃,那黯然的眼瞳突然恢複了神色,才注意到懷裏想要保護自己的女子,抬頭,定睛看去,那箭已經刺破了他的結界。
緊緊地攬著懷裏的女子,他起身點足,踩著骷髏靈鳥的後背騰空躍起,急速地避開那強大的殺氣。
藍色的身影突然從身後飛來,在他跌落的瞬間,穩穩地接住了他和他懷中嬌弱的女子。
雖然被接住,然而他還是控製不住地往後退了幾步,幾乎是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好不容易站穩,也沒有讓汮兮受到傷害。
“殿下,你怎麽樣了?”汮兮伸手將他扶住,能感覺到他身體在輕微顫抖。
“唔!”他身子往前一傾,另一隻手痛苦地捂著胸膛。藏在銀色發絲下的白色麵具,溢出了點點猩紅。
汮兮一驚,殿下竟然受傷了。
他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呼喚和擔憂,一手捂著胸膛,一手將汮兮推開,踩著長草,慢慢地走到崖邊!
血不斷地從他白色的麵具之下溢出,滴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綻開出一朵朵旖旎的紅花。
“殿……”看到他幾乎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懸崖邊,汮兮焦急地追上,眼前卻閃過一道藍色的身影。
“汮兮大人!”珈藍擋在汮兮身前,藍色的頭發在風中獵豔飛揚,那象征著男性標誌的火焰,讓他的臉顯得俊美非凡。
“你擋著我?”汮兮蹙眉,不悅地看向珈藍。
“抱歉,殿下需要一個人。”他受傷的翅膀此時完全展開,猶如一道屏障一樣,將汮兮攔住,不讓她前進。
天空的滿月如盤,將整個滄瀾江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輝。
厚厚的雲層被那一箭給生生破開,天空一片明朗,繁星如畫,甚至就連江麵都恢複了平靜,流水清清,江風徐徐,吹動了船帆。
那艘已經脫離了他控製的帆船,此時,正朝著南疆的方向行駛。
此時,明月中天姬魅夜隻有吃力地站在岸邊,遙望著那離自己越來越遠、已經超出他控製範圍的船。
“咳咳咳!”他試圖張嘴,鮮血急速從嘴裏溢出。
雙瞳凝視著站在船頭的那抹熟悉的紅色身影,他忍不住又向前邁了一步,然後抬起手,伸向她。
然而,對方看到他的手勢,赫然後退一步,然後扣住弦,再次對準了他。
麵具下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他看到她眼眶裏盡是警惕和殺意,似乎隻要他稍微有動作,她手裏的另一支箭又會對準了他,然後像剛才那樣,毫不猶豫地射向他。
銀絲飛出,然而還沒有靠近她,他整個人便突然踉蹌地後退了幾步,然後沒有氣力地半跪在地上。
他果真,此時,已經控製不住她了。
是的,他想甩出銀絲,最後一搏,不想困住整條船,他隻想,將她拴住。
然而她的眼神,她手裏的那把劍……
還有,他身體的傷!
“姬魅夜,至此以滄瀾江為界,請停止前行,你我各自一邊,永不相逢。”她的聲音遠遠傳來,沒有一絲留戀。
再次抬起手,隻是這一次,他不是要飛出銀絲試圖阻止她離開,因為他阻止不了。
他抬起的是左手,然後高高舉向明月。此時,兩串晶瑩緋紅的紅豆鏈子在月光下泛著圓潤的光澤,每一粒,都很完美,沒有一絲瑕疵。
風輕輕地拂過,他看著她,船漸漸遠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眼眶起了霧氣,他一時間無法看清她的麵容。
絕情崖,絕情崖……你我訣別絕情處,那留著這相思紅豆又有什麽用?
手指用力,同時捏住了兩串相思紅豆。
再鬆開手的時候,那代表著三生三世的相思紅豆已經化成了粉末,然後隨風而去,飄散在空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那個女子的身影已經沒入了暗處,他什麽也看不見,手裏已經空了,而此時,他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喊出來。他已經再也不會喊出來了!
默默地轉身,身後的江水再次翻卷而起,水濺在了他停留的岩石上,那裏血跡斑斑。
在轉身的那一瞬,那張麵具終於出現了裂痕,然後變成了碎塊,從他臉上落下。
銀絲交織,那芳華絕代的臉上金色的眼瞳十分黯然,沒有任何光澤,沒有了昔日的流光溢彩,亦沒有了往昔那種亦仙亦邪的瀲灩,就連那一彎金粉月牙也失去了光彩,線條柔美的鼻翼下,薄唇輕抿,嘴角亦有點點幹涸的血漬。
珈藍默默地站在一邊,收好翅膀,看著走來的殿下。
汮兮看到這種情況,也突然不敢上前,安靜地站在一邊,注意到空無一物的江麵時,她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到底,到底,終於還是離開了。
風帽落下,露出了所有的銀絲,他走得很慢,看起來有些舉步維艱,然而每一步,都沒有任何遲疑。
月的清輝灑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格外寂寞縹緲,亦看不到他的影子。
“殿下。”
“殿下。”看到走近的人,珈藍和汮兮俯身,跪在地麵上,不敢抬頭。
他停在他們身前,手輕輕一擺,示意他們起身,沒有任何言語。
“……”在抬頭看到他麵容的那一瞬,珈藍和汮兮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然而還是被驚住了。
那張完美得讓人嫉妒的臉,已經完全消失了。銀絲下,隻剩下森森可怕的白骨,沒有一點完整的皮膚,深陷的眼窩,讓人畏懼的眼瞳,還有臉骨。
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落下,汮兮抬手捂住唇,試圖不讓自己哭出來,然而麵對著他的注視,看著他隻剩下白骨的臉,她無法抑製地哭了出來。
纏著紗布的手緩緩地朝她伸過來,他沉默著,沒有隻言片語,眼瞳中亦沒有任何情緒,隻是那樣安靜地看著她。
身後,那滄瀾江裏江水湍急,打著岩壁的水聲卻漸漸消失。
絕情崖上,恢複了最初的寧靜,沾了水而凝固在草上的相思豆粉末,最後被風幹,再度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