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一章 神氏謊言

看著廂房內精致的糕點,姬魅夜微微一愣,已經被汮兮挽著坐到了桌子前。

“殿下,這是汮兮為你做的玫瑰糕。”汮兮輕輕地坐在他身邊,玉指拈起一塊玫瑰糕,送到了他的唇邊。

玫瑰形狀,旖旎的深紅,讓他心裏頓時一抽,想起了還在等他答案的路樂樂,“汮兮,我有話要對你說。”

“殿下,即便是說話,也要吃東西啊?你不餓,汮兮還餓了呢!”汮兮含情的眸子深深地凝望著姬魅夜。

“可是,汮兮,我已經不吃這玫瑰糕了。”他歎了一口氣,“千年來,我忘記了這些糕點的味道了,我是吃人靈魂、吸人鮮血的魔鬼了。”

白玉般的手指突然一顫,玫瑰糕從指尖滑落,汮兮唇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沒有說話,而是起身走到旁邊的焦尾琴旁邊。

“汮兮,你知道昨天那個女子嗎?其實,她是我……”

“殿下,汮兮這幾日身子不佳,還一直未給殿下彈曲子。”她笑了笑,很是平靜,卻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的話。

今晚,她一定要將他留下,這是女人之間的戰爭。

一千年前,她也遇到過類似的戰爭,是她贏了。

這一次,她更有把握。

“殿下,聽一曲朱砂淚如何?”她笑顏如花,一如許多年前那樣單純美麗。

鏡湖翠微低雲垂佳人,

帳前暗描眉誰在問君胡不歸

此情不過煙花碎

愛別離

酒澆千杯淺斟朱顏睡

輕寒暮雪何相隨

此去經年人獨悲隻道此生應不悔

姍姍雁字去又回

荼蘼花開無由醉

隻是欠了誰一滴朱砂淚

汮兮的聲音很輕,像吹過的風,飄過的雲,有一分常人所沒有的縹緲,亦有幾分讓人心碎的悲傷。

屋子裏有淡淡的香味,有點讓人頭暈,姬魅夜聽著歌詞,待她唱到最後一句時,他心口一緊。

誰欠了誰一滴朱砂淚,汮兮是借此歌詞告訴他,他姬魅夜欠了她一滴淚。

事實上,他心裏早就做了決定,在很早之前,他就變了心。

但是他背叛的不是對汮兮的感情,而是對汮兮的諾言。

緩緩吟唱的女子走了過來,眼眸含著淚水,卻強顏歡笑地倒了一杯酒,遞到姬魅夜身前。

他從來不沾酒!

“殿下,請你喝了這杯酒,然後將要說的都告訴汮兮吧。”

他愣了片刻,接過酒杯,抿了一口。甘甜的酒入口便融化了去,讓他覺得頭一陣暈眩。想起來了,珈藍說他沾酒便醉,不可飲酒。

白皙的臉上頓時染上了一層紅暈,他咽了咽口水,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果真這酒是喝不得的。

身前女子的容顏變得格外漂亮,清澈如水的眼睛,帶著點俏皮,小小的鼻翼,勾起帶著狡黠笑容的唇,整齊的劉海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娃娃般精致。

“樂樂。”他伸手拉住身前的女子,捧著她的臉,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帶著癡狂的眷念,“樂樂,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愛上你了。”

他輕輕地呢喃,捧著眼前的臉龐,兩人額頭親昵地抵在一起,“樂樂,我愛上你了,你明白嗎?”

坐在他身上的人身子微微一僵,卻是凝視著他,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待他說完。

“樂樂,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淪陷了。”他的手指輕輕地放在她柔軟的唇上,小心地勾勒出她的唇形,“這麽多年來,我從未碰過任何女子,然而在那個時候,我卻忍不住吻了你。”

他的聲音很輕,似有一絲羞澀。

屋子裏的光線有些微弱,女子坐在他身上,顯得稍微比他高。

“其實在那個時候,將你擁入懷裏,感受到你身上獨有的香味的時候,我……”他癡癡地笑了起來,“那個時候珈藍問如果你不是泱未然的新娘,我會不會將你留下來。”

“答案是,我會的,會想盡辦法將你留下來。如果時間回去,不管你是誰,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留下。”

說到這裏他的身子突然顫抖了起來,捧著她的臉的手突然用力了幾分,像是要將身前的女子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如果問我姬魅夜有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情,那就是自己一步步地將你送到泱未然身邊。之前我也不敢承認這個事實!直到你為了泱未然一次次傷我,對我一次比一次絕情,我才恍然清醒,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他歎了一口氣,仰著頭,兩人貼得更近,陰影遮住了他從眼眶中不經意滑落的、落地成花的淚珠。

“為了讓你自願同我交換,獻出自己的鮮血,我用盡各種卑鄙手段,終於等到你主動求我時,我卻放棄了,放棄了這個能救汮兮的機會。”

他咬了咬唇,貝齒將朱紅的下唇咬出一排青色的牙印。

“那個時候,我想要你的心啊。”用近乎卑微的語氣,他歎息道,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

明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般失態過,明知道自己也死要麵子,然而在她身前,他寧願一直都是那個窩在她懷裏的小雞少爺,那個和她在走廊上擁吻的少年,那個為她選著相思豆,會拉著她的手一路狂奔的少年。

“可是,我不但沒有要到你的心,反而將自己的心給了你一半。”他仰起臉,漂亮的鼻尖輕輕地、試探著碰觸著她的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下顎,生怕被她拒絕般地小心翼翼。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愛上你了。愛得無可自拔,愛得連自己的心都肯放棄。”

他聲音既無奈又開心,捧著她臉的手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手指依舊輕柔地勾勒著她的輪廓。

半晌,他抬眸,迷離地看著她,“我姬魅夜此生做過很多後悔的事,而唯一不後悔的就是愛上了你。”

“哪怕,我隻有半顆心,哪怕,我現在在月光下已然是森森白骨,我都沒有絲毫後悔,反而高興。”

話剛說完,身前的女子身子頓時一僵,摟住他脖子的手突然變得冰冷。

“樂樂。”他笑了笑,望著眼前精致的女子,看著她大大的眼睛,忍不住抬頭吻上去,小腹一陣灼熱,那種壓抑已久的思念讓他再也無法控製地將女子橫抱了起來,直接朝床邊走去。

女子仰躺著,眼眸含著淚水,那顆心在他的喃喃自言自語中不停地滴血。

她和他相識千年,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他這般溫柔對待,那樣的深情,那樣的眷戀,那樣親昵地念著她的名字。

她叫汮兮……

她叫汮兮啊……

然而他口中喊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

一絲殺意在眼底掠過,身上的男子已經壓了下來。

她媚眼帶笑,收起淚水,纖纖玉手輕輕地撫摸著對方的臉、梳理著他的發絲……

他從不沾酒,沾酒便醉,更何況酒裏還有西域西番蓮,能夠讓人產生幻覺的西番蓮。

身下的女子笑容如花,他俯身,凝視著她的臉,輕輕地落下唇。

也在此時,他身子突然一怔,目光呆滯地落在了女子額前那一粒如血妖嬈的朱砂痣之上。

此生,誰欠了我一滴朱砂淚。

女子在耳邊婉轉地低訴、清唱,似刺骨的冰水突然潑在了他身上,讓浴火焚身的他頓時一個激靈,那迷離的眼瞳瞬間恢複了清澈和冷然。

那一粒朱砂……

“汮兮!”姬魅夜顫抖地念著這個名字,然後慌忙起身——

“殿下。”看到他突然起身要離開,汮兮伸手拉住他,眼神淒楚,“殿下,你不要汮兮了嗎?”

那聲音帶著無限的傷痛,讓人心裏一酸。

看著眼前的人身體裏還有殘留著的**,汮兮不經意地拉下自己的衣衫,那雪紡滑過肩頭,露出瑩白如玉的肌膚,還有漂亮的鎖骨。

發絲輕垂,撫過她美麗的臉,還有妖嬈的唇瓣。

她起身,走近他。

“殿下,你說過,永遠不會拋棄汮兮的。”她將頭埋在他胸膛,手指探進了他的衣服,“汮兮才是你愛的人啊。”

一點點地將他的衣衫拉開,她自己的衣衫也慢慢滑落,曲線優美的身子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雙臂攀上了他的脖子,她踮起腳,閉上眼,要吻上他的唇。

“汮兮。”壓抑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她心裏一動,知道藥正在生效,身體貼得更近。

“殿下,汮兮要成為你的人。”她低吟。

“汮兮!”頭上的聲音突然變冷,帶著慍怒,而下一刻,她光潔的身子已經讓人披上了外套,然後被推開。

“殿下。”她睜開迷離的雙眼,看到他的眼瞳寫滿了殺意。

“你對我下藥?”姬魅夜喘著氣,憤怒地盯著汮兮.

“殿下,我這麽做,隻是因為汮兮想成為你的人。”她傷心欲絕地凝望著他。

“對不起。”他歎了一口氣,上前擦幹她的淚水,身體卻是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剛才,我說的一切,你都已經聽到了。”

“不,我沒有聽到。”她搖搖頭,拉住他的手,“汮兮隻記得千年前,殿下說,今生非汮兮不愛。”

“可是……”

“不!”她尖叫著打斷他,不想聽到他親口說出那幾個字,然而已經等不及了。

“姬魅夜已經愛上了路樂樂。”

汮兮無力地跪在地上,“殿下,你真的決定了嗎?那汮兮怎麽辦?”

“我這生注定要負你、欠你。所以,隻要你有要求,我都會答應。”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對汮兮,他是那樣的不忍。

他恐怕再也遇不到一個對他如此好、願意如此為他犧牲的女人了。

汮兮,他本來就該愛。

然而,路樂樂說過,愛情不關乎責任,愛情沒有應該不應該。愛情有時候,就是一個不期而遇,一個擦肩而過,一個遙遙相望的眼神。

“我說什麽要求你都答應?”她仰起頭,淚水滑過蒼白的臉。

他點點頭。

“好,那殿下,你離開那個女人。”

“不行!任何關乎路樂樂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他打斷了她,語氣中有一份她極少見的冷冽和決然,還有一絲冷酷,一絲無情,“等你以後想好了再告訴本宮,時候不早了,你身子又不好,先休息吧。”說完,他轉身離開。

汮兮渾身一震,此時,他用的已經是本宮,而非我了。這說明,在他心裏,在身份上,他和她劃清了界限。

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她看著他的背影,摸著袖中的那串紅豆鏈子,“殿下,你真的相信路樂樂也是愛你的嗎?”

走到門口的人身子頓時一僵,回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女子,冰涼的眼神帶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寒意。

“汮兮你說什麽?”

“殿下,你可知道,我給你下的是什麽藥?”汮兮緩緩地站起來,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戚,“那是西番蓮啊,殿下。”

西番蓮,聽到西番蓮這三個字,姬魅夜的臉色果然一變。

西番蓮,他和汮兮還有所有被月重宮和南疆驅逐的人,都憎恨西番蓮。而這幾日,碰觸了西番蓮、成日對西番蓮愛不釋手的人隻有路樂樂。

“今天下午,在你回來之前,路小姐就主動來找過我。”說著,她從身後拿出一隻藍色的瓶子,那是路樂樂隨身攜帶的藥瓶,“路小姐將這隻瓶子給了我,裏麵裝的是西番蓮的花粉。”

“用來做什麽?”他的聲音竟有了絲恐慌。

“用來攔住殿下您。”汮兮走過去,“那個女子可曾親自說過她愛你?你也當真以為她愛的是你嗎?”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她感覺他的血液在慢慢凝固。

“她將藥粉給我的時候說她讓你做出一個選擇,也說了她知道你會選擇她。但是你的選擇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她恨你!”汮兮頓了頓,繼續說道:“她是大泱的王妃,是泱未然的妻子,留在你身邊不過是為了利用你。”

說著,她拿出一張黃紙,慢慢地展開,放到姬魅夜眼前,“殿下,這是幻影無意中在她房間找到的。泱未然的字,您認識吧?”

看到汮兮手裏的那張紙,姬魅夜的表情瞬間凝住,眼神當即呆滯起來。

那字體果真是泱未然的,而那張紙上寫著:如果姬魅夜和君上同時出現,請選擇姬魅夜。

姬魅夜和君上同時出現?他身子晃了晃,想起了那日在林子裏,君上要將她帶走的情景。

是的,那次,當他帶她回來時,她並沒有反抗。

所以,那次,她選擇了他。

“她知道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南疆,而以她的實力,根本就不可能安然回去,也是這樣,在她的要求下,你一次次地放了月重宮的人——她明明是在利用殿下您。”汮兮頓了頓,“至於今晚,西番蓮的粉末就是她送來的……”

“她送來的?”他疑惑,“她送來做什麽?”

汮兮垂下眸子,淚水再度滑落,唇上已經被自己咬出血印,“她知道我和殿下的事情,她說隻要我用西番蓮花粉將殿下拖住,不要去她房間,那她就甘願退出。”

汮兮仰起臉,迎上姬魅夜,拉住他冰涼的手,“殿下,我是女人,我不能看著自己深愛的人被別人利用,更不願意你執迷不悟,更不想你為了一個處處利用你的女人而背叛我們之間的諾言,讓你變成白骨。”

“我不信!”他訥訥地說道,眼神黯然,“我不信,路樂樂不愛我。”

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她在他耳邊一次次地說著姬魅夜我也喜歡你啊。那一聲聲的呼喚沒有半點摻假……他真的不願意相信,路樂樂會這樣對他。

在被人追殺的時候,她不惜將自己的傷口浸泡在水中,也要將他高舉過頭頂,不讓他受傷。

在樸城,被搶匪攔截,她顧不得別人的羞辱從泥水裏爬過來救它。

“殿下你要怎樣才相信?這個字據你都不信?”汮兮喘了一口氣,突然再次扯開自己的衣服,指著心口,“殿下,如果你都不信,那你看看汮兮身上這是什麽?”

一排銀針紮過的痕跡赫然出現在她白皙的胸脯上,其中一根顯然紮進了心口,因為拔出來得過於慌張,所以留下了血漬。

看到姬魅夜眼中的驚駭,汮兮咬了咬牙,將衣服穿上,然後抬起手腕,將那串紅色的相思豆取了下來,放在桌子上。

這一刻,一直處於恍惚和驚駭狀態的姬魅夜,再也控製不住地全身發抖起來,看著那串鏈子,他的呼吸頓時紊亂不堪,另一隻手用力地壓著心髒。

“這個……為什麽這個鏈子會在這裏?”那串他親自挑選豆子、親自做成、親自戴在路樂樂手上的鏈子怎麽會在汮兮身上?

三生石無法刻上他們的名字,他想要用相思豆圈住她一生,兩人生死相許。

這是見證他們愛情的相思豆,見物思人,永生不棄……

“這是她走的時候丟給我的。”汮兮看著相思豆,“她說這是本來就不屬於她的東西。”

“哈哈哈……”沒等汮兮將話說完,姬魅夜突然狂笑了起來,一把抓過鏈子,“汮兮,本宮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但是,本宮會親自去問路樂樂,讓她說個明白。”他飛奔出了院子,直接朝北院而去。

汮兮跌坐在椅子上,淚水已經收住,臉上有一抹看不見的淡然笑容。

也罷,誰也得不到!

一路狂奔,他心裏一陣抽痛。

那張泱未然留下的紙,那西番蓮,那串相思紅豆,汮兮身上的針傷……他自然知道是路樂樂所為。

然而,樂樂,我愛你。不管別人說什麽,我都要得到你的親口承認。

就算你不愛我,你利用我,那也要你親自告訴我。

而且,單純如你,是不會這樣對我的。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

身體裏還有西番蓮的藥粉,他是被詛咒的人,西番蓮是南疆的聖物,此時在他體內讓他的氣血倒流。

長廊深深,他恨不得一步就奔到她身前。

走到院子門口,滿園的西番蓮讓他頭暈目眩,強撐了好久,他才終於來到了她的房門口。

夜明珠灰白的光將她的身影映在窗戶上,讓他莫名安心。

一時間,在汮兮那裏燃起的怒火瞬間熄滅,甚至,他自覺低頭檢查自己的裝束,怕她嫌棄自己。

門發出吱呀的聲音,他走進去,看到滿屋子的蘇州帷幔在風中飄**,宛若天邊的雲霞那樣美麗。

如他期待的那樣,那個女子就坐在小榻上靜靜地望著窗外。

“樂樂。”他用力地握緊了紅豆鏈子,聲音盡量平和,“珈藍將白骨之花給你了嗎?”

那是代表永恒和靈魂的花,然而窗邊的女子並沒有回答他。

“樂樂,你在生我氣?”他苦笑,“所以,你賭氣將紅豆也給了汮兮?

屋子裏的紅衣女子還是沒有說話,像是真的生氣了,一直保持著之前的動作,靠坐在小榻之上,看著窗外。

窗外的月亮正圓,月光灑在女子身上,讓她鍍上了一層銀輝,看上去有些朦朧而不真實。

“樂樂,我知道你在氣我。”他口氣有些無奈,帶著小雞少爺奶聲奶氣的撒嬌口吻,“我剛才去汮兮那兒,隻是告訴了她我已經做了決定。”

說到這裏,他下意識地咬著唇,抬手捂住胸口,他身上還有沒解開的**,此時他上前一步,撩開擋在身前的帷幔帳子,自覺地坐在她旁邊,試探著伸出手放在她的腰上。

“樂樂,你在聽我說嗎?”知道她不搭理他,這是她以前生氣的方式。特別是她給他講童話故事,他問一些莫名其妙讓她無言以對的問題時,她就會將他扔在秋千上,然後自己轉身離開,裝作不理他。

那個時候,他就會討好地爬過去,抱著她的小腿兒,然後鑽進她的懷裏。

“以前你不搭理我就算了,可是這一次,你似乎做得有些過分哦。”他撒嬌的口氣的確有些不悅,“你昨天給了我一耳光,你知道嗎?一千年來,給了姬魅夜耳光還活著的就隻有你路樂樂了。”他一邊說,一邊偷偷地瞄著她,手也悄悄收緊,感覺她沒有反抗,心裏當即樂了起來,之前的酸澀和難受瞬間煙消雲散——他感覺此時自己就像一個偷吃得逞的家夥。

心裏有些小小的得意,然而更多的卻是滿足和開心。

“你以前教導我,不準亂打人、亂罵人,要做祖國的小花朵。”佯裝她原來的口氣討好她,“所以,你打我,是不對的。但是,鑒於我如此寵你,我就原諒你一次吧,當然不能有下次,除非是我犯錯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發現這樣和她在一起安靜說話,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放在她腰間的手,亦不安分起來,反正她沒有反抗,幹脆得寸進尺地將她摟進懷裏吧。

下顎輕輕地擱在她的額頭上,鼻息間還是西番蓮的味道,明明很抵觸,可隻要是她喜歡的,他便能容忍。

“樂樂,你倒是說句話啊。你昨天打了姬魅夜本來就是很過分的事情,可是……”將她的左手拉起來,果然,冰冷的手腕上什麽都沒有了。

他頓時有些委屈,輕咬她的耳垂以示懲罰,“路樂樂,無論我做錯什麽,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就算不理我,但是你也不能將我送給你的手鏈給別人啊。”聲音有些顫抖。

“天知道,當我在汮兮手上看到這手鏈的時候,我心裏有多難受。那種感覺……樂樂,就像你拿著劍刺入我心口一樣疼。這不是一般的鏈子啊,傻樂樂。”

輾轉輕吻著她的耳垂,他眼眶中滑過一滴她看不見的淚水,“傻樂樂,笨蛋路樂樂,白癡路樂樂,你知不知道,這是獨一無二的手鏈,這條手鏈代表的就是我姬魅夜!”

“你這個大笨蛋,你怎麽能將我丟給別人呢!”說到這裏,他用力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後抬起她的手腕,將手鏈重新給她戴回去,“不準有下次了!”

隻是……手鏈剛剛戴上她的手腕,懷裏的人突然顫了一下,一股異樣的味道瞬間繚繞開來。

窗外一陣風吹過,姬魅夜感覺懷裏突然空了一下,那串明明戴上了她手腕的紅色鏈子突然從空中掉下,落在楠竹小榻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身子還保持著一手擁著她,一手為她戴手鏈的動作,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處,目光呆滯地看著那一串鏈子,似乎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心愛的人,剛才還在懷裏,怎麽突然就從自己眼前消失了呢?

他臉色泛白,呼吸沉重,心跳紊亂,腦子裏一片空白。

直到又一陣陰冷的風從窗外吹進來,撩起了他的縷縷銀絲,揚起了一張手掌大小的紙片,飛卷在他的眼前。

顫抖地將那人形紙片拿在手裏,他注意到,紙片的上麵有一滴人血,還保留著淡淡的香味。

伸出舌頭輕輕一舔,是她的血的味道!

“神祀!”良久,他喉嚨裏發出這兩個顫抖的字。

“路樂樂,為什麽會這樣?”他踉蹌著起身,一手拿著鏈子,一手拿著紙片,“路樂樂,告訴我,你怎麽變成了紙片?你人在哪裏?你人在哪裏!”

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然而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人,除了讓人暈眩到站不穩的西番蓮,除了手裏滴著血的紙片,他沒有再看到她的身影,甚至聞不到她的一絲氣息。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突然蔓延而來,他猶如一個溺水者一樣,無助地看著空****的屋子,突然想起——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路樂樂,沒有看到若雲,甚至沒有看到珈藍。

是的,他注意到了,他連珈藍都沒有看到。

不好的預感!

“珈藍!”他喚了一聲,屋子裏盡是他的回聲。

“珈藍!”

“珈藍!”依舊沒有人回應,他的手不由得顫抖了起來,然後踉蹌著走到窗戶邊,突然注意到了地上一攤凝固的血。

蹲下身子,指尖撫過,放在鼻息間,他金色的瞳孔頓時閃過一絲驚駭——這個竟然是珈藍的血!

珈藍受傷了?路樂樂呢?

心裏越發不安,他四下尋找,注意到了黑暗處還有零星的碎片。將那些水晶一樣的碎片撿了起來,他臉色猛地一沉。

“珈藍,將這花送給路樂樂。”這是他今晚對珈藍的吩咐,然而此時,那象征著永恒和靈魂的白骨之花竟然摔成了碎片。

白玉般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花瓣,然而剛剛觸摸,那些晶體一樣的花瓣突然化成了粉末,從他指尖消失,他根本來不及抓住。

“嗬嗬嗬……”看著空****的手,還有隨風飛起來的紙片,他低聲笑了起來,銀色的發絲拂過臉龐,將他眼底的神色遮住。

低沉的笑聲,聽不到任何快樂,也聽不到任何歡喜,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發出來的、低低的嘲笑。

白骨之花的生命隻有一個時辰,珈藍再次受傷,不知所蹤……而屋子裏的路樂樂竟然變成了紙片。

“哈哈哈……”他大笑起來,此時,他正仰著頭,月光剛好落在他蒼白邪魅的臉上,那透明的皮膚、精致的五官都是那樣的完美,而揚起的薄唇卻發出了可怕的笑聲。

“哈哈哈。”

他已經不用去揣測發生什麽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擺在了眼前。

路樂樂安排好了一切,她早就計劃著要離開。西番蓮、故意的冷漠、與汮兮談判、神祀,還有傷了珈藍……

她每一步,都計劃好了!

不知道笑了多久,他身子突然往前一傾,鮮血噴薄而出,灑在了地麵上,被月光照著,像是鬆煙墨灑在了地麵上,猶如蒙了霧氣的山水畫。

“路樂樂,這就是你給我留下的**嗎?”身體裏還有她給汮兮的西番蓮花粉,“你明明知道本宮無法承受西番蓮,明明知道我們畏懼西番蓮。”

身體裏有了西番蓮的毒素,等同於在兩日之內他無法動彈,無法使用任何靈力,也等同於無法再去追她。

“路樂樂,你果真聰明啊!”他蒼白的臉上浮起淒然的笑,“你要離開,卻唯獨選擇了此時此地!”

這裏距離滄瀾江隻有兩天的路程,而兩日之後,又是他的滿月。即便是他在兩日之內追上了她,他姬魅夜的靈力也無法和她路樂樂抗衡。

放在地上的手,因久久地**在月光之中,皮膚越來越透明,不過幾秒鍾,肉身已經看不見,隻留下可怕的森森白骨。而另一隻手也是如此,不再光潔如玉,不再圓潤透明,也不再有人咬著他的手指說,你的手還真是漂亮。

發絲垂下,他微微低著頭,月光所照之處,已看不見完整的皮膚。

暗紅色的鮮血沿著唇角緩緩溢出,滴落在地上。

他唇邊的笑容慢慢漾開,像夜裏盛開的曼珠沙華,妖嬈、旖旎,又詭異,還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金色的眼瞳緩緩閉上,睫毛覆蓋在皮膚之上,陰影落在眼下那金色月牙之上,閃爍著微弱的光,遠遠看去,猶如一滴讓人疼惜的、掛在眼下無法滴落的淚水。

白骨手指用力地蜷曲,然後摳進了地板裏,瞬間……木質的地板有了幾道可怕的抓痕。

“今夜風大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起隻剩下白骨的手臂,仰天大笑,“路樂樂,你是不是也算到了今夜風大,本宮的結界裏將會溢滿你種植的西番蓮啊?本宮等同於被你囚禁在這毒藥之中啊!”

都說你無心,本宮給了你的那半顆心,竟然不能讓你有點點心動,竟讓你如此對待本宮嗎?

門口,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那裏良久。

指甲深深地摳進門欞,汮兮整個人都靠在牆上,淚水染濕了衣服。

“殿下……你何必如此為難自己。”她慢慢地走進去,扶著搖晃站不穩的他,“殿下,你的手……”看到那變成白骨的手,汮兮嚇得突然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放開了他。

“嗬嗬嗬……”姬魅夜隻是笑,沒有回答汮兮。

“殿下,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變成了這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變成了這樣,“泱未然,這個是不是也是你的陰謀?當初你丟下路樂樂,將她留在我身邊,是不是也在等今天啊?”

那個時候他總覺得,泱未然將路樂樂丟下,並非這麽簡單,並非是因為他能保護路樂樂。

“去找珈藍。”珈藍一定去追路樂樂了……而且珈藍受傷了。

說完這句話,他彎下腰,又是一口黑血,整個人轟然倒在地上,沒有了任何知覺,然而手卻緊緊地拽著紅豆手鏈。

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了任何響動,也沒有了人類的呼吸聲,除了自己艱難的喘息,還有身體被解剖開的銳痛。

是的,那種痛,就像是有一把刀將自己分割成兩半,同時,某種難以感知的血液正在急速倒流。

“娃娃……”珈藍趴在地上,睜開眼眸,看著路樂樂消失的地方,顫抖地舉起自己的手。

娃娃,此時的你,是不是已經邁向了滄瀾江了呢?

可你知道嗎?你跨過去,我們將會成為敵人了。

你知道嗎?你的離開等同於背叛了殿下,而作為殿下的守護者,我的任務必須是殺了你啊。

娃娃……

珈藍的唇因為疼痛而發白,身體哆嗦不已,全身就像在火中焚燒一樣難受,它險些又要暈過去。

耳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很輕很輕,然後停在它身前。

吃力地睜開眼,落入它模糊視線裏的是一雙小巧的鞋子——

心裏頓時開心起來,“娃娃嗎?”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它往前爬了一步,然後用力地抓住了那鞋子,虔誠地捧著,“娃娃,你沒走?”

“嘻嘻……”回答它的卻是戲謔的笑聲。

這個聲音不是娃娃,單純如她,善良如她,她不會用這樣的口氣嘲笑別人的。

無力地鬆開手,它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是路樂樂。

“嘻嘻。”

它也不願費力去看眼前的人是誰,因為疼痛讓它快要失去神誌,這種疼痛,就像小時候第一次長出翅膀,與那種骨翼穿透骨頭、破膚而出時的疼痛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身前的人看到它的痛苦,竟然慢慢蹲下身子,然後單手抬起了它的下顎。

“珈藍,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幻影。”珈藍抬起冷灰色的眸子睨了一眼幻影,別開頭,卻不料,下顎被對方用力地捏住,被逼迫地看著她那張讓人生厭的臉。

“嘖嘖,你渾身滾燙,像著了火一樣啊。”

“你怎麽在這裏?”

“哦?”幻影挑了挑眉,“我一直在這裏。”

“什麽?”珈藍大驚。

“是啊,怎麽,被嚇到了?要知道,你們發生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包括你砍傷自己放走路樂樂的事情。”說著她另一隻手突然捏住了它的翅膀,用力地壓著它的傷口。

“啊!”珈藍疼得抽了一口氣,全身血液瞬間凝固,“幻影,你若要殺,現在就殺了我。”

“嗬嗬嗬……”幻影臉上恢複了冷笑,低著頭深深地打量著珈藍,“珈藍,你錯了,我不會殺你。我們認識了一千年,我會殺很多人,但是唯獨不會殺你的。”

珈藍冷笑,“不用你可憐,隻要你有本事,現在最好就殺我。若是等我好了,我定然不會讓你好過。”

“真的?”幻影聽到珈藍的聲音,非但沒有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珈藍無法看懂的笑容,“好啊!如果你有本事,我也等著你來讓我不好過。”

“滾,我不想看到你。”珈藍狠狠地睨了她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忍受傷口和全身難以描述的疼痛。

太難受了……就像、就像脫胎換骨一樣。

“你很疼是嗎?”幻影的聲音又傳來,捏著它下顎的手根本就沒有放開。

這樣的動作讓珈藍覺得極難受又屈辱,不由得又睜開眼,厭惡地瞪著眼前的女子。

它打從第一眼看到汮兮和這個叫幻影的人時,就不喜歡。

以至於在汮兮死後,它若非因為殿下,根本就不會正眼看這個叫幻影的女人,甚至可以直接將她忽視掉。

此時,兩人的臉如此之近,它心裏更是厭惡至極。

“珈藍!”感受到它眼神的厭惡和冷漠,幻影的手勁加重了幾分,而注意到珈藍臉部的變化時,她突然大驚,“你竟然變身了?”

“什麽?什麽變身?”它隻是覺得灼熱和銳痛不堪,怎麽會是變身?

幻影眼底的震驚變成了一種難以描述的仇視。

珈藍真的變身了,如海藻般藍色的頭發,在風中獵獵飛舞,冷灰色的眸子,直挺的鼻翼,蒼白的薄唇,這張俊美的臉,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那種女子獨有的妖嬈和豔麗,看不見眉宇間的媚笑,也看不見女子才有的紅唇,眉心隻有一枚在靈鳥中,象征著男性標誌的藍色火焰。

在靈鳥裏,它們成人之後不會變身,唯有喜歡上了人,才會因為對方而變身,不然終身都是沒有性別的。變身後女子眉心有一粒花形,而男子則是一枚火焰。

“珈藍!”幻影鬆開手,眼底滿是冷嘲,“我當真以為,為了殿下你這一生都不會選擇性別!”

“我沒有。”珈藍搖搖頭,不相信幻影說的話。

“哼!”幻影用力地握緊拳頭,笑容有些無力,“珈藍……你,你竟然真變性了!”她的話突然停到這裏,又深深看了珈藍幾次,然後轉身離開。

始於結束之後……珈藍埋下頭,想起了路樂樂曾經說過的這句話。

天空第一縷陽光終於從東方升起,大家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若雲有些疲軟地鬆開腰間的劍,望著亦疲憊不堪的路樂樂,兩人無奈地互看了一眼,然後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了,說明她們平安地度過了一夜。

“明晚可以抵達滄瀾江了。”若雲小聲說道,“到時候,鳳息祭司在對麵等我們,你隻要進了月重宮,就暫時安全了。”

就暫時安全了……

路樂樂沒有力氣掀開眼睛了,全身猶如被人抽了魂一樣,唯有雙手緊緊地護住小腹。

我想,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吧。

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腕,那裏已經空了,沒有了他們的定情信物。

唇角苦澀地勾起。

姬魅夜,你看到那串手鏈也應該恨我吧,也應該對我徹底死心了吧。

我們今生的交集徹底斷開,作為愛你的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你變成白骨。那樣風華絕代的你,那樣如冰雪般美麗的你,不能成為白骨。縱然讓你恨我、怨我,縱然要將你送到別的女子懷裏。

如果真的有來生,我希望我們沒有任何羈絆,沒有任何鴻溝,也沒有任何責任,大膽地去愛,放開一切地去愛。

肚子裏微微抽了一下,路樂樂身子一僵。孩子,這個孩子像感受到了母親的絕望,突然動了起來。這種強烈的存在感,讓路樂樂擔憂起來。

孩子這麽小,才一個月大,就能讓人感到它的存在,以後若是出生了,恐怕不是一個簡單的主啊。

隻是,這個孩子不能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是不能說出去的秘密。

“對不起。”一個輕輕的聲音飄來,突然打斷了路樂樂的思緒。

睜開眼,看若雲抱著雙臂,合眼靠在位置上,臉側向外麵,神情無法看清。但是路樂樂能肯定這個“對不起”是她說的。

“若不是我被汮兮抓了,你就不會拿出那條手鏈了。”

路樂樂沒有回答,輕輕地撫摸著小腹。當時那種情況,已經不得不拿出相思豆了,汮兮既然提出來,那說明她覬覦已久了。而且如果路樂樂不拿出來,汮兮也定然不會放了若雲,也更不能幫他們拖住姬魅夜。

“謝謝你。”若雲說完這三個字,身子朝外麵又側了點,然後睡了下去。

對不起,謝謝你……唇邊的苦澀慢慢消失。

她從來不怪若雲。對不起,謝謝你,是世間最美好的詞。

然而,這世間,有多少人能輕易說出這幾個詞,然後化幹戈為玉帛。

“郡主,到了。”外麵傳來暗人的聲音。

“喂。”若雲還是習慣性地喊她喂,然而將她扶了起來,“我們到了。”

“到了?”路樂樂微微一驚,拿出地圖看著上麵泱未然留下的標記,然後掀開了馬車,此時已經到了午後了,外麵一排排茂密的棕樹讓她認出了這裏的確是泱未然標記的地方。

據說,在這裏有一個人在等她。

掀開簾子,是一座很小的茅舍,看上去隻是一般人家,然而,前麵卻站了一大群人。

最前麵迎麵走來的華服男子,讓路樂樂突然怔住。似乎……似乎時間突然倒退到了很久以前。

倒退到她新婚那天,這個男子也是以這樣的姿態走來,而她訕訕地迎上去,笑道:“王爺,你可來了!”

“小小姐,羽見終於在這裏等到你了。”他揚起俊朗的臉,卻是滿眼滄桑。

“羽見你不是……”路樂樂問道,若雲說他被偷襲下落不明。

“羽見就是死,屍體也必須在這裏等到小小姐。今日終於等到您了,羽見終於完成了王爺給屬下的任務。”說著,他讓人端上了一個足有一米多長的黑盒子,高舉在頭頂。

未然……是啊,未然說了,過了青冥,在某個地方,會有一個人在那裏等她,然後交給她一樣東西。

未然,你在天上嗎?如果你看到了,你會欣慰嗎?我們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辜負你啊。

“這個是王爺讓我在這裏交給您的。”羽見點了點頭,疲憊的臉上終於看到了一絲笑容。

“為何交給我?”路樂樂不懂,看著那柄金色的弓箭,還有上麵的圖案,不敢去拿。

如果她沒有記錯,以前溯月曾說,這把弓箭是千年前一個叫神樂公主的弓箭,這些年來一直不曾有人將它拉開過。而且,這把弓,根本就沒有箭。

這是屬於南疆皇室的聖物,怎麽能交給她。

“看來,小小姐還沒有拆開王爺給您的第二個錦囊。”羽見笑了笑,然後起身,仍舊將弓送到路樂樂身前,“小小姐,拿起它,這個是您的責任。”

責任?路樂樂想起泱未然曾說,我們生下來都擔負著別人所沒有擔負的責任,而責任不關乎於愛情,不關乎個人的快樂和悲傷,關乎的是大家的生命。

路樂樂伸手,慢慢地探了過去,有點小心翼翼。

手在觸摸到那把弓箭的時候,一種異樣的溫暖從弓上傳來,刹那間,一道光在她的手和弓之間閃過。

“唔!”一陣銳痛從路樂樂手心傳來,她抬手一看,一道紅色的刀傷赫然出現在手上,瞬間凝固成了傷痕,好像年歲已久。

看著這道隱隱的傷痕,某種痛從心口傳來,某些片段也在腦子裏翻卷,可是,她就是想不起來。

手心上,亙古的月光

那道傷一笑而過的蒼涼

翹首覲向你佇立一方

是你作為神裔的力量

殘陽如血,明日就可以到達滄瀾,現下眾人因為太過疲累,稍作休息。

路樂樂坐在山坡上,舉目眺望著天邊的殘陽,心裏空茫一片。

手心的疼痛已經沒有了,然而傷口卻還在。

謹記你的姓名和責任?

可是,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小小姐。”

路樂樂回頭,發現不知道何時羽見已經來到了身邊。

“其實,現在應該叫您殿下。”羽見微微頷首。

“羽見你誤會了,我不是什麽殿下,我是路樂樂。”

路樂樂歎了一口氣,“未然說要在最危險的時候才能打開,可是現在……”

“現在我們前方是大泱的伏兵,身後有姬魅夜,地下隨時可能會有被他召喚出來的亡靈。”

“我知道。”路樂樂打斷,“可是,我總覺得這不是最關鍵的時候。”

“對不起,小小姐。”羽見有些歉意,“我不該如此操之過急,主要是關於您記憶的盒子,鳳息大人已經送來了,他希望您今天能打開,因為明晚我們可能沒有時間了。而王爺其實也是希望您在拆開第二隻錦囊之前,打開關於您的盒子。”

“鳳息大人?明晚?明晚什麽意思?”

“明晚,鳳息大人預測到我們要麽安然過江,要麽全都魂喪於滄瀾江裏。”

路樂樂下意識地伸出手摸著那把溫熱的弓箭,它總是帶著她熟悉的味道。

明晚……鳳息大人預測到的是姬魅夜嗎?

此時,不斷有好消息傳來,昨夜他們按照泱未然之前的安排行動,那些潛伏了幾個月的暗人,終於在昨日發動了攻擊,甚至,北方有的國家看到大泱動亂,已經調兵要趁火打劫。見此,泱莫辰的兵力大部分已經召回,速速趕往京都,而對付南疆已經明顯力不從心。

南域幾個月的進攻已經讓他們自身損失慘重,目前暫且收兵休養生息,雖然還是虎狼在側,然而現在的南疆總算是渡過了第一個危險期,至於後麵,那應該就隻有姬魅夜了。

煙霞似海,在她頭頂飄過,身邊長草浮動,前方是幽靜的湖麵,一時間,獨自靜坐的她已經與天邊的血紅混為一色,融在了一起。

其實啊,她多麽討厭黑色的盒子,因為裏麵總是關著她想不到的東西。未然的靈骨也放在了盒子裏,這滿月弓也在盒子裏,就連她的記憶也放在了盒子裏。

而且,隻是她的第一個記憶盒子。

已經沒有多少猶豫,她輕吸了一口氣,然後打開盒子。其實心裏明明有準備,然而還是被那詭異的紫色水晶球給驚呆了,拳頭大小的水晶球,球麵波光粼粼,十分漂亮——她的嘴角不由**,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記憶?!

第一章 手輕輕地覆蓋在上麵,在手心的傷口處,一股熱氣沿著筋脈而上,直衝向她的腦門,讓她忍不住反胃暈眩。

第二章 公主神樂

繁複的長廊,富麗的宮殿,雕刻著西番蓮的高牆,還有垂直而下在風中舞動的帳子……

一個身著白袍的男子跪在祭台上,手裏捧著剛出生的嬰兒,高舉向明月。

“謹記你的名字,謹記你的血統,謹記你的責任。以神的名字喚你,將賦予你神的力量,以及神的重擔。”

那個古老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路樂樂看不清那人的容顏,隻看到被高高舉起的嬰兒的胖乎乎的小腳不停地踢著,蓮藕般的腳踝處還有兩隻銀項圈,上麵吊著三隻小鈴鐺,隨著她的踢動,發出悅耳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歡快地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

畫麵不斷閃過,孩子似乎長大了些,正坐在地上,玩弄著地毯上的小玩意兒,墨色的頭發短短的,讓她看起來像一個漂亮的洋娃娃。

此時,一個容顏高貴的女子走了過來,停在女娃麵前,孩子抬頭一看,揚起有酒窩的精致臉龐,歡笑著朝女子搖搖晃晃地走去,嘴裏嘟嘟地喚著,“母後,母後……”

然而女子看到孩子朝自己走過來,反而停了下來。

孩子小跑著過去,卻絆到了自己的玩具,一個踉蹌,咚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小手蹭在地攤上,孩子似乎有些疼,仰頭看著自己的母後,一雙精靈般的大眼睛溢滿了淚水,似乎要等著自己母後來抱自己。

然而女子並沒有動。

“殿下,殿下……”

“殿下……”

宮人一見,全都慌了神,蜂擁而上,要將女娃兒扶起來。

“咳咳……”眾人還沒有抱著孩子,就聽得那高貴的女子一陣咳嗽聲。

四下連呼吸聲都無法聽到,宮人們慌忙低下頭,然後悄悄地退到一邊,焦急擔憂地看著還摔在地上,無法爬起來的殿下。

孩子嘟著嘴,有些懼怕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看其他的宮人,眼淚因為疼痛和委屈再度在眼眶中打轉,似乎在等待著他們的幫助。

“你們都退下。”女子冷冷地吩咐道,目光卻一直未從自己的孩子身上移開。

眾人低著頭,慢慢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屋子,就剩下站著的高貴女子,和在地上無法爬起來的孩子。

“母後。”小娃兒小聲喊道,委屈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

“不許哭!”女子打斷自己的孩子,“神樂,不準哭,自己站起來。”

孩子一聽,眼淚掛在睫毛上,緊緊地咬著唇,果真沒有哭出來。然後動了動有些疼痛的手,赤腳上的鈴鐺在屋子裏非常響,掙紮了好久,孩子才慢慢爬起來,然而,因為太小,一時間她難以站穩,幾乎又要摔下去。

然而對上母親嚴厲的目光,孩子握緊了拳頭,到底還是穩穩地站在了那裏。

“神樂,看到母妃,忘記了禮儀嗎?”女子的聲音又傳來,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兒臣,見過母後。”小娃兒慢慢跪下,雙手合一,放在地上,以額觸底。

“起來吧。”女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慰之色,眼眸也溫和了許多。

“神樂,記住,你是南疆皇室的公主,也是我們神裔第一百三十八位繼承人,也將是南疆皇權的繼承人。你的一切,代表了整個南疆,代表了至高是皇權,而你的責任則是要維護皇室的榮譽還有南疆的安全。”女子歎了一口氣,似乎明白,給三歲的孩子說這些,根本沒有用,但是她又不得不說。

孩子仰著頭,看著自己的母後,似懂非懂。

女子眼底露出一絲憂傷,俯身,將自己孩子臉上的頭發撥開,“神樂,記住,你生下來的責任就是為了南疆皇室。”

“是,母後。”孩子眼眸一閃,點了點頭。

記憶就這樣一幕幕重複開來,路樂樂低著頭,捧著那一枚水晶球,眼眶中的淚水一直在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

似乎,看到那高貴的女子說,神樂,不準哭。

你是皇室的繼承人,自由不屬於你,眼淚和懦弱更不屬於你。

水晶球的記憶,到了七歲……停止在七歲。

七歲的女娃,麵容精致得猶如天人雕琢般,眉宇間沒有女子的嬌柔,卻擁有同齡孩子所沒有的英氣和堅韌。

火紅的衣衫,墨色的頭發高高豎起,除了眉心的那一枚水晶月牙吊墜,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配飾。

站在山坡之上,她挺著腰,手裏持著和她差不多高的一把弓,扣弦,拉弓,眼神堅定地看著前方。

“樂兒。”一個男子溫柔帶著寵溺的聲音傳來。

女娃並沒有回頭,隻是在那一瞬,手指一鬆,金色的箭赫然飛出,在天空劃出一道金色的光芒。

滿意地笑了笑,女娃收回箭,回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麵目俊朗,氣質卓越而霸氣地走了過來。

“父皇。”女娃兒跪地行了一個禮。

“你母後又逼你來學習了?”男子將女娃寵溺地抱著懷裏,看著她手指上的傷痕,有些心疼,“傻丫頭,你還小,沒有必要學這麽多的。”

“可是父皇,母後說神樂為南疆而生,責任就是為了保護南疆,所以我必須要不斷地學習,這樣才有能力保衛皇室。”

男子笑容微微一凝,似乎想起了什麽,“樂兒,父皇會保護你們的。”

手心的傷突然很疼,很疼……

水晶球突然停止了發光,球麵上那些流動的線條也赫然精致,似乎,就像一卷放完了的電影膠卷,停在了終點。

尊貴的男子,溫和的父皇,嚴厲的母親。神樂的記憶全是責任。

淚水終於不可抑製地落下,她生而為了南疆,她為了南疆而來。前世也是,似乎這一世也是。

她為了責任而來,為了保護南疆。

母後,父皇。

她埋下頭,抱著水晶球,一千年前發生的事情,似乎就在昨天。

此時,她孤零零地坐在山坡上,似乎感覺到自己的父皇站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神樂,你隻是個孩子,很多責任不該推到你身上。”

母後,父皇……她抬起頭,看著那弓,“前世的我,似乎並沒有用這把箭保護好南疆,是嗎?”

因為,溯月說,這個叫神樂的公主,並不存在於南疆的曆史上。她似乎做錯了什麽事情,被南疆皇室除名了。

那個時候的她,是不是很不爭氣?帶著這麽大的責任,帶著母後的期待,然而,她卻被除名了。作為皇室的繼承人,她竟然被除名!

用力地握緊手裏的弓,她突然意識到,若前世她的責任沒有履行,那麽這一世,她是要繼續完成前世沒完成的事嗎?

將盒子收好,順帶將滿月弓放在盒子裏——至少這一世的她,還沒有能力拉開這一把弓箭吧。深吸了一口氣,舉目看著天空,天色已晚,她們必須趕回去了。

轉身,一抹身影突然閃到了她眼前,她本能地拔出劍,手卻被對方摁住,噴薄的氣息打在她臉上,帶著急促的喘息聲。

“樂樂。”那人緊緊地拽著她。

“君上!”

路樂樂驚得後退了一步,卻不料手被對方拉得更緊了。

抬頭,看到了對方深深的酒色瞳孔,宛若美味的紅酒,映著月光分外好看,而他張揚的頭發也在風中飛舞,因為急促而臉色蒼白。

“你怎麽在這裏?”路樂樂警惕地盯著君上,心裏慢慢不安了起來。

“樂樂。”君上凝視著她,“我找了你好久,姬魅夜那個瘋子,到底把你帶到哪裏去了?我怎麽也找不到你。”他一邊說,一邊拽著她就走。

“你拉我做什麽?”

生平遇到的第一次表白還是君上的,雖然對他有警惕,然而,感覺他不大像是十惡不赦的人,雖然他偶爾很變態,做過好幾件她想將他大卸八塊的事情。

隻是,現在她的處境,最好是不要和他起衝突,免得驚動了其他人。

“我帶你走啊。”他口氣很平淡,似乎帶她走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帶我走?帶我去哪裏?”

君上微微一愣,,回頭對她擺出了慣有的有些輕浮的笑,但是眼裏卻有一種不可忽視的真摯,“你上次其實就想跟我走吧?我可記得你對我脫衣的事情。”

臉皮不自覺地**了幾下,路樂樂全身都有些**。要知道,上次她用的是緩兵之計!

“君上,你誤會了,我對你沒有那個意思。”她用力地甩開他,後退了幾步。

“沒關係,隻要我對你有意思就可以了。”他笑得有些厚顏無恥,向她伸出手。

“君上,我沒有時間和你拉扯!我要趕時間。”路樂樂睨了他一眼,提著劍,轉身就走。

“路樂樂,為何你一次都不肯相信我?”君上身子一閃,擋在了她的麵前,臉色有些不好看。揚起細眉,他的酒瞳霸道地俯瞰著她,唇邊卻多了一抹不甘心的譏笑,“姬魅夜那傻子不會保護你。他隻會為了汮兮而一次次地傷害你,也利用過你。我雖然在你心裏也卑鄙無恥過,但是我從來不會利用人。相反的是,和姬魅夜比較起來,我才是那個更能保護你的人,同時,也能給你想要的東西。”

“隻要你說得出來的,我都能給你。”他得意地揚起了下巴,紅發飛舞,酒瞳灼灼,亮如星辰。

“好!那你現在從我眼前消失,我要趕路。”說著路樂樂持劍直指他的心髒,“還有,如果有下次,你最好別一個人來,記得帶上你的守靈人——花清語。”

“她?帶她做什麽?”君上這下倒是愣住了。

“因為我想殺了她。”唇角笑容綻開,絢麗如花,她的聲音帶著君上獨有的戲謔,“我要的這個,你能給嗎?”他當然不能給,君上的地府必須要有一個守靈人,不然亡靈就無法到達彼岸。

君上的臉皮抽了抽,他還是有些不死心,“你就真的不願意跟我走?”

“不會!”說著,路樂樂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雖然知道這個家夥一定會跟來——君上實在是一個很無聊的人。

但是隻要君上不打攪她,或者是能讓花清語出來,她也非常樂意。她可是時時刻刻都想要了花清語的命。

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劍,她眼裏閃過一絲冷冽,精致的臉上浮著一層冷霜。

“啟程!”看了看天色,院子裏的西番蓮估計已經被姬魅夜清理出去了,而此時,他的體力也在漸漸恢複,應該要追上她了吧。

馬車飛快地奔馳,她掀開簾子,看到山坡之上,那紅色的身影依舊站在原處,紅發飛舞。

“路樂樂,本尊會等你來找我的。”突然,他爽朗帶著自信的聲音傳來,那雙酒瞳寫滿了誌在必得,“你一定會主動來找我的!”

路樂樂哼了一聲,伸出一隻手,衝君上豎起中指,然後咧嘴一笑。

那一瞬,她看到對方的臉疑惑地僵了一下。

其實,她也是在報複,這家夥給她下過藥。

馬車在奔馳,因為天氣炎熱,路樂樂幹脆掀開了馬車的頂棚,有夜風吹在臉上,揚起她的發絲。

此夜,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若雲持著夜明珠,坐在路樂樂身邊,而她則專心地研究著手裏的地圖。地圖上顯示,按照這個速度,明日下午他們就可以安全到達絕情崖了。

絕情崖,這個名字,可真是不好聽。

馬車有些顛簸,這是一場和死亡較量的賽跑,也是一場關於責任的奔跑。

天空中,大風在不停地盤旋著,時而停在馬車之上,時而展翅高飛,為這一次類似逃亡的回家,增添了唯一的色彩。

“你……你到底是誰?”若雲此時終於憋不住了,湊上來看著路樂樂。

“我就是我。”她就是她,不管是路樂樂還是神樂,她就是她自己,不取代別人,不想代替別人,也無法被人取代。

“可是,在南疆的史冊上,根本就沒有神樂這個名字,也不存在這個名字。”

還有,泱未然,你到底在死之前知道些什麽?為何你能給我三個錦囊,能猜到要發生的一切,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報——月重宮第四護法,前來迎接。”馬車突然停了一下,路樂樂起身,看到前方跪著兩排人,都是身穿黑衣。

“多謝了。”羽見感激地說道。

此時,帶頭的那個人站了起來,身後的人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看向路樂樂這邊。

這一看,倒讓路樂樂背脊發涼,因為,其中有幾個人是泱未然之前的男寵。

都謠傳泱未然曾有三千男寵,公然豢養在西院,那次被她告知給泱莫辰,那些男寵突然被遣散。記得當時泱未然還非常生氣地找她算了賬。

而這一刻,她突然明白,男寵不過是幌子……

對上路樂樂的目光,那幾人微微低頭又行了一個禮,朝羽見道:“渡船已經在絕情崖等候,路上所有的障礙都已經清除,請殿下安心盡快過去。”

殿下……路樂樂手一抖,雖然看到了自己的過去,有了過去的記憶,然而這個稱呼太沉重。

而不過一秒鍾,這些暗人突然猶如鬼魅般消失了,馬車繼續前進。

這些人的這一席話,路樂樂明顯感覺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對回南疆都充滿了希望,不再像之前那樣壓抑和緊張,就連她自己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憊地合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下。

然而就在此時,出於一個醫者的敏感,路樂樂嗅到空氣中隱隱飄來的血腥味,還有某種東西腐朽的味道。

“小心地下!”路樂樂大喝一聲,馬車突然停止,馬兒相繼傳來驚恐的嘶鳴,與此同時,大風在天空中也傳來一聲驚叫,像是在提醒他們。

“姬魅夜追來了嗎?”若雲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

“不會的!”路樂樂起身,握緊了劍,站在馬車上,俯瞰著異常安靜的周圍,“他此時無法趕來,來的應該是……他的骷髏軍團。”

那些沿路埋在地裏的死屍,那些死在路上的士兵。

姬魅夜回歸南疆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泱莫辰為他鋪上一條血路,那條路,是由人的屍體鋪墊而成的。

果真,路樂樂的話剛說完,地麵突然顫抖了起來,泥土慢慢破開,一隻隻腐爛的雙手從地下伸出來,隨即是那些滿目瘡痍的身體,泥沙從它們身上掉落,空氣中,那種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讓路樂樂忍不住頭暈目眩——她肚子裏的小東西對氣味非常敏感。

它們大多數都身穿著軍裝,雖然身體殘缺不全,然而它們的手上都有死前留下的兵器。

這種東西,也是亡靈軍團中的——殺者!

“小心!”身後突然傳來若雲的尖叫,路樂樂驚覺回頭,看到殺者的刀已經朝自己砍來。

在刀刃要碰到自己的那一瞬,一陣刀風掠過,擦過她的麵頰,若雲已經閃身擋在了路樂樂身前。舉劍又是一斬,聽到哢嚓一聲,那劍從對方的肩頭劈下,一路砍到了胸腔。

“謝謝。”路樂樂朝若雲感激一笑。

“哼!我不過是不想欠你的人情罷了。”若雲用力地抽回了劍,卻不料,劍下的殺者根本就沒有倒下,依舊撲了上來。

兩人對看一眼,臉色都變得慘白,頓時明了,這些殺者都是死人,現在的刀劍根本就無法傷到它們。

它們倒下又會站起來,然後又倒下,又站起來。

看著周圍的廝殺,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就會完全被這群殺者拖延在此地,必然不會及時趕到絕情崖,這些殺者會為姬魅夜爭取到追趕上他們的時間。

“羽見!”路樂樂高聲喊道,“砍斷它們的手腳,點燃火折子,將我給你們的香粉灑在火上,讓香味溢開。”

一時間,刀刃相向,對方是經得起砍殺的殺者,而血花四濺的,是暗人們的傷口。

雖然身手敏捷,然而要將對方的手和腳同時砍斷,顯然會讓暗人們的動作遲緩,對方的殺傷力極其殘忍強烈,不到一會兒,這邊兒也負傷嚴重。

“大家圍過來。”路樂樂招呼著暗人靠近馬車,然後在周圍點起了火把,撒上了香粉——西番蓮作為南疆的聖物,自然有它的道理,它的香味不僅有迷幻的作用,更是惡靈和亡靈所懼怕的味道。

經過焚燒,它的味道是平時的十倍,一時間,到處都是殺者痛苦的哀嚎。

“殿下,我們要等到天亮嗎?”羽見看著這麽多的殺者,有些擔心火把不能堅持到天亮。

“不行!”路樂樂搖了搖頭,“我們恐怕不能等到天亮。天亮之後,這些殺者會沒入土中,那時追趕上我們的便是姬魅夜了。”

“那您的意思?”

“殺出一條血路。”將剩餘的香粉都拿了出來,路樂樂遞給大家,“你們將劍放到火把上先烤一烤,然後撒上花粉,我想……我們或許能殺出去。”

“是!”路樂樂話音一落,眾人突然跪下,異口同聲地回答,高昂的聲音響徹夜空。一時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大家眼中燃燒,連夜奔跑的暗人們,眼中閃著新的希望。

四下是濃鬱的花粉味道,炙熱火紅的劍,暗人們堅定的眼神,回歸故土的心,這一刻,路樂樂站在馬車之上,內心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和震撼。

這種團結,這種齊心奮戰,這種生死相協,讓她熱血澎湃。

這是屬於南疆的自豪和驕傲。

那些不斷倒下的不能動彈的殺者慢慢化成一堆白骨,而新的從土裏冒出的屍體,猶如暗夜中,突然開放在墓場上的曼珠沙華,代表著絕望、死亡和腐朽。

第三章 姬魅夜,你沿途種植的、用生命培育出來的花,我必須給你毀滅掉。

第四章 紅豆成灰

手裏的銀絲突然斷了,其他的幾根緊緊地勒住了他的手指,似乎下一秒,就要將他的骨頭扯斷。他的手指不再像冬筍那樣的瑩潤白皙,而是纏著厚厚的紗布,看起來,傷口斑駁,讓人恐懼。

他叫姬魅夜……夜,夜,沒有日光的夜,沒有月光的夜。他注定終生不能見光,而陪伴他的,隻有可笑的夜明珠折射出來的微弱光芒。

每一根銀絲上都綴著一個木偶,在機械地揮動著手裏的武器,然後機械地前進。

他安靜地坐在陰暗的地方,銀絲垂落,遮住了他整張臉,看不到任何肌膚,甚至連眼睛都看不到,他的一切都掩藏在了那銀白色的長發之下。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玩著玩具的乖孩子……

啪!啪!啪!

銀絲上的傀儡人偶突然斷線,然後墜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破碎的聲音,最後斷成了幾截。

看到這個情景,他的手顫抖了一下。那宛若木乃伊的手將人偶捧在手心,便聽到他嗤笑了起來,“路樂樂,你果真是深藏不露啊。本宮的殺者都被你破了。原來,本宮真的小看你了。你果真是潛伏在本宮身邊的啊。”

他的頭埋得很低,發絲猶如瀑布,裹著他。依稀間,像是有什麽從銀色的發絲間滑下,然後滴落在他纏著紗布的手上,濺落綻開成一朵紅色妖嬈的彼岸花。

仔細瞧去,一條血絲從他的後腦溢出,然後沿著發絲滴落。

“但是,明晚本宮親自來迎接你。不知道,你會如何破了本宮呢?”他笑了笑,聲音卻異常冰涼,聽不出任何笑意。

說到這裏,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月光。蒼白的月光之下,銀絲如歌,卻看不到那如雪如脂的皮膚和妖嬈的唇,隻有一張沒有任何皮膚的白骨之麵。

吱呀一聲,窗戶的突然被關上,月光被擋在外麵,無法落在他的臉上。

皮膚正在一點點地愈合,遠遠看去,那些長出來的皮膚猶如白色的花瓣一樣,慢慢延伸,綻放開來,然後裹住了他的臉。

娟秀的長眉、鳳眼、卷翹的睫毛、直挺的鼻翼、妖嬈的薄唇,他合上眼睛,保持著先前仰頭向天的動作,纏著紗布的手捧著碎掉的傀儡。

不知道是因為眼花還是怎麽回事,汮兮突然覺得,此時剛恢複容貌的他,周身突然多了一種讓人難以描述的濃烈妖邪,比以前更妖嬈,比以前還媚惑,也比以前更詭異,讓人畏懼而不敢靠近。

恭謹地跪下身子,她微微行了一個禮,抬手,拿出梳子,將他銀色的發絲捧在手心,一點點地用白玉梳子梳理。

發絲與玉融在一切,讓她看不真切,手裏的到底是玉,還是發絲。

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她都要留在他身邊……

“殿下,天快亮了,該休息了。”她將他的頭發輕輕放下,目光在注意到他後腦的血絲時,聲音輕輕顫了顫。

“珈藍如何了?”他仍舊閉著眼睛,聲音非常輕,卻非常冷。

“還沒有醒過來。”汮兮輕聲答道,然後將他的手放在手心裏,低頭認真地一點點將他手指上纏繞的紗布撤去。

因為必須要在月光下操作傀儡,或許是害怕,他纏住了手指,但是,汮兮在殿下眼裏看到的更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厭惡和憎恨。

他的內心,是不是已經開始憎恨自己變成了白骨,厭惡自己成了這個樣子,才將自己的手一點點地纏起來。

以至於到現在,月光被擋在了外麵,他都不願意睜開眼睛看著自己……

姬魅夜,高貴如你、驕傲如你、霸道如你、妖媚如你,為何卻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子,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心,丟掉自己的尊嚴,踐踏自己的高貴,讓自己落魄成這個樣子。

“汮兮,你下去吧,本宮已經欠你夠多了。”白骨慢慢恢複了圓潤,他的手指纖長如玉,十分漂亮,然而卻異常冰冷。

“殿下,你說了,隻要汮兮有要求,你就會答應。”她緊握著他的雙手,深深地凝視著他,看到他睫毛顫了一下,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請讓汮兮留在你身邊,不管以什麽樣的方式,以什麽樣的身份,汮兮隻想留在殿下身邊,永遠不要離開。”

她放開了他的手,後退一步,雙手合一抵著額頭,以額觸地。

“永遠……”他唇角笑開,“汮兮啊……汮兮。”

他隻是念著她的名字,不再說其他的話。

汮兮起身,緩緩地退了出去。

屋子恢複了安靜,那個一直閉著眼睛的人,才緩緩睜開眼眸,看著房頂,看著朦朧的窗外——天亮了嗎?

永遠是多遠?那代表著永恒的白骨之花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開放時間,而這個毫無意義的永遠算什麽?那個對他說,永遠在一起的女子,此時,不也是在很遠的地方了嗎?

永遠就是,永不可縮短的距離。

天空已經露出一絲白肚,因為沒有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因為殿下不再擔心還有誰誰逃開,那結界已經自動消失了。

空氣中有夏日清新的味道,她走回自己的院子,聞著淡淡的芳香,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在殿下的沉默中,她看到了一種決心,一種誓要將南疆搗毀的決心。

走過去,是一個麵容有些陌生的女子,白色雪紡裙子,漂亮的容顏,帶著譏誚的杏眼,在朦朧的光線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身子也像受了傷一樣虛弱。

“看來,姬魅夜連結界都撤掉了。”待汮兮走近,對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宛若銀鈴般動聽。

“你……”聽到這個名字,汮兮身子一晃,驚愕地盯著這明明麵容陌生,聲音卻十分熟悉的人,“你是……”

“我親愛的好妹妹,怎麽連姐姐都不認識了?”花清語含笑走了出來,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汮兮身前。

“姐姐……怎麽會是你?你還活著?”

“怎麽,想不到是我,還是想不到我還活著?”花清語勾起唇,打量著臉色慘白的汮兮,“是不是覺得難以置信?覺得我早就死了?”

“我……姐姐,你怎麽會在這裏?為何變成了這個樣子?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裏?”汮兮的聲音有些激動,秀麗的臉上掛著擔憂和焦慮。

看到她這般讓人心疼的模樣,花清語上前一步,抬起她的下顎,冷笑道:“汮兮,我是你姐姐,你沒有必要在我麵前偽裝的。”

汮兮後退一步,避開了花清語的手,滿是疑惑地打量著花清語。

兩個人已有千年不曾見麵,此時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汮兮咬了咬唇,心裏一時沒底。

“怎麽?有什麽話想對我說?”花清語笑了笑,眉眼盡是妖嬈,“汮兮,其實你得感謝我。”

“感謝你?”

“當然。”花清語走上前,纖纖玉指摘了一朵花,放在手裏把玩,“你能到這裏都要感謝我。若非我,你這個身體早就腐化成了泥土,若非是我,你那三魂還在聖湖之下,若非是我,你怎麽能看到姬魅夜呢?”

餘光注意到汮兮臉色越加慘白,花清語將花戴在自己的發髻上,“汮兮,若非是我,你能看到現在的姬魅夜,能看到連心都沒有、見光就成白骨的姬魅夜嗎?”

“果真是你安排的!”汮兮聲音陡然一高,盯著花清語,雙唇不由得在發抖。

“嗬嗬嗬。”花清語低笑,“你終於不在我麵前佯裝糊塗了。”

“你……”

“汮兮,你別忘記了,我們一起生活了多少年,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汮兮活了過來,她身邊的幻影自然會將一切告訴她,當然也會告訴汮兮,她這個作為姐姐的對姬魅夜做了一些什麽。

隻是,汮兮,汮兮,你永遠都將自己埋得如此之深。

“你將路樂樂安排到這裏到底有何目的?”此時,汮兮淩厲地質問道。

“做什麽?”終於,花清語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汮兮,姐姐隻想告訴你,當年你的決定是多麽錯誤!我也隻想告訴你,有些東西不屬於你的就是不屬於你,哪怕,你用一千年,用一萬年,哪怕,他忘記了一切,姬魅夜終究還是姬魅夜,他不會屬於你汮兮。”

“為了你?”花清語聲音多了一分譏諷,“汮兮,為何到現在你還是執迷不悟!你看到了,姬魅夜已經沒有心了,姬魅夜已經違背了當年留給你的誓言,愛上了那個女人。”

“我們會回去的,姐姐,我堅持了這麽多年,我覺得,他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汮兮垂下眸子,不再看花清語,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握緊,心裏一片苦澀。

“回去,永遠不會。”

“為何?”花清語言語中的堅定讓汮兮更加恐慌。

“你或許不知道路樂樂的真實身份吧?”頭上的花似乎有些歪了,花清語取了下來,饒有耐心地撫著花瓣。

“她?”汮兮半眯著眼眸,一絲殺意從眼底掠過,唇角扯開一絲冷笑,“她不過是那個能用鮮血打開聖湖的命定中人。”

“錯!”

“錯?”目光落在花清語意味深長的笑容之上,汮兮顯然有些失去耐心,“姐姐,今天你來應該是要告訴我答案的。既然來了,也不妨告訴我,不然待會兒殿下出來了,看到你在這裏,恐怕,就算妹妹也難以護你安全。”

“你想我告訴你?可是我偏不告訴你。”花清語將花瓣丟在地上,拍了拍手,然後轉身走到門口,“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

“說!”

“你說說,這世上,除了姬魅夜,你還怕誰?”

汮兮的唇色當即變了,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不會是她,你騙我。”

看到她臉上流露出的驚慌和害怕,花清語搖了搖頭,眼眸中有一絲汮兮沒有看到的痛,“汮兮,這麽多年來,姐姐什麽時候騙過你。倒是你,一次次地騙了我們,一次次地違背我們的約定。”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消失掉了。

四下寂靜無聲,夏日,空氣中起了霧,讓汮兮覺得全身冷得發寒,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臂,雙腿無力地坐在冰涼的石凳子上,眼神哀戚地看著濃霧中那縷縷晨光。

花清語,你定然不會騙我。可是,我亦不會相信那是神樂。

雖然,她們有相似的眼神,有相似的氣質,然而,那一定不會是神樂。

神樂不會再轉世為人了……

即便是又如何,他們生生世世命中注定不會是戀人,而是刀刃相見的敵人。

下意識地將身子蜷縮在一起,汮兮將頭埋在手臂之間,淚水滑下。霧越發濃了起來,染濕了她的發絲,太陽已經升起很久了,此時她感覺有人慢慢地走近她。

抬起淚眼,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停在眼前,霧氣中,那些紅色旖旎的曼珠沙華華麗盛開。

“汮兮,該走了。”他的聲音很輕,然後朝她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