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汮兮歸來
“姬魅夜,如果在我和汮兮之間,你隻能選擇一個,你會選擇誰?”她站在他身前,仰起頭,眼眸絞著他。
他心中一片慌亂,這樣的取舍,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回答嗎?不回答那我替你回答吧,我路樂樂不需要你選擇。”她勾起唇角,譏笑著睨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飛快離開。
“樂樂!”他大驚,忙要追上去,伸手卻抓了一個空。
猛地睜開眼,才發現是一場噩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起身走到門口,太陽剛剛朝西,她和珈藍都出去了好幾個時辰了。
“幻影,珈藍還沒有回來?”不知道現在她如何了,還是吃不下東西嗎?
“還沒有。”
“哦,你派人去醫館瞧瞧,他們去了很久了。”他口氣有些擔憂,站在走廊上看著西邊的太陽。殘陽漸漸呈血色,將他銀色的頭發鍍上了淡淡的紅暈,與他白袍上的彼岸花相呼應,看起來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淒然之美。
“殿下,珈藍回來了。”天空中一個黑影閃過,巨大的翅膀幾乎擋住了遠處的太陽,待兩人看清的時候,那藍色的人轟的一聲從天空直線墜落。
“珈藍!”姬魅夜看著躺在院子裏的人,正要開口責罵它老是不小心時,目光注意到它**在外的後背——竟然被陽光灼傷得體無完膚,白骨森森,猙獰而恐怖。
姬魅夜一個跨步衝了上去,將它從地上扶起來,然後帶到陰暗處,檢查它的傷痕時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樂樂呢?”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慌,“樂樂去哪裏了?她怎麽沒有回來?她人呢?”
“殿下。”珈藍虛弱地睜開眼,然後抬起手,展開手心。一張被捏碎的紙赫然露在對方之間。
姬魅夜將紙展開,一個熟悉的味道迎麵而來,讓他的臉色由白轉至青。拿著紙的手已經不經意地顫抖了起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他盯著那張紙,開始有些煩躁不安地踱起步子。
“兩個時辰之前。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汮兮……所以才離開。”珈藍懊悔地說道,“而且,娃娃之前也在馬車上說,她看到了汮兮大人,我以為是她看錯了。”
“汮兮?”姬魅夜吃驚地看著珈藍,隨後又低頭看著手裏的紙,“看來花清語是早就安排好了要將你吸引開。”
“殿下,娃娃她全身的穴位被封住,上次她又險些殺了花清語,恐怕花清語這次是惡意報複。”
姬魅夜緊握著拳頭,看了看要西沉的夕陽,“她早就有所準備,一時半會兒我們找不到她。本宮估計她現在不會傷了樂樂,既然她留下這張紙,就是要給本宮看的,不出一個時辰,恐怕她自己會來見我。”
會嗎?花清語不會傷害樂樂?珈藍心裏一片空白,害怕而恐慌,後悔起當時的舉動。他竟然害怕她逃跑,將她的穴位封住。
如果她出了什麽事……他馬上遏製住這個想法,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路樂樂會出任何事情。哪怕是,真的到了聖湖,他也沒有想過要傷害她……
路樂樂從黑暗中醒了過來,覺得身體像被人拆散了一樣疼,胃裏空空如也,但是要嘔吐的感覺卻沒有絲毫減弱。
她掙紮了一下,然後扒開頭上的帶子,發現太陽已經落西,自己則是在一座荒山之上,身下是冒著熱氣的巨石,而身後竟然是一座座陰森的古墓,石頭的前方還有一座十字架。十字架的上端站著幾隻烏鴉,不停地梳理著羽毛。
夜風襲來,隱隱傳來狼的聲音和孤魂野鬼的哭號聲。
路樂樂試著站起來,然而全身疲乏無力,隻得一邊嘔吐一邊趴在地上。
“沒想到,才幾日不見,你就狼狽成了這樣子!”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路樂樂抬起頭,看到一雙紅色的繡花鞋出現在眼前,下一秒,那雙鞋子已經踩在了她的手指上。
“花清語!”路樂樂抬起頭,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那張臉在殘陽下顯得笑容異常猙獰毫無美感,而且她身上還有沒有複原的傷。
“口氣倒是強硬啊!”花清語冷冷一笑,用力地踩了下去,碾著路樂樂的手指,“可見,那姬魅夜也不見得對你多好啊,不然就不會把你的穴位全部封死,如今成了我案板上的鰱魚,隨便我宰殺了!”
所謂十指連心,疼得路樂樂全身一陣哆嗦,卻死死咬著牙不哼一聲。然而孩子的存在感太強烈,她忍不住又要嘔吐,這一切剛好落到了花清語的眼裏。
隻見她一腳踩著路樂樂的手,另外一隻腳抬起,朝她的肚子踢過去。
“不要!”那一刻,路樂樂顧不得疼痛抽出手用力地擋住自己的小腹。
“果真啊!”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花清語得意地笑了起來,“聽說你今日去了藥鋪,還看了大夫。之前我還納悶,你自己就是大夫,幹嗎還出去呢?後來一問,你是有了身孕。”
“那些黑衣人是你派來的?”
“哈。”花清語幹笑了一聲,低頭看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女子,“姬魅夜知道找人來照顧你,難道我就不能找人來劫了你?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會是在醫館將你劫走,還讓我知道你有了他的孩子。”
聽到孩子兩個字,路樂樂下意識地蜷曲著身子,雙手護住小腹。
見此,花清語忍不住掩嘴輕笑了起來,“你在醫館似乎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看來,姬魅夜是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嘍。”說罷,她蹲下身子,一把揪住路樂樂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來,“既然你不想要,他又不知道,那這個孽種,我幫你清除掉吧。”
“你敢!”路樂樂咬牙盯著她,死死護住肚子裏的孩子。
此時她全身無力,即便蜷曲著身子這個動作也已經讓她筋疲力盡了。
“我不敢?我有什麽不敢?我都將你帶到這裏來了,你說我有什麽不敢的?而且,很快姬魅夜就會找到這裏了。”
“花清語,你到底想做什麽?”將她抓來,又通知姬魅夜,這花清語到底是在玩什麽把戲。
“啊!你不說我倒是忘記了。其實我今天請你們來,是要送給你和姬魅夜一個大禮的。”說著,她抓住路樂樂的頭發將她拖了起來。此時她周身的力氣全都被姬魅夜給生生封住,對於花清語的折磨根本就難以反抗,而且,她僅有的力氣都護在了肚子上。
其實,她也考慮過不要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恐怕會引起更多的是非,然而,就在黑衣人衝上來的時候,她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保護孩子。
這個孩子……是她和姬魅夜的孩子。
腳下猶如踩著棉花,路樂樂被花清語拖著往前走,然後被對方狠狠一推,整個人都摔在了一座石台之上。
那石台上放滿了鮮花,而花叢之間則躺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墨色的長發散開在花叢中,高額,柳眉,直挺的鼻子,和如凝的紅唇。她皮膚白皙,宛若皚雪,襯得她眉心那裏的朱砂分外妖嬈。而耳際那朵純白色的花朵讓她妖嬈中又多了幾分清麗。
女子雙手合一放在胸膛,緊閉的雙眼和近乎沒有的呼吸讓她看上去和死人無異,白如雪的衣衫沾著朵朵碎花。
即便自己是女人,看到這個睡過去的女子,路樂樂心裏也不由得驚歎——好美。
“路樂樂,你應該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吧?”花清語勾了勾唇,走到那女子的左側,將她耳際邊的那朵花擺正,“這個就是我要送給你和姬魅夜禮物——我的妹妹,汮兮。”
“汮兮……”路樂樂腳下一軟,若不是扶著那石台,整個人又會倒在地上,“汮兮不是被囚禁起來了嗎?”
“是啊!但是她的身體卻已經轉世成人,在這裏等著姬魅夜了。不過呢……”花清語抿了抿唇,“她現在隻是一具沒有思想的肉身,因為她的三魂在你身上,七魄還被囚禁。”
“啊,不過你不用擔心。”注意到了路樂樂的迷茫,“你看到了嗎?今晚是上弦月,月輝如銀,剛好透過中天的七顆星辰照在那十字架上。到時候,我隻需要將你綁在那十字架上,你的魂魄隨著某人的召喚就會回到汮兮身上。”
“十字架?召喚?”路樂樂看著那巨大的十字架,心裏漸漸開始恐慌,“你所謂的召喚是什麽召喚?”
“汮兮是因為姬魅夜而死。她的魂沉睡在你身上一直不曾醒來,所以,今晚這個祭台就是為你們三人準備的。你被綁在十字架上,而汮兮則安靜地躺在這。”
“若姬魅夜看到你們,喚的第一個名字是你,則意味著他選擇了你,汮兮將繼續沉睡。如果他喚的是汮兮,並走向了她,那她將索要回你身上的魂魄,蘇醒過來。”
路樂樂低頭苦笑,“花清語,其實答案不用你等,姬魅夜他會選擇汮兮的。”
“哦?”花清語挑了挑眉,“你就這麽肯定?其實呢,你也是有機會的,隻要你告訴姬魅夜你懷孕了,說不定他就會選擇你。到時候,汮兮要索要回她的魂魄,如果你無法承受,不僅你肚子裏的孽子會死去,就連你也活不了!'”
“花清語,你這到底是報複誰,要弄得大家如此痛苦?!”
“報複誰?”花清語臉上收起笑,抬頭看向天邊,眉眼處有一絲淒然之色,“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報複誰,隻知道,我這一千年來,毫無所靠,毫無所依,我的信念早在一千年前就被毀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麽,但是我知道,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比如現在,姬魅夜就快來了,哈哈哈。”她自言自語地笑了起來,將路樂樂推到了那十字架前。
粗糙的麻繩緊緊地勒住了她的皮膚,將她捆綁在十字架上。
這個姿勢讓她想起了耶穌受難,她想,大概就像她這樣吧——頭上像是壓著鉛球,沉重得抬不起來。
她發絲淩亂,沾著淚水和汗水貼在她麵上,手腕、腰上、腿上,還有腳踝上,那麻繩像鈍刀一樣將她皮膚破開。
“哦!這個姿勢的確是不好受。”看到路樂樂麵如死灰,痛苦得眼睛睜不開,花清語笑著安慰了起來,“越是痛苦,人的意誌就越容易達到一個極限。到了你瀕臨崩潰的時刻,那求生的欲望,或者是放棄的念頭也最強烈,這便也是招魂。”
“其實,生死也是掌握在你的手裏的。”花清語將繩子固定在後麵的鐵釘上,又將路樂樂身上的繩子檢查一番,才放心地走到汮兮的石台上看了看她身前的幾個陶罐。
此時,天空中傳來烏鴉驚恐的鳴叫聲,隨即,山下的整片林子都簌簌作響,所有掩藏的鳥都展翅飛上天空,淒厲恐慌的叫聲頓時響徹了整個山嶺。
月移向中天,花清語抬頭望去,杏眼中露出了幾分笑意,轉身拉住汮兮的手,“汮兮,這一千年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今日也該醒來,看看你愛的人,如今到底是什麽模樣,看看你等了一千年,可否真的能得到他的心。”
“哦。”花清語突然頓了一下,俯身在汮兮耳邊,那親昵的模樣就像久不見的姐妹在說著屬於兩人的悄悄話,“過幾日你恐怕會發現,姬魅夜殿下,如今隻有半顆心了。”
路樂樂被困在十字架上,感覺周身的氣力正在一絲絲地耗去。自己就像被人捆綁在了泥潭之中,緩緩下墜,那種無盡的黑暗和恐慌正慢慢地掩埋著自己。
明明知道花清語在前麵,但是她聽不到她說什麽。隻知道到那個女人是瘋子,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瘋狂大笑,到最後,又走到她麵前,用得意的口吻說:“路樂樂,姬魅夜來了。”
姬魅夜來了?
姬魅夜?姬魅夜嗎?路樂樂掙紮著要睜開眼睛,然後試著抬起頭來。
天邊一片灰白,薄薄的烏雲散開又聚集。烏鴉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帶著某種淒涼和驚恐。
過了一會兒,天空越來越白,無數螢火蟲一樣的圓球漂浮而來,將山林和整座墓地照耀得異常詭異和幽深。
“小雞。”路樂樂喘著氣,脫皮的嘴唇發出低如蚊吟的聲音,“小雞……我好難受。”
身體像要被這些麻繩撕裂開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錯覺,她感覺這些捆縛著自己的繩子一直在動,不停地收緊。
狂風大作,墳頭發出陣陣慌亂的哭號,最後一批停留在墓地的烏鴉展翅逃開。
與此同時,路樂樂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那亡靈之下,一頭白色的幻獸踏雲而來,它的上麵坐著一個熟悉的人。銀發白袍,容顏絕麗,妖瞳灼灼。
脫皮的唇角不經意地勾起一絲微笑,路樂樂深深地凝望著朝這邊趕過來的人,淚水慢慢滑落,小聲說道:“我在這裏啊,我和孩子都在這裏啊。”
路樂樂不敢閉上眼睛,生怕自己一閉上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更怕,遠處而來的他看不到自己。
幻影停在下麵的石階之上,他拿著笛子,麵色凝重而擔憂地看來。
那一刻,她注意到了他臉上有前所未有的盛怒還有一種害怕,他飛快地踩著古老的石板朝她奔跑而來。
路樂樂此時想對他扯出一個笑,很想告訴他,姬魅夜,此時見到你很高興。
也突然很想告訴他,我有了寶寶。
隻是,她的唇角在他跨上最後一個階梯的時候慢慢凝住了,因為他也停了下來,注意到了前麵的石台,注意到了那個躺在花叢中的美麗女子。
此時月剛好上了中天,北方的七顆星星排成一條線,那束縛她身子的繩子霍然收緊,似要將她身體撕裂成幾段。
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要從身體裏麵脫離出來。
姬魅夜……姬魅夜。
姬魅夜站在遠處看著睡著的女子,慢慢地轉身朝她走去……
姬魅夜,不要過去。不要過去……
路樂樂張開唇,想要大聲地將那個人喊回來,姬魅夜,不要去,求你了不要過去。
一種絕望和恐慌從心裏麵湧出,她掙紮著,想要阻止他。
姬魅夜,你若是去了,我們該怎麽辦?
然而他背對著她,像是受了詛咒一樣一步步地朝汮兮走去,似乎根本就聽不到她的呼喚。
姬魅夜用力地握緊了手裏的笛子,金色的妖瞳溢滿了痛楚,深深地凝視著那石台上的熟悉麵孔,不自覺地一步步走過去。
那些嬌豔盛開的花突然化成灼人的烈火,惡狠狠地焚燒著中間那無辜又美麗的女子……
閉上眼睛,他千年來,曾無數次看到這個場麵。
幽冷陰森的聖湖,那綠色的蒿草堆積成山,搭在聖湖的祭台之上。
而赤紅的架子之上,這個女子就被人捆縛在上麵,青絲飛舞,眉間朱砂赤紅,而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畏懼之色,隻是微笑地看著他。
“殿下,汮兮永遠不會做連累你的人。”
那些蒿草化成了毒辣的烈火,瞬間將她吞噬。他看到她的衣服化成了灰燼,看著她的臉慢慢消失……然後再也看不到。
她因為他受苦,被囚禁於黑暗一千年,不可輪回,也不可重生。
他期待一千年,重回南疆,等待著那個命定之人去救她。
並在聖湖上起誓,此生非她不愛。
他認為,自己應該愛汮兮。
然而……姬魅夜突然停下來,看著那沉睡的女子,不敢再前進。
這一路上,他卻認識了另外一個女子。
他恨著那個女子,她眼睛明亮清澈如寶石,麵若瓷器,愛穿紅色的衣服。他討厭她的一切,厭惡她,然而他卻是離不開她,到最後,是那麽的喜歡著她,到了恨不得將她做成人偶也要留在身邊的可怕境地。
以至於,明明可以繼續朝南疆前進,卻在看到她憤怒地甩他而去時,他迷茫地停在了青州,不敢再向前一步。
似乎,他再向前一步,那個紅衣的女子就真的會離開了。
如果他違背了當年的誓言,他就會變成一堆白骨。雖然尚未受到詛咒,還沒有變成白骨,可是他已經控製不住要靠近那個女子了。
他那樣喜歡著她……喜歡她的笑,她的眉,喜歡著她的喜怒哀樂。
而身前這個白衣女子,卻又是汮兮啊!汮兮,你終於是要回來了嗎?可是我……
用力地握緊笛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喚著許久沒有想起的名字,“汮兮,對不……”話還沒有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哭喊。
路樂樂絕望地看著姬魅夜走向汮兮,看著他痛苦地停在汮兮身前,看他深切地凝視著那張美麗的臉。
她嘴角慢慢扯開絕望而悲淒的笑容,姬魅夜,你到底還是要選擇汮兮啊。
這麽多天來,我們糾結的問題,終於在此刻知道了答案。
想起了花清語說的話,此時的她意誌將處於最為崩潰的邊緣,要麽生要麽死……
而當那一聲輕柔的汮兮傳來時,路樂樂徹底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因為那個兮字剛落下,她突然覺得那些繩子像利刃一樣將她剖開。
前所未有的痛楚瞬間將她整個人席卷,猶如潮水般湧來,更像萬千惡靈包圍著她將她的皮膚一點點啃噬。
如果是這樣,那她選擇死吧……
姬魅夜,你說了你不棄我。你不棄我啊!為何,此時你看我如此痛苦地綁縛在十字架之上,卻還是走向了汮兮,喚著她的名字啊。
姬魅夜,你到底還是選擇了汮兮,到底還是拋棄了路樂樂。
“啊……”那種痛和絕望第一次讓她難受得想要哭出來,發出了難以遏製的呻吟和痛呼聲。
長這麽大以來,她經曆生死不少,疼痛更是不少,被人活活折磨也不少,然而每一次她都能忍住。
而這一次,太痛了。
天空赫然出現一道道閃電,猶如雪白的劍刃一樣撕開了整個夜幕,此時,萬鬼痛哭,哀叫遍野,那些古老幽深的古墓開始劇烈搖晃。
路樂樂痛苦地咬著唇,承受著那種淩遲處死般的痛楚……
姬魅夜,你為何要選擇汮兮啊?姬魅夜,難道如珈藍所說汮兮真的是你愛的人,而我隻是你喜歡的人嗎?
身體有東西被一種難以描述的無形力量一層層牽出,她的唇角慢慢溢出了鮮血,生命此刻猶如抽絲剝繭。
“樂樂!”看到這個突來的變故,姬魅夜大驚,剛要衝過去突然注意到了汮兮身前的幾個陶土罐子。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花清語將他請來的原因——她要將路樂樂身上的靈魂歸還給汮兮。
阻止這一切,他腦中隻有這一個想法。
與此同時,石台上的女子發出了輕微的聲音,“殿下。”
姬魅夜驚訝地回頭,已經看到汮兮虛弱地睜開眼睛,正滿眼淚痕地凝望著他。
“殿下,是您嗎?”雖然掛著淚痕,但是汮兮仍舊擠出一個淡然的笑容,一如一千年前一樣,“殿下。”
姬魅夜呆立在原處,神色有些茫然,有些愧疚。半晌,他還是慢慢走近……
意誌被一點點地抽走,在這種極痛中,路樂樂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有些不甘啊,她睜開眼,在那閃電之下,看著那個人慢慢伸出手,溫柔地拉住了那個女子。
死嗎?她突然不想死了。絕不能這樣死,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她還沒有帶著泱未然回南疆啊。
“娃娃!”一個藍色的身影在閃電中飛馳而來,雪亮的光中,路樂樂看到珈藍周身纏著紗布,上麵溢滿了血漬……
路樂樂掙紮著看向珈藍,試圖朝它伸出手,“珈藍,救我……”
這個時候她不能死啊!閉上眼睛,她看到了那個坐在船舫上低頭寫著手劄的男子,看著他抬起頭,湛藍色的眸子滿是笑意。
他說,每一個人活著都有一份屬於他的責任。
他說,我想和你回南疆,那裏有許多的西番蓮。
路樂樂覺得自己不能死,雖然此時,身體裏有東西被痛苦地抽去,然而她意識到自己不能放棄,一旦放棄,就會如花清語說的那樣崩潰。
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一個隻屬於她自己的孩子。她還有泱未然,她還有莫管家,還有下落不明的羽見,還有一路上一直保護著她的暗人,還有在滄瀾江那邊等著她的人。
她不是一個人,有這麽多人等著她,她怎麽能死呢!
她緊咬著唇,不再發出一聲呻吟,也將眼眶中的淚水生生逼下去。
淚霧中,她看到汮兮正強烈地要回自己的魂魄,她美麗的臉十分虛弱,手緊緊地拽著那個人,一雙淚眼那樣深情又期盼地望著他。
而他亦深情款款地凝望著汮兮。
太遠,她覺得一切都太遠。特別是那個人,他有一頭銀白色的長發,有一雙讓人沉醉的金色妖瞳,有一張迷惑人心的唇。
然而,姬魅夜,我們現在越來越遠了。
其實,當初你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個躲在她懷裏撒嬌的小雞少爺,那個帶著他一路狂奔在客棧像貪吃的孩子一樣和她纏綿的情動少年,那如墨的黑發,俊美的模樣,不過都是假象。
此刻,你和汮兮站在一起,才是真的。就如你所說,你卑鄙、無恥、手段殘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千年前曾為你死去的女子。
你發誓,你此生隻愛她。而她,今日就在你身前,你們雙手緊握……
在這一刻,你忘記了一個叫路樂樂的女子。
你忘記了,你曾在她耳邊一次次地說,路樂樂,我喜歡你啊。
你忘記了,你曾在漓城拿著相思豆,說,瞧,我的心上人來了。
你忘記了,在路上被人追殺的時候,你曾說,路樂樂,此生我都不會棄你。
然而此刻呢?我們的感情不過如此?!
路樂樂唇角勾起一絲苦笑,身體漸漸衰竭。
姬魅夜,你直徑走向了她,你放棄了我!你已經棄了我!
但是,我不能因為汮兮而死,就像很久之前一樣,我就發誓,不會為汮兮獻出我的東西。
“我不會死。”她咬著牙說道。
“娃娃。”珈藍全身是傷,撲打著翅膀在她旁邊,“你要忍住……”
她身上的繩子被花清語覆蓋了鹿血,還有詛咒,珈藍難以靠近,隻有在她身邊焦急地打轉。
情急之下,它突然想起了什麽,顧不得那鹿血對它身體的損害,突然上來,點開了路樂樂身體的幾個穴位,然後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娃娃,汮兮現在不僅要回了屬於她的靈魂,就連你的她現在都要一並拿去……所以,娃娃,將屬於你的要回來。”
“娃娃,你能要回來的。”
穴位被解開,長期被封印的力量突然在身體裏湧動,那種潛意識的力量像沉睡了很多年,那一刻……路樂樂閉上眼,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人群擁擠的聖湖,十幾米的高大祭台,站著一白衣女子。她水袖宛若流雲,手裏拿著一把金色的弓,然後勾住了弦拉開,其實她手中並沒有箭,然而隻見她手指一鬆,一把無形的箭從她身前飛出,帶著巨大刺目的強光,飛向天際。
夜,被斬開……教民們匍匐在地,高喊著那個女子的名字:神樂殿下!
神樂殿下……被埋葬的什麽東西,像是被挖掘了出來。
被捆縛的手,不能動彈。路樂樂下意識地勾起手指,然後用力地握緊拳頭,隻聽到一聲痛苦的驚呼——那一聲驚呼不是她的,而是對麵的汮兮。
月色中,汮兮宛若瀕臨死亡的人躲在姬魅夜的懷裏。百花環繞,如此溫馨。
身上的繩子應聲而斷,珈藍眼中閃過一絲驚駭,在路樂樂身子要下墜的那一刻,它衝上去將她接住。
那邊的人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事情,慌忙鬆開身邊的女子,掠身而來,卻聽到一聲巨響,是三隻罐子突然破裂的聲音。
“殿下。”不知道他為何要離開,汮兮使出身上僅有的力氣抓住了姬魅夜的衣衫。
天空恢複了平靜,回魂儀式被突然截斷。汮兮身上隻有屬於她自己的三魂……看到這裏,他突然鬆了一口氣。
卻暗自為自己的舉動一驚,他到底是在為誰鬆一口氣。
看著病弱的女子,他再度轉身,然後拉住了她的手。此時,汮兮的手非常纖細,而且溫熱,卻讓他覺得非常陌生。
焦急地看著對麵,珈藍已經接住了路樂樂,而她正安靜地蜷縮在它身體裏。珈藍全身裹著帶血的紗布,而她則頭發散亂麵色灰白,全身是傷。
就像兩個人一同經曆了生死劫難……
他突然覺得,心裏莫名的難受……
心在抽痛,他明明是為了尋她而來,此時竟然沒有勇氣朝她走過去。
三個罐子已經打碎,他明白花清語來的時候在這裏下了詛咒。而他竟然在無意中讓汮兮複活……
這意味著,路樂樂身上已經沒有汮兮的魂魄了。
汮兮現在活了過來,但是她也隻有三魂,七魄依舊在聖湖之下,所以,她現在的身體恐怕也不能支持多久。
“汮兮大人。”幻影走上前,輕輕地跪下。
“幻影,汮兮身子不好,你帶她回去。”說著,他起身,放開了她。
汮兮神色微微一愣,垂下睫毛低頭看著自己空****的手,然後安靜地點了點頭。
幻影似乎也明白了什麽,斜睨了遠處的身影,帶著汮兮離開,卻沒想到,那身影突然一動,珈藍展開翅膀帶著那個女子先行離開。
姬魅夜和幻影雙雙愣住,而汮兮則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看到一抹藍色的身影從身前閃過。
浮雲飄過,姬魅夜呆呆地望著那飛離的身影,發絲纏繞間他看到她蒼白無力的雙手緊緊地攀住珈藍的手臂,然後看著他,隻是一眼,便淡淡地移開。
那一眼,竟讓姬魅夜覺得心驚。
僅僅是一眼,卻有對他的嘲弄、失望、絕望,還有一種讓他覺得懼怕的疏離。
她寧肯躲在珈藍的身邊,都不願意看到他!
他下意識地握緊笛子,收回目光,那密長的睫毛在月光之下投下了兩道密長的陰影,讓旁邊的幻影和汮兮都無法看到他眼底的神色。
“咳咳……”靈魂突然回來,汮兮顯然覺得分外不適。剛剛下了石台,她整個身子就如棉花一樣往下墜。
幻影慌忙將她扶住,見此,姬魅夜眼眸微微一斂,伸出了手將她拉住,“你目前尚不宜走動。況且你的七魄還在聖湖下麵。”
汮兮的手微微一顫,白皙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
“殿下,一千年的期限真的到了嗎?”她的聲音非常輕柔,猶如淡淡的風。
“到了。”他點點頭,將她牽了起來,眸子卻沒有看向她,而是望著路樂樂剛剛離開的方向。
汮兮看不懂他的神色,目光還緊緊地停留在他拉住她的手上,記憶中……這是殿下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拉著她。
嘴角溢開一抹溫暖的笑意,看著他白皙的手,突然覺得,過去千年做的一切,真的還是值得的。
她用了一千年來等這個人,也終於等到了。
一千年不見,殿下的容貌竟然和一千年前沒有絲毫變化。就連手也如玉般白皙,指甲粉色透明,關節線條優美,還有……
殿下的手腕上,竟然有一串紅色的相思豆子穿成的手鏈,每一粒豆子都一般大小,圓潤可愛看不到一絲瑕疵,映著他白如雪的肌膚,顯得異常漂亮好看。
姬魅夜走了一步上前,將汮兮遞給幻影,“時間不早了。”
“殿下您不同我們回去?”汮兮手裏一空。
“還有些事情。幻影,回去之後你去將大夫請來,給汮兮看看。本宮現在還有事要處理。”
幻影領命,帶著汮兮踏雲離開。
汮兮坐在幻獸之上,一直回頭看著姬魅夜,眼神竟是溫柔和不舍……而他則站在原處,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嘴角扯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
汮兮,一千年不見,你看我的眼神一如往昔,笑容也一如往昔,而本宮似乎變了,你可有發現?
懷裏的人非常柔軟,有著女子獨有的香氣,而且溫暖,雖然她明明在害怕和痛苦。
“娃娃。堅持一下,就快到了。我馬上去給你請大夫。”珈藍用力地展開翅膀,感覺到黏糊的血液從傷口溢出,每揮動一次翅膀,就是一種撕裂的疼痛。
“珈藍,不用請大夫,我不會死的。”路樂樂咬著牙,擠出一絲笑容,“我絕對不會死的。”
珈藍身子微微一僵,低頭看著懷裏的女子。
注意到她臉上那一抹有些酸澀的笑容時,它突然了解了她當時的絕望。
路樂樂的絕望正是按照它所預料的方向發展,這樣,她會離開殿下,而殿下也會放棄她。
但此時此刻,看著強撐著給自己塗抹傷口的女子,看著她明明吃不下東西,卻硬生生地將一碗粥喝下去的女子,珈藍想,它也許做錯了某些事情。
“珈藍,你身上是被陽光灼傷的嗎?”路樂樂斜靠在小榻上,撫著胃。
才吃了東西,然而胃裏還是不適應,那種嘔吐眩暈的感覺還很強烈,再加上,身上又添了些傷痕,她說起話來有氣無力。
珈藍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遮住自己身上的傷痕。
下午,看到她丟失,它害怕擔憂之際,也顧不得烈日到處去尋她。可是,到底還是讓她出了事。
它心裏有愧……
珈藍垂著頭,繼續後退,翅膀卻不小心撞在了旁邊的屏風之上,疼得它當即皺起了眉頭,發出嗤嗤的哼叫聲。
“你過來吧。”路樂樂看到有些不忍,抬起手招呼它過來,然後自己扶著坐了起來,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
珈藍先是一怔,然後乖乖地走上去,在她身前蹲下,轉過身子將背部和翅膀露在她眼前。
路樂樂將它身上的紗布一一解開,在看到那些傷口和**在外的骨頭時,滿是震驚和難過。
那些傷口異常猙獰恐怖,森森白骨上可見隱隱的血漬,而且似乎隻是草草地清理了一番,以至於傷口有些化膿。
想起當時在墓地,它顧不得詛咒和鹿血上來救她,路樂樂心裏不禁有些歉意。
“珈藍,謝謝你。”路樂樂將它身上的紗布全部解開,然後起身拿來藥膏,坐在它身邊將那冰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它的傷口之上。
“哇……”珈藍抽了一口氣。嚇得路樂樂手抖了一下。
“怎麽了?”路樂樂疑惑地問道。
“我想不到,還挺疼的。”它微微紅了臉,訕訕地笑了起來。此時,那妖嬈男女不分的臉上多了幾分英氣。
“因為天氣熱,再加上你皮膚是灼傷的,所以加了點薄荷。書上也說了,你是靈鳥,你的身體和肌肉組織不會對薄荷過敏的。”路樂樂一邊將藥輕輕地塗在它傷口上,一邊麻利地用紗布裹住,“疼是有一點的,不過,對於你來說,這點疼不算什麽吧?”
話一落,珈藍的臉沒來由地更紅了,藍色的頭發垂落在它臉上,拂過睫毛。
感覺疼痛減緩,它悄悄抬起頭,借著微弱的燈光望著身邊神情專注的女子。
她麵容精致如陶瓷,和第一次見麵沒有多大區別,隻是眉宇間又多了幾分堅韌還有幾分冷然。
睫毛像羽翼般好看,唇有些泛白,看起來有些病態,卻讓人覺得憐愛。
它喜歡她此時的眼神,讓它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
“娃娃。”珈藍咬了咬唇,抬起頭看著路樂樂。
“怎麽了?”手上的動作有條不紊,每次涉及診治的時候,她都格外專注,因此她沒有注意到珈藍通紅的臉。
“娃娃,你是不是真的不記得我了?”他笑了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子。
“啊?”路樂樂有些茫然,疲憊的臉上隱隱有汗,用力地係好結,“可以了。”
“什麽?一千年?”路樂樂重新躺回了小塌之上,很是疲倦,“珈藍,你被太陽曬暈了。”說完,胃裏又是一陣難受,讓她忍不住想要吐。
珈藍見此,忙端了一杯水,扶著她,然後喂到她嘴邊。
“有沒有酸的?”她撇開頭,嘴裏泛澀,想吃些酸的。剛才聞著酸以外的東西她就陣陣惡心。
“酸的?那你等等我。”珈藍擰起細致的眉,歪著腦袋看了路樂樂許久,“什麽是酸的?”人類的食物它也不曾吃過,也不是沒吃過,是很多年都沒有吃過。
“哦知道了,原來你給我吃過一種叫梅子的果實,現在應該有。”它笑了笑了,轉身飛快朝門口跑去。
“哎!”路樂樂慌忙叫住了它,“珈藍,傷口不可動作太大。”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不驚輕塵,卻讓珈藍整個兒都怔在了原處,好半晌,它才從恍惚中醒過來,眉眼帶笑衝路樂樂點了點頭推門走了出去。
剛剛將門合上,珈藍抬頭便看見一抹雪色的白斜靠在圍欄上。當即,它臉上的笑容凝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敬畏。
單膝跪下,“殿……”
對方擺擺手示意它不要出聲。
珈藍站起來,看著那個人正低著頭,月光從他頭頂落下,讓它無法看清他的麵容,亦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緒。隻知道他抬起手腕,玉一般的手指輕輕地拂過手腕上那串紅色的相思鏈子,一粒粒地撫摸而過,動作輕柔。
“你是要去哪裏?”許久,他才開口說話。聲音有一些低啞,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無奈和疲憊。
“娃娃她幾日未曾吃東西,說想吃酸的。”珈藍低聲說道,也怕裏麵的路樂樂聽到殿下就在這裏。
“哦。那你去吧,順便,那邊準備好了雞湯,你待會兒一並給她送去。”
“是。”珈藍點點頭,剛走一步,便聽到殿下再次吩咐道:“在她喝湯之前,不要讓她吃酸的,對胃不好。”
“殿下。”珈藍轉身,震驚地看著姬魅夜,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它陪在他身邊一千年,偶爾說說無關緊要的話,其他的時間,它大多隻是默默看著一切,不發一言。
因為在它看來,殿下什麽都明白,無須它多嘴。在它的心目中,姬魅夜的位置無人可取代,它不曾見過如此偉大和肅殺的人,他天生擁有睥睨天下的王者氣質,還有一種讓人一眼就會降服於他的氣魄。
他做事果斷冷靜,而且深謀遠慮。
卻單單在路樂樂這件事上一開始就出現了猶豫,以至於到了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此之前,它從未見過殿下如此矛盾和無奈。
此時,他身上那種悲哀和無奈,讓讓珈藍都有些不忍。
可是,盡管它欠了她,卻也不能背叛殿下。
這一千年來,它懂得殿下經曆過什麽,也懂得,如果此時他們不繼續前往南疆,將麵臨著什麽。
這幾日,殿下一直都在努力,希望找到一個平衡點。
然而,這件事早在一千年前就決定了,不可能會有圓滿的結局。
今日汮兮的出現,殿下有些無奈,他內心有對誓言的執著,又有對路樂樂的內疚。
不然,殿下不會悄悄躲在這裏,按理說他應該守在汮兮身邊。
看著低頭撫摸鏈子的人,珈藍終究還是歎了一口氣,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恐怕,這些日子將無法安寧了。
珈藍回來的時候花了一些時間,畢竟半夜三更的要去小食點找酸果之類的有點困難。
端著盛滿了雞湯的小盅,珈藍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卻看到路樂樂的房門是虛掩的。
悄然走上前去,珈藍又退到了旁邊,不敢驚擾。
天色不早了,月就要沉西,幽白的光線照進屋子,剛好落在殿下的側臉上。
那妖邪的臉此時寫滿哀傷,金色的眸子正看著身前因為太過疲倦而熟睡的人,銀色的發絲散落在肩頭,讓他的整個側影顯得格外落寞。
偷偷坐在她身邊這個動作也不知道保持了多久,珈藍打算還是晚些再來的好,剛轉身,便聽到裏麵傳來一個滿是譏諷的聲音。
“屋子沒點燈,鬼姬殿下,您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了?”
路樂樂突然醒了過來,撐著身子靠在小榻之上。
精致的臉寫著冷漠和譏誚,目光淡淡地掃了一眼姬魅夜,顯得有些不耐煩。
“樂樂……”姬魅夜長歎了一口氣,“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不明白殿下您此話何意?!”路樂樂勾起唇角,“我有資格生您氣?不過,我就奇怪了,這三更半夜的殿下沒有去和您的‘愛人’溫存,怎麽誤走到了我的房間了?要是汮兮知道了,恐怕要生氣的是她吧。”
言語中,她故意加重了愛人兩個字的讀音,果真看到姬魅夜的臉色頓時變了。
“娃娃。”聽到兩人的氣氛不對,珈藍忙推開門,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然後將東西放在旁邊。
“你之前就喝了一點粥,恐怕不行,這裏是他們備好的雞湯,你先喝一點。”
路樂樂聞到那股味道,當即就皺了皺眉頭,一陣陣反胃,然而餘光睨到姬魅夜一直在盯著自己,便強忍了下去。
又考慮到自己的身子這幾日的確是太虛,恐怕對孩子不好……孩子。
她手悄悄地放在肚子上,她從小就喜愛孩子,更何況還是自己的孩子。
吃了幾口,路樂樂看見姬魅夜還沒有走,也便沒有說話,就當他不存在。其實,在她心裏,他早就不存在了……她愛的姬魅夜已經走了。
“珈藍……殿下可有在這裏?”門口突然走來了幻影,一身素白的衣衫,春風滿麵,像是沒有注意到站在旁邊的姬魅夜。
目光落在珈藍手裏的雞湯時,她突然一笑,走了過來,“呀,原來剩下的雞湯送到這裏來了。”
珈藍一聽大為光火,已經聽出了幻影此話是故意的,無非是想讓不知情的路樂樂難受。
“既然是這樣,那珈藍,把剩下的讓幻影給汮兮大人帶回去吧。難得人家都找到這裏來了。”路樂樂臉色倒沒有多大變化,身子微微往後一靠,閉上眼睛好整以暇地眯起來。
幻影愣在原處,倒是沒有想到路樂樂會是這般平淡的反應,剛要說幾句,這才注意到站在暗處的姬魅夜。
“殿下。”幻影慌忙跪在地上,“汮兮大人身體出現了不適,魂和冥過了火,情況很不妙,希望殿下您去看看。”
路樂樂聞言,唇角一勾,手指玩味地將發絲繞在手指間。
她自然是知道,幻影今晚就是衝著她來的。
且不說雞湯,就說這件事,看來是來替她的主子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的。
很久之前,幻影就威脅過她,曾讓她不要妄想取代汮兮在姬魅夜心目中位置,今日,就是來給她路樂樂提個醒兒的吧。
“可嚴重?”看了看路樂樂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姬魅夜的反應沒有幻影想象的那樣激烈,隻是淡淡地問道。
“剛咳了一口血。”
“嗯。”姬魅夜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路樂樂一眼,走出了門口。
從始至終,路樂樂都未曾看過他一眼,目光隻是悠閑地看著指尖的發絲。
幻影起身,也慢慢走了出去,到了門口也不忘深深地看了路樂樂一眼。
珈藍不滿地起身擋在路樂樂身前,仰著下顎看向幻影,笑嘻嘻地說道:“幻影,你向來話不多的。其實,我很喜歡你閉嘴的時候!”
幻影眉一擰,倒是沒有想到珈藍此時會站出來替路樂樂說話,“珈藍,難道你倒戈了?”
“倒戈?”珈藍掩嘴輕笑了起來,“你說的倒戈是說我沒有站到汮兮那邊嗎?抱歉,對我來說,汮兮不是我的大人,也不是我的主子。目前我的主子,隻有殿下……”它頓了頓,眉間笑容妖嬈,“還有路樂樂。”
“你!”幻影被生生卡住。珈藍的言下之意是它承認了路樂樂是主子,而汮兮不是。
“我?我是珈藍,殿下親自命令下來照顧和保護路樂樂的。至於要真的論靈力和身份,你幻影一千年來也是需要聽我珈藍的命令的。”
盯著珈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幻影咬了咬唇,最後隻得悻悻地轉身離開。
“珈藍。”路樂樂不好意思地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其實你沒有必要因為我和幻影傷了和氣。”
“嗬嗬嗬……我和她並不和氣。”珈藍得意地抿了抿唇,“其實我一直都不喜歡她,估計是因為她也是原來月重宮的人吧,再加上這一千年來,她自視汮兮的人裝作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
“我當真以為你是我見過最淡然的人,沒想到,你也好鬥。”以前的珈藍在她心目中永遠是一副輕佻但與世無爭的樣子。
“很少。不過,你心裏可解氣了?”它將一包酸棗放在路樂樂手裏。
“嗯,我很解氣。”路樂樂感激地笑了笑。
“樂樂,你恨汮兮嗎?”珈藍坐在她身邊,小聲問道。
“汮兮?”路樂樂搖搖頭,“我不會恨汮兮。或許我會嫉妒她,不喜歡她,但是不會恨她。而且,對於姬魅夜的感情,你曾經也說過,汮兮是為了他而死去的。所以這份感情是她應得的,我沒有資格恨她。”
“就嫉妒來說,這個是女子常有的心態,但是,有些東西隻能完全擁有,無法同人分享。當我努力還得不到,那我寧肯放棄。”她拿起一粒酸棗放進嘴裏,入口的那一瞬她覺得這東西太酸了。
至少,將她的眼淚都酸了出來。
她得不到一份感情,那她得到了自己愛人的孩子,向來知足的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她有這個孩子,就已經足夠了。
“你真的決定放棄殿下了?”看著她眼角的淚水,珈藍忍不住抬起手,殷紅的指甲輕輕為她擦去。
其實,這個也是它一直都期盼的。
可現在,看到她的淚水,它心裏也覺得難過。
“放棄了。我和他的鴻溝誰都無法跨過。他不可能會退步,我也不會退步,更何況,我們中間夾著泱未然、南疆,現在還有汮兮。”
她的聲音很淡,語調沒有起伏。
有些問題她也深思過,比如姬魅夜在那夜對她說路樂樂我喜歡你的時候,相比在之前,他一定做過很大的掙紮,才肯承認這份根本就沒有結果的感情。
畢竟像他那般聰明的人不會認識不了兩人之間的問題的。
但是,姬魅夜他到底還是願意承認這份感情,雖然談不上愛。
這是第一次它的手碰到被稱為淚水的東西,濕潤的,還是熱的,而且……這東西似乎會讓旁邊的人更難受。
“娃娃,那你會恨殿下嗎?”
“恨!如果說不恨他,那一定是假的,而且我恨他很久了。第一次在冥山看到他就恨他了。”說著,路樂樂狠狠地嚼著嘴裏的酸棗,恨不得把棗核也給咬碎,“而且,我和姬魅夜要成為敵人,這是必然的趨勢,所以……”
珈藍被她清淡的語氣弄得怔住,許久,笑了笑,“娃娃,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好人?”路樂樂亦笑了起來,“你知道有一句話叫做好人不長命,壞人禍千年嗎?所以,我想做壞人。”
“可是,你是好人。很早之前就是了……”它堅定地說道。
“很早以前?”又吃了一粒酸棗,她歪著頭打量著珈藍,“珈藍,你所謂的很早以前是多早?”
“就是很早。”
“很早之前我不認識你。我想你說的很早,是一千年?”酸棗沁了蜂蜜,入胃後就有些回甜了。
此時,她仍舊保持著笑容,淚水很快就幹了,唯一讓珈藍奇怪的是,它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緒,哪怕是一絲漣漪也沒有。
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此時猶如不可見底的幽潭。
“娃娃,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珈藍避開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心虛了起來。
難道,泱未然的預言終究要實現了?
“我什麽也沒有想起。但是珈藍,你應該是知道什麽,卻不願意告訴我。當然,我並不好奇。”說完,路樂樂衝它笑了笑,然後閉上眼再次睡去,臨睡前她又小聲道:“珈藍你傷口未好,最好也休息休息,明日天氣熱,你也別出門了。”
說完,便傳來她安穩的呼吸聲,蒼白的臉色因為吃了點東西終於有了一絲紅暈,唇也不像剛才那樣幹裂脫皮,唇角還沾著一點蜜汁,看起來紅潤誘人,而她雙手則平放在小腹之上。
目光又落在她唇上,珈藍微微皺了皺眉頭,探出手,殷紅的指甲輕輕刮走那蜜汁,然後放在唇上,舌頭舔過。
甜的,還有些酸。
“奇怪的味道。”它嘟囔了一句,起身走向門口,然後身子一掠,倒掛在房頂上,閉眼也睡了去。
屋子裏夜明珠的光竟然有些刺眼,姬魅夜在進門的那一瞬,下意識地別過頭,閉上眼躲開了那光線。
心裏暗自一驚,什麽時候,他開始如此懼光,而且還是夜明珠此種微弱的光。
自嘲一笑,看來這些日子是有些累了。
“殿下。”隔著屏風,傳來了汮兮溫柔的聲音。
姬魅夜這才想起,自己到這裏來了。
快步走了進去,然後繞過屏風,看見她一臉病態地躺在**,蒼白的臉一如頭頂那些白色的帷幔帳子。
“還是很不舒服?”他走上前,然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咳咳咳……”汮兮臉上有些緋紅,低著頭,“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打擾殿下您。”
“無礙的。這是你轉世後的身體,目前你隻有三魂,這身體以後會更加虛弱,你要好好休息。”說到這裏,姬魅夜的聲音有些低沉,想起了還有七魄在聖湖下麵,心裏頓時焦躁了起來。
“汮兮,當年因為本宮,讓你受了火刑,還被囚在下麵不可轉世。本宮欠了你的,更何況,本宮已許下了誓言……”他眉心一痛,“會照顧你一生的。”
他在不久之前,心裏也是默默地為那個人這樣想的。想時刻守在她身邊,將她擁在懷裏,聽著她講故事,唱著歌,然後偶爾責備他不學好……
可是呢……她已經對他徹底絕望了。
甚至,他今晚都不敢看她那一雙眼睛。
路樂樂,樂樂,樂樂……他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裏那種像被蟲子啃噬的痛苦似乎才能緩減一些。
“殿下……”
“殿下……”
“殿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姬魅夜這才恍然回頭,已看見汮兮下了床,站在他身邊,焦慮地看著他。
“殿下,您在想什麽?”汮兮疑惑地問道。
“沒什麽。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先休息吧。”他幹脆起身,煩躁地離開,剛轉身,便聽到汮兮一陣低呼。回頭一看,他走得太急,那椅子竟然掀翻剛好倒向汮兮。
“小心。”他跨步上去,伸手將她拉住。她身子很輕,宛若羽毛般,緊緊地貼在他懷裏。
“咳咳……”這個動作汮兮的身體似乎也難以承受,雙手趴在他胸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以後你還是少走動吧。”他歎了一口氣。
“嗯。”汮兮羞澀地點了點頭,兩人離得格外近,幾乎都能聽到他心髒的聲音。
然而……汮兮突然抬起頭,臉更加慘白,雙瞳驚恐地盯著姬魅夜,“殿下,您的心髒?”
姬魅夜唇微微一抿,臉色當即一變,推開了她,然後後退了一步,喚來了幻影。
“殿下,您的心是怎麽回事?為何,會是那樣的?”她沒有弄錯,她隻摸到半顆心!
半顆心?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他卻頭也沒有回地走了出去,臉上還有隱隱的怒意,像是觸及了他最深的傷口。
最深的傷口?應該是他腦後的那枚銀針!這半顆心又是怎麽回事?
“大人,您先休息吧。”幻影看到姬魅夜變了臉色,忙將汮兮扶了起來。
“幻影,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人,這期間的事情太多了,等我們回到了南疆,殿下定然會告知您一切的。”
“回南疆?”汮兮茫然地看著姬魅夜離開的方向,“我這身子能回到南疆嗎?而且,你也說在這裏停了幾日了,這到底又是為何呢?”
“大人,殿下是為了您才要回到南疆的。中間有事情耽擱,但是您回來了,考慮到您的身體,很快我們又會出發了。”
“是嗎?”汮兮靠在床頭,“我總覺得殿下變了,莫不是,他將銀針給拔出來了?”
“銀針恐怕難以拔出來。”幻影小聲安慰道,又看了看門口,“大人,您還是先休息吧。”
一千年了,她忍受了一千年的無盡黑暗,就算此時重生,然而七魄還在聖湖之下。她的身體猶如一張薄弱的紙,隨時都會受到致命的傷害。哪怕是一個跌倒,都會讓她痛苦萬分,再次死去,而這個代價將會讓她的三魂化成灰燼。
他說他會照顧她一生,為何,卻忘記了當時他說的要一生都愛她呢?
一千年了?難道她等了一千年的這個字被忘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