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雲暗湧

路樂樂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珈藍正抱著手臂像一隻蝙蝠一樣倒掛在屋頂之上,藍色的頭發宛若水草一樣飄來飄去,不過一夜,它之前輪廓秀麗的臉看上去似乎又多了一分英氣。

“珈藍。”看著它像擺鍾一樣晃來晃去,路樂樂都為它覺得頭暈。

話剛落,珈藍突然像失去掛鉤一樣,一個倒栽蔥給砸在了地上,房頂都跟著晃了晃。

“嘖嘖。”路樂樂咂咂嘴,頭皮都發麻。

“娃娃?你醒了?”珈藍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額頭,然後走過來,將路樂樂扶起,“你醒了就好了。先洗漱一番,我帶你出去。”

“哦?”路樂樂揚眉,倒沒有多問,吃了些它準備的早餐,也就跟著它出了廂房。

陽光異常炎熱,正是七月中旬酷暑難當的時候。路樂樂回頭看著珈藍臉上的汗水,回頭將裝著藥膏的瓶子扔給了它。

藍色的白玉瓶子,很小,握在手裏,冰涼舒適。

珈藍低頭笑了笑,然後放在懷裏,抬頭看見路樂樂徑直朝前麵走去。

她的背影很嬌小,紅色的衣衫宛若天邊的彩雲一樣,拂過木質地板,讓它不由得想起千年前它偷偷混入月重宮,看到的那驚世絕豔的“飛天舞”。

腳下方寸,卻可踏雲上青天……

一千年後完全失去記憶的她,還記得這飛天舞嗎?

穿過西院,門外已經候著幾輛馬車。

路樂樂步子微微一滯,回頭看著珈藍,“我們是要去南疆了嗎?”

“嗯。”珈藍點了點頭,撐著傘將路樂樂扶著上了馬車。

“我當真以為鬼姬殿下會停多久呢,看來,等到汮兮一來,他就迫不及待了。”說罷,她笑了笑,又看了看後麵的幾輛馬車,“你說,我是不是該坐後麵的馬車,要坐前麵,豈不是搶了身份?”

不等珈藍尷尬著回話,她已經掀開簾子進了馬車,而在看到裏麵的情景的時候,她還是驚得後退了一步——馬車裏麵,若雲竟然在,雖然臉色疲憊,緊閉著眼睛,然而衣衫和頭發沒有像那日那樣淩亂,全身幹淨,一如她初見她的時候。

“殿下說,怕你路上無趣,至少她能陪你說個話。”珈藍無奈地聳聳肩,然後低著頭在路樂樂耳邊說:“雖然我很高興你放棄了殿下,但是,樂樂,我不希望你恨殿下。”

路樂樂驚訝地看著珈藍,等著它繼續說下去。

“你不明白一千年前發生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是,作為一個旁人,我有時候看世界比你們清楚。你會責備殿下在處理你和汮兮的事情上不公平,或者是有背叛的嫌疑。但是,讓殿下喜歡上你,本來就是花清語的一個圈套,但是殿下明明知道還是掉了進去。他經曆過很多我們所沒有經曆過的痛苦和非人的折磨,他寧肯負天下,也不願意天下負他。但是,娃娃,相信我,有一天你會明白,殿下的確是負了天下,但是,卻從來沒有負過一個人,從來沒有!而且,那個人不是汮兮!”

“可是,我已經恨他了。”路樂樂笑了笑,沒有再看珈藍。

珈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或許你不知道,殿下他眼睛曾經看不到,他也曾經什麽都不懂,甚至容易精神錯亂,然而他一直在找一條回去的路。”

路樂樂手抓住簾子,背對著珈藍,身子微微一僵,然後默默地進了馬車,坐在若雲身邊。

簾子放了下來,珈藍側身坐在了車外,不時地透過簾子看向路樂樂,卻因為馬車的晃動一直無法看清她的麵容。隻知道,她拿出了銀針,正在替若雲施針。

身體微微刺痛,讓若雲醒了過來,睜開眼眸,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整齊而簡單的發髻,白皙精致的臉龐,還有一身刺目的紅衣。

“賤人。”待看清眼前的女子之後,若雲掙紮著又要破口大罵。

“啪!”然而,她的尾音還沒有喊完,對方一個耳光扇了過來,馬車裏發出清脆的聲響,驚得珈藍慌忙側身進來,正看到路樂樂認真地將銀針一一插在頭發上,麵無表情。

而若雲則坐在角落,雙眼憤恨地盯著路樂樂,一隻手捂著通紅的臉。

“娃娃,你怎麽了?”珈藍憋住笑,小聲問道。

“沒事,隻是手癢了,活動活動筋骨,練練手勁兒。”

撲哧!珈藍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突然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便撐著傘走了出去。

“你敢打我?”待珈藍離開之後,若雲瞪著路樂樂大罵,“你有什麽資格打我?”她想反抗,然而全身使不上任何力氣,雖然蠱毒似乎沒有那般嚴重,然而周身的氣力都像是被人給抽走了似的。

“想知道原因?”看著隻剩下兩人的馬車,路樂樂身子往若雲身前一傾,一個耳光又扇了過去,疼得若雲有些無措,茫然地盯著路樂樂。

“那我告訴你!這一耳光,是為未然扇你的。你作為南疆的郡主,不顧自己的身份,任性地在戰亂時間私自從南疆跑出來,最後被擒,成了威脅南疆的人質。在這戰爭迫在眉睫的關鍵時刻,南疆郡主被擒,將會讓多少戰士的戰鬥情緒受到影響,而因為救你,將會死多少人?你對得住當日冒著生命危險送你和溯月回國的未然嗎?”

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眸慢慢地垂了下去,手緊緊地捂住臉,淚水悄然從眼眶中落下。

“第二,是我給你的,因為到現在你還認識不到你的處境,認識不到你該做什麽!至於之前我們的過節,若你放不開,以後自然可以找我算賬。隻是現在,你必須要聽我的!”

“為什麽要聽你的?”若雲咬著牙,甚為委屈。

“兩耳光足以讓你清醒,所以,不用我再給你一耳光提醒為什麽!”路樂樂身子往後一揚,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雙手放在小腹上,閉眼休息。

剛才太用力了,感覺動了胎氣。

“花葬禮,你……”

“我叫路樂樂。”沒等若雲將話說完,路樂樂冷冷地打斷了她。

“路樂樂?!”

“是的。現在你可以說了,不過你要說快點,因為珈藍要回來了。”

珈藍返回馬車的時候,看到路樂樂靠在軟椅上快要睡著了,而若雲則是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敵意地看著路樂樂。

當時殿下安排若雲在路樂樂身邊,心裏也是愧疚當日和路樂樂那般生氣地吵架吧。其實,這個舉動珈藍不是十分支持,畢竟,怎麽說若雲和路樂樂都是泱未然的人,兩人雖然有過節,然而如果聯合起來,到時候又出什麽岔子,它可不想將這南疆郡主放回去。

“娃娃,馬車要先在這裏停一下。”珈藍掀開簾子將她扶起來。

“哦,就到中午了?”路樂樂看了看馬車外的客棧,冷冷地看向若雲,“起來吧,窩在那裏有什麽意思。”

“誰讓你好心?”若雲撇開頭。

“好啊!那你就待在那裏最好一輩子都別出來。”說罷,自己下了馬車。半晌,若雲才悻悻地起來,跟著她,進了小客棧。

“大人,您現在感覺如何?”幻影將熱茶遞給麵色不是很好看的汮兮,關切地問道。

汮兮小抿了一口,看著門口的幾輛馬車,歎了一口氣,“馬車有點顛簸,路行得太急,身體有些承受不了。”

“大人,殿下是急著要帶您回南疆才這般趕的。”幻影小聲在她耳邊笑著說道。

汮兮一聽,臉頓時一紅,羞澀地瞪了一眼幻影,不好意思地將目光投向外麵,落在了最前麵的一輛馬車上。

“幻影,為何殿下會準備這麽多馬車,今早也一直沒有看見他,他是不是在第一輛馬車上?”話一落,第二輛馬車突然開了,然後一身雪色袍子的人從上麵走了下來,銀發金瞳,麵容在傘的陰影下有些模糊。

殿下?!她微微一愣,目光再度好奇地落在第一輛馬車上,如果說殿下在第二輛馬車上,那會是誰在第一輛馬車上?

正當她疑惑不已的時候,看見一把黃色的油紙傘慢慢撐開,一個長相妖冶的麵容分不清性別的藍發人走了出來,它站在馬車前,將手平放在馬車前,與此同時,一隻白玉般的手搭在它手上麵。

僅僅是看到那一隻手,汮兮端著茶的手便突然顫了一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心裏蔓延開來,當即讓她坐立不安……

那種感覺好似溺水前,又一個大浪打來,讓她呼吸頓時一滯,雙眸盯著那出來的人不敢眨眼。

紅色的紗裙宛若烈日下迎風而綻的薔薇,如墨的發絲高高束起,幾縷落在耳際,讓那張臉顯得格外白皙宛若瓷器。

線條優美的下顎、如凝脂的紅唇、瓊鼻,還有一雙宛若寶石般漆黑的大眼睛,抬眸看來,剛好與汮兮四目相對。

手裏的茶水當即濺了出來,灼紅了汮兮嬌嫩的皮膚,那是一張非常精致漂亮的臉,也非常陌生,然而那淡然的眼神卻讓她覺得分外熟悉。

好像,時光回到了一千年前,那個女子笑著說:“汮兮,你過來看看,你說小夜會喜歡這個嗎?”

手裏的水明明是滾燙的,然而汮兮卻覺得指尖冰涼刺痛。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紅衣女子由藍色頭發的人攙扶下來,她後麵跟著一個粉衣女子,麵容秀麗,但是看起來似乎很不高興,盯著紅衣女子的眼神帶著隱隱的敵意。

而先下了馬車的殿下竟然一直撐著傘站在原處,並沒有走過來,等到那紅衣女子下了馬車之後,他才側過頭看向那女子。

然而女子卻並沒有看殿下,而是徑直朝客棧這邊走來。

竟然如此無禮?!汮兮一驚,越加疑惑地看著女子走進客棧,然後同藍色頭發的人坐在了靠近窗戶邊的桌子上,神色冷然地看向窗外。

殿下也走了進來,臉色蒼白,緊抿著唇,像是十分不高興,靜靜地坐在了自己身邊。

“殿下,您看起來似乎有些疲憊。”汮兮將茶杯放下,重新倒了一杯遞給姬魅夜,“這是碧螺,沒想到在大泱還有這種茶。”

坐在窗台的路樂樂還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聽到汮兮說話,溫柔如水,而且格外好聽。

不由得回過頭來多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她眉宇和花清語相似,不同的是花清語有一種豔麗的美,而妹妹則像一朵潔淨的百合,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倒還真是無法想象,心機頗深、手段毒辣的花清語竟然有這樣一個妹妹。

她看著姬魅夜的眼神也非常溫柔。像這樣醉人的眼神,不管是誰,都會掉進去吧。

兩人都是一身白衣,一人妖嬈至極,一人清麗,就這麽看去還真是一對兒讓人羨慕的愛侶。

這一對兒人太好看了,刺得眼睛都在疼啊。路樂樂抿抿嘴,收回目光,將手輕輕地放在肚子上,看向客棧外人群熙攘的街道,注意到街邊有一家花店,那裏麵竟然有西番蓮,紅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在陽光下非常漂亮。

西番蓮啊……西番蓮……南疆的西番蓮。

“殿下,突然起程趕回南疆,剛才路途有些顛簸,大人身子薄弱,所以剛才屬下才懇請車隊停下,稍作休息。”客棧氣氛有些詭異,幻影先開了口。

她的聲音不大,倒是剛好能讓路樂樂聽到。那些西番蓮格外漂亮,遠遠可以聞到一些淡淡的香味。

路樂樂的手下意識地放在胸前,隔著衣服摸著那個小盒子,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突然趕回南疆?這句話說得真的貼切啊。

“身子還是不舒服?”姬魅夜聽聞,看向汮兮,知道她身體隻有三魂,自然受不了任何顛簸,“那還是隨行配上大夫吧。”

“嗯。”汮兮點點頭,臉頰緋紅,小聲地說道:“殿下我餓了。”

那一聲我餓了,帶著點羞澀,帶著點撒嬌,酥軟入骨。

“你喜歡吃什麽?”姬魅夜的聲音很輕,輕得快要聽不到。

“殿下您還記得以前我為您做的玫瑰雪蓮糕嗎?不知道在大泱有沒有這樣的糕點?”

珈藍發出小小的噓唏聲,若雲聽到這個也驚詫地回頭看向那汮兮。

要知道,這種糕點在南疆需皇族的人才能品嚐,更別說大泱,現在在南疆也不多見。

待看清她的麵容之後,眼眸不由得一閃,然後回頭看向路樂樂,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裏恐怕沒有。”

“那讓幻影找些素材,明兒我為殿下做玫瑰糕吧。許久沒做,可能有些生疏了。”

“不用這麽勞累的。”

“無礙,這是我願意為殿下做的。”汮兮紅著臉將頭埋得更低。

一直麵色平靜的路樂樂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早上吃的那些東西當即在胃裏翻湧,忙別開頭想轉移注意,卻看到若雲冷笑地看著她。

“怪不得!原來,你果然如我所說,被拋棄了。”若雲探過頭來,壓著聲音在路樂樂耳邊譏笑道。

“是的。”路樂樂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所以,我們的處境可能不好過。今天中午這一餐或許就是最後一餐,你能吃就多吃點,撐死的總比餓死的好。”

若雲被路樂樂的話給噎住,滿是恨意和不甘地瞪著路樂樂。她自然知道路樂樂的話中之意。

其實她何嚐不知道,若非是因為路樂樂的原因,她和那些暗人至今還會被關著,而方才路樂樂對她說的那一席話,也讓她改變了許多。現在路樂樂和姬魅夜的關係突然鬧僵,那汮兮又突然回來,接下來的事情恐怕比預想中的要難辦。

看了一眼汮兮,若雲哼了一聲,自顧自地點了些東西吃起來。

菜剛上來,路樂樂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剛才強壓下去的嘔吐感覺突然湧了上來,覺得有些頭暈眼花的,臉上當即浮現出汗水。

“娃娃……”珈藍注意到了她的不適,上前拉住她的手,“你怎麽了?”

路樂樂抬手摁住額頭,不著痕跡地躲開了珈藍的手,避開自己的脈搏以免被它摸到,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孩子的事情。

聽聞珈藍的聲音,坐在旁邊的姬魅夜也回過頭來,剛好看到路樂樂的側臉,心裏微微一緊,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看著她身前的筷子尚未動過,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珈藍說她這幾日都很少進食,許多東西不過是看看,便皺著眉頭不肯吃。

汮兮也注意到了那個紅衣服的女子,然後偷偷地觀察起殿下的神色。

其實,在殿下坐在她身前時,殿下像是故意背對著那紅衣女子,然而坐下來不到半個時辰,她就發現殿下目光一直看向那個地方。

那一雙常年冰涼的眸子下麵似乎隱藏著許多她看不見,和看不懂的東西。

比如此時,殿下竟然做了一個咬唇的動作,似乎掙紮著要做什麽,然而內心卻又十分矛盾。

半晌,殿下招呼了人,在那人耳邊說了什麽。

很快的,那個人便端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碗朝紅衣女子那桌走去。

“夫人,這是冰鎮酸梅汁,有去火開胃的效果。”

手裏的勺子差點跌落,汮兮隻覺得血液瞬間凝固,抬眸看了一眼幻影才發現她臉色也瞬間變白,這才更加確定那小二的確說的是夫人。

可是,會是誰的夫人呢?

為何,殿下會親自讓人給那女子送去酸梅汁呢?就連自己說餓了,最後卻也是幻影幫她安排的,殿下隻字未說。

為了不讓殿下看到自己的窘迫和難過,汮兮平緩地放下勺子,開始注意觀察那女子的表情,並想在姬魅夜身上找到某種她想知道的訊息。

淡淡的清香傳來,有些酸,卻聞到一股甘甜之味,剛才那股惡心頭暈感瞬間就被壓了下去。

唇角向左揚起,她微微眯眼,然後抬眸看向街道對麵那家小小的盆栽鋪,遂起身,走了出去。

這突來的舉動讓所有人都驚住了,似乎根本就沒有料到路樂樂會有這個反應,不管是若雲、珈藍、幻影、汮兮還是姬魅夜都無法猜到。

珈藍偷偷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轉青的殿下,忙跟上路樂樂,“娃娃,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這裏空氣不是很好罷了。”路樂樂笑了笑,繼續往外走。

“路樂樂,你要去哪裏?!”終於,一個怒不可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路樂樂步子頓時一滯,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握緊。

周遭的空氣頓時壓迫起來,所有的人都屏住不敢呼吸,就連汮兮都被姬魅夜突來的舉動給嚇得臉色慘白。

此時的他,一臉盛怒,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隱隱可見那些藍色的血管,那雙金色的瞳孔裏麵映著肅殺和難言的痛楚,死死地絞著門口的女子,放在桌子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白泛青。

路樂樂並沒有回頭,而是繼續往前走。

珈藍看大事不妙,這樣下去殿下定然會走火入魔,趕緊攔住路樂樂,“娃娃,你是要去哪裏啊?”

“我想去對麵的花店。我剛剛看到那裏有西番蓮。”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某種哀傷。

“西番蓮?”珈藍愣了一下。

“是啊。”路樂樂點了點頭,跨出了門,“以前有人說要送我西番蓮的。”他還說,多麽希望,和她一起看到南疆的西番蓮重新盛開啊。

可是他已經不在,而她能否踏上南疆還是一個未知數。

路樂樂,你竟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了泱未然?你果真對那個人念念不忘啊!他自然記得,那日從未央街回來,她手裏拿著一株西番蓮,說是泱未然送給她的。

“路樂樂!”姬魅夜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他跨步想要追上去,然而在感到那刺目的陽光時,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然後感到手指開始麻木,指尖竟然毫無知覺。

低頭看去,他的手指在陽光下顯得比平時還蒼白了幾分,不,應該是灰白了幾分。

他將手稍微抬高,平放在眼前,張開修長如玉的手指,透過五指,他看到路樂樂果真走進了那家花店,正蹲下身子停在一株紅色的西番蓮前麵。

他收回手,臉色特別難看,卻沒有走過去。

他此生最討厭的就是西番蓮,不知為何,就是從心底厭惡。這是所謂的生命和希望之花,代表的是高貴和聖潔。

依稀間,他似乎記得在南疆曾有很多西番蓮,曾一度是南疆的國花,然而他卻討厭至極。

他鍾愛曼珠沙華,它代表著死亡,代表著彼岸,代表著生死永不相見。

“殿下。”汮兮走了過來,美麗的臉上還有一絲驚慌,似乎被他剛才的舉動嚇到了。

“汮兮。”他打量著這張非常熟悉的臉,曾經的一千年,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痛苦的記憶,看到她被火慢慢吞噬。

她在一千年前,就默默地陪在他身邊,在他被囚在月重宮的時候,不顧生死來救他。在他最為低落的時候,默默地守在他身邊,為他唱歌,最後還為了他而死。

她言語很少,多年來,都是這樣站在他身邊望著他微笑,讓他覺得安心。

而她也總能洞察他的心思。這樣的女子,這樣肯為他付出的女子,世間難得,他於是給了她一個誓言,因為汮兮是值得的吧。

他又回頭看著那花店裏的女子。她是花清語的陷阱,就是要讓他喜歡上她,然後再將汮兮送回來,做一個兩難的抉擇。

若他選擇了路樂樂,將背叛誓言,也會背叛自己千年來的信念,放棄亡靈,從而不管是他還是那些骷髏軍團,甚至是珈藍都會被千年的期限瞬間毀滅掉。

而路樂樂,亦不肯選擇他。

伸出手,將汮兮輕輕拉住,“要出發了。”

“出發了?”汮兮微微一愣,看著遠處的路樂樂,“殿下,您稍等一下吧。”

“為何?”他驚詫地看著她。

“那個女子叫路樂樂嗎?”她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溫和舒心,“她看起來好像很喜歡西番蓮。這些西番蓮倒像是從西域運輸而來的,而我們再往前,恐怕再也見不到西番蓮的影子了。她心情似乎不太好,看起來也很體弱,若是她喜歡,就讓她多看看。”

他笑了笑,這麽多年,她還是像當年那樣,處處為別人著想。

“殿下,我也想去那個花店,想采一些玫瑰花,給您做一些玫瑰糕。”她臉又是一紅,征得他同意後,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的手,撐著傘走向對麵的花店。

汮兮來的時候,路樂樂正看著那些西番蓮,盯著那殷紅的花瓣出神。

“據說有些西番蓮的香味會讓人安神,但是有些會讓人出現幻覺。”身後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響起,路樂樂驚覺回頭,看到汮兮正站在她身後。

據珈藍說,汮兮和花清語都曾是月重宮的侍月女神,被教民尊稱為大人,而侍月女神也是要身份高貴靈力強大的女子擔當。

果然,這個看起來十分虛弱的女子,此時一身素白的衣衫站在這裏,沒有任何裝飾也覺得她氣質高雅,她臉上的笑容也讓人覺得親切大方。

“你也知道西番蓮?”路樂樂臉上露出一番驚愕之色。

“是的。”汮兮蹲在路樂樂身邊,纖纖玉指拂過身前的一朵西番蓮,“以前看過很多,但是後麵都凋零了。這些西番蓮都是從西域來的,香味有些特別。”

“哦。”路樂樂點了點頭,沒有發表意見,唇角掠過一絲淡笑。

“看你的樣子像是十分喜歡它們,如果喜歡可以將它們買下,我看這店裏也挺多的。”

“好提議。”路樂樂表示讚同,如墨的眼瞳卻異常平靜,看上去深不見底,讓汮兮不由得驚訝。

“路姑娘,我看你有點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一個人?難道是因為我這張臉長得太大眾了?嗬嗬。”路樂樂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是姑娘的眼神和氣質。”汮兮如實說道,一雙含水眸子一直注視著路樂樂,心裏不由得感歎太像了。

剛才她轉身出門的時候,僅僅是看著她的背影,汮兮都惶恐地以為真的是那個女子。

可是她死了,並且據說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生生世世不得回來。

“謬讚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讚揚我有氣質。”路樂樂抬手招呼來小二,“將這些西番蓮都給我送到馬車裏吧。”

小二點點頭,路樂樂起身,而汮兮也跟著起來,可能是因為體質太弱,汮兮的唇色有些發白,出現了貧血的症狀,眼前一黑就朝前麵倒去。

“小心。”路樂樂本能地將對方拉住,汮兮雙手忙抓住她的衣衫,才穩住。

“抱歉。我剛才有些頭暈。”注意到自己的手不小心放在了路樂樂的胸前,汮兮當即臉紅了起來。

路樂樂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她怎麽會在意呢?她不是汮兮,也無法替代汮兮,更無法掩飾汮兮曾經為姬魅夜做了那麽多,犧牲了那麽多的事實。敢問多少女子會為了救自己的愛人,而選擇自焚。

當年姬魅夜被驅逐,她無法知曉發生了什麽。然而她知道,他亦是痛苦的,自己的故土,一千年都無法踏入,那種感覺,的確是覺得被天下都負了,被天下都拋棄了。

“謝謝你。”汮兮衝路樂樂感激地笑道,然後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卻不想腳下有花盆,身子又是一個趔趄。

又是毫無法防備的重量壓過來,路樂樂完全就無法站穩,汮兮壓在懷裏,她感到整個人都往後仰。

剛才珈藍跟上來知道她心情不好,且它對花的香味十分過敏,也不敢靠近。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而來,若是以前,她大不了摔下,手會撐著減少一點重力。

然而,此時,她的手已經完全不受控製地放在小腹之上,根本就挪不開。

她隻想到,傷了他怎麽辦?傷了他怎麽辦

這一場愛情她輸了,輸得血本無歸,體無完膚,甚至連尊嚴都沒有了。她什麽都沒有了,唯有的就是這個孩子,所以……

那一刻,她甚至有些絕望,因為她身後亦是那些盆栽,摔下去,必然會閃到腰。

“啊!”汮兮似乎也沒有料到,當即嚇得尖叫了起來,這聲音瞬間驚動了他人。

路樂樂隻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在她們落地的一瞬,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們。

淡淡的香味,熟悉的懷抱,他的手摟住她的腰肢,而汮兮則靠在她身上。

這個姿勢格外詭異,且充滿諷刺。

他竟然將兩個人接住了……

姬魅夜,你知不知道你隻能選擇一個!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剛剛還親昵地拉著汮兮?!

“殿下?”汮兮臉色頓時蒼白,楚楚可憐地望著姬魅夜。

路樂樂趕快站穩,然後本能地推開汮兮,將姬魅夜放在腰間的手厭惡地拿開。

汮兮忙抓住姬魅夜的手,身子幾乎是癱軟在了他懷裏,頭靠在他肩頭大口地喘著氣。

看到兩人如此親密,路樂樂笑了笑,後退一步,同兩個親密的人保持了一些距離,眼裏更是多了幾分厭惡之色。

她不想他碰她,更不想他碰到孩子!要知道,姬魅夜,他已經選擇了汮兮。

手裏頓時一空,她決絕地甩開了他的手,抬頭,對上了她厭惡和冰冷的眼神。

路樂樂睨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路姑娘,對不起,剛才我……”看到路樂樂臉色不好看地走了,汮兮恍然意識到什麽,忙上前將路樂樂的衣服拉住,“剛才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看到汮兮美麗的臉和真摯的道歉,路樂樂心裏更是難過,像被人用刀狠狠地剮過一樣,惡心和疼痛瞬間將她掩蓋得無法呼吸。肚子竟然有些不適起來,酸澀嘔吐的感覺再度席卷而來……

然而汮兮卻抓著她不放,路樂樂心裏突然一急,一咬牙,也顧不得什麽,用力將汮兮推開!

這一次,汮兮再也沒有站穩,真的是重重倒了下去,摔在了一地的花盆之上。

嘩啦!一地的花盆發出破碎的聲音,而更巧的是,汮兮的頭剛好碰到了碎了的陶瓷,當即,鮮血從她額頭溢了出來。

這突來的變故,讓路樂樂也嚇傻了,直到看到鮮血染紅了汮兮漂亮的臉,路樂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汮兮!”姬魅夜衝上去,將汮兮扶起來,然後撩開她的頭發,看到那額頭上足有一寸長的傷口,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殿下!”汮兮抬頭望著姬魅夜,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然而那含情的雙眸已經溢滿了淚水。也因為身體薄弱,她無法承受疼痛,幾乎是語不成句。

路樂樂一手扶著微微發疼的肚子,一手緊緊絞著自己的衣袖,看著他將她抱起來,然後走到自己身邊。

“路樂樂!你這次太過分了!”他停下來,浮著寒霜的眸子盯著她,冷冷地說道。

“是啊!我太過分了!”她輕笑,肚子疼得有些難受,幾乎就要站不穩。

“你竟然笑?”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竟然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你將汮兮推到,難道就沒有一絲悔意嗎?”

“沒有!”她迎上他憤怒的目光,斬釘截鐵地說道。

“殿下,咳咳……”汮兮蜷縮在姬魅夜的懷裏,衝他搖搖頭。

“你……你,你何時竟然變成了這樣!”他用失望的口氣說著,然後抱著汮兮頭也不回地飛快離開,“幻影,快讓大夫過來。”

肚子的絞痛,心口的反胃,路樂樂看著姬魅夜的背影,感到世界開始搖晃。

“花葬禮!”

“娃娃!”若雲和珈藍同時趕了上來,看到路樂樂臉色已經變成了青色。

其實她在乎的!原來,她很在乎的……

若雲站在路樂樂身邊,看著她緊咬著唇,睜著雙眼看著姬魅夜抱著汮兮離開的方向。

她向來覺得路樂樂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子。

不管以前受到了什麽折磨,她總是能表現得很坦然。

然而此時,她雖然閉著唇,眼眶裏沒有一滴眼淚,然而同樣作為女子,若雲卻能夠感覺到她身上那種前所未見的悲哀和絕望。

若是以往,若雲定然會抓住這個機會嘲笑一番,然而,她竟然也笑不出來了,心裏隱隱難受。

因此,她隻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珈藍走上去,輕輕地牽住路樂樂。

珈藍的手有些冰涼,然而摸到路樂樂的手,它也驚住了,她全身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臉色也特別不好看。

“娃娃,你不是不在乎嗎?”它想開口勸慰,然而一開口就後悔了。

“我在乎的!”路樂樂看著珈藍,“若是我不在乎,我就不會這樣用力地推汮兮了。”

是的,她當然在乎。她雖然麵上看起來無所謂平淡如水,毫不在乎,其實內心的感受她才是最清楚的。

即便姬魅夜不承認那是愛,然而對於路樂樂來說這已經是她唯一一次坦然承認,並勇於去麵對的愛情了。

雖然絕望地放手,然而她做不到對他的一切無動於衷。

她剛剛出來,就是害怕因為他的一碗酸梅湯而再次心動,牽腸掛肚。

她故意冷淡他,躲開他,也是因為怕自己的一些行為影響到他,害怕那個詛咒會落在他身上。

她明明很想討厭汮兮,很嫉妒汮兮,然而她也要表現得無所謂,因為她內心又是感謝汮兮的,掙紮著祝福他們。

他剛才那個眼神,那個轉身,那句話已經成了最後致命的砒霜。

“可是,你用力不大。”它看得出來,當時是汮兮拉住娃娃不放,至於原因……珈藍的確是往壞處想了,它從來都不喜歡汮兮。

在它心裏,不管是千年前,還是現在,汮兮哪裏比得上娃娃。

隻是,這個秘密目前隻有它知道而已。

“但是汮兮摔倒了。”路樂樂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容,扶著絞痛的肚子慢慢地由珈藍牽著走向馬車。

也在同時,汮兮的馬車竟然啟動,率先離開了。

這個情景,讓珈藍和若雲愣在了原處,看著那揚起的塵埃,路樂樂怔了片刻,突然笑出了聲。

姬魅夜……姬魅夜……

這就是你嗎?姬魅夜,你又帶著那個女人,丟下了我和孩子你知道嗎?

你知不知道,剛才汮兮和我的拉扯,動了我的胎氣你知道嗎?

看到她笑出了聲,珈藍真的慌了神,忙將路樂樂抱緊在懷裏,柔聲道:“娃娃,你要哭就哭吧。”

“我不哭!”路樂樂推開它,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看向那店家道:“店家,我要的西番蓮你可給我送了?”

“送了,剛剛已經放到你馬車裏了。”那小二忙說道。

“好!”說罷,她又掏出一包金葉子遞給那小二,“你說明日你會去進貨,那這包金葉子就勞煩您將所有的西番蓮全買回來。”

“那到時候小的將這西番蓮給您送到哪裏?”

“不用送,放這裏就好。如果有時間我會讓人來取的。”說罷,路樂樂轉身走回了馬車,果真看到那些西番蓮已經整整齊齊地放在了車裏,淡淡的讓人失神的香味在鼻息縈繞。

馬車裏的西番蓮味道太大,珈藍不敢近身,隻有撐著傘坐在外麵。

路樂樂靠著軟椅躺下,腹部劇痛不堪。

她心裏十分清楚,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情緒激動了,這孩子反應太過激烈,她真怕……真怕孩子不在了。

對於她來說,這個孩子隻是她的孩子,不是姬魅夜的,和他徹底沒有了任何關係……徹徹底底!

“花葬禮,你臉色很難看。”雖然知道她是路樂樂,然而,若雲還是習慣叫她花葬禮。

“嗯。”路樂樂點了點頭,平緩著呼吸,手輕輕地放在肚子上,壓著聲音道:“明日你留下信號,讓他們將西番蓮都帶走。”

“明日?”若雲捂住嘴,靠近路樂樂,“明日就行動了嗎?”

路樂樂看著地上那些西番蓮,探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長長的花蕊,指尖上沾著粉末,放到鼻尖,能聞到濃鬱的香氣。

西番蓮,西番蓮……

“再不快,我們就沒有機會了。”她長歎了一口氣,指尖一彈,那些花粉便落在空氣中。

路樂樂笑了笑,拔出自己頭上的銀針,“你們身上的蠱蟲據說能監聽。若明日西番蓮能安然被接應,那說明蠱蟲已經死了。反之,那就是我們死了。”

“我們死?”若雲看著路樂樂,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路樂樂說這幾個字的時候,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沒有一絲畏懼之色,那語不驚塵的口氣,的確是將若雲怔住了。

路樂樂點點頭,然後將銀針一一別在發絲裏,然後調動了一下身子,打算坐起來,因為不管是哪個姿勢,她都覺得分外不適合。

然而馬車行得飛快,不停地顛簸起來,小腹又慢慢開始疼痛起來。

路樂樂難受地捂住肚子,試圖站起來,想出去告訴珈藍,馬車不要太快。

“啊!”身子一動,疼得她抽了一口氣。

那的確是動了胎氣,如果馬車這樣顛簸,恐怕不行……

“你怎麽了?”看到路樂樂臉色十分難看,若雲小聲問道。

其實,若雲到現在還是不喜歡這個女子,雖然她不是花葬禮……更何況,哪有女子如此強的個性,甚至要她一個堂堂的郡主聽命於她。

“你讓珈藍慢一點,馬車太顛簸了。”路樂樂喘著氣,臉上密布著汗水,嘴唇陡然失色,語不成句。

若雲覺得不妙,忙推開裏側的門,然後掀開簾子,對著外麵喊:“珈藍,馬車稍微減速!”

“怎麽了?”珈藍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我在追趕殿下的馬車。”

路樂樂一聽,頓時明了,然後朝若雲搖搖頭,捧著肚子不再做聲。

追趕姬魅夜的馬車……之前因為汮兮受不了顛簸,所以才慢慢行駛,現在這麽快,是擔心她的傷口嗎?

想到這裏,路樂樂閉上眼睛,想擠出一絲笑意,然而肚子卻疼得她不由得哼出了聲。

“喂!你到底怎麽了?”若雲感覺到這個女人太不對勁,剛才在花店時她神色就不對,臉色極其難看,現在看來,像是更嚴重了幾分。

“若雲,我給幾張單子,然後你去幫我抓幾包安神的藥。”路樂樂看著若雲,將單子列出來遞給她。

“這是什麽單子?你生病了?”若雲雖然不太精通藥理,然而多少年來一直陪在泱未然身邊,簡單的藥方她還是能看懂的,而手裏這幾張,不怎麽像是安神的藥。

“我是簡單的頭暈罷了。唔……”路樂樂剛說完,酸澀的味道當即湧上來,她扶著椅子嘔吐了起來。

“你……”若雲大驚失色,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路樂樂嘔吐,之前在馬車上,看到她也是這番了好幾次,最後嘴裏一直含著酸棗。

當時她不以為然,心裏琢磨著如何回到南疆,倒忽視了起來。

現下看來,她的手一直都放在小腹之上,定然有隱情。

路樂樂大驚,甩開了若雲的手,“你想多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不能讓任何人傷害這個孩子。

“我知道一定是的。”若雲緊緊地盯著路樂樂,“你剛剛是不是傷了胎氣?馬車行得這麽快會傷了孩子的。”

傷了孩子?路樂樂心裏一陣抽痛,“若雲,你真想多了,我沒有孩子。”

“你不敢告訴我這孩子是姬魅夜的?”若雲頓時明了了路樂樂的擔憂,“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們回到南疆,會以這個孩子威脅姬魅夜?”

“難道你們不會嗎?現在姬魅夜的亡靈就要回到南疆,血洗月重宮,你們應該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能威脅他的機會。”

“嗬嗬嗬……”若雲苦笑一聲,眉間流露出一種路樂樂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哀傷,“其實你錯了!在南疆,每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希望,沒有人會將仇恨種植到孩子身上,更何況是千年大限的南疆皇室和月重宮,在逃避劫難的同時,我們都希望月神庇護,在這一年,能有一個新的生命到來。”

“此話如何說?”

“早在姬魅夜被驅逐之前,其實他曾給皇室和月重宮下了詛咒!這一千年來,南疆皇室的後代將會慢慢衰竭,等他歸來之時,皇室血統將會滅絕。意思就是,在這一年,我和溯月哥哥即便活下來了,也永遠不會再為南疆留下後代了,南疆皇室血脈將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而事實上,他的詛咒一直在靈驗,這一千年來,皇室的後代幾經枯竭。我頭上的幾位姐姐,早年嫁人,沒有一人得到了孩子並相繼病逝,而且……作為熙氏一族的未然哥哥死前也沒有留下子嗣。所以,若此時能有一個新的生命降生在皇族,這或許能打破那個可怕的詛咒,也甚至能在這場血戰中,給予幾乎絕望的教民們新的希望。”

“詛咒?你說姬魅夜給南疆皇室下了這樣的詛咒?”他詛咒皇室生命血統的延續?!她無法想通,如果姬魅夜是為了汮兮而重回南疆,為何在汮兮死之前就給皇室下了這麽一個可怕的詛咒?!詛咒新生命的降生,皇血的滅絕?!

“可是,這個孩子是姬魅夜的,不是未然的。所以孩子不屬於皇族啊。”

“不!這個孩子是南疆皇室的,它擁有皇室千年來最純正的血統!因為,姬魅夜也是南疆的皇子。”

路樂樂完全茫然,不過,這才突然想起來,雖然未然同為皇子,和姬魅夜說話的時候卻帶著某種謙遜和尊敬。

他向來都是稱姬魅夜為鬼姬殿下……

“可是,姬魅夜畢竟被驅逐,我擔心有些人心裏對孩子多少都會有仇視。更何況,若孩子宣揚出去,被姬魅夜知道,事情恐怕更糟糕。”這也是她之前擔心的,這個孩子出現在這個時候,隻會讓這個世界更亂。

路樂樂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一片混亂,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即使是回到了南疆,這孩子終究還是要被人發現的。

“你若是不相信,我現在可以立下血誓,甘當以生命保護這個孩子的成長。”說著,若雲突然跪在了地上,然後割開手指。

“若雲!”路樂樂伸手拉住她,“我不喜歡誓言,更不喜歡那種帶著詛咒的誓言。所以,我相信你……”

若雲反手緊握著路樂樂,深深地埋下頭,激動地喃喃道:“我就說了,我們皇室不會滅亡,不會消亡。”

路樂樂無法理解若雲此番的心情。因為她難以想象,生活在那種無形的詛咒之下的皇室每一個後裔麵臨著的壓力和恐懼,還有那種希望打破詛咒的渴望,和日日掙紮。

看著皇族慢慢衰竭下去,她作為一個外人,真的是無法體會到他們的痛苦和惶恐。

這個孩子的到來,到底是誰的希望啊?

馬車突然停下來,路樂樂慌忙將幾張方子裏的幾味安胎藥向若雲交代了一番,然後收回了藥方。

簾子被掀開,珈藍撐著傘站在外麵。

路樂樂和若雲對視了一眼,若雲臉上再度恢複了之前那種不屑的神情,冷笑地看著路樂樂先下了車,然後慢騰騰地跟了上去。

“珈藍,今日天氣有些炎熱,花葬禮像是有些中暑,這裏有幾張去火的方子。”

“中暑?要不要大夫看看?”

“看什麽,她自己就是大夫。”若雲冷冷地接口道。

珈藍不滿地睨了一眼若雲,但聽到路樂樂道:“若雲說的沒錯,更何況大夫似乎要忙於汮兮。”

三人這才回頭看向最前麵的馬車,見姬魅夜抱著汮兮從馬車上走下來。汮兮似乎睡了過去,頭上簡單地包紮著繃帶,雙手卻仍舊親昵地抱著姬魅夜,臉則貼在他的心口,十分乖巧溫順。

他走到她身前時步子沒有一絲停滯,路樂樂見此,隻是微微別過頭,對珈藍吩咐道:“珈藍,你讓人將那些西番蓮搬進來吧,馬車太小,花找不到陽光,會枯萎的。”

“沒見過這麽嬌氣的花!”若雲順勢嘲笑道。

“不是花嬌氣,而是對於我來說,它很重要。”路樂樂淡淡地開口道:“而且花也是有生命的,它一生隻開一次,一生隻守一個承諾。”

走進宅子裏的那人,在聽到此話時,身形一頓,心髒赫然停止跳動。

“殿下。”感覺他心跳突然消失,汮兮忙睜開眼睛,然後看到路樂樂抱著西番蓮站在門口。

姬魅夜沒有說話,一聲不吭地抱著汮兮進了房間,然後將她安置在**,轉身就走。

“殿下,您要去哪裏?”看到他要走,汮兮慌忙將他拉住,“殿下,汮兮頭有些疼。”她不能讓他走,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這個她等候了一千年的人,終究還是不會屬於她。

“那殿下您早些過來,汮兮待會兒為您做玫瑰糕。”汮兮笑了笑,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

“這個不用勞累,待會兒大夫的藥煎好,你要按照他的要求服下。”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匆忙離開了。

看到他離開,汮兮翻身起床,然後悄悄地跟著他走了出去。

隻見他步履急促,竟然朝北邊的院子走去,一路跟過去,在門口處,汮兮悄然停下來。

因為她看到那個紅衣女子剛好抱著花走到院子處,而姬魅夜竟然突然衝上去,從她懷裏搶過那盆西番蓮,然後砸在了地上。

“姬魅夜!”路樂樂看著地上的花,想也沒想抬手給了姬魅夜一耳光。

“啊!”汮兮捂住嘴,難以置信那女子如此大膽竟然敢打殿下,然而更讓她難以置信的是,殿下挨了一耳光之後,竟然沒有還手。

隻見他喘著粗氣,深邃的雙眸緊緊地絞著那個叫路樂樂的女子,突然捧起那個憤怒女子的臉,低頭吻了下去……

路樂樂眼前一黑,唇上他的霸道的席卷而來,身子被對方緊緊鉗住,根本動不得分毫。

他的吻纏綿悱惻,卻又凶狠霸道,像是要將她一口吞入腹中。

這是兩人幾天來第一次隔得如此之近,能清晰地聽到對方淩亂的心跳和被抑製在胸腔中那壓抑的喘息。

那種無法抑製的思念猶如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讓他毫無理智可存。

這幾日的惶恐,還有擔心,還有內疚,還有絕望,還有掙紮,折磨得他猶如死去一般。

她的眼神,淡淡地掃過他身上時,讓他覺得猶如遭受到了淩遲一樣痛不欲生,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救自己。

他們隔著懸崖,她就在對麵,而他向前一步,才能離她更近一些。然而,他身後卻有太多的束縛、責任、信仰,而且他跨一步,又是萬丈深淵。

一生隻開一次,一生隻守一個承諾。

這句話,讓他無地自容,讓他更加不知所措,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需要她的答案,如果她也義無反顧,那他便萬劫不複地往前跨一步。

此時,他都覺得自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他真的希望此時的她能拉住他堅定地走一條路……

“樂樂……”

“樂樂……”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裏,他低聲呢喃,卻沒有放開她,任由她在懷裏舉著拳頭捶打著他。

“姬魅夜,你渾蛋。”路樂樂用力地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樂樂,告訴我,怎麽做?”他用求乞的語氣問道,然後更加無助地吻住了她的唇。

該怎麽做?路樂樂心裏猛地一顫。姬魅夜,我們能做的就是放手!

“唔!”唇上突然吃痛,一股腥鹹在唇角溢開,趁姬魅夜疼痛之際,路樂樂終於放開了他,然後警惕地後退一步。

“殿下,其實,您很早之前就做了選擇了。”路樂樂臉色恢複了冷然,語氣冷淡地不給雙方留下任何餘地。

因為,這樣對誰都誰好,更何況,她也做了決定,無法輕易改變。

有時候,一個人的責任,不關風月!

有時候,愛情在責任麵前,也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姬魅夜,你有你的責任,你有你的承諾。而我路樂樂亦是,我對未然有承諾,對南疆有責任,對我們的孩子也有責任。

“不,樂樂,我一直未曾做選擇。”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痛苦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此時太過愚鈍。

路樂樂抬手擦了擦嘴,紅腫的唇勾起一絲譏笑,“殿下,你來這裏汮兮知道嗎?”

聽到汮兮兩個字,他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眼眸閃過一絲痛楚,“不知道。”

“殿下,對你來說你或許沒有做出選擇,或許你都想選擇。然而對於我路樂樂來說,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向來不強占,也向來不貪戀。我不是大度的女子,今日是我推倒了汮兮,但是並不代表我還對殿下戀戀不舍,我這樣做隻是不想大家在成為敵人之前,再有任何瓜葛——因為,我已經徹底放手了!”說罷,她用力地甩開了他,然後錯身從他身邊走過。

“樂樂!”他慌忙抓住她,看著她的背影,“難道你真就這樣放棄了我?”

“那要怎樣才不放棄?”她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不再是以前那個會笑會哭的娃娃了。

“你給我時間……”

時間?路樂樂背對著他,眼角酸澀得發疼。姬魅夜,難道你還不懂,我們之間不是時間的問題。

“那我給你一天時間!你明晚再答複我。”這一次,她由不得他再拉住她,快速地穿過了院子,回到自己的房間。

門轟然關上,他茫然地站在原處,無措得像是一個孩子。而她則用一道門,將他擋在了外麵,無視他這幾日的痛苦和思念。

路樂樂背靠在門上,再也抑製不住地抑聲哭了出來。外麵寂靜無聲,空氣中她的哭泣,那樣虛弱,像是垂死掙紮,事實上她不再掙紮了。她真的已經放手了。

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擦幹,她想他已經離開了吧,一天,一天他會有什麽決定。

突然,門口傳來了他的喊聲。

“路樂樂,明日我會給你答複的!明日你在這裏等我!”

她驚愕地回頭,透過窗戶看著他站在遠處,麵容模糊,然而眼神卻異常堅定。

明日……路樂樂咬著唇,強忍著再看他一眼的衝動。

汮兮雙腿酸軟跌坐在牆腳,手緊緊地絞著衣袖,蒼白的臉上掛滿了絕望的淚痕。若不是,緊咬著唇嚐到那血腥味和銳痛,她會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剛才他們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在了耳朵裏,他的每一個眼神她也一一看到了。

他的神情那樣痛苦,看著那個叫路樂樂的眼神又是那樣的眷戀和癡狂,甚至是那樣的無助和無措。

他緊緊地摟住她,貪戀地吻著她,哪怕她如何冷淡他,言語諷刺他,他都沒有惱怒,甚至啊……

汮兮咬著唇,慢慢地扶著牆站起來,“殿下,你戀上了這個叫路路樂樂的女子嗎?”

此時,她終於明白,為何這兩日他總是心不在焉,為何總是神情恍惚,為何當那個女子出現的時候,他的眼神會忍不住圍繞著她。

殿下,你忘記了,當日你在聖湖給我的誓言嗎?為何我回來之前,竟然戀上了他人!

那個女子明明如此待你,你卻……難道又像一千年前那樣,你又要重蹈覆轍?!

汮兮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汮兮大人。”前方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汮兮抬頭,見到幻影單膝跪在身前。

“幻影,告訴我實話,那個叫路樂樂的女子到底是誰?”

幻影起身,看著她從路樂樂的院子走過來,看來也瞞不住了,“她便是那個能打開聖湖的命定之人。”

“她?”汮兮臉色一陣慘白,聲音幾近哆嗦,“她竟然是那個人?”

“是的。”

“可是,殿下和她的關係?”

幻影沉默,半晌道:“殿下的心,有一半在這個女子身上。”

汮兮身子一晃,然後扶住了牆,眼底痛楚蔓延,“果真如我預料的那樣啊。”

她第二次故意摔倒,就是因為感覺到了路樂樂的心跳微弱,和常人不同,然後才去試探,果真發現她隻有半顆心。

“幻影。那個女子要殿下明日給她一個答複,逼殿下做一個選擇。”

“她定然這樣做。殿下在很早之前就對她產生了依賴,她利用這一點,逼著殿下放了月重宮的人一次又一次,現在,看來她是要逼殿下放棄回到南疆了。”

“那你說,殿下會選擇誰?”汮兮伸手摘過一朵花,捏在手心裏。

“殿下這次自然不會選擇那個女人。”

“是嗎?”汮兮垂下眼眸,眼底閃過一絲恨意,“我們也不能讓殿下做出這個選擇。殿下剛剛離開了,他說明日回來,給那個女子一個答複。那我們就等到明日。”

“明日?”

“是的,明日。”汮兮臉上突然展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今晚,不妨做一些玫瑰糕,和那個女子談談。”

“是。”幻影點點頭,看了一眼北院,扶著汮兮慢慢地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