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以心換心
天空已經泛白,江麵上揚起點點晨光,像細碎的金子。遠處,傳來漁女們清脆響亮的歌聲,將小丫鬟吵醒,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何時竟然躺在了小榻上。
小丫鬟慌忙起身,掀開簾子,才發現船停泊在江麵中,而船頭隻有一抹紅影映著初升的陽光立在那裏。晨風襲來,江水漾起圈圈漣漪,也攬起她的縷縷青絲和翩然的紅紗,恍惚間,小丫頭覺得這一切像一幅安靜的畫卷,不容人上去打擾。
突然,船頭的紅衣女子回頭,一襲紅衫襯得她臉色過分蒼白,一雙眼睛璀璨發亮,宛若銀河中最閃爍的星辰。
“主子。”小丫鬟欠了欠身,覺得腦子還是有些疼痛。她記得昨晚自己明明就在船頭服侍著然公子寫手劄,後麵他病發突然暈了過去。之後的事情,便什麽也不記得了。
“嗯。天快亮了。”路樂樂笑著點了點頭,看著前方,“就快到漓城了,先洗漱吧,聽說漓城有巧女集會,你不如也去看看。”
巧女?小丫鬟臉一紅,當然知道巧女的意思。
漓城地屬江南,卻多數乃漓族的人家,他們會在漢人七巧節的前一個月在有三生石的漓湖舉行巧女節,連續七日,各家未出嫁的女兒都會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成群結隊地帶著自己做的精巧繡品擺到集市上,到了晚上,便有許多人圍在江邊對唱。
“嗯。”她點了點頭,發現今日主子的神情似乎比以前還要憂傷,這時,她才注意到,她手裏握著一本古書。
之前她曾見過主子看這本書,有一日聽主子說這是南疆的一本醫書。
可是,明明看完了,為何又拿出來看了?
“小小姐。”簾子被掀開,羽見走了出來,“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目光掃過羽見手腕上那條淡色的痕跡,路樂樂收起書平淡說道:“昨晚未然咯血厲害,可能有點亂,沒什麽事情發生。我們快到漓城了,先收拾一下吧。”
“如此快?”羽見愣了半刻,如果他沒有記錯,就算連夜趕路也得下午才能到漓州。此時,抬眸望去,在晨霧中還真的看見漓洲的城樓若隱若現。
“未然醒了麽?”路樂樂探頭看了看裏麵。
“王爺剛醒,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我知道。”泱未然終究還是要麵臨著忘記一切的痛苦,此時他的記憶隻是被一個人充斥著,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死亡的都一並而來。
越到後麵,他越能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死亡的期限。
這是不是所謂的垂死的掙紮?
“我去看看他。你們先準備一下進城吧。”
“小小姐,我們在此地,根據王爺的安排,要改道而行,不會停在漓洲,這樣才能避開鬼姬。”
“不用了。就在這裏停吧,我自有安排。”因為他們已經躲不開了。看到羽見擔憂的眼神,她笑了笑,“羽見不用擔心,我不會讓姬魅夜傷了未然,而且我答應過,一定要將未然的靈魂帶回南疆。”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哦,羽見,這是我昨晚整理的幾張藥方,說不定路上你會用到。還有,泱莫辰的鐵騎南下,兩軍交戰在所難免。這藥方中,我也擬出了一些跌打創傷藥,希望到時候能幫助到溯月。”
“還有,現在正值酷暑,中暑病疫都是最泛濫的時期,這幾張方子能抗禦解毒。你都收好。”
“小小姐,你是不是有事?”羽見不安地問道。
“羽見你想多了。我先去看看未然。”將藥方和書一並遞給了羽見,路樂樂轉身掀開簾子走進了船艙。
泱未然一身白色的素衣靠在窗前,青絲散落在肩頭,臉色略顯蒼白,藍色的眸子始終有一層看不透的霧,靜靜地望著江麵,薄唇緊緊地抿著,有一抹隱忍的痛苦。
“咳咳咳……”他低頭輕喘了一口氣,瘦弱的肩輕微地顫抖,手裏的絲巾沾上了暗紅色的血漬。
那一刻,她注意到了他嘴角有一抹苦澀的笑。
“王爺,漓城到了。”她走過去,將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拿起了梳子,像平時那樣仔細地梳理著他的頭發。
“哦。”他淡淡應了一聲,頭也沒有回,仍舊看著江麵,細密的睫毛還沾著點點霧氣,像是浮著一層朦朧的憂傷。
隻是奇怪……他竟然沒有問她是誰。以前每個清晨,或是每次暈厥了過去,他第一句話都是,你是誰?
他的發絲格外輕柔,像上好的綢布,而且一直有一股淡淡的竹墨香味。白玉梳子輕輕劃過他的發絲,一點一點地理順,寂靜的空氣中,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將發絲輕輕挽起,用他平日的發簪定住,一絲不苟。
泱未然,你可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梳頭?
明天,恐怕,你要一個人回南疆了。
手裏的毛巾沾著藥水,她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臉龐,然後近距離地打量著這樣清美至極的容顏。
本以為在這個時候,她會有很多話對他說,然而麵對著他,她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樣也好,他忘記了,名字都懶得問了。
白皙的脖子上那傀儡線格外清晰,看得她心裏一陣抽痛。解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絲巾,將它圍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將他扶起來,然後牽著他走到船艙外。此時,船已經靠岸,前方熱鬧的聲音早就傳來,雖然比不上京城,然而江南畢竟也是魚米之鄉,經濟也繁榮,人們早早就開了市。
他臉色沒有多大變化,任由她牽著上了岸,在快上馬車的時候,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轉頭凝視著路樂樂,輕聲道:“不如,今日你陪本王在這漓城逛一日吧。”
路樂樂微微一愣,不明白泱未然話中之意,然而卻也知道,他恐怕清楚自己活不過兩日,這才提出這個要求。
“好。”她點了點頭,扶著他朝城門口走去。
漓城不大,可因巧女節,未婚的女子早早就盛裝結伴出來,而那些未娶的公子少爺比她們還提前一步出來,十分熱鬧。
泱未然身著一身幹淨的白衣,腰間配著精致的修帶,雖然沒有多餘的修飾,然而他那張宛若女子般清美的臉當即就召來了許多人的側目。
“像是有很多人在看我?”他微微低頭,唇角噙著笑,低聲問道。那蒼白的臉竟然看不到一絲病態之色,湛藍色的眸子閃著溫和的光芒,那一刻,她不禁失神,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
陽光如此明媚……
“公子長得比女子還俏麗,自然會有人看。”路樂樂唇角一揚,也笑了起來。
“人還真的不少,隻可惜我眼睛不好,要逛完,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今日我可以當你的眼睛。你看前麵有一個女子穿著水藍色的衣服,脖子上係著像你一樣的絲巾,長得格外漂亮,她剛剛就看了你好幾眼,還和旁邊的女子說你漂亮呢。”
“漂亮?”秀麗的眉當即蹙了起來,他訕訕地笑道:“漂亮應該是形容女子的。”
“嗯,她們應該說你長得美。”她揚起了眉,走到一個小攤前,買了一隻小小的撥浪鼓,在耳邊晃了晃,道:“公子,有些東西並非一定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聆聽也可以。比如,你聽剛才那小姐的聲音,帶著嬌羞,那你就可以想象她緋紅的臉龐。你聽這撥浪鼓,能聽到什麽?”
“我隻聽到你在笑。”
夏日的漓城,陽光明媚,像一個月前的未央街道。不同的是,她牽著他,成了他的眼睛,在他身邊一點點給他描述她看到的情景。
拿著扇子麵容俊美的公子哥,大腹便便一臉猥瑣的富賈,漂亮的小姐,還有調皮的孩子。精致的蜀繡,奇怪的雕木,還有美味的酥糕,香甜多汁的馬蹄,還有蓮蓬……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手裏捧著她買的所有東西,笑容溫和似水,唇角還沾著酥糕的殘渣,眉眼帶笑。
聽的時候,他總會微微低頭,認真地看著他,睫毛在他蒼白的臉上倒映出惑人的陰影。
天邊殘陽似血,照得人眼睛生疼。漓城已經掛起了彩色的燈籠,在暮色之下,一片燈火琉璃,一直沿路排開直到漓湖——那裏坐落著漓成最出名的三生石。
此時,男男女女湧向那邊,老遠便能聽到有人在對歌。
太陽上山唱一回,太陽下山也不回,
叫上月亮來做伴,東西南北,
生活有滋有味,想唱我就張開了嘴。
囉喂嘿囉喂,越唱心裏越美。
一塊巨大的石頭聳立在漓湖之上,一條長橋橫跨其中,橋的南端一群年輕男子站成一排大聲唱了起來。而這邊,女子們也毫不含糊地對唱了起來。
大風吹來唱一回,大雨飄來也不回,
阿哥阿妹來相會,成雙成對,
心與心總相隨,山歌滿天飛。
囉喂嘿囉喂,幸福年年歲歲。
你和我來對,山歌好比那春江水。
一時間,喝彩聲,鼓掌聲不絕於耳。甚至,湖麵上漾起了小帆,大膽的男子已經劃著船來到心儀女子的橋下高聲表白。
天上月兒明啊,地上花兒香啊,
卻不及妹妹一個笑啊。
若是妹妹也有心啊,
哥哥為你把星星摘啊。
男子們唱得正歡愉,誰料,上麵的女子根本就不給麵子,嬉笑著將手裏的草砸下去,隻聽得嘩啦一聲,那船給翻了,男子們應聲掉在河裏。
天上的星星你摘不到啊,
地上的花兒你采不到,
妹妹我的心你更是摸不了啊。
女子們手裏捧著花,那是代表心儀之花,若是喜歡男子,她們便會大膽地將花送上,若是不喜歡,就會用手裏的草砸下去。
湖邊又是哄笑聲一片。在這樣的氛圍下,路樂樂也忍不住開心地大笑了起來,緊緊拉住泱未然擠進人群朝高處走,以便看得更清。
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起哄,竟然注意到抱著一大堆東西被路樂樂牽著的泱未然,夜幕下,他在眾多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清美異常。
有女子突然從高空拋來花,接著有女子開始起哄地唱道:
哥哥你看過來,這邊百花開,妹妹原為你采……
泱未然一時愣住,而路樂樂也呆愣了片刻,倒是沒有想到有人向泱未然扔來了花。見此,一群年輕的公子哥也趁勢擠到泱未然身邊,擁著他朝那群女子唱道:
妹妹你莫認錯人啊,哥哥他心裏獨有愛啊。
何不看到這邊來,哥哥願為你花獨開(一樹不開兩樣花,形容感情專一)。
那些男子擁擠上來,力氣很大,路樂樂緊緊地抓著泱未然,然而不消片刻卻被衝散開,耳邊歌聲響徹,嬌小的她被擠在高大的男子中間,高高地舉起手,卻怎麽也抓不到泱未然。
一樹難開兩樣花(哦),
戀了一儕(個)(哎)就一儕(個)(哦),
莫來(個)心向別人家(哦),
要學鳳凰成雙對,
莫學黃蜂亂采花,,
兩人相好做一對(哦),
交情交到九十九(哎)。
“未然……”她焦急地喊道,聲音湮沒在歌聲之中,她被逼得一步步後退,視線中,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
路樂樂慌亂地爬上上麵的石墩,放眼看去,終於在男子中看到了他——被人群擠得有些淩亂的頭發,秀美的臉上寫滿了焦慮,那雙湛藍色的眸子四下張望,那樣的迷茫和無助,目光掃過她身邊,卻無法停下來。
是啊,她忘記了,他看不到。
“未然!”她大聲喚道。
然而歌聲此起彼伏,她的聲音那樣小瞬間就被湮沒。
這個情景,再次讓她想起了一個月前。
長安的未央街,滿天的煙花,他們也是這樣被人衝散開,而命運也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改變,另一個人代替他走進了她的心裏。
而此時,她遠遠地望著他,淚水從眼中滾落。突然意識到,他和她的交集,就在這一刻,在三生石的前麵,在那些悠揚的情歌之下,被生生地斷開了。
而就是在離泱未然不遠的地方,站著另外一個人,那一刻恐慌在心口蔓延,她的聲音哽在了喉嚨,淚水也被生生吞了下去。
那人不過淡淡一瞥,已經叫她心驚肉跳,全身的血液凝固成冰。
那淡漠的,慵懶的金色瞳孔遠遠望來,帶著譏諷,帶著幾分莫名的警告。
妖嬈的唇瓣宛若露水中的玫瑰,粲然一笑,卻是那樣殘忍,令人心寒。
隻是一秒鍾而已,那縷縷銀絲已經從人群中消失,看不到絲毫蹤影。
哆嗦著站穩,她的目光移向泱未然的時候,發現對方湛藍色的眸子此時終於看向了自己。
然而那目光是那樣的冷,冷得她心頭發寒,那唇邊的笑容是那樣的妖邪。
燈火閃過,殘月高掛,縷縷銀絲從空中墜落,這一刻,竟然如此清晰,每一條都係在了他的身上,脖子、肩、手腕,甚至於手指上。
此時的他,像傀儡一樣被人操控在人群中,望著她笑!
那些銀絲垂直在空中,隻需要一動,似乎就要切斷他的手指。
“啊!”她捂住嘴,驚恐地看向周圍,然後跳下石墩,發了瘋一樣奔跑,遠離了那唱歌的人群。
沒有人注意到在這個歡慶的夜晚有一位紅衣女子在人群中奔跑。她麵色蒼白,一臉的驚慌失措,手裏的東西灑落在地上,然而她顧不得去撿起來,隻是發瘋地奔跑,跑出了人群,然而後奔出了城……
腳下的幹草和樹枝被她踩得咯吱作響,歌聲已經聽不到,隻有偶爾從空中傳來的烏鴉的悲鳴,以及那縹緲的笛聲。
笛聲傳入耳朵裏,像遠古的召喚,讓她的腳不受控製地奔跑在夜色中。
鬼姬,鬼姬,今夕何夕?
鬼姬,鬼姬,何以獨兮?
鬼姬,鬼姬,予美亡兮?
鬼姬,鬼姬,盼君歸兮!
終於,在一片清幽的湖邊,她停了下來,雙腿無力地跪在地上,然而詭異的歌聲卻一直在耳邊繚繞。
那月牙形的湖邊隻有一棵高大的樹木,空中死靈魂猶如點點冥燈,也更如海中的發光水母上下浮動,將周遭照耀得一片幽白,詭異而神秘。
而樹枝之上,正坐著一個人,一條腿懸在空中,一條腿屈膝放在樹幹之上,他身子微微後仰側靠在主幹之上,姿態優雅。
風中,縷縷銀絲飛舞,眉目如畫,眼瞳半合,密長微卷的睫毛在幽光之下映出兩道瑰麗的陰影,恰好落在那用銀粉勾勒出的月牙之上,亦遮住了他那雙妖冶的金色瞳孔。線條柔美的鼻翼下,那雙如凝脂的紅唇淺淺勾起,有一絲慵懶,有一絲邪魅。
他一手舒適地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垂落在空中,秀美如玉的手指上纏繞著縷縷銀絲,而銀絲的下方則懸掛著一隻手掌般大小的人形木偶。木偶咧嘴看著路樂樂,它的四肢,個個關節都穿上了銀絲。他食指微微一動,那傀儡木偶就順勢抬起手,高高舉起,然後抬起腿在空中“走”動。
心底寒意聚集,她不自在地打了一個寒戰,難道這個就是控製泱未然的那個木偶麽?
玩了好半晌,樹上的人終於抬起眼眸,輕輕看向她,用溫和而輕柔的口氣,笑著問道:“你終於回來啦?”
那口氣,就像一個純良而無邪的孩子等待著自己至親的人歸來。
隻是,他臉上沒有笑意,眼底也沒有笑意。
她吞了吞口水,壓著心裏的恐懼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朝他一步步走過去。
“你說說吧,你走了多少天了?”他聲音還是那樣幹淨,沒有一絲雜質。現在的口氣就像一個大人等待著犯錯的孩子檢討自己的錯誤。似乎在說,你隻要承認了錯誤,我不會責罰你。
她沒有回答,隻是盯著那傀儡木偶,想著如何拿過來。
“嗯——”他揚起尾音,提醒著她。
“應該有十日了吧。對吧?你跑了十日呢。”手指一鬆,人偶輕輕跌落在地上,卻又一骨碌爬了起來,在地上哢嚓哢嚓猶如機器人一樣繞著圈走了起來。
“這十日,你心都跑野了,不知道回來了。”他喃喃自語,修長的手指上下跳動,那隻傀儡就跟著節奏走動,手臂甩得飛快。突然,一聲哢嚓,木偶的手臂突然斷掉,落在了地上。
“不!”路樂樂厲聲尖叫,跨步衝上去,然而來不及了,木偶的另一隻手臂也應聲而斷,脫離了身體。
看到她驚慌的樣子,他眉輕輕一揚,用失望的口氣道:“今晚,若不是本宮提醒你,你是不是也不想回來了?”
那傀儡人偶因為失去了雙臂的支撐,身子前傾跪在地上。然而,吱嘎一聲,它的頭抬了起來,望著路樂樂,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路樂樂呆立在原地,全身忍不住發抖,唇齒發出因為寒冷而碰撞的聲音。
終於,她抬起頭,看著樹上的人,正好對上了他那雙妖邪的金色瞳孔,那眼底還有淡淡的嘲諷和笑意。那一刻,她心忍不住一顫,用力地握緊了手,指尖死死地掐進了手心。不知道是心痛還是心酸,抑或是憤怒。
她是多麽不願意看到他,多麽恨他。
而他仍舊高高在上,永遠用睥睨玩味慵懶的眼神看著她和這個他不需要的世界。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這個世界隨便玩弄於股掌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喜愛的東西,可以永遠捧在手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而不需要的東西,就會毫不客氣地毀掉。
而她路樂樂就是此刻他需要的人,所以,她成了他手裏的傀儡木偶。
剛才,看到那隻傀儡木偶,她知道那是泱未然,然而同時,她也知道那將是自己的命運。
她的鞋子剛才在半路上已經跑丟了,腳上還有隱隱的血痕,石頭硌得她腳心生疼。
她收回目光,真的不想再看到頭頂那個沒有人性的魔鬼。慢慢挪動著步子,來到那對著她笑的傀儡木偶之前,她跪下,顫抖著雙手想要將它捧起來。
她已經無法想象,此時的泱未然已然是什麽樣子。
“唔!”手沒有碰觸到那木偶,銀絲突然纏住了她的手指,深深勒進了皮膚,疼得她抽了一口涼氣,抬起頭對上了他惱怒的眼神。
“為什麽不看本宮?”那張妖媚的臉冷若冰霜,眉間隱隱浮起了駭人的殺氣,緊緊絞著她的金色瞳孔似乎早就窺探出了她的心思。
“是的,我不想看你。”手指的疼痛讓她聲音在哆嗦,然而,她的語氣卻沒有一絲含糊。
他身子微微一低,俯身將那張妖媚至極的臉湊近她,眼瞳流光溢彩,似有萬千流星閃過,璀璨生輝。夜風吹過,他銀絲垂落隨風拂過她的臉頰,宛若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頭頂冥光飛舞,讓他美得有些不真實。
“是因為本宮沒有泱未然好看嗎?”唇角勾起,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魅惑,幹淨的軟綿綿的,還帶著那麽一絲嬌氣,“你今天在漓城說泱未然長得美。那本宮呢?”
泱未然的美宛若獨自盛開的白蓮,不妖不嬈,清美幹淨,清新自然。
然而姬魅夜,他的美有一種震撼,甚至是一種驚心動魄,美得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然而卻又妖邪得讓人不敢對視,僅僅是一眼,便頓時覺得萬物在他麵前失去了色彩。他的美,猶如旖旎的曼珠沙華,刺得人眼睛生疼,卻又是那樣殘忍。因為曼珠沙華,意味著死亡。
“你比不上泱未然。”她冷冷說道。
啪。銀絲淩厲的殺氣從她眼前掠過,那人偶傀儡的臉上突然出現一道血痕,劃過了半邊臉,似乎下一秒它的臉就會被分成兩半,十分猙獰恐怖。
“路樂樂,你知道麽,你是一千年來,第一個敢忤逆本宮的人!”他嘴角漾開一抹淺笑,笑容溫和,眼神帶著隱隱的哀傷。或許在外人看來,他根本就無法和殘忍兩個字聯係起來
“姬魅夜,你到底要怎樣?”她尖叫道,憤怒地盯著他,呼吸沉重。
“你知道本宮要什麽,本宮要你回來。”
“我已經回來了,你就放過他吧。”她聲音軟了下來,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說道。泱未然已經不能活多久了,死前卻要因為她受到這種折磨。
金色的瞳孔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他盯著她,目光堅定而冷酷,眼瞳深不可測,一時間無法看清他眼底的情緒,“可是你是為了他才回來的。”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裏的銀絲,恨不得毀滅眼前所有的東西。
他希望她自己回來,然而若非他一次次地警告她,她會回來麽?
而她回來的目的也是為了泱未然。
“是的,我為他回來。我要同你做一筆交易。”銀絲突然收緊,疼痛加劇,她咬著唇,站了起來。
“交易?”他目光又是一凜,厲聲道:“你要為了泱未然同我做交易!”
“對!”她堅定地回答。
“哈哈哈……”他仰頭大笑了起來,然而聲音在夜色中聽起來卻有幾分悲涼,在空中幽幽回**。手裏的銀絲突然甩開,他身形宛若風一樣掠起,閃電般落在了她身前,那白玉般的纖纖手指猶如利刃一樣捏著了她的喉嚨,然後低頭俯瞰著她。
突來的轉變,喉嚨的刺痛,還有他指尖傳來的刺骨冰涼讓她微微一震,跌倒在他懷裏。
“路樂樂,泱未然憑什麽值得你這樣做?憑什麽值得你讓這樣付出?你為了他,傷害了本宮兩次,你為了他竟然求了本宮兩次!你說,為什麽?”他已然失去了理智,金色的瞳孔溢滿了殺氣和血絲,緊緊地絞著她,恨不得真的將她殺掉。
“為什麽?”她冷笑,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姬魅夜你給我下了情蠱,讓我愛上了泱未然,然後讓我來和你做交易!這個不是你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嗎?這個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嗎?你不是想方設法讓我愛上他嗎?甚至不惜裝扮成他來到我身邊。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我願意來同你交換一切,難道你不該高興嗎?”
“不高興!”他嘶聲打斷,痛苦地看著她,然而內心的想法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是的,本宮給你下了情蠱。可是路樂樂,你沒有愛上他,你愛上的是本宮。你說過,真正讓你心動的是那個戴著麵具的泱未然。那個人是我!”他的聲音在顫抖,甚至他都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在她麵前一次次地喪失理智,一次次地想要動手殺人。
“嗬嗬嗬……”她輕笑,眼底恨意翻湧,“殿下,您不要忘記了。前提是你說的是泱未然,不管戴著麵具與否,我是將他當成了泱未然。如果,當時出來的人是你的真麵目,你認為我會愛上你嗎?不管是不是蠱毒,我已經愛上了。”
她的話猶如一把帶毒的劍刺入他的胸口,之前複合的傷瞬間裂開,讓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好!你不肯承認吧,本宮就讓你看看!”他目光斂起,手指也放開了她的脖子,然而卻在同時放在了她的心髒之上,尖銳的疼痛從她皮膚上傳來。
那一刻,路樂樂想到了在皇宮裏,他殺花清語的那一幕。笑容溫和,手插入她的後背,然後生生捏碎了她的心髒。
終於,這一刻,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你說吧,你要同本宮交換什麽?但是……”指尖猶如利刃一樣,此時已經破開了她的胸膛,鮮血染紅了他白玉般的手指,“本宮要你的心!”
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從心髒處傳來,她臉色發白,呼吸停滯,眼瞳也因為那突來的難以描述的疼痛而渙散,手也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生生揪住他的衣服,似乎下一刻,自己就要跌入一個無底的黑色深淵。
血腥味在身邊溢開,她感覺死亡如此之近,心髒似乎馬上就要脫離自己的身體。
“好!”她虛弱地點點頭,卻不敢看此時自己被破開胸膛的樣子,“我同意!我要花葬禮的靈魂……我要你將她還給泱未然。”
泱未然,我還能為你做什麽?這恐怕是為唯一能為你做的吧,我說過,一定會讓禮兒回到你身邊的,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那捏住她心髒的手微微一顫,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好,本宮同意你。但是此時,本宮要取走你的心髒,本宮會讓你對泱未然徹底死心。”
心髒被緊緊捏住,她臉色發白,汗水沿著額頭流下,顫著聲音道:“我要先看到花葬禮。”心髒吃痛,喉嚨一股腥鹹,殷紅的血絲從她嘴角溢出。
他眼眸微微一動,低下頭,將她唇邊的血跡舔去,幽幽道:“本宮答應了你,自然不會食言。”語畢,他用力咬住了她的雙唇,手上猛地用力。寂靜的空氣中,路樂樂仰起頭,絕望而悲痛地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殘月,聽著自己的心髒在他手心發出破碎的聲音。
“啊……”她忍不住張開唇,企圖緩解那突來的疼痛,而他順勢將舌頭探入擒住她的,狠狠吸吮,腥鹹在他們唇齒間蔓延,他追逐著她,霸道地根本不放開,直到將她最後一口氣息也吞入口中。
緊緊揪住他衣衫的手緩緩鬆開,她慢慢地合上眼睛,躺倒在他懷裏,心髒的疼痛也逐漸消失,世界一片混沌。
等她再度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他的懷裏。那繡著曼珠沙華的袍子輕輕裹著她,銀絲拂過她的麵頰,那一刻,她恍惚以為又做了一個夢!
耳垂有輕微的疼痛,她猛地睜開眼,看著他冷冷地注視著自己,正咬著自己的耳垂。她偏頭躲開,但見月光清幽,他眼眸下那一彎月牙熠熠生輝,無比妖異。
而自己的心口,卻有一種怪異的空**。
“路樂樂,此時你隻有半顆心了,關於情蠱的那一半本宮已經給你毀了,而你剩下的那一半隻容了本宮。”他的聲音此時帶著一絲歡快的笑意,甚至還有那麽一絲得意,“以後,不要再忤逆本宮,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因為你剩下的半顆心雖然仍在你身體裏,但卻是由本宮操控的。”他修長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心髒處,那一瞬,似有尖銳的疼痛覆蓋而來。
她扭開頭,試圖掙紮,然而全身卻使不上一絲力氣,“姬魅夜,我的心已經給你了,那花葬禮呢?”
“本宮帶你去看。”他笑了笑,將她擁得更緊,便見珈藍展翅而來,隨即帶著他們飛離了湖邊,朝漓城飛去。
歌聲依舊,三生石所在的漓湖此時人聲鼎沸,比她離開的時候還熱鬧了幾分,人山人海,歌聲四起。
他們悄然停在了房頂的高處,珈藍安靜地抱著手站在一邊,而姬魅夜則坐在石雕之上,一手臂擁著她,下顎輕輕地放在她頭頂上,而另一隻手,則指著遠處,“樂樂,你看到了嗎?”
熙攘的人群中,泱未然一身素白的衣衫悄然站在橋的一頭,手裏抱著一大堆她白日為他買的東西,清美的臉上全是茫然和無措,不停地看向四周,像是在焦急地尋找著什麽。
他的手還在,他的臉仍舊美麗如初……並沒有像那隻傀儡木偶一樣。
“你以為剛才那隻傀儡木偶就是泱未然麽?”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姬魅夜笑了起來,“泱未然的傀儡木偶已經被埋入棺木了。”
“你……”她回頭驚愕地看著他,咬了咬唇,終究沒有說出下麵的話,而是回頭繼續注視著泱未然。
姬魅夜將泱未然的人偶放入棺木,其實也不是在詛咒他死吧,而是任他而去,不想再折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