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思入骨

康安八年。

酷暑,臨江沿至南城一路,濕毒泛濫,浮屍滿地,紅色的彼岸花沿途而開,詭異頹靡。夜裏,臨死掙紮的人們常常看到,漫天星光布滿死氣沉沉的夜幕,空中傳來悠揚而悵然的古老笛聲,幽幽而神秘的花香彌漫開來。朦朧的光暈下,一隻藍色的鳥在低空盤旋,隱約有人在低唱:

鬼姬,鬼姬,今夕何夕?

鬼姬,鬼姬,何以獨兮?

一個銀發赤足之人坐在一隻白色的幻獸之上,銀發如雪,慵懶地半合著眼眸,卷密漂亮的睫毛下,有一彎用金粉勾勒的月牙閃爍著淡淡卻詭異的光。線條優美的鼻翼下,美人清晰妖嬈的紅唇微微開啟,吹響了一曲魂的挽歌。

他掀開眼,金瞳淡淡掃來。瀕臨死亡的人心當即一滯,這才震驚地發現這個人竟然有一種天然的妖邪之美,似仙非仙,似妖非妖,更不似人間的凡人。

那近乎透明的皮膚讓他看起來不染纖塵,舉手投足間又有一股天然的貴氣,而微微抿著的唇卻又讓人覺得有一種窒息的霸氣。

再望向那雙已然收回的眼眸,人們才發現,那雙金色的瞳孔猶如煙雨江南中映著月光的湖泊,惆悵的,悲傷的,還有絕望的。

又一首曲子從他玉笛中飛來,曲子更加悲戚動人,情深處,猶如戀人在耳邊低語相思,情急處,又如找不到戀人那種悲傷和淒涼。

死亡來襲,人們甘願跟隨著他離去……

夜裏的詭異,人們會永生忘記,因為,沒有活人能夠看到那旖旎如夢如幻的場景。

康安八年,濕毒泛濫的第五日,被死亡包圍的大泱子民,紛紛逃離,打算前去南疆。據說,隻要跨越了滄瀾江,就可以到達那讓人神往的聖土。在那裏,沒有饑餓,沒有貧窮,也沒有病痛,更沒有這種疫病。

然,第七日,柳城一帶突然傳來了濕毒能治愈的消息。

消息一出,果真得到了證實,有幾路商人模樣的人,正帶著草藥沿途發放,並且在疫病嚴重的地方架著鍋爐熬藥分給難民。

第七日,已經有百餘村莊的濕毒得到了控製。為了控製疫病泛濫,那張能救人的藥方也分發了出來,並且是分向東南、東北、西域、西南方向——次日之後,百姓的心突然安寧,也沒有多少人提及再前往南疆,要橫跨滄瀾。沿途盛開的彼岸花不再瘋狂地蔓延。

藥方最初的源地柳城報來消息,這張藥方最初源於一個女子手上,並且還是她親自為柳城的百姓診斷把脈,甚至親自熬藥示範如何正確地煎藥以及控製火候。

然而時間緊湊,沒有人來得及問那女子的名字,她已經匆忙離開。隻知道,那女子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喜好紅衣,猶如烈日下盛開的玫瑰。

夜已深,浮雲散去,露出殘缺落寞的月亮。

曠野上,沿途都是馬匹的屍體,而前方,有一輛馬車摔倒在地,破爛不堪。地上不時有人痛苦地呻吟,血氣衝天讓人作嘔。同時,兵刃相接,有人還在做著頑固的反抗,死死護住馬車,不讓前方可怕的人靠近。

“莫管家,本宮念你在正王府待路樂樂不薄的份上,暫且可放了你一命。”銀發在風中交織,露出一張美麗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龐,更不敢望著他的眼眸,就連他眼瞼下那一彎月牙都那般刺人眼瞳。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人不寒而栗。

莫管家握緊了手裏的劍,擋在了馬車前,“正是因為待王妃不薄,我豈能離開留她和王爺在這裏。”

“哼!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他鳳目妖瞳當即一斂,身後的幻影化作人形,猶如閃電一樣落在了莫管家身前。

莫管家心神凜了起來,然而對方速度過快,她剛出劍,胸口就遭到了重重一擊,當下吐了一口鮮血。然而,她始終不肯倒下,死死地招呼暗人趕緊帶著馬車走。

他們的反抗,他們試圖想帶著馬車離開的驚慌神色和誓死拚搏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場無趣的遊戲。

而且,自始至終,馬車裏的人都不敢出來。

“不敢出來?”唇角的笑容瞬間凝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笛子,他頓時失去了耐心,無數根看不見的銀絲突然飛出,那些拖著馬車朝前跑的暗人當即摔倒在地,頭顱飛離了身體,鮮血四濺。

珈藍冷灰色的眼底也閃過一絲驚慌,在它的記憶中,殺這些人殿下從來沒有出過手。而現在,他竟然親自殺了那些人,並且已經擋在了馬車前,負手冷冷地看著搖晃的車簾。

“路樂樂。”他上前一步,站立,用幾乎怒不可遏的口氣命令道:“給我出來!”

他說的是,給我出來,而不是給本宮出來。與此同時,珈藍注意到,殿下口氣雖然帶著駭然的殺氣,然而凝望著馬車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眼底卻是那般溫柔,還充滿了期待。

他的口氣聽起來,更像是兩個鬥嘴鬧別扭的小情侶,悄然退步的一方。

然而,馬車裏雖然有動靜,可是卻不見那個女子出來。

“路樂樂,快點給我出來!”他再度命令道,口氣又少了幾分耐心,“快點!”

然而馬車裏的人還是沒有動。

見此,他妖媚邪冷的臉上湧起了憤怒,一張臉又白又紅,當即踢開了車門,手裏的銀絲飛出,擊向馬車。瞬間,結實的馬車變成了一堆廢墟,露出一個匍匐在地上的嬌小身影。

銀絲在要纏到那一抹緋紅時,他眼中閃過一絲恐慌,慌忙地收回銀絲——臉上的憤怒再度散去,有些得意,有些歡愉的笑容從他眉眼間散開。

他記得這身衣服,金色的繡花絲邊還是他給挑的花色和樣式。

車上隻有她一個人,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長發裹住了她整個身子,連頭都埋在了雙臂之間。月色清幽,照在她嬌小的身子上,此時,瑟瑟發抖的她竟然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心裏原本堆積的對她的恨意,在那一瞬,突然動了動,不過卻也是又酸又疼。

疼的是,這個女人在之前對他拔劍相向,說永遠也不想見到他,還質問他你懂得愛麽?那樣的決絕,那樣的陌生,將他當成了陌生人。她的劍斬下來,她選擇了泱未然,拋棄了他。

酸的是看到她時,莫名的欣喜和某種悸動,特別是此時,她蜷縮在角落一副害怕的樣子。

其實,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她害怕的樣子了。

“樂樂。”他一步跨上去,冰涼的手覆蓋在她溫柔的肩頭時,眉疑惑地蹙了起來——這種感覺有些陌生。

紅衣女子霍然起身,藏在衣服中的軟劍猶如閃電一樣朝他刺去,然而對方身子一閃,巧妙地躲開。回身又是一刺,手裏的劍卻被不知何時逼到自己身前的人輕輕彈開,她脖子上一緊,被對方掐住——一種刺骨的冰涼從那修長的手指傳來。

“你!”待看清女子的麵容之後,他邪魅的臉上當即浮上了一層冷霜,妖瞳映出駭然的殺氣,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

女子本要抽出暗器,然而回頭對上頭頂那張精致妖邪的容顏時,她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甚至忘記了自己處於生死邊緣,也忘記了對方是自己今晚要刺殺的人。

傾國傾城?女子驚歎,是不是所謂的傾國傾城也比不上這個人的模樣,不是一個美,亦不是一個邪字能形容的。

他眉宇間自然流露出讓人敬畏的高貴,當對上他那雙妖異的瞳孔時,就已然覺得靈魂要脫離身體,甚至可以匍匐於他腳下甘願成為他的奴隸。

脖子上越來越緊,他纖細的手指猶如看不見的細絲一樣就要勒斷了她的脖子。對方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她鎖骨處的月亮圖形時,他帶著殺氣的眼神變成了一種冷嘲,唇角勾起一絲讓人失魂的淺笑,妖嬈得如同墓地裏旖旎而開的曼珠沙華,“月重宮的人麽?!”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誘人的蠱惑,女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眼神變得癡迷。

“那你告訴本宮,路樂樂在哪裏?”他微微低頭,湊近她的臉,笑容溢開。

“我……我不知道。”她如實地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歉意。

“是麽?!”他聲音冷了一分,手指一鬆,女子就如木偶一樣跌落在地上。

脖子上的束縛突然鬆開,抬頭看著他退開一步冷冷地打量著自己,心裏突然多了一份失落。

“本宮再問你一次,她去了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她話沒有說完,一條銀絲絞住了她的脖子,皮膚破裂的聲音竟然在死亡前聽得如此清晰,她甚至聽到自己滾熱的鮮血沿著銀絲汩汩流下。

“你也配穿紅色的衣服替代她嗎?”他俯瞰著地上的女子,臉上的笑容變得殘忍起來,那一瞬,地上的女子發出一聲驚呼,似乎才從剛才那種恍惚的狀態裏清醒過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銀絲瞬間收緊,鮮血在月色中劃過一道紅弧。

姬魅夜幽幽地收回了手,回眸看向地上的莫管家,“你們一路散播路樂樂到了這裏的謠言,難道就是為了引開本宮?”

莫管家知道自己活不久矣,幹脆閉口不談。既然姬魅夜找到了這裏,那就說明他已經和樂樂錯開,而羽見也必然繞開了他的視線重新和路樂樂他們聯係上了。

“你不說,是麽?”他唇角勾笑,轉身踏足坐在珈藍身上,“放心,本宮現在不會殺你,本宮會讓你看到,即便你不說,明日殘月沉西之前,泱未然的屍首也會躺在你們眼前。”

手指上的銀絲仍舊沾著溫熱的血,他舌尖一舔,挑起邪氣的眉,“泱未然是熙氏的最後一位世子,吃起來,味道應該不錯。”

天空中殘月高掛,他笑了笑,路樂樂……你以為你能逃到哪裏去?

因為連日來都在謠傳鬼姬會帶著他的亡靈路過卡城,所以城門早早地關了,路樂樂不得不將自己租的船停在稍微熱鬧的地方。

新來的小丫頭,見月色涼薄,又靠河邊,便拿著毯子走進船艙,看見路樂樂正著紅色的外套躺在小榻之上,瀑布般的頭發散落了一地,露出精致如瓷器的白皙臉龐,而緊擰的眉看起來十分疲倦。

也難怪,這三日來,一直不曾見這個書童模樣的主子休息過,整日要照顧那蒙著眼睛的公子。明明看著她累得說不出話來,眼底有隱隱的哀傷和痛苦,然而麵對著那公子,主子總是強顏歡笑。

甚至此時,她都和衣而睡,處於警惕的狀態。

“小雞。”小丫鬟剛要走進去,便聽到她翻了一個身,用溫柔而親昵的聲音喚著這個名字,甚至下意識地將手環在胸前,像摟著一個嬰兒似的。

“姬魅夜,你憑什麽這麽對我?”突然,她身子一縮,雙手用力地揪扯著身前的毯子,用痛苦而絕望的聲音質問,言語中甚至包含著一種噬骨的恨意,嚇到小丫鬟慌忙放下簾子退了出去。

也在同時,簾子後麵傳來一聲尖叫。

小丫鬟手裏的東西差點掉在地上,忙回身要進去,卻不想一個身影趕在了她前麵,掀起了簾子。

鼻息間有淡淡的墨香味,小丫頭身形微微一凝,忙彎下身子低聲道:“然公子。”

“噓。”他將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聲音不要太大,然後朝她伸出手,“將毯子給我吧。”

他的聲音非常輕,猶如湖麵上的煙雨那般縹緲,似乎風一吹,便散了去。小丫鬟忍不住抬起頭,在清幽的月色下,竟然看到一張清美如畫的臉,還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眸,寧靜而深邃,像天山上那一彎天池,隻是……蒙上了一層薄霧,看上去讓人覺得下麵掩藏著深深的哀傷。過於蒼白的皮膚和白色的衣衫讓他看起來十分纖瘦,宛若女子般秀美。

她知道然公子身子不是很好,而且就這三天便見他吐血好幾次,每一次都嚇得主子麵色慘白,費了好些勁紮針讓他醒了過來。而且,讓她奇怪的是,他每次醒來都會拉住主子的手問,你叫什麽名字。而主子總會苦澀地道:“我叫路樂樂。”

路樂樂,小丫鬟笑了笑,主子的名字可真是有趣。不過,那個時候她也知道,然公子患了一種奇怪的病,一旦暈倒,就會忘記身邊的人。

“路樂樂?”然公子會扶著額頭,深思許久,“你是新來的丫頭麽?可有看到禮兒?”

那個禮兒似乎是然公子唯一記得的名字。

今天下午,然公子剛剛咳了血,興許這個時候,能記得主子的名字吧。

然公子從她手裏拿過毯子,摸索著慢慢走了進去。

透著簾子,小丫鬟看著路樂樂已經醒了過來,正痛苦地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放在地上撐著自己的身體,而那雙寶石般的瞳孔空茫地盯著地上某處,依稀間有淚痕滑過。燭光如豆,微弱的光線下,她臉色發白,像經曆了一場可怕的噩夢,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小丫頭悄然看去,見然公子蹲下身子,抬起白玉般的手輕柔地拂過主子的臉……那一刻,小丫鬟心裏一震,忙退了下去。

然公子……明明不記得主子,然而為何那動作竟然如此眷戀,而那明明看不清事物的眼眸裏她竟然看到一種無法言語的深情。

“樂丫頭。”泱未然將路樂樂的臉捧起來,“你做噩夢了?”

“沒有,沒有。”路樂樂擠出一個笑容,將他扶起來,“你怎麽醒了?莫不是睡得不好?”

“看來你也是累了,我一直都在寫東西。”泱未然笑了笑,湛藍色的眼瞳落在路樂樂臉上,“樂丫頭,怎麽每次聽你說話都這麽開心?每天就這麽多開心的事情麽?”

“是啊,很開心。”她笑得有些苦澀,“這麽晚了,你不想休息麽?”

“不想。”泱未然搖了搖頭,將她冰涼的手握住,“樂丫頭,我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好像……好像我忘記了很多東西。我隻記得禮兒了,但是,應該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我一時間想不起來了,你告訴我可以麽?”

“還有一個人?”她微微愣住,“是什麽人?男的還是女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了。每次醒來都會忘記很多東西,今兒下午趕車的小凳子還笑話我,我睡一覺都將你給忘記了。那個人,我更是不記得了,就是覺得有這麽一個人。”

“你想多了……沒有任何人了。”她搖搖頭,“還是早些休息,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清和,在那裏我們看得到禮兒,看得到三生石。”

他的三生,應該是許給了花葬禮……

“樂樂,你真是一個好丫頭……”他記憶很模糊,對陌生人向來抵觸,然而對這個看不清,每次醒來都能聽到她聲音的女子卻是倍感親切,甚至,他就想待在她身邊,哪怕聽聽聲音,“樂丫頭,真是抱歉,每次都要將你忘記,我會試著記下你的。”

“好啊。”她笑了笑,然後將他扶起來,“若你不想睡,我也沒有睡意,倒不如去船頭看看。說不定羽見就要來了。”

“羽見?那好吧。”他反手拉住她,“樂丫頭,你身體太冷了,要多穿點衣服。”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晚之後,她就發現,她成了一個幾乎沒有溫度的人。也或許是,心冷了吧。

天空有煙火一閃而過,然後隻有一道,此時,路樂樂心裏一驚,想起了剛才那個噩夢。

姬魅夜從天而來,銀絲飛舞,笑容邪魅,纖纖十指銀絲交纏,而每條銀絲末端上都吊著一個人——銀絲穿過他們的頭顱,讓他們形同木偶,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無助地望著她。

而第一個人,則是她熟悉的莫管家,第二個人,則是羽見,第三個人,是泱未然。

“樂樂,快過來。”他在空中望著她笑,那銀色頭發慢慢變短成了可愛的卷發,那張傾國傾城的邪美臉孔變得分外可愛,眼睛一眨一眨的,就連笑容也是那般純良無害。

然而,他胖乎乎的手指一動,引線猛地絞斷了泱未然的頭顱,鮮血飛過,濺落在了她的臉上。

手心聚滿了汗水,她心裏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覺到他要來了……姬魅夜,你要來了,是不是?

此時天空劃過一道煙花,意味著有一方已經遇到了姬魅夜而全軍覆沒。

路樂樂看了看又坐在案桌前俯首撰寫手劄的泱未然,琉璃燈的微弱光芒落在他的青絲上,讓他蒼白的臉看起來多了一分紅暈,密長的睫毛宛若蝶翼一樣不停閃動。

還有三日……如他所說,他們十日之內根本就無法跨越滄瀾江,也無法一同看到那南疆的西番蓮了。

而這三日,她還能為他做什麽?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天空中那一彎殘月,咬了咬唇。或許,她還真能為他做些什麽吧。

悄然後退了幾步,她已經看到遠處閃動的黑影,轉身要下船,手卻突然被人拉住。

“樂樂,你要去哪裏?”泱未然放下手裏的筆,抬起湛藍色的眸子凝望著她。雖然明知道他看不到,然而她仍舊感到有些心虛。

“公子天快亮了,我需要去準備一下,然後出發,早些趕到漓洲——你忘記了,那裏有三生石,或許你就能看到禮兒了。”

他神色微微一愣,嘴角竟然揚起一抹她看不懂的笑意,似無奈,似苦澀,而手卻沒有放開。

他的手始終都是那樣溫暖柔軟,而她的手,在那夜之後,就已經再沒有溫度了。

“公子,你手劄寫完了,熬了一夜也該睡了。”她笑著哄到,“不然,明兒你坐在船上,又得招來一群芳心失落的女子。”

“我說了,不想睡。”他打斷了她的話,收起了笑容,臉反而沉了下去,眉宇間有淡淡的哀傷,“我知道我快死了,也知道我中了一月相思。”他垂眸,語氣很平淡,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她,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劄上,已經幹涸的字跡上,指尖在那些清秀雅致的字體上來回摩挲。

路樂樂的手一抖,她根本就沒有告訴他一月相思的事情。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羽見一身黑衣已經走了過來。

莫不是他告訴泱未然的?應該不是!目光落在了他的手劄上,看著那鬆煙墨留下的猶如雕刻的字跡,路樂樂恍然明了,在泱未然失去記憶之前,他也忙於寫下這些手劄,當時她並沒有好奇裏麵的內容,現在聽他如此說來——裏麵的內容定然是關於一月相思的相關事宜了。原來,知道自己會忘記,所以在之前他寫下了一切?!

“樂樂。我隻剩下三日了,也希望這三日能記下更多的東西。”

她搖搖頭,心裏一陣難過,知道他內心想要記下他們所有的人,也知道他心裏承受著某種煎熬,特別是在他咯血突然想起花葬禮已經死去的時候,看著他的樣子,她恨不得做一次劊子手,解除他的痛苦。

三日又如何,即便他不睡覺、不咯血、不昏迷,他仍然記不住他們。這樣的掙紮,此時想起來顯得更加無奈和心酸。

而此刻,他應該又記起花葬禮死去了吧。這樣反反複複痛苦的記憶……

“好。”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盡量平淡,“羽見來了,我去接他。”說著,她還是轉身離開。

因為她真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月色中,羽見的臉有一種駭人的蒼白,現在的他們就像等待著死神來臨的人,無助的,有些絕望。

“情況如何了?是哪邊出了問題?”當時她安排了十幾對人朝不同的方向分散,一旦哪方遇到了事故,就點燃煙花報信。

“莫管家。”羽見聲音很輕,故意不要太大聲讓泱未然聽到,語氣中還帶著趕路的疲勞。

路樂樂身子晃了晃,手指用力地扣住船欄,“那我們現在馬上離開這裏,我想,姬魅夜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了,我希望能熬到三日之後。”

姬魅夜曾直接說明了,泱未然死後都不會放過他。而她答應了泱未然,無論如何都要帶他回南疆,唯有他的靈魂回到了故土,他才能得到輪回。

然而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事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糟糕。

“羽見,若真的遇到了姬魅夜,有什麽不測的地方,你帶著未然先回南疆。”

“小小姐,你要做什麽?”羽見心裏頓時湧起一絲不安。

“羽見,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擔心我。”

“主子,主子……然公子又暈了過去。”身後突然響起了小丫鬟驚慌失措的聲音,路樂樂回身看去,忙掀開簾子,穿過船舫,看到泱未然已經躺在了地上,青絲散開,鬆煙墨和紙張在夜風中飛揚,而他的身前猩紅一片。

“又咯血了?”路樂樂跪在地上忙將泱未然抱了起來,撩開他的發絲,才發現他唇角並無血漬,而胸口的大片血漬也不像是中毒的汙血,倒像是……

將他的手腕抬起來,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條淡淡的痕跡,像是被細絲纏繞過,他的腳踝也有,甚至脖子上也有。

那個可怕的夢突然在腦子裏浮現……

“羽見,快讓船家開船。快……”

那個人已經出現了,姬魅夜已經來了。

單手摁住他的胸口,一根銀絲穿透了他的身體,鮮血噴薄而出,將她的手指染紅。

“咳咳……禮兒。”他睜開眼睛,湛藍色的眼瞳悲哀在翻湧,“我負了她。”

“未然,你沒有負他。”她小聲安慰道,臉上有冷風刮過,刺骨的疼。

“我負了。”他歎息道,抬起手,白皙的手腕那條粉色的痕跡越來越深,慢慢地凝固成殷紅,宛若燃著鮮血的細線。

這些無形血絲也出現在了他的左手和雙足上,甚至,脖子上。

那個夢裏的情景讓她想起了泱未然給她那本書裏麵提到的傀儡術。

在南疆靈力的最高境界中,傀儡術當數其中一種,據說,傀儡師會將他想控製的人做成一個玩偶,牽上線,施上法便可以在很遠的地方操控著他。而被控製的人,手腳上就會出現血痕,行為不能自主——而對方,隻需要動一動手指便可以操控傀儡的生死。

姬魅夜的靈力已經達到了不用任何引線,亦不用製作任何傀儡娃娃來操控。他手下亡靈上千,腐屍上萬,骷髏軍團更是難以估計,而他僅憑一隻玉笛,便能主宰著這一切。

然而泱未然此時身上竟然出現了傀儡線?!

怎麽會這樣?她心裏茫然不知所措,船帆放了下來,船夫飛快地劃著槳,路樂樂看向四周,隻覺得黑暗無邊,頭頂的月亮都慘白得嚇人,而那江水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詭異地浮動。

“快,快……”

她不認為姬魅夜這麽快就趕來了,但是她也確定他不會很遠了。傀儡術對於能力和自己相當的人來說,要控製起來也十分困難,所以必須要一個人偶。而傀儡師和傀儡的距離越近,越能遊刃有餘地控製對方。

她不知道如何破解姬魅夜的傀儡術,但是書上有說距離越遠,越難以受到控製。

“咳咳……”一口汙血從他嘴角溢出,他緊緊地拽著她的手,吞了一口氣,秀美的臉上因為痛苦而顯得扭曲,睫毛濕潤,“樂丫頭。”

“未然,我在這裏,我們很快就離開這裏了。”她安慰道,然而心裏卻是一片空蕪,她哪裏知道他們逃不逃得掉啊。

“樂丫頭,原來的你,是什麽樣子?”他笑著問,聲音那樣輕,輕得有些縹緲,猶如風拂過心間。

“我……我很醜啊。”她低頭笑著回答,失去記憶的他恐怕已經忘記了花葬禮長大後的樣子了,“未然,我們先進船,你的傷口需要包紮。”

“不。告訴我……樂丫頭,告訴我你的樣子。”他用力地握緊了她,似乎在拚盡最後一絲力氣。

“長長的頭發,齊眉的劉海,一雙大但是不漂亮的眼睛,有些圓乎乎的臉,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摁住他的傷口試圖在腦中回想自己的樣子,然而卻是那樣模糊。

真是可笑,此時,她竟然想不起自己的樣子了。

“樂丫頭,我記住了。”他唇角漾開一抹滿足的笑容,將她放在他傷口上手拿下來,“一月相思,讓我生不如死。所以……”他深深閉上眼,微微用力握緊了她,“所以,就讓我這樣吧。我情願自己在這一刻死去。”

眼眶中的淚水無聲落下,她看著江邊漁火,聽著那水聲,聽著遠處縹緲的笛聲,那本要去治療他傷口的手,終於放開了。

是啊,與其等他醒來,然後麵對著一片空白的世界,最後又痛苦地思念一個死去的人,倒不如就像現在一樣。

現在的他,剛才看到了羽見,記得了她路樂樂,知道身邊還有幾個丫鬟,甚至通過他的手劄知道了許多她都無法告知的一切。

確切地說,現在的他擁有很多記憶。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她低下頭,將頭埋在他發絲之間,聽著他虛弱的呼吸,將他溫暖柔軟的手拽進了自己的手心

“未然,再見。”她悄然收回手,想要摸出自己銀針,既然如此,那她願意做一個罪人,下一次地獄。

然而,手指還未脫離,對方突然反手握住她,與她手心相貼的,十指緊扣,這個突來的動作,讓她當即一驚。

因為,她的印象中,從未與這般溫暖的手指相扣。

與此同時躺在她懷裏的人突然坐了起來,而另外一隻手也扣住了她的手指——那樣的用力,像是要將她給生生捏碎一樣揉進了他的手心。

“唔。”她疼得抽了一口涼氣,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卻不料對方將他往身前一拉,她整個人就如被吸住一樣,倒在了他懷裏。

“未然。”這突來的轉變讓她有些不明所以,慌忙抬起頭,正好對上對方低頭俯瞰著她的眼。

月色下,他發絲飛舞,麵色蒼白,湛藍色的眼瞳竟然泛著詭異的光,似譏笑的,似殘忍的,甚至那揚起的薄唇竟然隱約有一種讓人生寒的妖邪。

“路樂樂。”他開口,聲音無比的冷,“怎麽如此驚慌?你真的舍得他就這樣死了?”

路樂樂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整個人猶如落入了冰窖,心跳瞬間停滯,血液也當即凝固成冰,就連呼吸都哽咽在了喉嚨裏。

這個聲音,這個絕不是泱未然的聲音。

“路樂樂。”他肆意地笑道,然而泱未然的臉卻沒有絲毫的情緒變化,猶如一隻完全被控製住了的傀儡,“泱未然這樣死,難道你不心疼麽?而且,你認為本宮,會讓他輕而易舉地死嗎?你和他聯合起來欺騙本宮,本宮豈能這樣饒了你們?”

本宮……是啊。這樣霸道的語氣,這樣邪魅的笑容,也隻有那個人了。

“姬魅夜!”終於,她哆嗦著念出這個名字,心猶如受到重擊般那樣疼痛,甚至讓她忘記了手指快被對方捏碎。

“嗬嗬嗬……很好,還記得本宮的名字。”對方輕笑了起來,然後俯下頭,幾乎是貼著她的唇,“不過路樂樂,你到底想逃到哪裏去?你可別忘記了,本宮以前說過的話。”他小聲在她耳邊提醒到,每一個詞都刺激著她的神經。

“我……我不記得了。”她吞了吞口水,試圖保持清醒。對方隻是一個傀儡,隻是控製了泱未然的思想,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是麽,那本宮再提醒你一次!”他湊到她耳邊,幾近咬著她的耳垂道:“你休想逃脫本宮的手心。這一生,無論你到哪裏,我都找得到你!”

身子猛地一僵,她臉上的驚恐瞬間被一種震驚和絕望覆蓋,那雙寶石般的眼眸緊緊地絞著眼前的那張臉,透過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她看到了不久之前。

天空,煙花燦爛,周圍人聲鼎沸。

亦是這雙眼睛看著她,亦是這張臉,亦是這個聲音,亦是這句話——這一生,無論你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所有的事物都和現在交疊在一切,她的心此時像被人用鈍刀慢慢挖下去,鮮血淋淋,疼痛難以複加,呼吸難以順暢。

一切都一模一樣!

“為什麽?”她發白的雙唇在哆嗦,疼痛的雙手使出全身的力氣,亦緊緊地握著對方,那雙眼睛在片刻的驚駭之後,突然湧起無比的痛楚和絕望,甚至,她從地上跪起來,幾乎用歇斯底裏的聲音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那日在人群中救她的是姬魅夜,而不是泱未然。為什麽,與他十指相扣的人不是泱未然是姬魅夜。為什麽,是他姬魅夜當眾吻了她,說,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看見你,就像是受到了蠱惑,會忍不住做一些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

為什麽,騙她的人是姬魅夜!

更為什麽,她竟然心動了。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決定了愛上泱未然。

她明明中了蠱毒,卻偏偏還是隻會對這個無恥的魔鬼心動!!

當她無意中得知第一次真正心動的人不是泱未然的時候,她感到害怕,不敢深思,甚至躲避著這個問題。

然而,姬魅夜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然後毫不留情地揭開了她的傷疤,將她心底最深的痛**裸地展露出來。

這樣的殘忍,遠大過淩遲處死!

“為什麽?”她咬著唇,猩紅在唇角溢出。難道她路樂樂就非要被他姬魅夜控製嗎?最後,還被無情地宣布,你真正心動的人,愛上的人竟然是那個一直欺騙你的人。

而他做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救他自己心愛的人。

她不甘!她寧肯當初心動的那個人是甲乙丙丁,也不能是他姬魅夜。誰都可以,但是他姬魅夜不可以。

“路樂樂,沒有為什麽,隻因為你是本宮的人,從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他霸道地宣布,“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明晚之前你若不回來,本宮會讓你周圍的人都變成像泱未然這樣的傀儡。”

他說的是回來……回來……

那個時候他也奇怪,為何要用那麽一個詞?

路樂樂回頭,這才驚恐地發現,他們的船已經停止了前行。船夫、小丫鬟,就連羽見此時都眼瞳半合著,雙手抬起,平放在身子兩側,垂著頭,腳尖離地,猶如穿了線的木偶懸掛在半空中。

她絕望地喘著氣,無助的眼淚從眼眶中淌下。

注意到她的恐慌和無助,他滿意地笑了笑,“至於泱未然嘛……”“泱未然”的手突然鬆開了路樂樂,揮手將羽見腰間的匕首吸附在手心,然後高高舉起,用力地刺向自己心髒。

“不!不!”路樂樂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姬魅夜你為什麽這樣殘忍?!。”

她力氣太小根本就控製不住對方,那匕首就這樣一點點壓下去,停在心髒上方,用殘忍而暴戾的聲音道:“路樂樂,你若是不回來,本宮可以更殘忍!本宮可以讓泱未然的靈魂永不得超生,可以讓這座城的人都成為傀儡,成為亡魂,甚至,整個大泱!”

她竟然問他為何這樣殘忍!她怎麽不問問她自己是怎樣對他的。她為了泱未然兩次傷他!難道不夠殘忍嗎?”

“你放了他們,我答應你!”她低下頭,咬著唇說道。

“嗬嗬……樂樂。”他手裏的匕首丟開,手指輕輕地抬起她的下顎,打量著她的臉,指尖輕柔地擦去她的淚水,“樂樂,我更喜歡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那個時候,你不懂得反抗本宮的。”那個時候的她,眼神也是茫然無助,然而眼底沒有對他的恨意,隻有恐慌和驚歎。

她乖巧得像是一個瓷器娃娃,讓人忍不住想好好擁在懷裏。

她冷冷地看著眼前那雙眼睛,看著眼睛背後的那張臉,唇角揚起一絲冷笑。

如果第一次,在未央街,她像現在一樣看清了藏在這個皮囊之下的騙子,那事情是不是就不是這樣了?

“樂樂,記得不要失約,本宮在等你。”最後,他低下頭親昵地貼著她的額頭,唇在要吻上她的那一刻,猛地收回。

忘記了,這是傀儡的身體。即便是傀儡,也不能代替他姬魅夜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