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知曉真相

莫不是天意如此?!泱未然看著朝自己踉踉蹌蹌走來的女子,看著視線中越來越模糊的赤紅,他清美的臉上亦露出一絲悲涼,然後慢慢抬起血淋淋的手將她抓住。

他費盡心思,為了確認那人的身份,甚至為了讓她同他離開,安全回到南疆,不惜處處重傷她。然而,事情竟突然出現了大逆轉,他們一夜之間決裂,發誓為敵人。

難道,一開始他就錯了?她和姬魅夜現在,仍舊猶如水鏡子中顯示的那樣,生生為敵!

路樂樂將劍收好,慢慢蹲下身子,將劍放在他身邊,凝望著他那張熟悉的清美臉龐——他們才相識幾個月,她仍然記得他們見麵時,他穿著水藍色的絲質長衫,笑容美好,走進來,瞧著她,柔聲道:“喲,難道王妃不記得本王了?”

那個時候,他清美如蓮,明媚如燦爛的陽光,而此刻,他全身是血,四肢經脈都被姬魅夜用銀絲絞斷,動彈不得。

“剛才你為何要我走?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他點點頭,歉意地垂下眸子,臉上有一種死人才有的慘白。

“你是在什麽時候確定他身份的?”

“茶莊。”他如實回答道,此時,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路樂樂咬了咬唇,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從旁邊的雜亂裏翻出酒和幹淨的布,低下頭,將酒倒在他傷口上,一點一點洗去他傷口上的鮮血,劉海遮住了她的大眼睛,睫毛在琉璃光中透出兩道陰影,讓她的眼瞳看起來分外幽深。

其實她的眼底分外平靜,看不到絲毫的情緒波動,宛若死水一潭。

他身體微微顫抖,酒精灑在傷口上,是一種腐爛的疼痛,讓他像是看到了自己慢慢死去的過程。

“對不起。”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雖然看不清她的臉,然而她周身散發的冰涼,還是讓他感覺到她內心此時的痛苦。

那些日子,每一幕他都看在眼裏,甚至,還羨慕過她懷裏的孩子。

她寵溺地對著他笑,輕輕地為他哼著歌,偶爾責備,卻還是笑嘻嘻的。

算不算是自己將她編織的美夢給驚醒了?

“這對不起,是對我路樂樂說的嗎?”她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卻沒有抬頭,仍舊用紗布將他的傷口輕輕包紮好,“你沒有對不起我,一直以來都是我虧欠你的。至少,你一直在堅持自己的感情,不會欺騙我,不會將我當成禮兒那樣來對待。雖然是痛苦的,但是比起欺騙感情,你是尊重我的。”

她不否認,心裏像受到了蠱惑一樣放不下泱未然,然而此時,她對他更多的是一份尊敬和憐憫。

尊敬,他堅持著和禮兒的約定,憐憫,兩個相愛的人此時陰陽相隔,生生錯過了一世。

“王爺。”門口傳來了羽見的聲音,帶著一種焦慮和不安。

路樂樂回頭,看見被淋濕的羽見,緩緩站起身,然而失血過多,頓時往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小小姐……”羽見一看,慌忙上前將她扶著坐在了椅子上。

“羽見,我現在不是你們的小小姐了。”路樂樂苦澀地笑道:“我叫路樂樂。”

羽見微微愣住,看了一眼泱未然,歎了一口氣,招呼泱未然隨行的大夫要替路樂樂看傷。

“我還是走吧。”她連忙搖了搖頭,畢竟她待在這裏,對泱未然也並沒有多大的好處,更何況一月相思會讓他病情加重,越發想念自己愛的人。如果自己還待在這裏,會勾起他的傷痛。

“羽見,你先送我們回客棧,再讓人送一些傷藥來,我有話要同路……路小姐說。”他聲音很輕,有著一種生命幾乎耗竭的疲憊和倦怠,而那一聲路姑娘,也實在是讓人覺得異常的陌生。

仍舊是布置清雅的房間,裏麵有淡淡的薔薇花香,尋著看去,窗台果然擺放著一束薔薇,看起來有一種頹靡的豔麗。

她被安放在了小榻之上,全身疲憊又疼,莫管家小心翼翼地替她將衣服脫掉然後把藥輕輕抹到她傷口上。

“王妃,這些天讓您受苦了。”莫管家雖然一直很少言語,然而看得出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其實,那天王爺那麽做,都是逼不得已的,你要體諒他……”

“莫管家,受不得,你知道的,我不是你們的王妃,我隻是……”

“但是在我心目中,您就是。”莫管家抬起胖乎乎的手將路樂樂頭發理順,疼惜地歎了一口氣,“其實,王爺的心思,我們比他清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些事情,他隻是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意願。他也是——重情重義的人啊。”

路樂樂默然地點了點頭,瞥見門被推開,一身素衣的泱未然坐在輪椅之上,由仆人推了進來。

莫管家起身,抱著藥箱退了出去,留下他們兩個人獨處。

路樂樂慌忙起身,卻被他微微抬手製止,兩人默默相望,其實,明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路樂樂還是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

“傷口好些了麽?”他輕聲問道。

“嗯。”她點點頭,兩人之間一時有些尷尬無語。畢竟微妙的身份關係還夾雜在兩人中間。

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關係,路樂樂忙道:“我馬上就會離開的。”

他霧蒙蒙的眼瞳微微一閃,木然地點了點頭,“哦。”

外麵的雨勢在早上突然停了,然而壓抑陰霾的烏雲並沒有散去,此時,有風襲來,吹得窗外葉子上的雨滴颯颯作響。

泱未然側頭看向窗外,路樂樂看清他此時發絲挽在腦後,露出白皙的脖子,上麵還有一條明顯的血痕。他像是在深思什麽,半晌之後,尷尬的神色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獨屬於他的雲淡清風的氣質,襯著他那一身無瑕的白衣,看起來不染半點纖塵。

路樂樂別過頭,不忍再看下去。

一隻白色的大雕突然落到窗台,潔白的翅膀撲閃了一下,羽尖輕拂著泱未然的手臂,泱未然摸索著將它腳上的一張信紙抽出來,遞給路樂樂,微微笑道:“我看不到,你幫我念念吧。”彼時,明朗的光線中,他臉頰有一絲淡淡的紅暈。

而他的笑,卻難免讓人覺得心酸。

她起身,從他手裏接過那張紙,順勢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照著那張紙念道:“七哥,閔城濕毒蔓延,夜裏曼珠沙華盛開,情況危機。溯月。”到這裏,路樂樂不由一驚,抬頭看向泱未然,發現他臉色並沒有多大變化。

湛藍色的眸子縹緲地看向窗外,在昨晚,她就鑒定了,他的眼睛已經徹底看不清實物了,目前隻對一些強烈的光線有一點感知。

門響了三聲,羽見有些焦急地走了進來,俯身在泱未然耳邊說道:“王爺,在邊城一帶,出現了許多腐屍,我們的死士這兩日竟然遭到了埋伏。

“嗯。”泱未然點了點頭,手指放在窗欞上,饒有節奏地敲了敲,“羽見,就這樣吧,已經能抵抗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接下來,還是按照先前的計劃進行吧。”

“那濕毒之事呢?溯月殿下說,在南疆有大祭司尚且能防,若是這邊大泱兵馬跨越了滄瀾江,恐怕就……”

泱未然點點頭,隨後轉頭看向路樂樂,笑了笑,“應該是有辦法的,記住,南城那邊一定要守住。”

待羽見出去,路樂樂忍不住問:“你還是在操心泱莫辰和南疆的事宜麽?”她當真以為在最後的日子裏,他是真的好生安靜度過,然而今日她看到的一切,顯然表明,他根本就沒有放下心來。

“我想有些事情,今日我需要告訴你。”他歎了一口氣,拿起旁邊的羊皮地圖,慢慢展開在身前的案桌之上,纖長的手指精準地指著南疆的地方——盡管看不見,然而這樣畫滿標記的地圖卻深深地刻在了他腦中,“路……我可以叫你樂樂嗎?”他輕聲詢問道,鼻翼滲出了點點汗珠。

“可以。”她笑了笑,順著他的手指看向地圖。

“這裏,就是我一直想帶你去的地方——南疆。”他的手指定在一處用朱砂標記的地方,“我指著的地方是南疆的心髒,也就是世人最向往的神秘地方——月重宮的聖湖,在這裏,據說一千年前,開遍了西番蓮,鬱鬱蔥蔥,漫山遍野。那個時候,姬魅夜殿下,他就住在這裏。”

“姬魅夜?”路樂樂身子一僵,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全身的血液本能地停滯然後慢慢冰涼凝結,“你說的事是關於他嗎?”

“不,不僅僅是他,還有我,還有南疆,還有你,還有那個叫汮兮的女子。”

“好,你說,或許,我也想知道。”她臉色恢複了平靜,想到這兩個人,手下意識地握緊。

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可以讓鬼姬殿下舍棄自己的身份,甘心成為小雞少爺躲在她身邊。

“其實一千年,記載得並不多。據說殿下當年突然失心成魔,殺了皇族的四大長老,以及月重宮四大祭司,並揚言要毀滅整個南疆。當時,他已經有能力操控所有的死屍,而且月重宮伺月女神汮兮和花清語同時背叛歸於他手下。但是最後殿下莫名失敗,花清語消失,汮兮被抓。為了控製和驅逐殿下,月重宮決心在聖湖之上將汮兮焚燒,而她的靈魂也被囚在了聖湖之下不得超生。殿下當日起誓千年之後,必將重返南疆,救出汮兮,並且重新覆滅南疆。”

“天……”路樂樂驚愕地捂著嘴,“可是,為何要一千年之後呢?”

泱未然手指移開,指向冥山,”大泱版圖中幽冥之上山,簡稱冥山,這裏是亡靈聚集的地方,它不僅是陰氣最重的地方,傳說中,有一個命定之人將於千年後的月圓之夜出現在這附近。而她的血,可以打開聖湖,救出下麵的汮兮。而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人是我?”路樂樂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似乎已經料到了這個所謂的命定之人是自己。

那晚的月圓之夜,鬼姬殿下看著她說,原來你在這裏。

原來,果真是因為這個。原來她的鮮血能打開聖湖,能救出他心愛之人。

原來這個就是他們相識的真正原因——都是因為命定中的那一滴血。

手掌握成的拳頭捏緊又鬆開,她慢慢站起身子,走到窗戶邊,扣住窗台,穩住身子。

光線中,泱未然看著身前的女子,那是一抹纖細嬌小的紅色,站在窗口顯得格外孤獨和落寞。

他看不清她的麵容,卻感覺她身子在瑟瑟發抖,像是竭力在控製什麽。須臾,他伸出手,放在她手背上,皮膚下傳來的刺骨冰涼讓他一怔。

那湛藍色的眸子當即一暗,他心裏突然明白了什麽,看著她的背影,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種無法比擬的悲哀和絕望,還有一種冷徹心扉的恨意。

其實他了解身前的這個女子,雖然他們時間相處的日子並不多,然而他很快就摸清了她的脾性。她簡單、執著,她單純,她快樂,她有著自己強大的精神世界,然而喜怒哀樂都會如實地寫在臉上。在他看不清之前,她的臉上都是掛著明媚笑容的,就算在他們曾經關係很激化的時候,她還是樂觀、爽朗的女子。

也正是因為這樣開朗可愛的個性,她不會輕易愛上人,也更不會恨一個人。

而此時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泱未然卻感受到了她的悲哀,她的恨。

據說,喜歡的對立麵是討厭,而恨的對立麵是愛。

“樂樂……”他朝她伸出手,用溫和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嗯。”路樂樂轉過頭,看著泱未然清美不沾纖塵的臉,擠出一個笑容。

“你恨過我嗎?”

“沒有。”她搖了搖頭,回身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泱未然,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啊,哪裏有資格恨你。”

他笑了笑,表情有些讓她看不懂,像是欣慰,卻更像是痛苦和失落。那雙湛藍色的淺眸此時正凝望著她,猶如隔了一個時空,有點深,有點遠,像是看一個很遙遠的人。

“那你恨姬魅夜嗎?”隔著霧蒙蒙的視線,他描摹著真正的她,想著眼前是快樂的路樂樂了,是有些執著有些簡單的路樂樂,想著她笑的時候臉上的酒窩。可是,他此生都看不到了。

在他問這個問題的同時,他已經拽住了她的手——那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的冰涼。

“我恨。”沉默半晌,感受到他手心的濕潤,她點了點頭,聲音很弱,然而聽起來卻是格外的堅定和決絕。

“為什麽如此恨他?”

“因為他傷了你,更因為他一開始就欺騙了我。”她說這話時,泱未然感到她指尖都在顫抖。伸手扣住她的脈搏,他難過地別過頭,看向了地圖,“我們還有沒有說完的。”

“未然,不要說了。”她試圖阻止他,“你帶我出京的時候,你曾說過你已經盡力了。我們去西湖看雷峰塔吧,聽說西湖離這裏不遠呢。”

“雷峰塔?”

“嗯,傳說這白娘子就被關在下麵。”

“樂樂。”他心裏突然一陣酸澀難過,“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我平靜走過最後幾天。可是,樂樂,你知道嗎?到現在,我才發現,我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做完,我不想帶著遺憾離開這裏。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難以承受,然而,樂樂,我們都有各自的命運,我們承擔著屬於我們各自的責任。”

她轉頭看向那地圖,不再言語。她也明白,他那句我們都承擔著屬於我們各自的責任。

“樂樂,我的身份想必羽見也告訴你了。我是熙氏一族最後的世子,我也承擔著傳承家族的命運,然而,比起南疆的存亡,家族的子嗣更顯得渺茫。我在十三歲回到了南疆,生活在月重宮,因為天賦於我靈力,我一直是由月重宮的大祭司養大,並要傳承劍術和法力。也因此我欠了禮兒的,其實我可以早些回來,趕在她死之前回來……”說到這裏,他眉間露出一絲痛苦和悔意,“那個時候我對她也有過怨恨,認為她背叛了我們的十年之約,然而事已經發生。那時候的我被祭司禁足,我離不開月重宮,直到……有一日祭司大人焦慮地告訴我,南疆有史以來最關乎存亡的期限終於到了。

“我回到了大泱,內心是為了禮兒,然而我的責任是為了阻止姬魅夜,也是為了找到那個命定之人。我不能讓他跨越滄瀾,不能讓他回到南疆,哪怕是我放棄所有,拚盡了最後的生命,也要阻止他。不然南疆幾十萬子民定當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樂樂,上天讓我背負著世子的身份和能與殿下抗衡的靈力,就有我該承擔的責任。我們有時候活著,不僅僅為個人,還有更多的人。”他的口氣仍舊很淡,臉色在光線下猶如一張白紙,然而握著她的手卻是那樣有力。

“那你現在的使命是什麽?你已經沒有時間阻止泱莫辰了,早在我來樸城之前,他借用我們死的名義昭告天下要攻打南疆,這個是不可挽回事實。而姬魅夜那裏,你更是無法阻擋,剛才溯月的來信和羽見的話中,那濕毒亦為屍毒都是他的所為——病疫比戰爭更可怕,更能擊垮人的意誌和身體。若是傳入了軍中,就算隻是謠言也足以讓處於戒備狀態的士兵變成驚弓之鳥!未然,你阻止不了了,南疆的大限恐怕真的要來了。”

他眼睛突然一閃,雖然看不清但是路樂樂注意到他眼底有一絲雀躍,之前有些絕望的臉在聽了她這番話之後突然欣慰起來。

他笑了起來,是那種如釋重負的笑,也是一種充滿希望的笑。

“不會來了。”他有些激動地握住她的手,“你說了這番話之後,我覺得,南疆還是有希望的。”

“此話怎講?”她茫然地看著他。

“因為你,因為你是命定之人,也因為在如此情況下,你能理智和清晰地分析出我們目前所處的形勢。所以,你能阻止這一切!”之前他也在擔心,認為路樂樂可能無法承擔這種重任。剛才的那封信也是給她看的,其實他並沒有說有關戰爭和病疫的事情,然而她已經預測出來了。

“我?”路樂樂倒抽了一口涼氣,有些茫然,“我能做什麽?我什麽都不會。”

“樂樂,我們不要你做什麽。”他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騰出一手將她耳際的頭發理順,“我隻要你在三個月後的月圓夜之前平安回到南疆就可以了。我已經陪你走不了多久了,所以,樂樂,你一定要堅強地走過去,隻要跨越了滄瀾江,定然有人會接應你的。”

“為何要三月之後?這裏離南疆已經不遠了啊,為何要我一個人走,你呢?十天的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回到南疆。”

她看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明知道他時日不多,然而,再次聽到他說的時候,她仍舊是難以接受。

“十日,我們走不過去的。姬魅夜豈能這樣放了你和我?”

他搖了搖頭,將羊皮地圖收好放到了她手裏,“樂樂,我還能陪你走十日。然而十日之後,你拿著這個地圖根據上麵我給你標記的路線離開。還有……”他從懷裏掏出三個錦囊,一同放在她手心裏,“這裏是三個錦囊,隻有當你處於最絕望和危險的時候,才能拆開第一個,上麵我給你寫著該怎麽做。記住,一次隻能打開一個,而且必須要在你最絕望和無助的時候,知道嗎?”

她垂下頭,明知道他看不到,還是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怕自己不爭氣地哭起來。

他的指腹放在她眼角,輕輕擦去那要掉下來的淚水,“樂樂,答應我,一定要安全回到南疆,在那裏,溯月在等你,還有好多人都在等你。在那裏,你會看到重新開起來的西番蓮。

“可是你呢?”她用力握緊了羊皮卷和錦囊,“你早就給我安排好了一切,是不是?然而你呢?姬魅夜說你天生靈力,若他吃了你的靈魂,你將永不得超生,而他的靈力將會更加強大,這是不是真的?”

“是的。”他點點頭,清美的臉上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笑容,剛好被垂落的頭發遮住,他用玩味的口氣道:“那路樂樂小姐,你可否願意將泱未然的靈魂一起帶回南疆?”

“我帶你的靈魂回南疆?”心口猛地一痛,她驚訝得難以說出話來。

“是的,我本屬於南疆,死在了大泱,即便是姬魅夜不吃我的靈魂,我也得不到轉世。我的靈魂也必須回到屬於我的地方,所以,樂樂,你會帶我回去嗎?”

那湛藍色的眸子期待地望著她,清美的臉上是屬於他的淡然笑容,她無可回絕,因為他是泱未然,因為他是她第一個認定的人。

“未然,我答應你,一定會帶你一同回南疆的。”她點點頭,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那我們就約好了。”

“嗯。”

“下午的時候我們會想辦法離開樸城,咳咳……還有這個,也給你。我中毒已深,除了一個人,其他的事情都會漸漸忘記。到時候會忘記了我是誰,忘記了誰是羽見,也會忘記了誰是莫管家。”他有些無助地看向窗外。

“也會忘記了我是路樂樂是嗎?”她問道,明明知道答案,然而心裏卻有東西蠱惑她去問。

也明明知道,泱未然愛的仍舊是花葬禮,那顆不受控製的心就是讓她鑽牛角尖去想,雖然沒有以前強烈,然而還是無意識地想要見到他。

“對不起。”他歉意地說道,然後將東西遞到她麵前。

那竟然是一隻用骨頭做成的口哨,隻有小指那般大小,灰白色的骨節上還雕刻著幾株曼珠沙華,巧奪天工,精致至極。

“這個是……”

“這個是珈藍走的時候給你留下的,它說如果你想去看姬魅夜,隻要吹這個口哨就可以了。”

“未然,我們躲他都來不及,還要這個做什麽?”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再度一疼,恨意慢慢擴散,呼吸都無法順暢。

一閉上眼睛就是第一次看見小雞少爺的樣子,然而轉瞬,他那張精致的小臉就變成了姬魅夜妖邪的容顏。

甚至可以聽到他在她耳邊低念,汮兮啊。

泱未然收回了口哨,雖然他們暫且能夠躲開姬魅夜,然而能躲得了多久?那個人是永遠不會放過路樂樂的,即使他們都忘記了過去,即使,此時的路樂樂隻是能救汮兮的人。

他歎一聲,額頭和鼻翼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卻仍舊白得有些慘淡。路樂樂拿出絲巾抬手幫他輕輕拭去,卻發現他額頭微熱,心生疑惑,便好奇問道:“前幾日,我遇到那西域人時,他說凡是中了一月相思的人,血液最後會凝結到心髒,體溫也會逐漸降低,可是你的溫度,好像一直都有些偏高……”她心裏有些不合實際的期盼,“會不會是有解藥的?”

“沒有。那年我和禮兒落水,身體就聚集了寒毒。為了驅毒,祭司大人讓我學了最基本的沐春風,從那以後無論天冷天熱,我身體都一直保持著這個溫度。興許,我死後一段時間,身體也會因為沐春風的作用,而保持恒溫。”

額頭上的絲巾滑落,他注意路樂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處,她本就冰涼的手指此時更加冷了幾分,朦朧的視線中,他感覺她的目光帶著一種無法解釋的驚恐和詫異緊緊地絞著他。

“樂樂,你怎麽了?”注意到她有些反常,他抬手捉住她。

“你說你的身體一直都是這個溫度?”她的聲音有一種壓抑的顫抖,“可是,為什麽在未央街,你的身體,你的手明明冷得刺骨啊?”

“樂樂,你是不是記錯了?”泱未然很是驚愕。

“我不會記錯,當時你還將自己的手放在火苗上烘烤取暖。而且,在皇宮,你進來偷偷看我的時候,我也注意到了你身體非常冷,毫無溫度。”

“樂樂。”泱未然反手擒住她的手,兩人的手心相貼,當即,一股沁人心肺的溫暖氣息從她的手心直達心底,好似三月明媚的陽光又似四月暖人的春風,“你感受一下,這便是沐春風,是我體內本身就具有的。”

“所以我無須去烤火。而且,樂樂,你記錯了,在皇宮的時候,為了避免泱莫辰為難你,我怎麽敢偷偷去看你?我當時,被他軟禁在大殿,直到中了一月相思。”

溫和的沐春風突然止步不前,手心相觸,沐春風的氣流從他手心灌入她身體,然而泱未然的話剛說完,他突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從路樂樂身體湧出,將那沐春風溫和的氣息突然逼迫出來,而剛才還溫暖的身體,再度泛起一陣陣寒氣。

她的手在莫名發抖,他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恐慌。而此時,是中毒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期盼自己能夠看清眼前的人,看清她到底在恐慌什麽,到底在害怕什麽。

路樂樂慢慢低下頭,紅色的衣衫下那白皙的皮膚竟像浮上了一層死灰。

“泱未然,我不會記錯的。”她小聲念道,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在顫抖,在姬魅夜離開之後,她的胸口就一直處於一種死寂的狀態,每每想起就是寒意刺骨,而剛才沐春風的氣息突然灌入,她氣息頓時紊亂,想到這個讓她驚愕的真相,聽到泱未然說沐春風能讓他身體保持恒溫,路樂樂覺得一口腥鹹而充滿鐵鏽的味道在胸腔喉嚨翻卷而出。

怎麽會記錯呢?

她路樂樂怎麽會記錯。那六月的未央街,繁華的京城商鋪,絢麗的煙花,他戴著麵具出現在她麵前,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她,說:“這一生,不管你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那一刻她怦然心動,自甘墮落不顧一切地愛上眼前的男子。此時,她仍舊記得,在擁擠的人群中,他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麵將她擁入懷中,深深地吻了下來。

而此時,他握著她的手認真地說他身體有沐春風。

怎麽會這樣?她單手捂住胸口,忍住那裏傳來的疼痛,擠出一絲平淡溫和的口氣,不讓他聽出自己的異樣,“那未然,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在人群中走散,然後你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嗎?”

他精致秀麗的眉微微一蹙,藍色的淺眸陷入回憶中,用悲傷的語氣說道:“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身子慢慢僵住,已經說不出話來,唯有痛苦地咬著唇,讓鮮血在嘴裏翻卷,從嘴角溢出。

怎麽會這樣?如果說泱未然失去了記憶,那他也不該記得自己說過這樣一句話。倘若,真的是他,那沐春風如何解釋?

其實,多少次,她也疑惑過這個問題,即便是看到他會心動、心疼、同情,然而每次又找不到在未央街的那種讓人窒息的心跳。

難道……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湧了出來,難道……那個不是泱未然?

“王爺。”門口突然傳來了莫管家的聲音。

路樂樂望著煙雨之後樸城,和湖麵上的翩翩小帆,感覺到有一隻可怕的蟲子在她心髒處亂鑽。

莫管家走進來,扶著泱未然的輪椅,道:“都安排好了,當下可以出發了。”

“樂樂……”

路樂樂知道他們此行離開是為了躲開姬魅夜,忙點了點頭,裝作留戀窗外的風景,硬是沒有回過頭來讓莫管家看到自己不正常的臉,佯裝笑嘻嘻地說道:“我收拾一下就好。”

泱未然點了點頭,然後抬手放在受傷的肩頭,由管家推了出去。

餘光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路樂樂想起。泱未然說在宮裏沒有見過她,然而她明明在生花殿咬了他一口,當時還隱隱有血漬,此時也必然留下了疤痕。

隻要看一看傷痕,必然就能確定了。

想到這裏,她又頹然坐到了位置上,看著泱未然給她的三個錦囊,難受地捂住胸口,雖然吐了一口鮮血,然而裏麵那隻蟲子依然貪婪地啃咬著心髒。

如果是,那又如何?他還是泱未然,屬於花葬禮的泱未然。

如果不是,她又該如何?自己一直認定的人,卻不是當初讓她自甘愛上的人,這比第一個結果似乎更讓人難以接受。

那種感覺,遠比養了多年的愛子,卻發現非自己親生的要難過上幾千倍吧。

更何況,泱未然隻有十日可活。

莫管家來催了一次,路樂樂才從這問題中回過神來,隨後踏上了另外一條所謂的逃亡之路。

而另一邊,有一個人一直望著天空,妖瞳深處陣陣殺氣,期待著早些日落。

日落之後,便是月圓之後的第一個圓缺。而且,今夜無雨,想到這裏,那妖嬈的唇突然勾了起來,眼底的恨意瞬間蓋過了殺氣。

“路樂樂。”手用力握緊,傷口頓時裂開,他低下頭,垂著微卷的睫毛,看著胸前白袍上溢出的血跡慢慢暈染開,然後在心口上綻放成旖旎的曼珠沙華。

金色的眼瞳漾起圈圈漣漪,痛楚在眉宇間蔓延,殘陽似血,他用力地咬著唇,慢慢掀開了衣衫。

白皙的胸膛上被自己破開的傷痕仍舊沒有愈合,鮮血淋淋,與他蒼白如雪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宛若殘雪上的一抹落紅,讓人刺目地疼。

珈藍站在遠處,合著雙手站在一邊,看著天邊的落日,也不時地望向這邊,臉上有一抹擔憂和驚慌。

昨夜回來,殿下就在此處坐了一夜,臉上的表情亦變化莫測,時而笑,時而冷,更多的時候是呆滯地看向自己的傷口。

現在雖然是黃昏,自愈能力不會很強,然而,根據殿下的能力,要將傷口複原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卻不想,他就這樣坐在那裏盯著自己的傷口看了一天。

許久之後,隨著落日慢慢沒入地平線,珈藍也站不住了,感覺強大的氣息撲麵而來,心裏頓時慌了慌一回頭便看見殿下嘴角染了幾滴森森的血,映著那肅殺的金瞳,笑容邪魅詭異。

撲扇著翅膀,即便是跟隨了殿下一千年,他這番可怕的表情還是讓珈藍怕了起來,當即掉頭走掉。

夜的帷幕緩緩落下。幾日來,天空第一次出現了月亮,清幽不全地掛在天空,清輝灑在他身上,將他銀色的發絲鍍上了一成白暈,而月光下的傷口,竟然在慢慢複合,猶如時光倒流般,那猙獰的傷口變得完好如初,沒有一絲痕跡。

他冰涼的手覆蓋上去,指尖顫了顫,那瞳色頓時一沉。為何還有一道傷口千年來一直都存在——路樂樂說,這傷口定然是一箭穿心。可是,他卻沒有絲毫記憶。

手指移開心髒,落在了肩頭,那裏還有一排小小的牙印。不忍地回頭看去,想起了在皇宮裏的情景,傷痕在他身上不出一日自然能愈合,而他卻單單保留了這個痕跡。

路樂樂啊,路樂樂。這個名字?!念到這個名字,心髒陣陣絞痛,恨不得把將它生生挖出來。

下意識地抱緊身子,寒意席卷而來,他覺得冷得可怕,不由得將頭埋在雙臂之間,將臉枕在膝蓋之上,有些茫然和無措。

剛躲開不久的珈藍突然從月色下急速飛回來,然後恭謹地落在姬魅夜前方。

“怎麽了?”聽到珈藍落地的聲音,他臉上恢複了慣有的冷漠和邪氣。

“殿下,泱未然他們已經出城了。”

“繼續說。”他眸色此時在月光下變幻不定,聽出了珈藍還有下文。

“而且,我剛才在城外巡視了一番,並沒有找他們的蹤影,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哼!這麽快就離開了嗎?”他幽幽地站起來,抬頭看向遠方,“知道今晚本宮要去找他們,白日就帶著路樂樂離開了?可是那又如何?除非路樂樂今晚就跨越了滄瀾江,不然她此生都別想逃離本宮。”

路樂樂,你竟然還是要跟泱未然離開!是因為蠱毒的作用,還是你自己就想跟她離開?

你的心裏,明明有我,可為何一劍下來,你竟然如此恨我?

“出城,本宮自然能找到她。”他坐在珈藍背上,拿出玉笛,冷冷地笑了起來,“而且,她會回來找本宮的。”

天空中,死靈魂在空中飛舞,遠古的笛聲悠悠響起,淒美而惆悵。

路樂樂有些頭暈,連日都坐在船上,她已經沒有了欣賞江淮風景的雅興,一個人趴在船頭吐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為了避開姬魅夜,他們棄馬車改成了水路,而且,不是直接前往南疆,而是掉頭朝西城趕去,據說那裏濕毒泛濫,伏屍遍野,即便是姬魅夜可能也無法估計到他們會趕往那裏。

當時姬魅夜在路樂樂身上留下了味道,能夠憑借她血液的味道找到她。當日,泱未然就拿出一本冊子交給路樂樂,上麵有關於月重宮幾千年以來所製藥劑的配方,上麵有簡單地介紹用藥味掩蓋血腥味的方法。

雖然效果不是很明顯,路樂樂自己配了一下,倒是更有效一些,但藥味常常讓她也有些受不了。

他們的逃亡,白日幾乎是毫不停歇,晚上則留在每個小鎮人氣最旺和陽氣最為聚集的地方。

姬魅夜畢竟是被詛咒的人,他和他手下的人都喜靜,懼怕陽光和陽氣多的地方。所以,泱未然選擇了留宿在青樓。

這是他們逃離的第三日。夜很深,路樂樂已經習慣了在青樓留宿,此時,她正同泱未然坐在人群中,堂上,一漂亮的胡姬帶著麵紗,踩著鼓點富有節拍地扭動著腰肢,雙眼生媚,柔情繾綣,目光不時地投向這邊,風情萬種地落在泱未然身上。

路樂樂扭頭看向身邊的泱未然,他臉色仍舊蒼白,湛藍色的眼眸比先前更模糊,已經映照不出她的影子了。然而他臉上還是有淡淡的笑容,雖然苦澀,但他一直堅強地站在那裏。

這是他生命最後的第七日。

昨夜,他忘記了莫管家,已經不記得那個胖乎乎的照顧了他二十一年的管家了。

路樂樂當時站在旁邊,看著莫管家悄然退出了房間,然後站在樓道處偷偷哭泣……

那三日,在小船上,他就一直坐在小桌子上,拿著筆將自己能記得的東西一一記下來,而她則恭謹地坐在一邊,安靜地替他研磨。江風襲來,撩起了宣紙,讓墨香在兩人之間繚繞。

岸邊不時傳來女子悠揚的歌聲,這裏地屬江南,漁家女子長得俊俏,性格直爽,每每有船經過他們的小船,看到上麵坐著一位麵容清美的公子時,不少女子都會扔出曲調,句句生情。

而他亦會放下手裏的筆,抬起眼睛然後落在路樂樂身上,淺淺一笑,低頭繼續寫著。

那樣平和淡然的笑容讓她也會忘記了,他們是在逃亡。

陽光灑落在他身上,他青絲如墨散落在風中,身後幹淨清澈的江麵倒映著他清美的臉,猶如畫中的謫仙。

關於她,他和花葬禮的事情,他們都閉口不談,而她也想著讓自己忘記,這幾日以平和的心態陪在他身邊,也算是對他的彌補。

在莫管家和羽見看來,他們倆像相敬如賓的小夫妻。然而,當她看到他的手劄上寫著花葬禮的名字時,她知道泱未然僅僅當她是朋友。

為了不讓兩人的氣氛再度尷尬,她亦總是強顏歡笑,裝作從來沒有發生過以前的事情一樣,甚至也幹脆扮成公子哥,搖著他親自提筆的扇子與他相隨,偶爾還和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而他總會認真地聽著,隨後得知是玩笑,也會親昵地捏捏她的鼻子,自己笑出聲,那張臉美得有些刺目,這種時刻心髒裏那隻無形的蟲子總是啃咬得她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劄已經寫滿了兩本,一本是關於他目前害怕遺忘的事情,另一本則是關於生活瑣碎。她沒有仔細看,已經猜到他大致寫了一些關於記憶中的花葬禮吧。

“路公子,你此時好像瞧了我很久了。”他輕輕的聲音傳來,在這喧鬧的地方顯得格外幹淨。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當即打斷了她的回憶。她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哈大笑了三聲,搖著手裏的扇子說:“然公子,哪裏是我看你啊,分明是台上的女子在看你呢。”

“哦,在看我嗎?我感覺她是在看你。”泱未然笑著提醒道。

“是嗎?”路樂樂回頭,看向那女子,也突然覺得那女子是在看自己,“這個……應該還是在看你。”

“然公子,時候不早了,還是休息吧。”羽見走了上來在泱未然耳邊小聲說道。

“你是……”泱未然手裏的扇子顫了一下,聽著這陌生的聲音,看著眼前模糊不清的影子,順勢警惕地握住路樂樂的手,將她帶到身側,回頭看向羽見,“閣下是?”

“公子……我是……”羽見看了一眼路樂樂,再看向泱未然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是不是又忘記了什麽了?”他無助地抬起臉,看向路樂樂。燈火下,路樂樂看到他蒼白的臉泛起一絲紫色,心裏頓時不安,知道這最後一次毒發就要開始了。

他已經忘記了羽見,接下來的那個人應該會是她路樂樂。接下來的七日,他心裏隻有最思念的那個人,隨著死亡的臨近,他的思念就如毒素一樣啃噬著他整個人,最後在絕望中死去。

今夜之後,在剩下的六個日子裏,他泱未然的生命中,隻剩下花葬禮三個字。

而路樂樂這個名字,這個他泱未然僅僅知道幾天的名字就會再度被他遺忘,不留下一點痕跡。

“沒有,你什麽都沒有忘記。”她柔聲說道,然後將他扶住,“走,我帶你回去。”

“為何,周圍這麽暗。讓他們點上燈吧。”他小聲提醒道,隨著體內一月相思的侵入,他此時的視線已經不再模糊,而是慢慢陷入黑暗中。

“剛才那位漂亮的胡姬還要表演。熄了燈是在營造一種氛圍,等我扶你回了廂房,我命他們將燈點上。”她攙扶著他,鼻息間是他獨有的墨香味,發絲掃過她的眼角,將淚痕擦去。

回頭,看到羽見抱著劍站在遠處,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表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痛。

這讓路樂樂想起當時羽見跪在她身前,請她為泱未然留下一子嗣,然而她沒有做到。

沐春風在他體內讓他身體保持著恒溫,然而卻無法控製住這最後一次毒發。泱未然坐在榻上,頭發散開,臉色變得青紫,唇邊隱隱有血絲,緊擰的眉顯示著他此時正承受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手用力地握緊,他抽了一口氣,遽爾大吐了一口血。一身白衣的路樂樂正低著頭將銀針排成一排,然後一根根地放在火苗上消毒,她的前方放著她自己配製的藥汁,帶著麻醉的效果想要減輕他此時的痛苦。

點點的火苗,沉靜下來的暗,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情況了,抬起手,將路樂樂拉住,“樂樂……”他的聲音透著一種悲涼,“你的針下去,我是不是會睡著?”

“未然,這是最後一次毒發了。書上說會萬毒聚心,血液會倒流到心髒,你一旦承受不了這種痛苦,恐怕……所以,我想讓你睡一覺,這樣就不會痛了。沒事,我一直都在。”

“是不是,明早醒來,我什麽都看不到了,也什麽都不記得了?然後,連你也會忘記嗎?”他緊緊地握著她,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板,不肯鬆開絲毫。

她身子一僵,眼角酸痛難忍,然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明天,他就忘記了她,也看不到她了。

他痛苦地垂下修長的睫毛,眼底有什麽東西在閃爍。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另外一隻手,將路樂樂手裏的銀針輕輕拿掉,放在旁邊,輕輕地說:“如果這樣,請不要給我施針吧。”

“我能承受。”他堅定地說道,血絲從嘴角慢慢溢出,“我所不能承受的是將身邊的人忘掉,是一夜之間,忘記了所有的人,是一夜之間,世界一片黑暗。如果有時間,我寧肯在這種痛苦之中再看看你們,再將你們記得更久一些。”

路樂樂低下頭,已經說不出話來。

“今晚毒發,你可不可以就在這裏?”

“我會的,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的。”她咬著唇,將淚水逼了回去。

“樂樂。”他笑了笑,有些蒼白無力,模糊的視線中,她一襲白衣猶如空中的浮雲,慢慢散去。心裏頓時一驚,他驚慌地抓住她,想起初見時,她站在正王府的大廳裏,一襲紅衣,衣衫還有些淩亂,甚至頭發上還沾著草屑,模樣精致可愛,有些傻裏傻氣。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眼底閃過一抹陌生的驚豔。如果那個時候,他知道她是路樂樂,今天會不會不是這種光景。

“你穿紅色的衣服,好漂亮。”他輕聲說道,聲音在風中顯得那般無力和輕柔,如暖暖的春風,“像南疆傳說中紅色的西番蓮。千年來,白色的粉色的西番蓮居多,而最為罕見的是黑白花瓣和純紅色的西番蓮。而我獨獨認為,紅色的最好看。那樣的熱烈,那樣的明媚。”

“未然,你等等我。”路樂樂起身,忙奔回自己的房間,將那件紅色的衣衫穿上,鏡子中的自己,已經比半個月前消瘦了許多,蒼白的臉孔,唯有那雙早就哭得有些紅腫的眼眸有些神色。

其實,她心裏已經滿足了。他沒有喊她一聲禮兒,而是將她當成路樂樂。

無盡的黑暗,讓人窒息的痛苦,那些翻卷的記憶猶如潮水般將自己湮沒。那年的飄雪,那個小女孩一身白色的狐裘站在他身前,拉住他的手,朝他偷偷一笑。

他蜷曲著身子,咬著唇忍受著毒發的痛苦。“禮兒……”他低聲道,“對不起。”

他也不明白,為何此時會對禮兒說對不起。為何此時會如此想念她,心裏會無比愧疚……

對不起。他再次低喃。

門被推開,他慌忙抬頭,在黑暗中,一抹暈染的紅色漸漸靠近,朝他緩緩走來——那是他一生中,在他生命盡頭唯一想得起,看得到的顏色了。

他笑了笑,想到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身子因為疼痛不時地顫抖著,好幾次,鑽心的疼痛就快讓他暈厥過去,然而,他怕的就是,醒來,周圍連這唯一的顏色都看不到。

他慢慢向她伸出手,拉住她的冰冷的手,學著她平日輕快的語氣道:“路樂樂,在下泱未然,很高興認識你。”真的很高興認識了她,不是因為前世,不是因為她是命定中人,隻是因為她是路樂樂。

“那日樂樂你唱了一曲勿忘我,今日可有其他曲子?”他挑眉微笑,將她拉到他身前的位置上,兩人相視而坐,這樣,他就會一直看到前麵那一點點暈紅。

“有是有,不過,然公子,這裏可是需要配樂的。往日我可是瞧見你房內有一把古琴都蒙了灰,不知,你能彈否?”

他微微一愣,伸手往前一模,身前果真多了一把古琴,病態的臉上有一抹羞澀,“在下並不擅音律,若是獻醜……樂樂你……”

“我從不取笑人的。”她玩味地笑道,“因為我習慣了偷笑。”

話語間,手下的古琴突然響了起來。路樂樂笑容當即凝滯,便見泱未然認真地坐在位置上,纖纖手指挑動著琴弦。

那琴聲並不像他本人那樣輕柔悠揚,而是錚錚地破空而出,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琴音在他指尖激越起來,竟如驚雷劃破長空,照亮陰森的暗夜,然而聽起來卻滿含哀傷的甜蜜,失而複得的狂喜,又似切切的安慰,又似不舍的離別。

明明是第一次聽到他彈琴,心底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隨著感情的聚集,他的眉微微凝了起來,眼眸半合,睫毛透著細碎的陰影在臉上,薄唇緊抿,手指拂動得飛快,帶起的音律攬起了他胸前的縷縷發絲。

她記得這首曲子,在解剖大樓的對麵是音樂係的教學樓,每個周二的晚上,是對麵的古箏課,而每次音樂係的教授都會談這一首曲子——《長相守》。

橫膝臥箏弦,指尖流音泄,錚錚然。

隻驚瓊楓落,攏袖歸玉宇,施施然。

入君手,閑步走,笑語晏晏滿溪樓。

蕙蘭綻然間,香粉撲衣襟。

折下一枝且化簪,入煙髻綠鬢。

待春日好,錦袋盛沉香,贈卿玉帶下。

比翼雙飛遊,月缺亦月圓。

許君一世情,與君長相守,待至奈何橋,

此生已無憾。來世兩相忘,莫忘蕙蘭香,莫忘莫忘。

啪!琴弦突然斷裂,琴聲戛然而止,銀色的弦劃過他的手指,露出點點殷紅。隨即,他整個身子往前傾斜,一口鮮血噴灑在她的衣服上。

古琴掉落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路樂樂上前跪在地上,將泱未然扶住,然後扣住他的筋脈,此時,他全身血液已經完全混亂,麵色通紅,血液繼續倒流到心口,毒素在體內翻卷,一口口的鮮血從他嘴角溢出。

他難受地閉上眼,全身瑟瑟發抖,拳頭緊握。

路樂樂抱著他,淚如雨下,知道他疼得厲害。甚至可以在他蒼白的皮膚下,看到那藍色的毒在他血管中肆意橫行。

他喘著氣,大口大口呼吸,眼底有一種驚恐,湛藍色的眼眸一片灰暗,汗水染濕了他的青絲,沾了雙眼。

“不!”他注意到了她企圖,用力摁住她的手,“樂樂,不要給我施針,我還有話說……咳咳……”血不斷地溢出,他強撐著,“如果不說,過了今晚。我便沒有機會了,我便永遠都想不起來了。”

“好,你說。”她點點頭,握緊了手裏的銀針。

他蒼白的手指放在她胸口,聲音一顫,淺色的眸子看向她,問道:“咳咳……樂樂,如果你沒有中姬魅夜的情蠱,還會如此待我嗎?”

“情蠱?”手裏的銀針突然一鬆,她聲音哽咽在喉間,“你說了我中了情蠱?”

“在我回南疆的時候,祭司大人說,我此生將遇到最大的劫難,無法逃脫。”到如今,他再不說,再不弄明白,他就已經沒有機會再說這一番話了,“然後我遇到了你。其實,樂樂,我知道的,你討厭我的,我那樣對你,將對禮兒的誤會都轉移在你身上,你怎麽會喜歡上我呢?”他低頭一笑,頭無力地靠在她肩頭,眼前的紅色已經淡淡散去,黑暗席卷而來。

“當我看到你一次次追隨我而來,一次次地為我流淚。我騎在馬上,看著你無助地望著我,拿著劍拚命追趕我,我就想過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麽,牽引著你。”他慢慢地閉上眼睛,“直到我確認了那個嬰兒是姬魅夜,我才知道,他早早給你下了南疆的情蠱,讓你愛上我。”

路樂樂恍然大悟,用力地摁著胸口,依舊能感覺到那隻所謂的蟲子在心髒裏鑽遊。她當然也知道情蠱是什麽東西。在泱未然給她的那本月重宮的書上,就提到了南疆的五蠹,而這情蠱便是其中一種。

此刻,她終於明了為何當時幾乎是一夜之間就那樣在乎泱未然,看著他會莫名心痛和擔憂。她也知道,為何一靜下來,心裏就有東西在引導著,強迫著她去思念泱未然。

她也疑惑過,也覺得這段感情不可思議,然而從來沒想到,竟然是姬魅夜給她下了情蠱。

也難怪,這幾日,她對他的感情淡了下來。因為情蠱的引子要就死去,情蠱自然會隨之而消亡。

情蠱?情蠱?哈哈……她突然想仰天大笑!姬魅夜,你竟然向我下情蠱,是要以此來要挾我嗎?是要用泱未然來交換條件嗎?

“未然!”然而她笑不出聲,反而跪在原地抱著氣若遊絲的泱未然放聲大哭。

此時,她寧肯忘記自己是中了蠱毒而愛上了泱未然。因為,情蠱讓她更覺得自己無比悲涼和絕望。她路樂樂不能控製自己的命運,被花清語安排弄到這個鬼地方,替代了花葬禮,成為了所謂的命定中人。然後又落入了姬魅夜精心設計的騙局之下。到現在,她竟然發現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掌握,像一個傀儡一樣被姬魅夜操控。

她就是如此可悲,可悲到了,連自己愛上誰都不能控製。

胸口一片黏糊,泱未然的身體在劇烈的疼痛之下抽搐,那張第一次她看見曾驚得心跳停滯的清美容顏此時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殷紅的血變成了褐色,從他嘴角溢出。皮膚下那些紫色的毒素在穿梭,像一條條可怕的蟲子貫穿了他的身體,在裏麵肆意遊動。

“樂樂……”他語不成句。

“未然,泱未然。你聽著……”她捧著他的臉,“如果我沒有中情蠱,我也會喜歡上你的。”

他淺色的眸子轉了轉,最後抬手摸向她的臉,手指停在她眼睛處——因為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在哪裏,他看不到她眼底的認真,但是他能感覺到。

喜歡不代表愛……然而,他能奢望什麽,此時,她能親口在他忘記一切之前說出此番話,他還有什麽遺憾的。

“對不起……我多麽希望接下來的幾日,我的腦海裏是你。可是……”他無力地收回了手,“可是,樂樂,我不能愛你啊。”他不是不愛她,而是不能愛她。

他欠了花葬禮,欠了太多太多。他縱然是男子,卻也不能忘情負義。

路樂樂點了點頭,淚水入口,又鹹又苦。她也知道,他不能愛她,愛了她,就等於他們兩個人都負了花葬禮。

“樂樂,其實你愛的人應該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三枚銀針同時飛入了他腦後的穴位——他眼瞳猛地放大,血從腦後湧出,旋即暈倒在她懷裏。

廂房外麵,有歌女在唱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懷裏的人,因為沐春風,身體依舊溫熱柔軟。青絲沾著汗水貼在臉上,眼眸緊閉,睫毛低垂,嘴角的血跡依舊存在,皮膚下隱隱可見仍在肆虐的毒素。

緊緊抱著他,她已經哭不出聲,隻是緊緊地抱著。

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能像這樣抱著他。這也是路樂樂認識泱未然以來,第一次能這樣抱著他痛哭。

“泱未然……泱未然啊……”她念著這個名字,失聲痛哭。

他因為怕辜負自己的十年之約,而不敢愛她。

而她,因為情蠱,而愛上過他……

淚水打濕了他的麵頰,她抽噎著坐在地上,等待著天亮。

就這樣吧,此夜之後,她路樂樂就是他泱未然忘記的人,而他泱未然也曾是她過去錯愛的人。

明日,一月相思完全進入了大腦,他除了花葬禮什麽都不記得了。

“未然,我會帶你回南疆的。”

次日清晨

年輕俊美的男子坐在鏡子前,蒼白的臉上看起來仍舊很是虛弱,修長秀美的手緊緊地捏著一張絲巾,指尖反複地摩擦著上麵的幾個字——花葬禮。

“王爺,你別動,我給你梳頭。”身後男裝的女子輕聲哄道,然後用白玉簪子小心翼翼地將他頭發挽好。

“你是新來的丫頭?”男子微微回頭,看向身前的女子。

“嗯。”路樂樂點了點頭,然後扶著他,“已經好了,我們趕緊上馬車吧。”

“上馬車?要去哪裏?”

“我們回南疆。”她將他衣服上的褶皺撫平。

“那禮兒呢?禮兒去了哪裏?”他聲音無比虛弱,然而難掩焦躁。

“嗯……小小姐她已經在南疆了,我們很快就看得到她了。”他的神智已經出現了紊亂,記憶因為隻有花葬禮,片段都是參差不齊的,說起話來也是語無倫次。

“哎,那早些上路吧。”他拉住她,像一個孩子一樣安靜地跟在她身後,隻是到了樓梯,還是由羽見將他背下去,放在馬車上。

“小小姐,昨夜,前麵的小鎮上亦出現了濕毒,而且到處都開滿了曼珠沙華,據說還有些人的墳被挖開,新死的人屍體也莫名消失了。”

“啊?”路樂樂驚了一跳,看了看泱未然,然後跳下馬車,將羽見拉到一邊。

“是不是姬魅夜找上來了?”

“我看有些像,如果是這樣,那他就查出我們的路線了。你和王爺可能都有危險。”

路樂樂咬唇沉吟了片刻,“我現在給你一個方子,上麵是能醫治和控製濕毒的藥方。你立馬派幾個人連夜趕到前麵的小鎮,然後從他們那裏出發,帶著藥方一直往南,行百餘村莊,一路發放藥材,最後再讓百餘人帶著藥方朝東南、西南、西北方向送藥材,解除濕毒。”

“他們前行百餘村莊,解了濕毒,姬魅夜一定以為是我們。必然追去,然而大家分散離開,又會擾亂他們的注意力。”

說著,路樂樂拿出今早重新寫的藥方遞給了羽見,“還有,我們四人前行必然會引人注意,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將帶泱未然單獨喬裝離開。”

“嗯,我這就去安排,一路上,月重宮的人都會在周圍保護你們的。”羽見聽到路樂樂這個提議似乎沒有絲毫驚訝。

“月重宮?”路樂樂有些驚訝。

“嗯,隻要小小姐您是按照王爺留下的地圖離開,那麽路上隻要不被姬魅夜發現,就不會有任何危險。”路樂樂恍然大悟,在失去記憶之前,泱未然的確是安排好了一切。

“如果這樣,我也不必太警惕,不然反而會引起注意。”說著,她上了馬車,繼續朝江南那邊前去。

這一次,她會按照地圖前去所謂三生石所在的地方,然後再想辦法和溯月他們聯係上,跨越滄瀾江。

落日時分,馬車進入古樸的柳城。

此時正值六月,兩岸垂柳,路樂樂找了一家離青樓很近的客棧入住,然而,剛入房,泱未然就吐了一口血。

新來的兩個丫頭嚇得站在外麵不敢進來,路樂樂也省心,讓她們找了熱水,便吩咐她們下去。

“樂丫頭。”泱未然輕輕咳嗽著,“我們還有幾日到南疆?我聽見禮兒在京城不在南疆呢?”

他又開始胡亂說話,路樂樂沒有吱聲,認真地將銀針消毒。

“等等。”似乎感覺到她要做什麽,“樂樂,本王的手劄在哪兒?本王想起了什麽,將筆墨給我。”說著,他果真掙紮起來,朝桌子邊摸索去,“禮兒說,她怕紅色,像血一樣,白色好看。咳咳……”

寫到一半,他突然劇烈咳嗽,隨即一把扯住了路樂樂,質問道:“本王記起來了,禮兒死了,是不是?”

這是泱未然的第六日,他的記憶從與花葬禮的初識,到相處,到離別,再到徹底地想起她已經死了……就是這樣一個反反複複的過程,在腦中裏不斷回放折磨著他的神經,讓他徹夜痛苦無眠。

第五日,這個過程又會持續,隻是,讓他更痛苦的是,她死去的那部分更為清晰,並且搶占了他記憶的一半……到最後,他的記憶甚至會出現她死去的情景。

這便是可怕的一月相思。